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过去不须提起
今晚没有月亮,不时有云飘过,就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UU小说院子里挂了一盏煤油灯,显得甚是明亮。
贺大举起杯子道:“里正,多谢了你借这盏灯来,不然要请酒,众人也看不清。”
里正何道成是营田务派来的,年老厢军,汴河边上拉了一辈子的纤。骨骼粗大,虽然已经年老,须发皆白,面色却非常红润。他为人爽朗,做事公道,甚得村民的敬重。
营田务的里正与地方的里正有些不同,不是役,有些吏的成分。一年象征性的发两贯钱,还有十亩免税的职田,不服其他差役,就是说家里有一个免差役名额。像何道成,年过六十,过了服役的年纪,做着里正,儿子里便有一个可以免役。
饮了贺大敬的酒,何道成大着嗓门道:“阿大,说这些做什么。你今日一家团聚,是难得喜事,一盏灯不值什么,我这里还带了些酥糖,给你家孩子吃。”
贺大连忙谢过,转身招呼儿子。却见他站在母亲身边,拽着衣角,手指放在嘴边,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并不过来。这孩子长大这个年纪,今天是第一次见自己,一直不敢相认。
贺大的妻子轻轻推了推孩子,低声道:“快快过去,谢过里正阿翁。”
那孩子才走上前,从何道成的手里接了糖过去,低声道:“谢谢阿翁。”
何道成摸着那孩子的道,笑呵呵地道:“这孩子眉眼间,都有贺大的影子,果然是他孩子。我且问你,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道:“我今年八岁了,名字叫狗头。妈妈说,我生下来家里就遭了灾,命有些不好,起个贱名冲一下。住在蒙阿爹家里,经常被打,狗头打不烂,起这个名字,便就打不坏了。”
何道成叹了口气:“可怜,你这孩子吃了许多苦。现在回了家里,有房地地,又有村里照拂,纵然是遭灾,也不会饿肚子了。快快吃糖,过些日子去进学,让先生给你起个好的名字,不被人打了。”
狗头吃了一块糖,闭着嘴品尝着那香甜的滋味,过了一会,才轻轻地问:“起名字,我姓什么?”
何道成道:“自然是随你阿爹姓,姓贺。”
狗头点了点头,道了声谢,重新回到母亲身边,偎在她的身上。贺大的妻子扶着儿子的肩,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也不知从何讲起。那一年人饿,她总不能看着儿子活活饿死,不为自己,也要给儿子找一条生路。这一去就是七年,儿子没有饿死,却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贫贱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现在回到贺家来,不会饿肚子了,能把儿子拉扯长大,她便带着儿子回来了。当年离家而去,只是背夫,终究没有弃子。人为了活着,有时候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她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也知道当初那样做不好,贺大必然不好受,又能怎么样呢?她把孩子养大了。
蒙屠户是个粗人,倒也没有多坏,只是脾气暴躁。两人不是正式夫妻,喝了酒,女人也打,孩子也打。不喝酒的时候,倒是平平常常,安稳过日子。许多人家不就是这样过来的?
决定回贺家,妇人还是有些忐忑的。贺大会怎么想?周围的人会怎么想?怎么看自己?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终究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糊里糊涂就那么回来了。
一切就这么平平淡淡,贺大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就像妻子回家住了些日子。周围的村民倒是非常兴奋,没有人指责自己,开开心心为贺大办酒庆祝。他们庆祝的,不只是贺大一家团聚,还庆祝有这样一户人家,熬过了生命的苦难。
喝了一会酒,何道成道:“再过几日,教阅的厢军要换人了。本来贺大要去的,现在一家团聚,这次就先不去了,好好照顾家人。看有哪一个愿去,替了阿大。没人去,我让家里的三郎去。”
班二郎道:“我是刚回来不久,不然就去了。刘七家里种了桑树,抽不开身,皮达的浑家刚刚有了身孕,都去不成,看来只能二哥去。无妨,若是他心里委屈,下次我再替他就是。”
何道成骂一句:“我家替贺大做事,哪里要你来替。再者说了,去做教阅厢军,吃得好住得好,只是累一些罢了。年纪纪轻轻,会怕这些?当年汴河边拉纤,比这日子苦得多了,还不一样过来!”
众人一起笑,举杯饮酒。
贺大端着杯,对众人道:“自那一年遭了灾,我便诸事不顺。原以为这一生就苟延残喘,一生就这么过去了,却没想到还有重拾家业,全家团聚的一天。诸位恩情,我心领了。满饮此杯!”
说完,举杯一饮而下,眼里泛着泪光。众人嘻嘻哈哈,都饮了酒。
班二郎道:“贺大这几日你在家里陪着嫂子,左右无事,闲来与我去打猎。獐儿兔儿,不但是有些肉吃,毛皮还可以换些钱。你现在做着这事,能卖好价钱。”
贺大正色道:“二郎,我说一句话,你可不要不高兴。现在正是春天,众生繁衍,可不是打猎的时候。常言道儿行千里母担忧,鸟在巢中盼母归,上天有好生之德,做事情不可违天时。”
班二郎怔了一下,大笑着饮了一杯酒,道:“是我的错了。明日起便收了弓箭,到了冬天,再取出来便了!那这几日衙门有事就去做,无事帮着你们,赚碗酒便了。”
此时朝廷是有禁猎期的,不过正规猎户衙门会管,平时村民猎些小动物哪里管得过来?今日妻儿归来,贺大心境与以前不同,听班二郎打猎,便就开口劝他。现在大家有田有地,又不是以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不能这个时候去找猎。正是繁殖季节,人有恻隐之心。
这一夜众人尽欢而散,何道成提了油灯,带了众人,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贺大送走众人,回到院里,随手关上院门。
不知不觉东边一轮弯月现了出来,清清秀秀地挂在天空,洒下如银的月华。
贺大扶着院门,看着做厨房的棚子那里,妻子收拾着碗碟,儿子坐在一边,拿着里正送他的糖。放一块在嘴里,舍不得嚼,细细品味。一时不觉看得痴了。
过去的七年,就这么溶化在了皎洁的月光里。一切都已过去,过去便不需再提,自己终于等来了一家团聚的时刻。妻子在那里收拾,儿子在一边,便如梦幼,却又是如此真实。
第165章 皇子案发
杜中宵看着邸报,突然“噗嗤”笑了出来。www.uu234.ccUU小说韩月娘在一边正掂了个青李吃,白了他一眼道:“好好看朝报,突然发笑,吓人一跳。朝廷邸报,难道里面还有笑话!”
杜中宵道:“本来不该有,可这次真是出了笑话。有一个狂人冷青,母亲是宫里放出来的宫女,他便说自己是遗落民间的皇子。伴同一个妖僧高继安,在京城里招摇撞骗,信的人还不少。去年来投靠的那个徐秀才,在京城的时候,与他同行的一个员就差点就被骗了。不久前,冷青到皇宫卫士前,要进宫里认亲去,被拿到了开封府。一进府衙,大喝一声:‘明逸如何不起!’开封知府钱明逸听了竟然真地站了起来。如今台谏正在不绝上书,说钱明逸无威仪,做不得京尹。竟然发生这种事,岂不可笑!”
堂堂开封知府,竟然被一个装疯卖傻的狂人一句话吓得站起来,这个钱明逸,真是把朝廷官员的脸面都丢尽了。别说一个冒充的皇子,就是亲王,到了开封府的大堂,知府也不该站起来。钱明逸是宋朝至今升官最快的,竟然如此草包,也不知道他的官是怎么升上去的。
韩月娘对钱明逸毫无兴趣,八卦之心燃起,急忙问道:“那个皇子怎么样了?是真是假?”
杜中宵道:“怎么可能是真的!宫女有了身孕还放出宫,当宫里的人都是瞎子么?”
韩月娘咬着李子,道:“那可是难说的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听瓦舍里的说书人讲故事,就有那大户人家,妾侍婢女有了身孕,被主母赶出门去。多年之后儿子长大了回来认亲,一家团聚。唉呀对了,前两日听了个故事,一个婢女有身孕,赶出家门受尽无数苦楚,后来儿子争气,考中进士呢。”
杜中宵笑道:“说书人讲那些故事,是自己编出来的。一是你们这些人爱听,他们赚些钱财。再一个劝讽世人,妇人善妒于家不利,有几句话是真的?那种事情不说没有,很少就是了。不说皇家,就是大户人家,又有几人做事会如此草率?”
韩月娘道:“你怎么就知道是编出来的?考进士那个,说得有名有姓的。”
杜中宵笑着摇头:“有名有姓?是哪一年考中的进士?自唐以来,进士都有名录,能不能查到?若是五代乱世,那什么样奇事都有,当我没说。那个时代,考中进士也没什么用处。”
韩月娘想了想,道:“这种事情,当然是太平盛世,乱世的事情哪个爱听!对了,你快说那个皇子,后来如何了?官家有没有请进宫里去,滴血认亲什么的?”
杜中宵道:“皇上每天多少事情,哪里会如此胡闹。钱明逸判了他狂言惑众,发配到叶县挖煤。不过此案判得稀里糊涂,朝臣正上书要求重审呢。”
韩月娘皱着眉头:“怎么糊涂了?官家没有认亲,也没说不是,发配已是极重的罪。将来有一天说不定真认出来是皇子,请到宫里去,怎么敢判重了!”
杜中宵只能叹气:“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爱瞎想,才说钱明逸糊涂,不知道他官怎么做的。遇到这种事情皇上能说什么?说这个冷青不是皇子,让开封府处置?开了这个头,那还得了。宫里放出来的宫女以百计,人人如此怎么办?更不要说,只要皇上一开口,就有人要想,难道宫女皇上都临幸过?有一百张嘴,也讲不清楚了。此案皇上什么都不能说,官员审明白就是了,就怕不明不白。真是皇子,那便早早引入宫去,百官正为皇家子嗣艰难着急。如果不是,那就不是发配的罪过,冒充皇子还了得?必须重惩。”
韩月娘白了杜中宵一眼,专心吃李子,不再理他。谁关心此事该如何办,钱明逸官当得怎么样,明明自己只想听个有意思的故事,跟妇人们在一起,有些谈资。
此事在韩月娘听来,有八卦潜质,流落民间的皇子,一听就能引起人的兴趣。在杜中宵看来,却只是官员无能,进退失据,活该被朝中官员集火攻击。
钱明逸的心思不难猜。他的理智告诉他,此事绝不可能是真的,所以定罪判刑。太平年代,没有激烈的宫庭斗争,皇子流落民间,谁会信?几千年历史,皇子流落民间的事情有,便如汉宣帝,便是最著名的一个。但哪个不是有名有姓,有谱可查,有明确的证人和生活轨迹。有孕宫女出宫,诞下龙种,当皇宫是乡下土财主的土围子呢。但钱明逸做人没有担当,虽然明知道是假的,还是怕万一是真的,皇帝终究没有发话,自己将来承担不起。只是发配,不管怎样留了一条退路。
这种事情,皇帝怎么说话?真的不可能,但如果一开口说是假的,放出去那么多宫女,就总有人猜会不会有真的。经手的官员就要把责任担起来,查明事实,明正典刑。这一次糊涂过去,过几年说不定又来。左右不过是个发配的罪名,当不成皇子,在民间骗吃骗喝也是好的。最后为了杜绝这种事情发生,以后不放宫女出来了?一项德政,就此无法执行下去。
后人说起此事,常会睿智地评点一句,皇帝糊涂且软弱,本来他只要一句话,就是不说,最后惹出许多风波。坚持此事不放,是此时部分官员如包拯等,个人品德等的闪光点。
其实就是一件简单的案件,包含政治因素,钱明逸个人的原因,使事情闹大。处理不好此案,说明钱明逸缺乏政治敏感,不是个做大臣的材料。当然,出身钱家,遇到这种事瞻前顾后,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韩绛此时还是开封府推官,坚持反对钱明逸的决定,上章要求重审。韩绛的身份不得不这样做,不然事后处理钱明逸,他也脱不了干系。韩绛看得明白,杜中宵也就懒得再管,就当是个笑话了。
放下朝报,杜中宵道:“自平了王则,这两年还真是太平,天下无事。若不是有钱明逸种糊涂人偶尔弄个笑话,朝报看起来也没意思了。”
韩月娘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听戏,唱戏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此时天下无事,真真是个太平世界。听了这话,大家都叫一声好。你是做官的,怎么还会盼着天下不太平?好好做官不好吗?”
