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从轻发落
宋朝是金石学大兴的时代,文人喜欢并且重视,出了很多金石大家。此时的人收藏铜器,极重视上面的铭文,称为钟鼎文。这种风气漫延到民间,就是孙然这种乡间铜匠,也知道有铭文的铜器价值难以估量,不敢化了重铸。
听孙然还算守住了底细,杜中宵出了一口气,问他:“你做这一行许多年,收到多少带有铭文的铜器?哪里去了?”
孙然犹豫一下,才道:“不瞒官人,许多年来,我也只到过三件,都卖给别人了。年深日久,哪里去寻买家?我们这里铜器挖出来的多,一向都有人在这里收买。”
杜中宵也知道,既然知道带铭文的青铜器的价值,孙然没有留在手里的道理。他是个铸铜器谋利的铜匠,并不是个收藏家,一切以换钱为主。
见孙然态度恭顺,杜中宵的神色缓和下来,对他道:“在你家里,并没有多少铜器。按理来说,你做这一行这么多年,家里怎么会只有这么点铜?你照实说来,对你有好处。等到本地官员到来,再从你家里搜出铜器,可就要罪加一等。”
孙然偷眼看杜中宵,猜测着他的身份,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回答。
看了孙然的表情,杜中宵道:“我只是个路过官员,发现了自事,拿了你便就算了。左右无事,才在这里审你。若是你答得痛快,我替你向本州官员求情。”
孙然知道自己犯的罪说大也大,说小其实也小。墓又不是他盗的,做铜匠又不犯法,真正按律处置的话,最多就是个窝藏的从犯。
看杜中宵不似个刻薄的人,孙然犹豫再三,咬牙道:“不瞒官人,小的做这买卖,哪里有把铜器都藏在家里的道理?离我家不远的山里,有我几间草房,大多铜器都是藏在那里。最近接了一个大活,要给林虑县的慈源寺铸一大铜钟,是以最近这些日子,都在攒铜。”
听了这话,杜中宵来了兴趣,问道:“铜钟昂贵,慈源寺虽然是大寺,也铸不起吧。”
孙然道:“小的不知道他们的钱从哪里化来,只是要我替他们铸一个几百斤的大钟。说是惟有如此重器,才能彰显他们宝刹的威严。”
杜中宵听了,笑着骂道:“这帮秃驴,不知骗了什么的钱,如此铺张。”
突然,杜中宵想起什么,问孙然:“你说可以铸几百斤的铜钟?这可不是易事。只有多年浸淫此事的巧手工匠,才有这种本事。你若真有这个手艺,我倒是可以替你求情,给你一条出路。”
孙然听了一喜,急忙拱手:“官人有用到小的地方,只管吩咐。”
杜中宵道:“相州这里,产铁最多。朝廷在这里有场务,专门铸枪铸炮。等到知州来了,我会向他说明,不必把你发配他州,只要本州的枪炮作坊里做事即可。你免了罪责,也有事做。”
孙然听了,心中有些失望。若是自己愿意老实做个工匠,又何必躲在乡下做这种事?不过现在被官府拿住,只能任人宰割,没有办法可想。一时沉默不语。
杜中宵猜到孙然的心思,不再多说。他被自己人赃并获,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能够铸几百斤的铜钟的工匠并不常见,特别是在京城之外的地方。杜中宵之所以想让孙然去铸枪炮,是因为将来如果要制造大的火炮,大多还是要用青铜,用得着这样的人。京城的一些为宫廷服务的作坊里,当然是有这种手艺高超的工匠的,但要用他们,却不容易,还是民间的手艺人更好用些。
详细问过了孙然藏铜器的地方,杜中宵便吩咐人把他押出去,仔细看住,自己安歇。
第二日一早,相州知州杨孜亲自带了司理参军姚安乐,来到天禧镇驿馆。
杜中宵迎进驿馆,分别落座,把自己昨日怎么发现有人盗卖铜鼎,怎么顺藤摸瓜抓倒孙然,以及审问的情形,一一详细说了。
杨孜听罢,愤然道:“本地传说是商王古墓,历来多有青铜器被挖出来,到这里收买的人多。这些乡间蟊贼,贪图几个铜钱,愈发嚣张!此次重重惩处他们,杀一儆百!”
杜中宵道:“知州,依在下看来,这些人还是仔细区区分。那些盗掘古墓的,重惩自是应当。至于买铜的匠人,不过是窝藏销赃而已,依律不当重判。”
杨孜一怔:“博士如何这样说?”
杜中宵道:“在下在火山军的时候,曾经制火枪火炮,极是犀利,在唐龙镇打退了契丹人进犯。到京城演示,圣上和朝中大臣也觉得此是军中利器,特命在相州这里铸造。监当官陶十本,原本是随在我身边的人。孙然这一家,既有铸器的本事,可命他们到陶十七手下效力。”
杨孜有些不愿:“不过是个乡野匠人,这种人到处都有,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依我看,该当发配边远军州,让地方其他做这一行的人引以为戒!”
杜中宵道:“知州,能铸几百斤铜器的人并不多见,这孙然也算难得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还是从轻发落,让他为朝廷戴罪立功。”
杨孜本人刚带馆职不久,为秘阁校书,不带馆职,轮不到他来做相州知州。知道杜中宵此次回京是试学士院,人又年轻,不好不卖他的面子,勉强同意了。
杨孜这个人,被传的最广的事情是进京考进士的时候,与一个烟花女子两情相悦,在京城的时候多亏这女子接济,约以百年相守。后来高中进士,与这女子一起回乡,不知怎么无颜见家里人,约以饮药酒殉情。结果女子饮毒酒而死,而杨孜违背了诺言,安然做官。
这种事情,口口相传,越传越离谱,早已不是事情的本来面目。杜中宵听人讲起,便就不信。落魄进士在京城穷困潦倒,依靠烟花女子吃喝的事情不罕见,便如柳三变,一个人吃许多家呢。但若说到两人一个非你不娶,另一个非你不嫁的地步,那真从来没听说过。因为外人不好问,杨孜这件事情的本来面目没多少人说得清,只当个异闻。不地这件事情传得广,又没有人替他辨驳,可见杨孜的为人,在官场上没几个朋友,政绩也不突出。杜中宵只是要保下孙然一家,将来说不定用得到,无意与杨孜深谈。
一切交接清楚,杨孜与司理参军姚安乐提了那三个盗墓贼,又押了孙然一家,与杜中宵一起回到相州。他们如何审理,已经与杜中宵无关了。只有孙然一家,因为杜中宵的关系,得以从轻发落。
第160章 甲骨
离了相州,过汤阴县,到安利军。顶 点 X 23 U S与安利军隔黄河相望的是滑州,附廓县为白马县,两地之间有一座黄河上的浮桥,即白马浮桥,是沟通黄河南北的要道。滑州是一个特殊地方,被河东路、河北路、京东路和开封府围住,但却属于京西路,是京西路的一块飞地。形成这种格局的原因,一是历史因素,当然更重的是方便京西路统一管理治理黄河,京西路帅府统一组织黄河防务。
河北路和河东路进京,要么走白马浮桥,要么走西边的孟州浮桥,经西京河南府转京城。除这两条路外,都是小路。杜中宵此次回京,因为要到潞州拜访转运使,与上次不同,走的东路白马浮桥。
到了黄河岸边,十三郎骑在马上伸着脖子看着奔腾的河水,感慨道:“过了河,可就算是回到中原了。自三年前随着官人到河东路任职,一眨眼就几年过去,都快忘了中原是什么样子了。”
杜中宵道:“可惜是冬天回来,京城与火山军一样寒冷。”
十三郎连连点头称是,觉得有些遗憾,所谓近乡情怯,到了黄河岸边,以前中原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历历在目。既恨不得身插双翅,尽快回到家中,又有些惶恐。
正要打马前行,十三郎突然问道:“官人,先前在相州的时候,你为什么一力为孙老儿说话,让他免于发配,只在本州效力?那老儿熔铸铜器,罪过不小,这样岂不便宜了他?”
杜中宵道:“他有铸铜器的本事,将来不定用得着。”
十三郎道:“铜匠哪里没有!就是我们老家,州城里一样有几家铜匠。”
杜中宵笑道:“铜匠和铜匠不一样。一般的铜匠,只是敲敲打打,并不会铸器。会铸器的,也多是只会制铜镜,其他器物就不行了。孙然能铸几百斤的铜器,可不常见。就是京城里,有这手艺的也多是为宫廷做事的待诏。此次回京,若是一时不必外任,朝廷应允,我想试着铸几门大的铜炮看看。京城里的待诏哪里会听我的吩咐?做这事,或许就用到这样一个人。”
十三郎道:“现在陶十七在相州铸的炮不少,比以前精良,铁又便宜,为何铸铜炮?”
杜中宵道:“炮这东西,越大越有用处。现在的铁残渣太多,用来铸炮不妥,大炮只好用铜铸。如果铸出千百斤的大炮来,几炮就能轰塌城墙,岂是现在的铁炮可比!”
十三郎惊得吐了吐舌头:“官人说得吓人,什么东西能够几下就轰塌城墙!有那等利器,城池还有何用!我也听军中的人讲过,炮的用处,就是打掉城头的守城器具。”
杜中宵就笑:“口说无凭,你自然不信。什么时候铸出来了,让你见识一下。”
十三郎只是摇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能够轰塌城墙的武器,该是个什么样子。
正在这时,前面的随从办妥了过浮桥的手续,前来禀报。杜中宵带着十三郎催马上前,准备渡河。
到了浮桥边,却被一个守城的都头拦住,指着一个打开的箱子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都是龟甲兽骨,上面还刻着有字,莫不是厌胜一类的物事?过了浮桥就近京畿,你带这些什么?”
杜中宵看了看箱子里的东西,道:“这是从相州收来的,确实是龟甲兽骨。上古之时,朝廷做事都要卜筮,这便是记载筮词的。我偶然收到,回京之后自有用处。”
那都头看杜中宵带的东西不少,又不是什么高官,没有得到好处,心中不舒服。有了由头,便就不肯放人过去,吩咐把箱中的东西都翻出来,等候上官查验。
杜中宵做了几年的官,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冷笑道:“我是朝廷命官,奉命回京,岂能被你一个小小都头纠缠?我箱子便放在这里,哪个敢上来翻检,必奏时朝廷。你尽管去报这里主事的,让他自来搜检便了。不过你们为难我,等我过了浮桥,必会找机会为难你们。”
那都头斜着眼道:“你芝麻大点官,口气倒不是小!我在这里守桥多年,什么人没有见过?”
杜中宵冷笑道:“你见过的自然多了,每年到契丹交聘官员都是由此过,更不要说到河北、河东路赴任的官员。我看邸报上,这两日新任的河北路田提刑也要过桥,你若存心刁难,我便在桥这一边等上几日又如何?你看不上我一个卸任知军,难道也胆量撩拨提刑?”
那都头有些心虚,看着杜中宵道:“你认识新任的田提刑?”
