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各处皆有用处
听了杜中宵的话,王安石好久没有吭声。饮过两杯酒,才道:“我本以为,建营田务的好处是平均田土,让真正耕种田土的人有地,而不是在豪强手中。可听待晓所说,此事根本不可能。”
杜中宵道:“要那样做,办法不多,只能够把土地从百姓手中收上来,全部归官有。这样做还得配另一条,不能小户耕种,而由官府组织衙门,统一种、统一收,最后统一平均分配。只要缺一条,平均田土就做不到。自然也就没粮税了,从官府从百姓手中收粮,变为官府给百姓发粮食吃。”
王安石摇头:“怎么会如此?只要把土地分到种地的百姓手中,耕者有其田,怎么做不到?”
杜中宵道:“均田么,三代以来,数千之年间多少朝代做过此事,哪一个做成了?不要说是只把地分下去,不统一种、统一收、统一分都不行。便说均田,人力不同,每户不同,是按人分还是按户分?”
王安石道:“自然按户分,及时析产,又与按人分有何区别?”
“好,按户分。各户人口不一,农具耕牛不同,是按每户能种多少分,还是平均分?”
王安石道:“自然平均分。家境差一些,人力少的,辛苦些,总不会让田土荒废。”
杜中宵摇了摇头:“且不说你刚才提到的人口增长,父生子,子生孙,子要娶妇,女要嫁人,这些人口变动,就以人口不变来说。地分了,后面朝廷只收粮赋,其余不管,对也不对?人生世间,形形色色什么样子都有。有的人勤俭,有的人懒惰,有的人吃得多,有的人吃得少,有的人大手大脚一文钱也存不住,有的人生性吝啬一文钱也舍不得多。各户平分土地,数年之间,就会贫富有别。不想种田的人,手中又没什么钱,总会想方设法把田给有余力的人。这是拦不住的,不许民间买卖田土也拦不住。不许买卖还可以租,租得久了有田皮田骨,形如买卖。这还是正常年景,若说到平常,那变得就更加快了,快到官府来不及知道说生什么。丰年,各个地块总是不同,有的人家平常多得多,有的人家只比平常多一点,不同又出来了。灾年更不要说,有的人家颗粒无收,有的人家不受影响。若再上有人生病,有人早夭,有人身体健康几十岁还能做活,诸如子女嫁娶,各种世间无常事,贫富分化就更快了。这是人力所不及的事,还有那种吃喝嫖赌,作奸犯科,平分田土能坚持几年?总不能年年平分吧?地就没法种了。”
王安石想想,道:“那一定年岁,把田土收上来均分一番,又有何难?”
“难处大了。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样挡不住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数年一分地,必有吏人和地方势力人家从中上下其手,会更快地走向想的反面。所以均田,都会禁止土地买卖,这是惟一的办法。但禁止买卖挡不住田皮田骨的皮里阳秋,最终还是会崩溃。”
王安石想的办法,杜中宵前世都看过了,有什么稀奇?只是临时措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只要允许私有制,哪怕部分的私有制,耕者有其田就是理想,实现不了。想种地的没有地,有地的不想种地,自古至今都是如此。既想种地又有土地的,只是一部分而已。
说到这里,杜中宵叹口气:“介甫,人力有时而穷,必须要承认,人不能跟天斗。做不到的事情一定要去做,害人害己,害国家害百姓。就是要在不容易中找出办法来,才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韩绛不像王安石那么执着,跟杜中宵接触得多,又是来接他位置的,比较轻松。问杜中宵:“如待晓所说,这也做不到,那边做不到,那怎样做才合适呢?我来接本路提举常平,吏事容易,一切皆有条例章程,多做一做看一看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做,待晓不说,只怕我做不好。”
杜中宵道:“我也想了很久,想来想去,也只有从最根本讲起了。不管朝廷还是百姓,活着都有两件事,一件是赚钱,一件是花钱。朝廷相对容易一点,无非两种做法,一是量入为出,一是量出为入。两者看起来相差不多,其实天差地远。量入为出,说明相对宽松,出项缩减余地很大。收得少了,支出相应少一点,天下不会出大乱子。收得多了,就花得多一点,算作天赐之福。量出为入就不同了,说明花销的负担很沉重,保证稳定有一个基本的数字,多于这个数字自不必说,收得少,百姓得利。少于这个数字可不行,支出一旦减损,就会出乱子。这个时候怎么办呢?加税、借贷、寅吃卯粮。本朝还有内库,三司不时可以向圣上借贷,时间一长无非不还了。事关天下大局,圣上不借也得借。没那么多钱怎么办?就只好加税、杂捐、科配、预买,两位知之甚详,不多说了。”
韩绛道:“这两年待晓在京西路为朝廷赚了许多钱哪,不知宽松了多少。数年间修了那么多路,也不必加税,不必借贷,还把以前借内库的钱还了。”
杜中宵摆手:“马无夜草不肥,这是突然多出来的钱,三司用起来自然宽松。过上几年,大家都习以为常,还不是恢复从前样子?只要量出为入,宽松就都是暂时的,朝廷缺钱才是常态。”
王安石道:“朝廷治下有百姓,有士农工商,总是有办法可想。百姓又如何?”
杜中宵道:“都是一个道理,最关键的就是没有盈余,有没有积蓄,如何对待积蓄。对于朝廷,刚才说的营田务,其实就是有盈余时处理积蓄的一个办法。一时收入增加,手中钱多了,怎么办?下年减免税赋,皆大欢喜?临时减税不是好事,非是圣恩,最好不用。把盈余化为本钱,先花出去。只要花的地方对,纵然一时见不到收益,拖后几年总能变现。营田务是如此,修铁路、架桥梁、开运河都是如此。哪怕不变现,百姓方便,百业发展,从税赋增收上也可以赚回来。为什么淮南路要各州营田?因为你们建了商场,要赚钱了,要把赚的钱变成本钱,投到营田务去存起来,本就是常平。”
韩绛连连点头,今天听了杜中宵的话,他才算明白营田务和常平司的关系。营田务是常平司的蓄水池,是储存营田务的财富用的,所以一直在杜中宵管下。钱引是常平司发的,存到储蓄所多此一举,当然是把现钱换成钱引,而后用来形成资本。资本产生利益是一,能够增殖,从而财富保值增值才最重要。
说到这里,杜中宵道:“朝廷官方事务,一提你们就明白,以后自然有更多想法。不说朝廷,具体到百姓,又是如何呢?我们为官治民,总是想治下百姓吃饱穿暖、衣食无忧,为了备灾荒,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还要有些剩余。这些剩余跟朝廷一样,是百姓的积蓄。手中存了钱怎么办?以前用铜钱,都是把现钱或者换了金银,放到家里。普通人家有个存钱罐,富贵人家有钱窖。这样好不好呢?如果天下间金银铜钱不缺,一直能买同样多的东西,那自然没什么。可事实不可能。子华财才说,这几年京西路开始钱重货缺,钱越来越值钱了,就是如此。因为地方粮食产得多了,工商发展起来了,要更多的钱。即使常平司发行了钱引,还是不够市面所用,就变得如此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钱荒会出大问题的。”
钱贵货轻,钱荒,实际都是同一个问题,通货紧缩。实物货币时代,通货紧缩是常态,一旦通货膨胀就说明危机,甚至发生严重灾难,这跟信用货币不同。实物货币适度的通货紧缩,并不会影响经济的正常发展,社会上的货币相当于一直有利息,贵金属的稀缺部分代替银行职能。所以储蓄所除了定期,存款是没有利息的。存在里面,物价下降,本身就相当于利息。即使开银行,也可以无息存款,或者只提供较少的利息,不需要银行用利息对存款保值。但严重的通货紧缩,市面上现金短少,会影响工商业,特别对扩大再生产有重大影响。
杜中宵道:“这就出来一个问题,百姓把钱存起来,市面上的钱更少,钱会更贵。如此循环,市面上的钱会越来越快地到地窖里去,朝廷重新铸钱也是来不及的。所以必须要想办法,让钱出来。最好朝廷有办法,让钱荒消失,大家都不愿意把钱存在地窖,而是交到朝廷手里。”
韩绛微微一笑:“不用说,这就是储蓄所的作用了。与其把钱存在地窖,不如存到储蓄所,多少有些利息。为了贪图高息,很多人会存成定期,常平司可据定期发行钱引,市面上又有钱了。”
杜中宵点点头:“正是如此。不是为了把钱引出来,何必花偌大精力建储蓄所?遍布城乡,不知雇了多少人,都要花钱来。只不过京西路特殊,哪怕建了储蓄所,里面的现钱还是不够多,又有其他地方的现钱运过来,朝廷年年收现钱,还是出现了钱贵货轻。”
京西路的经济得发展太快,哪怕有储蓄所,发行了钱引,还是弥补不了货币缺口,出现钱荒。通货紧缩并不可怕,后世美国快速发展的时候,同样货币紧缩,实物货币难免如此。只能用钱引,慢慢扩大信用的比例,实际储存不是一比一,提供足量货币,慢慢改正过来。
第240章 钱与物