杜中宵摇了摇头:“以天下之大,怎么可能太平无事。便如江河,越是宽广,越是看起来平静,其实下面暗流涌动。一到奔腾起来的时候,便是大事。若是小溪,一遇树枝乱石便就翻腾,反而无大事。”
说到这里,杜中宵叹了口气:“不是我盼着天下出事,而是天下实有事,表面看起来无事,那是从上到下闭上眼睛,装看不见罢了。以中国之大,所谓太平只是粉饰太平,年年有事才对。”
韩月娘摇摇头,不理杜中宵。吃罢了李子,道:“樊城这里虽然热闹,我却住不惯。这些日子总想清静些,你若抽出身来,我们还是到营田务衙门去住去。”
第166章 恶人当道
贺大挑着担子走在街上,看着街道两边越来越繁华,心情舒畅。UU小说不过一年时间,这里就变成了这般模样,简直快要把县城还漂亮了。营田务做事,真是比原来的县衙门有魄力多了。
到了杂货店前,贺大放下担子,对正在店前摆弄货物的阮得功道:“见过员外。我这些日子收了些上好的药材,还有些牛角牛筋之类,都是以前不多见的,不知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阮得功回过身,看是贺大,摆手道:“你前些日子来就好了,我这里已经不收这些了。”
贺大奇道:“员外做这生意,不过是举手之劳。虽然赚不到大钱,贴补一下总是好的。”
阮得历叹口气:“不是我不想做,是衙门不让做了。我是卖货的,新规矩,不能给衙门收货。卖货的只能卖货,收货要别人,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贺大一时怔住,问道:“员外,那现在是哪一家在收?”
阮得功道:“听说是史员外家。他家里找了一条路子,在东边池沼里养鸭,收了鸭蛋,做成咸蛋和松花蛋,卖给衙门。他家是供货的,也兼收货。”
贺大听了问道:“员外,咸蛋我知道,松花蛋又是什么蛋?”
阮得功道:“是新近从营田务衙门传出来的做法,用茶叶、石灰等物事腌蛋,别有味道,而且比咸蛋更加不易腐坏,是以收得多。史员外家买了方子,做起这门生意。”
贺大点了点头,猛地惊醒过来,忙问:“史员外,哪个史员外?”
阮得功道:“就是你原来做庄客的那个史员外,本县还有哪一家?你在他家里做过事的,总有些情分在,该给个好价钱。以后做这生意,与卖与我家也差不多。”
贺大听了不由苦笑:“都是员外,史员外可是跟员外不同。我听人说,他恨自家庄客离开,不时为难,不是个好相与的。货卖与他家,只怕不如从前顺利。”
阮得功道:“多年的主仆之义,总有份香火情在,怎么如此?你只管去便了。”
贺大没有办法,问了史员外的家,挑起担子,向东边走去。并不多远,就到了史家门前。他家没有开店铺,而是在镇外围起个大院子,挂着一处牌子。贺在不认字,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大门开着,里面有几位与贺大一样,也是收购土产的,蹲在一起说话。
贺大进了门,几人纷纷打招呼。大家都是做这生意的,早就熟悉。
把担子放在地上,贺大道:“几位怎么这里闲说话,不见主人家?”
一个道:“我们来了大半个时辰了,那边做事的说史大郎高卧未起,让我们等着。”
贺大在史员外家里多年,知道这个史大郎的脾性,嚣张跋扈,做事全凭自己心意。以前在他家,一个心情不好,便就又打又骂。现在管着此事,只怕大家不再像从前那样从容了。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太阳高高升起,史大郎才从里面施施然出来。手中捏着几个枇杷,一边咬着一边冷眼看蹲在院里聊天的人。
见到史大郎,众人急忙起身,纷纷行礼。
史大郎坐到一把交椅上,跷起腿道:“你们便是替商场收货物的人?自今以后,本县全是到我这里来卖。你们以前做如何做我不管,来我这里就要依我的规矩。以后到我这里来卖货看好日子,一三五我这里开门,其余日子不开。若是敢来骚扰,大棍子打出去!”
一个中年汉子掰着手指道:“小员外,今日是十四,怎么办?”
史大郎道:“规矩定下,便就不能改。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今日便就不问你们的罪了!”
贺大家里许多事情,又离着远,听了不由着急,上前道:“小员外,我家离这里十几里路,来一趟不方便。还请开恩,把这些货物收了,不然我再收货物也没本钱。”
史大郎看了贺大一眼,冷笑道:“原来是你这个贱坯!当日离我家来营田务,便是你起的头!偌大家业,被你们这些人一闹,再也支撑不下去。我与仇深似海,还敢来我家做生意!快快滚出去,若是惹得我性起,扒掉你一层皮!”
贺大道:“小员外,我做这生意,是衙门定的,如何说不让做就不让做!”
“唉呀,竟然敢与我顶嘴!”史大郎交椅上一蹦而起,一脚踹在贺大的身上。“我这里收货,难道不是衙门定的!从今以后,你们哪个不合我的心意,就不要到我家里来,看哪个还会收你们的!”
贺大,见史大郎踢来,急忙躲开,屁股上轻轻挨了一下。口中道:“我们是帮衙门做事,赚些衣食,怎么就要依你心意!不信衙门这样不讲道理,一起到衙门理论去!”
史大郎冷笑:“你们这些穷坯,知道衙门开在哪里么?衙门让你们收的,哪个衙门?一群什么不都不懂的夯货,敢在我面前犟嘴!明白告诉你们,收这些东西的是商场,做生意的地方,衙门管你做什么!”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他们根本就分不清楚这是商场的商业行为,还是衙门的官方行为,更加分不表常平司衙门和营田务衙门的区别。总之是官方的事,总能找到官府的人负责。
史大郎只是冷笑,道:“你们一年能收多少钱的货物?我这里一年卖到商场里多少鸭蛋,你们知道么?你们这些破烂,与我家卖的钱比起来,九牛一毛而已!收你们的货,是我帮商场做事,替你们赚些零钱来用!没心没肺的东西,不知感恩,反在我这里闹事!”
一个汉子道:“以前阮员外做这件事,不是这样的……”
史大郎怒道:“能一样么,能一样么!他是从商场那里进货来卖的,我是卖给商场的!”
这些汉子哪里知道商场是什么,阮员外和史员外又各自做的是什么生意,听了都不敢做声。
史大郎一抬头,猛地看见天上的太阳,不由打了个喷嚏。不耐烦地挥手:“滚,滚,都赶紧滚!以后来的不是日子,我让人打出去!我这里许多事做,不要在我家里闲站!”
贺大无奈,随着众人挑起担子,出了史家的门。天上太阳高照,路边的花开得正艳,几只狗在不远处追逐。几人站在路中间,一时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点小生意,做着好好的,赚点钱贴补家用,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穷人怎么了?穷人就不能赚钱了?阮员外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史家来做?
第167章 猴戏
狗头拉着妈妈的手,看着不远处那个卖糖葫芦的,他扛的草山上插着红红的糖葫芦,十分诱人。www.uu234.ccUU小说听说那是糖做的,应该十分甜,可惜自己没有吃过。今天阿爹去卖货,换了钱答应给自己给好吃的。不知道他会不会给自己买一串糖葫芦。以前的蒙阿爹是不会买的,亲爹应该会吧。
韩月娘坐在棚子下,不时掂起一个青李来吃。最近总喜欢吃酸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了身孕。
十三郎在前面,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看前面一个汉子耍猴。那汉子也不知道怎么驯的,一群猴子一会拿着木刀木枪,装作行军的样子。一会胡乱披件袍子,像是唱戏一样。蹭蹭翻几个跟头,还会装模作样地向人行揖,捧着个盘子要钱。
这些都应该是在勾栏瓦舍里的,营田务衙门这里一直没建,便有人当街卖艺。渐渐在街中心开阔处形成了这么一个地方,隔三岔五便有人来,耍些玩艺,讨些赏钱。人流聚集,又有卖东西的小贩穿行于基中,卖此吃食。旁边茶馆里,许多人坐在那里观看,生意好了茶馆掌柜就会给卖艺地买些果子吃。
贺大挑着担子,垂头丧气地走到街中心,看妻子和儿子在那里看猴戏,不由停住脚步,微微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来到镇里一趟,原说给他们买些吃食,买件新衣服。结果货物没有卖掉,不知怎么开口。
正在贺大踌躇不前的时候,何三郎与几个伴当从街边转过来,看见贺大,急忙喊道:“贺大哥,你今日来镇里卖货吗?恰好遇到,回去时给我阿爹捎个口信。”
看见几人过来,贺大入下担子,道:“是啊,今日来卖货。三哥今日歇息?”
何三郎道:“今日歇一天,我与几位同伍的出来闲逛,恰好看见哥哥。”
营田务的厢军,每过一段时都会教阅训练一些日子,一般是一个月。里面格外出色的,会挑选出来单独成军,一年中半年在军营,算是半常备军。此次本来是贺大要来的,因为妻子回来,何三郎便替了他的名额,让他在家里陪着妻子孩子。
贺大妻子听见声单,转头看贺大站在那里,忙拉了狗头走了过来。
看看地上的担子,里面的货物还是出门的样子,贺大妻子轻声问道:“怎么,还没有去卖么?”
贺大叹口气:“收货的人由阮员外换成了史员外家,新订了规矩,一三五才收货,今日不巧。本说给你们买些吃食,做件新衣,只好等下次了。”
狗头听了,不由转身去看旁边的糖葫芦,咬着手指。
何三郎在一边看见,道:“哥哥平日里忙得没一点闲功夫,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能够空手回去!”
说完,对身边的伴当道:“你们带了多少钱?拿出来给哥哥先用,算我借你们的,回去便还。”
几人出来闲逛,都没带多少钱,掏出来凑了一堆,只有七十多文。何三郎算作一堆,给贺大:“哥哥先拿去用,给嫂子和侄子买些吃食,不能白来一趟。身上钱不够,衣服只能下次再做了。”
看狗头一直看那边的糖葫芦,何三郎在手里塞了几文钱,道:“去买一枝来,吃着走一走。”
狗头接了钱,看了看阿爹,又看了看妈妈,见他们点头,拿着钱飞快地去了。
狗头跑开,何三郎道:“哥哥,以前阮员外那里,不拘什么货物,随来随收,怎么就变了?”
贺大连连摇头:“现在换了史员外家,小员外管着此事。那人的性子,只顾自己快活,哪里会为别人着想?还有,我以前是他家里庄客,投到营田务来,他一直记恨在心。这生意以后能不能做,还难说得很。他要坏我生意,我说到衙门告他,他却浑然不怕,说连哪个衙门管事都不知道。”
何三郎道:“我有一个相熟的兄弟,现在营田务衙门做事,此事听他提起过。以前你们收货,是卖与营田务的,一切顺当。现在不同,是卖与常平司衙门下的樊城商场。常平司衙门在这里没人,是以托给了一些开店铺的员外。想来是因为如此,那个史小员外才如此说。”
贺大哪里知道这些衙门都是管什么的,皱着眉头道:“如此说来,只要史小员外一句话,我这生意就做不成了?虽然不赚多少钱,路子我走得熟了,不做有些可惜。”
何三郎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我们去找以前安排你们做这个的人。他虽是营田务的人,转到常平司,不给你们说一声,总不是能。”
贺大苦笑:“那又如何?只要是史家收货,我这生意终究做不得。”
何三郎也没有办法,道:“现在衙门里有两种人。一是我们这些来的营田厢军,还有一种是本地的豪门富户。若是营田厢军管着,我去总有几分情面,本地的人”
说到这里,何三郎摇了摇头。他爹何道成虽然官职不高,因为年纪大,厢军里许多人卖他脸面。一般的中下层官吏,何三郎都可以攀上交情。本地新招的吏人,就没人理他了。
狗头买了糖葫芦,站在人群里看猴戏。咬了一个在嘴里,甜甜的感觉,微微带着一些酸,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一个小猴子乱披了件袍子,歪戴着头,端个盘子,摇摇摆摆四处收钱。狗头看着猴子犹豫了一下,捏出一个钱,扔进了猴子的盘子里。
周围看猴戏的人都是见惯了的,这个时候没有人给钱。除非耍猴戏的开始收拾东西,装作要走的样子,看戏的人才会嘻嘻哈哈扔钱挽留。狗头扔出一个钱,叮当一声响,许多人都看他。
耍猴戏的见了,高声道:“各位看官,小的穿州过县,赚些衣食不易,还请打赏则个。看一个孩子把买零食的钱都赏出来了,诸位又何必在乎几个钱!”
十三郎看了看狗头,摇头笑道:“这孩子有些傻,给钱太早了些。”
那耍猴戏的见众人还是不掏钱,让那端着盘子的小猴上前,扭扭捏捏向狗头行礼,百般逗弄。这是讨赏的手段,一方面奉承给钱的人,一方面让别人不耐烦,掏钱出来。
不想那猴子向狗头行了几个礼,突然把盘子一扔,抢了狗头手里的糖葫芦。飞一般地跑到离主人远远的角落里,咬了几个糖葫芦,想来是太甜,扔到地上。其他几只小猴见了,一涌而上去抢。
场内乱作一团,耍猴地一边猛拽绳子,一边敲着手里锣,出言恫吓。几只猴子见惯了这场面,蹦蹦跳跳抢糖葫芦吃,四处躲主人手里的鞭子。
众人看了,一起大笑。看耍猴戏,最想看的就是主人失控的时候,比猴子作戏有意思多了。
狗头一时愣在那里,等到反应过来,自己的糖葫芦已经被几只猴子分着吃了,只剩下一根竹签。看着乱哄哄的场面,狗头不知所措,哇地哭了出来。
耍猴戏地恼道:“这孩子还哭,若不是你,这些畜牲如何会乱了!”