杜中宵道:“以前在京城的时候,有过数面之缘,倒还谈得来。”
那都头不信,想了又想,还是不敢赌自己的前程,口里骂骂咧咧,让杜中宵一行上了桥。这些朝里的文官,什么一起交游,诗词唱和,谁知道他们怎么就搞到一起?一个小小都头,还是不要行险。
田京是数年之前定川寨之战时的镇戎军通判,那一战虽然败了,田京这些人却立得有功,几年时间升到了一路提刑。杜中宵与他并没有什么交情,上次回京的时候,一起赴过酒宴而已。刚好在相州的时候看朝廷邸报,田京接替王仪提点河北路刑狱,临时用来吓唬一下这个小都头。
别看这些守桥的官不大,他们把守要路,收好处习惯了,见的世面又多,雁过拔毛,没有财物到手便浑身不舒服。杜中宵只是一个卸任的知军,这些人不怎么放在眼里,能捞一点是一点,杜中宵还真拿他们没办法。当然,一定不给,他们也奈何不了杜中宵。
箱子里的兽骨龟甲,是杜中宵在相州特意搜集来的。他可是知道,上面刻着的甲骨文,有多么重大的历史意义。收集这些东西,此次回京,准备送给喜欢这些东西的朝廷重臣。目的一是投其所好,让自己试学士院的时候顺利些。再一个引起朝廷的重视,提前千年保护这珍贵的历史财富。
此时朝中的宰执和翰林,颇有几个人喜欢研究古文字,杜中宵凭着记忆中的一知半解,说不定能引起他们的兴趣。这个时代研究钟鼎文的多,甲骨文还真没人研究,算是钻个空子。
试学士院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除了要求做出基本合格的文章,更重要的是要得到宰执重臣的认可。只要入了他们的眼,文章做得稍微差一点,也能过关。刘太后当政的时候,他的亲戚马季才,连文章都是主考官帮他写的,一样得到高等。更不要说现在的翰林学士钱明逸这个异类,只因为有吕夷简的支持,从制科到馆阁试,一路畅通无阻,自身并没有什么才学。
说到底,杜中宵还是对自己的文学水平没有自信,想方设法减少过关难度。进馆阁,这可能是杜中宵仕途上的最后一次考试,只要过了,将来前途无量。一旦失手,会严重影响未来发展,就此失去进京做官的机会也说不定,一生只做个地方官。某种意义上说,并不亚于考进士,不得不重视。
第1章 投其所好
杜中宵回到京城,先拜访了夏竦,送给了他一些羊毛呢。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因为此次杜中宵回京试馆职,是郑戬和明镐所荐,夏竦心中有些别扭,对杜中宵不似从前亲热,甚至没有留他吃饭。
杜中这不以为意,从心底里,他也不想跟夏竦有太多瓜葛。夏竦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朝中掌权的官员,大多跟他不对付。杜中宵恩怨分明,曾经帮过自己的要记住恩情,但也不会去刻意巴结。
离了夏竦住处,见天色还早,杜中宵带了十三郎,到了参知政事宋庠的府第。
宋庠是天圣二年的状元,而郑戬则是那一年的第三名,两人同年,私交甚厚。火山军近两年,杜中宵治绩突出,给河东路经略司带来很多好处,郑戬心中有数。并州辞别的时候,特意告诉杜中宵,到京城可以拜访宋庠,他会写封信向宋庠举荐自己。因为郑戬明白,杜中宵长于政事,文章并不擅长,偏偏馆阁试的就是文章。没有实权人物帮忙,杜中宵此次回京结果难说得很。
康定年间,郑戬为枢密副使,宋庠参知政事,同年叶清臣为三司使,加上同年的宋庠弟弟宋祁升天章阁待制,四人关系紧密。天圣二年的进士一时在朝中风光无比,被称为天圣四友。因被疑为朋党,四人同时被贬出京城,十年之后,才堪堪回到了当年的地位。
经过了康定年间的风波,虽然仕途多了许多波折,四人的友谊却愈加深厚。此时宋庠复为参政,郑戬帅河东,叶清臣为翰林学士,宋祁则为群牧使,同时与欧阳修合修《唐书》,个个位高权重。如果能够得到宋庠的赏识,杜中宵此次召试就会顺利许多。
宋庠精通字学,古今文字,甚至是此时常用的俗体字,无一不通。康定年间初为参政的时候,中书吏人用俗体字写他的姓,他就不肯签字画押,说不是自己的姓。其实在杜中宵眼里,俗体宋字,不过是把下面的一撇一捺省成了两点,后世行书中习以为常,根本算不上别字。
正是因为宋庠有这个爱好,杜中宵经过相州的时候,特意搜集了一些刻有文字的兽骨龟甲。此时安阳县出土的甲骨不多,更加没有人注意到甲骨文的存在,算是投其所好。
宋祁为人奢侈无度,家中日日设宴歌舞,宋庠则与弟弟正相反,生性简约,不喜声色,一生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读书做学问。初为执政的时候,一年上元夜,宋庠在自己家里安心读《周易》,隔壁弟弟家丝竹之声不绝,吵得他的心久久静不下来。第二天给弟弟写信:“相公寄语学士,闻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记得当年上元同在州学内吃饭时否?”宋祁看了大笑,随手回信:“却须寄语相公,不知当年吃饭是为甚底?”两人同父同母亲兄弟,脾性恰好相反。
递了名刺进去,杜中宵在门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老仆出来,带杜中宵入内。
宋庠的府第扑拙,没有炫目的装饰,院中的花木也已光秃秃的,没有什么当朝相公的气相,直似个平常的小康之家。当然作为参政,府第大还是足够大的,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并不多见。
到了偏花厅,宋庠身穿便服坐在那里,面目和蔼,并没有朝廷重臣的威严。
杜中宵上前见过了礼,宋庠吩咐落座,命老仆上茶来。
饮了茶,宋庠道:“博士回京,鞍马劳顿,何不好好安歇?我忝居政事堂中,朝廷有旨,宰执不好结交宾客。若是传了出去,被心胸狭隘的小人看到,反对博士不利。”
杜中宵道:“回相公,今日是休沐的日子,不违朝廷禁令。人生在世,谁没个亲朋故旧?朝廷也不会不近人情。下官此次回京,临行前经略相公特意吩咐,前来拜会相公,替他带些礼物来。”
宋庠淡淡地道:“郑经略有心了。京城天下第一繁华,何物不有?何必从河东路带礼物来。”
“河东路虽然偏远,总有些京城见不到的稀奇之物。”杜中宵一边说着,一边递上郑戬的礼单。
宋庠接了礼单,看都没看,随手放在一边。
见宋庠下一句就要送客的样子,杜中宵急忙拱手:“相公,下官也带了一份薄礼。”
宋庠微微笑道:“你在外为官不易,赚些俸禄养家,怎可让你破费?你也不必说带了什么,尽管带回去,京城万物腾贵,以后你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为宰执,朝廷所赐用之不尽,怎么会收你的礼。”
见宋庠坚决不收,杜中宵无奈,从袖中取了几张纸出来,递给宋庠,口中道:“相公,下官经过相州的时候,见了些古怪文字,看着似上古之文。一时好奇,试着解了一番,穷尽心力,却只解了几个字出来。听闻相公精通字学,特意请教。”
这正是宋庠擅长的领域,听了杜中宵的话,忙接了递过来的纸。展开观看,只见上面写了似字似画的几十个字,只有约五六个字旁边写了现在用的字体,都是车、马之类很容易解出来的字,想来是杜中宵所说的绞尽脑汁的成果。杜中宵的水平,短时间也只能解这些字了,有的还是从课本上学来的。
这是宋庠从来没有见过的文字,模模糊糊觉得有脉络可寻,仔细一看又觉得及其陌生。仔细看了好一会,宋庠心中已经对里面的不少字心中有数,问杜中宵:“从字形来看,这些文字远早于篆文,甚至还要早于古时铜器上的金文,极是难得。你是从哪里得来?”
杜中宵见宋庠极感兴趣,心中松了口气,道:“回相公,是相州时偶然所得。当地百姓,有时从地里挖出兽骨龟甲,有的上面就刻了这些文字。他们不知何用,随手丢弃,下官偶然看见,觉得是一种前所未见的古文,便收集了一些。这上面的字,便是一片龟甲上的。”
宋庠猛地抬起头来:“你是说,这种文字是龟甲上的,还有很多?”
杜中宵点头:“回相公,正是如此。下官学识浅薄,大多文字都解不出来,愧对宝物。”
宋庠道:“这些古字与现在的字不同,古人之物,自然难识。不过,文字从古到今,总是有脉络可循。只要熟悉篆文,最好认得一些金文,里面许多字其实可以认的。”
杜中宵急忙拱手:“相公学问,非下官所及。今日带了从相州收到的几十片带字的龟甲兽骨,算作一份薄礼,前来拜会相公。若是异日能够解出其中的文字,送下官一份抄本,就感激不尽。”
宋庠没想到杜中宵说的薄礼是这些,一时怔住。如果送的金银财宝,依宋庠的性子,是绝计不肯收的。哪怕得了郑戬的托付,帮一帮杜中宵,也不会收他的礼,免得坏了自家名声。但杜中宵送的是这种珍贵古物又另当别论,正戳中了宋庠心中痒处,忙让杜中宵取来观看。
杜中宵吩咐十三郎,把他背上的一个包袱取了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正是收来的甲骨。
第2章 托付
宋庠仔细翻检桌上的甲骨,里面一些文字他隐约能猜测出来,但却无法连缀成篇。www.uu234.net翻看良久,还是无法确认这些到底是什么,一时陷入沉思。
沉吟良久,宋庠抬头问杜中宵:“博士收到这些有多少日子了。”
杜中宵道:“自到相州便就开始收集,到现在有十多日了。这些日子,一有空闲便就研读。”
宋庠有些急切地问:“那有没有研读出什么来?这些到底是什么文字?来自何方?”
杜中宵道:“回相公,下官学问浅薄,这里面解出来的文字不多。但对这些甲骨的来历,还有上面文字的内容,有个大胆的猜测。”
“讲来听听!”宋痒面上现出喜色,看他神情,可能也想到了什么。
杜中宵道:“相州这个地方,百十年来常从地下挖出青铜器,其中有就有礼器。故老相传,这里是商王河甲的相都。但依下官看,此说可疑。下官以为,这里当是商朝都城,盘庚迁殷的殷都。史记‘洹水南,殷墟上’,当是此地。《水经注》所载殷墟的地望,也与相州暗合。《礼记》云,商人尊神,先鬼而后礼。下官以为,这些甲骨,上面记的是商人的卜辞。”
“哦”宋庠想了一会,点了点头。“我看这甲骨上的文字,也猜是来自商朝,只是一时看不出上面写的什么。却没有想到,这里可能是殷人故都。至于卜辞,也有可能。”
杜中宵只能点到即止,深谈不得。他所谓的猜测,根本就不是从文字上来的,而是自己记忆中的知识,又临时翻了书本,问多了就要露陷。急忙拱手:“下官也是乱猜,到底为何,还要大学问者用功。”
宋庠连连点头,用手轻拍着桌子,口中道:“若真如你所说,这里是殷人故都,文字是卜辞,这些甲骨可称无价之宝。对于商朝之事,史书记载极为粗疏,有了这些,可补史书不足。”
杜中宵称是,为免露怯,不再多说。
宋庠又道:“崇文院号称天下之书,无所不藏,但先秦的古书却是极少,而且真伪难辨。有了这些文字,对于先秦之事,便就多了许多认识。此物贵重,不能藏于私人之家。等到明日上朝时,我会禀明官家,把这些甲骨收于崇文院,以利天下有学之士研读。”
杜中宵拱手:“相公雅量,实为我等楷模。”
宋庠闭目想了一会,才对杜中宵道:“前些日子河东郑相公有书于我,说你在地方治绩卓著,于国有功,于国有利。当试于学士院,入馆阁,精修学问,为朝廷效力。你自庆历二年中进士,于今已经五年过去了,未见诗文称于世。我看过你中进士时的文章,恕我直言,粗疏了些。”
杜中宵无奈地道:“下官文词为短,虽然平时用功,然政务缠身,终是没大进展。”
宋庠点了点头:“人都有短长,此世之常情。学士院试,向来以诗赋为主,依你看来,自己有几分把握?现在四位内翰,不是制科,就是进士高选,等闲文章难入他们眼里。”
杜中宵只好叹气:“不瞒相公,下官诗赋是短处,闲时常练,也多是平庸之作。此次入京,若试策论,下官地方上为官多年,倒还有些心得。”
宋庠笑着摇了摇头:“馆阁虽然也有试策论的时候,却是极少,这几年尤其不可能。”
杜中宵没有办法,现在这位皇帝当政,是历史上召官员试馆阁最多的时候。由这个途径,出现了大量的人才,很多人都位至高位,留名青史。但一个最大的麻烦,就是皇帝对文学特别看重,进士考试诗赋地位降低的同时,馆阁试的时候地位却在上升。
诗赋恰是杜中宵的短处,这种考试都是命题,完全没有抄袭记忆中诗赋的机会,作巧不得。杜中宵费尽心机来找宋庠,无非是想要一个不试诗赋而试策论的机会。以自己的眼力,加上这几年在地方上的实际锻炼,针对时政杜中宵自信能做出像样的文章。如果连这种能力都没有,那就趁早死了这心思。
看着杜中宵的神情,宋庠道:“你能够用心朝廷,朝廷必然不会负你。此事我记在心里了,天时不早,我这里还有客人,你先回去吧。不必多想,安心等消息。”
杜中宵不知道宋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会不会帮自己,到底要怎么帮,只好起身告辞。
出了偏厅,到了院子里,却见一个尼姑站在那里,对一个主管样子的人道:“我此次回江南,没点像样礼物,岂不让人耻笑?这样严寒的天气,我听说河东产的好羊毛布,可以拿来做袍子。相公的同年郑经略在河东路做大帅,平时岂能没有送到家里来的?若有,给我一两匹回去做件袍子穿。”
杜中宵没听说宋庠礼佛,而且看这尼姑的样子,也不像平常的出家人。一时好奇,低声问带路的老仆:“知院,不知这位女和尚是府上的什么人?”