给两人倒了酒,杜中宵道:“对于朝廷来说,量入为出,量出为入两种办法,或者参杂使用,世间常见之事。朝廷治天下,当然可以如此,但对一个家庭来说,又该如何呢?要想让百姓过得好,就要让他们除了能活下去,还要有所积蓄。惟其如此,才有指望,一个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活着。百姓的积蓄,各种各样百姓的积蓄,朝廷如何处置,就是天下大事。朝廷施政,很多都是来源如此。”
说到这里,杜中宵对韩绛和王安石道:“过些日子,我就要离开京西路,带兵打仗去了。京西路的营田务和常平司,耗费我数年心血。今天的话多一些,向你们说清楚,也不费我一番辛苦。子华接任为提举常平,介甫在舒州同样要营田,会筹那里的常平事务,你们参详。”
“以前钱粮对朝廷来说,只要筹足,养兵有余,百官俸禄不缺,就了不得了。从今以后,京西路你们看到了,如果推行天下,钱粮就不会如此艰难。或许有人说,收的钱多了,难道还有官员不会花?恰恰如此,花钱比收钱难太多了。钱怎么花,是个大学问。”
王安石道:“朝廷花钱,靡费民力。既然用度无缺,少收多散,让于百姓就是。”
杜中宵摇了摇头:“让于百姓?让给哪些百姓?难道大家分钱吗?今年分,明年不分,就有人起怨怼之心。去年多了,今年少了,不是徒惹骂名?天下之财未必有数,不过一年到头,天下所有人赚了多少钱,是一定的,不在官则在民。在官多少,在民多少,是朝廷一定要考虑的事。百姓何其多?手中的钱多了未必就是好事。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朝廷应论均不均,而不执着于多与寡。”
说到这里,杜中宵摇了摇头,笑道:“常听人说,官不当与争利。怎么叫与民争利?到底是哪些人是这里说的民,能够与官争利?普通百姓,能够与官府争利么?给他们好处,轻徭薄赋就足够了。能够与官争利的人,最少也是势力人家,难道还能是平常百姓?所以谁说这句话,谁就是为势力人家说话。”
韩绛道:“也未必如此,有时官员这样说,是为百姓着想。”
杜中宵点头:“不错,有的官员是真地为百姓着想,以这句话劝谏朝廷。谈税赋,谈科配杂捐,自然没错,谈其他的可就错了。台谏是一回事,官员为政,又是另一回事,今天我人只论施政。”
“我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施政,核心在如何对待百姓积蓄。朝廷的盈余刚才已经说过了,可以让营田务开垦荒田,可以修路架桥,许许多多种办法。那么百姓手中的这一点积蓄,又该如何?有的人攒钱是为了建房,为了娶妇,为了嫁女。还有的人是为了防灾,防病,防老,诸般种种。但还有些人,就单纯是为了存钱而存钱,更有人就是钱太多,花也花不完。就是因为人人不同,朝廷施政就没个简单办法。”
韩绛道:“不是存在储蓄所里吗?人人都是如此,并没有什么。常平司以储蓄所的现钱印钱引,一贯钱可以印几贯钱的钱引,朝廷总不会亏了本钱。”
杜中宵道:“账岂能够这样算?现在是市面上缺钱,成了钱荒,钱贵物轻,印多少钱引,百姓都能够收去。等到以后本钱更多,印的钱引太多,钱不荒了,物贵钱轻又该如何?钱引留在手里,对于常平司来说可是一文不值。那个时候百姓存钱没有利息,还不如手中留着现钱,存的也会取出来,储蓄所里的现钱少了,钱引还值那么多钱吗?必然出现,钱引相对现钱不值钱,人人都要现钱,不要钱引。常平司一是本钱少了,印的钱引少了,再一个印了钱引没人要,最终就会做不下去,还不是回到从前的样子?这叫作劣币驱逐良币,只要朝廷不能保证市面上的钱同样价值,必然发生。”
市面上存在几种货币,实际价值跟规定的价格不同,人人都收藏价值高的,花价值低的,这种事情无法避免。通货膨胀买黄金等贵金属如是,用本币换外币同样如是,只是对价值的估计不同,包括实际的利息,同样也包括将来升值和贬值的估计。
钱引初期发行看着很美好,如果发行不受控制,没有回收渠道,终有通货膨胀的一天。到了那个时候,没有断然措施,就是能兑现钱也无法控制。
杜中宵道:“今天我们不说这些,以后你们做得久了,自然知道。今天说的关键,就是如何对待百姓手中的储蓄。刚才说过,百姓存起来的钱,最好是多年之后,还能够买那么多东西,就是稳定。没有办法做到长期稳定,也要做到短期稳定。”
说到这里,杜中宵摇了摇头,对两人道:“稳定不容易哪。钱引是印出来的,铜钱是铸出来的,市面上用来交易,并不能刚好是市面所需。既然稳定不容易,那么百姓的积蓄,能不能保值,就关系到了天下人心,关系到了天下治乱。许许多多,都是由此生发开来。”
说到这里,杜中宵沉默一会,理了理思绪。以前学来的,经常讲资本主义经济危机?那么其他生产关系会不会发生危机?当然同样会发生,只是表现形式不同。就是资本主义制度,危机形式难道就每次都一样了?很多问题以为不会在资本主义下发生,只是那种制度还不够久,又不断换面目,出新说法,想当然的以为不同了而已。以前学的知识,不管哪种理论,哪种主义,哪种思想,哪一种制度,都是由欧洲的历史伴随着工业化时代的到来,不断整理而成。是不是真理?当然不是。如果是由中国的历史,中国的文化传统,进行工业化,当然就是不同的面目,很多思想、主义等等都不会出现。而由于历史的局限,前世所没有出现的许多思想、理论,会自然而然地出来。拿着那些当作真理,到这个时代指导发展,当然会格格不入,成为笑谈。但是,那个时代发展太快,许多原理更通,倒是可以拨开迷雾。
资本主义危机,是社会大生产跟私人财产所有制之下的矛盾。除了资本主义,有没有社会化大生产的存在?中国是大一统的国家,社会化大生产当然会存在,工业和商业的发展,会促进这一进程。危机不仅仅是生产相对过剩,不相对过剩就能长久繁荣?死在相对紧缺的朝代不知道有多少。
主掌一路经济数年之久,杜中宵再想当然地用以前学的理论,来分析和解释这个时代,这几年就白干了。那些理论不但指导不了一千年前,连那个时代都指导不了。结论不可靠,原理和分析方法,却是值得借鉴的。用那时的方法分析现在,用原理指导现实,才是真正有用的。
喝了几杯酒,理清思绪,杜中宵对韩绛和王安石道:“当政最要紧的,一是要想办法,让百姓手中的积蓄保值。储蓄所是办法,让存在储蓄所里的钱,能够相对保值,就是常平司要做的。常平之所以称为常平,不只是粮价稳定,更是要让社会财富稳定。至于什么办法,以后会找到很多,最简单的就是,一边让百姓存钱,一边用更高的利息把钱贷出去,用息差补贴,保证货币稳定。今天那些不说,只说基本的。”
“百姓手中有了钱,除了存到储蓄所,还有许多选择。以农民论,钱攒到一定数目,没有需求去花的时候,可以买地。买地的好处,是地里出产粮食,不管以后如何,农具更好,新种产的更多,自己的地跟着也会如此。换句话说,对于农民来说,土地天然保值。”
王安石道:“土地虽然保值,但世间能够不断买土地的,有多少人?百姓日子宽裕,还是大多人没有田地,富者和势力人家多占,是也不是?能够保值,他们就更不会卖了,还要多买。”
杜中宵点头:“介甫说的对。越是保值的,越是难平均。哪怕是平分田地,也会很快兼并,没有其他手段,此事难以阻止。什么手段?把积蓄收上去,再配以土地禁买卖,不然此事无法解决。”
说到这里,杜中宵看着两人道:“保值的资产最麻烦,长期保值的麻烦无比。社会上的钱多了,便会向这些地方集中,把价格慢慢一直推上去。而且这一种涨价,朝廷不介入,可能会没有上限。为什么没有上限?把地买到手里,收的租子是自己所有。只要地价没什么变化,以后卖出去,并不会亏本钱。不管地价涨到什么程度,只要保证地价不跌,地里出产多少不重要,随时可以变成钱。此时的田地,并不是用来出产粮食的,而是富者用来保存自己财产的。只要他们能够联成一体,地价可以无限上涨。”
地价如此,其实房价也如此,这就是房住不炒的矛盾之处。并不需要炒,只需要保证价格不跌,就能保证房价不会转头掉下来。换句话说,地价和房价有了金融功能,直到土地产多少粮食,房子用不用来住无关紧要。只要再加上一条可以方便交易,就完成转身,换了本来面目。而没有的人,最终只能是买不起。在农业社会租土地种,在工业社会租房子住,慢慢成为常态。
第241章 保值
“有识之士,常说世间之大害,无过于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没有土地,耕种者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四海无闲田,农夫尤饿死。人人皆知土地兼并有大害,天下难为,可就是无法抑止兼并。唐时初立,天下均田,又如何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兼并之害越演越烈。本朝立国不立田制,不抑兼并,不足百年,兼并之祸也难避免。由此可见,均田不均田,对兼并用处没那么大,得到好处的也不过一两代间。初立国时稳定下天下有大用,想长治久安,怕是难为。”