狗头抽咽道:“我阿爹今日没有换到钱,借了几文钱给我买吃食,被你抢去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这些东西,吃一点就没了!”
越说越是伤心,不由坐在地上,双目含泪,呆呆地一动不动。
第168章 你们不管我管
耍猴戏的把几只猴子拉到身边,打了几个空鞭吓唬它们,慢慢平静下来。www.uu234.ccwww.uu234.cc转头见那边狗头坐在地上不动,怒道:“这孩子如何拿果子逗弄我的猴子,惹出事端!快快离去,不要耽误我生意!”
一边的观众有人不满地道:“这耍猴的不是个厚道人,刚才没有给钱,只有这孩子给了。你的猴子抢了他的吃食,自该去买还一根。”
耍猴的哪里肯?只当作没听见,不住催促狗头快走。
韩月娘在茶馆里看见,吩咐把十三郎叫过来,道:“我这里几十文钱,你拿了给那孩子,让他买些果子吃。这个演猴戏的不是个好人,你让他走了,不要在这里扰乱人心。”
十三郎得了吩咐,拿了钱,走到场中对那耍猴的道:“你这厮为了几文钱,欺负一个孩子,猴戏演得再好,哪个肯看!夫人吩咐,速速离了本镇,不得在此处做生意!”
耍猴戏的收钱不多,如何肯走,对十三郎道:“你是什么人,就能赶人?”
十三郎道:“这里哪个不知道我十三郎,日日随在提举身边的。夫人看你品性不好,速走!”
耍猴的看那边茶馆里的韩月娘,是个官宦人家,不敢再纠缠,只好收拾东西。几只小猴在他的身边不住做鬼脸,跳来跳去,嬉闹不停。
十三郎拿了钱,到了狗头身边,拉起他道:“你这孩子心善,夫人见了,给你些钱,去买些果子吃吧。以后见了这些演猴戏的,不要轻易给钱。他们嘴巴甜,心里却不记你的好,还不如那几只猴子呢。”
狗头起身,看了看十三郎递过来的一大把钱,摇了摇头:“我又不认识你,如何要你的钱?”
十三郎听了大笑,拉着他的手道:“那便带我去寻你的家人。他们在哪里?”
人群开始散去,贺大和何三郎几个人见狗头没回来,正寻了过来。
走上前,贺大向十三郎拱手:“教头,莫不是我儿子惹祸了么?得罪之处,这边陪罪。”
十三郎道:“你儿子没有惹祸,也没有得罪我。这孩子心善,在那边看猴戏,被猴子抢了他的糖葫芦去。我家夫人看他喜欢这吃食,与他几十文钱,胡乱买些果子。”
贺大曾经参与过厢军的教阅,认识十三郎,知道他是杜中家身边的人,忙道:“一根糖葫芦值得什么?再买一根就是,如何敢要夫人手钱。教头且回,替小的谢过夫人。”
十三郎道:“你既知道我是谁,当然也知道夫人是谁。钱只管接了,能还回去吗?”
贺大千恩万谢,接了钱过来。
十三郎见几人有些眼熟,问道:“看你们面善,是此次教阅的人?今日无事,便来闲逛。”
何三郎几人急忙叉手:“回教头,小的们确实是来教阅的。一时无事,出来耍一耍。”
十三郎道:“闲逛一逛无妨,不要惹事。”
几人纷纷答应。十三郎名义上是教阅厢军的教头,实际上是杜中宵在军事上的助手,来教阅过的厢军谁不知道?教头是个编外官,地位可高可低,只看长官是怎么认为的。
贺大道:“得了夫人赏钱,自应当面谢过。还请教头引见,我一家过去向夫人道声谢。”
十三郎道:“夫人最不喜这些繁文缛节,不过这孩子是个好人,去见一见夫也好。”
带着贺大一家,何三郎几人随在身后,到了茶馆里,十三郎向韩月娘行礼,说了来意。
贺大与妻子拉着狗头,上前行礼,谢过韩月娘。
韩月娘道:“这孩子心善,将来定然是有出息的。几岁了?进学不曾?”
贺大道:“回夫人,孩子八岁了,还没有进学。”
韩月娘道:“啊呀,我听说营田务这边开了学校,进去学三年,并不要钱。如何不进学?”
贺大有些尴尬:“这个,家里有些事情,过些日子就进学了。”
韩月娘点头:“进学认几个字,将来总有用处。你们家里除了种地,还有没有其他活计?”
贺大道:“小的还走街串巷收些杂物,卖给衙门,换些零钱。”
说到这里,旁边的何三郎福至心灵,开口道:“只是以前收杂物的是阮员外,生意好做。现在不知为何换了史员外家里,处处刁难,贺大的生意不好做了。今日挑着担子,到了史员外家里,却又不收。还说贺大以前是他家里庄客,投了营田务,因此记恨,不许他做这生意了。”
韩月娘听了皱起眉头,问一边的十三郎:“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贫苦人家,做些小生意,赚几个钱贴补家用,多么不容易。怎么换这个员外,换那个员外,就是不让他们安心做生活!”
十三郎道:“回夫人,此事我也不知道底细。好似以前是营田务收,现在改常平司了,因此换人。”
韩月娘道:“你带着他们到衙门去,问一问到底是如何一回事。还有,那个什么史员外,不过是替衙门做事的,怎么就敢不让人做生意了?这种人衙门怎么会用?哪个用的?”
十三郎道:“夫人,现在这些小生意,是卖给樊城的商场那里,隶常平司之下。常平司在营田务这里没有人主事,要到樊城去。过两天我到那里办事,顺便问一问吧。”
韩月娘听了,十分不高兴:“这里怎么没有常平司的人主事?家里官人不是提举常平?他人现在不是正在这里?罢了,此事我自回去问他。”
十三郎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一会,觉得不妥,道:“夫人,些许小事,就不要让官人烦心了。我记在心里,必把事情查清楚,办好就是。”
韩月娘道:“办好了知会我一声。那个史员外,如此跋扈,不要让他家做了!”
十三郎想了一会,小声道:“夫人,此事我知道一些,里面许多关节,不能一句话就不让史家做生意。这牵扯到好几个衙门,还有本钱保人,诸多事情”
听了这话,韩月娘不由瞪起眼睛:“一个乡下员外,做个小生意,就能牵扯几个衙门?十三郎,你实对我说,莫不是收了史家的钱?”
十三郎吓了一跳,急忙摆手:“夫人,我随在官人身边多年,一向清白!你是知道的,怎么会有这种事?史家是养鸭做咸蛋和松花蛋,咸蛋倒也罢了,松花蛋是他家买了营田务的方子,给过钱的。当时买方子的时候,应允他们,做出来之后由樊城商场收买,立得有契。”
韩月娘听了越发不悦,道:“一点小事,到处是根脚,处处动不得!明明是那姓史的为富不仁,欺压百姓,怎么就不能收了他家的生意!你们选人的时候,如此不谨慎,还敢跟人订约立契!罢了,此事你不要管了,我回去跟官人理论。”
十三郎无奈,只好闭口不语。事情捅到杜中宵那里,就不是收史家的生意这么简单了。牵连到的官吏,很多人都要倒霉。不是下面做事的人欺上瞒下,胡作非为,而是说不清楚。
杜中宵同意这些条例的时候,必然会对参与商业体系的人作要求,严格起来以现在史小员外的作为是不行的。但官吏做事,选商家的时候,怎么去考察他们的道德品质?他家只是养鸭,收蛋,有哪个财力有哪个技术自然中选。参与到了体系当中,为了节省成本,就会有其他附属的生意分到他家里来。哪个会想到他惹出这种事情来,更想不到会捅到韩月娘这里。到了现在,他们只能自求多福。
韩月娘哪里会管这些,又不是她当官。路见不平自然要管,为富不仁欺压百姓的更要管。想当年自家做小生意,吃了多少苦头?对贺大这些人感同身受。看不见便罢了,见了就要为他们做主。
十三郎心里叹气,知道徐克要倒霉了。谁让他只想着让商场赚钱,到处能省便省。在这里设个吏人管着商场的事,能省多少麻烦。唉,谁让夫人不讲理呢。
这件事的根本,是徐克管的商场只是个商家,要以最小的成本收购货物。找卖鸭蛋的,又要生产稳定,又要有规模,有一定财力,这一带有钱的只有那么几家,只能是史员外。有了这么一家关联卖家,很多职能就让他们代管,还是节省成本,最后闹出事来。
不是恰好碰到韩月娘,此事最好的结果,就是十三郎之类的人出面,警告史大庆,以后不得难为小商家,不然给他们好看。史大庆还没那个胆子敢跟衙门的人对着干,当年的几十杖该把他打乖了。
事情闹到杜中宵那里,就不会如此了。杜中宵什么身份?会来理会一个卖鸭蛋的。必然会从源头查起,怎么在商场的体系里放了这种人进来,出了这种事该怎么处理。似贺大这种小买卖人,被大商家欺压了到哪里让人主持公道。没有人管,那是万万不行的。
在杜中宵身边多年,此事的后果,十三郎已经大致能想到了。
第169章 你有手段吗?
杜中宵和苏舜钦正坐院里凉亭里,商量营田务的事情。www.uu234.cc见韩月娘回来,气呼呼的,径直回到内室去了。十三郎跟在后边,一脸无奈。
苏舜钦是个识趣的人,急忙起身,拱手道:“提举的意思,下官已经明白了,这便回去办就是。”
杜中宵送走了苏舜钦,把十三郎叫过来,问道:“看夫人回来不悦,今日外面出了什么事?”
十三郎道:“回官人,是一个做小生意的人遇到了些难处,恰好夫人遇到。本来小的去办就好,不合一时口快,说得多了,道事情不好办,夫人因此不快。”
杜中宵脸色沉了下来,道:“是什么事情,你详细说来。你现在是替衙门做事,夫人可不是衙门的人,如何干预公务?碰到了事情就要管,那还了得!”
十三郎心里叫苦,把今天跟着韩月娘到外面游玩,在街心看猴戏,遇到狗头和贺大一家,详详细细地说了。最后道:“此事小的大略知道些。以前这些乡下收货物的,是由营田为的吏人管着。自樊城的商场开了之后,转到常平司之下了,由商场的人代管。这一带池沼众多,他们找了个员外,养鸭收蛋,买了营田务制松花蛋的方子,便转到了那一家去。便便出了这事。”
听完,杜中宵的脸色缓和了些。自己提举常平,为了避嫌,连家中许多生意都停了,怎么可能容许韩月娘干预公务。不过,今天的事情不是公务,说起来,还是韩月娘占理。
在凉亭下坐了一会,杜中宵对十三郎道:“你去把徐克请到这里来,最好明日便到,至迟也不得晚于三天之后。事情既然已出了,就要想个长远的法子。”
十三郎应诺。
杜中宵叹了口气:“做事情,总是想着简单一点,少动些手脚。徐克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还有,你让人知会娄知县,让他今天下午到营田务来,有事相商。”
十三郎称诺离去,心里暗暗叹气。自己想得果然不错,捅到了杜中宵这里,就不只是徐克及几个吏人的事了,从营田务到常平司所有的官吏只怕都要折腾一遍。
杜中宵起身,回到房里,见韩月娘坐窗下,逗着窗前的两只鹩哥唱歌。这鸟附近极多,耕田的时候往往成群结队,吃从土里翻出来的虫子。这两只鹩哥是十三郎捉来,从极小的时候养起,极具灵性。韩月娘非常喜欢,闲来无事的时候,便逗着解闷。
杜中宵进来,一只鹩哥扬起脖子,突然叹了一口气,神似韩月娘的声音。
韩月娘本来沉着脸,听见这声音,不由笑了起来:“这鸟儿是越来越成精了!再养些日子,只怕连我说话都能学出来。刚才叹了一口气,它便学得这般像。”
杜中宵道:“此鸟本就灵性十足,学人说话的有,还有能够唱曲的呢。对了,看你回来面色不悦,所为何事?我问十三郎,听他说是一个小生意人,遇到了难处。不是什么大事,回来说一声就好。”
十三郎叹了口气:“你现在做了大官,眼里当然不是大事。可对于那一家人来说,遇上了就跟天塌下来了一样。本来我只是想让十三郎,去找一找人,不要断了那家人生计。可十三郎说,此事就连他也难办,才知道那家人的苦处。想当初翁翁没有回家之前,我还跟阿爹卖酒,遇到那个吴小员外,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告到了县里,反是你被抓进牢里,吃了无数苦头。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寻常百姓遇到了豪门欺压,就只能如此么?我知道天下不平事多,看在眼里,总觉得胸中难平。”
杜中宵道:“当然不是只能如此,总是还有其他办法的。但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其他的办法只是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摸不着。我若敷衍你,可以为那一家想出十种八种办法来。不过吗,这些办法只是官场上同僚之间推托的借口,夫妻之间就没必要说了。”
韩月娘转过身来,看着杜中宵道:“依此说来,那一家只能任史员外家宰割?”