老仆道:“是相公的姨亲表妹,日常都是住在这里。他的相好居和大师还在老家常州,这是赶着回江南去一起过年呢。相公给了他不少财物,临走了却又想袍子,必是回去给大师和他们的女婿穿。”
杜中宵听了,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宋庠参知政事,朝廷重臣,表妹却是尼姑。尼姑倒也罢了,还跟和尚私通,私通也没什么,两人竟然还有女儿,女儿还正常嫁了人,完全跟俗世中的人无异。宋家的人知道,还跟平常亲戚一样,让这尼姑住在家里,人情往来一样不少,这事情完全突破了杜中宵的认知。
一边向门外走,杜中宵好奇心起,向老仆打听事情的原委。
这事情显然在宋家并不是忌讳,老仆随口讲给杜中宵听。原来宋庠的外公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宋庠的父亲,二女儿嫁给了常州的薛秀才,这尼姑便是薛秀才的女儿。她年轻时为尼,跟一个法号居和的和尚私通,又生了一个女儿,嫁给了潘秀才,潘秀才夫妇还已经生了儿子呢。和尚居和是个妙人,酒肉无所不好,戒律一概不遵,倒是心肠极好,时常周济穷人,在当地名声极好。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宋庠兄弟并不另眼看待这一位尼姑表妹,明常周济她,说不定还会给她女婿一个恩荫名额呢。
杜中宵自己感觉得出来,这个年代的风气非常开放,完全不是历史书上那个礼教盛行的样子。但开放到了这个地步,狗血程度还是大大超出了杜中宵的想象。
出了宋家府第的门,杜中宵越想越觉得这事情有意思,吩咐十三郎,取了两匹带来的羊毛呢,交给老仆:“知院,这里两匹上好的羊毛呢,你拿了进去交给那位女大师,只说是郑经略送她的。她不提起倒也罢了,既然提了经略相公,若是没有礼物与她,倒让人说经略相公小气。”
老仆接了在手,问道:“此事要不要禀报相公?”
“不必了,些许小事,何须劳烦相公。”杜中宵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一小锭银子,塞在老仆手里。
第3章 同年重逢
在客栈中安顿下来,杜中宵看天色还早,便出了客栈,去找韩绛。www.uu234.netwww.uu234.net
韩绛依然是开封府推官,住在韩亿时建立起来的大府第里。没有父亲留下的家底,以他的官职,在京城大多买不起房子。京城物价腾贵,房价尤其高,中下层官员大多只能租房住。
递了名刺进去,没多大一会,韩绛从门里出来,见到杜中宵,忙上前叙礼。礼毕,扶着杜中宵的肩膀道:“一年不见,待晓又立下许多功劳,实在让我等汗颜。此次回京,带上馆职,就非从前可比了。”
杜中宵道:“不过运气好而已。边地虽然辛苦,立功的机会也多。”
此时庆历二年的进士,韩绛在馆阁一段时间之后,带着馆职任开封府推官。王刚入馆阁不久,在崇文院做着清闲职事,精研学问。王安石一任结束,也被荐馆阁,被他拒绝,改任鄞县知县。依着自己的记忆,杜中宵知道王安石一时半会不会进馆阁,他走的不是一般人的路。
同年的官阶,还是韩绛和王最高,他们在中进士之前就已多年为官,不是别人可比。第三人就是杜中宵了,太常博士虽然不高,却是全国数百知州中官阶的中流。跨过了通判这道坎,稳稳占住了知州的资序,后面就看运气。运气不好,可能数十年在各地来来去去,做个知州职事。运气来了,可以一步跨入京城的要害部门,飞速提升。
两年在门口说了几句,韩绛道:“家中人多嘴杂,不好说话。附近有一座酒楼,虽不是正店,胜在酒具整洁,阁子清静,我们到那里坐一坐。”
杜中宵称是,与韩绛一起,走了不远,到了一座小酒楼,上二楼选个阁子坐了。
小厮上了酒菜,两人饮了两巡,说些这一年的见闻。
酒过三巡,杜中宵道:“此次我回京,不瞒子华,心中有些惶恐。能入馆阁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向来不以文词为长,不知结果如何。现在朝中的有力人物,我多不熟识,想找人问问都没个门路。”
韩绛知道,现在朝中大臣,只有一个夏竦是杜中宵能说上话的。偏偏夏竦得罪人太多,其他大臣多看他不顺眼,并没有什么用处。
想了一会,韩绛道:“现在朝中重臣,多是新进,我熟识的也不多。你此次入京试馆阁,是知开封府明知府所荐,要不我带你去拜会一番?”
杜中宵摇了摇头:“今日天色晚了,明日再去吧。我与明知府素昧平生,得他举荐已是大恩,自该去感谢一番。至于其他的,不能妄想。”
明镐在河东路任职多年,举荐杜中宵,是以前他旧部所请,跟杜中宵并无交情。这已经是难得的情分,杜中宵自该去道谢,其他的就不能多想了。
聊了几句,见韩绛也没有门路,杜中宵道:“算了,馆阁是朝廷育才之地,该凭真才实学进去,不当想什么歪门斜道。这几日我好好准备一番,静待召试就是。”
韩绛点头:“正该如此。此次与你一起试馆阁的是解宾王,若是无事,可去走动一番。”
杜中宵这才知道此次入京召试的不只自己一个人,急忙问解宾王的情况。
解宾王年纪已大,为官从年,与杜中宵不同。明道年间知黄县的时候,遇到天灾,努力救济,存活了许多百姓性命,恰巧陈执中是京东路转运使,极是赏识他。现在陈执中为首相,荐他入馆阁。
其实解宾王这种才是馆阁官员常见的情形,中进士之后在地方幕职任上历炼十余年,有朝中重臣赏识,才有进馆阁的机会。在馆阁这清要之地,如果被朝廷赏识,便进入台谏词臣的升官快车道,迅速走上人生顶峰。如果没有表现的机会,便带着馆职出外任知州,以后看各人造化。
杜中宵为官五年多,做过推官、知县、签判、知军,二十多岁便就被举荐,走的其实是科举名次在前的少年进士的路。这个轨迹,同年之中,其实是王安石才有资格走的。不过王安石心气极高,认为地方上锻炼更加重要,不屑于走馆阁这条快车道。而当年的状元杨又英年早逝,庆历二年进士的名额此时是空缺的,杜中宵得到机会,也有这个原因。
正是因为年轻,这个机会得来是易,杜中宵才格外珍惜,患得患失。一旦错失机会,极有可能就会外任通判或者知军,很难得到知州职事,那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出头机会了。
问过了解宾王,杜中宵心中略有了底。与自己相似,解宾王也不以文章著名,倒是在地方上多有治绩。举荐他的昭文相陈执中,本就不是科举出身,偏重实务而文词不足,又特别得皇帝信任,被很多官员讥刺为不学无术。有这样的背景,这一次召试不重诗赋也说不定。
喝着酒,杜中宵向韩绛介绍现在唐龙镇的情况。
现在京城之中,来自唐龙镇和火山军的货物不少,特别是一些珍宝奢侈品,引起很多人的好奇。韩绛这种大户人家,见到这种机会,自然动心。
韩家家大业大,兄弟众多,大多数人都出来为官,还有人守着家业,经商置业。唐龙镇这种机会当然不想错过,如果有机会,他们也想到那里做些生意,赚些钱财养家。
听杜中宵讲着唐龙镇的繁华,韩绛越听越是惊奇,问道:“如此说来,唐龙镇一个边远小城,每年商税便有数十万贯,相当于内地一大州,这还了得?而且听你话里的意思,这才是初开始,过上几年翻上几番都有可能。如果真是如此,商税岂不是比上开封府了?”
杜中宵道:“不能这样算,那里边陲,有榷场的。河北路几处榷场,一年收税数百万贯,哪个地方的商税比得上?那里是一国贸易聚集之地,不能以常理来论。”
韩绛道:“那可不同,河北路榷场税是朝廷收的,与河北路无关。唐龙镇那里,税却是入了经略司手里,朝廷眼里,岂可同日而语?怪不得这一年来,河东路州军被人视为好缺,钱粮宽松,做官岂不是容易得多了?这几个月,审官院那里已经不是河东路官缺让人指射了。”
杜中宵道:“哪里会如此。榷场的税,依然是入三司,不归经略司所管。不过,经略司在唐龙镇和火山军有不少实业,特别是柜坊,获利极多,这才是钱粮宽松的原因。”
商税是火山军收的,账是三司的账,用于附近州军驻军,也是三司统一调配。只有柜坊,还有一些店铺实业,才是经略司参股,分享利润。郑戬这一年在河东路大修道路,钱就是从这里来的。
第4章 汴河上的纤夫
正是杜中宵和韩绛聊得热闹的时候,突然,酒楼下传来吵闹声。www.uu234.net
从窗口看去,只见十几个精壮汉子聚在酒楼门口,群情激愤,对着楼上指指点点。
酒楼主管急急跑了出去,对着那群人拱手:“各位哥哥,小的这里做生意,赚些钱财,养活一家老小,着实不易。你们聚在我的门口,吵吵嚷嚷,坏了我的衣食,于心何忍?”
领头的汉子道:“与你这老儿无关,只叫楼上饮酒的韩推官下来,与我们说话!我有兄弟看见,他跟一个年轻官人,到楼上去了,你不要推说不知!”
主管道:“哥哥唉,入了我的酒楼,便是我的客人。不拘他是什么身份,只要没犯国法,不是官府来拿人,便当护得他周全。你们要找韩推官,可等在门外,等他吃完了酒如何?”
正说着,一个小厮捧了两瓶酒出来,主管接在手里,交给那几个大汉:“几瓶酒,哥哥们拿去吃了耍子。韩推官的事,你们到衙门去请愿才是正途。”
领头的大汉让兄弟们接了酒,高声道:“官官相护,衙门能放出什么香屁来!开封府我们早就去过了,人人推托,没一个主事的!今天我们就守在这里,韩推官不给个说法,不要想回家去!”
主管道:“哥哥们只要不堵住我的门,由得你们。只是不要怪我多嘴,街头就有巡检司,小心那里发兵来拿你们。当街喧哗,怎么也要牢里待几天。”
一众大汉一起大笑:“反正我们无事,到牢里有吃有喝,哪个会怕!”
