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典型的贺大
附近小山上的树木依然翠绿,田里的稻子金黄,不远处有耕牛在吃草,天上不时飞过一行大雁。UU小说一切都欣欣向荣,大地充满了生机,田里做活的人满面笑容。这就是百姓安乐、国泰民安的景象吧。
王安石站在一排修竹前,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潮澎湃。
在鄞县数年,王安石组织修水利、办学校,勤勤恳恳,就是希望出现这样一种景象。从那里离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做到了,然而与枣阳这里的营田务比起来,又没有做到。
营田务治下没有贫民。外面有开不完的荒地,衙门可以借贷种子、农具,甚至帮着建房子,还怎么会有贫民?贷了不还怎么办?人都被安置在村里,贷出来的种子种在地里,房子被邻居围着,农具天天用与村民一起下田,收了庄稼立即以粮食偿还,想跑并不容易。
用杜中宵的说法,衙门贷出来的钱粮立即转换成了固定资产,只要下了种,地里的庄稼已经决定了不会亏蚀本钱。不是没有浮浪之人,种几个月地,吃饱穿暖便就不干了,背着袋谷子逃得不知去向。无非是地里的庄稼村民一起照看,房子还在那里,收成足以保证让衙门连本带利收回来。
为什么这里可以做到,别的地方就很难学?因为衙门有钱。哪怕偶有亏空,别的地方赚的钱,足以补回来,不至出现积欠。而且乡间无大户,以小自耕农为主,社会稳定。
王安石有自己的认识。开荒地、修水利,是发展农业生产的措施,打击大户是保证官府权威,社会稳定的方法。到了舒州,应该学营田务的做法,先把客户夺过来,让大户们破产。只有一桩难处,州里没有营田务这样雄厚的本钱。
所以应该先办商场,立村社,州县有了财力,就一切都好办了。
贺大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路边一棵不大的树上结了几个大柚子,压得枝条低垂,上面蹲了只鸟,警惕地看着走来的贺大。
何道成直起腰来,对王安石道:“官人,这位就是村里收蛋的贺大。每日里他早起去收鸭蛋,回来下田。中午的时候,再到邻近村里收各种杂物,卖给商场,赚些银钱贴补家用。”
王安石看走过来的贺大,微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勤快人,一日里早晚不得歇息。”
何道成道:“我们乡下人,就靠着两只手挣饭吃,怎么敢歇?贺大来营田务的时候,身无长物,挎个小篮子,连件换洗衣服都没有。现在除了种营田务的田,自己还有几亩地,有几十株桑树,全都是这样没日没夜不辞辛苦赚出来的。营田务就这点好,只要肯下力气,日子就能一天一天好起来。”
王安石道:“不错,只要出力气,日子就能好起来,甚是难得了。天下大多地方,哪怕整日劳作不得歇息,日子也只能艰难维持,能够渐渐好起来的有多少?”
前两天与杜中宵交谈的时候,杜中宵曾经说过,天下太平的时候,会普遍贫穷。做工的人,赚的钱永远少于要花的钱。日子会越来越好,花销同样会越来越大,手中攒钱会越来越难。种地的人也一样,收成好了,粮食的价钱会跌下来,收成不好,除非朝廷救济,不然种地需要的一切会迅速涨上去。营田务刚刚开办,开垦了大量田地,乡间的大户不再种地,这叫做红利。对于治下百姓,这个时候是红利最足的时候。这种时候,才会出现何道开说的,只要肯出力气,日子就会好起来。
等到有一天,红利用尽,没有荒田开辟,哪怕家家还是有这样多的地,出力气日子也就那样。产的粮食再多,卖价降下去,种地的人也赚不到什么钱。要想让他们继续赚钱,只能建立村社,把劳动力从农业中转移出去。实际上就是工商业反哺农业,吃工商业发展的红利。等到无劳动力转移,或者工商业反哺的红利吃完,又会进入普遍贫穷的状态。
对于杜中宵说的普遍贫穷,王安石将信将疑。从逻辑上来说,这种说法有道理。但另一方面,天下太平财富总是增长的,天下的人普遍贫穷,多赚出来的钱哪里去了?
贺大的村子,在营田务非常典型。有营田厢军,有附近原来的客户庄客,混合编成。贺大又是村里过上好日子最典型的一家,一边种地,一边一直倒腾各种小生意。王安石特意来,听一听这样一个人会怎么说。在他的眼里,营田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看贺大到了面前,何道成道:“大郎,这一位是朝廷来的官人,问你些话。”
贺大放下担子,到王安石面前行个礼道:“小民贺大,见过官人。”
王安石道:“我们路边说话。”
到了路边的修竹前,王安石道:“听说你家来营田务的时候,身无长物,一贫如洗。仅仅过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就有田有宅,平日还做小生意赚些银钱贴补家用。日子如何,可否跟我说一说?”
贺大有些不好意思,何道成再三催促,才开了口。他不知道王安石要想知道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从自己到营田务开始,怎么慢慢生活好起来的。
去年村里只是组织修渠铺路,没有种地。贺大在自己家分的私田上,种了些粮食,收成过得去,收了几石粮。有了这些粮食打底,他家今从营田务领的,粮食少了,钱多了些。
小生意平常其实赚钱不多,好处是手里一直有钱。用做生意的话说,就是有流水。手中有活钱,就能抓住机会。别人手中缺钱不能买的东西,他家里就能买。一点一点积攒起来,地就比别人种得好,还在私田周围栽了几十株桑树。妻子回来后,养着蚕。除了家里妻子织绢,还能够卖蚕茧,甚至是卖桑叶给其他家,手中的钱越来越宽裕。
诸般加起来,今年贺大手中的资金充裕了许多。他一直在周围村子里收土产杂物,有渠道,手中资金多了,就能收一些以前收不起的东西。比如贵重毛皮,名贵药材,诸如此类。能做这些生意,赚的钱就比以前多得多了。不断滚动,再也不似从前。
王安石听着,不住点头。从杜中宵那里听了许多消极的话,终于在贺大身上,找到了鼓舞自己的话语。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小农,且农且商,一步一步把日子过好的例子。他的一切都是慢慢积攒,没有骤得外财,也慢慢成了小康之家。从一无所有,一两年间,成了乡间富农了。
第180章 劝君熟读封建论
一株大桂花树旁,杜中宵和王安石相对而坐。www.uu234.ccwww.uu234.cc中间一个小泥炉,上面温着竹叶清酒。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一大盘鱼块,旁边则是一个搪瓷的盘子,里面是用竹签串好的烤肉串。
不远处,十三郎和陶十七两人,并排坐在烤炉边上,烤炉上摆满了羊肉串。
十三郎拿起一串肉,咬了一大口,抓起旁边的酒瓶喝酒,对陶十七道:“十七,你现在做了官,虽说公务在身,时常也要回来看一看官人。没有官人,哪有你今日?”
陶十七摇头:“怪得我来?我那里走不开,便就是官人安排的活计。倒不是苏知监不许我来,实在是脱不开身。我一走开,许多活就要停下来,哪个敢担这责任!”
十三郎道:“官人能安排你什么活计?现在与我一起,天天练兵,早不操心那些俗务了!”
陶十七道:“你知道什么!只是让你练兵而已,营田务和常平司事务,官人哪样不管!今年襄州到江陵府的铁路铺通了,却没有车跑。前几天官人还去信铁监,要无论如何挪几列车出来。”
十三郎才是不操心这些的,道:“不说这些。把那条洗好的缩颈鳊拿过来,放到上面烤着。”
在杜中宵的帮助下,马遵调到沿线州县,把襄州到江陵的铁路修通了。铁轨铺上,却又发现买不来跑的火车。铁监的生产能力有限,产出的车先要紧着三司直管的路和京西路的用,发运司的自然就要排到后面去。依着铁监进度,路上有车路,要一年后了,马遵如何等得?只好再来找杜中宵,让他写信给知监苏颂,不管怎样,挪几列车到荆襄线上。
陶十七在铁监任职,按照职级来说,还在柳之上。不过他是武资,又是在监务做事,这个时代的地位不高。而且又主要是管技术和生产,不管钱物,不是铁监的红人。
杜中宵与王安石饮了一杯酒,拿起一串肉来吃,口中道:“这羊肉甚是细嫩,介甫尝一尝。”
王安石生活随意,对衣食住行都不讲究。吃饭的时候经常想心事,根本就不知道吃了什么。不过在乡下走了几日,了解了附近的情况,大受鼓舞,今日心情好。放下杯,拿了一串肉,咬了一块慢嚼。王安石只是对吃不在意,不是不懂,认真起来是一套一套的。真正在酒筵上面,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比杜中宵能说多了。
吃了肉,王安石点头:“这羊极是细嫩,又新鲜,烤的火候恰好,着实不错。特别是加了安息茴香有一种特别的香味。与别处比起来,待晓这里的肉胜在一个香,一个嫩上。”
杜中宵道:“烤成这样的诀窍,可不只是安息茴香,还要先调好味道,上面刷了蜂蜜再烤。”
王安石赞不绝口,一边喝着温好的酒,一边吃着烤肉串。烤肉是源远流长的美食,特别是烹饪技巧不丰富的时代,这种吃法更加重要。宋朝流行烤肉,不只是军中喜欢,民间也喜欢。不过羊肉更加流行煮了吃,猪肉倒是流行烤和煎,东京城的烧朱院甚是有名。
饮了一会酒,王安石道:“这几日我在乡下转了一圈,见了许多人物。很多拉纤厢军,来这里之前穷困潦倒,又身无长技。不过一两年时间,他们学会了种地,学会了养鸡鸭牛羊,日子甚是红火。”
杜中宵道:“那是自然。以前做厢军,一月才多少钱粮?又要养活妻儿老小,自然捉襟见肘。营田务开田之后,每人种着三五十亩地,还有自家私田,日子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王安石连连点头:“正是如此。看过了这里,才知道唐得天下,为何要均田。人人有田种,日子过得安乐,有战事才能披挂出征,为国尽忠。唐失天下,均田败坏,是一大原因。”
杜中宵道:“唐人又何尝不知道?但有什么办法?初立国时可以均田薄赋,数十年后,就维持不下去了。好处千条万条,无法维持,便无用处。”
王安石摇了摇头:“如此良法,因何无法维持?兼并不止,贫者失田无业,以致田制败坏。如果能制豪强,抑兼并,未必就无法支持。”
杜中宵劝着喝了杯酒:“兼并自然是原因,但败坏不只是因为兼并。初均田时,一户五口,一夫一妻,不算老人,算子女三人。子女成人,又有子女,数十年间,田就够了。天下之地有限,而子子孙孙繁衍无涯,仅靠着种地怎么能够维持均田?”
王安石道:“有道理。所以我看营田务广立村社,为一大善政。子女繁衍,可以到村社里做事,挣钱养家。如此一来,虽然人口多了,田数不变,钱粮却能多收。”
杜中宵道:“话是如此,也确实能够这样做。像铁监和商场,不久之后就能大行于天下,依附之上的村社,也会发展起来。终有一天,种地的人会越来越少,务工务商的人会越来越多。虽然人少,田里种出来的粮食却会越来越多,天下无饥寒。到了那个时候,不会再钱粮并称,只看钱了。不过,介甫,那个时候一样会有钱的烦恼,与均田无法维持相差不多。人多地少,人可以去务工经商。如果那时天下没了赚钱的机会,又能够怎么做呢?”
王安石笑道:“怎么会有那样一天!我看了铁监,看了商场,无不是赚了钱之后,把赚到的钱作为本钱,做得更大。他们做得大了,就能用更多的人。推行于天下,几乎无穷尽。”
杜中宵笑笑,劝王安石喝酒吃肉。这就是扩大再生产,只要能够进行下去,工业推动商业,商业带动工业,雪球会越滚越大。只要粮食够吃的,社会生产可以一直膨胀。王安石善于思考,很快就发现了扩大再生产的威力,把心思动到生产上来,而不再一心考虑怎么打击豪强夺财入官了。
用后世的说法,以前王安石心中的改革,是重新分蛋糕,现在发现了做大蛋糕的办法。这个办法有什么稀奇?后世几乎人人皆知,但世界各国的改革,有几家成功的?