杜中宵笑了笑:“任他家宰割也说不上,我在此处为官,还没有那么无能。只是那一家的生意无论如何做不下去,若不是遇到你,告到哪个衙门都没用。”
韩月娘叹了口气:“还是如此。贫苦人家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就如此艰难?”
“凡是赚钱的行当,都免不了这样。你也知道是贫苦人家,除了一双手,他们又有什么?凭什么让你赚这个钱?而不是让另一家赚?不是这个史员外,就是另一个什么员外,或是公吏差役,做得时间久了总会遇到刁难。要么是巴结上有力人家,要么就是被别人把生意夺去,要么就是做这生意不赚钱。”
韩月娘道:“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便如我们家,若不是翁翁是乡贡进士,你在牢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若不是你后来中了进士,哪怕会蒸酒的法子,生意也会被势力人家夺去。只是就想知道,世上难道就没有穷人翻身的办法?只能如此?我们家是苦过来的,现在家大业大,还记得先前时候,时常叮嘱下人不要欺压百姓。若是像以前的吴家,乡亲只怕依然受苦。”
杜中宵听了不由笑道:“月娘,你以为时常叮嘱下人,就没有欺压百姓的事了?管得严,只是没有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人而已,一些小事总是有的。便如你遇到的这样人家,在我们乡里,也会有的。只是不是什么大事,下人们不会报上来罢了。又不是强买田宅,断人活路,不许做个小生意而已,他们依然衣食不缺。这种事,怎么能够避得了?”
韩月娘愣了一下:“难道,我们家也会做出史员外那样的事来?”
杜中宵点了点头:“一定有!只是不一定是谁做的而已。家中那么多人,总有人会仗势抖威风。靠着发善心管束下人是管不过来的,管住大节已是难得。小节难免有缺,所以要在家乡修桥铺路,助孤寡老弱,建学校,兴教育。你以为这是发善心?我们这些大户人家,产业在那里,雇着人,就一定会有对不起乡亲们的事情。管不过来,就只好做这些善事补偿一番。”
韩月娘想了好一会,苦笑道:“适才我还要十三郎,夺了那个史员外家的生意,不许他做了。照你说的,我们家也有人做同样的事情,又该如何?”
杜中宵道:“一码归一码。我们家有人做,那是管不过来,没有办法的事。乡人告到面前,你们都能够禀公而断,不会欺压乡亲。姓史的不同,是他家自己做死,就另一回事了。此事我办,你不要管了。”
韩月娘还是有些怏怏不乐:“我本来觉得是做了一件好事,怎么听你一说,高兴不起来呢。以为这种人极可恶,世间难得遇见,在你眼里却处处皆是。”
杜中宵道:“本来就处处皆是。官员治理地方,有人有手段,这种事情少见,则政治清明。有的人没有手段,百姓就生活艰难。至于什么民风淳厚、人不喜争,听听就好,当不得真的。不过是事情不闹到明面上,被欺压的人认命罢了。”
韩月娘看着杜中宵,突然道:“那你有没有手段?”
杜中宵微笑:“我自然是有手段的。只是管着数个衙门,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不想在地方大弄罢了。既然让你碰上了,那就不好装看不见,让他们见一见我的手段。”
说到这里,杜中宵摇了摇头:“自到京西营田,我忙了数年,说实话有些累了。本来只想明面上把架子搭起,琐细不管,轻松一番,看来是不行了。”
第170章 釜底抽薪
营田务衙门,杜中宵居中而座,娄知县和张之、苏舜钦分坐两边。www.uu234.cc
杜中宵道:“去看营田务初来的时候,许本地客户投奔。本地的主户家里雇庄客的,几乎全部没有书契,数月之间便就纷纷离去。没了庄客,这些人家的田地耕种不过来,只好卖给了营田务。当时他们曾到我和娄知县面前哭诉,说生计没了着落。不管主户客户,都是朝廷治下之民,不能不管他们。当时说定了的,一是空出来的田地营田务按市价收买,二是允许他们来镇上买地建房开店,三是由营田务组织人手帮他们收地里的稻谷。人人称好,只有一个史员外,强拦庄客,差点出人命。当时没有重惩,只是按殴伤杖刑了事。没想到,这一家人不记取教训,又在镇上惹事生非!”
听了这话,娄知县心里咯噔一下。客户大多投到营田务之下后,枣阳县管的百姓并不多,绝大多数人口都在营田务治下。不多的人里,就有这一家史员外。这一家的头到底有多铁,不断惹出事来。
杜中宵又道:“前些日子,常平司在樊城开了商场,你们都是知道的。以后本路州县,都要把商场开起来。各州县的商场,采买要统一进行,运输由专司。是以各地方,都有一些人家,专门为商场生产一些货物。史家便就投了本钱,在附近池沼养鸭,从营田务买了方子,制成咸蛋和松花蛋卖给商场。商场为了减少人手,让他家帮着收买土产杂货。今日上午,附近的人到他家里卖货,公然不收,还辱骂做这一行的小生意人家。更加不可容忍的,是因为其中有他家以前的庄客,挟私愤要让那人做不成生意!”
说到这里,杜中宵猛地一拍椅靠,高声道:“此人对家里以前的庄客如此记恨,那营田务允本地客户投奔,岂不更怀恨在心!我和当时定此事的娄知县,岂不是他心里的仇人!”
听到这里,娄知县挺直腰,拱手道:“狂悖小人,如何容得!提举,便请常平司,先断了他家养鸭的生意。本县选派精干人手,细查这一家!”
杜中宵摆了摆手:“知县,不能够因言获罪,他只是说说而已,不必大动干戈。不过事情出来,如果我们不闻不问,以后衙门如何发号施令?史家是与商场定过契的,做生意,哪怕是衙门,也必须要按照契约来,不然以后还有哪个敢跟常平司做生意?此事等管商场的徐克来,让他按照契约,该怎样做就怎样做。我们这里,先办些其他的事情。”
娄知县道:“提举,似这等狂悖之人,何必拘泥。这一家近两年做出不少事来,我派人去查,必然有把柄。只管拿了,其他一切好办。”
杜中宵道:“知县,一个地方富户而已,如此做,就把常平司的商眷搭上了,不值得。商业上的事情让商场去做,一切按照书契,这一点不能马虎。再过几个月,随州的商场就要开起来了,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头。现在的事情,是枣阳有一个史员外,那么其他州县有没有这样的人呢?心里怨恨没有什么,他们之中虽然有人赚到了更多的钱,也有不如意的。但是,因为心中怨恨,欺压以前的客户,那是绝对不允许的。谁敢做这种事,营田务衙门就要对付谁!”
这是什么行为?这就是还乡团的行为。让他们得了势,营田务要糟,杜中宵的名声也要糟。杜中宵可以允许治下有些小混乱,这种事情绝对不允许,冒出头来就要斩草除根。
说到这里,杜中宵对娄知县和张之道:“你们让手下的人查一查,自然营田务到枣阳县,境中多了哪些商户。这些商户中,有多少是以前乡下广占田土的员外。再一件,不管是营田务还是常平司,用的人中,有多少像史员外这一家的。先报个数字上来吧,再定如何处置。”
张之和娄知县拱手称是。
杜中宵又对张之道:“主事,从史员外这一家的言行来看,商场的生意放给他们,不甚妥当。杂货铺子之类,可以让他们做,因为是商场的补充。但是,为商场提供货物的事情,不能放给他们。不然等以后做得大了,不知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养鸭收蛋这生意,必然是不能给史家了。等到徐克来了之后,查过书契,该怎样就怎样。哪怕他们把书契定坏了,要赔史家,由商场赔去。主事看一看,能不能让营田务组织人手来做这件事?”
张之道:“提举,本来营田务就有养鸭,咸蛋、松花蛋都制,方子还是买的营田务的呢。是商场那里说,卖的货物要均匀一致,营田务是分散各村养鸭,不合适才找的史家。”
杜中宵道:“就是这个意思,营田务能不能像史家一样,组织些专门的人手,为商场制蛋?”
张之道:“此事其实不难。商场只是怕制的蛋里有腐坏的,或者不是经同一人的手,前后味道不同。可以依然让各村养鸭,集中收起来后专人腌制即可。”
杜中宵摇了摇头:“不可。鸭子一定不能分散养,要集中起来,生的蛋专供商场。主事,小农养些畜禽就是那样的。每一家养的不多,收了蛋存起来,不可能每次都在新鲜的时候送到制蛋的地方。如此一来,制出来的咸蛋和松花蛋怎么可能味道一样?找些专人吧,商场付了钱,给他们发钱粮就是。”
张之想了想,点头道:“此事也可以,就当是雇人来做,优给工钱就是。”
杜中宵道:“最好如此。这一件事做好了,以后还可以做其他事情。经了史家的事情,现在我是这样想的。以后凡是商场采购的大宗货物,有营田务的地方,就由营田务提供。如果可能,每个镇都建几家工场,让治下之民轮流进去做事,也是给他们赚钱的机会。没有营田务的,则由百姓立社,原则上不许中上等户参与其中,由下等户结社契,必要时可以由商场贷给本钱。”
娄知县听了,不由问道:“提举,因何只让下等结社?上等户又有本钱,又有家业,可以用家产做保,不愁他们做不好,也不怕他们亏了本钱。”
杜中宵笑道:“简单,你说的那些是衙门以前做法,很可能亏钱的。而商场下来的生意,只要按着书契做了,他们会按价买回去,必然赚钱。赚钱的生意,当然要让下等户去做,救济贫困吗。”
娄知县点了点头,还是有些迷惑:“必然赚钱的生意?必然赚钱,何必放给百姓?”
杜中宵道:“因为衙门管不过来。官员才有几人?事事都管,就什么都管不好。”
这就是因为史大庆,杜中宵提出来的釜底抽薪的办法。商场利用自己的渠道,形成独立的工商业体系,深入到民间。像养鸡养鸭,甚至纺纱织布,可以大量办村办镇办工厂。商场有本钱,这个体系与中上等户隔离,跟下等户结合,从而形成与中上等户大致均势的局面。
第171章 快刀斩乱麻
客栈里,徐克对史员外道:“员外,你家生意做不得了。www.uu234.cc依当初立的契,这里赔你五贯钱,还有买松花蛋方子的八贯,一共十三贯足。我这里派人帮你把钱搬回家去,顺便把方子和未用完的药取回来了。”
史员外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道:“主管,怎么就不让我家做了?”
徐克道:“员外还不知道此事?前日附近为我们收买杂物的人,到你家里去交货物,你家里小员外不但不收,还辱骂他们。这是坏我们商场名声的事,如何还能做下去?”
史员外忙道:“我儿子只是一向惫懒,回去管束就是。主管知会一声,再不会有了!”
徐克摇头:“事情已经出了,都闹到我那里,只能如此了。以后有其他生意,再给员外做吧。”
史员外只是不肯,道:“十三贯钱,主管,我家里积压下的鸭蛋都比这多得多。我在此事下了莫大本钱,是要重振家计的,如何能够说断就断?”
徐克站起身:“这可没有办法,那是员外的事。养子不教,终成祸害,员外记个教训吧。”
说完,吩咐了随从与史员外一起回家,把松花蛋的方了和腌蛋的原料带回,便出门去了。只留下史员外傻傻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当时订契约的时候,因为史家下了本钱,约好若不让他家做了,赔五贯钱。商场强势,加之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定的赔偿数额不高。史家买方子的钱并不多,因为真正的方子在商场,史家只是学到制作方法,配料是由商场送来的。
一共才十三贯钱,徐克见了杜中宵之后,二话不说,连其他借口都懒得找,直接掏钱换掉史家。现在樊城还有一些存货,营田务这边办得好了,应该能够接上。再说以商场之大,一种货物暂时断货又如何?
见再没有人理自己,失魂落魄的史员外只好与徐克的随从一起,带着那十贯钱,回到家里。
史大庆正在院子荫凉处的一张交椅上坐着,见到父亲回来,还跟着许多人,急忙起身问道:“阿爹不是去见徐主管?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见到儿子,史员外想起徐克刚才说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再也忍不住,骂道:“逆子,终日里只知凭着家里势力欺压良善,惹出无穷祸端!去年打了人,吃了几十杖,我赔了许多药钱,还不悔改!家里雇着人随你做事,别人来卖货物,收了就是,怎么就要去惹他们!”
史大庆一愣,明白是因为前日自己不收货,惹出来的事,怒气勃发:“那些穷胚,又如何了?不打他们一顿,不知道厉害!既然告到阿爹那里,好,好,以后我就不收他们的货,看他们如何!”