说到这里,杜中宵摇了摇头。农业社会的土地天然保值,越到王朝的后期,开垦土地越难,已有的土地价值越是稳定,土地就会向一部分人集中,大部分人成为雇农。到了工业社会,只要让房子具有土地的性质,一样可以做到这样。那时租地,后来租房,雇农变成了租客而已。把土地性质,比如数量基本稳定,有稀缺性,对需求者农民来说有必要性,可以方便交易,换成房子,地主就完成了华丽转身,最典型的如香港。有多余房子的人是地主,地产商是大地主,少数几处的是小地主,住的房子自己所有的就是自耕农,租别人房子住的是雇农,合租的是下层雇农,租不起只能住宿舍不然就露宿街头的是贫农。社会的根本并没有发生变化,只是换了面目,大家依然生活在从前。
地价高了自然就会跌下来?那是还不够高。只要高到绝大多数人买不起,只有少数地主能买,自然就不会跌了。大部分的地主形成共识,这就是用来保值的,占有土地多少代表财富,有人卖总是有许多人去买,随时可以交易,高昂的地价就可以维持下去。房子也是一样,没有其他金融手段参与,没有政权的强力干预,价格可以一直涨下去。一定会跌?只要绝大多数人买不起就可以了。认为房价必定会跌的,是因为金融特性,受到其他金融手段的影响,毕竟占有许多房产的人,也是金融市场上的玩家。
如果一个结论,是由繁杂无比的过程推导出来,世上绝大多数的人,看了不知所云,这结论不必理会也罢。世上的事本来很简单,过程复杂,结论还是要简单,而且可以检验,如自然科学的知识。如果结论不可检验,过程还复杂得让人看不懂,大多是为一部分人服务的。哪怕本来不是,也会被权贵们改成是。
社会学和经济学中的很多知识和结论就是如此,普通人不理也罢。说的头头是道,处理方式其实简单直接。对应土地兼并就是营田务,对应房子兼并就是公租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想到这里,杜中宵自嘲地笑笑,对两人道:“莫嫌话多,喝酒,喝酒。”
当初自己到京西路,想的就是安排多余的厢军,开垦闲田,其余的实在是做了才知道。
王安石和韩绛知道杜中宵即将带兵离开,今天讲这番话,是把这几年的知识和感想倾囊相授,哪里还会嫌杜中宵话多。若不是推心置腹,谁会跟别人说这些。
用了一会酒菜,杜中宵道:“说来说去,对于其他人不论,对于我们理政的人来说,这之间的核心还在于积蓄。只要民间积蓄处理不好,时间长了,必出大乱子。官夺民财,会出乱子。官予民财,还是会出乱子。官不理民财,就是兼并,愈演愈烈,最终天下大乱。此为治乱之本,为政者不得不察。”
“民间百姓除非是一无所有,不然手中有钱,就面临两件事。一是保值,自己手中的钱不亏。几千年来历朝铸了多少铜钱?市面上的钱却总不够用。好钱见不到,劣钱、铁钱倒是用得欢,很多地方甚至只收粮食布帛。本朝年年铸钱数百万贯,连本钱加上运费,现在实际上是亏钱的。造钱会亏本,这种事情哪里肯信?可实实在在就有。要想不亏本,办法你们都看到了,发行钱引。朝廷手中只要积足够的铜,矿山出铜入朝廷即可,连铸也免了。此时让百姓把积攒的钱存到储蓄所,由朝廷保管,只要保值,一个大问题就化解了。百姓面临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传承下去,自己的钱要到子孙手里。此事只要朝廷不贪墨,依现钱论,储蓄所里的钱让子女继际即可。”
王安石皱着眉头道:“既然如此,储蓄所和常平司的钱引,已经让积蓄保值,还有什么问题?”
杜中宵道:“另一个问题,就是不均。只是论土地抑并、田地不均,是远远不够的,那只是因为土地最保值而已。只要换一种保值的东西,比如货币,就可以减缓。”
说到这里,杜中宵自己都笑了。货币能够保值,民间大部分储蓄就会集中到货币上,毕竟这种办法简单直接。房子是财富标志,嫁人先问你有没有房,有几套房,在哪里,是不是学区房。换成货币,那就是有多少存款,简单多了。再进一步,劳动力才保值的时候,就问你家有几口人,几个壮劳力。知识是财富?也曾经是过。嫁人问什么学历,是不是大学生,什么学校的大学生。
这些讲起来觉得好笑,其实都曾经发生过,现实生活总是这样幽默。
“不过呢,货币用来保值有个麻烦,就是影响因素太多了。朝廷要想让货币保值,实在太累,受到的限制太多,很多事情不能做,总是要换一种手段的。哪怕愿意一时受累,换了人来,时间长了总是会放弃。因为货币上做手脚,对于朝廷实在太容易,诱惑太大。”
韩绛笑道:“那是自然。只要印几张纸,就可以买到一切,哪个能够忍得住!”
杜中宵也笑。王安石不笑,那是因为在他看来,忍不住不是多难的事情。非常人有非常想法。
杜中宵道:“货币保值如此之难,土地用来保值又会引起兼并,导致天下不稳,那么用什么来保值比较好呢?我想来想去,只有另一样,那就是债。”
王安石皱眉:“债?什么人发债?”
杜中宵道:“当然是朝廷了。国家可以发国债,常平司可以路债,州可以发州债。只要这些债务可以还本付息,就能保值,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就可以代替田地。有了别的保值手段,田地的价格就与每年的出产和税赋挂钩,涨总有个界限。而只要朝廷调整土地的税赋,就可以干预土地的价格,抑制兼并。地价上不去,受雇人价钱限制,地多也没有益处。如果世间还有其他的地方雇人,可以想活一家老小,客户有了其他去处,谁肯受那些大户人家的气?这就是枣阳县发生的故事。”
韩绛问道:“发了债务,借了钱怎么花?若是没有收益,岂不成了朝廷补贴百姓?用朝廷的钱让百姓保值用,这是无底深渊,多少钱都不够。”
“对,发了债,借来钱,总是要有地方去投,不然朝廷白付利钱,可是不行。就是刚才讲的,如营田务、修桥铺路、建设铁监这样的工厂,等等。朝廷治理天下,如果债务整体上赔钱,理政者难道还有话说?只要整体上赚钱,债就可以长期保值,代替田地,抑制兼并。不过,借来的钱,不是让朝廷补钱粮不足的,必须有具体去处,将来见到益处的。如若不然,那就真成无底深渊了。”
王安石摇头:“发债与印钱又有何区别?最后终究一样,无法继续下去。”
“当然不一样。印钱难管,发债却简单得多,容易从上到下管住。说到底,还是理政者要自己心中明白,要有担当,不然一切终究是空。只不过政事复杂,想个简单的办法罢了。如惹不然,直接用钱保值岂不是一样?无非是太难,牵扯的精力太多。”
官府债务可以作用简单,就是用作民间保值,以官府的发展信用代替土地和房子,一切等等。王安石说的当然没错,发债和印钱一样简单,不是为了民间保值而且管理简单,完全没有必要。如果不是为了保值,政权的债务就成为毒药,是另一回事了。作死怎么都是作死,与手段无关。
官方的资产,用来投向基础设施保值增值,为社会发展开拓更多领域,有两个来源。一是财政的盈余,再一个就是为了保值的债务。如果用债务作他用,不管是寅吃卯粮,还是为了解决危机,都与根本上解决问题无关。
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根本上是不是为了人民的利益,决定了认识。这也是关心农村的人,为什么要么觉得要农场化,让农民转变成农业工人。要么就坐到了地主的立场,提倡乡贤,就是不想一想农民和即将离开农民身份的人,到底要的是什么。
第242章 百炼钢化绕指柔(上)
“钱者,泉也,积少成多,如江河流布天下。小溪和大江都是河流,却有根本不同,小溪潺潺,大江而奔流汹。对于当政者,理财与一家一户大有不同。小民只盼钱多,日用之余,还有积蓄。而对于当政者来说,不管是量入为出,还是量出为入,根本都是要把钱花光。如果花不光,这钱存起来没有半点用处。如果不够花,小民则借贷,当政者怎么可以借贷呢?一时遇到难处,可以开源节流,可以加税,可以多印钱,总之钱从民间来。是以朝廷发行债务,不是为了借贷,而是别有目的。这一点要清楚,国债之类的官方债务,从来不是朝廷缺钱,向别人借贷之用。”
说到这里,杜中宵仰头喝了一杯酒,看着窗外流淌万年的汉水。这条河流,是汉朝名字的来源,也是后来汉人名字的来源。古人不知其从哪里来,不知哪里去,称其为天汉。自己到这附近为官,经过了很多事,做出了些成绩,但官场和生活都一片平静。在这平静当中,学到了很多,也认识了很多事情。
这一两个月,自己确定要调职离开,重新整理,有了很多想法。这几年自己的施政,有的有意,有的无意,整理时想到很多事情。天下间纷纷扰扰,许多事情都是为一个利字。朝政错综复杂,很多事情都是为了一个钱字。执政者只要理清了钱政,很多事情就应刃而解了。
沉默了一会,杜中宵道:“今天与两位说这么多,其实是我这些日子在思索,对于朝廷来说,怎么能够长治久安?对于天下,如何能太平无事?对于百姓来说,如何能安居乐业?”
王安石听了就笑:“我们少读圣贤书,登第为官,有人不想如此?”