杜中宵已经建立了这些产业,打开了工业化的大门,不会成天在这上面动思了。他现在想的,是怎么避免其中弊端,能够长治久安。王安石刚刚发现工业扩大再生产,两人还难谈到一起去。
吃了一会酒,杜中宵道:“介甫啊,其实与土地兼并一样的道理。当天下做工务商,开工场做生意的多了,不再像现在一样容易,还是会出现兼并之祸的。兼并最大的坏处是什么?不是富者愈富,穷者愈穷,那并不能让天下败坏,无法收拾。与土地兼并之后出现豪强巨族,世代不变一样,工商业兼并一样会出现累世巨族,天下之财入他们之手。累世不变,就是封建。不只是种地务农有封建之主,天下之财转到工商之上,同样会出现封建之主。钻研唐世的均田制,不如熟读唐人的封建论。”
铁监和营田务发展起来,杜中宵便不断推演,依自己前世学到的知识,加上这个时代的现实,怎么避免各种弊端。让社会能够长远发展,而不是昙花一现,自己的努力终成泡影。
这主义那主义,其实都是从欧洲的现实推出来的,这个年代对于杜中宵来说没有意义。真正能够指导现实的,还是中国的历史传统,大一统和封建的矛盾。
进入资本社会就没有封建了?通过各种各样的运作,一些大家族可以掌握巨额财富,累世掌握分配社会财富的权力。这种特点,与农业时代的地主类似,不过换成了工业资本时代的封建主而已。
把中国历史简单地套进欧洲模板,就丢失了一个重要矛盾,即大一统和封建的矛盾。中国的传统是大一统,宋朝是顶峰,明朝大封宗室有回潮,清朝的八旗制度更退回一步。
如果从大一统和封建的矛盾,很多事情就换了一个面目。后世工业发展,出现了全球化的思潮,其实就是按照欧洲历史,把范围扩大到全球,一些贵族进行资本的封建。为什么很多资本家,争着要做中国的摩根,中国的洛克菲勒?模仿的不是他们的成功,而是他们的封建特性。
有扫荡了封建残余的大一统的中国在,全球化就根本不可能。纳入大一统下的中国资本,会砸碎其他地方形成的资本封建,两者是不相容的。除非中国的资本也能实现封建化,否则,全球化必然会倒退回去,各占地盘。那时可以贸易的全球化,出现不了资本的全球化。
贸易战的根本,是大一统的传统和封建传统不相容。大一统可以允许天下之外有封建,历史上中国周边许多都是封建统浓厚的地方,比如日本。但是封建传统,却必须与大一统传统隔离。把中国的漫长历史统称为封建社会,让人们把封建的本意忘记了。
第181章 封建与削藩
见王安石将信将疑,杜中宵道:“你去问的那个贺大,前些日子出了件事情。www.uu234.ccwww.uu234.cc他以前做庄客的那家员外,先从商场接了养鸭卖蛋的活计,并替商场收附近小生意人收来的杂物。那一家的小员外,因为对贺大当年离开他们家,带着庄客离去耿耿于怀。欺压贺大,并要夺了贺大的生意。”
说到这里,杜中宵不由苦笑:“事情凑巧,此事恰巧被拙荆知晓。她不愤贺大被大户欺压,过问此事。这才夺了那一家大户做这门生意的资格,广立村社。”
王安石拱手:“阿嫂古道热肠,是个看不得穷人受苦的人。”
杜中宵叹了口气:“这不算什么。在立村社之前,我让本县知县,查了自营田务起来,在本县做各种生意的员外。凡是薄有资产,入中上等户的,本是以前的大户。虽然营田务给了附近百姓无数机会,却无一家下等户借此翻身,成为上等户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以前想的或许差了。”
“虽然数十年间,必有穷人变成富人,富人变成穷人,但数量并不多。本朝百姓与前朝不同,骤穷骤富,常感叹世事无常。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朝廷税赋压在中上等户身上,一旦不能赚钱,抽税很快就能把一家大户抽垮。但工商业起来,很快就会出现躲避如此抽税的办法,比不得从前了。”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以开封府到襄州为例。商业发展起来,两地之间的铁路至关重要。如果有几家大户把持住了铁路,只要从铁路上运的人与货抽税,就可大富。而且把持住了这个关键,没有官府参与的话,他们只要在两地做些生意,就能把持两地商业。这样的生意稳赚不赔,可以传子传孙,就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封建主。如果官府不出手整顿天下,数十年间,类似这样的可以传子传孙,又能够直接影响财富流向的行业,就会被大大小小的势力人家把持。常言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地方权力本就封建,再加上世代相传的财富,权钱合起来,便就把天下的工商业赚钱的地方分掉了,剩下的只是汤汤水水。”
其中的过程当然更加复杂,但大致原理如此。自由贸易的时候,先发展起来的资本,会向交通和贸易聚集,逐渐形成集团,垄断流通行业。流通行业的资本与工业资本相结合,整合资源,形成整合数个行业的垄断资本。强势的垄断资本,会挤占整个工商业的利润,除低风险,形成世代相传的大资本,从而出现资本时代世代相传的新贵族。进入金融时代,则就变成金融资本与产业资本的结合,几个大家族掌控经济命脉。如欧洲封建时代,在经济领域各贵族各划地盘,形成一个一个势力。
杜中宵让娄知县查了一下,发现营田务忙了一年多,县里的中上等户竟然还是原来的人家,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小地方规模不大,一家大户占住一个行业,基本就形成垄断,别家没有竞争机会。平常百姓是无法竞争的,偶有特别勤劳能干如贺大的,早晚会被大户把他的赚钱机会夺去。
这就是广立村社的原因,不这样做,平常百姓连工商业发展的汤汤水都喝不到。
只要经济发展,这种积聚效应不可避免。既然是资本时代,社会财富分配就是由资本来决定的,资本会向一些关健的节点聚集。从交通、港口、商铺,到金融时代的金融领域,把持住最关键的地方。就跟贵族的封地,占住天下最富庶的土地,只要还是农业经济,他们的地位就不可动摇。经济发展越快则大资本聚集也越快,完成各占一方,大部分的社会财富也就到他们的手里去了。
杜中宵对此最熟悉的过程就是房价。社会蓬勃发展的时候,房子就真是用来住的,房价不高。发展到一定程度,全国形成了大资本,地方也形成了盘踞一方的小资本的时候,房价被快速抬升。全社会大部分人的积蓄在这个过程中,被房价吃掉,还有一部分人背上了几十年的债务。
辛辛苦苦几十年,就因为换了房子住,就成了欠巨额债务的人了,钱哪里去了?当然有房子,债务并不是债务,只要房子一卖,钱不就回来了。这样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在房价上涨的过程中,有大量的金钱被中间环节抽走了。要把这个过程逆过来,有房的把房子卖掉,重新换成钱,中间环节抽走的钱可不会再回来,房价只能下跌。跌多少?房价上涨过程中被抽掉了多少钱,最少要把这个数值跌出来,然后还要把下跌过程中中间环节再抽一遍的钱跌出来。
在这一涨一跌当中,社会财富的分配格局就发生改变,大量聚集到掌控中间环节的资本手中去。这可以是个人资本,也可能是国家资本,终究是从个人的财富变成了资本了。
可以这样操作的不只房子,很多行业都可以如此。盘踞把持住某些关键环节,或者直接控制一地兴衰的资本,会不断从涨涨落落中获得额外财富,抽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最终形成一个一个巨头,形成新时代的封建贵族。天下太平,基本就是各个大小新的封建主,在经济领域的地盘巩固了。
杜中宵辛辛苦苦建营田务,建铁监,建商场,可不是请乡下地主进城,接着做人上人的。这就是官营工商业的另一个作用,便如封建时代军事力量的中央军,随时可以削藩。
王安石听杜中宵讲着经济发展的前景,只觉得是天方夜谈。这种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会发生吗?当杜中宵说到削藩的时候,才眼睛一亮,这是自己熟悉的政治。
杜中宵道:“我曾听人说,治理天下,最关键的是两件事。把天下的财富比作一张大饼,一是做大饼,二是分大饼。现在我们是做大饼的时候,欣欣向荣,人人安乐,看起来天下无事。当这大饼再难做大的时候,就只能分饼了。经商的,做工的,种地的,那些有钱有势的势力人家总是想多吃一块,其他的寻常百姓分到的就越来越少,最终食不裹腹,天下动荡。介甫常说,要发富人之藏,以济天下贫民,其实就是从势力人家口中夺食,让百姓分到的多一点。这样做容易不容易?很难。势力人家也是朝廷之民,从他们口中夺食,也是害民之举。一个不好,是民也怒,官也怨,事情做不成,还讨不了好。”
“这个时候,官营的铁监也好,营田务也好,常平司下的商场也好,官府手中,农工商各种行业齐备。再加上铁路、运河都在官府手中,可以直接把桌子砸了,一切重新来过。就如同封建威胁朝廷,那就削藩。没有这些官营的产业,便就如手中无军,想削藩也削不成。向其他藩王借兵?不成的。”
商场如战场,官方要想打破形成的经济封建格局,手中就要自己的军队。农业经济时代,广大的小自耕农就是朝廷手中的经济军事力量,到了工业时代,由官营的工商业代替。
现在初起,是由官营的几个大经济体,不断地向外释放好处。典型如铁监,不只是在里面做工的工人,还有从里面分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小经济体,不断发展。等到外部垄断形成,便就动用官方力量,把垄断行业一个一个摧毁,好处再释放一遍。这个时候效率与公平双失,那也顾不得了。
杜中宵跟王安石讲这些,是因为记得的他历史上的变法内容,大多都是重新分蛋糕。夺民之财入官为朝廷所用,反对无数,后遗症实在无法支撑。不重新分蛋糕,直接把民间垄断产业砸了重新来过,就平和得多了。
王安石不怕得罪人,三不畏吗,这活最合适他。杜中宵倒不是怕名声不好,实在是发展的时候心情愉悦,砸盘子的时候,难免处处负能量,自己还是避开得好。
这个时间不会很久,二三十年后,就要在一些行业砸盘子,进行削藩了。二三十年后,刚好是自己这一批进士,成为朝廷中坚的时候。先留下个引子,让王安石做好充分准备。
第182章 军中封建
查看了何三郎的伤势,杜中宵直起身,看着进来的大汉,道:“你就是雷都头?”
雷都头叉手,昂然道:“末将雷纵,见过提举!”
杜中宵点了点头,回到案后坐下,对雷纵道:“说吧,因何打骂士卒?几十军棍,可是把这位何三郎打得狠了。www.uu234.cc我看过伤势,不养上二三十日,只怕难好。”
雷纵叉手:“回提举,这厮是末将管下,不听吩咐。末将训斥,他公然顶嘴,目无军法。军纪不严怎么能够作战?末将对他略施薄惩,让他知道军法厉害!”
杜中宵听了,不由皱起眉头:“你口口声声军法,我且问你,军中可允许勒索士卒财物?”
雷纵叉手:“回提举,自然不许!末将虽然好口腹之欲,却不贪部下钱财!”
看着雷纵,又看了看一边躺在地上的何三郎,杜中宵皱了会眉头,道:“今日之事,何三郎已经仔细讲过。我现在讲一遍,雷都头,你觉得哪里与事实不符,尽管指出来。”
雷纵叉手,高声称诺。
“昨日夜里,你们训练完毕之后,你与几位将领饮酒。因有酒无肉,命何三郎与其他几个兵士,出去猎几只鸡兔回来下酒,可有此事?”
雷纵称是。
杜中宵又道:“何三郎回你,这里是军营,又是夜里,哪里能够打到猎物。你对他讲,你只要肉来下酒,他们是猎来还是买来,概不过问。但半个时辰之内,没有肉在桌上,便就军法行事。可有此事?”
雷纵叉手称是。
杜中宵又道:“何三郎等人没有办法,只好凑钱,到镇上去买了两只鸡。回去之后,让你从军中拨些钱出来,付他们的鸡钱。是也不是?”
雷纵道:“提举,军中钱粮是供给士卒的,末将虽是都头,也不敢动用!”
看着雷纵,杜中宵有些无奈地道:“可那鸡是何三郎等人买来,你们吃的。难道不应该付他钱?你知道不能动用军中钱粮,如何不自己掏钱还给他们。”
雷纵满失茫然,好一会才道:“提举,我为一都主将,属下教敬些口食,难道还要还钱给他们?末将从军多年,一样是从小卒做起来的,可没听说这规矩。”
杜中宵气得差点笑出来:“没听说过?你们入军操练之前,专门发的军规,里面清清楚楚!”
雷纵道:“回提举,末将不识字。那军规让人念过,只是记性有些不好,记不全。”
杜中宵点了点头:“记不全,好,这次便就让你记全!杨都监,派几个识字的人,把军规一遍一遍念给雷都头听。什么时候他倒背如流,才能回去带军!背军规的日子,收入监中!”
杨文广叉手称是。他父亲杨延昭就吃过不识字的亏,对于这个雷都头,既觉得可恨又觉得可怜。
命人把雷纵押了下去,杜中宵道:“从今日起,军中教识字。凡是军官必须教核,不认字的,每日半个时辰学习。其他士卒,想学的也可以由军组织。杨都监,你找几人,把军规再整理一番,分成军官和士卒两部分,再行宣讲。以后军中随时可能抽查,军规不熟的,军法行事!”