说完,十几个人到街对面,蹲在墙根下,一人一口,喝着酒楼送的酒,盯着门口。
杜中宵看了,问对面的韩绛道:“子华,外面的这些人,为何找你?看着来者不善。”
韩绛面色不变,从容道:“这都是汴河上的纤夫,因黄河马上就要冰封,在开封城里面歇冬。最近一年,我招了不少工匠,花费了无数心思,把车船改得好用了。最要紧的,是这些匠人经过锻炼,大多都能够修理车船。前几个月制了几艘车船,在汴河上试了试,极是好用。一艘车船,可以拖着十几艘货船前行,行得又稳又快,比以前用纤夫强得多了。中书见此事有利可图,意欲来年大造车船,用在汴河,用来拖江淮来的纲船。这消息不知怎么被纤夫们知道了,以为坏了他们衣食,不时找我闹事。”
杜中宵点了点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经过了近十年的改良,现在蒸汽机已经勉强能用了,不过还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一是价格太过昂贵,用铁多倒也罢了,上面的管道之类的地方,还要用很多铜。再一个过于笨重,哪怕用在船上,一台也要占满一艘大船,没有运货的地方,只能当作拖船使用。还有就是经常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必须有维修工匠时时伺候,不时修理。
不过有再多的毛病,成本再高,面对汴河这一条货运主干道,一切都不算什么。每年从江淮运到京城的漕粮,便就有六百万石。加上其他的货物,再加上民间货船,汴河每年的货运量数千万石之多。为了服务汴河上的官船,两岸拉纤的厢军,有十余万人。再加上民间的纤夫,汴河的纤夫有二三十万。
使用车船,这些人的饭碗就没有了。民间的纤夫倒也罢了,不吃这碗饭,另找别的事做,官方的厢军可不行。大宋的军队,只要参军,就吃一辈子的皇粮。到了六十岁退休,还能拿半俸,是个牢不可破的铁饭碗。厢军地位低,干的活重,有各种各样不好的地方,但不管怎样是份稳定差事。
厢军的俸禄再少,也比民间的雇工拿得多,而且钱粮到时就领。
冬天是纤夫在京城歇冬的时候,韩绛制车船的事情,不知怎么就传了开来。这些纤夫闲着无事,没少找韩绛的麻烦。不过他们找韩绛,更多像是打发无聊的时间,每次堵到了人,双方评理,并没有过激的举动。到底是有编制的厢军,没了拉纤的差事,朝廷也没有说不给饭吃。
闹了几次,韩绛也习惯了,遇上他们,并不当一回事。当然,这种麻烦能避开还是尽量避开。
听了韩绛的讲述,杜中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学过的历史上,工业革命开始,印象最深的是农民砸纺织工场的机器。自己在火山军搞毛纺业,也曾经担心过这种事。不过仔细一想,毛纺业在中原是一片空白,本就不与小农的产业竞争,何来那些事情?杞人忧天而已。没想到回京城,却遇到了另一种人与机器的矛盾,出来闹事的还是有编制的军人。
仔细想想,其实这才是合理的。在中国哪怕发展起纺织业,使用蒸汽机,十之**也不会发生砸机器的事情,因为中国与英国有完全不同的国情。英国砸机器的,是手工工人,纺织业是他们的主业,他们要靠着这个行业生存。中国的纺织业,在农村只是副业而已,是女人孩子做的事情。工业纺织冲击的,其实是朝廷税收体系,两税法中重要的一部分绢布就无从收起,整个国家经济面临重要变化。
反倒是历史上欧洲人不重要的行业,比如交通运输,在中国是个大问题。对于中国这个大国,漕运是国家命脉,便以此时来说,沿着汴河有数十万人靠拉纤为生。一旦以机器车船为拖船,这些人的生计便出现问题,朝廷必须解决。不但是拉纤厢军,还有数量更多的民间纤夫。
相对来说,宋朝解决这个问题还相对容易一些,因为主力在体制内,受朝廷掌控。像后世的明清时期,漕运被漕帮控制,漕运用蒸汽拖船,非要闹出大乱子不可。
看韩绛并不在意,杜中宵道:“子华,其实外面的纤夫说得有道理。只要汴河里用车船,这些拉纤厢军没了饭碗,朝廷总要处置。十几万人的衣食,不是小事。”
韩绛道:“这是枢密院的事情,何必替他们操心?这些不拉纤,还可以守河护堤,安排事做即可。”
杜中宵苦笑道:“十几万人,加上家人,就是十万户,数十万人,安排起来只怕不易。”
韩绛道:“为了这十几万人,朝廷每年耗费数百万贯钱粮,又如何说?如此大的本钱,枢密院若是安顿不了这些人,如何交待过去?其实不要看外面的人喊得凶,他们心里都明白,朝廷无论如何不会断了他们的衣食。现在闹一闹,不过是给枢密院的人看,早早想办法安置。”
杜中宵道:“子华说的当然有道理,这些人有的是去处。不说到边地屯垦,就是京城周围,特别京西路,也尽有闲田,可以安排他们耕种。只要下本钱,加上他们每年的俸禄,朝廷并不为难。不过十万人的事情,枢密院做起来,只怕不那么容易。”
韩绛笑道:“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我们懂,外面的人也懂,枢密院的人当然懂。此事说容易也容易,办法人人想得出来,做起来却非能吏不可。”
第5章 召试中书
第二日早朝,宋庠把杜中宵送给自己的甲骨献给朝廷。m.www.uu234.net他学识渊博,一夜时间,大致翻译了一小片甲骨上的文字,猜测极有可能是卜辞。而且以出现的年号推断,杜中宵所说相州是商朝殷都很有可能。
此事让朝中大臣极感兴趣,不少人参与议论,以致延误了正常奏事的班次。下朝之后,宰执到后殿奏事的时候,依然议论不休。史学是官员的其本素养,商朝的事情记载又不详细,人人都可以说几句。最后议定,甲骨交崇文院收藏,在现任的馆阁官员中选精于古史的,进行研读。
所谓馆阁,指的是昭文院、史馆、集贤院和秘阁,合称为三馆秘阁,总称“崇文院”。这是此时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凡所能收集到的书籍,无所不包。馆阁官员,在崇文院的职事,其实类似于图书馆管理员。在整理图书的同时,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方向进行研究。在此其间不参与具体政事,但对于朝政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是台谏的补充,为清要之职。
甲骨既是商朝的卜辞,便收入史馆。
出了大内,回到政事堂,几位宰执各自用茶歇息。吏人送了公文来,办理例行公事。
天近中午,上了茶汤,宰执们用了填填肚子,一起说些闲话。
宋庠道:“相州收来的甲骨,按其所记,当为商王盘庚之后各王的卜筮之辞。昨日太常博士杜中宵袖了拓文,到我家里请教,猜测那里是商朝殷都。杜中宵这个人,少年进士,做官之后勤于政事,学问有些粗疏。那么多文字,他解出的不多,又不成篇,是以说不清甲骨的来历,只有猜测。不过,他眼力还是有的,能够猜到殷都上去。依此看来,此人若是加以磨炼,当成大器。”
丁度道:“此人在地方上治绩不错,而且心思精巧,常有别人想不到的奇思妙想。在火山军,精炼火硝,制了火枪火炮出来,威力巨大,以后必为军中利器。依大参所言,此人的心思只怕都用在了这些事情上面,学问自然就差强人意。”
前几年,丁度和曾公亮合编《武经总要》,是此时的军事大百科全书,对军中使用的所有武器都有研究,里面就有关于火药的内容。此时的火药军中主要用于火箭,有一二十种配方,有的偏重放烟,有的偏重放火,甚至有的里面还含毒。许多配方中,偏偏没有一种是偏重于爆燃的,制不出枪炮。正是对此有所涉猎,丁度才认为杜中宵是对现有的火药精炼,制了一种威力特别大的出来。
编了几年《武经总要》,丁度对于火枪火炮的价值比别人认识得深。但他没有带过兵,想不出要怎么充分发挥火枪火炮的威力,只能作为特殊的弓弩石,补充进现有的军队里。
陶十七在相州监制的火枪火炮,完全依杜中宵在火山军造出来的形制,都是小炮,威力不强。要编入禁军的时候,遭到了三衙的抵制。火枪威力虽然不弱,但与现在的战斗阵形不兼容。
临战时,弓弩手大多是曲射,进行面覆盖,火枪在这种阵形里没有位置。禁军的弓弩手都是精挑细选的,身形高大,拉力惊人,常年训练甚至很多人的左右手不对称。他们已经习惯了弓弩,换上火枪,反而发挥不出威力。由于填装火药和子弹的时间过长,禁军试的火枪阵的火力密度,与弓弩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现有弓弩手的身体和训练习惯已经针对弓弩定型,换了火枪,两手都不协调,完全不能使用,只能招新兵。禁军的员额有限制,三衙一致认为,火枪对禁军没用。
火炮虽然有用,但威力太小,守城有余,攻城不足。三衙的态度,就是多制火炮,用于守城。至于野战部队,他们还没有发现火枪火炮的好处,上下都排斥。
因为杜中宵在京城演示过火枪火炮的威力,又有唐龙镇胜利的战功,从皇帝到中书,对这种新式武器都感兴趣。一边在相州大量制造,一边压着枢密院尽快分发到禁军中。枢密面临三衙的阻力,一时没有办法,只能一个拖字诀,事情僵在那里。
此事已经僵持了近一年,政事堂的宰执都有些厌烦。丁度提起杜中宵的这项功劳,其队几个人都默不作声。这东西只见杜中宵演示了一次好,却得不到禁军的认可,大家心中有些动摇。
见都不讲话,宋庠道:“数月之前,由河东路经略郑戬和权知开封府明镐举荐,杜中宵卸任火山军知军,回京试馆阁。昨日我考过他学问,于政事多有洞见,诗赋却是平庸。如果到学士院试诗赋,一个失手,他自己要经受挫扼,朝廷也失了延揽人才的机会”
听到这里,昭文相陈执中睁开眼睛,淡淡地道:“那依大参所见,该当如何?”
宋庠微微一笑:“此次与杜中宵一起入京的,是解宾王。此人我也有耳闻,在地方多有治绩,而诗赋为其所短。依我看来不如这样,让这二人到中书来,试策论如何?人有所短,也有所长,朝廷用人当择其长处,而避其短处,何必执着于文词?”
陈执中微微点了点头,看着身边的集贤相文彦博:“文相公以为如何?”
文彦博不足一年的时间,从益州知州,入朝为枢密副使,迅速改参知政事,又升集贤相,升迁速度让人瞠目结舌。在内他搭上了张美人的线,此事皇帝知道,外面的大臣也知道,加上他根基不深,自觉地收敛锋芒,免得不被人针对。
还有一点,杜中宵在火山军的时候,曾经向朝廷贡了几条山羊绒的毯子,其中一条就在张美人的手里,很得她的喜爱。张美人有个好处,谁给了她好东西,她就记在心里,觉得欠了别人的。加上杜中宵离开河东路的时候,特意去拜访了张尧佐,让张美人很有好感。在此之前托过文彦博,如果有办法,帮一帮杜中宵。至于怎么帮,张美人就不知道了。这个女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过没有什么野心,关心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真影响朝政她既没有心思,也没有手段。
陈执中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白,杜中宵他不在意,解宾王却是自己举荐的,到中书考试,当然好过在学士院。那几个翰林,因为陈执中恩荫出身,一向瞧不起他,当面说他不学无术的都有,能考出什么来?
点了点头文彦博道:“此是小事,相公做主即可。”
陈执中看了看一边没有说话的庞籍,道:“那便如此,让杜中宵和解宾王召试中书。宋大参,你学问精深,此次便由你试他们吧。馆阁朝廷育才之地,非比等闲,当严加考试!”
宋庠拱手:“依相公吩咐。还有一事,若无意外,杜中宵入馆阁后,我想让他到相州走一遭。如果那里真是殷都,当还有其他宝物。就是再收集些甲骨,也是好的。”
一直没说话的庞籍道:“此事可行。此物可补古史之缺,藏之馆阁,以显圣朝气象。”
第6章 再回相州
出了皇城,杜中宵看着天上的阳,长出了一口气。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不在学士院试诗赋,而到中书试策论,结果就已经定了。馆阁试有三种,最常见的是在学士院,由翰林学士主持。其次是在中书,一般是为宰执看重的人,还有一种在舍人院。后两种都由宰相指定主持人选。如真宗朝时寇准看重王曾,便命在中书考试,其后即行重用。当然,还有免试的历害人物。如现在的三司使张方平,是皇帝直接指定学士院考试,不等学士院准备好,又直接下旨“安用试!”