史员外愤愤地一跺足:“如何?商场不让我们做这生意了,也不用你收了!”
说完,向房里走去。
史大庆不信自己听到的话,紧紧跟上问道:“怎么不让我们做生意?我们养了那么鸭子,雇了许多人做事,还买了方子,商场说不让他就不让做了?先立得可是有书契!”
史员外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道:“是啊,立得有书契,所以商场赔了十三贯钱。还派人帮着送回家里来了呢!大郎,我一世辛苦,才守下这么一份家业,不两年被你糟蹋一空。唉,莫非你是我上一世的仇人?这一生,就是要来折磨我的吗?”
史大郎听了,越发愤怒,猛地转身道:“岂可如此!阿爹稍等,我去找徐主管!”
郑节级站在院子里,看见史大郎怒冲冲地走来,上前拦住,冷冷地道:“小员外,衙门让我给你带句话,不要闹事!再闹出事来,衙门里的板子,你已经尝过了。为了你前日胡闹,县里特派黄县尉到镇上来,以后便常驻这里。惹得县尉火起,几十杖他还做得了主!”
史大庆听了,冷笑道:“黄县尉?就是那个蛮子?那厮不过是个种菜的,天大的胆子敢打我!”
郑节级冷笑一声:“敢不敢,你试一下就知道。黄县尉现在就在镇里等着,你今天只要出门与人吵闹厮打,立即捉过去打板子!要不要试试?”
史大庆看郑节级身边的几个人,看自己都面色不善,渐渐冷静下来,不再说话。
郑节级转身,对一边站着的史员外道:“员外,钱我们已经送过来了,你速去取了方子,还有剩下不用完的料,我们好回去交差。”
史员外叹了口气,只好去取方子。看得出来,今天这些人就是来对付自己的。徐克客客气气,这些人可是未见。衙门以前不管也就罢了,现在认真起来,要对付自己,如何拗得过?
黄田正在案后坐立不安,不时站起身来踱几步。说起来自己做了好多年县尉了,还是实任,却从来没有审过案子,没有抓过人。每日里只是到县衙里去点个卯,便就回家伺弄菜园。突然之间,让自己到这处镇子,管着周围治安,非常不习惯。
这处衙门,是营田务拨出来的,原则上枣阳县每年要付租金。营田务有钱,几十文钱走个手续。地方很大,后面有房有院,比黄田正在县里的住处宽敞多了。在附近不远处,还有二十亩职田,是杜中宵特意吩咐拨给黄田正的。一般职田是县里收来的户绝田,不一定在哪里,官员不可能耕种,只能租出去,收些租米。立国以来,职田或存或废,各地不一,实给黄田正二十亩,是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的补偿。
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一个差役回来,叉手道:“县尉,史家那边传来消息,并无事端。商场的人已经取了方子,还有剩下的腌药回去了。史员外父子在家,关起门来,并无动静。”
黄田正听了,出一口气:“好,好,不出事最好。那便散了吧,我到分的田去看看。衙门有事,你们可以到那里找我。这里留几个人当值,其他的回家去各自做事。”
一边的吕节级叉手称是,吩咐众差役各自散去。这处衙门除了黄田正一个官员,还有两个吏人。一个是管着拿人协助审案的吕节级,还有一个书吏陈贴司。
黄田正虽然从没管过事,这么多年看得多了,有一文一武两个帮手,倒也做得来。
回到衙门,吩咐了妻子孩子,黄田正换了官服,穿上一身短褐,扛了把铁锨,出了后门,直向自己分的职田走去。县尉的钱粮不多,这二十亩职田,才是自己一家的衣食。黄田正不想租出去,左右镇子里没什么案件,可以自己耕种。职田免税免役,种得好了有不少收入呢。
第172章 先下手为强
黄田正分的职田在一座小山包下面,临着一处池塘。www.uu234.cc周围都是荒地沼泽,不与其他家的田地接界。
这里曾经有人耕种,不知多少年前摞荒了,成了这个样子。因为地块太小,营田务没有开垦,一直闲在这里。黄田正到的时候,齐原正在田里放牛。
见到黄田正扛着把铁锨过来,齐原急忙上前行礼:“小民见过黄县尉。”
黄田正有些不习惯,回过礼后,在地头蹲下来,看着眼前的地。
这里不只二十亩,因为是荒地,并没有丈量,算作二十亩给黄田正了。以前耕种时的田埂水渠等都还有痕迹,不过都已淤积毁坏,重新修起来要花不少功夫。已经进入四月,如果不尽快修起来,今年无法种粮。黄田正想着,自己熟悉了这里,要雇些人来,帮自己把田整好。以后耕种,可以自己做。
看地里几十头牛在吃草,齐原站在一边,黄田正问道:“这里面的牛,都是你家的?”
齐原道:“小的一个普通民户,哪里有这么多牛?这是营田务的,小的帮着放牧。”
黄田正点了点头,又问道:“这牛卖不卖?多少贯钱一头?”
齐原听了就笑:“县尉,营田务的牛,当然是不卖的。再者在这里买牛也不划算。营田务开田之后到处用牛,又没有闲地池沼,牛的价钱涨上去了。走上几日,到南边的安州去,那里的牛便宜,只要一两贯钱,就能买头健壮且年纪不大的。”
黄田正叹口气:“我现在事务缠身,哪里抽得出几日的时间?有些难办?”
齐原奇道:“原来是县尉要买牛。不知买来何用?难道要耕田?”
黄田正道:“是啊。这里是分给我的职田,算是二十亩。你看这个样子,现在到了节季,没头牛怎么耕了插秧?就是极时耕种,这个季节,不早不晚,秧苗也不易育。”
齐原听了,吃惊不已:“县尉,难道你要自己来种职田?这可是从没听说过的事。官员们的职田不都是租出吗?我原来熟悉的谭二郎,就是种的县里职田,数十年来都是他家租着。”
黄田正道:“那些都是熟田,官员换了,职田并不换。甚至有的官员,一年只收租米,连职田在哪里都不知道呢。我跟他们不同,衙门又没多少事情,自己又懂种地,自然是来自己种。”
齐原啧啧称奇,还没听说过有官员亲自来耕种职田的。不过想一想,黄田正跟其他官员不同,本是个蛮人,虽然做了几年的官,一直挂名,本就是个种地的。现在到营田务衙门这里来管事,也难说以后会如何。如果做几年,其至只是几个月,又回到原来的样子,还不如好好伺弄职田呢。反正以前他在县城也是租别人的地种菜,现在好歹有自己的地了。
两人闲聊的时候,那边过来一个汉子,高声道:“齐三郎,速速回村里去,有事相商!”
齐原回道:“我这里放牛呢!有什么事情,等回了家,你们告诉我一声就好。”
那人有些不耐烦,道:“村里商议要事,本村的人所有都要参加。你先让牛在这里吃草,回去之后商量罢了,再回来赶好了!”
齐原无奈,对一边的黄田正道:“县尉,这里既是你家的田,不合在这里放牛。本要赶到别处去放牧,你看村里有急事回去。便让牛在田里再多待一天,明天便不来这里了。”
黄田正道:“这几日无妨,等我田里种好秧苗,不要来就好。”
齐原千恩万谢,急急顺着田间小路,向村里而去。这些牛的身上都有烙印,不怕丢失。真有胆大包天的偷牛贼,周围都是营田务的地盘,不等卖出去,必然会被抓获。特别是不许宰杀耕牛,偷了牛去也没有用处,一卖牛肉,必然会有人去报官。
宋朝大部分州县,都有官牧的耕牛,农闲时集中放牧,农闲时租给农户。牛身上烙官印,凡有走丢或偷盗,百姓可以根据官印首告。民间的牛大多也都是有印的,这是凭记,防止纠纷。牛买卖的时候换了主人,都会重新烙印上去,有的牛身上好多印。甚至有官印有私印,发生纠纷如何处置非常复杂。
齐原回到村里,急急到村正的家里。营田务与自然形成的村子不同,各家田产基本一样,没有什么大户人家,村里也就没有自然形成的主事人。是以各村设村正,相当于差役,村正不再服其他役。
到了地方,只见院子里已经满是人,或站或蹲,议论纷纷。
见到齐原进来,村正韦海源道:“今日招集诸位来,是商议营田务要治下立会社之事。最近这些日子,樊城的商场会选一些卖得好,且本地能产的货物,放到营田务治下各村。要求立社,以会社之名与商场缔结契约。产出来的东西,专一卖给他们。现在条例还没有出来,说不详细。不过大概与以前的牛社之类相差无几。前两日镇上的史员外,因为恶了到他那里卖杂货的人,商场不许收他家的蛋了。我寻思着这是一条发财的路子,特招你们来,立一个专产咸蛋和松花蛋的社。本村临近镇上,周围又多池沼,养鸭子极容易。而且我们的农具多,种田用的人手少,正好做此事。”
一边的曾小乙道:“不过是替衙门收杂物的人,到史家卖货的时候,史大郎定了个什么一三五开门收货,其余日子不许上门的规矩。不是什么大事,就为此商场就不让他家做生意了?怎会如此!”
韦海源道:“你知道些什么!史大庆岂止是订规矩,还辱骂众人,恶了衙门的人。商场的徐主管是特意从樊城赶来,就只为不与史家做生意,怎么会是小事!”
齐原道:“若是做这生意,买鸭生蛋制蛋,本钱可是不小。商场若是如此就不让做了,以后我们会不会也如此?这种生意,风险有些大。”
韦海源道:“我说过几次,是史大庆恶了衙门的人,才会如此。我们这些种田的,平常都是与世无争的性子,怎么会如此?再者说了,立契是营田务做保,我们与商场缔约,岂会如此马虎。”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一众村民商量。也有同意的,也有疑虑的,一时定不下来。
史员外家在附近不远处养鸭,村民都是知道的。池治里养鸭又废不了什么本钱,收了蛋之后制成咸蛋和松花蛋也不难,倒是一门好生意。而且樊城商场的生意红火,卖的数量着实不少。这生意如果做好了倒是一条来钱的路子,对村民有不小的诱惑。
韦海源见一时定不下来,高声道:“我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因为樊城的商场办得好,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周围的随州、邓州、唐州等地方,都要开办商场。早定下来,以后可有大生意可做。”
听了这话,村民的议论一下激烈起来。一处樊城商场,生意就已经不小,如果周边几州都开,那还得了?听村正的意思,这些商场是连在一起的,收货一起收,那就真是大生意了。
第173章 广立村社
杜中宵看了娄知县送来的关报,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年多的时间,周围买房开店的员外,还是以前县里的大户。www.uu234.ccwww.uu234.cc商场的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办了。”
一边说着,一边交给身旁的张之。
张之看了,道:“世间事本就如此。那些员外们,又有本钱,又有手段,又有人情,做生意自然比别人强。一般的百姓人家,除非暴富,不然怎么能开起店来?”
杜中宵道:“话是如此,不过,都是这些人赚钱,地方之权也难免落入他们手中。又有本钱,又有职权,世世代代把持地方。所谓官无封建,吏有封建,无非如此。”
苏舜钦看了关报,也道:“提举,各地都是如此。州县人手短少,只能依靠这些大户治理地方。虽然他们把持地方权柄,但朝廷赋税差役也在他们身上,此治天下之术。”
杜中宵点了点头:“以前如此,是因为朝廷钱粮,是从田里收来的。不用他们做事,钱粮难收。常平司不同,属下各产业,均与赋税无关。如果还用这些人做事,只会让他们赚更多的钱。一边有地,一边靠着工商赚钱,这就难管了。这样吧,你们与常平司下的商场徐主事一起,拟一个条例出来。商场里卖的大宗货物,特别是土产之类,相对容易的,以后均由村社来做。参与立社的只能用中下等户,商场贷给本钱,收买货物。这些村社的货物只能卖与商场,不许卖到其他地方去。”
张之不明白:“提举这样做,有何用意?”