杜中宵道:“是啊,人人想,但却没几个人做到,更加没有几个人能想出办法来。”
韩绛道:“听待晓的话,你想出办法来了?难得今日,我们洗耳恭听。”
杜中宵笑了笑,道:“未必就对,做的事情多了,难免有些想法。自古以来施政,上古三代之事不得其详,商周史料尚存,可以大略知道一二。商与周都是分封建国,是为封建。天子为天下共主,分封各姓于各地,世有其地。天子之下有诸候,诸候之下有大夫,大夫之下有士,父传子,子传孙,寄望于子子孙孙发传万世。始皇奋六世余烈,扫八荒而制**,归天下于一统。自此之后,一千余年间虽有反复,分封天下不得人心,大一统为天下共识。至于今日,天下郡县,除羁靡蕃部,再无封建。我们现在议论治国的办法,应该向前看,推进天下之大一统,而破除封建。破除了封建,很多事情就不存在了。”
韩绛笑着摇摇头:“本朝治下,皆为郡县,官是流官,吏为属吏,岂有封建?”
杜中宵道:“本朝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此事人人皆知,难道是随便说说的?寻常百姓接触到的人物,就是差役小吏,又何谈没有封建?若没有差役小吏听令,百姓眼里,官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听着有些刺耳,一时几个人都没有说话。话虽然难听,道理却是这么个道理。没有手下的差役公吏听令办事,就凭几个官员,在地方上能办成什么事情?没有公吏差役捧着,百姓眼里官是什么?
杜中宵又道:“官员在地方,理政为治民,淳风俗为教化,最重无过于此两事。都是官员用各种办法做好这两件事,至于百姓们怎么想,安乐不安乐,其实是不怎么在乎的。秦用法家之术,一统天下后二世而亡,人人皆知其害处。汉承秦制,其实岂止是汉,百代皆行秦政治,方法变了,本质没变。什么是秦政治?就是自上而下,一根棍子从朝堂捅到地方。朝廷力有不逮,才有公吏差役,帮着做事,同时把朝廷下来的官员捧起来。吏有封建,就是朝廷还没有办法,把最后的地方封建破掉。这只是个方法问题,只要朝廷的实力强了,最后的封建也可以破掉。秦时一切以上意为尊,小吏同样可以不封建,役同样可以远处征发。只要不在自己的地盘,他们就是朝廷的一部分,并不妨碍大一统。”
韩绛皱眉:“如此说来,封建是为了省钱?秦二世而亡,亡时强军犹在,财宝堆积如山。”
杜中宵摇了摇头:“说省钱也不对,而是为了省事。天下封建,只要与朝廷比起来,如星月与日光争辉,便不足以威胁到朝廷。哪怕是周,各封国如果没有互相兼并,只是小邦,如何能威胁周室?把封建推到县下面,甚至推到地方势力人家,天下不乱,他们还能翻了天不成?只要稳住他们,朝廷捅下来的这根棍子,就太平无事。这样说,是行秦政治,治理天下是从上而下,而又参用周法,不完全大一统,地方上还有封建在。大户可以传承数百年,把持地方,而又无力对抗朝廷。现在天下内忧外患,这两年好一些了,前几年糜耗钱粮,处处缺钱,搜刮得狠了,乱子不少。外有强敌契丹,党项又乱,再添外患。有识之士各凭智慧,各抒己见,改良朝政的办法。现在看来,大多不靠谱。”
“根本上不变,什么好办法,都无用处。纵救得一时,时间久了,又会成一害。其间核心,无非是两个字。第一个字是钱,第二个字是权,权和钱结合起来,就是封建。为什么这么讲呢?朝廷大一统,如果有朝廷之外的人,既有权又有钱,那就自成一体,朝廷管不到,就成封建了。吏有封建就是如此,地方上的大户有钱,做吏了又有权,虽然被朝廷派来的官员管着,还是封建一方。”
说一个人作风封建,思想封建,是杜中宵所熟悉的。可那时说的封建不是这个词的本意,本质是一个外来词,意思是守旧,家长制一言堂,其实都跟汉语本意的封建关系不大。把社会分层级,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再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的历史认识是外来的,不管意识形态,都是把欧洲的历史,当作了惟一的历史认识。其实世界大部分地区,都不是那个样子,进行一定改造,大多地方可以勉强套进去而已。但大一统传统悠久的中国,套到这个模板里就会处处不适应,看历史别扭,认识现实也会觉得别扭。提出历史唯物的人,当时也说得明白,这是欧洲的历史,遥远的东方是不是如此他不知道。历史唯物主义首先要实事求是,不能扭曲历史,不然得出来的认识跟现实天差地远。
封建地主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因为中国在大一统后,秦失其政,后来的朝代都退了一步,保留了地方的封建。当然有个过程,从地方豪强,发展到世家贵族,也用了几百年。唐后世家贵族不存,小地主兴起,慢慢再发展成封建一方,也有几百年的时间。宋朝是个转变的时候,小地主的封建刚有苗头,并没有真的成形,以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分历史阶段,用来指导社会现实会非常可笑。杜中宵学的大部分的政治和历史知识,对于这个时代的改革,本就没有多大用处。但其中的分析方法,特别是以生产资料为核心,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如此这些,是非常有用的。其中的不同,是自己身份的转变。不再以人类和历史的大救星,天然的未来代表者这种救世主的眼光,而是以一个普通人,看世界自然就不一样了。
欧洲的文化,天然带有宗教色彩,无神论同样如此。科学不进步信奉神明,信奉救世主,科学进步了信奉科学教,是他们一贯的传统。这种文化发展出的社会制度,从上而下,必须要不断封圣,圣人不断才能稳定。如若不然,宗教的基础就会崩塌。不管什么主义,欧洲而来的文化都是如此。大一统的制度需要不断出现圣人,要么就教会分散,各地自治,从下到上反过来。
所以欧洲人殖民外地,先考虑的是面对的土著人,是不是人。而不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更加不会和睦相处。他们把发现的地方称为新大陆,上面的土著不是人,而是可以任意砍伐、驱赶的人外的自然之物。最终发现要跟他们不一样的人,共同生存了,首先困惑的是什么是人,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脱离了欧洲人主导的民界,一个中国人,不会产生那样的困惑。再用那样的眼光,认识世界尚且难以做到,何谈改造世界。杜中宵用了很长的时间,慢慢一步一步从以前定好的封建社会走出来,再来重新认识自己所面对的,理解以前的知识。
第243章 百炼钢化绕指柔(下)
欧洲人的文化如此,对文明的认识也是如此。挖出了人类遗址,先要定义几个标志,有了就是出现文明,没有就不是。凭什么?还是以一种我比以强,我比以富,我说了算的自认救世主的潜意识。他们把接触到的国家分个类,这是文明国家,那是野蛮国家,几千年来没变过。
野蛮国家可以鄙视,野蛮人可以征服,还有连野蛮人都不算的,可以任意屠杀、贩卖、奴役,这是他们的传统。这样一种文化意识里,奴隶社会是当然,从上而下只能封建也是当然。与这种传统不一样的文明,就是他们眼里的另类,是所谓的野蛮国家。比如那只冰天雪地的大毛熊,沾上了蒙古人带来的大一统的传统,是个怪物。看起来再一样,那也不是跟他们一样的文明人。
以这样的眼光看世界,怎么可能被这个时代的人接受?此时的宋朝,汉人曾经被北方游牧民族占据半壁江山,曾经被打得很狼狈,甚至曾经被统治过,但一直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地方,是文明之地。哪怕打不过的契丹、党项,除了一时另类的,上层纷纷主动汉化。杜中宵学的知识,是汉人国家两次被打掉,又被一大群国家轮番上来踩踏,不但是政权,而就连经济、文化都彻底被打服了之后,强行把自己的传统要么扔提,要么改掉,完全以一种新面目来教的。跟这个时代的人谈,当然会被当成怪物。
看王安石和韩绛两人有些迷惑的眼神,杜中宵笑道:“我们读书人,当然要读史,不读史就不知天下。数千年来,无非是三代,商周,和秦汉以降。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分?当然就是从朝廷理天下分不分封来看。郡县制是大一统,但是吏有封建,就是完全的大一统。吏有封建有没有害处?两位一样,都是做过许多年官的,自然知道其中害处。你们有手段,能够管住治下吏人,那是你们本事,不能说就没有害处了。所以理政的核心,一切都从封建上来。怎么破除封建,而又能稳住天下。”