杨文广叉手称是。
说完,杜中宵吩咐人抬了何三郎出去,找军医医治。他买鸡的钱和药费,由军中来出。
众人离去,杜中宵一个人坐在案后,凝神思索。
这种事情不少见,因为讲究军中将要专权,各级军官掌握着属下的生杀大权,予取予夺。对雷纵的处罚不严厉,是因为太常见了,打属下几棍,实在是稀松平常。难听点讲,对于属下的士卒,军官想让他们干什么就要干什么,想怎么对待他们就怎么对待,吃两只鸡算什么。不服管束,被军官用各种借口弄死的也不少见。雷纵出事,是因为营田务的厢军有新的军规,他不认字,不能利用新军规的漏洞。
雷纵如此对待士卒是什么作风?用杜中宵熟悉的话讲,就是封建作风,在军中搞封建家长制。自从组织厢军教阅,杜中宵在军中跟他们同吃同睡,一起训练,就觉得很多地方格格不入。前几天跟王安石讲封建,讲削藩,终于才想明白,此时的军队就是封建传统浓厚。
宋军是从五代的禁军和藩镇军队继承来的,藩镇是武装封建割据的极致,中央朝廷只剩名义。入宋以后,这种传统不但没有改革,反而大大加强了。于是就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局面,社会上封建传统被一点一点扫除,军中的封建化则一步一步加深。军队与社会,越来越格格不入。
晚唐之后,文武殊途,表现出来是文官和武将的分别,深层其实是社会的大一统和封建传统浓郁的军队的分别。这是两个世界,互不相容。从朝廷层面讲,皇室与将门联姻,用私人管军,是典型的过去对封建主的做法。从军中讲,就是权力层层分封,兵为将有,权力凌驾于制度之上。制度可有可无,军队的核心在各级将领身上。皇帝对军队的控制,是通过人事实现的,而不是制度。近百万禁军,指挥使以上原则上都要由皇帝任命,对皇帝负责,朝廷制度是次要的。
前几年前线作战不力,屡次大败,枢密院定的军法越来越严,越来越酷烈。从大将到士卒,动辄就要斩首,死刑之多,冠绝古今。可实际执行时,往往败者不罚,为了平衡,小胜则重赏。背后的原因,就是皇帝的决定是凌驾于制度之上的,有了皇帝支持,各级军官同样凌驾于制度之上。
杜中宵为什么对均田制不以为然?因为那实际是以小自耕农为士卒,配以专业的军官队伍。时代已经变了,不一定要以小自耕农作为兵源基础,最重要的,大宋也没有专业的军官队伍。历史上明朝从这上面向封建更后退一步,实行军户制度,直接对军官进行分封,把军队彻底封建化,教训摆在那里。
时代需要的,是改革军中的封建传统,建立一支专业化的军队,并有职业化的军官。而不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加深其封建传统。从晚唐五代到晚清民国,技术一直在变,军队的封建传统却一直不变。大部分的军事理论,要么是兵法的玄学,要么就是严法酷刑的封建作风,解决不了军事问题。
大宋立国七十年,不但是没有了传统的分封贵族,社会还废除了奴隶制度,改为雇佣。没有了匠户制度,更加没有良贱差别,军队中还搞权力分封,这样有什么前途?不过要改革军中的封建传统,就与现在的皇权与军事力量的结合有了冲突,杜中宵不得不谨慎行事。
第183章 专业化
杜中宵指着刚端上来的滑蛋虾仁对其余几人道:“附近河沼大虾不少,我让取了虾仁出来,加了蛋液炒成此菜。www.uu234.ccwww.uu234.cc如此炒了,极是鲜香可口,诸位尝一尝。”
刘几和杨畋吃了,赞不绝口。这种做法,既有虾仁脆脆的口感,又混合着蛋香和虾仁的鲜。
这个年代野生的食材非常丰富,杜中宵每想起一道前世的名菜,便就让手下取最好的食材,想方设法做出来。随州湖沼遍布,水产多得根本吃不完。就是河虾,也是要挑大个的吃,小了看都没有人看。
杨文广和赵滋几位武将,咂了咂嘴,却只觉得不过瘾。好男儿吃饭,就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弄这许多花样,一点都不爽利。
饮了几杯酒,杜中宵道:“我们练兵许多日子,现在都该有些眉目了。有两件事,难以抉择,今日与几位商议。一是现在教阅编成的军队,约是从营田厢军中五抽一,难免将多兵少。现在教阅厢军中所用的军官,多是临时抽来,不知其贤与不肖。前几日军中一个都头只因命士卒买鸡下酒,士卒有怨言,便打了几十军棍。还有就是以前用刀枪,我们现在用枪炮,练法打法都不同了。新的战法对于将领自然就有新的要求,似现在这般,难以培养出合用的将领来。”
赵滋道:“军中低级将官,因为没有公使钱,多有向士卒敛财的。教阅厢军还好,以前军中克扣军食的就不知道有多少。更不要说役使士卒,或开场开货,或长途贩运。提举,依我说,既然营田务的钱粮不缺,不如也向下级将官发些公使钱,不让他们打普通士卒的主意。”
杜中宵道:“人欲难填,发了公使钱,也难根本上改变。”
杨文广道:“如此,就只能严明军纪。一有将官法外施刑,或是聚敛财物,重惩就是。”
刘几摇了摇头:“严明法纪又何用?营中之事,上官又怎么能知道?若是许士卒投告,将领便就心存忌惮,如何管军?不许投告,将官再是违法乱纪,军中也无法知道。”
宋朝军队管理的基础是阶级法,一级压一级,每一级军官总揽大权。与阶级法对应,不许下级告上级,以免动摇其权力基础。如此统兵官可以为所欲为,下级士卒只能忍受,哪怕明知上级干犯军法,也投告无门。这样的格局另一个附属产物,就是骄兵悍将难制。将领专权,管理属下就是其个人事务,管好管不好看个人手段。将领软弱,拿下级没有办法,权力就转移到了小团伙中,无法依制度理顺军中关系。
这几个现象相辅相成,同时存在。理想的是统兵官专权,用严厉的军纪,让整个军队成为一体,号令严明。其实不可能做到。没有制度约束,统兵官和士卒的关系就如老鼠和猫。猫能抓老鼠,耗子就天天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没本事抓老鼠,耗子骑到猫的脖子上,也不稀奇。
杨畋道:“今年朝廷兴武举,颇选了些人。不如军中也选官如何?”
与进士相对应,从唐朝起便有武举,入宋之后或兴或废。对外作战不力,便有举行武举的声音。今年就是武举之年,选了些人出来,补到了军中。
这是简单的办法,既然文官能用科举选出人才来,武将为什么不行呢?其实就是不行。依杜中宵的了解,明清时代武举几乎常设,虽然出了些优秀将领,但根本无法改变军事面貌。有人认为,是因为武举的科目不合适。简单地试弓马武艺,甚至定名次以策论,与军事实际脱节,当然选不出人。其实这没有什么关系,进士考试也是策论,跟政务关系不大,又怎么成功的。
文科进士成功,是朝政就是常握在他们的手中,从制度上保证选出来的人掌权。而军队却不在武举将领手中,封建化的皇家私军性质,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掌权。军队的将领,是由各级封建化的军中大小贵族们来决定的,并不是靠能力。战功非常重要,但并不是决定条件,还要是体系中的人才行。
封建的本义是分封国土成为贵族,但随着大一统,贵族与土地脱钩,而与权力联系了起来。军中特别典型,将要专权,实质就是对权力层层分封,形成一个一个的小独立王国。宋军以营为基本单位,就是一个一个的小封建主,所以指挥使以上必须由皇帝任命。这个体系打不破,武举就只是点缀,并不能改变军队局面。实际上宋朝的武举就是点缀,没有什么优秀将领是从这个渠道出来的,经常废掉不举行。
武举的地位很尴尬。如果真用这种手段选拔人才,就会跟文官体系一样形成官僚阶层,军权就被从皇帝中手中夺了过来。皇帝既不能完全掌控政权,再不能完全掌控军权,就面临被官僚阶层架空的危险。
与欧洲相比,他们立宪是各种各样的传统贵族或新兴贵族与国王分权,大一统的制度下其实是官僚掌权。不管是文官官僚,还是武官官僚,再怎么分,他们也还是官僚。作为官僚的总头子,宰相的地位就会提高,把持朝政,成为权相。历史上南宋权相层出不穷,便与官僚系统对军队的控制加强有关。
一旦权力体系中的官僚封建化,由各种世袭家族把持职位,事实子孙相继,皇帝就被架空了。
杜中宵知道武举,但更清楚这个办法无用,不然他就会向朝廷要几个武举人来军中了。
见几人没有其他说法,杜中宵道:“选官是个办法。只是不能用武举的方式,与文官相比,军中的将领,必须具备带兵和打仗的本事,只会管人可是不行。不如这样,用铁监的办法,广开学校,我们编制些教材,学的好的人便到教阅厢军中来带兵。你们觉得如何?”
这几个人对铁监不熟,一时没有答话。刘几想了想,道:“只要是选官,怎样都行。”
用铁监的办法,其实就是让军队专业化。只有专业化了,制度才成为制度,才能被执行。只要是不改变一个一个小独立王国的局面,制度再好也是没有作用的。
杜中宵道:“刚才说到公使钱,下级军官没有,只能向士卒摊派,这是事实。地方的县衙,没有自己的公使钱,一样会摊派给差役。有廉洁自律的官员,做县职极苦。俸禄微薄,养家不易,一年吃不上几次肉的县令大有人在。若是肯向差役摊派,则天天灯红酒绿,也不是难事。军中的低阶统兵官,一样是如此。选出官来,有专人管钱粮,有专人管军械,有专人管军纪,如此等等,就可以发放公使钱了。”
公使钱实际上是办公费用,当然,有时候会被做为官员将领的私人福利。特别是实际不在职的使相等名义武臣,就单纯只是官员福利。如与党项交战的时候,八大王自动要求减半发放公使钱,他的公使钱就是俸禄的一部分。军队专业化了,可以把公使钱做为军费的一部分,让专业后勤军官管理。
一旦实现了专业化,有上级专业部门为下级专业军官撑腰,使其可与统兵官抗衡,很多问题就应刃而解了。专业化,才是解决军中顽疾的出路。
第184章 文武殊途
何三郎拍着桌子,对身边的人道:“直娘贼,我就是要来学如何管粮草!前些日子,雷都头打了我军棍,一辈子记着他!以后我管粮草,看哪个敢让属下士卒买这买那!”
身边瘦瘦的汉子道:“我什么都不想学。www.uu234.cc只是没有办法,来学这个,总比在外面日头底下操练舒服多了。再者学会了,不再军中的时候,回家还能做些小生意呢。管粮草,不就是管账吗”
“对,对,还是兄台精明,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何三郎非常兴奋。“学会这些,回家里去可有大用!我们村里有村社,就可以在那里做事了!”
那一日之后,军中开办了各种各样的学校,军官和士卒都可以报名。有专管后勤的粮草官,有专管修路架桥的工程官,也有专管纪律条令的参谋官,还有专管士卒训练的教头们,当然少不了学习纸上作业的参谋。统兵官就更高一级,有专门学校,学习军事指挥。
专业化最重要的不是专门人才,而是权力分割,把权力分割到专业部门中。将领不再专权,而是专门的指挥部门,有代替上级各部门部分行使领导权而已。在这个基础上,培养专业人才,把指挥之外的权力,从将领转到专业部门。他们更专业,应该做得更好。
对于军队,后世过于执着于职业化雇佣军好还是征兵制好,忽视了专业化。欧洲的军队由封建军队转变为后来的军队,不管是用近代化也好,什么名字都好,最重要的专业化,并一步一步加强。其实军人是从哪里来的没那么重要,军官有专业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打破封建格局,朝政用的是专业官僚,军中相应的要用专业军官。专业化了,一切就与以前不一样了。哪怕统兵官依然事事都管,也实际上是专业指挥官,而不是这一级的权力分封的小领主。不按专业部门的操作来,上一级有更高职权的专业军官制约。
正在满屋子的人乱哄哄的时候,杜中宵走了进来。
有人看见,急忙起身叉手唱诺。此起彼落,所有人都住了嘴,站起行礼。
杜中宵看了看众人,道:“诸位,从今日起,军中设了这些学校,要从你们当中选出军官来。你们当中学得好的,最后过了考试,可以到军中做个副都头,计置粮草。与以前不同,没有意外,你们做得好了升官,是从都升到营,依然是计置粮草。一级一级升上去,不统兵打仗,依然可以做到横行。这叫做什么?这叫做专业化。以前专业,都是儒者讲自己专于某经,军中是为了打仗的,自然不同。”
这番话讲完,下面的人都觉得希奇无比。本来他们以为,学了这些是要到军中做吏的,并不是去做军官。没想到竟然就要做官,前途远大得很,竟然仅靠着计置粮草就能做到横行。
其实杜中宵为了鼓舞人心,在这里讲大话而已。别说他们,整个教阅厢军中,除了刘几、李畋和越滋,还有几个横行官?真正把这套制度推行到天下全军去了,才能有这个效果。
看了众人的表情,杜中宵道:“你们不要以为这是小事,学了没大用处。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很多时候,打仗就是打的钱粮。这件事做好了,平时才能安定军心,打仗时候才能够大军无忧。计置粮草可不容易。一要保证军中粮草器械充足,二要保证公平。一军之中,发多少钱,这些钱用在什么地方,都有制度,你们就要保证按制度执行。”
何三郎想起前些日子被打军棍的事,叉手问道:“提举,小的一事不明。虽然有制度,但统兵官按自己喜好,不按条例来,又该如何?计置粮草,终究还是统兵官属下,该听统兵官的。”
杜中宵道:“若违了制度,粮草官当然要坚持按照制度来。与以前不同,现在军中是每一级都设粮草官,统兵官以权相压,自有上一级的粮草官为你做主。”
何三郎还是有些不明白,纵然有上一级粮草官做主,统兵官就是不听怎么办?军中是统兵官一手遮天,粮草官还不是归他们管着,怎么就能制约统兵官了?
