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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化军     风雨大宋txt下载     风雨大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章 无冕之王

    三月十九,殿试揭榜的日子,东华门外的几家酒榜挤得满满当当,都是在这里等消息的举子。

    曹居成一个人在袖着手在街上徘徊,不时看一看不远处跟韩绛、苏颂、王安石等人坐在一起的杜中宵,微微摇头叹气。现在的杜中宵不是前两年可比了,这种日子,曹居成想找个坐到一起喝酒的机会而不可得。现在杜中宵的圈子,是曹居成接触不了的。

    杜中宵几人心态轻松,一边喝着酒,一边欣赏着皇城外的明媚春光。几个人考得都好,自我感觉及第不成问题,只看名次如何。连续几次科考,进士的初授官在缓慢降低,高第有无穷好处。

    在不远处,是此次状元呼声最高的杨和几个友人,意气风发。他国子监发解第一,省试第一,殿试再得状元,就可完成连中三元的传奇。

    韩绛兄弟本有官身,没有中状元的可能,苏颂和王安石为人淡然,对状元不以为意,杜中宵一心想着自己能三等以内进士及第就已满足,纯以一种外人的心态看杨,觉得有意思得很。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挤到杨身边,俯身低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杨脸色大变,猛地一拍桌子:“不知何卫子夺吾状元矣!”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寂静,他身边的人都怔怔地看着杨,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杨一愣,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失言,绝口不再提此事,只是气忽忽地喝酒。

    话终究是传了出来,不多时,在这附近饮酒的人都知道,杨的状元被人抢走了。

    韩绛听了这消息,也愣了好一会,才道:“杨审贤天下瞩目,省试第一,视状元为囊中物,此番被人夺了去,必然极恼。只是却不知是何人如此大才,此时横空出世,让他吃这一跌。”

    说完,觉得甚是可乐,不由笑了起来。状元虽然荣耀,但实际前途并不比科举前几名强多少,还不至于拼命去争。只是杨吃这一次憋,别人看着好笑。

    杜中宵道:“金榜还未揭出来,那个杨何以就知被人夺了状元?”

    韩绛道:“他兄长杨察的岳父是晏相公,必然是出榜之前就知道了的。”

    杜中宵点了点头,便不再问。这涉及到大臣泄露宫中机密,虽然无伤大雅,但议论总是不好的。这种事情人家可以做,别人不可以说,最少不可以在公共场合乱说。

    经了这一个插曲,东华门外的话题,立即转换成了到底是谁夺了杨的状元。状元有些运气,但实力也必不可少,能让所有人服气的,其实并没有几个人选。而且这一届有些特别,文章做的好的人,很多早已出仕,有了官身,按规矩是不能够得状元的。比如韩绛,也是有力人选,但有官在身。

    官宦人家的子弟,十五六岁便就恩荫得官,但很多并不出仕,一直考进士。直到近三十岁,实在考不上了,才会循恩荫之路做官。比如司马光,当然还有这一届的杨。杨埋头读书,一直等到今年,终于要出人头地了,最后却被人闷头敲了一棍,心中郁闷可想而知。

    正在外面一片纷扰的时候,宫中御药院的内侍在门外揭榜,一众举子都涌过去看。

    金榜排在第一的,赫然是杨,众人哗然。挤在人前的杨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种事情又不好问,只好强挤出笑容,分开众人,出了人群。

    杜中宵挤进人群先找自己的名字,终于在二等中间看见,长出了一口气。前三等进士及第,四等进士出身,五等同进士出身,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得以进士及第。虽然押中了题,他自己估计,也只能在二三等之间,运气不好就是三等,好一些能上二等,在中间已是超常发挥了。只要进士及第,以后的前途便就不受影响,无非是初入仕时比一等官阶低上一些罢了。

    苏颂和韩缜也都是二等,不过名次都在前面,与杜中宵算是同一档次。

    韩绛一甲第三,王安石一甲第四,在他们前面的是榜眼王和状元杨。

    看罢了榜,几个人挤出人群,韩绛看着王安石,微笑道:“杨审贤的消息得自晏相公,断然不会错的。只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状元又换成了他,介甫不要介意。”

    王安石淡然道:“状元御笔亲点,决自圣躬,我等又岂可擅自议论。”

    韩绛点了点头:“介甫说得是。这一榜只有介甫吃亏了些,不在三甲,其余人应当都该满意。”

    杜中宵道:“这两年来,我可说是头悬梁、锥刺骨,费尽了心血。能够进士及第,夫复何求!此榜于你们是意料之中,对我可是意外之喜。不消说,今夜我做东,不醉不归!”

    韩绛一再说王安石吃亏,杜中宵已经隐约想到了不对的地方。杨的哥哥杨察是晏殊的女婿,晏殊是此时的枢密使,杨先前说被人夺了状元,必然是晏殊派人送来的消息。最后还是他的状元,只能说在最后关头,前十名送到皇帝面前,名次被改动了。

    前几名中,王和韩绛一样,也是有官在身的,不能为状元。那么被调换名次的,只能是杨和王安石两人。不过这种事情出自皇帝本人,别人哪怕知道,也不好随便议论。

    对于此事,王安石本人最看得开,终其一生也没有以状元自居,此事从没提起。不过,这一届的进士都知道,他才是那个无冕之王,影响了很多人一辈子。

    状元杨虽然最终如愿三元及第,但状元却是捡来的,庆幸之余还是有些失望。本届进士,最开心的那个人,是杜中宵。对他来说,进士及第,对自己登上政治舞台是足够高的台阶了。

    另一个欣喜欲狂的人,是曹居成。看罢了榜,自己刚好吊着车尾得同进士出身,他便四处寻找杜中宵,准备庆祝。杜中宵是跨越千年,记忆中辉煌的人物太多,眼光高了许多。其实对小地方的读书人,得一个同进士出身,就足以光耀门楣,改变人生命运了。

    见到杜中宵几人,曹居成急急迎上前,拱手道:“恭喜杜兄高中!恭喜诸位高中!”

    杜中宵回了礼,看曹居成的样子,笑着问道:“曹兄得偿所愿?”

    “侥幸,前世积福,得同进士出身。”说完,转身对苏颂行礼,“在下原籍清溪,与苏兄籍贯同安相距不远。苏家世代大族,说起来,我家里人跟苏兄的从叔辈还有亲戚呢。”

    自己中了进士,曹居成这个时候,才来跟苏颂攀亲。苏家是福建巨族,很容易就跟他们扯上亲戚。

第77章 此一时彼一时

    期集、琼林宴,杜中宵都觉得自己是一个观众。四百余新科进士,他只是最普通的一个,除了几个以前结识的熟人,跟其他人都没有过多交往。

    这段时间杜中宵最常去的,是李兑家里。许州是个小地方,杜中宵又是李兑带入京,现在终于进士及第,荣耀乡里,李兑也与有荣焉。由李兑介绍,结识了一批年轻官员,还有几个同科进士。

    等到授官,前三甲俱是京官、通判,四、五名是京官、幕职官,六名之后都是选人。此时进士的初授官职比前几年已下降许多,除最前面的五人,绝大多数进士都是从选人起步。

    韩绛以太子中允通判陈州,因一心要研究那个蒸汽机,托父亲韩亿辟杜中宵为毫州军事推官。毫州不属杜中宵家乡所在的京西路,又与陈州相邻,知州正是韩亿。苏颂则由审官院注宿州观察推官,与毫州相邻。王安石则以校书郎签书淮南判官,治所扬州,同属淮南东路,汴河入长江处。

    韩绛参加科举之前本有官职,是本届进士授官最高的人,且杨因为母亲去世,守丧不赴任,韩绛便成了本科进士的领袖。在新科进士们纷纷离京的时候,分外忙碌。

    等到五月,杜中宵收拾行囊,与京城一众人作别,先回乡省亲,再候秋季到毫州上任。

    开封城外,杜中宵骑在马上,看着旁边蔡河上的点点白帆,岸边绿柳如荫,心中万分感慨。付出了两年多的艰苦努力,终于进士及第,得了官身回乡。

    推官很难用他前世的官职来作比喻,如果说毫州知州韩亿是书记,通判是市长,判官和推官类似于办公厅、秘书处?各种职能部门则是诸曹参军,判官、推官并不负责具体事务,而是帮助知通,特别是知州处理政务,所以称为幕职。王安石本官属于京官序列,所以在淮南府称签判,杜中宵却只属于选人。

    军事推官既是杜中宵的官资,也是差遣,属于选人阶。这个时代州县官的官阶比较混乱,推官自然比县令高,但却低于知县,因为知县本官是京官,但具体政务上知县又归判官、推官管辖。就连杜中宵自己都有些糊涂,反正总而言之一句话,一切听知州吩咐就对了。

    拨转马头,杜中宵向前来送行的韩绛和苏颂告别:“诸位厚谊,在下心领。此地离城已远,诸位请回城吧。数月之后,你们离京赴任,千万到我那里坐一坐,到时我们一起前去任官之地。”

    韩绛笑道:“你家恰好位于南下路上,到时自然是要去叨扰的。只是杜兄此次回乡,不只是金榜题名,还有洞房花烛,我们不能亲临道贺,心中甚是不安。些许薄礼,还请笑纳。”

    苏颂一起送上贺礼,杜中宵并不推辞,收了放在马上。

    王安石路远,已经先期上路。他一样还未成家,不过家乡和任职地相距太远,只能先上任,过一二年再请假回乡成亲。像他们这些一心考进士的人,这个年代二十多岁娶妻生子是常态,杜中宵还算年少。

    再三寒暄,韩绛、苏颂等人才动身回城。三人不但有京城里结下的情谊,任官之地又近,将来官场上相扶相助的时候还多。杜中宵任职的毫州正在三州中间,知州是韩绛的父亲,三人将来联系不会少。其实韩绛任陈州通判的本意,就是能够就近照顾老父。

    辞别众人,杜中宵一路沿着蔡河南下,看着河上来往的船舶,心中明白,韩绛是真地要把蒸汽机推动的轮船做出来。陈州、毫州、宿州三地,恰处于河网纵横的地区,天然有这个需求。

    长江以北的华北平原,有三大水系,北边海河,南边淮河,中间是黄河。黄河最大,偏偏流域面积最小,下游的出海口摇摆不定。由于泥沙堆积,要么北去夺海河,要么南下淮河。在这摇摆中间,流下了无数的古河道。此时黄河出海口在北,正是南方淮河水系最发达的时候。

    开封以南,以汴河为骨干,加上颖河、汝河等淮河支流,航运格外发达。陈州、毫州、宿州,恰好横跨了这个水系最核心的地域。不夸张地说,这一带就是全世界航运最发达的地方。

    想起此事,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幕职官最难做,政务繁忙,却很难出政绩,除了偶然机会,基本是知州说了算。特别是韩亿这种重臣老臣任职的地方,他们已经不理庶政,但下面官员的政绩优劣,却全由他们一言而决。韩绛要做这件事,对自己来说,反而是好事,政绩上不会吃亏。

    离着城远了,杜中宵收拾心情,专心赶路。到了城南的青城镇,准备下马寻个酒馆吃饭,却见一个人影站在镇外,向这里观望。

    到了近前,却是曹居成。杜中宵笑道:“我出城之前,本要去向你道别,你却已出城,不想却等在这里。你我虽然有些误会,现在同城为官,何必躲躲闪闪。”

    曹居成叹了口气:“唉,不提也罢。以前种种,是我对不起杜兄。我要到荆湖路任职,自此大约是不会到许州去了。想来想去,就此不辞而别,有些对不住亲戚。这里一封书信,烦请杜兄带给姑父。”

    杜中宵接了曹居成递过来的书信,看也不看,放到了怀里。此番进士及第,不管是曹居成,还是杜中宵自己,都已经跟吴克久是两个世界。以前种种,都烟消云散了。因为以前与杜家的矛盾,吴家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就连亲戚曹居cd知道这一点,及早切割。这种事情也不用杜中宵动手,甚至都不用他过问,乡里的人会痛打落水狗。

    收了信,杜中宵道:“信我一定会带到,曹兄还有什么话没有?”

    曹居成拱手:“多谢杜兄高义。我在临颖县里还有些产业,烦请杜兄替我处理了吧,随便卖些银钱就好。日后我们相见,杜兄算给我就是。如果没有机缘,是我福薄,就当对杜兄的补偿好了。”

    杜中宵听了大笑:“你在临颖县里还有至亲,怎么让我来处理产业。此事断不可行!”