两道题一论是秦始皇修秦直道,明显宋庠对的河东路大修道路。一策是救灾,朝廷荒政和发动民间富户赈济的关系,针对的是解宾王。这种策论,只要不出现重大的路线错误,都能过关。
此时馆阁试的分等,是景年间盛度所定。除最末一等不及格外,其余四等都算过关,依成绩不同授于不同的馆职。最关键的是过关取得资格,馆职高低并不那么重要,不像职事官那么重资序。
写完之后,宋庠对杜中宵颇赞赏,说了四个字“文理俱通。”这四个字可以认为杜中宵的文章过得去,也可以认为是五等中的第二等,仅次于第一等的“文理俱高”。
此时解宾王还没有出来,杜中宵与他不熟,没有必要等他。看看太阳,时候还早,便回了客栈。
三日之后,馆阁试的成绩下来,杜中宵为“文理俱通”第二等,授集贤校理。过了馆阁试,惯例应当迁官,一般二阶以上不等,多的有迁六七阶的。不过此时冬天,离着冬至不远,冬至郊礼,群臣推恩迁官,为免麻烦,杜中宵和解宾王保持原官不变,到郊礼时一起升迁。
此次的成绩远出杜中宵之外,集贤校理进一步就是直馆阁,馆职中算高的。有这个结果,主要是宋庠因甲骨酬功。他是文字方面的专家,比别人更清楚杜中宵献上来的这些龟甲兽骨的价值。再一个用策论老试,避过了杜中宵诗赋的短处。他在地方多做实务,文理清晰,说的内容也切中时弊。
带了馆职,杜中宵便就取得了参加大朝会的资格。接下来的日子,除了上朝,平时跟馆阁说得来的官员吃酒闲逛,研读书籍,日子倒也过得逍遥。
因为临近年关,家人没有到京城来。杜中宵想着,借年假的时候,自己回许州一趟,把韩幼娘和儿子接来京城,一家团聚,过上几年舒心的小日子。因为有产业,父母还要留在老家照顾,只能不时到京城访亲,而不能长驻。
看看就到了十月下旬,依宋庠的提议,命杜中宵前去相州,再去搜罗些带字的甲骨来。这是闲散差事,没有硬性规定,只让他年前返回。
辞别了京城韩绛等一众熟悉的同僚,杜中宵再次经白马浮桥,过了黄河,到了相州。
带上馆职,哪怕官职没变,杜中宵也今非昔比。一入境,知州杨孜便派了一个巡检迎接,一路护送进相州城里。此时杨孜是礼部员外郎,官职比杜中宵高一阶,馆职秘职校理,又比杜中宵低了一阶。等到郊礼结束,几乎肯定杜中宵的官职不会低于杨孜,态度自然就大不相同了。
官员的官、职、差遣三个系统中,自然是以差遣为重。官低而权重的官员到处可见,职责所在,官职再高也得向上级低头。但此时杜中宵是在馆阁,清要职事,又不同了,知州并不算什么。
晚上杨孜在后衙设宴,为杜中宵接风。
酒过三巡,杨孜道:“学士处处留心,着实非在下可比。我在相州为官近一年,只知催收钱粮,忙得焦头烂额,却不知地下还埋着宝贝。学士偶然路过,便就发现玄机。”
话语间,颇有些沮丧。发现甲骨这种事,又不费什么事,又是文化盛事,极易得到朝廷奖赏,怎么就被路过的杜中宵把这功劳摘了去。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催交赋税,也不过完成任务不受罚而已。
杜中宵道:“这种事情,全靠运气。那一日我歇在天禧镇,恰巧遇到两个贼盗卖铜鼎,从他们盗掘出来的赃物中,发现了甲骨。若不是恰巧认识几个字,此事也就滑过去了,只能说时运来了。”
杨孜连连称是,不住劝酒。心中却有些不满,既然杜中宵当时就发现了甲骨,怎么没有告诉自己一声,偷偷拿着去了京城,得了一场造化。
喝了一会酒,杨孜又道:“学士此次来相州,不知要如何收集?”
杜中宵道:“知州可派几个精干吏人随在我的身边,到挖出铜器多的地方查访,看当地有没有这种东西。此物不起眼,哪怕百姓从土里挖出来,因为知是什么物事,怕他们会随手丢弃。”
杨孜点头同意,命陪酒的陈签判,选几个会办事的吏人差役,听候杜中宵使用。
此时杜中宵心中有些为难,他知道这一带的某个地方,肯定是殷墟所在。自己只要用心,肯定能找到地方。只是他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大规模地挖掘,还是只搜寻些零散甲骨回去。
大规模挖出来,只怕技术不够,破坏了地下的宝物,也怕以后保存不当。而留在地下,这里是人口稠密区,又是冶铁中心,也未必能够保存好。
酒筵直到深夜,宾主尽欢,各自散去,杜中宵到驿馆歇息。
第二天一早,陶十七匆匆赶来,十三郎把他接到自己房里坐下。
喝了口茶,陶十七道:“前些日子我不在州城,不知官人前来,未能迎接,实是无礼得紧。得了消息便急急赶来,官人起来没有,我去请罪。”
十三郎笑道:“你随在官人身边多年,还不知他脾性?你有自己的事情,官人不在意这些虚礼。昨夜杨知州接风,官人酒饮得多了些,现在还没起来呢。”
陶十七道:“话是如此说,官人不在乎,我可不能怠慢。”
十三郎道:“你做官没有多少日子,却学会了这些。不要着急,等官人醒来再说。我们兄弟多日没见,且说一会话,出去饮两杯酒。”
陶十七道:“哪有清早饮酒的道理,我们在这里等官人好了。我近日有些忙碌,见过了官人,便就要回去,不能久待。”
十三郎有些失望:“你一个芝麻小官,哪来许多公务?官人做到现在,也没见如此忙过。”
陶十七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官人上次在这里捉住的那个私铸铜器的孙然,现在我手下做活。这厮以前收了些铜器,要给慈源寺铸钟。现被官府封了,那寺里的和尚正与我打官司呢。”
第7章 自己想办法
州城北的洹水岸边,杜中宵与知州杨孜一起看着一片高低起伏的土包,道:“听乡民说,这一带出土的青铜器和甲骨最多,极有可能是殷都所在。www.uu234.netm.www.uu234.net知州可分派人手,把这里看守起来,再雇些人力慢慢在这里挖掘。做这种事急不得,当用心慢慢进行。”
杨孜也想凭着此事挣些功劳,连连点头,吩咐安阳知县,去招来本地大户,一起商量。
一切安排妥当,杨孜回到州城里去,留下安阳县尉在这里,听候杜中宵吩咐。
杜中宵坐在一张交椅上,看着县尉带人把守四周,把地方分成几个区块。
一边的陶十七见杜中宵闲了下来,上前道:“官人,上次收押的那个铸铜器的孙然,因为收了慈源寺的定金,最近与那里的和尚一直撕扯不清。他没有办法,要见官人。”
杜中宵道:“你带他来见我。”
孙然就等在一边,不一刻,跟在陶十七身后过来,向杜中宵行礼。
杜中宵道:“你收了慈源寺的定金,现在钟铸不成了,把定金还给寺里就是,闹些什么!”
孙然连连叫苦:“官人,不是小的不还,是没钱还啊”
杜中宵沉下脸来:“你把定金花了,怨得别人吗?手里没钱,便就去借!”
孙然道:“官人,不是小的把定金花了,冤枉啊!收的定金,都用来收铜了。不想我收的铜器,上次被官人收入官府,至今没个说法,哪里还有定金还给慈源寺的大师们!”
杜中宵道:“你收的铜器都是禁物,自然没官,此事有什么好说的!”
孙然连连拱手:“官人,小的收那些铜器的时候,可不知道是禁物。再者说,其中还有不少是寻常器物,钟鼎之类的礼器极少。”
上个月从孙然家里起出来的铜器,其实没什么礼器,多是戈矛之类的寻常铜器,甚至还有一些是当代的铜器。不过他既然犯了法,办事的差役吏人哪里会好心跟他仔细分辨,当然全部没收了事。
杜中宵对此心知肚明,但又有什么办法?官府是绝不可能替孙然还定金的,杜中宵也没有自己掏腰包的道理,此事只好压在孙然的身上。
见孙然在那里纠缠不休,杜中宵道:“你意欲如何?寺里的定金是赖不掉的。”
孙然道:“小的知道定金赖不掉,也没想黑大师们的钱。不过,小人不是还有铸铜器的手艺么?烦请官人跟寺里的大师们说一声,定金依前收下,只是要他们再出些钱买铜来铸钟最好。”
杜中宵听了为话,不由笑起来:“你自己的损失,还是要靠寺里来补。好吧,你去让寺里主管此事的师父过来,我跟他说话。先说在前头,寺里肯与不肯,可与我无关。”
孙然千恩万谢,与陶十七一起急急去找来讨账的和尚。慈源寺是大寺,香火鼎盛,并不缺钱,而且真心想铸铜钟,杜中宵一说,十之**会同意。孙然说不行,是因为他现在是罪犯身份,没了信眷。
过了一盏茶的时候,陶十七和孙然回来,身后跟着一个胖大和尚,还有一个小沙弥。
到了杜中宵面前,那和尚上前行礼:“老衲法净,见过学士。”
杜中宵见这和尚慈眉善目,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便就猜到他是寺里的知客之类。到寺院去的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这算是专门人才。
回了礼,杜中宵道:“大师,听说你们托旁边那位孙然铸一口铜钟,不知可有此事?”
法净双手合十:“回学士,确有此事。寺里先前给了他五十贯定钱,原约定好此月交货,不想事情起了变故。孙施主不合干犯律法,被罚在官府作坊做事,铸不了铜钟了。出家人与人为善,本寺不难为孙施主,只要他把五十贯的定钱还回来,此事便就了结。”
杜中宵道:“适才孙然说,定钱都买了铜器,被没了官,还不了定钱了。”
法净道:“官人,孙施主要么还我们定钱,要么按时给我们铜钟,是不是这个道理?又不给钱,又不给钟,本寺只能报官了。”
杜中宵道:“你报官有什么用?他现在已被收押。我看这样吧,你们寺里再出些钱,买足够铸钟的铜来,让孙然依前铸口钟给你们,了结此事如何?我这里做主,允他带着家人做这件事。”
法净犹豫了一会,道:“若是学士做主,此事倒也可行。只是几百斤铜,只怕一时买不齐。”
听了这话,杜中宵不由皱起眉头。他只知道孙然给和尚们铸铜钟,却没想到这么大,几百斤重。若是这样,孙然那厮必然说谎,没收的那点铜哪里有几百斤?
想了一会,杜中宵道:“大师,几百斤重的铜钟,未免太大”
法净道:“本寺数百僧众,占地数亩,不是这么大的铜钟,做不到人人听闻。”
杜中宵转身,问一边站着的孙然:“几百斤的铜钟,你真能铸出来么?不要大师们收了铜来,你却铸不成,我如何跟大师们交待?”
孙然拱手:“不瞒官人,小的以前铸过大钟。只要有铜,必能铸出来。”
杜中宵点了点头:“好,那便这么定了。大师,你们寺里出钱,去买铜来,让孙然铸钟。若是相州一时收买不齐,可到旁边的潞州。那里是大州,买起来应该不难。”
法净面现难色,犹豫了一会才道:“不瞒学士,小寺在相州,得前任知州应允,可以铸铜钟,可以在本州买铜。铜是禁物,若是没有潞州的官员应允,怎么敢去那里收买?”
市面上有铜器卖,但铜本身是不允许随便买卖的,是禁榷之物。慈源寺是大寺,相州本地对他们有优惠政策,旁边的潞州可未必。而且潞州是转运使司所在地,管得更加严一些。
杜中宵看着法净,淡淡地道:“此事你们自己去想办法,不必问我。”
说完,再不理法净,专心看着不远处安阳县尉带人忙碌。
铜难买到,铜钱却容易。虽然河东路用铁钱,但并不像川峡一样,禁止使用铜钱。一足贯铜钱五六斤,几百斤铜不过是几十贯铜钱而已。此时铜钱的价值不高,经常有人把铜钱化了铸铜器,就不信这些和尚们想不出这个办法。当然这是违法的事,因为现在铁钱工艺上来,杜中宵懒得理而已。
一是铜禁,再一个市面上的铜钱太多,导致铜钱的购买力太低,本来就是不正常的情况。杜中宵跟其他的官员不一样,如果有机会,他还想改变这种状况呢。
第8章 约期举事
看着孙然和法净几人离去,陶十七上前道:“多谢官人。这几日,我可被孙老儿烦死了!”
杜中宵道:“这个孙老儿,奸滑得紧,他的话不可尽信。先前抓他的时候,他说收的铜器,都是按重量依铜价算钱。现在才知道,他收了慈源寺五十贯的定钱。十七,你有没有算过,五十贯钱能够买多少铜?就我们从他家里搜出来的那些,哪里值五十贯!”
陶十七一拍脑袋:“官人一说,还真是这样!莫不是这老儿还私自藏了铜器?”
杜中宵道:“不管是他私藏了铜器,还是手里有钱,借着在你那里做事要赖慈源寺的定钱,以后总要搞清楚。先让他给慈源铸铜钟,这钟铸得好则罢了,如果铸不好,哼”
陶十七道:“就是把慈源寺的钟铸好了,官人一样可以收拾他。这老儿,铸了一辈子铜器铁器,本事是好,就是在我那里不肯好好做。”
杜中宵猛地抬头:“怎么,他平时做事偷奸耍滑?”