杜中宵道:“总之你们记住,你们在军中的升迁,是由上一级的粮草官说了算。平时奖惩,才是由上一级和统兵官同时决定。同级统兵官无权处罚你们,他保能建议上一级的粮草官处置。你们的官位,一般与下级统兵官平级,这样说应该明白了?当然,要你们学得好,能考过了才行。”
听到这里,众人才有些明白。统兵官没有了专业部门的人事权,没有了管理权,而只是有普通的领导权,有上级军官撑腰,这些专业官僚才能在军中立住脚。
杜中宵道:“你们先从最简单的算学之类学起,先把这一门考过了,定去留。后边,才学军中如何计置粮草,诸般条例。还要与教阅厢军一起受训,记住,不管是做计置粮草还是其他,你们首先是军人。”
说完,杜中宵又勉厉一番,便离去了。几个学样一起开学,每个学校杜中宵都要去走一遍,说清楚学了之后要干什么,为他们打气。
从封建军队转变为后世说的近代或者现代军队,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容易,是因为核心在专业化管理,职业化军官。此时别说军官,就连士卒都是职业的,而且这个职业是强制一辈子,连没有转行的机会。说难,一是培养专业化的军官难。杜中宵也只是有个概念,到底军中要分为多少专业部门,各个专业部门的职权,怎么执行,心中都没有底,一切要从头做起。再一个,专业化管理,破掉了军中顽固的封建传统,必然会有反弹。营田厢军还好说,不是正规军队,推行到禁军就难了。不但是各级军官会反对如此做,皇帝的想法更加难说得很。
专业化管理的官队,权力是在武职官僚手中,与以前大大不同。大宋皇权的基础是军权,皇帝能不能适应这种转变,重新找出控制军权的办法,那可难说得很。
而军队管理专业化,形成武职官僚,文武分途就会更加严重。此时已经成为通常做法的文官为帅臣用兵的现象,就失去了基础,文官慢慢失去了带兵的机会,说不定还会引起文官反弹。
用文官为帅,实质上是官僚掌握军权的努力,而不是以文统武,更加不是崇文抑武,那些都是官僚是文官身份附带来的。出现武职官僚,自成体系,当然不会允许文官来插手自己的事务,从此文武殊途。
第185章 地方矛盾
十三郎提着一瓶酒,迈着大步,到了自己住处旁边的院子,高声道:“姚指挥使可在?”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房里出来,道:“原来是十三哥来了,快快请进!”
十三郎进了院子,跺了跺脚道:“这才还没有出十月,天气就这样冷了。www.uu234.cc这个样子,今年岂不是要下雪?自到襄州来,还没有见过雪呢。”
一边说着,一边随着姚指挥使进了房里。
这个年轻人名为姚守信,原来是厢军中的一个指挥使,随着到了襄州营田。他小时候进过学,能写会算。到了营田务之后,对于算学极有天分,学业之精罕有人比。自从厢军开始教阅,成立专门炮兵,姚守信表现出了天赋,一直是炮兵教头。军中广设学校,他专门负责炮兵教学。
十三郎是骑兵教头,两人住处相邻,经常一起喝酒。今日天气严寒,军中无事,十三郎便过来找姚守信喝酒,说些闲话。
进了客厅分宾主落座,姚守信道:“我原是南边郢州人,自小长在这里,后来才入厢军。这里虽然冬日并不严寒,有的年份,还是会下雪的。与原相比,这一带的湿气重,下起雪来格外寒冷。”
十三郎道:“这样冷的天气,都不想出门。不如我们去买些熟肉,一起喝酒如何?”
姚守信道:“可是不巧,我家里没有吃食了。左右要出去买,便去外面喝便了。近来河边开了一家酒铺,卖的酒有力气,人人都说不掺一点水,极是良心。他那里有诸般吃食,我们去吃一遭如何?”
十三郎本不想出站,听如此说,只好答应。
两人出了门,一路到了镇上。刚刚进入镇子,就看见一个汉子挑着一担香蕉,沿街叫卖。这是杜中宵在香蕉成熟时专门从荆湖南路买来,存到现在的。通了火车,货物一日就可以到开封府,这个季节开始大量卖到京城。京城里零售据说一斤超过了两贯以上,极是赚钱,营田务批发出去都要几百文一斤。
为了储存香蕉,杜中宵专门在樊城外挖了巨大的地窖,存了几十万斤。这一个冬天下来,仅仅靠卖香蕉,营田务就可以赚二三十万贯钱。再加上椰子之类其他新鲜水果,营田务下年的钱颇为充裕。
没有各种化学药剂,长时间储存水果可不容易,特别是南方的水果。杜中宵试了几次,才试出用地窖密封的办法,一部分水果可以储存。这是现在营田务的独门秘技,利润极是丰厚。
铁路一通,很多物产就可以长途贩运。襄州这里冬天也可以种一些菜,种类虽少,在中原却极是难得,都是现在火车运输的大宗物资。本地产的名贵鱼类,低温容易存活,同样靠铁路运往北方。
十三郎和姚守信到了河边一个酒铺,一起进去。此时天尚早,没有几个客人,小厮正趴在炭火边上打盹。两人寻了座头坐,十三郎高声道:“主人家,过来招呼客人!”
小厮一激灵站起来,急忙跑到桌前,道:“客官要些什么?我们这里有好酒,还有熟肉。”
十三郎道:“热一角酒来,再来一盘肉,其他菜你酌情上来。”
小厮答应,飞快地跑到后面去了。
不一会酒肉上来,十三郎和姚守信吃喝一会,说些闲话。
见姚守信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十三郎道:“哥哥今日寡言少语,莫不是有些心事?”
姚守信叹口气:“兄弟问起,不好不说,最近家里一桩难事,让我极是烦恼。少年时我在家乡常喝酒使气,常常惹出祸事来。十七岁的时候,不合打伤了人,才走到颖州入军中。得上司赏识,一路做到了指使。到这里营田之后,便就派人去郢州打听家人下落,一直没有消息。直到前些日子,才知道我离家没有多少年,双亲便就故去。两个哥哥,一个到荆门军为人做个小厮,另一个到附近宜城县做些小生意。我接了两个哥哥来,出些本钱,让他们在樊城镇做些生意,倒也还红火,这几个月颇赚了些钱。”
十三郎喝了一口酒道:“如此不好么?一家团聚了,快快活活。”
姚守信摇摇头:“等到赚了钱,二哥才告诉我,数年之前他已经成亲了。因做生意亏了本钱,不得不把嫂嫂典卖出去,到宜城一个员外家里做佣,签了五年契约。现在手中有了钱,便想把嫂嫂接回来,一家团聚。不想那个员外只是不肯,必要我嫂嫂在他家做满五年才肯放人。哥哥去了一趟宜城,向衙门递了状子,也全无用处。当时签的实契,除非那员外愿意,不然这五年是必须做完的。”
十三郎听了之后一拍桌子:“那里的县令好不晓事!你是现在军中炮兵教头,营田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一件小事,那县令也不给面子么?哥哥不必忧心,只要提举一句话,必得嫂嫂回来!”
姚守信只是摇头:“兄弟,坏就坏在我二哥与人家签了实契,那人不愿意,有什么办法?我正在找人通融,哪怕多赔那一家些钱,能把嫂嫂接回来就好。再者说了,襄州新任的马知州,明习法律,最重律条。我想过了,提举就是愿意出面,此事也办不成。”
实契一应手续俱全,只要有一方不愿意,就必须执行。签了五年,就是五年,没有办法。别说一个军中教头,还有进士因为家贫其母给人为佣,中了进士之后想赎回,未到期主人就是不许。碰到好说话的官员,杜中宵帮忙说一句话,由官方命令毁契,倒是可以把人赎回来。问题是新任的襄州知州马寻,本是毛诗明经出身,对于案件特别较真,十之**是不成的。以明经做到这个地位,必然小心,如果判了可以未到约就可以赎回,那个员外闹到上司去,对他的前途不利。
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听姚守信介绍着情况,十三郎好大不耐。喝一口酒道:“一个乡下员外,如此不知好歹,又不是不赔钱给他,何必如此难为人?哥哥,左右宜城县离此不远,我们教的人里,也颇有几个在那里营田的。等到过两日挑个清闲日子,我们带了人,到那个员外家里走上一遭!”
姚守信道:“兄弟,我曾经去过了。那员外极是难说话,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没用的。”
十三郎想了想,愤然道:“既然他软硬不吃,我们便用些手段好了!”
姚守信吓了一跳:“兄弟,可使不得!宜城不是枣阳,可不是营田务说了算的地方。那些州县里因为营田务划地自治,与地方的关系可没有那么融洽。被他们抓住把柄,会出事的!”
十三朗满不在乎地道:“哥哥不必担心!此事便交予我了,过两日走一趟宜城,会一会那什么鸟员外!我们到这里营田,地方得了多少好处,一点小事也不帮,还有什么说的!”
见劝不住十三郎,姚守信不由担心。虽然有杜中宵在后面撑腰,十三郎不会出什么事,但真要惹出事来,其他人的惩罚可少不了。自己一点私事,连累了众人,就不好了。
第186章 夫妻相见
十三郎收拾整齐,别了一把解腕尖刀在腰里,就要出门。www.uu234.ccwww.uu234.cc一边的陈硕道:“教头,可不敢带刀!我们只是去吓一吓那个员外,最多拿条棍子即可,难道还怕他家里的人把我们打跑么?一带了刀,真起了事端这就是凶器,说不清楚了!”
十三郎想了想,把尖刀取了出来,道:“你说得对,此次不能带刀。一个乡下员外,我一只手就打倒他们全家,带武器做什么!好,你去招呼其他人,我们这便出门!”
陈硕道:“要不要知会姚教头?此次终究是为他家办事。”
十三郎道:“不必了!姚教头做人一向谨慎,怕他又说闲话。我已知会了姚二哥,让他带着我们到宜城去。只要让那员外看看,惹了我们这些做军的,没有好果子吃,就尽够了。”
陈硕点头称是,出去招集了几个正在这里学习的汉子,到镇上寻了姚二哥,一起出了镇子。众人向西过了鹿门山,一路南下,沿着汉江而行。
宜城县在襄阳县正南,汉江边,地瘠民贫,物产不丰。因为临汉江水道,县城依码头而建,尚算繁华。县境内有楚王迁郢时的旧址,文物古迹众多,记述着这里在春秋战国时的繁华。
这几天欲发严寒,地上铺着白霜,杂草变得脆硬,踩在上面吱吱哑哑响。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汉江上偶尔驶过一两条小船,显得甚是孤寂。冬天枯水季节,这一段漕运的已经停了。
行了半日,终于到了宜城外。十三郎对姚二哥道:“哥哥,那家员外住在哪里?我们打上门去!”
姚二哥急忙摇手:“可使不得!打上门去,惊动了衙门,这事就弄不成了。不如找个人,去知会我浑家一声,出来一起商量,想个办法。只要吓一吓就好,教头万莫打坏了人!”
十三郎道:“我自有数。那我们便入城去,你找个人去知会嫂嫂。”
姚二郎道:“那员外并不住在城里。他在城南有一处庄子,种着几百亩地,驿路边开了家酒铺,甚是好生意。我们不必入城,绕到城门去好了。”
宜城正当荆襄驿路,把守着襄阳的南大门,本是交通要道。铁路一通,驿路的重要性迅速衰落,好在宜城设有车站,依然是交通要道。铁路没有进宜城,车站设在城外,离着南城门不远。
潘员外的庄子离着南城门不远,自从附近设了车站,他家酒铺的生意更加兴旺,每日里赚进大把钱财。因了这间酒铺,潘员外是附近少有能比的富实人家,日子分外红火。
绕过了县城,姚二哥指着不远驿路上高高挑起的一个酒望子,对十三郎道:“教头,那就是潘员外的酒铺,每日里真是好生意。他赚钱容易,才不愿我提前赎回浑家。”
十三郎道:“这厮好好说话便就罢了,若是难缠,等过些日子,让提举收了他家铺子,从此不许他家卖酒。到了那个时候,且看他还敢不把钱放在眼里!”
一边说着,众人到了酒铺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姚二哥看不远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正挎了个篮子卖梨,招手让他过来,摸出五个钱道:“你去寻潘员外家的郭姐姐,就说是姚二郎来找。”
那孩子拿了钱,眨了眨眼睛道:“好巧,今日我正看见郭姐姐到了酒铺里。不知来做什么事,现在还没有出来。你们几个大汉,寻一个妇人家,只怕不是好路数,五个钱可不好做这事。”
姚二哥无奈,只好又摸了五个钱递过去,口中道:“天气冷,你去买碗酒喝。”
那孩子拿了钱,才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找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让人看见?过了那边树林,小河边有一间废弃的小庙,到那里等着吧。郭姐姐愿见你们,自会到那里相见。”
姚二哥急忙谢过,看那孩子跑向酒铺,与十三郎等人穿过树林,到了一条小河旁。离河不远有一座小庙,早已废弃,便着甚是破败。不远处曾经做楚国故都,多有楚国的王公大臣葬在这里,后人纪念经常修些小小庙宇,年久日深不知废弃了多少。这座小庙,也不知道是为了祭奠哪位名人。
众人到了近前,见庙门早已不知去向,里面供着一尊神像,满是灰尘蛛网,早已看不清面目。神像前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东西,甚是冷清。
进了庙门,十三郎道:“这天气实在是冷,我们捡些柴来,烤一烤火。”
众人到了小树林里,不多时捡了一捆干柴,就在神像前面,生起一堆火。
过不多时,外面传来妇人的声音:“二哥,果然是你来了么?”