    曹居成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杜兄心胸开阔,非常人所及,但只怕乡里的人难如杜兄一般。若是由吴家处理产业,只怕又起事端。杜兄新科进士及第,又有我的书信,哪个敢说什么。我在乡里不过几十亩田地,一处房屋,值不得什么,何必再生事端。”

    许州地价不贵,曹居成的产业全部加起来不过一两百贯,对他家里不算什么。现在得了进士,早已得偿所愿,这些早期投资他也懒得去收回。之所以不回临颖,是现在杜中宵进士及第,吴家知道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只怕会抓住曹居成这根救命稻草,让他难办。一个吊车尾的同进士,一生仕途的顶端也就是幕职官,不过是杜中宵的起点。该怎么做,曹居成心里清楚。杜家本就是许州有名的大善人,现在又有进士,在本乡哪里还有人敢跟他们作对。

第78章 回乡的荣耀

    站在许州城外,杜中宵心中感慨万千。当年自己从这里离开赴京,只有锐意进取的坚定信念,但对中进士殊无把握。今日还乡,已是有官在身,踏上了一段新的征程。

    按照常规,杜中宵应该先去驿馆暂住,换上公服,报本地官衙,等候知州接见。见过官府的一应人等,才能由官方的人迎进城里,回家拜见父母。作为本州进士,全州人与有荣焉。他在京城的数百进士之中不起眼,但回到家乡,新科进士却可以享受骑马游街的荣耀。

    不过杜中宵为人低调,不去驿馆,身着青衫,骑马进了许州城门。

    守城的士卒听说是“醉仙居”的小官人回乡,哪里还仔细盘查,口中不住地道:“这些日子满州都传遍,‘醉仙居’杜小官人在京城一举高中,官家唱名,授了官职,正要回乡了。小的如此福气,正遇到小官人进城,正该效力!”

    说着,唤过一个相熟的来,替他把守城门,自己上前牵住杜中宵的马。不理杜中宵一再推辞,兴高采烈地引着杜中宵进城。路上遇到熟识的人,远远就高喊一句“新科进士回城”。不多时,杜中宵回到家乡的消息就在城中传开,凡是与杜家有点瓜葛的人家,纷纷涌到“醉仙居”前道贺。

    杜中宵只能在马上苦笑,自己想低调入城,终究是不能够。看路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颇有一种当日京城里状元游街的感觉,自然而然的,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油然而生。

    本届科考,整个京西路登科的不足十人,周围数州只有一个曹居成吊在车尾,还是个外路前来冒籍的。杜中宵名虽名在国子监,终究是本乡人,许州在周围数州自然就成了文教发达之地,听说的人都来见一见新科进士,沾一沾福气。二等进士在京城不起眼,回到本州却不亚于文曲星下凡。

    在京城被冷落习惯了的杜中宵有些措手不及,虽然他一向镇定,看着路两边越来越多的人群,还有许多小儿跟在马后奔跑,不觉有些头脑发胀。

    许州城不大,入城门不足一里路,就看见了前面高高耸立的州衙。旁边的路口,一座两层楼,门前挑个酒望子,上面大书“醉仙居”三个字。

    杜循和韩练两人站在酒楼门口,衣着光鲜,红光满面,看着行来的杜中宵,满脸都是笑容。从跟着李兑进京,后来因为献书入国子监,最后终于金榜题名,这段时光对两人来说犹如在梦里。特别是对于杜循来说,自己也曾发解,也曾入京赶考,结果不但一无所获,反而贫病交加回乡。再看儿子,不过短短的两年时间,便就一路过关斩将,高中进士。

    看见父亲和韩练,杜中宵远远下马,来到面前,躬身行礼。

    杜循上前扶住儿子的肩膀,左看右看,好似第一次见到儿子长什么样一般。一边的韩练忙不迭地吩咐小厮燃起鞭炮,又吩咐给来看热门的人发赏钱。几把铜钱撒下去,跟着的小儿一哄而散,纷纷去抢。

    杜循向人群拱手:“今日是杜家大喜的日子,店里备些酒水,乡亲尽管进来享用。在下自县里到我州城数年,有如今局面,多亏乡邻相助,聊表谢意。”

    跟来看热闹的人群哄然道谢,一时混乱无比。

    “醉仙居”今日不待客,里面备下了十几桌酒席,招待城里的头面人物,还有左邻右舍。其余跟来看热闹的,也都有酒有肉,只是没有位子。

    杜家是有名的大善人,平日里口碑极好,此时并没有人前来捣乱。不熟悉的人家,笑呵呵地喝一碗酒,站在人群里听人说着闲话,分享着本州出个进士的荣耀。平日有来往的,才进到店里,递上一份备好的礼物,到酒席赴宴。

    见礼毕,杜中宵低声对父亲和韩练道:“我原想悄悄入城,不惊动乡邻,免得杂乱。却没想到在城门处就被看破,如此热闹。到了这个地步,我需进去换了公服,到州衙去面见知州相公。不然,免不得让人说不识礼数,惹人闲话。”

    杜循忙不迭地道:“我儿说得是。这里自有我和韩兄,你自去忙你的。”

    杜中宵向身边几个道贺的人谢罪,由小厮领着,进了“醉仙居”。韩月娘与几个女眷站在后院,见杜中宵进来,满脸喜色。她曾无数次幻想过未来,但却曾不从想过有这么一天,杜中宵会这样回来。

    杜中宵上前向母亲行过礼,对她和韩月娘道:“城中人人都知道我已回乡,当立即换了公服,前去拜见知州和通判。若是去得晚了,只怕要惹人闲话。”

    母亲听了,只是让杜中宵快去。儿子已经有了官身,与以前不同,岂可失了官场礼数。

    韩月娘看见杜中宵进了后院,与自己连一句话都没有说,有些失落。等到杜中宵的身影消失,想起如今他已经是进士,再出去就做官了,不免又对未来有些憧憬。

    回到自己的房间,取下包袱,杜中宵换了公服,一时有些失神。他为人镇定,但怕麻烦,并不喜欢热热闹闹的场合。此次回乡,原想的是悄悄回家,跟家人分享完了高中进士的喜悦,才去拜访知州和通判等一众官员。却不想一入城就被人认出,闹得满城风雨。

    收拾妥当,杜中宵到了酒楼门口,却见一个节级早站在那里。见杜中宵出来,急忙叉手行礼:“小的州衙当差的孙节级,得了官人钧旨,接新科进士去官衙见相公。”

    杜中宵一摸身上,却是没有带钱,急忙向父亲使了个眼色。

    杜循心领神会,捏了一把铜钱,塞到孙节级手里,低声道:“节级辛苦,拿去买碗酒喝。”

    孙节级高高兴兴地收了铜钱,伺候着杜中宵上马,一起向州衙行去。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韩练感叹地道:“不过两年功夫,哪里想到这孩子就能高中进士,成了官身的人了。此次回乡,就连知州相公也专门派人过来,接他到州衙去相见。”

    杜循叹了口气:“知州官人待我们家着实不薄,大郎回城,本应先去州衙拜见的。此番他先回到家里来,相公还专门派人来接,足见器重。我本是个不成器的落第举子,全靠相公抬举,有了现在产业,就连儿子都有出息了。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但愿大郎不要一时得意,怠慢了知州相公。”

    韩练笑道:“哪里能够。大郎自小知书达礼,这些事情岂能没有分寸!”

第78章 不情之请

    由孙节级带着,一路到了许州后衙,却见许州知州梅询、通判苏舜钦以下,一众官员都已经候在那里。后衙里早已摆开筵席,竟是早已备好为杜中宵庆功了。

    杜中宵不由惶恐,忙上前行礼:“下官入城未来拜会,相公勿怪。只因一路奔波,蓬头垢面,见长者不雅,原想回家洗漱一番,却不想要劳相公拜人。”

    梅询笑道:“适才有官员说你入城径回家里,显得傲慢,通判就说不是。你少年登第,却不似别人那样张扬,足见老成。自你入许州境内,驿馆便就把你脚程报入州里,算着也该今日入城。今年京西路登科不足十人,许州却有两人,文教之盛,多年未见。似此盛况,岂能不庆祝一番。”

    梅询说完,通判苏舜钦以下,一众官员纷纷过来道贺。

    此时杜中宵的官职,自然远比不上梅询和苏舜钦,也比上签判和许州推官,只是比支使和一众曹官的官阶高一些。但他少年登第,前途却不是那些人可以比的,倒没有人怠慢他。

    纷纷落座,饮过一巡酒,梅询对众人道:“你们且饮两杯酒,我与新科进士有话说。”

    说完,把杜中宵叫到一边低声道:“你不满二十,第一次科举便登高第,少年有为,可喜可贺。”

    杜中宵连道不敢。梅询是以翰林学士知许州,地位远比一般的知州高,对自己如此礼遇,让杜中宵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梅询天性喜清洁,每天必熏香,被时人与另一不修边幅的窦元宾一起称为“梅香窦臭”。站在梅询身边,香气扑鼻,让杜中宵有些局促不安。

    梅询和颜悦色,笑着道:“先前你能入国子监已是不易,后来高第登科,着实出乎人意料。不瞒你说,朝廷下来新科进士名录,我和通判都以为是同名而已,直到看到乡贯,老确认是你。”

    杜中宵拱手:“下官侥幸而已。”

    梅询摆了摆手:“你不必紧张。虽然你是从国子监发解,但终究是本州的进士,自我以下,大家都与有荣焉。此次附近几州,只有许州有进士登第,这是本州荣耀。当然,我特意唤你过来,不是为了此事。你登第之后,我曾去信问过李殿中,依你离许州之前所做文章,要登第却是不易。两年时间,哪怕再是勤奋好学,如曹居成那样侥幸得个同进士出身倒有可能,高等及第,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杜中宵只好尴尬地笑笑,不好说什么。梅询是此时的时文大家,自己的文章他是看过的,什么水平一清二楚。他说登第很难,是以此时读书人的一般情况,确实很难。

    梅询面色和蔼,笑着道:“你能在两年的时间里一飞冲天,必然有所倚仗。我心中好奇,去信问李殿中,才知这两年你用功于学,而且有自己独创之法。不去寻章摘句,而专以科举为要,是也不是?”

    杜中宵点头:“相公说的不错。下官自知学识粗浅,要考进士,只好走捷径。”

    听到这里,梅询叹了口气:“你不必为此心中不安,读书人科举,谁不是为了登科?不然,又何必辛辛苦苦跑到京城去与万千举子相争?你能看清自己,找到自己合适的学习之法,此是大智慧,又有什么不可对人言!我侄儿梅尧臣,你是知道的,自小聪颖异常,好学上进,许多人秒颂他的学问。奈何在科举一途便就诸多不顺,多次落第。到了今年,心灰意懒,放弃举业了。你若是有什么独门的应举之法,不妨给他指点一二。在官场上,没个进士出身,终究难有大作为。”

    说完,梅询重重叹了口气。

    梅尧臣自小就跟在梅询身边,如他自己的儿子一般,也是用梅询的名额恩荫入仕。这个侄子胸有大志,学问也不差,诗名现在更是传天下,与苏舜钦并称“梅苏”,开一时风气。奈何就是在举业上,不知道差了什么,屡试不第,以至于有些愤世嫉俗。

    梅询已经老了,心中放不下的就是这个侄子梅尧臣。杜中宵年纪又轻,学问又一般,特别是梅询知道他学问其础极差,竟然能一举登科,而且还是二等,让梅询惊讶不已。写信问李兑,才知道杜中宵有独特的学习方法。如果梅尧臣学会了这应举之法,能不能也考个进士呢?正是因为如此,梅询对杜中宵归来格外重视,早早就按着驿馆报来的脚程准备庆祝接风。哪怕杜中宵先回家里,也不着恼。

    杜中宵想了一会,才拱手道:“不瞒相公,下官自知学问底子浅薄了一些,应举之时不免使了一些巧劲。这法子虽然取巧,不过还是看人,并不是人人都能用的。”

    梅询连连点头:“只要有用,能够中举,巧的法子又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拜名师,还不是一样去取巧?虽然不是人人能用,只能利于举业,总是有好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试一试焉知不行。”

    杜中宵慨然道:“相公如此说,下官岂敢藏私!只是这二年来下官所读之收,所记之法,多而且凌乱。且容下官在州县的这些日子,整理一番,付与相公如何?”