“刚才讲过,核心就在两个字,一个权字一个钱字。权现在好说,朝廷有办法。办实业,靠自己的产业赚钱。印钱,靠合理的货币制度赚钱。发债,靠债赚来的钱赚钱。再想一想,办法还有很多,并不只需要依靠钱粮税赋。为什么这样说?对于朝廷来说,开支越是依靠征税,就越是容易被左右。比如前几年变动数次的茶法。每一变,先要顾虑贩茶的商人,他们亏了本钱,以后没人贩茶怎么办?反而开山种茶的人,虽有官员提起,但真变茶法的时候,并不会考虑他们。所以朝廷支出,越是不依靠税赋,施政时就越不被势力人家所左右。这是根本,没有这一根本,很多事情就无法做了。有了这一根本,朝廷就收了天下财权。财权在手,施政就能从心所欲。把地方上的钱粮收到三司,利用税赋调节天下的财源,那只是跟天下的势力人家分财权,而没有真正掌控财权。”
前世常讲的做蛋糕分蛋糕,听起来很有道理,其实完全没道理。政权分什么蛋糕?得自己进去分一块蛋糕才能吃饱了,还能有多少调节的能力?人多了,不管是公司还是企业,还是学校机关,都知道自己办食堂,政权怎么就不知道了?自己有食堂,并不靠外面分一块吃。
“但税赋一定要有,免了不行。为什么?这就是财权。手握天下财权,要让天下人皆知,税赋就是让他们知道财权在哪里。让天下百姓知道,哪些是朝廷照顾的,哪些是朝廷压制的,哪些是放任的。”
韩绛道:“这不就是钱吗?说到底,钱与权还是一回事。”
王安石摇了摇头:“不,这是权,不是钱。税赋是朝廷用手中的权,收天下的钱,不一定是钱,也可以是粮食,是差役,迁移屯边,许许多多。汉武移大户实关中,终究还是权。”
杜中宵道:“不错,这是权,财权只是钱的一部分。有了财权,钱治理起来就不难了。这世间,钱终究是斗不过权的。所以没有权傍身,财主就终究是财主,而成不了权贵。有钱人贵不贵?他们当然也是贵人。终日究吃好的,喝好的,出行有车,居住有院,过得比普通百姓不知好多少。人生在世,俱是父母所生养,父母有的,终空自己的。换过一句说,谁不想娶妻生了,有个后人?有了后人传承香火,还想着自己有的子女也要有,有钱人当然想着子孙后代永远有钱。但只要没有权力傍身,随他们传去。子孙后代争气,无话可说,不争气,钱换不来权,为非作歹也保住富贵。所以破封建,首先要破势力人家的钱可以换来权,地方一定不能有要向势力人家求钱的时候。做到了这一点,其余就无大碍了。”
“朝廷治理地方,有官,有僚,有吏,有差。各有职责,分任其事。官僚朝廷所派,其间升迁任免可以转换。吏和差是地方的,吏分官权,而且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吏有封建在所难免。他们是靠着自己一身本事做到那个位置,有其所专精,我称其为专业人员。差是跑腿办事的,真正做事的人,其实是这些当差的。吏要想专权,架空官员,必须能控制差役。如若不然,官员那里糊弄不了。所以当差的,应该是由地方轮差。最好不只是那些跑腿做杂事,能够人人认字,连一般抄写文书之类也用差役。轮差之法,其实就是用差监吏。吏要以权谋私,只能是害一些人,从而自己得好处。害了人,总有一天被害的人会来轮差办事,其奸私就难隐藏了。所以吏应雇募,凭本事吃饭,要让人家吃得饱穿得暖。役不能雇,纵然朝廷钱粮宽松,可以发些补助贴补,轮差的原则一定不能变。”
常说官僚主义,是个官府的人,都是官员。其实政权的治理人员有许多分工,官、僚、吏、役各自不同,有自己的权力范围,也有自己的职权,混在一起就说不清了。朝廷的掌控力增强,能管住官僚就非常不容易,任用流官,各有任期,回避制度,能够解决掉大部分问题。回避法严了,很多以权谋私的事情就无从谈起。如这个时代,必须在离家几百里外任官,治下不能有亲戚资产,不能在治下娶妻纳妾,诸如此类。就是要求官员与其所治理的地方,不能有利益纠葛。只要一有利益纠葛,就开了口子,这个口子会越来越大。针眼大的洞,都会进来斗大的风。
权力封建,已经用流官制、任期制和科举制,进行了很大限制。恩荫不是封建,而是对官员的一种赏赐,时机到了之后变现,也未尝不可。把财权收上来,制度上办法就多了。
说到这里,杜中宵笑着道:“我们是官员,想到这里还容易,我觉得挺轻松的。说到底,刚才讲的一些,无非是把天下的权收到朝廷手里,还要掌控天下财权,官员权力大了。权力大了之后怎么样?当然就是监察了吗。御史如谏,地方监司,不就是干这些事情的吗?不过,这样够不够?”
说到这里,杜中宵看了看王安石,喝了一杯酒。历史上王安石变法,台谏官员被反对派占据,最终他把台谏人事权收到宰相手里。这一改变意义极其重大,是后来宋朝大量出现权相的基础。
把杯子放下,杜中宵道:“刚才讲,秦虽二世而亡,而百代皆行秦政治。秦政治是自上而下,如果台谏只是如此,不还是秦政治吗?无非是朝廷以前没有,现在有了一根铁棍子,可以一插到底,有能力有手段管住天下的人。我们读书人除了读史,还要诸子百家无所不读。这就是另一件事,世间事一阴一阳冲抱合一而为道。朝廷用官治民,当然也要用民监官,互为表里才能圆满。孟子言天听即民听,台谏当以民心而监官,而不只是从上而下来监官。我把这叫作百炼官化柔指柔,一根铁棍子,变成一个圆环。”
“台谏的风闻奏事,不能真空穴来说,而应该真地从制度上把心收集上来,以监官。能做到这一点比做个好官更难,做得了好官,才能做好这差事。如果有一天我若为台谏,能把这件事做了,自觉可以胜过在京西路。”
说到这里,杜中宵看看窗外,道:“秋风起了,天气凉了,过些日子我要带兵出征。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跟几年前一样的事。出征之前,恰巧二位相聚,说的话多了些,见谅。我们份属同年,做官有了些心得,自当分享。听进去就听着,听不进去只当作一阵风,不要嫌我罗嗦就好。”
第244章 紧急进京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些,杜中宵坐在书房里,看些闲书。忙了近一个月,终于把常平司的事情交待清楚,交给判官卢革。南方狄青进展顺利,进军桂州,正在集结军队。侬智高的主力一路劫掠,退回了邕州。被攻破过的州县已被叛贼放弃,官军逐次收复。
突然石全彬急匆匆进来,对杜中宵道:“提举,有旨意,你我急速进京!”
说完,招手让外面的小黄门进来,对杜中宵道:“这是传旨的中官,与我熟识。提举先与我商量一番,一会出去接了旨,我们略作收拾便立即赶到樊城坐车!”
杜中宵吃了一惊,站起身道:“什么事情?如此紧急?”
石全彬挥手让小黄门离开,前去准备,对杜中宵道:“如此紧急当然不是小事,提举坐下说。”
旨意下来,是有程序的。杜中宵作为主管官员,要带领属下接旨,确认过内容后,朝旨又收藏到笔架库里。这些事情繁琐,石全彬先让其他官员和小黄门准备。
两人落座,石全彬道:“提举,此次朝廷有意要我们出兵,进京商议!”
杜中宵愣了一下,才道:“这几日我看邸报,狄太尉大军进展顺利,杨钤辖也收复了几处”
“不是南边,是北边!”石全彬打断杜中宵的话,“侬智高之乱大局已定,只看狄太尉什么时候进兵邕州,我们去与不去已经无关大局。”
杜中宵看着石全彬,愣了好一会才道:“北边?北边发生了什么大事?要两国交战?”
石全彬道:“契丹皇太弟耶律重元带大军围了唐龙镇,朝廷有意发兵救援。我们刚好做好了大军出动的准备,又有火车北上,朝廷才让我们前去询问。”
杜中宵一时间有些发蒙,问石全彬:“到底发生了什么?来龙去脉是什么?总不能契丹发疯,突然之间就要与本朝开战,占领唐龙镇。”
石全彬缓了缓,对杜中宵道:“数月前,契丹国主带大军征伐党项,作战顺利,前锋已至党项祁连山下。败没藏讹庞,俘没藏皇后。大军兵临城下,党项无计可施,上表求和。契丹兵锋已老,也无意灭党项,是以两国议和,党项向契丹上表称臣。”
杜中宵还是有些不明白:“契丹大国,打败党项并不算什么,只是与本朝何干?为何攻唐龙镇?”
石全彬道:“提举曾知火山军,对那里风俗地理甚熟。党项称臣,还把契丹前几年建的河清军和金肃军等地明确划给了契丹。在这之中就有唐龙镇。契丹以此为借口向本朝讨要,本朝不许,耶律重元回兵时,便围了那里,意欲强攻!此事十万火急,若是那里被攻破,事情可就难办了。”
杜中宵点了点头,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唐龙镇正处宋、契丹和党项之间,为藩族世守之地。首领来家周旋于三方势力,名为大宋之下,同时也向契丹称臣。元昊兴起的时候,曾经攻破唐龙镇,从此那里又成了名义上党项的土地。杜中宵知火军时,突然出兵占了已是空城的唐龙镇,重新建起来。虽然名义上有来家的人做知州,其实一直在火山军的管下,完成实控。
这几年唐龙镇非常兴旺,虽然受到契丹和党项战争的影响,作为商贸的窗口并没有废弃。契丹早就看在眼里,垂涎不已,与党项的战争一结束,立即动手了。
名义上,来家也向契丹称臣,以前契丹经常派兵劫掠那里,这个名分就是他们出兵的借口。再加上此次党项的认可,他们觉得机会到了。正好侬智高叛乱,宋朝最厉害的将领狄青带兵南下,宋军在北边的实力削弱。此时不占唐龙镇,对契丹来说是让嘴边的肥肉飞了,如何忍得住?