姚二哥听了大喜,从地上一下蹦起来,口中道:“姐姐,正是我来了!想你想得好苦!”
十三郎跟着出了庙门,只见两个妇人从树后转了出来。年纪大的一个二十多岁,娇滴得长得有几分姿色,收拾得整整齐齐。一身青布袄裙,看上去是新做的。身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甚是瘦削,模样极是清秀,抱着一个小包袱,好奇地看着众人。
姚二郎快步上前,捏住妇人的手道:“姐姐,我想你想得好苦,日日梦里相见”
那妇人看着十三郎等人,有些警惕地道:“二哥,这些是什么人?”
姚二哥忙道:“不必担心,都是来帮我的人。我兄弟现在营田务做厢军教头,这些都是他的同僚属下。姐姐,我兄弟现在营田务甚得重用,每月钱粮不少,随我回去吧。”
那妇人道:“我何曾不想?只是你与人立了契,若是随你走了,衙门必派人来捉,如何是好?”
姚二哥叹了口气,不由一时有些茫然。把妻子卖给别人做佣,在契约时间内,两人就暂时没有夫妻关系。真论起来,主人可以不让两人相见。如若不然,妻子拿了主人家财物周济家里怎么办?
见两人在那里说个不休,十三郎道:“二哥,你们到房里说话,外面寒风难当。”
姚二哥一拍额头:“是我的错了!姐姐,我们到里面说话。”
到了十三郎面前,那妇人盈盈行个礼:“谢过教头。”
“不当事的!与姚教头份属同僚,他诸般不便,自该我替他出头!”一边说着,十三郎进了庙门。
见两夫妻偎在一起,众人看着有些尴尬,十三郎道:“旁边的房子我看着也还干净,二哥不如与嫂嫂到那里去,说些体己的话,我们等在外面就是。”
姚二哥连连道谢,拉着妻子的手,进了旁边偏房,随手关上了房门。
第187章 人财两失
寒风从破窗吹进来,瑟瑟作响。www.uu234.ccwww.uu234.cc十三郎百无聊赖,见跟姚二妻子一起的那个小女孩在火边烤手,小脸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上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跟姚家嫂嫂一起?”
小女孩道:“我姓谢,家中行二,人家都称我谢二姐。五年前我爹爹妈妈缺钱用,卖我到潘员外的家里做使女,再过几个月,就要回家去了。”
十三郎见这小女孩说话利索,又让人亲近,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道:“你既是多年在潘家,可否告诉我,潘员外因何不许姚家赎郭姐姐回家?姚家甘愿给钱,员外还有不爱钱的?”
谢二姐脸红了红,道:“这些事,如何好说?”
十三郎道:“如何不能说?姚二的哥哥现在营田务做官,手中并不缺钱。若是潘员外实在担心,我们兄弟凑一凑,总能把钱凑齐。”
谢二姐转过话题:“你是什么人?怎么就来给姚二哥出头?”
十三郎道:“我姓武,家里排行十三,人称武十三郎。本路常平提举官人在永城任知县的时候,见我勇武有力,留在身边,做个长随,为我起个名字,叫作武松。现在营田厢军里做骑兵教头。”
谢二姐道:“县里也有教头,并不见什么本事。你这个教头,与别人不同么?”
十三郎急忙道:“自是不同。我在营田厢军里不只是做教头,还要带兵的。官人封了个假左班殿直的官,兼着骑兵指挥使,手下数百人马呢。”
谢二姐皱了皱头:“殿直便殿真,为何要加个假字?”
“营田厢军与禁军不同,只是农闲时教阅,我们这些军官都是教阅时才有职有权,故加个假字。”
教阅厢军里的军官,一部分是从前拉纤厢军的军官,他们都是三衙在籍的军人,有官有职。大部分是教阅开始之后,根据表现提上来的。除了本是军官的,杜中宵有上报枢密院和三衙升官外,其他人都是临时任命。十三郎这种本身没有官身的,官称前带假字。本有官身而未被朝廷认可的,官称前带摄字。
假官和摄官,都是在教阅时才有职有权,回到营田务,还是从前的身份地位。他们教阅时的军俸及其他待遇,都是以其他名义发放,营田务出的军费。
假官和摄官,多是因事临时而设,除非特殊情况,不会转为正式官员。一些边远地区,如广南西路等地,因是瘴疠之地,官员奇缺,朝廷增补不及,便由本路起用士人为摄官。这种官员,一般会在数年之后给以正式官员身份,但对他们的任职地方和官阶有限制。
杜中宵坚信自己只要抓住侬智高叛乱时南下平叛的机会,必能立下军功。这些假官摄官,只要有了军功,都可以转为正式军官,给他们正式出身。
听十三郎讲着军中的事情,谢二姐面上带着笑意,静静听着。
见两人已经熟络了,十三郎道:“姐姐,你实对我说,潘员外为何不放姚家嫂嫂走?”
谢二姐一阵为难,有些害羞。十三郎一再追问,只好低声道:“我说给你听,可不要传出去。潘员外此人虽然吝啬成性,却好女色。他贪图郭姐姐有些姿色,占住了身子,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十三郎愣了一下,好一会才明白谢二姐的意思。不是十三郎迟钝,他天生神力,自跟在杜中宵的身边,便一心想在沙场建功,从来没有向男女之事上想。潘员外不想放那人回家,十三郎想了无数理由,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个原因,觉得不可思议。有钱不要,占住个妇人是几个意思?
柴火越烧越旺,映得谢二姐的脸蛋红扑扑的,如一朵含羞带怯的桃花。身后的偏房里,有微微的喘息声传来,十三郎不由一阵恍惚。
见十三郎木木的样子,谢二姐叹一口气:“我卖在这里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女孩,只是依吩咐做些杂事。现在长大了,员外便起了别样心思,让我来伴着郭姐姐。这几个月,我求着家里凑钱,到了时限一定要把我赎回家去。如若不然,哎”
立契的时候,有保人,有押金。赎人回家,是要把押金退回来的。谢家本是贫户,当时的典身钱早已花光,掏押金出来,并不容易。
正在这时,外面一阵噪杂的声音传来。门外一个男人的声音高叫道:“是不是这座小庙?哪里来的贼人,敢勾引我家的使女!好妾婢,竟敢瞒着我来偷汉子!”
听了这声音,谢二姐一阵慌乱:“哎呀不好,这是家主,带人找过来了!可如何是好?”
十三郎道:“怕些什么!人家夫妻相会,别人多什么话!你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说完,十三郎找身而起,招呼带的陈硕等人,大步出了庙门。
一出门,就见一个员外模样的人,站在门前,指着里面大声咒骂。见到里面出来六位大汉,吃了一惊,不由退后几步。随着来的七八个汉子,急忙上前扶住。
定下心神,看清了十三郎等人,潘员外不由怒火更盛,厉声道:“好个贱婢,什么胃口,竟勾引这么多汉子来!你出来,随我回去,必重重惩罚!”
十三郎一时反应不过来潘员外在骂什么,身后的陈硕跳出来,指着潘员外骂道:“老狗,你胡说些什么!我们是姚殿直的好友属下,因你家不放他嫂嫂回家,特来理论的!”
听了这话,潘员外明白过来,上下打量陈硕,口中道:“姓郭的妇人是我明契雇回家的,不得主人吩咐,如何敢出来私会别人!不消说了,随我去见官,告你们一个拐卖人口之罪!”
正在争吵的时候,里面姚二哥夫妻出来。那妇人上前,对潘员外行了个礼:“员外,来的是我的亲夫,多年不见,说些体己话。我虽卖在你家做事,亲夫终究不假,话都说不得了么?”
潘员外见妇人看起来衣衫整齐,面色平静,心中醋意不由减轻许多。转头看姚二哥,却见他裤子草草拴住,脸现潮红,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不由心头火起,对那妇人道:“你既拿了我的钱,到了我家里,便就与亲夫义断情绝!想要夫妻团聚,除非到了期限,拿了卖身契约回去!今日你在这里偷人,可谓是捉奸在床,打死无怨。小的们,上去拿了奸夫,解到县衙见官!”
几个随从发一声喊,一起涌了上来,去拿姚二哥。
十三郎听得稀里糊涂,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到众人涌上来,哪里管那么多,喝道:“好贼子,来得正好!十三郎在这里,若寻帮手,不是好汉!”
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迎上前去,抡起斗大的拳头,把冲在前面的一个汉子打翻在地。而后张开臂膀向前一冲,又把两人放翻。顺手就把面前的人抓在手里,风车一样舞得转,把其他人全部打倒。
到了潘员外面前,把手中的那个汉子随手一扔,指着潘员外道:“你这厮竟敢让人上来讨打,真是不知死活!若是要打,我来陪你!”
说完,把潘员外按在地上,大拳在他背上来了一下。口中道:“说,你要怎么?!”
潘员外养尊处优,哪里吃得了这样打?口中杀猪一样惨叫,喊道:“好汉住手!我打不过你,任你处置!留我一条性命,其他事都随你!”
此时潘员外带的随从从地上爬起来,看踩着潘员外的十三郎如天神一般,再没人敢上前。
十三郎扫了众人一眼,冷哼一声:“既然你讨饶,那便不打你了。姚二哥和他浑家,你如何说?”
潘员外怕被打,急忙道:“随好汉的意思。若是想领走,便带回家好了,钱也不要了!”
听了这话,十三郎点了点头。正要起身,眼光扫到一边站着的谢二姐。见她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有些仰慕,又有些期盼。胸中涌上一阵热气,对地上的潘员外道:“你这厮不是好人,妇人在你家里必然要吃苦。那个谢二姐,在你家的期限快满了,是随在姚家嫂嫂身边的人,一起走了。你如何说?”
潘员外一时不说话,心思急转。姚二的妻子虽有几色姿色,总是年纪大了,能占一天是一天。实在占不住了,让他回家也没什么。谢二姐却正当妙龄,自己垂涎了不只一日,如何舍得?
家中的使女,哪怕是结了婚,外面有丈夫,家主占了身子也不算奸情。反倒是亲夫,在妻子卖掉后义断情绝,亲热按通!奸论处。未许人的小姑娘,就更是嘴边的肥肉。不过这种事情要你情我愿,用强不行的,那一样是强!奸罪,最多减一等。
当然,在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一切都是主人说了算,就是不用强,还有无数手段。威逼利诱,能够守住的有几人?谢二姐快到期限,自然能够守得住。但是如果家里人拿不出钱来,延长期限,自己都知道难说得很。她在潘家数年,还没有见过家里的使女婢妇,被潘员外看上没有得手的。
第188章 妙计
到了大路上,十三郎对谢二姐道:“那狗员外说了,不要你钱,让你回家。你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天时不早,我们还要赶路。”
谢二姐道:“我如何敢回家?卖身契还在潘员外家里,你们走了,他必然到我家里找人。”
十三郎道:“刚才他已经说了,放你回家,如何还会去拿人?”
谢二姐笑笑,低声道:“哥哥好痴他是被你打得怕了,才如此说。此事告到衙门,衙门也不会认的。只有离了本县,他找不到人,才能脱出魔掌。等到期限过了,就不再怕他了。”
见十三郎沉思不语,一边的陈硕看不下去,道:“既如此,姐姐便随我们回去,在姚家嫂嫂那里住些日子。等到无事了,再加家岂不是好。”
十三郎一拍手:“正是如此!我怎么刚才没有想到?”
其余几人一起笑。看看天色不早,怕生枝节,急急一起上路。未到襄州已经天黑,便在鹿门山下歇了一宿,第二天直到日落时分,才回了营田务。
到了家里,姚二哥让妻子暂歇一歇,让人去唤了弟弟姚守信来,自去镇上买酒菜。众人出力,帮他把妻子接了回来,自该设酒谢过十三几个人。
在院中葡萄架下,点了盆炭火众人围着坐了,姚守信听着众人讲此去的情形。
听完,姚守信不由皱起眉头:“哎呀不好,你们此番只怕惹了祸了!若是能够用强,我早就带人打上潘员外家门了!他手里有契约,你们领了人回来,岂不要吃上官司?”
十三郎道:“哥哥,不妨事的。我打那老狗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他自己说把人各自放回家里,不要钱了。许多证人,他还能赖掉?”
姚守信苦笑:“教头,你也知道,他是被人打了才说出这些话来,如何作得数?到了衙门,他只要说是被你逼迫,才不得不答应脱身,你说衙门会不会把那些话当真?”
十三郎随在杜中宵身边,虽然一向觉着这些官司吏事不合自己心意,向来不用心,但终究是这几年见得多了。姚守信一说,他便觉得在理。自己动手打人,只怕官人也不会护着自己。
沉默了一会,十三郎问姚守信:“如此,哥哥有什么主意?”