    梅询喜道:“如此最好。尧臣此时监湖州盐税,事务不太繁忙,若得此法,仔细研习,不定下次也能登第。若如此,便是梅家之福。你放心,此是你秘法,不会外传。”

    监税、监酒之类都是监当官,虽然官阶不一定低,地位不一定差,但在此时的读书人看来,监当不是亲民官,上不得台面。一般进士出身的官员,得到了监当官的缺会被认为是一种羞辱。梅尧臣是恩荫出仕,一任知县之后,不免就要在监当官上打转,幕职官的缺是不容易得到的。梅询特别在意这个侄子,对他现在处境忧心忡忡,一心盼着他能中进士,得个出身。

    诸般讲罢,梅询亲切地携着杜中宵的手,回到酒席,朗声道:“年未满二十,以高科登第,杜小官人日后前程不可限量。此是地方之福,我们且共饮一杯。”

    众人叫好,一起举杯饮了一杯,为杜中宵庆祝。

    杜中宵落座,看着一众官员喜气洋洋,对自己是发自内心地庆祝,着实感慨。他在京城里结交的是韩绛、王安石、苏颂等人,文学上无不是一时之选。那时金榜出来,自己忝居最末,哪个会说自己是什么高科登第。没想到回到家乡,满城轰动,就连梅询这种大人物,也一口一个高科,恍如隔世。

    天下人才汇聚京师,那里跟地方真是两个世界。自己一个京城不起眼的小人物,回到家乡,竟然就成了文学高选,就连梅询这个翰林学士都来问考进士的方法。不只如此,还特意告诉他,这方法只是给梅尧臣用,不会传出去。杜中宵想起来,不知是荒唐呢还是骄傲。

第80章 洞房花烛夜

    母亲轻抚着杜中宵的公服,口中道:“我儿穿上这一身官服,人也精神了许多。你幼时,阿爹时常说自己是书香门第,在乡里没少惹人耻笑。到了今日,你有官身,终于扬眉吐气。过些日子,我们全家回乡里去一趟,让乡里的人看看,我家的书没有白读。”

    杜中宵只是微笑,没有接话。

    杜循在一边道:“嗯,再过几日,选个良辰吉日与月娘完了婚,便一起回乡。不说扬眉吐气,现如今大郎有了官身,也当告慰祖宗。我们家沦落数代,今日始得翻身。”

    这便是时代的不同,这个时候儿女婚事虽然长辈会问本人的意见,但一切还是家里操办,由不得自己作主。好在杜中宵与月娘相识已久,情根深种,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自州衙回来,杜中宵本想换上常服,却被父母拦住。儿子扬眉吐气,就是要给所有人看,怎么还能跟百姓一样呢。这身官服得来不易,当然是能多穿就多穿。到了晚上家宴,都不让杜中宵更换。

    直到夜已深,杜中宵才告别父母,回到了自己房里,只觉疲惫不堪。风光是有代价的,今天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对人行了多少礼,头晕脑胀。

    此后连续数天,杜中宵被各种人家,以各种名目请去饮酒,一时许州城里,没有请过这位新科进士的便不算体面人物。直到五六天后,才慢慢安静下来。

    “醉仙居”的后院,杜中宵洗了一把脸,舒舒服服地坐在交椅上喝茶。不远处月娘拿了一方手帕在那里刺绣,神态安祥。

    看着阳光照在月娘的头上,乌丝描上了金边,耳朵好似透明一般,杜中宵心中一动。道:“回来许多日子了,都没时间跟姐姐说话。我在京城的日子,姐姐过得好么?”

    月娘笑道:“自从家里开始蒸酒卖,又不用我做活,又不用我卖酒,不知过得多惬意。”

    杜中宵叹口气:“我却记得姐姐在脚店里当垆卖酒的日子,煞是好看。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如同做梦一般。那时我们日子过得苦,却却时时见面,心里是快活的。”、

    月娘啐了一口:“你去了一趟京城,中了个进士,怎么嘴也贫起来了。”

    “怎么嘴贫?过些日子,我们就要结为夫妻了,当然要说些体己话。若是无话可说,成亲之后,两人坐在屋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岂不是无趣。”

    月娘只是捂着嘴笑,低声道:“那你在那里只管说,我听着就是。”

    杜中宵怔了一下,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两人相识已久,相互知根知底,又都是内敛的性子,单独相处少了活泼的气氛。或许在韩月娘心里,嫁给一个自己早已中意的人,又是年轻的新科进士,自己不知道多少世修来的福气。然而她只是感到快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却没有什么想法。

    想到这里,杜中宵暗暗笑自己胡思乱想。这个年代女性普遍内敛,自己又能要求什么呢?难道像自己前世一样,年轻男女花前月下谈恋爱?

    或许这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一切平平淡淡。

    六月的一个良辰吉日,新科进士杜中宵与韩月娘成亲,满城道贺。

    有三州蒸酒之权,独擅其利,“醉仙楼”生意越做越大,杜家已是许州城里数得着的员外,而且一直坚持施粥,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杜中宵又是新科进士,满城人都来道贺。

    杜家和韩家都是小门小户,礼仪规矩不太讲究,只是大摆宴席,凡是来道贺的,都一醉方归。

    直到月到中天,杜中宵才由小厮领着,使女搀着,晃晃悠悠地到了新房。

    到了房门,女使高叫了一声:“新郎官儿入洞房喽!”

    说完,便捂着嘴,几个人一起咯咯笑着跑远了。

    杜中宵使劲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些,推开房门进了洞房。洞房里挂着锦帐,燃着红烛,透着一种奇特的旖旎气氛。韩月娘坐在凤船上,一动不动。

    关了房门,杜中宵出了一口气,对月娘道:“你在房里坐了这么久,饿不饿,渴不渴?”

    顶着红盖头的韩月娘皱了皱眉头,强忍着不说话。

    杜中宵奇道:“怎么不应声?莫不是睡着了?”

    说完,走到床边,掀了韩月娘的红盖头,小声道:“房里等得久了,姐姐瞌睡了么?”

    韩月娘又羞又怒:“这是什么日子,我如何会睡!你盖头不掀,我如何说话!婚姻一生大事,无数禁忌,你怎么如此大拉拉!唉呀,真是急死个人!”

    杜中宵道:“今日家里长辈跟我说新婚禁忌,拉拉杂杂半天,也不知讲得什么,我哪里耐烦听。面亲无非是我们两人凑在一起过日子,同一间房住,同一张床睡,有什么禁忌。”

    韩月娘瞪了杜中宵一眼,别过脸去,懒得理他。

    杜中宵弯下腰来,拉住韩月娘的手,轻声道:“你坐得久了,饥不饥,渴不渴?我看桌上摆了果子瓜果,你若饿了,好歹垫一下肚子。”

    韩月娘是有些饿的,只是这个时候,哪里有吃东西的道理,只是板起脸不说话。

    杜中宵笑笑,挨着韩月娘身边坐在床上,拉住她的手:“姐姐,今夜我们一张床上歇了,从此便是夫妻。夫妇生则同榻,殁则同穴,从此便就不能分离了。”

    韩月娘有些羞,听了杜中宵的话,不由又气:“今日大喜的日子,你这人怎么生生死死的。”

    “这是刑律上的话,我说出来,让你知道做了夫妻,便就不只是我们两人的事。两人间的事,便在这房里随我们闹。出了房门,那自又另一回事。现在关起房门”

    杜中宵一边说着,一边凑到韩月娘身边,却闻到一阵香味,腻腻的感觉,口中不由道:“我们结识许多日子,今日才知道原来姐姐这样香。”

    韩月娘听了,再也忍不住,笑着道:“这样热的天气,妈妈生怕我嫁衣穿少了,不知多少件硬套在我的身上。坐了这许久,可不就浑身是汗,你又闻出什么香味来!”

第1章 平安是福

    陈州在蔡河岸边,是开封府南边的门户,水陆交通便捷,繁华无比。

    八月中旬,杜中宵与韩绛、苏颂自许州至陈州,略作停留,便与苏颂一起,告别韩绛,前往亳州。

    这一带是中原腹地,广阔的平原一望无垠,几乎看不到高山。不过晚唐五代战乱,这里是受灾最重的地方,加之地势低洼,多有涝灾,直到此时依然没有恢复。

    一行人晓行夜宿,出了陈州,便就进了亳州境,不是到了鹿邑县城。在驿馆歇息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就早行,到了淝水渡口。

    这里正是淝水上游,河并不宽,因为来得早,只有一艘渡船飘在那里,并无人影。

    杜中宵转身看城门外有一个早点铺子,对苏颂道:“太阳还未升起,我们县那铺子里吃碗粥。过了渡口,今日不知能不能到卫真县城,怕路上茶饭不济。”

    苏颂自无异议,人行人又返回来,到了城外的早点铺子。

    杜中宵到了铺子前,高声道:“主人家,来几碗粥裹腹。有点心也来一些,车上有女眷。”

    主人应好,一个小厮飞快地跑过来收拾桌子,让杜中宵和苏颂坐下。

    不大一会,上来两碗肉粥放到桌上。杜中宵尝了一口,粥的里面加了胡椒,一股香辣味,对苏颂道:“早上天已经凉了,这粥里加些辛辣料,倒是正好。”

    两人吃罢了粥,坐在那里歇息,看出城的路上,依然没有什么行人。

    太阳已经升起,杜中宵不由焦躁,问铺子里忙的掌柜道:“主人家,这里是东西大道,已经太阳高升,怎么不见几个行人?那边渡口只有渡船在那里,也不见撑船的人家。”

    掌柜道:“官人且等吧,总要再过一个时辰的样子,撑船的程千六才会出城。现如今道上有些不太平,来往的客人都要等天色大亮,结伴而行,程老儿早出城也没有用处。”

    杜中宵吃一惊,急忙问道:“这一带州县并不曾听闻有什么盗贼,怎么会不太平。”

    掌柜连连摇头:“没有大股盗贼,小贼却是不少。近日听闻京城有什么大盗,盗了一个员外数千贯的金银,因为被追得紧,逃到这里来了。附近的蟊贼听闻,纷纷作案,可不就乱了么。”

    杜中宵与苏颂对视一眼,不由都有些紧张。他们因为贪图行得快,没有要求州县派员护送,想不到地方上竟然出了盗贼。虽然经常以州县指地方,实际上州和县大大不同。州城里官吏众多,禁军、厢军加上各种公人力量充足,一般都治安良好。一出了州城十里之外,便就是另一种画风。杜中宵一直把这个时代的县比作他前世的乡镇,实际上大多数小县连乡镇都比不上。县里没有什么正经公人,大多都是没有俸禄的差役之流,加上数目不等的弓手。治安主力的弓手小县十人,大县不足百,面对一个稍微大一些的乡间地主就心虚,怎么可能管得好地方治安。

    宋朝留给后世最著名的故事梁山好汉们,其实历史上不过数十人,加上裹挟的手下,最多也就是几百人而已。这样一支力量,就足以在内地横行数州,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地方力量之薄弱。

    回头看了看停在路边的牛车,里面是韩月娘和她的贴身女使,杜中宵不由有些担心。路上的小贼敢白日劫官员的没有听说,但一旦惊扰了自己家眷,可就不好。

    想了一会,杜中宵对苏颂道:“这一带河流纵横,地旷人稀,谁知乡野间有什么人物。我们路上还是小心些,与大队客人同行,免出意外。”

    苏颂点头同意。他是孤身上任,等到了宿州之后,再想办法接家人过来,自然以杜中宵为主。

    以陈州为中心的数州,地势低洼,有大量淮河的支流,内涝严重,盐碱地众多。虽然地处中原,但荒废的土地众多,人口并不稠密。晚唐五代战乱,又养成了这一带不好的民风,乡间盗贼不少。这些年对西北用兵,朝廷财政压力巨大,地方多苛捐杂税,地方更加混乱。

    杜中宵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放心,取了自己的名帖,唤了出门时雇的仆人周厚,对他道:“你拿了我的名帖,去鹿邑县衙,只说我与苏官人要到亳州上任,着他派个公人,带几个弓手,护送我们出境。等到了卫真县,自然有那里的公人换他们回来。”

    周厚叉手应诺,拿了名帖飞也似地去了。鹿邑已是亳州治下,杜中宵是本州推官,县里本当派人护送的。只是他在繁华地方待惯了,一时忘了此节。

    等了约半个时辰,周厚同本县的曲都头,同五个弓手赶了过来。

    交回名帖,曲都头向杜中宵唱诺:“小的是本县都头,县令差来,听官人吩咐。”

    杜中宵道:“我适才听主人家说,最近路上有些不太平。你带几个人,一路上小心,护送我们两人出境。我甫来本州上任,切莫出了差错。但有一点差池,惟你是问!”