陶十七连连摇头:“恰恰相反,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十分卖力。不过,别人怎么说就怎么做,铸器的时候从来不说话。有的时候铸坏了,他看在眼里,也不开口。”
听了这话,杜中宵松了口气:“原来如此。这老儿的心思,分明是在你那里混日子,故意让人觉得他无用。无非是怕显出自己的本事来,被人看中,时候到了不许他走罢了。小生意人的小心思,这老儿的眼界如此,怪不得只能偷偷躲在乡下赚钱。”
陶十七点头称是。这种小心思没什么大害处,但让陶十七恨得牙痒痒。明明知道他有本事,就是不帮你。把东西铸坏了,他一脸无辜,把责任全推在别人的身上。
杜中宵是没必要跟这样一个小生意人计较,不然他有的是办法收拾孙然。两人地位悬殊,孙然的这些小把戏,在杜中宵面前可没有用处。
让慈源寺收铜,接着铸钟,主动帮助孙然,杜中宵有自己的用意。现在相州铸的铁炮,虽然携带方便,但实在太小了些。用于守城,打攻城的器具足够,但用于攻城,则远远不足。要改变现在三衙禁军抵制火器的局面,需要更大的炮,向他们展示一下威力。
几百斤甚至几千斤的大炮,用现在的铁,没有一点把握。不经过长时间的试验,杜中宵也不敢轻意动手。初期的大炮,还是用铜铸才好。
杜中宵现在任的是清要职事,官做得轻松,可手下也没有资源,很多事情不能做了。孙然能铸几百斤的铜钟,就有办法铸出几百斤的铜炮来,这是难得的一个机会。
如果孙然成功把慈源寺的铜钟铸出来,他以前的事情,杜中宵可以一笔勾销。自己提供原料,让他试着铸铜炮。错过了这个机会,杜中宵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再做一地主官。
贝州王则住处,王贝坐在正中,党徒张峦、卜吉分列两侧,来自附近州军的弥勒教首领分东西坐在一张长桌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极是热闹。
酒过三巡,张峦高声道:“今日兄弟们齐聚一堂,当共议大事,以迎天兆!”
卜吉道:“前些日子,我等沐浴斋戒,诚心卜筮,得一吉签。明年春天,当弥勒降世,斩尽世间一切妖魔,开太平盛世。我等当上迎天意,下合民心,取了赵家天下!”
众人一起叫好。
有人道:“这几年朝廷在西北连战连败,官府搜刮民财,百姓不堪,多有起事者。远的不说,这几年便有益州、沂州等军兵起事,可惜旋起旋灭,不能成大事。我们要举事,当吸取他们的教训,详细筹划才好。义旗一举,香众们提着脑袋追随我们,不可大意。”
张峦道:“今日召集诸位,正是要商议此事。”
下面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的建议约定日子,数州一起举旗,先夺了本城,再行联络。还有的把力量聚集到一处,重点攻占一州或数州,与朝廷对峙。众说纷纭,没什么靠谱的。
张峦见没有人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举起酒碗,带着众人饮了一大碗酒,高声道:“我们兄弟与香主商议,各州香众,在新年正旦举事。新年之时,官府里的一众官吏,大多都到庙里祈福,城中无人看守,正是最好时机。我们数州一起,先打开甲仗库,取了刀枪,杀了太守,先夺本州城池!”
众人一起轰然叫好。
唯有坐在张峦身边的潘方净道:“依我之见,此事不能如此鲁莽。我们香众中能人异士众多,但却缺少名高望重,能出谋划策之人。闲时听说三分,后主何等英雄人物?前半生颠沛流离,屡战屡败,未有一城之地。只到有诸葛丞相辅佐,才先得荆州,再取益州,有了基业。我们兄弟,现在就缺一个如诸葛丞相的人。没有这样一个人主持大局,难以开创基业。”
张峦道:“依哥哥看来,谁是现在的诸葛丞相?”
潘方净道:“现在知大名府的贾昌朝相公,饱读诗书,其学问天下谁人不知?他以学问知名,数十年间,都给当今官家讲读经史。若得他相助,可成大事!”
对面的卜吉笑道:“这位贾相公倒是做个宰相,只怕没有卧龙之才。他经史学问好,兵书只怕没读过几本,不会行军打仗,要来何用!”
潘方净道:“话不是如此说。这些读书人,胸中藏有天下事,人家一句话,顶得上我们绞尽脑汁苦思无数时日。不说前朝,就是本朝太祖开国,也是多亏手下有赵普这个掌书记。你不听人说,大宋立国许多年,太后都不喊赵普的名字,称其为书记。一直到太宗皇帝,都说书记要全力辅佐,不要跟自己家的孩子记较。可想而知,要成大事,手下必有这种读书人。”
高居上座的王则,见潘方净坚持,对他道:“兄弟,即使如你说的,又如何招揽贾相公?”
潘方净道:“我等举事,上迎天机,下合民心,大事必成。只要我面见贾相公,向他说破天机,似他这种人物,自然知道该追随真命天子。”
卜吉嘻笑着问:“若是贾相公不晓天机,把兄弟抓了严刑拷打,泄了我们的机密怎么办?”
潘方净勃然道:“我自怀利刃,贾相公若不知天机,可见不是我们找的人,一刀杀了他便罢了。如果刺他不死,我便了结自己,不误大事!”
见潘方净大意凛然,说得认真,其他人都默不作声。
第9章 铸门炮吧
孙然与儿子和几个徒弟一起,小心拽着绞架上的铁索,慢慢把模芯起了出来。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整个过程孙然屏心静气,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绞架,是为了配合铸钟,杜中宵专门指挥人特制的,有防倒滑功能,就是后世的油葫芦,小型的人力手动起重机械。其中的核心,是棘轮配合铁链,防止倒滑发生事故。
由于铸造的芯模很重,起芯的时候一旦掉落,就会造成不可避免的损失,可能导致铸造失败。有了这个绞架,孙然才敢带这么几个人起芯,不然一定要特别小心,采取其他更复杂的办法。
模芯起了出来,孙然急不可耐地跳到钟里,四处小心观看,敲敲打打,听传出来的声音。打了很长时间,才从里面扑出来,长出了一口气:“天可怜见,一次成功,甚是侥幸。”
杜中宵走上前,看了看还被泥土包裹住的大钟,道:“看这样子,铸起来也并不难,哪里像你先前说的那么邪乎?什么芯模就要准备数月,那一年才能铸几件?”
孙然苦笑:“官人,依你吩咐,似这般不等芯模干透便就开铸,这模用一次就废了。你看,起出来的芯模到处裂纹,不小心一碰就碎。再者,如此铸出来的,钟里面凹凸不平,打磨要花更多时间。”
杜中宵道:“慈源寺只要一口钟,你这芯模还要用几次?至打磨费事一些,多找些人就是了。”
孙然摇了摇头:“官人,铜钟不比其他铜器,要求各外精良。若是厚薄不匀,有突起之处,声音便不清脆,寺里怎么会收?现在这钟厚薄大致均匀,不必过分修饰,已是难得。”
杜中宵也知道这个道理,不过他在相州最多待到年底,到了腊月肯定要走的,哪里有时间让孙然慢条斯理地准备。铸完了钟,还要铸炮,时间不多。
铸造铜钟,最难的是制造里面的芯模,以泥和木架为主,配料极为复杂。制造的时候工艺要求非常高,最后成品如何,这一步极为关键。芯模制好之后,应该长时间阴干,一般要数月时间。如此精心制造的芯模,才能保证成品的完好,而且可以多次利用。第二才是铸造用铜的比例调配,冶炼时精心掌握手火候,从哪里先铸,哪里后铸,结构不允许,不得不分段铸造,也要长时间的经验积累。
杜中宵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强行让孙然把芯模用文火轰干,仅用了十余天的时间,就把铜钟铸了出来。由于时间过短,芯模用一次就报废了,而且铜钟的内部明显凹凸不平,质量很差。好在钟壁没有裂纹之类的缺陷,后期用心打磨,能够向慈源寺交差。
歇了一气,孙然带着人把铜钟周围的泥土扒开,铜钟便露了出来。看着钟壁内外都凹凸不平,麻麻点点特别多,孙然只能叹气。芯模没有干透,不只是用一次就废了,还导致钟壁不光滑。
杜中宵围着巨大的铜钟看了一遍,点头道:“不错,虽然不算精良,大致能用了。”
孙然道:“官人,若是依着小的仔细铸造,应该出一件精品铜器的。”
杜中宵笑道:“只要没有裂纹,没有厚薄不均的地方,后面慢慢打磨就是,有什么打紧?依我看来这件铜钟你铸得十分好了,不错。我这里还有一件铜器,也有数百斤,要你再费一次。”
孙然怔了一下:“官人要铸什么铜器?难道也要铸大钟?”
杜中宵道:“我铸钟做什么?家里又没有那么多人,要钟鸣鼎食。我要铸的是一个大铜管,军中有个名字叫火炮。我这里有图形,还有一件用木头刻的小模型,你依样铸造就好。”
孙然拱手:“不瞒官人,小的只铸过铜钟,什么火炮,可没有铸过。”
杜中宵道:“无妨,这几日我看你铸钟,心中大约有数,只要依我吩咐即可。”
说完,让陶十七过来,把自己前几日制好的木火炮模型给孙然看。
孙然仔细看过,问杜中宵:“似这样的炮,官人要做多大?”
杜中宵道:“不必太大,放大十倍即可。”
孙然听了啧舌:“放大十倍,官人,这可比铜钟还要大了。”
“当然比铜钟大。不过,火炮的管的壁可比铜钟薄得多了,应当并不难铸。”
孙然想了好一会,才道:“小的可以试试,不过,不敢说一定成功。”
杜中宵道:“无妨,可以多试几次。你能铸出铜钟,必也能铸成火炮。就是铸废了,无非是把废炮化了重铸,虚耗些人工而已。”
孙然回头看了看一边的铜钟,面色难色:“官人,小的还要带人打磨此钟”
杜中宵道:“不急,先把铜炮铸出来再说!若是寺里的和尚们催得紧,我可以派些兵士来,帮着你打磨。这种粗活,不似铸钟这般精细,只要打磨光滑即可,什么人都可以做得。”
孙然一时不语,见杜中宵一副不可拒绝的神情,只能点了点头。
钟不是普通铜器,虽然寺庙里的大钟算不上乐器,不计较音准,也要声音清脆,回音悠长,一敲寺里所有的地方都能清晰听到。打磨得不好,声音沉闷,和尚们是不会要的。现在已经铸了出来,如果因为最后打不好,最后成了废品,孙然到时哭都哭不出来。
杜中宵对此并不在乎,铜已经在这里,也确信了孙然能铸,即使废了,无非是砸了重铸而已。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在自己回京城之前,铸门铜火炮出来,并进行试射。错过了这个机会,说不定要几年之后自己才能再做此事,时间白白耽误了。
杜中宵吩咐陶十七,从他管下抽十几厢兵来,帮着孙然家的人打磨铜钟,并准备制造火炮。
陶十七在这里做的就是管铸枪炮的官,手下有五十余厢军,还有二百多匠户,抽调这点人力并不算什么。而且陶十七听说杜中宵要铸青铜大炮,也充满好奇,跃跃欲试。
在此之前,杜中宵已经准备了五百斤铜,如果不够,还可以紧急从相州军资库里调拨。这次从京城回来,杜中宵的身份已经跟以前不同,只要不过分的要求,杨孜都欣然从命。虽然两人官职差不多,杜中宵还年轻,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杨孜也为自己留条后路。
杜中宵带着孙然忙忙碌碌制青铜炮,芯模制好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一月的下旬,看看快到冬至了。
冬至是大节,对于官方来说,还要重于春节,也是京城南郊的日子。杜中宵配合杨孜,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铸炮的事情暂时停了下来。
第10章 血溅五步
“相公,天意已显,弥勒佛当降世,除去世间一切妖魔,开新世界,此千年难逢之机!相公饱读诗书,胸中包罗万象,文韬武略无人可及,何不乘此良机,反了朝廷,辅佐明主”
贾昌朝看着对面的潘方净滔滔不绝,惊得目瞪口呆。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今天一早,吏人来报,说是一个本府的读书人,带了自己的诗词文章求见。作为地方官,款待读书人是职责之一,加上今天贾昌朝的心情不错,便就开开心心地在花厅接见潘方净。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进来之后,说了没几句,便就开始向贾昌朝宣传弥勒教教义。并且盛情相邀,让贾昌朝加入,做他们义军的军师。等到事成之后,贾昌朝可以做新朝丞相,享无边富贵。
这样狂妄到无知的人物,贾昌朝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遇到。从最初的震惊,到鄙夷,慢慢又冷静下来。听潘方净话里的意思,弥勒教起事已经迫在眉睫,必须从他嘴里问出时间来。
向守门的吏人使了个眼色,贾昌朝重又坐了下来。只见对面的潘方净死死盯着自己,双目通红,面色发白,整个人好像癫狂了一样。
平静下心神,贾昌朝道:“依你所说,你们弥勒教即将起事反叛朝廷”
“相公,不是反叛!是天意已显,弥勒佛即将降事,我们上应天意,下顺民心,开新世界!”