如果是以前,宋朝不会在那种地方派兵,被占了就占了,无非装作不知道,事实承认。军事实力不如人,两国交往就处于下风,特别是涉及到利益之争的时候。这几年不同了,唐龙镇提供大量财富,杜中宵在京西路带起来的工商业发展,让朝廷有钱,军事实力也有明显增长,不能这么忍了。
石全彬道:“提举曾知火山军,现在又有营田厢军做好了出战的准备。契丹围唐龙镇,提举怎么看非常重要,朝廷让我们回京,用意正在这里。”
杜中宵道:“相来如此了。刚好这几日我的家人都回了许州,我收拾一下,便与团练进京。”
石全彬道:“不急,此事重大,还是我们商量一下,进京之后如何回答。要不要守唐龙镇?要守就要有兵救援,我们出不出兵?出兵到唐龙镇,契丹不撤,那要不要打?”
杜中宵道:“唐龙镇是火山军治下,不说那里一年能够收到多少钱,本朝的土地岂容随意攻打?当然要出兵救,到了那里,契丹兵不退自然就打。如若不然,朝廷还有什么颜面?”
石全彬点头:“提举如此说,我就明白了。还有一件事,朝廷当是有意用我们的营田厢军。契丹可不是侬智高可比,向称精锐,对上他们提举有把握战而胜之吗?”
杜中宵皱了皱眉头:“团练,国家养兵一日,用在一时。既是我军做好准备,自然就用我军。兵事无常,谁敢言必胜?未战先言胜,非用兵之道。据我所知,耶律重元不过五千骑兵而已,纵然有些步兵随从,无非就是一两万之数。我军两万余人,兵力相当,正可救援那里。带兵作战,只问当为不当为,没有必胜的把握仗就不打了?无非是我军与敌作战,其余兵马做好准备,陆续增援而已。”
听了这话,石全彬不好再问。他对营田厢军的炮兵满意,但其他的骑兵和步兵也是以火器为主,心里着实没底。没有经过实战检验,这些新东西行不行?用已经证明了的做根基,用火器补充,那才是让人放心的正道。杜中宵这样大破大立,全部推倒重来,总有些让人提心吊胆。
出宫领次兵,对上侬智高那种弱旅,怎么也能立些功劳。现在面对的是契丹强军,以营田厢军的实力,与之作战真能行吗?不说取胜,只要能势均力敌,石全彬就谢天谢地了。
出了书房,领了圣旨后略作收拾,告辞了衙门的同僚,杜中宵和石全彬骑快马到樊城车站。这里有为杜中宵准备的专门车厢,与车站确认了时间之后,挂在一辆货车之后,径直北上。
到叶县换了去开封府的货车,挂在后面,第二日不等天明,杜中宵两人已到了开封府。
出了车站,看发看天上的月亮,石全彬道:“天时尚早,城门还要过一会开,我们寻个地方歇上一歇。京城比随州还要冷一些,清晨时候如何受得住?”
车站在城外,数年之间已经非常繁华,成了一处小镇。不远一处茶摊,挑着红灯笼还在待客,杜中宵和石全彬带着随从过去,寻副座头坐下。
茶博士过来,行个礼道:“客官辛苦。要用些什么?”
杜中宵道:“天气寒冷,先来一壶热茶。要好茶,不拘价钱。”
茶博士应了。
杜中宵又道:“如果有热包子和馄饨,用些最好。这个时候,不知道有没有?”
茶博士道:“有,有,那边就是卖馄饨的,小的去替客官买些就是。客官是外地人吧?这里可是开封府,每日里不知道多少车来车往。就是夜里,也有火车停靠,咱们这些地方,都是从来不停的。”
“哦”杜中宵点了点头,“也只有开封府才能够如此,其他哪有如此热闹?”
此时夜晚火车的照明和信号灯都是问题。冷清的地方,路上没多少车,前后都是离开远远的,加上巨大的灯火,后车能够看见。有专门的红色灯在车尾,一旦亮起,后车就知道前车出故障了。开封府这里不同,经过的火车太多,晚上车站也要营业,从来不会闲下来。特别是到西京方向,是重中之重,整条道路都有人巡逻,有类似烽火台的信号。
铁路和火车虽然是杜中宵带给这个时代的,但这些细节,他还真不知道。人有聪明才智,遇到困难总能想出办法来,不一定非要杜中宵参与。可惜的是杜中宵知识有限,一直做不出高亮度的灯来,火车的信号灯,油灯就远远不够了,保障运行麻烦无比。
开封府到洛阳的两京之间,最早铺设了铁路复线便就如此。不设复线,路上的车太多,一个不好就会两车相撞。有了复线,只要解决好追尾即可。
不一会,茶博士上了茶,又帮着买了包子馄饨,杜中宵和石全彬两与一众随从用了,才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看看茶棚里,竟然有不少客人。有的是下车不久,还有的是来这里等车,有些闲钱的,就在茶棚里面用茶。其中不少官员,有离京的,有进京的。杜中宵一个不认识,便安心等着开城门。
第245章 越次入对
过了垂拱门,石全彬神情明显轻松,对杜中宵道:“此次事情紧急,我们一进京,就越次入对,这可不是常见的事。多少地方官员入京,要等上十天半月才能面圣。”
杜中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皇帝接见官员是一种程序,除非特殊理由,不会省略。在仪式上,这表明了官员是皇帝所派,天下是天子所有。这道程序同样有实际意义,官员可以跟皇帝直接交谈,避免权臣隔绝中外。
一路到了天章阁,石全彬低声对杜中宵道:“提举,此处所在没有来过吧?”
杜中宵道:“我自登第,都在外地为官,自然没有来过这里。”
“这里供奉真宗皇帝御集御书,大臣若非观太祖太宗御容,官家在此召见必有大事。庆历间官家问策于范相公、富相公,便就是在这里。”一边说着,石全彬面上与有荣焉。
杜中宵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这里的重要性。一些重要职务的任职资格,是大两省或待制以上。大两省指谏议大夫和给事中,再进一步就是侍郎、尚书,最顶层的官。待制指的就是天章阁待制和龙图阁待制,官员贴职,与学士一起称为侍从官。一个名字,就具有如此的重要性,这个地方本身就更不要说了。在这里接见官员,是一种礼遇。
随着小黄门入了天章阁,皇帝赵祯正在案后观书,杜中宵和石全彬行礼如仪。
赐了座,又命小黄门上了茶来,赵祯道:“提举自随州来,营田时曾在信阳军开山种茶,制了这种炒制的散茶。此茶简便,又别有一番风味,甚是不错。这是今年的贡茶,提举且用。”
杜中宵起身谢过,喝了一口,只觉一股淡淡回甘,唇齿留香,知道是上好的绿茶。这是自己营田务产的东西,杜中宵当然熟悉无比。
用了茶,赵祯道:“此次让你们两人入京,只因火山军下的唐龙镇被契丹围困,救与不救,朝中官员议论不一。提举曾知火山军,唐龙镇是你一手建起来的,现在又掌军,朕想问问你怎么看。”
杜中宵捧笏:“回陛下,臣以为,唐龙镇是朝廷治下之地,契丹公然围困,没有不救的道理。他们今日围唐龙镇朝廷不救,下次围火山军呢?此等事一有先例,后患无穷!”
赵祯点了点头:“不错,政事堂诸公皆如此说,意欲发兵解围。只是枢密院建议持重,朝中一时委决不下。两个月前狄青带兵南下平侬智高,其属下许多从陕西路来,此时三路兵少将寡。契丹携胜契丹之威,围唐龙镇,不可小视。麟府路兵马不多,救唐龙镇,则无法抗御党项,是以枢密院为难。提举曾知火山军,对那里地理民俗知之甚深。你说唐龙镇要救,不错,那里是河东路钱粮重地,更是本朝地方。唐龙镇不救,那契丹围别的地方又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赵祯站起身来,在案后踱了几步,道:“但要救那里,就要发兵。从哪里调兵,以何人为将,到了之后怎么打,最后如何收场,却令人为难。党项之乱持续数年,禁军精锐调往西北,京城禁军无人可用。西北名将被狄青带去广南,枢密院左右思索,是以为难。”
杜中宵起身,拱笏道:“陛下,若是无将,臣请领兵!若是无精兵,臣请带营田厢军,北上去救援唐龙镇!被敌无故围城,不战而弃地,有何面目当大国!若是不救,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赵祯看着杜中宵,沉默了一会才道:“你数年间把一支营田厢军练成精锐,前去观阵的人,无不赞不绝口,有统军之能,自无他言。只是,营田厢军能对付得了契丹骑兵吗?”
杜中宵道:“没有打过,臣不敢妄言。不过,我练营田厢军数年,无数次演练,各种各样的局面都练过了。唐龙镇离火山军不过一百余里,周围是群山,背靠大河,不是骑兵往来纵横的地方。只要臣带营田厢军到之前,唐龙镇不失,臣就可以救下那里。有唐龙镇,臣带营田厢军,当可守得万无一失!”
赵祯点了点头,道:“攻唐龙镇的,是契丹皇太弟耶律重元,河东路报,其带骑兵五千,另有步兵一万多人。还有,他的军中有火炮”
杜中宵吃了一惊:“契丹军中怎么会有火炮?”