    曲都头连道不敢,口中道:“官人切莫听人胡说,现在太平时节,路上怎么不太平。这些路边做生意的,专一抖嘴,显得自己多有见识。官人只管安心赶路,小人伺候着便是。”

    杜中宵点了点头,不多说什么,只是让曲都头一路小心。

    歇息了一会,见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杜中宵和苏颂才起身。曲都头带着弓手在前,一行人向渡口行去。弓手只是一种组织的名字,实际与弓箭无关。他们是本地丁壮,轮流当差,维护地方治安。

    离着渡口不远的一处长满芦苇的汊口里,一只小船上,三个汉子坐在一起,撕着一只鸡饮酒。远远看见路上曲都头和杜中宵一行,坐在里面的一个汉子啐了一口:“可不晦气!好不容易看见一只肥羊,应该有些身家,不想却是个官宦人物,引了县里曲都头护送。”

    他对面的汉子转身看了一会,道:“大哥,曲都头不过带了五个人,里面还有一个与我们熟识的蒋二郎。那个书生,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算是搭头。不如我们劫了他们,无非分些与曲都头便了。”

    先前的汉子大骂:“你脑袋里装的是什么!能让曲都头老实护送,必然是官宦,说不定还是本州的官人,怎么敢去招惹!这些人都认得我们,只要走了一个,我们就难以逃脱。算了,只当晦气,今天不做买卖了!我听说,有一个宋四公,甚是有手段,前些日子在京城做了件大案,被官府捉拿,跑到我们这一带来了。你们都警醒些,有了他的消息,及早报与我。”

    另一个汉子道:“那宋四公做了大案,手中必有金银宝物,哥哥是要发他的财么?”

    “你知道什么!这个宋四公在江湖上甚有名声,我们搭上了他的线,也做大买卖,才能发财。”

第2章 城狐社鼠

    知道路途险恶,杜中宵再不敢大意。由曲都头护着到了卫真,换了人员,一路到了亳州。

    到亳州已是天黑,杜中宵与苏颂在驿馆歇了,第二日换了官服,入城直到官衙来。杜中宵是经韩绛推荐,韩艺辟来的,是他的自己人,早在后衙排下了筵席,为杜中宵接风。

    亳州城里,除了知州韩亿,杜中宵的上司还有通判刘几,签判赵,其余诸曹参军,算是同僚。

    接风宴直到日中方散,韩亿对杜中宵道:“州里最近并无紧急公务,你且歇息些日子,官衙附近找处院子居住。这处州衙多年未修,后衙委实无处居住,只好委屈你。赁屋的租钱,库里拨付就是。等到安顿下来了,到永城县去走一遭。那里正临汴渠,漕运繁忙,不可有丝毫差池。其余随从等等,自有签判安排,你不需操心。”

    杜中宵拱手称是,与苏颂一起辞别众官,出了州衙。

    签判赵安排了一个军将柴信,带了五个排军,作为杜中宵的长随,一起去驿馆搬运行礼。

    城门处的一处茶铺,三个汉子围着一张桌子喝茶,看见杜中宵一行直往驿馆去了,为首的汉子低声道:“看见了没有,那个我们前几日见的年轻官人,果然是本州新来的不知什么人物。此番没有了都头弓手在身边,却多了一个节级几个排军,如何能够惹得?”

    另外两人也直咂舌。一个道:“我听蔡三郎说,本州有一个新来的推官,是新科进士,莫不就是这位年轻官人?此人看起来如此年少,却做了如许大的官!”

    为首的汉子道:“进士们多是少年郎,在本朝最是重用,稀奇什么!州城眼线众多,我们切不可闹事,被抓到官里去便一切皆休。吃了茶,寻个相熟的人家歇息一夜,明早去寻宋四公是正经。”

    三人吃了一会茶,看太阳西移,便算了茶钱,一起向城门而来。

    到了城门处,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蹲在城墙边,衣衫褴褛,一双黑亮的眼睛扫视着进城的人。

    为首的汉子低声道:“以我见识,这个乞儿必不是正经人物,只怕是个偷儿。这种人物对地方格外熟悉,我们去找他探探消息。”

    说完,走到少年面前,弯腰道:“城里有个黄大官人,你可知道?”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目光满是警惕,道:“什么黄大官人,闲汉黄六郎就听说过。”

    “不错,正是黄六郎。你带我们去他家里,我给你两文钱买个烧饼吃。”

    少年站起身来,看着汉子道:“你是什么人?若是与黄六郎有仇,我带你去他家里,将来岂不是说不清楚?再者,只肯拿两文钱出来,太也小气。”

    汉子笑道:“我是鹿邑贩羊的沈大郎,那两个是我的兄弟,一个名李细,一个名孙崧,都与黄六郎熟识。以前在外地相会,说好到黄六郎家里喝酒耍子。好吧,你带我们去,给你五文钱。”

    少年看了看另外两人,伸出手来:“先给我钱,我自带你们去。”

    沈大郎从身上摸出五枚铜钱,放到少年手里,连连道:“依你,好,好,快去!”

    少年收了钱,带着三人入了城门,走不多远,拐入一条小巷。走到尽头,却是一个荒废的菜园,少年指着道:“便是这里了。黄六郎日常在这里招人聚赌,不定什么时候就捉进官里去,我却不敢进他的园子。好了,到了地方,你们自进去。”

    跟在后面的李细听了这话,上前一把捉住少年,恶声道:“这小泼皮如此可恶,不过两三步路,就要五文钱,还不带我们进去。拿回钱来,快滚!”

    说完,从少年手里抢了五文钱回来,一把就把少年甩了出去。

    少年跌倒在地,一滚爬了起来,觉得嘴角湿甜,摸一下才发现摔破了嘴角。在身上擦了擦手,少年目射凶光。瞪眼看着三人,过了一会自知不是对手,恶狠狠地道:“好,今日不与你们讲较。记住我陶十七的名字,若有一日落到我的手里,让你们生不如死!”

    孙崧听了大笑:“这小猴子没三两力气,口气却大。你若还在这里纠缠,我先叫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亳州以西,谁不知道我们三兄弟大名!”

    陶十七冷哼一声,看了三人一眼,转身大步去了。

    看着少年的背影,沈大郎摇了摇头:“这小猴子有些古怪,不知什么来路。”

    说完,三人进了菜园。只见园里乱七八糟长着杂草,许久都没有人打理了,里面两间茅屋。

    黄六郎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六郎在家么?我是鹿邑沈大郎,前来拜访。”

    话音刚落,从茅屋里出来一个敞着怀的粗壮大汉,瓮声瓮气地道:“既然是自己兄弟,尽管入来喝酒便是,只管在外面大呼小叫做什么!”

    见来人正是黄六郎,沈大郎满脸堆笑,带着两个兄弟迎上前去。

    随着黄六郎进了茅屋,只见有四五个汉子围在地上,正大呼小叫地掷铜钱。

    沈大郎对身边的黄六郎道:“听说州城里做公的眼线众多,六哥这里怎么还敢赌钱。”

    地上的一人笑道:“六郎跟司理院的哥哥便如一家人,哪个还管这里的闲事!你们三人,若是也来赌钱耍子,趁早寻个位子坐下,真金白银拿出来。”

    沈大郎陪着笑:“我们都是乡下穷汉,哪里来的闲钱赌。今日寻六哥有些事情相商,你们只管玩就是。这里地方偏僻,又无四邻,正是玩乐的好地方。”

    赌钱的几人听说这三人没钱,便就没了兴致,只管自己掷钱,不理他们。

    黄六郎寻个凳子坐了,看着沈大郎道:“你这厮寻我做什么。前几个月,到你那里做买卖,一文钱都没有赚到,还请你们酒肉。莫不是吃得口滑,又想到我这里蹭吃蹭喝?”

    沈大郎看了看地上赌钱的几个人,凑到黄六郎跟前,低声道:“不瞒六哥,我们这几个月没做成一笔买卖,着实穷得狠了。前些日子听说,有一个京城来的宋四公,甚是有手段,因为官府捉拿,逃到了我们这里。六哥认识的人多,必然听说他的行踪。”

    说到这里,见黄六郎看着自己只是冷笑,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道:“六哥莫要多疑,我们不是贪图赏钱,只是想寻宋四公入伙,赚些衣食。若不趁这几个月赚些钱财,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弟兄们如何存活。六哥可怜则个,给我们指一条明路。”

第3章 新家

    亳州城东,离着涡河不远的一处院子里,黄六郎带着沈大郎向柿子树下坐着的人作揖:“节级,这是鹿邑贩羊的沈大郎,甚是有手段。前几个月,我到那里与他们做过买卖,虽然没得钱财,甚是得他们关照。这几人在乡里混不下去,欲随着四公做些生意。”

    柴节级斜眼看了几人一眼,漫不经心地道:“看你们倒是孔武有力,想来也是好手。只是,四公要做的买卖不是能打就行,最重要的是脑子灵活,你们行吗?”

    沈大郎急忙作揖:“节公放心,四公放心,我们行走多年,并不曾失风过。”

    柴节级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一个干瘦老头,点了点头道:“如此最好,四公这里也需要人手。且在城里住向天吧,过些日子,四公要到永城县去,那里才能做买卖。”

    说完,又吩咐道:“州城不比乡下,你们切记不要闹出事来。这几日永城有公文解来,到时你们随着来的人一起去。秋天了,汴渠上的生意做不了多少日子,便要放冬,都警醒着些。”

    沈大郎听了大喜,心中猜测坐着的老实就是宋四公,心中奇怪这样一个老头怎么做下大案。转念一想,人不可貌相,江湖上能人异士大的是,自己岂可因貌取人。

    看着黄六郎引着沈大郎几个人出去,柴节级对宋四公道:“京师的公人追得紧,四公还是到永城的乡下去。那里离着州城又远,又临汴渠,四方人物辐凑,既好隐藏行迹,又有生意好做。”

    宋四公点头:“我也听说过永城那个地方,虽然只是一县,因守着汴河渡口,甚是繁华。而且船家纤夫不计其数,商贾云集,甚是个好去处。那里有个马大官人,甚是有势力。”

    柴节级笑道:“马大官人是永城那里的牙人,钱财无数。四公到那里发财,自然离不了这人。我与他结识多年,四公只管安心去就是,一切都由他安排,管保无数。”

    宋四公叹了口气:“我在京城闹出事来,如今被官府追得紧,只好胡乱躲一阵子。节级劳心,等躲过了这场灾祸,日后必有所报。”

    柴节级笑道:“我们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来,饮酒!”

    第二日,杜中宵带着柴信,寻了牙人,在离州衙不远的街边寻了一个小院,商定每日两贯足,立了文契,指挥排军搬了过去。这个年代的商业往来,牙人几乎是必备的,这跟杜中宵的前世不同,他们不只是介绍的作用,还要文契上具名,兼职保人。

    苏颂有官在身,又是在去赴任的路上,在驿馆居住吃住全免,自然依旧住在驿馆里面。

    一切收拾停当,杜中宵与苏颂饮了几杯酒,直到午后,才送他回去。

    看着苏颂离去,杜中宵转身要回新的住处,一转头,却见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不时向自己这里探头探脑,逡巡不去。这一路上小心翼翼,杜中宵几乎是条件反射,就看出这少年路数不对,对身边的柴信道:“那边的少年鬼头鬼脑,只怕不是什么好人。你带两个人过去问问,是什么来路。”

    柴信笑道:“官人安心,这个少年是本城的乞儿,我认得。看着尴尬,其实不曾做过什么歹事。他本是南边蒙城县的人,前些年随着父母做些生意,来到州城。后来生意破败,父亲不知去向,母亲随人跑了,这少年便在州城里游荡。这处房屋原是他家的,生意败了,转手卖给别人。”

    杜中宵道:“既是已卖给别人,他在这里转来转去做什么?”

    柴信叹了口气:“唉,这人唤作陶十七,为人其实甚是精明,只是认死理。因家里破败的时候,他年纪还幼小,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话,一直说有人害他家。这是他的故宅,是以常来看着。”

    杜中宵想了一会,又看看陶十七,道:“若真是有人害他,不曾报官么?”