“一是商场里卖这些货物,必然有钱赚,绝不会亏钱。这跟其他生意不一样,是稳定的,就当常平司支持地方贫户。中下等户有了这产业,便就不必事事看上等户的脸色。州县有了这个抓手,官员就不会为吏所制。再一个,中下等户有了这额外收入,日子宽松,可以替官府做事。”
杜中宵说的很模糊,好在张之和苏舜钦都多年为官,还是理解了杜中宵的意思。朝廷治理地方是有成本的,赋税差役之外,还能够承担一定成本的,只能是中上等户。所以赋税差役在他们身上,管事的公吏也是从他们中出,主动让权给他们。中下等户有了产业,虽然是集体所有,也有了跟中上等户博奕的本钱。官府从中调解平衡,可以从地方大户中收一部分权回来。
其实说穿了,就是团结贫下中农,让他们组织起来,常平司给他们稳定的产业,从被地方大户把持的公吏差役中夺一部分权回来。客户和中下等户有了一部分独立性,官方趁机把权力沉到基层。
这样做能不能解决乡村矛盾?当然不能。地方大户们不只是有钱,还有势,所以才叫势力之家。发展到后来,无非是在常平司的商场之外,自然再出现一个工商业系统,把那些大户们融合进去。
常平司的这个系统,只是向京西路的乡村地区伸进一根棍子,搅动原来一滩死水的局面。在这个过程中有的大户会倒霉,或者跟不上局势,或者乱做生意把本钱亏光。哪些人倒霉,就跟地方官员的态度和做法有关了。枣阳县这里,杜中宵一定要让史员外倒霉,这一点大家都清楚。
用后世的话说,这就是定向扶贫。扶贫的目的,是改变被地方大户把持的乡村权力结构。进社的村民能不能发财?当然不能。大部分的利润会被常平司抽走,所以不允许他们把货物卖给别人,只是给中下等户一个保底收入而已。出现了其他商业体系之后,就会有人建不受常平司控制的社,那才是发财的时候。
虽然还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杜中宵的用意张之还是清楚。他精于吏事,没有多问。
杜中宵道:“商场的徐主事现在镇上,你们与他商量,哪些是营田务可以做的,接下生产这些货物的生意,在治下多立村社。生产一定要简单容易,复杂的东西,不要接。谈定价钱,营田务衙门在里面抽出来一些,以一成为限,做为营田务的收入。由营田务做保,分到治下立的社里。这些村社,以官督民办为原则。营田务衙门给些帮助,比如制做文书,监督契约,各家分钱,一定要公平公正。除此之外,以后收货由营田务派专人,不再委托民户。”
张之和苏舜钦点头称是。立社合作是此时天下通行的办法,乡间有各种各样的社。缺耕牛的地方耕田有牛社,几家养一头牛。浇地立的有渠社,许多家合作开一条渠,契约里定好如何分配水。致于托宗教之名,行互助之实的社就更多了。如香社、佛社,五花八门,遍布天下。这些社不但会定下契约按时做一些法事,还会有互助的条款,如婚丧嫁娶,各家帮忙。
弥勒教的发展,就是以香社为基础。反正只说烧香,你知道信的哪尊神?百姓有互助的需求,无法禁绝。朝廷禁一个宗教,大量的香社便换一尊神拜,风头过了又不知换到哪里去了。
杜中宵所说的立社,是以手工业为主,配合常平司下的商场体系。主要是轻工业,本钱少,没有技术含量,给特定的人群赚钱的机会。以乡村的条件,也只能如此做。把他们纳入工业体系,既会耽误工业发展,也虚耗他们的劳动和本钱。
吩咐完了营田务,杜中宵对娄知县道:“知县,比照营田务的条例,你也拟一个条例出来。本县治下,不在营田务辖下的地方,比照办理。有了这些社,县里办些事情,就不必处处倚赖大户了。”
娄知县称是。刚才听了半天,他既不知道杜中宵的意思,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好在不需明白,照着营田务抄就是了。他们怎么写,自己就怎么写,他们怎么做,自己照着做就是了。
杜中宵站起身来,道:“耕田下种已经过了,这些日子,我要用心在厢军的教阅上。有什么事务你们与徐主事商量,拿不定主意的来问我。营田务一切皆有条例,照章办事即可。”
杜中宵不是个事无巨细,什么都管的人。只要有了规矩,让做事的人照规矩办事,他便一般不再过问。所以对文书非常重视,要求一切都要形诸文书,严格按照权限办事。需要自己拿主意的,自有相关文书到案头,每日做些案头工作即可。
文书不是形式主义,形式主义往往都是连文书的工作都做不好,或者不按流程来。拟文、审批的过程,其实也是下级汇报情况、提出建议的过程。汇报情况是本职,拟出建议是锻炼,这就是官员在基层历练的用意。只是熟悉流程,知道基层是怎么做事的,而不能拟出有价值的建议,说明还没有晋升的资格。
不过杜中宵现在的几个手下,张之是重臣被贬,老于吏事,不需要历练。苏舜钦是革职为民之后起复,做事谨小慎微,轻易不敢拿主意,得不到历练。娄知县是基层官吏,自己没有野心,也没有做事的主动性,自外于官吏晋升之外,杜中宵没有要培养的人,纯粹是不想管具体事务而已。
第174章 大炮主义
杜中宵站在小山上,看着山下两队厢军,踩着鼓点不断接近。www.uu234.cc到了双方接近三十步左右,才各自停下开始整队,装填火药放枪。
杨畋在一边道:“提举,为何要走到这么近?火枪平放,总还是比箭射得远。边放枪,边前进,不是更加好一些?所谓一箭之地,现在用枪了,当是一枪之地,才是立住阵脚的时候。”
杜中宵道:“无他,军中试了多次,只有到这个距离上,士卒抬枪平射,才能足够射中人身。现在军中有枪有炮,立住阵脚的地方,不是一枪之地,而是一炮之地。现在两队相距的三十步,其实是用刀枪时,冲到敌军阵前短兵相接时的距离。”
杨文广道:“提举说得对。现在射住阵脚,是用火炮,比以前远了许多。两军相接,是火枪能打中身子的三十步,比对面拼杀,远的更多了。”
杨畋一直有病,最近才好了些,真正参与军队训练。前些日子都是杨文广代替杨畋,与杜中宵一起训练厢军,对情况更加熟悉。
这个时候用火枪列阵对射,后世常称为排队枪毙。因为极其残酷,特别是方便影视画面表现,常被认为此时的军人,要求比冷兵器的军队要求更有纪律,更有勇气,当然也更加精锐。其实不是,包括枪炮在内的火器都是远程武器,拉开了敌对双方的交战距离,并不比冷兵器时代更加残酷。
火枪对比的不是弓弩,而是冷兵器时代士卒手中的刀枪长矛,火炮代替的才是弓弩的作用。两军摆开阵势的时候,冷兵器作战距离要大于一箭之地,不然阵形无法稳住。到了火器时代,则要大于火炮的一般射程,不然同样无法立住阵脚。
排队枪毙的距离,对应的是冷兵器时代双方互攻,短兵相接时的距离。这个距离,最远也只是长矛兵的那十步八步,冷兵器作战比火器对射残酷多了。要用冷兵器冲开敌方的阵形,可不是身边的人中了一枪倒下,而是血肉满天飞的场面。拿着冷兵器能够硬冲敌阵的军队,必然是精锐中的精锐,常胜军无不是百中挑一的人物。到了火器时代,要求低得多了。
火器更容易暴兵,不只是因为训练简单,还因为其要求本就比冷兵器低得多。无论纪律性还是身体条件,火器时代的步兵,都比冷兵器时代要求低得多。冷兵器时代敢战能战的精兵非常难得,能够硬冲敌阵的精兵,更加少见。普及火器,大降低了难度。
宋军特别重视弓弩,禁军中的一般配置,弓弩手可到六七成。换成火器时代的说法,其实是重视炮的作用,而不是火枪。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大炮主义,能够用炮把敌人轰烂,绝不上人去硬拼。
在营田务组织教阅厢军,从最基本的单人对单人对射,到一队对一队对射,到都,都营,杜中宵慢慢开始认识到火器作战的规律,改变了以前的一些错误认识。火枪为什么称枪?因为火枪的作用,代替的就是枪矛,而不是以前想的弓箭。代替弓弩的,是各种各样的炮。这一点想清楚,才能真正认识到现在的火器,应该如何作战。最重要的不是排队枪毙,而是枪炮配合,不然就从现在的军事水平退回去了。
认识到了火枪相当于长矛大斧,火炮相当于各种各样的弓弩,从冷兵器时代的作战,到火器时代的转变就水道渠成。依禁军的传统,最核心的应该是各种各样的炮,枪其实处于辅助地位,杜中宵同样信奉的是大炮主义。
中国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大部分时候都是最富裕的国家,对周边国家尤其如此。军队组织,到作战形式,都是富人的作风。这跟杜中宵熟悉的时代是迥然不同的,要慢慢适应这一点。
现在的火枪火炮水平,宋军会如何组织作战?排队枪毙必然不会被重视,哪怕敌人是同样的火器水平也是如此,而是会制造装备大量的火炮。
此时的宋军,有射速高的弓,弓还有强有弱。有射速稍低但威力强大的弩,有手弩,有蹶张弩,有床弩,床弩还分三牛弩、八牛弩。对应过来,军中就应该装备大量的炮。有装填迅速威办较小射程较近的霰弹炮,还要有利于搬运机动的各种小炮,大量装备的标准炮,还要有重炮。
这才是宋军的风格,是富裕的中原员外打仗的风格。不是一群苦哈哈,拿着火枪去打,而是大量的火炮,铺天盖地地轰过去。历史上欧洲火器时代早期作战的模式,是不适合大宋国情的。
枪炮配合,宋军的短板在协同度差,组织过于散乱。
练了近一年了,杜中宵才清楚,让此时的禁军换成火枪,他们没什么不适应。而且训练精良,用火枪一样是精兵。现在禁军没换枪,不是火枪的原因,而是不适合其作战形式。说到底,就是军中大量的弓弩手定位不清楚。思路一通,认识到弓弩手其实就是炮手,弓弩就是大炮,转变并没有那么复杂。
这就是直觉会骗人。看到火枪,射程与作战动作与弓弩类似,就以为是代替弓弩的,大错特错。只有在实践中,才会认识清楚,这些武器在战争中的定位是什么。不要被影视剧中西方早期作战的画面给骗了,以为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武器是火枪,最重要的是排好队到阵前放枪。他们是苦哈哈,打仗是苦哈哈的战法。当他们变得有钱起来,战争形式也就不一样了。有了钱有了铁,欧洲的作战中炮的地位迅速提升。
杜中宵有铁监支持,自然不会少炮。本来认识不清的时候,想着用钢炮,质量尽可能好,一尊炮能用许多年。现在看清楚了,就知道炮并不是贵重武器,而应该普及使用。以宋军大量弓弩手配置,军中需要海量的炮。现在铁监已经改用铸铁制炮,铸造之后退火,而后进行精密切削。
厢军中的火枪对射,训练士卒的意义不大。火枪兵的训练难道会比刀牌手更难?简单得多。他们不像冷兵器时代,需要在血肉横飞的情况下作战,远远放枪容易多了。
现在训练的目的,是杜中宵要搞清楚火器时代,阵形如何展开,不同的单位如何配合。进而尽量推演出,什么等级的炮要配置到什么单位,小规模战斗、大规模作战的情况下,枪炮如何配合。
杜中宵对军事不懂,不懂没有关系,可以学吗。没有人教也没有关系,可以在实跟中学习。
教阅的厢军没有装弹,到了规定的距离后,模拟放枪,模拟装弹。一边有军官记数,依据规定时间内开枪的次数定胜负。
杨畋道:“临敌不过三矢,看下面放了六枪,有些多了。如果是面对敌骑来袭,其实只发两枪已是难得,可能只有一枪。要真正对敌,还要练他们的枪术。”
杜中宵点头:“不错。现在练的,其实是两方都用火枪的情况。其实面对外敌,大多都是刀枪,遇到我们放枪,必然尽快冲上来。本军如何应对,是后边要练的。”
第175章 带兵叔侄
中军帐里,中间摆了一盘烤肉,一只鸡,一条鱼,还有几个咸鸭蛋,旁边一壶酒。www.uu234.cc杜中宵、杨畋和杨文广三人围坐在一起,议论着今日教阅的事情。
宋军有会食制度,要求战时的主要军官一起用饭,或每日如此,或几日一次,依执行的任务和参与人员的身份不同而略有区别。如此做的原因,是在制度上规定主要将领互相通气,及时了解各部情况。因为军中不比地方,主帅不会日日升帐,文书交流也不及时。
教阅比照作战,一样有会食,杜中宵规定每日必须聚餐。将帅是帐中的三人,其余军官以营为单位组织各级军官。不得饮酒,餐后介绍情况,进行讨论。还格外加了一条,必须要有记录。
吃了几口饼,杜中宵道:“一年多来,营田务的厢军中格且年龄合适的人,都已教阅过几次。依着每人情况,加上教阅时的表现,要选出一些出色的来,另行编组。这些人半年教阅,半年种田,随时可以拉出去打仗。如缓急间朝廷有事,可以上阵。”
杨畋道:“若有事,自有禁军作战。编练厢军,只是防地方盗贼罢了,防前几年王伦、张海之事重演。虽然军中火器犀利,依我看,若与西贼北虏对阵,尚有不足。”
杜中宵道:“就是因为现在还差些,才要选些格外出色的出来,另行编组。朝廷禁军多在北方,南方数路几无驻军。若是边疆有事,只怕禁军救援不及。”
杨畋摇头:“南方又够能有什么事?至多不过湖南、广西的蛮人作乱。他们各部互不统属,难为大股,一州之兵足以平定。需要动用数万大军平定的,那就天下摇动了。”
杜中宵道:“也莫要轻视了蛮人作乱。前几年欧希范乱,便就动用了数州之兵,转战千里。后来梅山蛮多次为乱,钤辖亲自带兵,作战数年。我听说邕州管的广源州侬智高势力不小,前几年还打败了交趾征讨,声势大振。他求内附而不得,对朝廷颇有怨恨之心。”
杨畋在荆湖路数年,几次平定蛮乱,对此根本不以为意,觉得杜中宵是杞人忧天。
此时作乱最频繁的是潭州附近的梅山蛮,大乱数年一次,小乱几乎年年都有。梅山蛮隔断潭州和鼎州,通过旁边的辰州与川峡地区相连,南边则连广西,大量蛮族占据着方圆千里之阔的土地。乱子起来则数路不通,山路难行围剿不易,在蛮行转战千里追之不及,非常麻烦。只有平定了梅山蛮,荆湖南路才可能得到开发,不然只能以几个大城为中心,不能连成片。
杨畋在荆湖南路数年,多次平定蛮乱,对此并不看重。在他看来,只要地方官不出问题,不主动激化矛盾,并无大害。杜中宵的看法不同,潭州就是后世的长沙,鼎州是后世的常德,两座城是沟通南北交通的枢钮,要开发湖南,这两地连在一起是必不可少的。梅山蛮恰巧处于中间,随着湖南开发,矛盾激化是必然,避是避不开的。梅山蛮一乱,如果南边邕州的蛮族起而响应,则半壁江山动摇。