赵祯道:“这种军中重器,怎么能瞒得过人?契丹仿着我们火炮的样子,制了许多年了。只是一直不得其法,并不精良。他们的铁炮用不得,时常就会炸膛伤,是以只用铜炮。火药也不太好,打得没有我们的火炮远。是以直到现在,唐龙镇守军还可以用守城的火炮,打得契丹人炮不敢靠近。”
这就是攻和守的不同,哪怕同样的炮,守城方也可以打得更远,打得更准。更加不要说,契丹的炮粗糙,打党项可以,对上宋军就不行了。守城火炮最大的用处,就是不让攻城武器靠近。没有重武器,契丹的马又不能飞上城头,只能就那么围在那里。
当初建唐龙镇的时候,杜中宵就单独建了军城,防御极其坚固,周围的平地几乎都在城上的火力威胁之内。只要城中守军不出乱子,依托城池,唐龙镇足以坚持到援军赶到。
重新回到案后坐下,赵祯道:“提举曾知火山军,又练出了营田厢军这种劲旅,军中火器又原是你制出来的,朕与两府都以为,让领军最是合适。”
杜中宵捧笏:“若命臣出征,必不负所望!”
“现在的难处,就是你手下的兵马是两三万营田厢军,虽然教阅,终究还是厢军。你的军中火炮厉害,人人称赞,此无可疑。只是骑兵和步兵,两府和三衙诸将都以为,全用火枪,当不得近战、血战,对上契丹骑兵不知如何。若是不用营田厢军,易以禁军,又白费了你这许多年的心血。你以为如何?”
杜中宵道:“臣以火器代刀枪,是经过无数次演练,军中一起想办法,觉得可行,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因为此是新军,到底如何还要打过才知,臣有信心不弱于其他军旅。”
赵祯看看一边的石全彬,又道:“听说营田厢军的军制也变了?”
杜中宵道:“回陛下,是变了。臣依军中全用火器,如何对敌演练,重整了军制。营田厢军本以五万为满额,只是军官不足,精兵也不足,马匹难以取得,实际只有两万余人。这一军的数目,当时想的就是以一路迎战,直面敌军的数目。人数再多,除非分为几种,不然就没大用处了。”
赵祯道:“本朝制有平戎万全阵,以十万大军而成一阵,其实与你说的一路倒是相近。我不知你军中情形如何,多人说炮火厉害,想来人数也不用那么多了。此次救援唐龙镇,恰巧是一路兵马,倒与你原先想的暗合。只要救唐龙镇朝中官员无异议,便以你为帅,石团练为副。这次叫你来,朕就是当面问你一句,你对自己的营田厢军有信心吗?”
杜中宵捧笏:“回陛下,臣有信心!臣以为,以我之能,用营田厢军救不了唐龙镇,那么带其他兵马也做不到。此非军之罪,臣才智不足,力有不逮而已。”
赵祯不说话,在那里沉思一会,道:“命将出征,最想听到的是必胜,这是将帅的士气。你到底不是武将出身,一直不肯说这两个字。”
杜中宵道:“陛下,兵势无常,我说与不说那两个字,有区别吗?安上心而已。臣以为不必,契丹以倾国之兵进攻党项,河北、并代对面并无大军。臣不说这两个字,朝廷心有警惕,可以调集周围兵马向唐龙镇,以防万一。现在有铁路,调兵没那么难了。”
赵祯摇了摇头:“河北路对面无强兵,并代路可不是。契丹尚有大军在大同府,直面雁门关,并代路兵马不能动。也正因为如此,枢密院主张持重。河北路虽有兵马能调,奈何铁路只到磁州,调来调去纵有铁路也非易事。当然,契丹若是大军前来,一定要争唐龙镇,河北兵马自然可调。”
为免引起契丹疑虑,河北路的铁路一直限制,离前线还有数百里。数百里的距离,对于大军来说还是过于遥远了,除非是长期战争,不然轻易不动。现在契丹攻唐龙镇,河北兵马来不及支援,铁路缓修的坏处就显出来了。一心要麻痹契丹,结果把自己戴上了脚镣。
看着杜中宵,虽然没有说出必胜二字,但明显信心满满。赵祯沉吟良久,点头道:“好,那便以为帅,带营田厢军兵去救援唐龙镇!你军中一时不足的人和物,三衙禁军尽量补齐。五万兵马太多,三万人还是可以凑足的!你在京城待两日,与两府及司集议,此仗要如何打!大军一出,不得有失!”
第246章 议事
都堂内,杜中宵端坐,看着宰相庞籍和枢密使王贻永、高若讷,心中惴惴。为官十年,这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高官,杜中宵既不熟悉礼仪,也不习惯跟他们对话。
三人身边,是参与集议的有司衙门,主要是三司和枢密院的官员。
参政刘沆、梁适,枢密副使王尧臣和孙沔,三司使田况、盐铁副使刘、度支副使周沆、户部带使傅求,和群牧使王德用,是杜中宵带兵出征必须获得支持的几个衙门高官,今日同时在列。另外韩林学士王拱臣、赵概和曾公亮及御史中丞王举正等人,则相当于旁听,兼提些意见。
另一边的三衙管军只来了三位,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许怀德、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王凯、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范恪。新任的枢密都承旨王贻庆和知都省张友直,则负责中间协调。
杜中宵带营田厢军救唐龙镇已经昨天在崇政殿议过了,有皇帝的支持,宰相庞籍同意,不管心里怎么想,其他官员不能说什么。今天讨论的,是具体事宜,各衙门如何配合。
用了茶,众人互相寒喧问候过了,庞籍道:“契丹围唐龙镇,不得不救。因侬智高之乱,狄太尉带大军南下平乱,禁军一时难以抽出足够兵马。圣上之意,由原提举京西路常平司杜中宵带已经准备好的营田厢军,北上救唐龙镇。此事已定,无非再议。今日诸位来,是你们做好各衙门的事情,务必让杜中宵所帅兵马以最快的速度,畅通无阻地到达火山军。其军中所需粮草物资,出征前备齐,及时送到。纵然稍有延误,也要定好备齐的时期。哪个耽误了,必治其罪!”
众人拱手称是。此时庞籍独相,权威很重,对党项战争时留下的传统,枢密院也要听命。
庞籍点头,对王贻永和高若讷道:“前次检汰,预备南下,营田厢军只有两万余人。这些人马南下是够的,北上对战契丹,可就不足了。圣上旨意,由三衙抽出精兵,补足人数,北上以三万千人为数。”
高若讷道:“此事枢密院已知会三衙,补哪些兵马,先由他们和杜提举商议,枢密院宣调。”
说完,高若讷对杜中宵道:“只是时间紧急,杜提举和石团练明日就要回襄州,尚未来得及与三衙将领商议。今日三衙管军俱在,不如就在这里决定如何?”
杜中宵尚未开口,一边的石全彬道:“营田厢军炮火犀利,天下无匹,只是骑兵和步军稍差。没有办法,他们都是从营田厢军中选出来的兵员,到底是厢军,多不中兵格,弓马武艺不如人意。三衙最好选些精税马军,再补入些身体强壮、武艺娴熟的步军。”
王贻永有些不悦,对石全彬道:“此次出征杜提举为帅,将帅必专权,此事由杜提举决断!”
枢密院兼管内侍升迁,宫中内侍人员,由王贻永兼管。石全彬虽然是副帅,终是内侍。内侍做这个职务,当然的有监军之意,王贻永不说,别的官员心中更加讨厌。
说完,王贻永对一边的王拱臣道:“内翰,朝廷已定了杜提举为帅,不知以何官职?”
名不正则言不顺,杜中宵总不能以前的职务带兵,别人根本就不重视。刚才石全彬抢着说话,已经表现出来了,其他官员想必也有人如此。
曾公亮道:“圣上有诏,杜中宵以天章阁待制为河东路经略副使,在下草制。明日离京前,敕命必予杜待制,庞相公已知,尚未知会枢密院。”
王贻永点了点头,示意杜中宵说话。
天章阁待制是职,可以由皇帝直接决定,带上决定了杜中宵的地位。河东路经略副使是差遣,说明要到河东路统军。至于官职,要参照制度,考虑成例,学士们草制,在这上面要花些时间。除了河东路经略副使这个大致名头,还要有更加具体的职务,都要学士院和两府商议,不是一下子就能完成的。
杜中宵自己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这次以什么名义出兵,有些出乎意料。天章阁待制出乎意外,带上了就进了高级官员行列,本官反而不重要。范仲淹到陕西路为帅的时候,本官员外郎,带着天章阁待制就是高官。官说明资序,待制以上这个职才是最重要的。
理了理思绪,杜中宵道:“石团练刚才说的有道理,营田厢军只是厢军,中兵格者本就不多,其中兵员再是拣汰,也摆脱不了这个娘胎的毛病。现在营田务厢军准备好的兵马,杨钤辖带到广南路的三千人不算,尚有两万五千人。我希望,禁军能补入三千精骑,最好其中有一千铁甲兵。另外再补入两千精锐步兵,最好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者,可以穿铁甲面阵杀敌。”
殿前司许怀德神情严肃,端坐那里,也不说话。殿帅是管军之首,今天他必须来。不过殿前司兵马驻防京城,名义上守护皇帝,抽兵不需要从他那里抽。除非是军官,可以让诸班直里面的人外任。而杜中宵话里的意思,丝毫没有向三衙要军官的意思。
高若讷道:“既要骑兵和步兵,那由马军司和步军司属下调军好了。”
马军司王凯叉手:“三千骑兵不难,这些年河东路养的好马,马不似从前那么缺了。一千铁甲骑兵马军司着实抽不出来,铁甲不难,好马难得,堪堪只能凑足八百,不知杜待制意下如何?”