    “前两年这孩子不知道在官衙闹了多少次,查下来却都是胡乱猜测。后来都知他痴,再去报官无人理了,他才死了这条心。”

    杜中宵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房子已经租了,不好再说什么。

    柴信带了几个排军在对面小巷里租了两间民房,在那里安歇,日常轮流在杜中宵这里排班。因是新官上任,柴信生怕出了差池,这几日都是自己在这里。

    送杜中宵回房,柴信取了一张凳子,摆了坐在新居门口。

    杜中宵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见有人替自己守门,也就放下心来。再者说了,这里是州城,衙门附近,哪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来这里闹事。

    韩月娘梳洗罢了,坐在窗前,见杜中宵进来,出了口气:“奔波多日,可算是到了地方!我长了近二十岁,还是第一次走这种远路。经了这一次,再也不随你奔波了!”

    杜中宵笑道:“做官的就是游宦,哪里有长居一地的事情?我得了这个缺,全托子华兄之福,若是到边远州军为官,奔波数千里,那才叫苦。”

    韩月娘吐了吐舌头:“我们这才几百里,我就觉得吃不消,数千里如何走得?你若是去那种地方为官,我可不随你去了。听说极远的如岭南,还有瘴气杀人,哪个敢去!”

    杜中宵走上前去,扶住韩月娘的肩头,低声道:“做官本就是这个样子,哪有挑三拣四的道理。我们现在年轻,怎么就敢说吃不了苦。你不知道有些官员,胡子一大把了,还要四处奔波。好了,左右我们已经安顿下来,你好好歇息一番。也不知道州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这几日带你四处转一转。”

    这本就是夫妻闲话,韩月娘随口一说。其实她本就是穷人家的孩子,哪里有吃不了的苦。而且从许州到这里一路坦途,不过这几日杜中宵不知怎么有些紧张,让她格外觉得累罢了。

    让杜中宵在身边坐下,韩月娘道:“我们既已安顿下来,这家收拾起来还要费番工夫。此番来只带了我一个贴身女使,家里没人使唤怎么能行?这两日还要雇两三个僮仆,买些居家物是,有得忙呢。”

    一边说着,韩月娘从身边取出一张单子来,递给杜中宵看。口中道:“爹爹妈妈知道我们不会居家过日子,临行前特意给我写了一张单子,照着上面操办。左右这几日你不用到衙门料理公务,便与我一起照着单子把事情办了。唉,我们这里总要有个家的样子。”

    两人都是少年,以前家务有长辈操持,对于家庭的日常生活有些手足无措。韩月娘只有十几岁的年纪,以前家里也没想到嫁给个进士,一下跑出几百里来,没有教过他这些。现在面对新的生活,韩月娘既有些惶恐,又有些期待。

第4章 随从与属下

    第二日一早,杜中宵早早换上公服,准备去州衙画押。韩月娘一直送到门口,小声道:“既然知州相公不让你这些日子处置公事,去画过押后,早早回来。我们初来,好多事情要做。”

    杜中宵笑了笑:“我自然理会。只是为人属下,又是新来,这些事情不好怠慢。”

    说完,带了柴信和两个排军,也不骑马,向不远处的州衙行去。

    进了州衙,径直去长官厅。到了地方,知州韩亿和通判刘几两人都不在,只有几个公吏在那里一边处置公文,一边闲聊。杜中宵画了押,便到都厅来。

    州衙办公最重要的三个地方,知州和通判的长官厅,杜中宵等幕职官需每日前来画押,看知通两位长官有没有什么命令。韩亿是以资政殿学士的重臣身份出任知州,基本不理庶务,刘几不单设通判厅,一起在这里办公。另一个就是判官、推官日常处理事务的都厅,也称使院,源流上来自于晚唐五代的节度使属官,是杜中宵日常上班的地方。还有一个录事参军等诸曹官办公的地方,称为州院,顾名思义,源流来自于以前的州郡属官。诸曹官不需至长官厅画押,政务大多是在他们那里处置。

    宋朝地方制度源自唐代,设置上明显分为两个部分。一是沿袭自隋朝的州郡诸曹官,再一个是沿袭自晚唐的节度使体制的幕职官,只是幕职官不再管理军政而已。诸曹官是主体,幕职官是补充,地位上幕职官高于诸曹官,有把关、审核的职能。

    都厅是州级官员联合办公的地方,日常由签判管理,到了节假日,知州在此当值,因为这里的公文大多都要知州、通判通签。杜中宵的推官属于这个系统,不过他在旁边有自己的办公地点,只要每日过来画押,经常过来走动就可以。所谓诸官会集,其实主要是他们下属的公吏,每天这里不能断人。

    到了都厅,拜过了正当值的签判赵,画过了押,两人闲坐。

    赵道:“近些日子,州里最大两件事,一是催收秋粮,再就是汴河漕运。今年赖天之幸,五谷丰登,秋粮收得及时,不需多劳心。现在秋天,正是最后一次漕粮发运的时候,汴河漕运事大。汴渠过本州在永城,那里距州城较远,年年必有州官在那里主事。前几个月,谭推官任满,掌书记回乡守丧,州里人力捉襟见肘。你来得正是时候,在州城里过些日子,便就要劳烦到永城去了。”

    杜中宵拱手:“但凭签判吩咐。”

    赵点头,叹了口气道:“你正少年,监督漕运事关重大,切不可掉以轻心。我这里会派强干吏员与你,万不可出任何差池。汴河两岸,不事稼穑一切仰食于漕运者众多,里面不乏游手好闲之人。在那里坐镇,一要小心谨慎,二要果断。若有违法害民者,当办则办。”

    杜中宵静静听着,不时点头。他当然不想出为办事,刚来亳州不久,便就被派到百里之外去,担当重任,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幕职官里,自己官职最低微,这种任务当然会落到头上来。

    正在两人闲聊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吏人前来行礼。

    赵对杜中宵道:“这是孔目官金书召,一直主推厅公事,做事甚是勤勉。本来州里离不开他,念你初来,让他随在你的身边。他为吏多年,诸般事务熟悉,有什么事尽管交予他办。”

    金书召急忙向杜中宵行礼。

    推厅并不是杜中宵办事的地方,而是泛指从事刑狱的推吏们,与州院的同行法司相对。如果州里没有签判和判官,都厅便就由推官主事,那时这里称推官厅,才是推官的地盘。

    金书召行过礼,站在一边,对杜中宵道:“官人的随从州里已经安排妥当,小的让他们候在旁边的推官房里,专等官人一会过去训话。”

    州的公吏众多,一般分为衙前和人吏两种。衙前主要负责各种公事,特别是与官物有关的公事,责任重大,需要殷实之家充任。人吏较杂,其中就有官员的随从,杜中宵的推官以七人为额。

    与赵说着闲话,吃了几盏茶,才有一个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进来,到赵面前唱诺。

    赵指着此人向杜中宵道:“这是教头林建,时常押运官物赴京。今年纲米,已经定了由林教头押运,过些日子与你一起到永城去。”

    林建已经知道自己要随新来的推官去汴河,忙转身向杜中宵叉手唱诺。

    杜中宵看林建,身材极是强壮,浓眉大眼,身上不知多少力气,是个赳赳武夫,暗自点头。

    押运纲物是个苦难差事,一旦损耗,就由押官赔偿,多少人因此倾家荡产。这个林教头能够多次押运,想来是有些手段的。林建是本州衙前的教练使,故称教头,其实与教练无关。

    衙前源自晚唐五代,那时多是位高权重的武官,入宋之后成为公吏,但保留了原来的名称,所以很多名称听起来相当唬人,如兵马使、教练使、山河使等等。如若不知道的,一听来的是本州兵马使,很容易误认为是什么大人物,其实只是一个吏人而已。宋朝的官场上多用姓加官职互称,民间学着来,因为很多低级小吏名称源自前朝,反而比很多官员都更加威风,以致百姓称呼经常高过官员。甚至这些吏人还发有正式官告,其名称与官员的散官相同,以至公吏官称位比宰执,朱紫华贵,也是一景。

    都厅里人多眼杂,来来往往的都是各厅的公吏,处理各种公事。杜中宵与赵说了一会话,见他公务繁忙,不便打扰,便告辞离去。

    判官是州衙里最忙的人,很多知州不大理事,都是把州务交给判官。用杜中宵前世作比,这里就是本州的办公厅,判官身兼办公厅主任和秘书长,以及其他众多杂职。一州事务,几乎无所不与,都在他这里拟成初步意见,才交到知州和通判那里签署。做过了判官,对地方事务就熟悉无比。推官是判官的下属和后备,判官不视事,则由推官来主管都厅。

    辞别赵,杜中宵揉了揉额头,出了口气。前世的印象,总觉得古代的官很好当,平时没有什么公事。闲来喝喝酒,听下属汇报一下,随便吩咐两句就好。真自己做了,才知道远不是那么回事。一州许多官吏,也就知州可以那样,反正手下有许多属官。而知州清闲的代价,便就是自己这些属官做死做活。

    韩亿已经年老,外任有养老的意思,州里事务多不插手。如此一来,判官和推官便就格外忙碌。杜中宵一来,便就早早安排了他到永城监督汴河漕运,根本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永城临汴河,在那里专门安排一名州官,不只是因为漕运事关重大,不可有丝毫闪失,更因为那里离州城较远,偏处一隅。县境内各种船家加上梢公纤夫,格外复杂。

第5章 当街凶案

    柴节级的院子里,柴节级指着一个公人对宋四公和沈大郎道:“这里永城县里的陆虞侯,来州里催办文书。你们候他料理完了公事,一起回永城去见马大官人,那里他最熟悉。”

    宋四公唱了个诺,拿着眼睛不住打量陆虞侯。一边的沈大郎没见过世面,急忙上前问好。

    陆虞侯只是个跑腿的公人,奉了本县押司的吩咐,来州里催一些公文,在县里并无权势。有沈大郎过来问寒问暖,甚是喜欢。

    如果说官是白,沈大郎这些游手闲人是黑,中间的公吏则处于灰色地带。他们既受官的管辖,奉命捉拿盗贼,弹压地方,也收地方游手闲人的孝敬,给其方便。其中有一些头脑灵活,又有手段的,如柴节级这种,则牵连极广,对地方的黑道事务涉足极深。

    柴节级是州院的一名勾押官,参与批勘财赋、刑狱之类文书,是积年老吏。在官员眼里,他的地位低微,不值一提,但实际地位却非常重要。地方的官司报到州院,先过他们这些人的手,怎么处置,甚至什么时候交到什么官员手里,有非常多的门道。稍微做一下手脚,就可能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更加不要说通风报信,内外传递消息,更是他的拿手好戏。

    亳州数县的游手闲人,在州城最做什么事情,都喜欢来找柴节级。只要不是明目张胆犯案,似互相联系,打探消息,到他这里几乎不会失望。

    闲聊几句,陆虞侯叉手:“几位且在这里稍待,我到州里交换过了公文,安排妥当,便就回永城县去。到时你们与我同行,只说是我的伴当,路上少许多烦恼。”

    宋四公谢过,与柴节级一起送陆虞侯出了门。

    待陆虞侯远去,宋四公对柴节级道:“节级,我看这个虞侯,不像个对道上事情熟悉的,会不会坏了事情?这到底是个做公的人,谁知道这厮心里怎么想!”

    柴节级笑道:“四公安心,陆虞侯是马大官人的亲戚,不会坏了事情。”

    听了这话,宋四公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待了约摸一个多时辰,陆虞侯从州衙回来,神色轻松。与柴节级、宋四公等人吃了两盏茶,便就告辞离去,口中道:“知县官人有时限,我却不能在州城久待。回永城有两三日路程,一刻不敢耽搁。”

    宋四公虽有些不愿,奈何在别人地盘,只好收拾了行装,带着沈大郎三人,一起出了门。

    这几日杜中宵按着韩月娘写的单子,或是自己,或是吩咐柴信,在城里买些日用杂物。一连忙碌几天,才终于置办齐全。看看日子,再过两三日就要到永城去了。

    韩月娘第一次离家数百里,对州城还没有熟悉,丈夫又要到一两百里外上任,又是不舍,心中又有些慌。这天一早,便就对杜中宵道:“大郎,我听城里的人说,东门外有一个庙,供了一个河神,甚是灵验。左右无事,我们买些香烛,去祭拜一番。”

    杜中宵笑道:“我是本州推官,不是官祀,怎么好去拜神?快不要说这些话,让人听了,笑话我这官当得不成体统。”

    韩月娘哪里肯依,口中道:“那是官府旌表的灵神,官员去拜又怎么了!”