侬智高起事,荆湖南路的蛮族必然响应。杜中宵依然想借平叛的机会,赚些军功。大乱一起,营田务厢军是最方便南下平乱的军队。今年如果襄州到江陵的铁路修通,则坐车到江陵,从那里上船,沿着水路一路南下,交通非常便利。
吃过了饭,聊了一会局势,杜中宵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多多演练。训练士卒倒在其次,各级将官的训练尤为重要。用火枪火炮作战,跟以前大不同,将领需要不一样的本领。军旅我不熟,但知道最重要的是踏实,对一切都熟悉于胸。接下来的几个月,先选出优秀的人来,重新编组。而后不断演练,一边练一边学。自队正起,各级将官必须在练与学的时候,形诸文字,互相学习检讨,学会新的带兵本领,学会新的战法。不能适应的,坚决淘汰。京西路营田厢军共约十五六万人,五人中选一人,选出三万堪战之兵,总还是可以的。用一两年的时间,培养成能战之兵。”
这是杨畋的本职,并无异议。自在荆南染瘴疾,杨畋建功立业的心就淡了,对战阵冲杀之事并不热衷。前面他求转回文官,便就有这意思在。现在积极配合杜中宵,有为侄子杨文广铺路的心思。
自大宋立国,麟丰府三州便就如同藩镇。不足百年,丰州的王家已经彻底衰落,被党项攻破,王家子弟失去了对丰州的控制,如今只能在内地做小官。麟州杨家也大不如前,虽然还在麟州有势力,但军事上受制于府州折家,政事则归知州通判,杨家的人逐渐融入了朝廷官僚体系。
杨家两支,杨业一支早就单独出来,属于朝廷将官体系,与麟州并无多大关联。杨崇勋一支,则世守麟州,只有如杨畋等人,靠着考中进士出外为官。如今麟州慢慢失去藩镇色彩,杨业这一支的杨家人地位更加突显。杨文广是杨延昭第三子,此时两位兄长已经去世,杨家的未来,在他身上。
杨家是北宋典型的将门,世代参军,但远没有后世传说的杨家将那么风光。没有与皇室联姻,杨延昭一直在外守边,未入三衙为管军,都导致家世迅速衰落。杨文广两位兄长都是武将,没有军功,一生平平无奇。历史上如果没有后来杨文广的崛起,杨家将可能就此结束了。正是因为有杨文广,在历史上做到了管军之职,他的祖、父因而加封,杨家将的地位才上一个台阶,所谓光宗耀祖。
杨文广的机会,早期大多数都是族叔杨畋给他的。此时低级武官泛滥,一二十年不得实缺者比比皆是,杨文广也是如此。直到京西的张海之乱,得到杨畋的保举,杨文广才得到带兵作战的机会,因功而升殿直。近五十岁的殿直,官位极低,按常理是没有前途的。最重要的是由此带兵,赶上狄青征南,积功而最后到管军。这个时代只要能打,真有本事,十年时间由最低级军官升到武将极任的管军颇有几位,不只是狄青和杨文广。
历史上的杨文广是个什么人,有什么样的经历,杜中宵并不知道。这个人的事迹,他是从杨家将的故事中知道的。故事里杨文广是杨延昭的孙子,狄青征南时还是个白袍小将,跟事实完全对不上。既然没有杨宗保和穆桂英,那么杨家将的传说,只怕绝大部分都是编出来的,而且极不靠谱。对这样的人物杜中宵都是小心谨慎,生怕被莫名其妙的印象坑了。所以杨文广到来,杜中宵都当作是个普通将领,按照正常程序,该训练训练,该使用使用,也不过多亲近,一切看他自己表现。
杨文广表现得很好,对新式武器的理解,学习与训练的态度,都无人可比。相比起来,杨畋在营田务厢军只是备位而已,实际事务都是杨文广在做。随州的厢军,杨文广才是实际的指挥官。
第176章 钱荒
皇二年秋天,王安石由鄞县知县调任舒州通判,进京述职之后,由开封府坐火车到襄州,而后转水路去舒州。www.uu234.cc到了樊城车站,特意转到枣阳来看望杜中宵。
那一届进士,王安石本是状元,因为一句“孺子其朋”恶了皇帝,成了第四名。名次不可更改,状元的才华也被记住。淮南节度判官任满,便有大臣举荐王安石入馆阁,被其拒绝,任鄞县知县。后来不断有大臣举荐,王安石均拒绝,坚持在地方为官,增加历练的机会。
杜中宵是本身才学有限,不敢到馆阁里去。王安石则认为那是清谈之地,认为地方历练重要,一直坚持为地方官。庆历二年几位此时知名的进士,就剩他们两人没有到馆阁去实任职事,做清要之官了。
与王安石不同,杜中宵带馆职,这样又发钱又升官快的好处,不要白不要。王安石有政治洁癖,连这样的机会都拒绝,甚至越级升官的机会也拒绝,一定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去。
两人几乎是两个极端,杜中宵一路越级升官,做到一路监司。王安石则步步为营,非按磨勘法到任不升官,做到州通判。
得了消息,杜中宵早早迎到镇外。看王安石骑头青驴,带个老仆,缓缓而来,急忙迎上去。
两人见礼毕,杜中宵道:“介甫远来,何不早来书一封?我到樊城相见,你也不必奔波。”
王安石拱手:“某此次来见待晓,正想看一看营田务。自京西营田,好生兴旺,不亲眼所见,心中有憾。百闻不如一见,自己看了,才知道如何做到今天地步。”
杜中宵道:“好,那便在这里住上几天,我与你四处看遍!”
说完,与王安石并肩而行,慢慢向镇子里走去。进了镇子,王安石见街道繁华,道:“这里人烟辐凑,市井繁华,不下一大县。实在难以相信,只是两三年间,便可如此。”
杜中宵道:“营田务有这么多人口,人口一多,商业必然繁荣,自然就热闹起来。”
王安石点了点头,也不多说话,只看着街道两边,观注风土人情,一路进了营田务衙门。
张之和苏舜钦两人正在处理公务,杜中宵引王安石到自己住处,到书房里落座。
叙过别情,杜中宵道:“自京城一别,我们已九年未见。当年少年进士,如今已渐步入中年,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了。介甫此来,一定要多住些日子,诉诉别情。”
王安石拱手:“敢不从命。”
此时杜中宵已是度支郎中、一路宪臣,这一等级年纪最轻的官员之一,前途无量。如果是别人,同年相见,一定会先恭维一番,有了机会,为自己引荐。王安石则绝口不提,只是依同年之谊,述说着这几年的别情。说起来也是,举荐王安石的有许多大臣,杜中宵根本就排不上号。
上了茶来,用过茶,王安石道:“路上过柏亭监的时候,我在那里下车,盘桓了几日。子容在那里任知监,与我相谈甚欢,解了我许多疑惑。”
苏颂也是同年,而且只是乙科,此时做到知监,官位还在王安石之上。王安石对此毫无芥蒂,对苏颂的招待甚是感激,特别是他毫无保留,详细讲解了铁监的运作,让王安石大开眼界。
杜中宵笑道:“京西营田能够如此顺利,多亏了铁监。有了铁监,才有了各种农具,营田务不花多大本钱。营田一时无钱粮时,也可以从铁监借贷。那不是那里,营田岂能如此容易?”
王安石点头:“委实如此。我在铁监那里看过,实是大开眼界,万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地方,如此制造各种货物的。以我估计,铁监那里,一个人可以当十人用,尚且不止。各类机器,着实用处无穷。如果天下再建几处铁监,朝廷何愁缺钱粮?那里的东西换成钱,肯定超过茶税酒税。”
见王安石认真,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只有一桩难处。铁监的货物处处有用,人人想要,可哪里变出那么多钱来?如果铁监的货物全用买,天下必然钱荒,实际卖不出去的。所以现在,那里产出来的货物,大多都不是卖的,而是由朝廷直接拨走。如此一来,赚到的钱也就没有那么多了。”
王安石道:“此话不错。没有铁监的货物,天下还钱荒不断,处处缺钱。那么待晓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总不能一直这样,由朝廷拨到别处去,只还些钱粮回来。一直如此,对于铁监来说,做得好了做得差了并无大的区别,管事做事的人必然不用心。”
杜中宵道:“还能有什么办法?就是要天下的钱多,有了足够市面上用的钱,一切好办?”
王安石连连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如西川一样用交子,则难免朝廷虚发,坑害百姓。要多铸钱,则天下产铜有数,铁钱又不方便。”
杜中宵道:“介甫,既然提起来,那我们便议一议此事,左右无事。何为钱荒?不能说钱荒是天下的钱不够用,而是市面上的钱不够用。市面上的钱,不只是跟每年新铸的钱的数量有关,还有跟两件事有关。一是百姓得了钱,存起来,则钱就从市面上消失了。再一个,即使不存起来,总要用钱的时候才会把钱花出去。这个时间可能是三两天,也可能是几个月,甚至是以年记。就是钱从一个人手里,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时间越快越好。一是太多钱存了起来,再一个流通的时间太长了,才是钱荒。”
王安石连连点头,这是他以前没有想过的。第一点他能理解,王安石对钱荒的认识,除了新铸的钱不够外,再一个就是天下富户积累财富,钱藏于豪富之家。解决的办法比较粗暴,即发富民之藏,以济贫户。历史上王安石的改革,很多措施都与此有关。钱币流通速度的影响,倒是他以前没有注意到的。
杜中宵道:“自汉铸五铢钱,于今已有一千余年。历朝历代,铸了多少钱存于民间?本朝立国之后铸钱之多,甲于各朝,只怕还是比不上积攒的旧钱。这些钱如果不是藏于府库,埋于地下,全部都能拿出来用,何至钱荒?铁监的货物,多是大宗,买卖需要大量的银钱。不是家中存有大量钱的人,其实无法与铁监做生意。这样的生意,本就限制铜钱流通,这又是一桩难处。”
王安石想了想,问道:“待晓以常平司在樊城等处开设商场,便是为了让货物方便发卖,让钱尽速流动起来么?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如此生意,确实可以少用许多钱。”
杜中宵道:“此是一样。真想解决钱荒,还要用其他办法。只是我诸事缠身,现在只是有想法,还没有实行。等再过一两年,才能着手此事。有钱荒在,不只是铁监难做,商场其实也有许多难处。”
钱荒实际上商业中货币稀缺,并不一定是因钱的存量少,更与货币流通速度有关。解决不了,国内统一市场就难形成,工业和交通带来的好处受到限制。以现在的商业体系,铁监的发展是受到限制的,自苏颂任知监,已经慢慢见顶。后来发展的生产能力,大多都支援朝廷的基础建设了。
第177章 分岐
立国时,太祖说藏富于民,到了王安石变法,又要发富民之藏,以济贫民。所说的财富,其实更多的是指金钱,而不是实物。市场分割,商业经济不发达,会使大量的社会财富其实没有用货币标价。商业的落后,又使大量金钱沉淀下来,形不成资本,也抑制产业发展。
宋朝民间沉淀下来的钱有多少?比流通中的数量多得多。两宋之交,朝廷加赋,曾有一个寡妇愿意一家替全县交钱。开一库存钱,就全数交齐,而他家存着的现钱还有好几库。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乡间小财主,就存了装满几间房子的现钱,当时的人也大吃一惊。
流通中的货币,应该等于数量乘以流通速度。这个年代,大部分人还没有认识到流通速度的重要性。
杜中宵在京西路开设商场,增加流动速度是一方面,还有一个目的是打破各州县的行会垄断,打破地方壁垒,形成统一市场。统一市场一旦形成,局面就焕然一新了。
听着杜中宵讲自己各项措施的意义,王安石不断点头。在地方为官已经九年了,有足够的经验,看见了各种各样的弊端,王安石一直在寻找改善弊政的方法。京西路的很多做法,让他耳目一新,形成了很多的想法。这一路走来,观察地方,体察民情,还是感性的认识。听杜中宵分析利弊,慢慢开始形成理性的认识。有了这些认识,到了舒州之后可以付之实践。
舒州位于长江支流皖水边,就是后世的安庆一带,地理条件与襄州一带类似,营田务的很多举措都可以直接移植到那里。王安石的打算,也正是要借这一任通判,结合营田务的经验,在实践中找到自己的治国方法。只有真正地认识地方,积累足够的经验,王安石才会愿意到京城为官。
与杜中宵比起来,王安石的理想远大得多,做事也主动得多。
历史上舒州一任之后,再做一任知州,王安石便入京,不久就写了《上皇帝万言书》,系统地提出了自己治国理政的思想。《万言书》是一种官员上书皇帝的文体,比较正式,倒不是长篇大论的意思。现在这个时间,正是王安石积累经验,总经自己改革弊政的思想理论的关键时刻。
杜中宵讲完,王安石道:“依待晓之见,行会把持地方,把全国商业分割为一州一县,甚至一镇一村之地,使商贩不行,于国不利。如果打破行会把持,夺了牙人的交易之权,才可以使货物流通天下。不过如此一来,官府也就无法掌控民间贸易,使商贾脱离朝廷眼线。商人天性逐利,不事生产,若是百姓人人追逐商贩之利,耽误了种田,于天下大不利。”
杜中宵道:“介甫,商人逐利,其他各行各业难道就不逐利了?民间有言,钱如密,一滴也甜,天下人哪个不喜欢?种田有种田的利润,经商有经商的利润,开工场生产货物同样有利润,哪个利大,便有无数人钻进去,把利润慢慢摊薄。官府只要从中调节,并不会相差太多。至于官府无法掌控贸易,便是开市场的意义。有朝廷自己开的商场,有民间百姓开的商场,各得其利。有自己的商场,官府可以通过调节抽取的利润多少,影响天下商业。然后通过税收、官买官卖、贷给本钱等等手段,掌控其他。”
王安石听了,好一会不说话。以王安石的文化背景,他的性格,更加相信直接控制的手段。杜中宵这样间接控制的方法,不合他的心意。
何必那么麻烦,既然官府可以开商场,可以直接生产、买卖货物,商业就由官方来做好了。直接朝廷出面,控制、管理大型商业,只有那些不赚钱的小生意,才放给百姓经营,岂不更简单?