姚守信想了想,道:“已经如此了,只好将错就错下去。要想不吃官司,只好麻烦提举官人。”
这话正合十三郎心信,这么多年,自己还没见过杜中宵被什么事难住。急忙问道:“哥哥有什么主意?只要能避过官司,提举必定帮我!”
姚守信道:“我若是有主意,又何必去劳烦提举官人?我是说,只能让提举出面,他必然会有办法让你们不去吃官司。什么办法,只有提举官人才知道。”
十三郎听了不由为难:“此次按不住性子,不合打了人,若是告诉提举,只怕要责斥我。”
姚守信道:“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怕责骂么?真要瞒着官人,事发起来,其他衙门到营田务来拿人,提举就不只是责骂你了!此事我有个计较,你们看行与不行。教头,你明日一定要向提举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时做了什么,要明明白白,不可有丝毫隐瞒。我让嫂嫂和那个谢二姐,寻个机会,去说与夫人知道。夫人心善,必然不许衙门把人抓回去,此事就十拿九稳了。”
十三郎一拍手:“此计大妙!如果有夫人出面,天大难处,官人也必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商议停当,谢二郎买了酒菜回来,众人喝酒吃肉,为姚二哥夫妻团聚庆祝。天大的事,只要有夫人出面,杜中宵就无法推辞,总能够过去,自己何必担心。
在教阅厢军中,炮兵和骑兵是两个贵重兵种,杜中宵眼中的重视程度,炮兵还在骑兵之上。姚守信在操炮和炮兵指挥上有天分,又本是厢军军官,作为炮兵的教官和指挥官,非常受杜中宵器重。十三郎同样是骑兵的教官和指挥官,随着杜中宵近十年了,完全是自己人。此次闯了祸,两人也不太担心。
一个乡下员外,两个女使,算得了什么大事?十三郎是还手,打了人几拳怎么了?一路监司什么样的地位?还摆不平这种小事。
此次去的,除了当事人姚二哥,全是骑兵和炮兵的小军官,在厢军里高人一等,不是寻常人可比。
宋朝军中除了统兵官,以及普通军员之外,还有大量的中间阶级,一般分使臣和效用两种。使臣自不必说,有官职,但因为各种原因,不是军官,手下一个人都没有,只当普通士兵使用。效用则是自愿投充,到军中效力的,文武皆有。他们或者是勇武过人,或者是有特殊才能,与普通士兵不同。效用一般不刺字,钱粮俸禄远高于军员,有特殊作用,有些类似于后的士官。
宋朝军法森严,但实际执行时重赏薄罚,犯了错不一定会被追究,但立了功就重赏。这种后果就是打几仗,军中会出现大量的小军官,无法给他们安排职位。跟党项数年战争,现在西北禁军中就大量存在这种不带兵的小官,通称使臣。泛滥到有的精兵队伍,全部都是军官,经常做尖刀或敢死队使用。
教阅厢军当中,骑兵和炮兵作为贵重兵种,除少数非战斗人员之外,其余几乎全为使臣和效用。炮兵中使臣多,骑兵中效用多,作为没有上过战阵的军队,比例高得吓人。
指挥炮兵和骑兵的姚守信和十三郎,平时在军中就高人一等,地位在其他步兵指挥官之上。日常形成的习惯,炮兵和骑兵中的小军官都自视甚高,一般军官不敢干的事情,他们就敢干。真出了事情,杜中宵也会回护。这两个兵种,在教阅厢军中是军中的贵族。有这种地位,十三郎一说,就有一群人跟着他去了。一般的教阅厢军,没有他们这个胆子。
姚守信作为炮兵的教练和指挥官,地位仅在几位高级统兵官之下,平时除了杨文广和赵滋两位带兵都监,其他人都在他之下。他家出了这种事情,在军中本来就有许多人不服。此次回来,除了姚守信觉得麻烦外,其他人都是兴高采烈,自觉做了该做的事,为厢军露了脸。
在姚二的院子里,几人高呼酣饮,直到深夜才散去。
宜城县,潘员外回到家里招呼了庄客,又请了几个乡里据传有武艺的人,到处寻找十三郎等人。找来找去找不到,打听到已经离了县境,一纸状子告到了县衙里。
第189章 行文有司
十三郎说完事情经过,偷眼看杜中宵,心中忐忑。www.uu234.cc
杜中宵想了一会,问道:“那两个妇人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她们的期限未到,你们走时有没有给潘员外留下些钱财,作为赎身之费?”
十三郎道:“当时走得匆忙,不曾留钱。再者潘员外说了,不要我们钱了。”
杜中宵听了骂道:“他吃不住你打,怎么敢开口?他说不要你就不给了,为从你手里逃出来,当时送你钱你要不要?你现在带着许多官兵,不比从前,做事怎么这么糊涂!”
十三郎道:“我们去得匆忙,当时身上并没带多少钱”
“那你们去干什么了!就是去抢人!当时胡乱给那员外些钱,具了契约,不是什么大事。可你们只贪一时爽快,把事情做坏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十三郎心中忐忑,小声问道:“官人,是不是就没事了?”
杜中宵道:“怎么可能没事?两个大活人不知去向,潘员外不贪钱,也要报官哪!不然被好事的到衙门递一张状子,他自己就说不清楚。回去之后,让姚守信速速凑些钱财,送到宜城县去,算作契约未到的赔偿。其他事情,都来报我!”
十三郎唱诺,行个礼,出了杜中宵住处。急急来到姚守信房里,对他道:“哥哥,我适才把去宜城县的事情跟官人说过了。”
姚守信忙道:“官人说了什么?有没有大事?”
十三郎道:“看官人样子,应该没什么大事。只怪我当时做得不谨细,领了嫂嫂和谢二姐回来,没有给潘员钱。官人让你速速凑些钱财,送到宜城县潘员外那里,算作未到期限的赔偿。”
姚守信道:“我们现在正怕被宜城县知道,怎么还自己送上门去?一到那里,事不泄了?”
十三郎想了想,摇摇头:“官人就是如此说的,我怎么知道?当才还说了,要是当时带些钱给潘员外,让他结个契我们再走,现在便没许多事了。”
姚守信想了想道:“我明白了。此事不说清楚,不把余钱结清,你们便是拐带人口,罪过不小。赔了他们钱,那就只是平常纠纷,无论如何,没什么大罪。”
当下拿了自己存起来的钱,约有七八贯,到镇子上换成个银锭。十三郎听了觉得有道理,也拿了个以前杜中宵赏下来的五两银锭,算作谢二姐的赎身钱。凑在一起,找个信得过的效用,送到宜城县去。
杜中宵处理罢了事务,回到住处,韩月娘坐在那里烤火。见杜中宵回来,道:“昨日,十三郎带了几个人,到宜城县那里,接了一家乡下员外的两个女使回来。其中一个是军中教头姚守信的嫂嫂,还有一个是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很是伶俐。人我看见了,都是可怜人,让她们留了下来。”
杜中宵道:“今日午后,十三郎到我那里把事情说了。此事他们办得不明不白,必有麻烦,你不要多管。不然等到宜地县找上门来,不好说话。”
韩月娘听了,便就不乐意:“两个都是可怜人家,一时没有办法,卖在那家员外里做女使。后来姚教头发迹,找上门去,那员外不让赎人,不是坏人么!你莫不是怕那员外找上门来,不敢替他们作主,要把人送回去吧!大郎,我们都是从贫贱日子过来的,可做不得这种事!”
杜中宵没好气地道:“做什么事?十三郎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当朝廷律法是儿戏吗!他带着人找上门去,不给赎身钱,不要旧契,不立新契,这是拐带人口,你知不知道?荆湖一带,多有拐卖良家妇人卖为奴婢的,朝廷正严打,他们不是找事么!”
韩月娘道:“我听他们说了,当时那员外自己说不要钱了,给了又有什么用?那员外当时被十三郎打得怕了,给不给钱,立不立契,还不是一回事”
杜中宵摇着头,在桌边坐了下来:“那能是一回事吗?打官司讲证据的。交了钱,有契约在手,官司上门就有话可说。他们手里有契约,什么官司我都可以顶回去。现在只带走了人,宜城那里连人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个潘员外,必然会向县衙递状子,说十三郎等人强抢人口。两地离着一百多里,他带的人里又有宜城本地人,能够瞒得过去?襄州马知州熟律法,最重刑案,没几日就会到营田务来拿人。到时怎么办?”
韩月娘听了道:“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一时困顿,典身在那员外家。现在兄弟发迹,去把人赎回来,一家团聚,多少是好!明明夫妻团聚,怎么就抢人了?”
杜中宵道:“与你讲不清楚,徒费口舌。那两个妇人你看住便了,这几日不要到外面走动。一个不小心,被宜城做公的拿了去,就十分棘手。我自去跟马知州商议,解决此事,你们不要再乱来了!”
韩月娘想再争辨几句,见杜中宵的脸色不太好,自己又确实刑律之类一无所知,只好忍下,小声问杜中宵:“大郎,你要为她们出头?两人可怜,帮一帮也是积福。”
杜中宵无奈地道:“十三郎到宜城县人也打了,也带了人回来了,我能不管么?等到官司下来,说他强抢人口,就百口莫辨。纵然不重叛,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
韩月娘还要再问,见杜中宵懒得说,只好把话咽回了肚子中去。
第二日,杜中宵写了文书,移牒邓州提刑司,让提点刑狱张士安到襄州相会,有事相商。又写了一封贴子,送襄州知州马寻,把事情大略说了一遍,自己到州里商量。
自京西路常平司设立以来,不但是各处常平仓和义仓的粮草全部补齐,还有大量余财。特别是南路数州开设了商场,有了控制物价的能力,地位比初设时提高了。本来转运、提刑、常平三监司,最晚设立的常平司地位最低,现在常平司已经位于提刑司之上。虽然朝廷没有明文规定,但现在京城行移公文,交待事情,都是先转运司后常平司,提刑司在最后,非常明显。
南路常驻的是转运副使,杜中宵正任提举常平,两人地位不相上下。在南路数州,杜中宵已经是地位最高的官员,如果不是马寻本人特殊,杜中宵只要一个贴子此事就解决了。
为了十三郎几个人的事,杜中宵当然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最有心人记住,以后是个把柄。事情已经发生,那就搞得大一点,针对这一类事情想个解决办法。
第190章 重立规矩
中午休息的时候,十三郎找到姚守信,道:“哥哥,钱有没有送到宜城县去?”
姚守信道:“已经派人送去了,只是派的人还没有回转,不知结果如何。UU小说”
十三郎道:“今日提举官人到襄州去了。我打听过了,官人此去,就是要办我们这件事。除了要去会马知州,就连张提刑也请到襄州,几个衙门一起商议。此事,闹得有这么大吗?”
姚守信苦笑:“你是官人身边的人,都说不清楚,我又如何知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们还是安坐等消息吧。此次闹得不小,我们各自约束手下,再不敢惹出乱子来了。”
十三郎点头称是。又说了些闲话,十三郎才离去。
杜中宵到了樊城,到商场看了一圈,带上徐克,一起过了汉水,到了襄阳城内。进了城门,先到了转运司官廨,拜会副使周沆。
到了花厅坐定,上了茶来,叙礼毕,杜中宵道:“今日来见副使,有一事相商。前些日子,营田教阅厢军中有一使臣名为姚守信,极得上下倚重。他幼年时离家从军,到营田务后,访求家人,知其二兄之妻,因前些年家中困顿,典于宜城县一潘县员外家里为女使。姚守信便凑了些钱财,想赎回家里,让兄长夫妻团聚。无奈那员外不肯,极是烦恼。本部官兵得了这消息,前几日私自到了宜城县,不合与那员外厮打一番,带了姚守信的嫂嫂回来”
听到这里,周沆道:“提举,主人不许,带人走了不是拐带人口?”
杜中宵点头:“正是,我也因此烦恼。这几个人都是军中极有用的,多立功劳,上下倚重。待要重重责罚,他们是为了让人一家团聚,没来由散了人心。若没个交待,官司起来,宜城县那里无法交待。”
周沆想了想,问道:“提举欲要如何?既是军中有用的人,知会马知州让他不过问就是。”
杜中宵道:“我已命那几人带了钱,送到宜城县去了,算作赔偿。只是如此了事,不合律法,终究不妥当。我之所以未惩处那几人,倒非是回护属下,而是此事他们办的虽于法不合,却合于情理。此事大有可议之处,是故前来襄州,邀约了张提刑,与副使和马知州一起,议议此事。”
周沆道:“此种事情天下所在多有,不知有何可议之处?”