    见杜中宵只是不去,只好无奈道:“要不,你与我一起去,不进庙门就便了。既是官身,神灵必不会怪罪于你。我一个人去,多买些香烛便了。”

    杜中宵无奈,只好答应。韩月娘如此轻的年纪,又没经过世事,一个人留在城里总要找些寄托。

    让柴信到外面买了香烛祭品,两个排军挑了,随在杜中宵和韩月娘身后,向东城门而来。

    沈大郎随在宋四公和陆虞侯身后,沿着大街出东门去赶渡船。还没到城门口,就见到杜中宵和韩月娘夫妇,带了几个排军,挑了一挑祭口,正要出城。

    因为路上曾经动过杜中宵一行的消息,沈大郎不由心虚,心停下脚步,拉了拉宋四公的袖子。

    宋四公回头,满脸不悦地道:“怎么停了下来?天时不早,我们要速速过河去找宿头。”

    沈大郎指着前面杜中宵一行道:“前面那个官人,前些日子来赴任经过鹿邑,正从我地盘过。看他们有些行囊,本要发一笔财,却不想他叫了本县都头沿路护送。现在他如此威风,我曾经动过打劫他的主意,难免有些心慌。还是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出城的好。”

    宋四公啐了一口:“如此没有出息!你又没有真地出手,哪个知道!”

    说完,见陆虞侯走得远了,忙加快脚步追上去。沈大郎无奈,叹了口气,带了两个兄弟跟上。

    杜中宵随在韩月娘的身边,看看到了城门口,准备出城。突然见本来蹲在城墙根处的陶十七突然站了起来,两眼血红,直勾勾地瞪着自己身后,不由吓了一跳。

    停住脚步,杜中宵对身后的柴信道:“又是这个孩子,此人着实有些古怪。”

    柴信还来不及说话,就见前面的陶十七突然大叫一声,沿着街道向城里跑去。

    包括杜中宵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人发了什么疯,怔在那里。

    陆虞侯一样停下脚步,站在街道中,好奇地看着陶十七向自己跑来。

    陶十七双目好似滴出血来,飞一般地跑到陆虞侯面前,从腰间摸出一把解腕尖刀,一声厉叫,尖刀插到了陆虞侯胸口。看着陆虞侯慢慢倒下,陶十七猛地拍手,仰天大笑:“你这贼害我全家,我在这里等了你数年,终于等到你!我家破人亡,全拜你所赐,今日便取你性命!”

    直到这时,周围的人才如梦初响,人群哗乱起来。有人高呼:“哎呀不好,出了人命了!”

    陶十七双手一拍,扬起双臂,高声道:“列位街坊不要惊慌,冤有头债有主!我是陶十七,数年前随着爹爹妈妈来州城讨生活,不合被这贼勾结歹人,骗了我家钱财,杀死阿爹,气走母亲。今日我取他性命,一命换一命!有做公的捉了我去衙门,不连累乡亲!”

    柴信示意排军把担子放下,看着杜中宵道:“官人”

    杜中宵叹了口气:“还有什么话说?那孩子竟然说了让做公的拿他去衙门,你们还不快去。这里正当要道,来往行人众多,把人拿了,让谯县衙门速来人处置尸首。”

    柴信应声诺,带着两个排军飞跑上前,剪了陶十七双臂,押在一旁。陶十七并不反抗,只是冷笑。

    处理案子要么谯县的县尉,要么司理院,他们审结才会交到推厅,现在与杜中宵无关。

第6章 做个什么样的官

    当街发生命案,很快就轰动了整个州城。谯县县尉带了几个公人,验过尸身,现场具结文书,便就吩咐押往司理院。人命官司,县里没有审理的权限,必须报州。谯县是附郭县,来走一个过场,便就飞速送走,免得留在他这里夜长梦多。

    杜中宵一直在城门处看着,对身边的韩月娘道:“你看,我说不要去拜神,你偏要不听。这才走到城门,便就出了如此大案。算了,让排军挑着香烛去烧化了吧,我们官宦人家怎好去拜?”

    韩月娘奇道:“你自做官,怎么就不能去拜神了?”

    “这种地方小神,俱是由朝廷封赐,佑护地方百姓的。身具官身,进了他们的庙门,只怕神明也会疑惑,不知该如何处置。你听我的话,自己不要去了,以后也不要随便乱拜。”

    韩月娘将信将疑,只好吩咐两个排军,挑着香烛到庙里去,自己便就不出城了。

    那边钟县尉一切安排妥当,过来拜见杜中宵:“下官见过节推。似此当街杀人凶案,本城已多年未见,实是骇人听闻。如此大案,县里不敢审讯,已移本州司理院。节推既亲见其事,何不与下官一起,前往州衙,向严司理分说明白。强似当街拘拿证人,七嘴八舌,说不清楚。”

    杜中宵点了点头:“如此也好。你先到州衙去,我送内人回家,换了公服,自会前去。”

    钟县尉拱手应诺,千恩万谢,带着人向州衙去了。

    杜中宵向韩月娘道:“没奈何,今日正好撞上,怎好置身事外?我送你回去,再去州衙。”

    韩月娘一直扭转身子,不敢看凶案发生的地方,听见杜中宵说话,才道:“那孩子小小年纪,看起来不是个凶人。我听他说,是别人贪财破了他家,才前来复仇。这些话你都听见,到了官衙,亲自分说明白也好。杀人固然不对,被人期得狠了总是有情有可悯。”

    杜中宵道:“我明白。你转过身来,扭着身子说话,我看着都别扭。”

    韩月娘小声道:“我看见血,心里有些害怕。那些人都走了么?”

    “本县县尉带着公人来了,自然是都走了。”

    听见这话,韩月娘才转过身来,一眼看见不远处的血迹,不由“啊”了一声。

    杜中宵唤过柴信,让他安排了排军挑着香烛去烧化,与自己一起送韩月娘回家。

    帮着杜中宵换了公服,韩月娘低声对杜中宵道:“我看那孩子甚是可怜,又是报毁家之仇,才去杀人。若是有办法,官人不妨帮他一帮,怎么也留条性命。”

    杜中宵沉默了一会,转身对韩月娘道:“本来我该对你说,妇道人家,不要过问公事。唉,只是我这人怎么说呢,很多事情知道该怎么做,但却未必就会真地去做。”

    韩月娘捂嘴笑道:“那就不要说了。我们夫妻两个说话,我说你只管听着,不方便做,那就当没听到好了。一本正经地训斥我,那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杜中宵微微一笑,转身坐了下来:“我也是如此想的。只不过怕你没有分寸,以后唠叨得习惯成自然,那就难改了,我也会不胜其烦。今天的事情,其实我有几个选择,心中犹豫,你帮着拿个主意。”

    韩月娘歪着脑袋道:“我妇道人家,怎么敢在公事上帮你拿主意?不过夫妻之间,说说也无妨。”

    “当街行凶,其罪至重,常理来说,那孩子的性命此番是保不住了。要想保住他的性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证明死者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那孩子真地是报父母大仇。即使如此,还要加上多次报官不得审冤,才好为他减刑。只是,如此一来,便就得罪了州里同僚”

    韩月娘奇道:“活人性命,不是你们做官的政绩吗?怎么会得罪同僚?”

    杜中宵摇了摇头:“那天我们搬到这里,便听柴信说过,这里原是那个陶十七家的房子,他曾经多次报官,只是没有结果。你想啊,前几次他报官都不得伸冤,现在当街杀人才去查清,不是说以前的官员审案不明吗?这可是人命大案,一个不好,就要有官员因此受罚。”

    韩月娘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又道:“饶是如此,活人性命总是积功德。”

    杜中宵点头:“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其实,现在的知州、通判、签判都来任官不久,大多都与这种陈年旧案无关,并不是什么大事。反而是下面的公吏,因怕受罚,只怕会从中作梗。这些且不说,哪怕州里官员一起用心,真想查这案,还有一桩无论如何都不好办。”

    韩月娘推了推杜中宵的肩膀:“有什么难办的你只管说清楚就是,怎么吊人胃口!”

    “我刚才问了,死者是永城县的吏人,来州里催缴文书。除了衙门里的几个公吏,州里并没有熟识的人,而陶十七一直居住在州城,怎么会跟他家里扯上关系?我就怕那孩子杀错了人啊”

    “呀!”韩月娘禁不住掩住口。“这这可就没有办法了!”

    杜中宵静静地看着韩月娘,过了好一会,才重重叹了口气:“我虽然为官不久,但中进士之后,在京城里也学了几个月公务,路上每过一地必与官员交谈,着实学到不少东西。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由于死者在州城并没有熟人,此案大约就是这样了结了,那孩子难逃一死。但是”

    韩月娘听到这里不由发急:“你倒是把话说下去呀,真是急死个人!”

    “当街杀人,如此果决,陶十七十几岁的人,怎么可能把人认错!你信吗?”

    韩月娘一听,怔了一会,才试着问道:“你说,这案或有隐情?”

    杜中宵重重点了点头:“那孩子目光清澈,从里到外都透着精明灵气,怎么会如此糊涂!当然或许是我猜错,那自然一切休提。如果我看得不错,似陶十七那种人,怎么会认错人!没认错人,那此案很有可能就跟永城有关。衙门里的吏人,很多都跟外面的游手闲人不清不楚,真涉案也不稀奇。”

    韩月娘道:“你既是如此想,就该把那孩子的命力保下来,去查清楚啊!”

    杜中宵摇了摇头,叹口气:“所以此事我才要与你商量,我到底要做个什么样的官。中了进士,受了这份俸禄,那便是一辈子的事。当街杀人,如此重案,上面必然要地方尽快审理。而如果有隐情,必然不是短时间可以查清。我是推官,此案可管可不管。不管,十之**就是尽快问斩”

    说到这里,杜中宵摇了摇脑袋:“而如果我要硬保陶十七,就只能把此案先拖下来,借着自己过些日子去永城的机会,查探清楚。我一个新科进士,硬顶着州里官员,拖延案子,嘿”

    “做官有两种。一是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不做出风头冒险的事,我就是个这样的人。还有一种是锐竟进取,只要认定了,便就不管别人说什么,硬着头皮去干。”

    韩月娘听了杜中宵的话,愣了一会才道:“一件小事,你怎么想这么多?人命关天”

    杜中宵一摆手:“陶十七当街杀人,哪怕查出来他是报仇,性命也难保住,除非圣上德音。不过他拼上一命,把案子查清楚让他走得安心罢了。但是我这一步踏出去,别人眼里就是这么个人,以后就积习难改,官场上只怕难回头了。夫妻两个,我总要问一问你才好。”

    韩月娘看着杜中宵,张着嘴,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杜中宵道:“你或许觉得我是小题大做,其实不是。做官就是这么回事,一件事做出来,以后人人都记得,听你的名字先就想起这件事来,然后就都传着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考进士之前,我曾经做过一篇赋,好多人都因这文知道了我的名字,以为我会做那样文章。直到考中进士,才算没人提起了。如果这次我力保陶十七,以后好多年都会受此影响。他的性命本就保不住,又违我本意,是以为难。”

    这就是形象建设,以后官路漫长,杜中宵要想清楚做个什么样的官。人命大案,如果杜中宵跟大多数的官员意见不一致,此次就出名了。在官场上传开,以后不管到了哪里,给别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

    这种事情很难分清好与坏,有利不利也难说得很。只是一步踏出,给别人留下了印象,以后想再改变形象只怕不易。来到这个世界,杜中宵一向谨小慎微,实在不想让人觉得自己贪功冒进。如果经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救人一命还有价值,明知不行,做与不做就值得考虑了。

第7章 审案

    宋朝的知州其实并不审案,审案的是司理院,主持的是司理参军。审完之后,再由司法参军检出适用的法条,由判官定案,最后由知州和通判通签结案。用杜中宵前世的制度比较,司理院是公安局,司法参军是检查官,判官和推官是法院,不过上面还有知州和通判总揽一切。

    这就是鞫谳分司制度,也是公检法的雏形,从地方到朝廷,刑狱都以此为原则。

    陶十七被拿住,立即转入了司理院狱,大约相当于杜中宵前世公安局的看守所。

    这种大案,司理参军郑朋不敢怠慢,立即提了相关人等到自己官厅。

    把街上带来的证人问遍,最关键的证人杜中宵还没有到来,郑朋不由有些焦急。幕职官的地位高于诸曹官,掌刑狱的司理参军更加受判官和推官的节制,他也不好派人去催。

    正在郑朋拿着各式公文,翻来覆去问谯县焦县尉的时候,公人来报,杜中宵终于到了。

    郑朋出了口气,迎出门来,远远向杜中宵拱手:“烦劳从事。”