贾昌朝缓缓吸了口气,尽量平静地问:“那么,天意应在哪里?又应在何人身上?”
潘方净稍顿了一下,血红的双眸透出警惕之色:“相公入了教门,自会知道!”
贾昌朝见此人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又问:“如果,我不入你们教门,又会如何?我是圣上信任的朝廷重臣,岂可因你一番说词,就背叛朝廷!”
潘方净听了这话,怀中取出一把利刃,腾地插到桌上,瞪着贾昌朝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相公若是不答应,某家便用这刀取了相公性命,再自然了断!新佛降世,我自去极乐世界!”
贾昌朝看桌上的利刃闪着寒光,不由吸了一口凉气,道:“万事好商量,何必动刀动枪”
“我今日来,是为本教大事,欲得相公这一个助力。若是相公不晓天机,逆天而为,难免就会泄了教中机密,只好与相公同归于尽!”
话刚说完,几个卫士已经到了门口,看见房内情形,一拥而入。
潘方净见事情坏了,状若癫狂,如闪电般抓起桌上的利刃,和身向对面的贾昌朝扑去。
贾昌朝心中早就已经提防,见潘方净来得太快,不及站起,连着屁股下的凳子,向后倒去。
潘方净刺了个空,整个人扑在桌子上。正想重新起来的时候,已经被进来的卫士死死压住。
贾昌朝狼狈地从地上起来,急忙高声道:“不要伤他性命,问口供要紧!”
被压住的潘方净听了这话,厉声道:“狗官,好奸诈!我岂会让你如意!”
说着,手中的尖刀猛地刺向自己的胸膛。一边的卫士眼疾手快,急忙牢牢抓住潘方净的手腕。此时的潘方净进入疯狂状态,力大无穷,手腕虽被抓住,还是把利刃刺进自己身体,流血出来。
几个卫士合力,才把潘方净手中的利刃夺了过来。检查他的伤口,只是破了皮而已。
贾昌朝听说潘方净并没有生命危险,出了口气,看着他不屑地道:“血浅五步,你也只能刺破自己皮肉,几滴血,连一步也溅不了!说,你们主脑是谁,什么时候起事!”
潘方净脖子一梗,转过头去不看贾昌朝,一个字都不说。
卫士向贾昌朝叉手:“相公,不如把这狂人押下去,动起刑来,不怕他不招!”
贾昌朝点了点头:“此事非比寻常,非常时用非常手段,不可拘泥。你把人押下去,让郑司理和文签判,会同罗通判一起审问。记住,不管怎样,不能伤了他的性命。还有,不管用手段,也要问出此人的口供来!此事既然遇上,若是因为我们办事不力,让妖人造反,误了朝廷大事,人人难逃罪责!”
卫士叉手应诺,把潘方净押了下去。
贾昌朝歇息了一会,平静了心神,回到书房,把此事详细写成奏章,命人飞速报到京城。
贝州,卜吉慌慌张张,飞一般奔进王则的家里,高声道:“香主,大事不好,潘方净那厮吃朝廷拿了!若是那厮把我们招出来,就一切皆休!”
王则正在房里与妻子胡永儿调笑,听了这话,快步奔出来,捏住卜吉的肩膀道:“别急,到底是怎么回事,细细说与我听!”
卜吉喘了口气,把自己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从潘方净身怀利刃拜访贾昌朝,后边事发,被拿了下狱说了一遍。最后道:“好在那厮嘴硬,虽然动了大刑,到现在没有招供。”
北京大名府是贝州临州,那里的事情第二天就有公文送来,卜吉正在衙门当差,看了公文,对此事知道得极为详细。知道大事不好,先来报王则。
王则想了一会,道:“潘方净也不是铁打的,纵然一时不招供,只要用大刑,又能撑到几时?我们起事的消息,早晚会被朝廷知晓,此番真是大事不好了!”
正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张峦从外面急急进来,看见两人情形,道:“两位哥哥,已经知道潘方净那厮在大名府出事了?”
见两人点头,张峦恨恨地道:“潘方净那厮,真是个妄人,愚不可及!上次在这里,我们再三劝他不要去见贾相公,他无论如何不听,至惹出这场祸事!”
卜吉道:“哥哥,现在怨潘方净已经没有益处,还是想一想,怎么避过这场祸事!”
张峦想了一会,道:“为今之计,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提前起事了!”
卜吉一听,猛然想起将近冬至,道:“哥哥说的是,只好提前起事了!再过两日,便是冬至,京城里皇帝老儿带百官出城南郊,朝廷数日不理事。按往年惯例,本州知州也会带所有官员到天庆观。这是朝廷大礼,无论如何他们也要去做。我们便乘那个时候,起事如何?”
王则点头,断然道:“就如此定了!到时我们夺了州城,杀了狗官,我坐了龙庭,你们一个便是开国宰相,一个便是枢密使!守住此州,等周边几州响应,夺了赵家的天下,兄弟们一起孕用富贵!”
张峦想了一想,觉得此事可行,点头同意。可惜的是时间紧急,来不及通知其他几州一起起事了。
第11章 乱起
十一月二十八,冬至,从京城到各地,所有官员早早焚香沐浴。www.uu234.netwww.uu234.net京城百官随皇帝出南门郊祀,称为南郊,三年一次。地方官员则到各官方寺庙,一起祭祀。
南郊之后惯例推恩,天下所有官员一起升官,是个皆大欢喜的日子。很多不得志的官员,正常的升官渠道被堵死,就等着三年一次的南郊升个一官半职,格外兴奋。还有很多杜中宵这种,前边该升的时候没升,等着南郊的时候多升几阶的官员。这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对官员来说,比春节隆重得多。
天未亮,贝州知州张得一便与新任提点刑狱田京一起,带着通判董元亨、兵马都监田斌,以及判官李浩等一众幕职官,还有附廓的清河县令齐开以下官员,前往城南的天庆观。
城中宣毅军军营,王则全身披挂,驻着一把大刀,坐在军帐中间。宣毅军指挥使曹制带着一众军将头目,簇拥在王则的身后,既兴奋又紧张。
宣毅军是庆历元年在京东、淮南、两浙和江东路设立,后推行于各路的护粮禁军。他们属于禁军序列,但分驻各地,做着厢军的活。这支军队自设立之时起,便就麻烦不断。职责护粮,受地方管辖,经常因为运粮超期之类的事情,受到责罚。加上俸禄发放不及时,久不训练,管理不善,人心涣散,这几年不知闹出了多少乱子。前几年沂州王伦之乱,纵横两淮数十州,也是从宣毅军闹起来的。
宋朝军队里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一方便阶级制森严,在制度上,营级指挥使对属下有绝对的权力,一言可决属下生死。另一方面,除了一部分精锐的三衙直属禁军,大部分军队的军官难以建立对自己部队的权威,带有浓厚的五代遗风,经常成为部下的傀儡。
贝州的宣毅军便是如此,王则只是一个小校,但由于是本州弥勒教的香主,党羽众多,在军营里说一不二。就连指挥使曹制,也对他言听计从。王则说今日起事,宣毅军无一人反对,大部人心里,想的都是大事功成,自己是从龙功臣,会得到什么好处。
这种军队闹事,都是一窝蜂。有人带头,就群起响应,一片混乱。如果碰到手段高明的知州,只要处置几个首脑,其他人就做缩头乌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依然当兵吃粮。
可惜本州知州张得一没有这个本事,他既没有提前发现宣毅军要作乱的征兆,也没有处置这种事情的胆识与手段。张得一恩荫出仕,父亲张耆对太后刘娥有恩,备加荣宠,太子太师致仕,现居京城。张耆有儿子二十多个,张得一并不突出,并不受朝廷的赏识。
王则平时喝酒使气,是个街头混混,但到了这个时候,却分外沉得住气。看着账外,一声不吭。
日上三竿,正在曹制等人不耐烦的时候,张峦从外面快步进来,向王则叉手:“见过香主!”
王则沉声道:“现在官衙内如何?可曾取到锁匙?”
张峦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道:“幸不辱使命,取到了甲仗库的钥匙。只是军资库的钥匙在通判董元亨身上,他为人谨慎,用尽手段也没有办法。”
王则道:“有甲仗库的就足够了!到时取了兵器,占了州城,还怕取不来!其他兄弟怎样?”
张峦道:“卜吉兄弟一早便就到了保骁捷军营,单等我们这边举事,开了甲杖库,他们便响应!”
“好,乘狗官们去天庆官,衙门无人把守,我们此时不举事,还待何时?随我先去开了甲杖库,取了刀兵器甲,杀了狗官,占了城池!只要我们守住贝州,消息传出去,周边的齐、德等州,必然会纷纷响应。到时天下大乱,我们杀入开封府,夺了赵家的天下!到时,你们都是开国重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聚在帐里的人等的就是这句话,纷纷叫好,呼声震天。
指挥使曹制到底是当官的人,会看眼色,第一个上前跪在王则面前,高呼道:“属下参见大王!”
王则双手扶曹制起来,道:“指使,我们同甘共苦,只可兄弟相称,不必行此大礼。”
曹制哪肯起来,口中道:“大王上应天命,下合人心,带我等兄弟举大事,开一新世界。天下不可一日无主,赵家天命已尽,大王不称孤道寡,何以安人心!”
张峦见了,急忙跪在地上,与曹制一起,让王则先登王位,以正名分。
他们这些人准备已久,国号年号这些早就商量定了。王则见人心可用,也不推辞,当下自封为东平郡王,国号安阳,改年号为得圣。
张峦起来,对王则道:“大王,我们今日举事,其实正合天意。古时已冬至为年,是为元旦,春秋云:‘王正月’,新王即位为正月,以为开元。大王今日即位,与我们先前商量的一般,只是古礼而已。”
王则听了大喜,对张峦道:“你饱读诗书,又熟悉衙门事务,便是我的宰相!”
张峦大喜,急忙向王则谢恩。
王则又对曹制道:“指使,你依旧领宣毅军士卒,为步军都指挥使,三衙太尉,为步帅!”
这官比张峦的宰相显得低了些,不过好在是武将极任,勉强可以接受,曹制也谢了恩。
安抚了众人,王则带了宣毅军一众官兵,浩浩荡汇出了军营,一路向州衙而去。先到后面开了甲杖库,给众人分发了兵器盔甲,派人占了州衙,便向天庆观而来。
城中的官兵,除了训练和出外执行任务,平时兵器都是收在甲杖库里。手里有了刀,这些人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抬首挺胸,沿着州城大街,向天庆观去。
贝州虽然不是大州,但位于河北路,是抵挡契丹的前线,甲杖库存的兵器甚多。王则分派党羽,凡是弥勒教众,都可以前来领取兵器。
天庆观里,张得一和田京正与一众官员一起,焚香祭拜。一个吏人慌慌张张,快步跑来。
张得一看见,厉声道:“这种时候,何人敢擅自乱闯!来人,与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那吏人通地跪到地上:“官人,大事不好,城中王则与一众军贼做乱,占了州衙,正向这里来了!”
田京吓了一跳,急忙止住张得一,让那吏人起来,详细问怎么回事。
听了吏人的话,一众官员都怔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城中只有宣毅军和保骁捷军,其他厢军差役都不堪战斗。宣毅军都随着王则起事作乱,情况已经相当危急。
想了一会,张得一道:“为今之计,没有别的办法了。田都监,你带属下士卒,对挡住乱军,我现在就到保骁捷军营去,调那里的士卒平乱。”
第12章 三个和尚没水喝
杜中宵坐在交椅上,看着这几日的邸报,心中有些烦躁。www.uu234.net
贝州王则作乱,知州张得一去保骁捷营调兵,不想那里有王则的内应,烧了营门。张得一进不了军营,被赶来的乱军捉住杀死。乱军逼通判董元亨交出军资库的钥匙,董元亨拒绝,被杀。王则打开牢门放出了囚犯,囚犯怨恨办案的司理参军王,王被杀。继后包括节度判官李浩、清河县令齐开、主簿王等官员因各种原因遇害。
而让杜中宵意外的,是河北路提刑田京,即时离开天庆观,从南门缒城而下,得以生还。甚至兵马都监田斌,带着随身士兵与乱军作战,战败之后也可以安然逃离。
从邸报上的消息来看,此次贝州之乱没一点章法,完全不像谋划已久的样子。杜中宵觉得,只要头脑清醒,作乱之后应当先关闭城门,而后动员起城中的宣毅军和保骁捷营,哪个官员能够跑掉?