杜中宵道:“人生世间,哪里能够一帆风顺,谁都有困顿之时。遇到难到,典卖妻子,到富贵人家为佣作仆,倒也无可非议。只是有那种卖断的身契,一为人女使,便与亲夫恩断义绝,太过不合人情。此是其一。再一个一时困顿典卖妻儿,一卖三年五年,其间或有不可测事,解了难处,未到期限,不能赎人出来一家团聚。于理不合,此其二。”
周沆想了想,道:“提举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古来如此,一时如何改得?本朝相较前朝,已是极照顾穷人了。凡卖身为奴必有期限,到期放归,非前朝所有。再要改,民间只怕不方便。”
杜中宵道:“在我想来,可以如此改,既不违律法本意,又方便民间,副使斟酌。一是妇人卖于别人家,有夫的依然与本夫是夫妻,只要不违犯主人家条例,不能阻其夫妻相会。再一个身契虽有期限,但只要给予赔偿,可以提前终止契约,许人赎回,免得违背人伦。”
周沆听了,低头沉思良久,道:“提举,恕我直言,你说的第二条尚有可议处,第一条难行。”
杜中宵问道:“第一条有何难行处?请副使赐教。”
周沆道:“雇在人家做女使,主人家事宜无不知息,有的还掌管钱财。如果女使有二心,拿主人家财物周济家里,甚或是有钱财纠纷,以卖身为名,刺探主人家**,会生无穷事端。典卖妻子必是家里遇到绝大难处,夫妻之实只能暂罢,以待未来。”
杜中宵沉思不语,知道周沆讲的也是事实。不许典卖妻子是不可能的,此时的典卖其实是雇佣,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卖身为奴。不管是从解决穷人难处的角度上,还是保障妇女劳动权的角度上,都不可能走回头路。不过此时的卖身太过于宽泛,除了出卖劳动力,还有直接卖断,相当于与丈夫暂离婚的。甚至还有给人做妾,为人生子的,卖的内容极其复杂,让人大开眼界。当然,后世发达了,此时卖的内容依然存在,只是合法不合法而已,如给人代孕的,诸如此类。不同的典卖内容,便就对应了不同的责任与义务。
想来想去,杜中宵觉得,第一条要解决有些困难,最少现在还很难解决,只能留待以后了。先从第一条做起,这也是自己的主要目的。只要允许毁约,姚守信和十三郎等人的事情,也就不是事了。
两人饮了茶,说了一会话,便一起出了转运使官廨,到了不远处的襄州州衙。
提点刑狱张士安已经到了,马寻把杜中宵和周沆迎进花厅,又端了两盆炭火,坐着饮茶。
叙礼毕,杜中宵把刚才与周沆说的话又说了一遍,道:“今日我让北边樊城商场的徐克同来,议一议契约期限未到,有人毁契的事情。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契约立了之后,会因很多事情而无法执行到底,此是人之常情。立契而不许毁契,于理不合,当别加限制。”
张士安道:“提举,立契重在信字。既已立了,如许人辄毁,徒生事端。”
杜中宵道:“提刑,话不能如此说。先说人身契,便如姚守信一家,因为一时困顿难济,把妻子典卖到潘家。弟弟姚守信回来,身为朝廷命官,嫂嫂在人家里为奴,他如何自处?也失朝廷的脸面。待到赎人回家,主人不许,便就无可奈何。再说商契,两方立约,订好时限价格,做成了自无话说,做不成的时候也多有。此时穷索保人,必要赔偿另一家的损失,没个数目,往往倾家荡产。依我之见,以后不管是身契还是商契,在订立时,都要加上违约条款。”
马寻道:“提举何意?既已立契,如何还许人违约?”
杜中宵道:“世间事哪个又有把握一定如何?必定有人违约,不能强行不许。在立契的时候,可以约定,如果一方违约,该如何处置。比如一笔生意,押金多少,生意数额多少,一方毁契,该赔偿另一方几多钱款。如此,生意人遇到了难处,早早知道生意做不成,可以毁约赔钱,不耽误做其他生意。”
杜中宵所讲的,其实就是合同不能执行时的违约金。这个时代,立好契约一方毁契如何赔偿是有规矩的,但违约金不是普遍现象。大多时候,是一方不能执行契约了,便逃得不知去向,只能向保人求偿。
不是用押金,或者资产抵押保证契约执行,而是让保人做保对商业是不利的。身契不必说,像姚家的例子,有了钱也赎不回人来,明显不合理。商业行为也不利,保人必是地方大户,他们权势太大了。
第191章 集议
见众人不说话,杜中宵对徐克道:“主管,商场是做生意的,你说一说。UU小说一日立契须经保人,二是立契时用押金,不能完成则立多少数额的违约金,哪具合适一些?”
徐克起身拱手:“回提举,依小的这些日子主管商场,觉得保人和押金两种办法各有好处,不能偏费。有忠诚勤俭之人欲做生意,苦无本钱,有些人脉,可以让人做保。像商场,下面找商户的时候,最开始就是让营田务做保,贷钱给村社。后面慢慢从货款中扣些钱,做为押金,便不须保人了。有那本钱雄厚的外地商人,本地哪里找保人?就让他们交押金,一样做生意。不过,不管哪种办法,立契时最好能明写违约金。如若不写,一旦违约只能按损失数额来赔偿。这里有个确数?空打无数官司。”
张士安道:“做生意有本钱有利息,有市价,如何算不出来损失确数?”
徐克拱手:“提刑,便以学生管的商场来举例子。商场与广南来的某个商人议定,让他贩些南海珍珠来,何日到,多少数量,都有确数。时限到了,或者货物拖延时日,或者数量不够,契约写不清楚便就难论赔偿数额。我们也是经多了这种事,得提举指点,现在商契都明定违约金。晚到一日罚多少钱,数量短少罚多少钱,都有明契,少了许多纷争。”
马寻心里清楚,杜中宵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是因为十三郎等人从宜城县抢了人。宜城县令已经打听到了是营田务的人干的,状子递到州里。马寻是毛诗出身,不是进士,官场上本就被另眼看待,官职又低于杜中宵,不好强到那里拿人,一时犹豫不决。杜中宵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是给马寻个台阶下。
马寻精于法律,岂能不知道这里面的漏洞?十三郎抢人在前,订契约条例在后,法不前溯,按道理是管不到这案子的。但只要新条例出来,可以让县令决断,依情按新法论处,这在地方官的权限之内。心中有计较,马寻基本不参与讨论,自己等三位监司主管官议出结果执行就好。
周沆沉吟良久,道:“若是订立契约时,明写违约要赔偿钱数,倒也有许多好处。怕只怕,有的商人贪图好处,会故意违约。如商场买卖货物,订契约时,市价若干,写明违约赔多少罚金。而运货物到地方的时候,市价涨了,违约反赚得多,商人便就违约。治地方明法令,淳风俗,发生这种事情,就败坏风俗了。此事要多斟酌,不能只因为衙门容易办案,就如此做。”
地方官对案件有一定的裁量权,必须依法断案,但可以依情裁处,上下无异议即可。一个原因就是治理地方,不只是执行朝廷法律,还有教化地方的职责,两者并无轻重之别。对案件是从严从重,还是薄罚,一个标准就是能不能教化地方,所谓淳风俗。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依地方风俗法外断案,就是乡原体例。州县官员与路级监司的官员不同,也与后世有别。他们不但是朝廷派出治理地方的,对朝廷也代表着地方。对百姓代表着朝廷,对朝廷则代表着地方百姓,一方面是朝廷律法,另一方面是乡原体例。乡原体例不是地方法规,地方法规是朝廷律法的一部分,此时称一州一县条例。乡原体例是地方风俗习惯,遇到了不合地方常理人情的案件,地方请愿要求更改结果,就是依据于此。
周沆就是这个意思,如果订立契约时明订违约金,商人在违约能够得到好处的时候,自然会选择违约。如此一来,会养成漠视契约,不诚信的风俗,违背了治理原则。
杜中宵道:“副使,商人做生意,本来就是逐利。任何一单生意,都是有风险的,风险多大,双方各自承担多少,就在契约里表现出来。如何表现?一方违约赔罚金若干,另一方违约赔罚金若干,这个数额就是各自估计的风险。当时估计错了,后来又有何话说?若讲如此不诚信,以后不与此家做生意好了。”
周沆想起了想,点头道:“如此说也有道理。不过民间人身契,又有许多不便处。”
杜中宵道:“人身契反而好办得多。百姓卖身为奴者,无不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如此。朝廷当爱护百姓,约束主人不得苛待奴仆,契约自然倾向卖身者。卖身者要赎,主人本就不该阻拦,是也不是?”
周沆和张士安点头:“自该如此。”
杜中宵道:“那就好办了。立约时有期限,若是提前赎人,只需把典身钱分摊到时日里,把以后日子的钱还给主人就是。当然,赎身之后主人家或要雇新人,需要时日,便可商量,是多做些日子,等主人再雇了人来才走,还是交些罚金。这个日子要定下来,最多一个月,罚金也不能多。”
杜中宵是按他熟悉的工厂工人辞职来算的,提前一个月辞职不算违约,实在等不及给赔偿。这个年代的奴仆其实就是雇佣工人,依然是朝廷编户,人身权利得到保护。不过这个条件,对于奴仆过于宽松。
张士安道:“提举,若是如此定,对于卖身人来说,契约期限便就可有可无,全无约束。提前赎身时,还是要跟主家商议,双方议定才好。只要让主人家不亏钱,谁还会强留人不成?”
杜中宵道:“怎么不会强留人?提刑,便以此次姚守信嫂嫂来说,那员外不许赎身,强留在家,就是贪图她的姿色,而不是贪图她在家里做活。遇到这种,不强立期限可是不行。”
见其他人不说话,杜中宵道:“要不这样,为了让卖身人有约束,可以提高罚金数额。剩下还有多少日子,把典身钱摊在里面,多收一倍,如何?”
周沆和张士安沉吟很久,一时决断不下。他们同意了,这就成了附近数州的地方条例,一定要执行的。加入违约条款,并不违反朝廷律令,只是作为补充,这几个就可以决定。今天同意了,以后是要负相应责任的,两人必须仔细掂量。
杜中宵一定要加入违约条款,卖身为奴的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在工厂里做工的工人。他们以后的契约,还要加入工作时间,加入休假制度,一些相应的福利保障,甚至教育条款。
与欧洲不同,唐宋时期奴隶制度的瓦解,被雇佣者地位的提高,是由官方主导的,伴随着儒学的复兴。此时的学术思潮,对天下治乱看得很重,一有乱起,首先会被认为德政不修,逼起民乱。对于造反者的态度,大多是只诛首恶,不问协从。严厉镇压的盗贼重法,只适于部分地区。
这种社会条件下,血汗工厂根本开不下去,朝廷法律不允许,社会道德同样不允许。
总体上讲,血汗工厂只会相对提高利润,并不会绝对提高。普遍是血汗工厂,工厂主并不会得到超额利润,只有一部分是血汗工厂时,工厂主才会得到超额利润。在超额利润的刺激下,其他工厂也会向血汗工厂靠拢,超额利润慢慢消失。压榨出来的劳动财富,是整个社会的福利。从整体上讲,劳动者没有得到应得的报酬,也就没有消费能力,不利于市场发展。内部市场无法发育,只能过度依赖外部市场,帝国主义不断扩充殖民地。从殖民地掠夺资源,同时做为工业产品的倾销市场。
这种模式下,对外扩张只能是占领殖民地,而不是扩大领土。殖民地可以提供资源和市场,内部市场不完善,领土扩张是不划算的。欧洲国家在强盛之后,殖民地几乎完全丢失,是他们发展路经决定的。
西方世界,不能依赖殖民地的美国和德国,反而培育了内部市场,在工业发展上领先。而殖民地广大的几个国家,工业很快被美德后来居上,说明了殖民地是有毒的蛋糕。
杜中宵的做法,是一边发展工业,一边培育内部市场,本就不允许血汗工厂存在。以内部市场为根本,才能长久,中国的市场足够大了。宋朝内部市场能够统一,比多少殖民地都有价值得多。不但是整个社会得利,工业也有了动力,可以快速前行。
第192章 银钱两清
太阳高挂,谭晨依然高卧床上,睡得正香。UU小说www.uu234.cc
店里的小厮急急跑来敲门,高声道:“客官,快快请起,外面有人寻你!”
谭晨从床上一跃而起,拉开房门,骂道:“爷爷睡得正香,你来嚎什么丧!”
小厮吓得退后两步,道:“客官,外面来了两个衙门的人寻你,说有事相商。”
谭晨略怔一怔,睡意去了,道:“让他们在外面等着,我换件衣服就来。”
小厮惧怕这个大汉,不敢多说,急忙告辞去了。
不大一会,谭晨换了衣服,洗了脸,把门带上,摇摇摆摆到了客栈前面厅堂。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伍押司看见谭晨进来,急忙起身叉手:“提辖,好事,在下特来相报!”
谭晨拉个凳子坐下,口中道:“什么好事?洒家在你这里住了快十日了,盘缠已快用光,好多日没有酒肉到口,口里淡出个鸟来,正自不耐。你若是消遣我,洒家认得你,拳头可不认得你!”
伍押司陪着笑,从怀中取出一张榜文来,道:“昨日州里揭榜,姚教头的事情,衙门有说法了。只要赔潘员外家些钱,此案便就了结,以后概不过问!”