    杜中宵回礼:“此为公事,何敢称劳。来得迟了,司理勿怪。”

    郑朋连道不敢,把杜中宵让进官厅,命人设座,在自己旁边坐了。

    两人坐定,郑朋才道:“今日当街杀人命案,从事恰巧在场,想必一切都看在眼里。是以本院拿了人来,只是拘押,并未审问,更未动刑,还是先听从事一言。”

    杜中宵把自己在城门处看见的事情说了,最后道:“那个杀人的名为陶十七。当时听他说,因被杀之人害他家破人亡,他在那里等了数年,才得了这个机会手刃仇人。”

    郑朋道:“刚才的证人也是如此说,陶十七是因报毁家之仇,才当街杀人。只是我问得明白,死者是永城县的公人,一年进不了几次城。他既不是本城人士,又是做公的,如何会是陶十七仇人?此事再三不解,问了州里与死者相熟的公人,也都说不可能有此等事。只怕那少年认错了人。”

    杜中宵道:“我见陶十七飞一般地跑到死者身边,拔刀杀人,没有丝毫犹豫。如此果决,怎么会是认错人?他说等了数年才有这个机会,又正好与死者不常来州城对上。只是,这种事情都是我们凭空猜测,还是带犯人来问清楚才好。”

    郑朋拱手:“因从事恰好撞见犯人做案,是以本官先押在那里,专等从事来了,一起问案。”

    杜中宵摇了摇头:“如何审案,自有规例,我怎么好随便插手?司理尽管审案就是,当我是个平常证人,坐在这里做个见证。”

    州院、使院各有分掌,特别是司理参军,专掌讼狱勘鞫,不许另有兼职,职权最重,审案是不允许其他官员插手的。郑朋因为杜中宵在现场,才客气几句,听了这话心里才踏实下来。

    陶十七已被上了手铐脚镣,被带到官厅,昂然站在那里,面上没有丝毫惧色。

    这种重犯自知必死,威逼恐吓对他们全无用处。郑朋多年审案,自然知道,也不为难陶十七,对他道:“你当街杀人,不知多少人看在眼里。杀人偿命,绝无侥幸,你可知晓?”

    陶十七面无惧色,郎声道:“那厮害我家破人亡,今天一命换一命,也是值了。官人安心,我陶十七不是个混赖的,杀了他心愿已了,取我性命就是!”

    郑朋听了这话,见陶十七如此爽快,心中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当街杀人,惊世骇俗,本当从严从重处置,以安民心。只是你杀人之前,说死者害你家破人亡,不知是如何一回事?”

    陶十七道:“我原是本州蒙城县人氏,前些年随着爹爹妈妈来到州城,贩药材为生,家里也赚了不少钱财。前些年有一个自称从京城来的客人,不知怎么骗了我阿爹的信任,一起合伙要开生药铺。之后便就卷了我家钱财,因被发觉,害了我阿爹的性命。后来妈妈守不住,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州城里,就是要替阿爹报仇。”

    郑朋道:“人命官司,谁敢遮掩!你当时没有报官么?”

    “自然报了。只是那伙贼人凶恶得紧,害人之后,把我阿爹的尸身运出城去,不知丢弃在哪里。找不到尸身,官府便胡乱结案,最后不了了之。”

    陶十七一家是外乡人,没有尸体,没有凶手,单凭一个小孩子的话,怎么可能算数?此案最终成了一桩糊涂案。几年时间,陶十七后来又闹了几次,官衙里便再没有人理他了。

    这些事情郑朋已经问得精楚,听陶十七讲得并没有出入,便就不再去问。每个地方总有些这种没头没尾的案子,糊里糊涂结案了事。这案远在郑朋到这里上任之前,他也不会深究。

    问罢陶十七的口供,让他签字画押,郑朋吩咐人带了下去。对杜中宵道:“陶十七当街杀人,人证物证俱在,当无疑议。从事恰好在场,还请做一份证词。”

    杜中宵当然同意,由当堂手分写了,杜中宵具名。

    见郑朋有些了结案子的意思,杜中宵道:“当街杀人,总有一个缘由,不然如何报上去?陶十七说是报破家之仇,此事总要查清楚。查不清楚,只怕台宪会有话说。”

    郑朋点头,想了一会又有些为难:“这个被杀的陆虞侯是外县人,极少到州城来,如何会与陶十七结仇?我问过多人,都说大概是陶十七认错了人。当年他家里破败,到底是被人谋害,还是做生意亏了本钱,本就难说得很,现在就更加说不清了。唉,查清此事委实不易。”

    说完,郑朋坐在那里有些发愁。案子好结,但深究陶十七杀人的原因,着实不易。这种陈年老案本就难查,又涉及到外地人,又没有证人,更加无从着手。

    杜中宵的身份只是证人,提醒了一句,便就不再说话。但郑朋如果就此结案,后边必须要过判官推官这一关,不能对杜中宵扩话置之不理,不然到时打回来更加难办,一时僵在那里。

    在一边协助审理的孔目官见不是个事,上前行礼:“官人,不如派个人到永城县去,按陶十七所说的案情,查一查那些日子陆虞侯行踪。只要有证人,两相对照不上,自然是陶十七认错了人。至于数年之前陶家的案子,不能听陶十七一面之辞,不必管他。”

    郑朋急忙点头:“此言有理。我便就修一封书,本院派个公人去永城。”

    杜中宵坐在一边神情严肃,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郑朋和孔目的意思,当街杀人重案,陶十七的杀人动机必须搞清楚。现在难办,便就由下面县里出几个人,把文书做足,此案就过去了。

第8章 两难

    都厅里,赵与杜中宵相对而坐,听他叙述昨天街上发生的事情。

    讲过司理院欲派公人去永城县,杜中宵道:“已经是几年前的旧事,现在如何能够查清陆虞侯的行踪?州里现在派人去,无非是文书做足,不至于让台宪和大理寺挑出毛病来罢了。”

    赵沉默了一会,才道:“当日你是在一边看着陶十七杀人的。实话说,在你看来,陶十七像不像是认错了人?这种灭门血仇,我总觉得不会有人如此草率。”

    “不像。当时陶十七见到陆虞侯,远远地直冲上去,掏刀杀人,一气呵成。若是认错人,怎么也会犹豫一下。而且后来审讯,陶十七咬死了就是陆虞侯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又问了一些细节,赵道:“这等大案,司理院不结是不行的。现在文书已送交转运使司,那里必然会盘问,迟迟没个结果,郑司理如何扛得住?但草草结案,我们无法交待。陶十七杀人,他家当年的旧案必被提起,总要给上面一个交待。这样吧,过两天你就要前往永城,暗地里查一查,陆虞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是个守法公人,自不消说,必是陶十七认错了。如果”

    杜中宵暗暗点了点头。如果陆虞侯在本县交结江湖匪类,当然就是另一回事。

    永城这个地方比较特殊,在汴河边上,应天府和宿州正中间,是重要码头。汴河到那里由于泥沙沉积,水浅难行,需要用到大量纤夫。以前的纤夫都是由民夫充役,永城受苦最甚。太宗时候,特旨永城县民不再服纤夫之役,改为民间雇佣,这是大宋漕运纤夫由征调到和雇的开始。数十年下来,永城一带不但商贾众多,还有大量纤夫,游民数量众多。

    地方游民一多,治安必然混乱,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永城又处淮南路和京东路交界处,离着亳州又远,数州夹角的个地方,更是格外混乱。那里的公吏,交结三教九流人物,难说得很。

    正在两人说话的功夫,赵案上已堆了一叠公文。此时正是催缴秋税的时候,公务格外繁忙,都厅里忙得像个闹市。州里事务,录事参军的州院负责具体行政,签判的使院监督并查漏补缺,既是两个实权衙门,也是两个最忙的地方。

    赵想了一会,对杜中宵道:“我会向知州相公讨一道手令,你到永城之后,让那里的巡检听你号令。陶十七当街杀人,罪不可恕,但终究年纪幼小,众人瞩目。若有可能,最好把他家里几年前的案子一起破了,以安人心。永城那个地方,盗贼游民着实不少,你到那里,要小心行事。”

    杜中宵拱手谢过。为了控扼盗贼,守护汴河漕运,永城设有巡检司,立有军寨。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其他事务,赵道:“此时已是秋后,你收拾一番,后天便动身去永城吧。到了那里之后,永城和县一些不紧要的事务,你都可以临机处置。最要紧的,切莫不要耽误汴河漕运。不只是河上的漕船,本州的漕米也大半从那里发运,此是大事。”

    亳州有涡水与蔡河相连,可至京城,是以西部的漕米走蔡河,东半部走汴河。

    出了州衙,杜中宵看着天上的太阳,以了一会呆。再三考虑之后,他还是决定对陶十七一案不能不理不睬,自己看见了不能当没看见。但自己在这个世界根基浅薄,也不能激烈冒进。自己认为陶十七不是认错了人,意见说出来,州里其他官员怎么做就随他们去了。反正自己要去永城,只要查一查陆虞侯是个什么人就行。赵说得对,如果是个守法公人,就一切休提,如果跟江湖人氏牵扯极深就要另说了。

    时间转瞬即过,第三天一早,杜中宵出门,向韩月娘辞别。

    韩月娘送出门外,眼睛有些红,对杜中宵道:“大郎,永城不远,隔个一月两月便就要回家里来一次,不要一去没有消息。这地方我们新来,人生地不熟,你不在我如何住得?”

    杜中宵笑了笑,轻声道:“你不要着急,等过些日子,我在永城安顿下来,便就接你过去。”

    韩月娘连连道好,看着杜中宵上马,带着柴信几人离去。

    到州衙里辞别了知州、通判等等一众官员,杜中宵带了柴信及孔目金书召,一行十余人,出了亳州城,直向永城而去。这条自陈州来的大道上,一字排开几座城,都是位于南北向的淮河支流边上。鹿邑临淝水,卫真、亳州城临涡水,县临涣水,一直到汴河岸边的永城。这几座城水陆交通发达,城里商贾云集,是淮南、荆湖地区到京城的重要道路。

    不只是一日,过了阳县,杜中宵到了汴河岸边的巡检寨外。

    寨主魏涛早早等在寨外,见到杜中宵一行,早早上前叉手唱诺:“下官见过从事。”

    叙礼毕,杜中宵看了看河对面的永城县城,对柴信道:“我们县在寨里歇息一下,午后再过河去县里。你可着人先过河去,知会县里,早作准备。”

    说完,下了马来,随着魏寨主进了巡检寨。

    这处巡检寨管着永城、阳两县的治安,有时甚至上下游应天府和宿州的案子也让他们追捕,并不归永城县管辖,而是直属亳州,有一百多厢军。魏涛原是禁军,因为年纪大了,被淘汰到地方,做了这里的巡检。在这里任寨主两年多,平平安安,无功无过。

    到了大厅坐定,魏涛命人上了茶来,又吩咐兵士准备酒席。

    杜中宵看手下的人都面露倦色,也想让他们休息一番,任由魏涛准备。

    吃了两盏茶,魏涛对杜中宵道:“从事要在永城待些日子,不知是住县城里,还是歇在寨里?若是歇在寨里,我早早派人准备。”

    这处巡检寨地盘不大,离着汴河不远,依着个低矮的土岭而建,周围并没有人家。杜中宵自己倒无所谓,想起过些日子韩月娘也要过来,有些不想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便问魏涛:“以往州里派人来,都是住在哪里?年年都有官员过来监管漕运,不会没有住的地方吧?”

    魏涛道:“不瞒从事,往来州里来的官员,住巡检寨的也有,住县城里的也有,在附近并没有固定住所。巡检寨这里,正处涣水和汴河之间,到处水潦,河汊纵横,没有什么村落。因为荒凉,多有不法之徒流窜,官府甚是头痛。县城那里商贾云集,就热闹得多了,知县管得也紧。”

    听到知县二字,杜中宵心中一动。永城知县是京官,自己是选人,官阶远高于自己。从州与县的关系上,公务应该自己管知县。但从官阶上,又恰好反过来,就有些难相处了。

第9章 地方的难处

    几巡酒后,因为下午要去永城见知县,杜中宵便就吩咐把酒撤了。

    喝了一碗醒酒汤,杜中宵对魏涛道:“前几日州里发生了一起当街杀人的案子,死者是个永城的公人,姓陆,人称陆虞侯。这个人,你有没有听说过?”

    魏涛拱手:“回从事,县里出头的公人下官大多认识,这个陆虞侯也见过几面。”

    “那我问你,他跟县里的游手闲汉熟不熟?日常有没有混在一起?”