一方有备而来,一方一无所知,最后这样的结果,这乱军的组织能力很成问题。这还是以城中的禁军为班底作乱,由此可知,这些禁军的战斗力着实不堪,甚至有些可笑。
田京和田斌出城之后,到了南关军营,现在组织起人马,已经封住了贝州南门。几天时间,贾昌朝派出的大名府钤辖郝质已经带兵到了贝州城下,会合田京、田斌等人,稳住了周边局势。
最让杜中宵觉得哭笑不得的,是王则占住州城之后,便就死死守住城池,既不向外扩张,也不及时联络其他州的党羽,先做起了土皇帝。他把自己住所的门命名为“中京”,城中的楼房,每一楼都起一个州名,任命自己的党羽为知州,又东南西北设了四个总管。
看王则的所作所为,哪里有举大事的样子?典型的爽一把就死。或许这些人真信了教义,以为大乱将至,天下会出现一个新世界,守住贝州,天下会送到自己手里?
虽然学的历史书上,把这些乱子统统称为农民起义,还详列原因,分析意义,代表了中国古代的腐朽,民不聊生。杜中宵亲眼见了这些事情,却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历史书的话,更多的是借古代的事件建立意识形态,借着批判过去,建立当时的合法性,很多跟历史事实相距甚远,扯不到一起去。硬要类比的话,更多的是春秋手法,不过比春秋只删削更进一步。
便以此次贝州王则之乱为例,不管是王则自己,还是手下党羽,跟农民没有半文钱关系。起事的主力是城中的禁军,参加的以弥勒教众为主,从起事到灭亡,都没有农民参与其中,也没有反应农民矛盾。
若是按着学的课本来认识这个世界,来做事情,会偏离事实甚远。
与党项数年大战,耗费钱粮无数,最后没有获胜,当然积累了各种各样的社会矛盾。但这个时代的现实,社会的主要矛盾并不是以农民起义的形式表现出来,更多地表现为兵乱,还有因为对党项战败引起的周边势力叛乱。为什么会这样,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错综复杂,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时代特点。
仔细分析过贝州之乱,杜中宵觉得,如果让自己去平息这场叛乱,应该费不了多少力气。
城中只有两营禁军,不足千人。所以王则占住州城之后,把城中的百姓,十二岁到七十岁的全部征召参军,刺上“义军破赵得胜”几个字。这样的军队,有什么战斗力?只要攻破城池,就能迅速平定。
想到这里,杜中宵抬头看不远带着人忙碌的孙然,叹了口气。这大炮及早铸出来,自己就可以有借口上章朝廷,带着大炮去轰贝州的城门,立一大功。可看这样子,铸出来还有五六天,然后还要慢慢测试装药量,还要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怕不要耽误着个月。
王则做事如此乱糟糟的,有得力大臣,带着大军到那里,只要几天就可以平定了,只怕自己赶不上。
自己已经记着了贝州之乱,早就想着捞些军功,却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有可能赶不上。
十二月初二,朝廷派入内押班麦允言和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王凯带其属下精兵,前往贝州。与此同时,高阳关路都部署、马军都虞候王信,得到消息后,也紧急带兵马到了城下贝州被团团围住。
十二月初八,因南郊加恩百官,杜中宵连同上次一起,由太常博士升都官员外郎、直集贤院。到了这一步,杜中宵已经正式进入了中级官员行列,以他这个年纪,非常少见。差的是资序不足,只做了一任知县,签判和知军都不满任,属于做通判有余做知州不足的尴尬境地。
贝州城下,麦允言坐在案后,愁容满面。王凯和王信分坐两边,神色肃然。
过了好一会,麦允言抬起头来,对两人道:“我们大军会集贝州城下,攻城数天,不想妖贼把守紧密,进不得城去。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王凯道:“依在下看来,当请圣旨晓谕城内,凡城中不从贼的百姓,朝廷必不追究。哪怕一时从贼作乱,只要及时反正,也可既往不咎。我们这里则选一城门,日夜攻城,不可停歇。”
麦允言道:“为何如此?一边强攻,一边招抚,岂不让城中的人无所适从?”
王凯道:“话不是如此说。招抚让城中的妖贼人心自乱,强攻则让其心生恐惧,双管齐下,才可破城剿贼。贝州当契丹南来的要路,城池坚固,急切间不易攻破,只重一计只怕不行。”
麦允言摇了摇头:“不可,这些妖贼作乱,只宜痛加惩处,招抚他们只会自乱军心。”
一边的王信叉手:“都知,在下以为,王太尉说的有道理。城中妖贼多是被弥勒教蛊惑的百姓,他们被涅了面,又保甲为伍,怕城怕之后玉石俱焚,必然拼死抵抗。招抚安城中人心,有不愿从贼的,必然会帮我们大军。到了那里,里应外和,才能攻破这座坚城。”
见王信也如此说,麦允言有些动摇。道:“此事非同小可,且容我想一想。”
此次进攻贝州,朝廷有旨,不许转运使和提刑干涉。自三人到这里,田京便主动不再参与军事。
三人之中,王信的资历最深,官职最高,被任命为都部署。但麦允言是内侍,而且是入内押班这种实权人物,实际党握军权。他是皇帝身边的人,此次来带着监军的意思,王信和王凯不敢与他相争。
王信参加过对党项的三川口之战,当时主帅刘平和石元步一起被俘,他的兵马几乎未受损失,安然逃回。后来被追究责任,受了些挫折,这两年才慢慢恢复。当年三川口之战,就因为内侍黄德和而落得大败,之后还被污蔑,差点替黄德和背锅。有了那次教训,王信对这些内侍有点怕,不敢固执己见。
王凯则初为管军大将,在朝中的人脉不深,本就是麦允言的副手,只好乖乖听命。
两位管军大将明明知道该怎么做,有一位麦允言在这里,反而处处束手束脚,无所适从。
第13章 杀良冒功
贝州城下诸将请圣旨,招抚城内百姓,让朝廷意识到前线将领意见分散,王信不能服众。www.uu234.netwww.uu234.net一边派内使何诚用携圣旨到贝州,安抚城内百姓,一边以权知开封府明镐为体量安抚使到贝州,统一指挥。同时移沧州知州高继隆为贝州知州,飞马上任,填补那里的权力空缺。
明镐未到贝州,即有城中百姓六百人趁夜出城。因为事出突然,统军大将没有及时约束,有一百余人被围城官兵所杀,冒贼领功。消息传出,贝州城下一时风声鹤唳,一片肃然。
明镐第三日到了贝州城下,被迎入大帐,诸将接风。
到了半夜,何城内悄悄到了明镐大帐,通禀入,叉手唱诺。
分宾主落座,明镐道:“阁主深夜到我帐里,不知有何要事?”
何诚用道:“谏议,下官奉朝命,赍圣旨,前来贝州招抚妖贼,安抚百姓。圣旨射入城中,当夜就有百姓六百趁夜出城,投靠官军。不想城下官兵不尽力攻城,却屠戳出城百姓,杀良冒功。顷刻之间,就有一百余人身赴黄泉,一时士庶哗然。消息传到城里,人人惧怕,城中再无敢言降者。似此等事,岂不是助贼守城?奈何统军大将不闻不问,寒了人心,还请谏议主持公道。”
明镐听了脸色大变:“今日接风宴上,怎么没有人提起此事?”
何诚用道:“几位大将坐在那里,人人手握重兵,哪个敢提?谏议有朝命,指挥征讨事,还有便宜从事之权,才能管得了这些。似我们这些人,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明镐点了点头:“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
何诚用叉手告退,回到自己帐里。他也是带着任务来的,本来圣旨一到,百姓出城,是何诚用的功劳。结果一百多百姓糊里糊涂送了性命,自己到手的功劳飞了,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何诚用离去,明镐对帐外的亲兵道:“去请龙神卫的王太尉来。”
亲兵应诺,不大一会,带了王凯进了帐里。
王凯在麟府路立功发迹的时候,明镐正是河东路经略使,是他一手提拔起来。明镐离任,举荐了王凯为麟府路部署。不管从哪个意义上来说,王凯都是明镐的自己人。
赐了座,明镐沉声道:“太尉,听传言,昨日有城中百姓趁夜出城,逃离贼巢,不想却被围城官兵杀良冒功。你们几个统军大将不闻不问,让城中百姓再不信朝廷,可有此事?”
听了这话,王凯腾地站了起来,叉手道:“谏议,确实有此事!”
见明镐两眼盯着自己,面色不善,王凯道:“不瞒谏议,此事是因事出突然,城中的百姓在出来之前,没有知会官军。夜晚突然开了城门出来,人人都以为是城中妖贼趁夜偷袭,上去杀了一气。当然,两军相接,官兵肯定认出了是寻常百姓,不是妖贼。立功心切,还是肆行杀戳,诛杀一百余人。事后我们几个统兵官商议,他们的功劳压下,但也不过于追究。”
明镐冷声道:“我今日到贝州城下,其他人倒也罢了,你怎么不说?”
王凯道:“谏议远来辛苦,我本想明日再说。”
明镐好一会不说话,脸上阴晴不定。现在贝州城下人际关系非常复杂,麦允言和王凯带的龙卫、神卫是上四军精锐,并不参与攻城,而是几支军队的定海神针。王信带的是守边禁军,与郝质带的大名府禁军是攻城主力,还有高继隆统领的城外的禁厢军,维持周围秩序。
这些人中郝质官阶较低,但他的上司贾昌朝是使相、北京留守兼河北路安抚使,正儿八经的河北路帅臣,明镐只是前线指挥官而已。其余三人,王信是马军都虞候、高阳关路都部署,以管军大将身任统领一路人马,现在是贝州城下各军部署。地位较低的王凯,现在也是管军大将,与明镐地位相等。因为有在河东路时的旧情,比较好指挥。其他几人,有事明镐只能商量着办。
沉吟良久,明镐道:“大军作战,军纪要严!此事若不能依法严惩,城中百姓不安,难免与妖贼同气连枝,攻城就难了。你回去与王太尉商量一番,那一夜参与杀戳的统兵官,必斩!”
见明镐神情严肃,王凯高声叉手唱诺,告辞离去。
离了明镐大帐,王凯径直到王信的大帐,通禀之后进了帐里。
宋朝的禁军,地位最高的管军大将有八位。分别是殿前司、马军司和步军司的都指挥使或者副都挥使,分别称殿帅、马帅和步帅,地位与宰执相等。哪怕宰相面前也是横杖唱诺,不必参拜。其他三位是殿前都虞候、马军都虞候和步军都虞候,地位比宰执稍低,礼遇相等。其他两位是捧日天武和龙神卫两位四厢都指挥使,地位稍低于副枢密使,要高于四入头。所以王凯的地位,如果在京城,还要比明镐高一点。
禁军之中,王信马军都虞候高于王凯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以下级行礼。
分宾主落座,王信道:“夜色已深,不知太尉因何事到我军帐?”
王凯把刚才明镐跟自己说的话向王信说了一遍,道:“太尉,谏议说得明白,昨夜之事,必须对首恶明正典刑,不得姑息。如果有人阻挠,他就用便宜行事之权,夺其手下兵马。”
明镐以文官的身份,较低的官职,到贝州城下统领所有兵马,所仰仗的就是便宜行事之权。除了几位统军大将不能杀,其他的将领,都可以军法临机处置,甚至军前问斩。
王信听了王凯的话,不由皱起眉头:“我们大军到城下,寸功未立,先杀属下将领,只怕引起人心浮动。城中妖贼以妖言惑众,军中本就传言满天飞,军法严了,只怕会出事端。”
王凯道:“太尉,谏议已动杀心,此事不得不行。谏议奉朝命统领城下各军,初来军中,杀几个人立威也是常情。贝州之乱,朝野震动,如果我们不遵谏议之命,只怕”
王信沉默不语。贝州离着京城并不远,而且水陆交通方便,这里的一举一动,第二天就会到朝中宰执大臣的案头。离京城太近,威胁就大,所有官员的眼睛盯着这里。只要被朝廷认为阻碍了讨贼,很可能就会被立即严惩,王信这位管军大将也不例外。想起三川口之败后自己的遭遇,王信心中叹了口气。有了那一次经历,他可不想再被朝中的官员攻击,背莫名其妙的黑锅了。
想了又想,王信对王凯道:“谏议既然决心已下,我等又好说什么?明日选几位指使出来,军前问斩就是。此事只可到指挥使,不可再向上攀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