“拿来我看!”谭晨接了榜文在手,看了一遍,闭目不语。
伍押司看着谭晨的脸色,心中忐忑不安,只盼不要再出变故才好。
谭晨是姚守信手下,长得高大,天生神力,投充为效用。炮兵不只是要能写会算,不管是搬运炮弹还是调整炮位,都要力气大的人,被姚守信招入炮兵当中。因为在江湖上走得多,见过世面,姚守信让他带钱来,了结跟潘员外家的事。潘员外本就不是为钱,哪里肯依?不肯收钱给身契,还不断要求县衙,押着谭晨去营田务,把走了的两个女使押回来。
小小宜城县,几个胆子敢到营田务衙门去拿人?把状子递到州里,就不闻不问,只管拖下去。伍押司收了潘员外家的钱,来威胁过谭晨,结果被他一个人,打得自己五六个手下满地找牙,从此见了他就害怕。今日州里行文来,凡是典卖人身的,都可以在未到时限之前毁约,只要赔给主人家钱就可以。伍押司见了急急呈上去,县令让揭了榜,伍押司拿了一份便就到了谭晨住的客栈,只盼把这凶神赶紧送走。
好一会,谭晨才睁开眼睛,掐着手指,在那里不知道算些什么。伍押司也不敢问,在一边小心谨慎地看着。看谭晨算得清楚,急忙上前道:“提辖,我们这便就潘员外家里,算清楚钱,案子就结了。”
谭晨道:“且慢,容我数一数。”
说完,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用手掂了掂,摇了摇头,问伍押司:“县城里可有金银铺?”
伍员外道:“有的。提辖要把银子换成钱?不必了,潘员外还敢不收这银?反了他了!”
谭晨摇头:“不是,我这银子太大,找个银铺解成小银。我算过了,依着榜文上面,只需赔给潘家五贯二百三十六文足钱,我这锭小的,也是五两足银。潘员外真是猪一样的脑袋,不知道怎么挣下那么大的家业,想来不是正经来路。以后县衙里面,可要盯得紧一些,不定就是个大盗!”
伍押司连连点头,不敢多说话。他知道谭晨的意思,前些日子,十几两银子给潘员外,他怎么都不肯收,只想着把人押回来。现在必须收了,哪里还有那么多?
此时银价,一两约换省陌两贯钱,谭晨那锭小银是五两,值七八百文,付了潘员外的违约金,还剩下一贯多钱呢。而那锭大银,他就落下了。
出了店门,谭晨对伍押司道:“押司,姓潘的这厮不知好歹,拖到现在,虽然费了我许多店钱,他却少了十几贯钱。此间事了,我请你吃酒!”
伍押司连连道谢,一路陪着谭晨,到了潘员外庄外。
庄客报了,不多时潘员外出来,见是伍押司和谭晨到来,只以为要押着这厮去营田务拿人,急忙上前拱手:“押司辛苦,且请里面用茶。”
谭晨道:“不必了!爷爷在你这里住了许多日子,早就心焦!今日早早把事情了结,用些酒饭,我便回转去!耽误这些日子,教头必然以为我不会做事。”
潘员外愣道:“了结?怎么了结?我那两个女使,已回来了?”
“发你的清秋大梦!”谭晨骂了一句,拿出解的小银,“这一锭值六贯堆八百文,城里金银铺里换来的,这里有他们写的提帖,伍押司在一边看着,童叟无欺!快快收了,把那两人的卖身契拿来。若是磨磨蹭蹭,惹得爷爷火起,打进你的庄里去,到时莫怨!”
潘员外把银子拿在手里,不明所以,对伍押司道:“押司,这是什么意思?这人说什么疯话?”
伍押司取出榜文,递给潘员外道:“州里行下榜文来,你看清楚了。县令说得清楚,你这案子便按榜文上办,不得再生枝节。谭提辖给的钱,可跟数目对上?”
潘员外接了榜文在手,看了一遍,只是不信,又仔细再看一遍,对伍押司道:“押司,我雇那两个女使的时候,可没有这规矩!现在人跑了,自然就该追回来,怎么能够如此!”
伍押司早被谭晨弄得怕了,只想着赶紧送走这瘟神,听了潘员外的话,不由勃然变色:“衙门已经决定如此,你敢不照办?再纠缠下去,当你强抢民兵,先到牢里吃顿板子!”
潘员外一时怔在那里,脸色白了青,青了白,好一会道:“我不服!我花的黄灿灿的铜钱,雇两个人回来,衙门一纸榜文就不管身契了?我要告你们,告你们!州里不管,我到转运司去告!襄州不过百里路,当我去不了么!押司,我知道的,朝廷现在允许百姓到转运司告官。圣天子在位,岂容你们这些狗官污吏蒙蔽圣听,欺压百姓!你等着,我就不信转运使不给个说法!”
伍押司冷冷地道:“尽管去告!衙门里我多少事情要忙,没空跟你在这里蘑菇,先把该给你多少钱算清楚了,跟谭提辖结了账,我好回去覆命。到了襄州,别找不到转运司衙门。”
潘员外瞪着眼,看着伍押司道:“哎呀,你还敢嘴硬!我识字,前些日子看过榜文的,天子明诏在那里,许百姓到转运司告州县,就是要治你们这些狗官!等着,早晚有你好看!”
伍押司冷笑:“忘了告诉你,你手上拿着的榜文,就是本路转运、常平、提刑三司定下来的,本县不过依上面的条例做事而已。你也是识字的,没看见上面三司的具名?”
潘员外急忙再看,才发现榜文后面,写明是依三司订的条例,不由怔在那里。前些日子,朝廷恰好有旨意,许百姓到转运司告状,他记在心里,本以为可以吓唬住伍押司,没想到是这个样子。其实以前告状不是转运司不管,而是那是提刑的事,只有告御状的,转运司才会给盘缠。当然,御状告不下来,回到地方之后这些钱要不要加倍地吐出来,那可就难说得很了。
把那榜文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潘员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伍押司讥讽道:“转运司的条例,你还要不要去告?再不服,可以告御状,转运司给你发盘缠!”
谭晨早等地不耐烦,骂道:“什么猪狗,强占民女,还要告这个告那个!速速了账,拿了身契出来爷爷回去交差。再在这里纠缠不清,打到你家里去自己找!”
伍押司道:“员外,今日我是奉命办事,速速拿了身契出来了结!不然,你无理取闹,拿到牢里先打板子!我念你平日交情,才好言相劝,再不听,就可要用强了!”
潘员外虽然跋扈惯了,此时也不敢再强行抗命。他家里有钱,平时衙门里的公吏差役,没少得他的好处,闹一闹没什么。伍押司已经翻了脸,再闹下去就是找不自在了。今日说的再给听,等到事了,摆桌筵席赔个不是就是。大家都还要在地方生活下去,不能彻底闹翻。
万分无奈,潘员外只好回到屋里取了两人卖身契来,万分不情愿地交给了谭晨。看着谭晨拿了卖身契,扬长而去,潘员外气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县衙都不敢惹营田务,他不能打官司,还敢怎么。
第193章 会员制
皇佑三年五月,朝廷同时设河渠司和铁道司,隶三司之下。盐铁副使兼领河渠司,度支副使则兼领铁道司,代表三司一管运河,一管铁道。
六月,郭谘代苏颂为柏亭监知监,苏颂调任相州知州,在那里的铁监开始大量轧制铁轨。相州铁轨主要提供给河东道使用,正式开始铺设白马到并州的铁路。
杜中宵依旧提举京西路常平司,去年用明堂恩,官升一阶。到了杜中宵这个地步,升官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哪怕有功劳,也能拖就拖。等到任满,运气好职先上去,官阶才会再飞速升迁。
随着中原铁路网干线,开封到洛阳、开封到襄州、洛阳到叶县、开封到登州等铁路的开通运行,市场打通,商业空前繁荣。京西南路各州和重要的县,都已经开设了商场,常平司的财政充裕。随着常平司的快速发展,朝廷决定增设一名判官,与提举分治京西南北路。人选还没有定下来,杜中宵则组织衙门县有人员,开始准备在洛阳设置分司。
如果常平司下的商场开到京西北路,商业网络就彻底成形,京西路出现了统一市场。原来主导商业的各城行会牙人,不再能够操纵商业,会出现一个新局面。京西路常平司的成功,得到了朝廷认可,最近在议天下各路广设常平司,让杜中宵尽快完善常平司条例。
最早开设商场的樊城出现了新局面,在行会和牙人失去了商业控制权后,经过一段时间发展,最近开始慢慢联合起来。大部分牙人和一部分商人一起出本钱,在对面的襄州开设了商场,制度和设置基本模仿常平司商场,甚至还挖了一部分人过去。这是宋朝的第一家民营商场,与樊城商场直接形成了竞争。
到襄州去看过,徐克急急赶到了营田务衙门,向杜中宵禀报。
在花厅坐下,上了茶来,徐克道:“提举,前两日一些商人联合出本钱,与襄阳和樊城的牙人们一起,在襄州一起开了一家商场。自开业起来,他们只只降低打折,不知多少优惠,来势甚是凶恶。若是让他们成了气候,只怕我们在樊城的商场诸多不利。”
杜中宵道:“那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我们做了这生意,就不许百姓做了。”
徐克道:“做生意没有什么,可他们如此大搞,不是个做生意的样子。如此连续多日拉客,明摆着要与我们商场生死相争,这还得了!”
杜中宵笑道:“他们就是襄阳和樊城的员外和牙人全加起来,又怎么能与常平司生死相争?你想的太多了。在我想来,常平司的商场有两项好处,是他们的商场做不来的。一是货物流通,我们已在我个州县开了商场,有专门的运输队伍,货物往来都有条例,既省钱又快速。二是商场之下有大量村社,为商场生产许多货物,价钱不高,质量稳定。有这两项长处在手,再在做生意上多想办法,立于不败之地。”
徐克连连摇头:“提举,我们虽有这两样长处,但也有短处啊。常平司的商场做事都有条例,不得违背。与襄阳新开的商场比起来,便就显得古板。再者我们商场里,卖的一定货真价实,他们可不一样。”
杜中宵道:“怎么,那边商场刚开起来,就缺斤少两、以次充好了?”
徐克道:“也不能如此说,不过小手段还是用的不少。如里面的柑桔,明明是附近产的,却说是两浙来的洞庭桔。卖的比我们那里便宜,名头又大,不知抢了多少生意。似这种小手段,那里数不胜数。若说他们弄虚作假,也无实证,而且就是柑桔。这样做生意,我们怎么搞得过?”
杜中宵看着徐克,一时无语。这种手段似曾相识,利用百姓贪便宜的心理,以次充好,抢夺正规商场的生意。太湖的洞庭桔天下闻名,百姓听了,价钱不贵,许多人都会买些来尝个稀罕。那里离着襄州有多远?又不通火车,价钱怎么可能比樊城商场里还便宜?可这种东西,只是味道上略有差别,满城百姓有几个吃过洞庭桔的?也尝不出来。真正的行家不买,可他们终究是少数。
想了一会,杜中宵道:“此事暂时还没有好的办法,你只管按着以前规矩,货真价实做生意。纵然一时有损失,靠着口碑慢慢会把生意夺回来。”
徐克苦笑:“提举,哪里那么容易?这两日,到我们商场的许多客人,都埋怨我们的价钱比对面襄阳的高,诸多不满。如此下去,百姓口碑就是我们的货物贵,以后会一日不如一日。”
杜中宵当然可以利用经验采取手段,如原产地证明,保质期,诸如此类。可这个时代,这些手段实际无法执行,造假的成本太低,而查证的成本太高。官方的商场不能采取这样的手段,不然无法管理,这是天然劣势。等到人人都形成了印象,官方商场卖的东西贵,民营的便宜,生意就不好做了。
斟酌良久,杜中宵道:“主管,按理来说,似柑桔水果之类,我们都是在地方有专门的果园,不该比襄阳新开的商场更贵啊。哪怕他们是用地的冒充洞庭桔,比我们便宜,岂不是不赚钱了?”
徐克道:“哪里知道他们哪里收来的,看着不如我们卖的品相,就说洞庭桔本是如此,只是口味更加特别。寻常百姓哪里分得清?还是贪那便宜,去买他们的。其他许多货物都是如此,两相对比,品相质量都远不如我们,但不放到一起,一时也难分出来,有什么办法?”
杜中宵一时无语,这还真是个棘手问题。那里卖的就是不如常平司卖的,但人家便宜啊,你有什么办法?商场有固定的供货渠道,水产有渔场,水果有果园,就连米面都是固定地方生产的。这个年代普通人还没到讲究口感、品相的程度,营养差别更是没人理会,这就是个大劣势。
想来想去,杜中宵道:“这种事情,一时也没有办法,只好暂时先由他们去吧。你回去之后,着人把对面的价格都整理出来,我们这边也适当降价,少赚一些钱就是了。这是个长久生意,要按照长久生意的办法做,不可学他们那样。”
徐克答应,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自己不是竞争不过对面,可常平司许多条例,手段受手限,根本就没有办法。特别是那边商场新开,有大堆牙人,做生意的取巧手段层出不穷,让人大开眼界。
想了一会,杜中宵道:“要不这样,你回试一试会员制如何?”
徐克道:“会员制?提举,什么是会员制?”
杜中宵道:“我在唐龙镇的时候,在柜坊里曾经用过这办法。凡是老主顾,或者买货物较多的,可以让他们办理会员。每买货物,便给他们积分,依着积分给他们各种各样的优惠。如此,可以尽量拉住买货的人,尽量避开对面商场的冲击。”
说完,杜中宵向徐克详细价绍了会员制的制度,操作方法,以及意义。让他回去制定条例出来,以后各地商场,便照此办理,免得其他地方出现同样的事情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