    魏涛想了想,老实答道:“不曾听说这人跟什么江湖人物混在一起。不过,他跟县里一个做牙人的富户是亲戚,来往不少。那个牙人甚有财势,各种人物都有交往。”

    杜中宵问了,才知道永城临近汴河,商业发达,颇有几个靠河发财的大商户,姓马的牙人便就是其中之一。这牙人做得久了,本钱雄厚,各种生意都做,家财万贯。

    行会和牙人是宋朝商业的两个关键,与杜中宵前世的商业模式迥然不同。常住一地的商家,官府主要通过行会管辖,不管是抽税还是科配和买,多是通过行会抑配。而对于外地来的行商,则主要是通过牙人。行商贩货到了某地,不是自己去发卖,而是通过牙人,或者找客户,或者让牙人包销。

    牙人的身份特殊,一边连着着官府,一边连着贩货的商人,一边连着买家,是商业的核心。一些有财有势的牙人,垄断一地某一行当,利润相当丰厚。杜中宵前世读《水浒》,里面张顺不到,渔民便就不敢卖鱼,便就是这个道理,只有牙人到了才能定价钱。

    不管是行会还是牙人,都不是民间的自发组织,与官府的关系密切,是官方管理商业的工具。

    杜中宵又详细问了姓马牙人的情况,不由皱起眉头。原来这个牙人不只是有钱有势,还与官府的关系密切,永城县的不少游手闲人,甚至衙门公人,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看看天色不早,杜中宵起身,对魏涛道:“我去县城拜会知县,你这里准备一番,如果县城里面不方便,不定还要到你这里歇息。巡检寨和县城把住汴渠两岸,两边都有人管着才好。”

    魏涛一路送杜中宵上了渡船,叉手而别。

    在船上,杜中宵看着河面上来往不绝的船舶,对身边的柴信道:“你派个人出去,查访一下适才讲的马姓牙人的底细。记住,不可暴露行藏,让人起了警惕之心。不然,以后我们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柴信答应,与孔目金书召商量一番,派了一个为人伶俐的公人去查访。这是金书召带来的人,以前经常查案,经验丰富。

    过了汴河,知县何昆早带了官吏等在城外,把杜中宵迎进了城。

    到了县衙分宾主落座,杜中宵交待了例行公事,最后道:“前几日州城发生一起大案,苦主是你这里的一个姓陆的公人,此事知县可否清楚?”

    何昆拱手:“县里已收到州里公文,要我们查清姓陆的身份回报。这姓陆的身家清白,只是州里要把他这几年的行踪查清楚,费些时日,还没有移文回去。”

    “哦,一个公人,这些年经手哪些事情,特别是因哪些公务去州城,还不好查吗?”

    何昆叹了口气:“几年前的事情,县里面诸般简陋,哪里会记得那样清楚。只好一个人一个人问过去,问的人多了,又怕有人记错,是以难办。”

    杜中宵沉默了一会,没有说话。按说衙门里公文移送,是应该有记录的,什么事情,什么时间,由什么人送,都要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县是小地方,会不会如此严格说不清楚。杜中宵初为官,对于官衙实际事务并不了解,不好直接质问地方。

    至于更详细的事情,知县何昆就也不清楚了。乡下秋粮,城镇商税,汴河上船舶来来往往,几乎每天都有事情,他不可能把精力放在这样一件小事上。命案并不是发生在县城,县里只是帮着了解死者的情况而已,让个公吏把文书做足就够了。

    说过杂事,何昆才道:“如今正是秋天,漕米最后一次上供,河上来往船只甚多。每日里因为舟卒和纤夫衣食不足,或是因为货物起争执,不知多少乱子。程县尉日日都在城外码头那里,县里做公的大半都调往那里,尤自不足。从事来了,日常可以多到那里走一走,排解些纠纷。”

    杜中宵道:“漕运事务,自有巡河使臣,地方何必插手过多。我们只要管好地方,不要让乡民出了乱子便好。一县之地,岂可事事都管。”

    何昆叹了口气:“话是如此说,可很多事情分不了那样清楚。这里有码头,多有京西路的商人在这里买卖,与河上的漕船做生意。他们的本钱又足,人手也多,一出了事情,往往牵连甚广,县里数十弓手丁壮哪里弹压得住。不是大案,巡检寨难得出面,县里为难得紧。”

    汴河每年运到京城的漕米定额六百万石,这是官方运输的粮食一项,船夫用军士,纤夫则士卒和民雇都有。为了节省成本,给他的报酬很低,作为弥补,允许他们用官船运私货。即官船运米,都是装八成官物,剩下两成让船夫运私货。仅此一项,商业价值就极为可观。

    江淮来的漕船,很多都是在永城一带交易,换了从京西和荆湖来的货物北上京城,使这一带的商业特别繁忙。运粮的漕船动辄数十艘连在一起,有了纠纷,根本不是一个县城能够排解的。巡检寨管地方治安,汴河船只的商业纠纷不插手,杜中宵来的作用,便就是协调双方。

    杜中宵问了汴河两岸的商业情形,不由皱起眉头,事情比他原来想的复杂得多。仅仅是官方漕船涉及到的商业活动规模就非常大,再加上河上彻夜不休的私人商船,这一带的商业非常繁荣。

    但繁荣的商业地方得利却不多,朝廷在这里建得有几处场务,商税直接抽走了。这跟他前世完全是不同的情形,地方挑着治理的担子,却得不到好处,治理起来非常困难。比如说治安力量,永城按照大县的规格,配有七十余弓手。养这些弓手的负担在县里,却多是为汴河上的漕运服务,没有什么好处。自己所想的面对繁荣商业,使出前世的手段,刺激地方的想法根本不实用。

    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经过这些日子的了解,杜中宵已经明白,这个时代的商业模式根本与自己前世完全不同,与历史书上学到的也不一样,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情形。

第10章 马大官人

    杜中宵坐在交椅上,看着不远处汴河上樯橹林立,皱着眉头,静静听着一边的金书召说的这几日打听来的永城这一带情形。情况远比他想的复杂,有些棘手。

    夹着汴河,巡检寨附近与对面的县城各有一处码头,规模都不小。县城那里的码头,主要是为漕运服务,经过的官私船舶,多在那里歇息。这边的码头,则是为本地商业服务,直接临着去陈州的官道。

    金书召说完,杜中宵问道:“那个姓马的牙人,你们探听得如何?做牙人的,哪个不是各种人情精熟,奸滑似鬼。陶十七杀的陆虞侯,是他家的亲戚,案情到底如何都在这个人身上了。”

    “回官人,小的这几日派人查访,姓马的牙人果然非寻常人物。他本是做药材生意起家,这几年做得越来越大,举凡漆器、土产、绸缎布匹,各种生意无数。因为本钱雄厚,财雄势大,附近都称他为马大官人。这人不治产业,在码头北边不远处有一处庄子,庄客靠打鱼为生,再就是替他运货。”

    杜中宵道:“他就是本分做生意?”

    “这种人物,怎么可能本分做生意。他的庄上养了不少闲人,说是照顾各处生意,实际上做什么事情外人哪里知晓?此人与衙门里的公吏厮混得熟,手下庄客又多,据说其间有不少亡命之徒,哪个敢去惹他?哪怕是巡检寨,轻易不敢到他门上盘问事情。”

    听了这话,杜中宵不由皱起眉头:“巡检寨里百余兵丁,还怕一个地方大户?”

    “若说是怕,未免言过其实,不过顾虑重重罢了。此人庄上闲人众多,去的人少了,难免会被他所欺,去得多了又兴师动众,是以为难。再者此人与衙门里的人精熟,消息灵通,不好拿住把柄。而且这一带不只是只有一个马大官人,各处串通一气,是以难做。”

    杜中宵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乡下的情况,远比他原来想的复杂。依他前世经验,只要是官府来查事情,不管什么身份,谁敢不配合?这个年代却是不行,查到他门上去,人家也不明着作对,要么是有事不在家,要么就是时间不凑巧。能够出来见面,一问三不知,都算给足面子了。

    还有更离谱的,这边把人抓到牢里去,那边就翻墙出来宿娼饮酒,肆无忌惮。一州一县,才有几个官员?真正做事还是要靠本地的吏人。这些人跟地头混在一起,防不胜防。想起前世看《水浒》,宋江犯了事,到处有人包庇,不是后来犯了死罪,根本奈何不了他。在永城这里还有一条,巡检寨和县衙到不统属,不能密切配合,更加容易被地方蛇鼠钻空子。

    沉默了一会,杜中宵道:“这个什么鸟马官人,是做药材生意起家,又跟陶十七家对上了,此事只怕另有隐情。那个陶十七在我面前杀人,慨然赴官,如果真是含冤报仇,倒是条好汉。他当众行凶,我难保他性命,今日到了这里,惟有查出其中隐情,让他安心上路。”

    金书召有些为难:“马官人在本地极有势力,耳目众多,不好查是一。再一个,州里县里都倾向于认陶十七错认了人,早些结案。官人要查此事,没个名目,不好下手。”

    杜中宵站起身来,看着不远处汴河里来往的船舶,又转身看了看身后荒凉的土地。沉思一会,对金书召道:“不好下手,还是因为我们的人比不过地方大户的人多。此事我另有计较。这几天你安排人,查清周围的民情。有多少势力人家,以什么为生,听命的庄客闲汉多少。先不要管案子,我们在这里总要住上些日子,这些不查清楚,什么事情都不好做。”

    金书召叉手应诺。

    杜中宵自己是曾经被地方势力人家欺负过的,知道这种事情极为棘手。当年他被吴克久私自捉进牢里去,任人宰割,县衙便就像他家开的一样,县令都装不知道。这种事情岂止是临颖县里有?实际上大多数的地方都是如此。只要跟公吏勾结起来,官员也没有办法,想查也无从查起。杜中宵是州官,到县里来多少带了几个随从,这些人跟县里没有关系,知县等官员连这个条件都没有。想查哪个人,一早消息就露了出去,各种假公文假人证做给你看,查无可查。

    对于县衙来说,不是惊动州里的大案,一般的案子县中公吏都可以一手遮天。县中几位官员,只是负责催缴粮税,维持地方治安而已。手段厉害一些的公吏,把持一县事务,甚至号为立地知县,不把官员放在眼里,并不是个别现象。更加跋扈的,诬告、威胁上级,也不稀奇。

    让金书召去安排,杜中宵一个人合计,到底该如何破局。他多了千年见识,总有自己的办法从这张网上挣出来。想出来的办法,跟这个年代的一些官员,比如同年王安石后来任知县的办法,不谋而合。

    巡检寨北边两里之外便就马大官人的庄子,除他一处大宅,还有近百户人家。这些人也不种地,要么打鱼为生,要么贩运货物,还有一些在码头上讨生活。这些人跟马家的关系或近或远,都听马大官人的号令。地方对这些大户睁一眼闭一眼,便就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不好处置。

    宋四公带着沈大郎三人风尘仆仆地到了这里,看见一个少年提了一串鱼回来,上前问道:“敢问这可是马大官人的庄子?”

    少年看了几人一眼,道:“不错。你们几人眼生,是什么人来找马大官人?”

    宋四公拱手:“在下是京城来的宋四公,久已听闻马大官人大名,前来投奔。”

    少年摇了摇头:“什么宋四公,没有听说过。大官人多少事要忙,哪里得闲见些不相关的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宋四公也不着恼,对少年道:“烦请小哥知会一声马大官人,就说京城来的宋四公来访。大官人知我名声,必会相见。”

    少年人只在那里打量几人,也不去通禀,也不说话。

    宋四公会意,身上摸出一把铜钱递过去:“小兄弟拿去买碗酒喝。”

    少年掂量了一下铜钱,才道:“你们且等在这里,我到大官人家里看一看。”

    看着少年人离去,沈大郎道:“四公何必问这人。此处既是马大官人庄子,我们只管寻最大的宅子找过去就是了。几枚铜钱,我们留下来买酒吃也好。”

    宋四公瞪了沈大郎一眼:“你们知道什么。马大官人是江湖上的人物,岂能想见就见。我们冒然到他门前,不定被他当作什么人物。只管等在这里就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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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大宋介绍:
一个灵魂穿越千年,来到了北宋中期仁宗当政的时候。
在小县城里做生意改善家境,到中进士做官,一步一个脚印,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在宋朝最繁荣的时候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位极人臣。风雨大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风雨大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风雨大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