像铁监那样做工业,像商场那样做商业,再加上营田务这样做农业,农、工、商全部由朝廷设衙门来经营,什么大商户、行会、牙人,全部都甩到一边去,岂不是一了百了?
王安石是这样想的,也准备这样做。此次到枣阳来,一是要看一看营田务种田的模式,再一个看看村社经营。学习经验,到舒州之后,整合境内所有行业,试一试身手。
听着王安石说着自己的想法,杜中宵有一种错觉,自己在跟一个似曾相识的国营大单位的一把手谈话。只是王安石这样的思想,没有意识形态的因素,而是认为,财富沉淀民间,朝廷积贫积弱,是现在天下最大的问题。只要财富到朝廷手里,就可以富国强兵,改革一切弊端。
王安石容易走极端,一旦觉得哪种方法好,就推向极致。杜中宵这种一方面这样,另一方面又想方设法处处限制的做法,让他极不理解。既然官营有这么多好处,又何必留出民间发展的空间。
杜中宵哪里有理论功底说服王安石,只能含糊过去,总要经过实践,才能改变认识。
宋朝被称积贫积弱,其实后来的明朝中后期,又何尝不是积贫积弱?清朝的中后期,是不是积贫积弱?甚至后世的欧洲等国家,冷战之后是不是积贫积弱?与他们的前期相比,都是一样的局面。
政权不掌控经济命脉,必然会走到这一步。宋朝用行会和牙人控制工商业,社会财富必然被商人和牙人分走大部分,到了官方手里剩不了多少。随着时间推移,会一步一步恶化。这种情况下,哪怕官方参与一些经济活动,不管是工业还是商业,都会被各种手段挤兑得不赚钱,甚至亏钱进去,成为民间势力积累财富的养分。不得不放弃,从而使官方在社会财富中分到的配额变得更小。
王安石这些人,就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既然如此,那就由官方直接进行分配,消灭中间谋利的商人和工场主,完全控制生产和消费的整个链条,一切利润由朝廷掌握。
这怎么可能做到?无非是把生产和消费及中间的流通环节,纳入到官方体系来。以前是体系外的人分财富,变成体系内的人分财富。没有控制的手段,体系内的人难道就比体系外的人**低,不贪婪?
杜中宵的办法,是官方掌握一部分经济,以足以能够控制社会财富为度。通过这一个体系,调节官方抽取利润和积累的比例,投资和消费的比例,来影响社会生产。官方不能掌握这样一个独立的体系,要么对经济无能为力,要么对某个阶层产生依赖,沦为工具。
政权不是靠税收养的,这是中国历史上的政权的特点。有必要,有能力,政权会出面直接掌握生产资料。直接控制土地,均田制、分封制,都是建立在土地由政权所有的基础上的。直接设立工场,从周朝开始而后历朝历代,都有规模庞大的官营工业。只有商业,官方难以控制,便有重农抑商。
宋朝经过晚唐五代的混乱,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失去了直接控制土地的条件,官僚便一直有重新控制的冲动。数次改革,重要目标都是由朝廷再次直接控制土地。
第178章 富国强兵
公有制不新鲜,不加社会主义这个限定条件,不过是中国历史的常态。www.xuu234.cc不管是作为农业生产资料的土地,还是作为工业资本的工场,中国一两千年,政权都是最大的掌控者。大多数情况下,税收只是支付官员和军队俸禄的作用,维持政权运转的巨大成本,其实是由政权直接掌控的生资料来承担的。
由此造成的后果就是,商业越发达,社会财富越向流通领域倾斜,政权的财政能力越弱。宋朝的数次变法,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对商业领域的控制。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杜中宵也不知道。他曾经学过的政治经济知识,大多与宋朝的现实不符,没有照方抓药的条件。学的那些理论,是以历史上的欧洲为原型推出来的,以农奴制为基础,了不起加个俄国的农村集体公社做补充,所谓的东方模型是印度。中国这种大一统、政权掌控一切的政治模式,在所有的模型中都被忽略掉了。理论中的很多制度革命,本就是中国政权历史上的常态。而在政治中被作为典型的中国模式,晚清民国时期土豪劣绅控制天下的局面,恰恰不是历史的常规形态。
没有理论指导,那就只能根据经验来了。杜中宵建立的铁监,建立的以商场为核心的常平司掌控的商业系统,就是按照前世经验照猫画虎。不过那个时代的改革,初期是从有到无,把这些从政权的手中放到民间。现在是从无到有,先把官方掌控的工商业建起来。至于以后,只能从实践中摸索了。
王安石听杜中宵讲着自己的想法,神色认真,但却坚持自己的想法。天下商人难管,如果一切由官营,就变成了吏治问题。而整顿吏治,历史上可以借鉴的经验就太多了,正是官僚的拿手手段。
“唉”杜中宵叹口气。“介甫,我且问你,治理天下,为的什么?”
王安石道:“前些年党项叛乱,朝廷一败再败,府库无蓄积,已是积贫积弱之局。为今之计,最重要的是富国强兵。国富,则有钱有兵,兵强才能战胜外敌。外无强敌,边境无忧,才可以专心于内政,轻徭薄赋,使民安乐,天下大治。”
用后世流行的话说,这是安内必先攘外,典型的春秋思想。春秋的核心是尊王攘夷,攘夷是关系天下兴亡的第一要务,一切的核心。富国强兵连在一起,是基于宋朝的现实,军队是用钱养的,是一种雇佣的关系。有了钱就能养强兵,有更多的钱可以养更多的强兵,有了强兵就可以消灭外敌。而杜中宵熟悉的那句保家卫国,此时不是思想的主流。
杜中宵道:“介甫,窃以为,治理天下,最重要的是你说的最后八个字,天下大治,使民安乐。外有强敌环伺,君王不能安枕,百官不能无忧,民当然也不会安乐。民不安乐,是为民心可用。所谓上下同欲者胜,以民为本,而建必胜之军,外退强敌,是为大治。国富不一定兵强,兵强也不一定要国富,民心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便如大宋与契丹,本朝与北国何者富?人口哪国更多?兵可曾强于彼国?此介甫之误。国富不如天下富,天下富,则府库充盈,百姓富裕,国富却未必如此。”
王安石皱了皱眉头:“待晓说得有道理,可此事只怕做不到?”
杜中宵笑笑:“能不能做到,总要试了才知道。自我到京西路来,建铁监,建营田务,现在又在常平司建商场,建村社,百姓尽得好处。百姓得利之外,上交朝廷的财物数倍于几年之前,可谓国富。现在苦练厢军,使他们能够外御强敌。如果有一日亲临沙场,打上几个大胜仗,就知道能不能强兵了!”
这是最让王安石想不通,也特别感兴趣的地方。杜中宵这几年在京西路的作为,不但是朝廷得到了许多好处,上交的钱粮翻了几倍,民间还富裕起来。国富与民富,相辅相成,同步增长。至于杜中宵练厢军,王安石倒是理解,也认同。寓兵于民,兵民一体,本就是中国的传统思想,源远流长。
想了想,王安石道:“我在柏亭监住了几日,体察民情,看得出来,那里百姓富裕,天下罕有可比的地方。若说是铁监赚钱做工的人得利也就罢了,可还有不少人,从铁监里面出来,自己建工场,赚到了更多的钱。待晓,这是不是官财漏于民间,挖了铁监的墙角?”
杜中宵道:“不能如此说。一个铁监,总有一些不适做的生意,不适合生产的货物,产品覆盖不到的地方,这都是民间的机会。一个产业初兴,加入进来的人,当然会人人发财,只是办法各有不同。”
王安石又道:“如此做,即在铁监里做事学到本事,积攒些钱财,再出来自己开场做生意,赚取大笔钱财。这样国富与民富并行不悖,能长久下去吗?”
杜中宵摇了摇头:“当然不行。总会有一天,市面上能赚钱的地方到了极限,外面的小场做大,与铁监争夺赚钱的机会。到了那个时候,民间别说再开新场,就连旧场坚持也困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互相兼并。若无意外,民间出现可与铁监匹敌的工场也说不定。”
王安石道:“即使到了那个时候,还是可以入他们那里做事,学了技术,攒了本钱,出来开场啊。”
杜中宵缓缓摇头:“不可能了。那时本行业赚钱的机会,全被大场瓜分完毕。民间做事的本钱,已经升上来了,开不起新场了。要想再现从前局面,只能由铁监把民间的大场挤垮,再来一遍。”
见王安石面色凝重,好一会不说话,显然理解不了自己的意思,杜中宵接着道:“现在铁监那里小场遍地,只要有技术,货物能卖出去,不要多少本钱就可以开个新场,极是容易。可是这种局面怎么可能持续下去呢?随着开的场越来越多,地价先涨上去,雇人的工钱接着涨上去,中间贩卖货物的本钱跟着也会涨上去。一天一天过去,同样的小场开办的本钱越来越高。要不了多久,在铁监做活,根本就不可能攒到开场的本钱。怎么办?然后是数人合伙,再然后是有钱的人入股,再然后是借贷。到了借贷这一步,开场的利润就要分给借贷的人作为利息。随着本钱升高,利息在利润中占的比例会越来越大。这个时候做大了的场会加入到放贷中,哪怕少赚一些钱,凭着利息依然赚钱,小场慢慢做不下去。”
这个过程,是金融资本,及与金融资本结合的产业资本收割产业利润的过程。到了产业利润无法支付利息的时候,产业就无法发展了。幸存下来的金融与产业结合的资本,才会提高产业利润,同时降低成本提高销售价格,开始新一轮发展,进入垄断阶段。
随着利润提高,金融资本发展,其他资本进入行业的门槛大增,小生产者完全没有机会了。比如土地价格升高,附近房屋等固定资产价格升高,流通成本提高,行业已经成了排他性的了。
典型的便如房价。从资本的角度来看,房价多高合适?其实就是,让资本之外的劳动者,买了房之后再无积蓄,不能积累作为生产资料的财富。这就是房价要收割社会财富的原因,要为资本的长久盈利进行清场。所谓蓄水池,所谓金融功能,房价推高的意义,本质是把社会财富收割掉,使社会财富不再具有积累成生产资本的机会。没有金融支持的财富,失去转化为资本的机会,不能够让资本之外的金钱,有钱生钱的路径,由金融资本垄断新创造的社会财富。也就是要让资本之外,社会普遍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