这是自己知火山军夺唐龙镇时的老朋友,这屋里杜中宵最相信的人,自无异议。
步军司范恪道:“两千步军何难?全由神卫抽兵于你,四指挥满员就是。”
禁军之中,仅次于诸班直的就是上四司,捧日、天武属殿前司,龙卫属骑兵司,神卫属步军司。神卫军一共三十一指挥,抽由四指挥来,并不是多么大的数目。
议过了禁军补充的兵员,又商议马匹军器。许怀德不参与,王凯与杜中宵是旧识,范恪是西北立功升上来的将领,知道前线作战的难处,没有难为杜中宵。
议过了与三衙相关的琐事,参政刘沆道:“为帅出征,当要专权。此次石团练为副,为并代路钤辖兼沿边都巡检。杜待制,军中事务,你们如何决断?”
刘沆的意思非常明白,政事堂非常讨厌让个内侍做副职,实际兼军。前边狄青出征,内侍为副就被群官劝谏,最后收回。这次又来,由于紧争改是改不过来了,但必须明确双方职权。
杜中宵道:“下官领兵出征,战事自由我做主,胜败皆在我身。石团练既为钤辖,则军中事务当与其商议。凡上奏朝廷,涉军中事务我们二人合署,不管是谁,单人上奏则为密奏,朝廷决断。”
刘沆自了庞籍一眼,点了点头。上奏联署,军令自己专权,显然杜中宵明白自己的意思。
第247章 刘淮相亲
“刘提辖,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世上哪有不娶妻的男子,不嫁人的女儿家?你军中带兵,怎么见个女儿家也如此扭捏?看中了便就谈婚论嫁,看不中就当是作到我家里吃餐饭。”
贺大妻子一边擦着手,一边笑着说与同僚聚在一起喝茶的刘淮。
两家来往熟了,贺大妻子关心起刘淮的婚事,今天让他在自己家里相亲。女方姓范,是北边唐州湖阳县唐子山下的人,父亲是个潦倒的乡村教书先生,长得十分标致,父亲教着自小就会读书写字。那唐学究虽然潦倒,却把这女儿当成掌上明珠,十分疼爱。
少年好郎君,范学究拿不出嫁妆,女儿嫁不出去。不好的人家,或是为妾室,他又舍不得女儿,一直耽误到二十岁。因为儿子上学,贺大妻子得知此事,便十分出力,把人请来看一看刘淮。唐学究是个爱女儿的人,自己在镇子暂住,女儿来看,同意了他才会晚上来饮酒。
刘淮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而且厢军出身,实话说这个年代地位不同,有些自卑,又有些害羞,拉了几个相好的同僚。他只见了那女孩一面,说了两句话,便就十分满意。但是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好意思去跟女孩在一起?女孩在屋里坐着,自己到外面来,跟同僚喝茶。
周肃低声问刘淮:“这女孩儿长得好看,又文文静静的,父亲是学究,十足的好人家。你看上了没有?若是看上了,早早说一声,不要让人家干坐在那里。”
刘淮低声道:“我们是什么样人?这样的女孩儿,哪个不喜欢?只是怕耽误人家。”
周肃笑道:“你是骑兵指挥使,钱粮丰厚,怎么就配不上一个穷学究了?我们现在跟以前不同,军汉又怎么了?不定那女孩儿看你长得英武,心中也喜欢呢?”
刘淮摇了摇头:“营田厢军的事情怎么当得了真?终究是地方教阅,不是朝廷禁军,官职也只是假摄而已,不是朝廷命官。假的官职,怎么当真?总觉得如此对人说,有些骗人家。”
王亮道:“怎么还担心这些?朝廷不是定了,我们过些日子南下平乱。只要捉了侬智高那厮,有了军功在身,假官当然就是真官,怎么会是骗人?”
刘淮道:“可我听说,那个侬智高奸滑得紧,一到秋天,便就沿途劫掠,逃回邕州了。我们去的是广南东路,想来无大仗可打,又有什么军功?”
一边准备酒菜的贺大妻子道:“你们几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什么?若是刘提辖看不上,我便去村中请几个妇人来,陪着他说话,一会吃餐饭。不然一个人坐在那里,多么尴尬!”
何三郎道:“阿嫂,刘大哥如何看不上?他十分满意。只是觉得那女孩儿太好,自己配不上。”
贺大妻子听了就笑,对贺大道:“你在这里洗菜,我进去陪人说会话。”
贺急忙答应,夫妻之间,当然知道妻子的意思。既然刘淮满意,赶紧进去问问女孩,如果对刘淮印象不错的话,就去叫唐学究来,翁婿也见见面。
进了房里,见那女孩儿坐在窗边,托腮看着窗外。此时已是冬天,窗外的树枯枝残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天上一个艳艳的太阳,在窗上描出金边。
贺大妻子上前,把一个小盒推到女孩面前,口中道:“怎么枯坐?这里有糖,是我从樊城的商场里买来的,据说叫作高粱饴,软软糯糯,极是可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用高粱做的。”
糖是稀罕物,高粱饴是饴糖的一种,卖得极好。女孩儿家贪嘴,最喜欢各种糖果。
那女孩儿拿了一块,剥去了外面的竹纸皮,放在嘴里,轻轻咬着,极是文静。
女孩儿名字叫作范贤,乳名娇娇,是贺大妻子早就打听过了的。等她吃了糖,才道:“范姑娘,外面的刘提辖你觉得如何?他如今在营田厢军骑兵里做指挥使,手下管着一千余人马,每月许多钱粮”
范贤道:“我倒不贪图钱财,不然早就嫁出去了。”
贺大妻子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嫁人要选好人家,没有钱人不好,女人难为。不过,如果碰到好家,又有些闲钱,岂不更好?刘提辖军中带兵,听说过不了几日,就要南下平乱。他们练得极辛苦,这样的军队立些军功不是易事?未来有个前途。”
范贤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贺大妻子又道:“刘淮不只是有官职,有前途,人也是极好的。长的不需说,你看见了,一身英武之气。心眼也是极好的,你看外面,若不是个好人,难有这样的一群朋友。我村里的何三郎与他同僚,极是知道他的为人。这附近曾经出过一只大虫,他不顾自己性命,救了我家孩儿”
范贤道:“我来之前,问过人了,这个刘提辖是个好人。只是,他这样大年岁,怎么没有娶亲?莫不是其他地方有妻子,别人不知道?”
贺大妻子笑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刘提辖以前是拉纤厢军,军汉被人看不起,钱粮又不多,怕害了好人家女儿,一直没有婚嫁。营田厢军不同,都是选出来的,俱是良人”
范贤又问:“既是好人,怎么就入了厢军?莫不是以前有罪过,被判充军?”
贺大妻子急忙摆手:“没有这回事情,充军的都要刺面,刘提辖哪里有?”
范贤道:“我听说有一种药水,可以去除人面上的涅青。南征的狄尉,便是配军出身,后来选到禁军中去,一直做到枢密院太尉相公。”
贺大妻子道:“刘提辖是好人,从没干犯国法,此事我问得清楚。若不是如此,怎么敢向你提起?”
范贤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贺大妻子看出苗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问过这些,你总放心了,觉得刘提辖如何?”
范贤点了点头:“是个好人。”
贺大妻子又问:“合你心意么?”
范贤点头,没有说话。
贺大妻子又问:“既如此,请范学究来,一起饮杯酒如何?我去叫村中姐妹,我们也饮酒耍子。只要合你心意,其余的事情,自由范学究与刘提辖说了。”
范贤沉默一会,道:“家里清贫,父亲又爱酒,能饮杯酒他自然喜欢。”
贺大妻子满脸是笑,哪里还听不出来这话里的意思?急急忙忙告别范贤,出了房门,低声告诉丈夫去托个人,请还等在镇上的范学究来。这门亲事,十之**是成了。
第248章 北上
一众人出了贺大家,背着斜阳,向兵营驻地走去。
走不几步,酒劲上来,浑身燥热,王亮敞开袍子对刘淮道:“指挥,那姑娘既是愿意,看范学究酒饮也用得十分高兴,此事看来成了。过上几个月,迎娶进门,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刘淮道:“终身大事,他们怎么马虎?想来这几日会来打听我,之后才能定下来呢。”
周肃道:“你被提举和教头看重,做着一营指挥使,谁不知你好处?打听了,必会早早下聘!”
几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大踏步地走向军营。营田厢军来到这里,几年间都是男多女少,军中二三十岁尚未娶亲的人着实不少。哪怕是刘淮这个级别的指挥使,也有不少人尚未成亲。这两年好了一些,别地新来的人多了,当地人对营田务印象变好,陆陆续续开始有本地姑娘嫁来。
一回到军营,就发现与往日不同,人人都非常忙碌。
刘淮告辞了王亮,带着周肃急急回到自己的营里。还没有到帅帐,就见副指挥使匆匆迎来,向刘淮叉手道:“提挥,朝廷诏旨,命我们营田厢军北上救援唐龙镇!军令已经下来,我们骑兵和炮兵先行。”
刘淮吃了惊:“不是南下平侬智高,怎么要北上了?”
副指挥使郑廉道:“我们传来各军的诏旨,说是契丹的什么皇太弟,耶律重元,带大军围了本朝的唐龙镇。事情十分危急,我们恰好做好了出军的准备,是以调了去。”
刘淮点了点头,大略明白了发生什么事。耶律重元是契丹国主耶律宗真的亲弟弟,太后掌权时,有意废长立幼,以耶律重元代宗真。政变耶律宗真获胜,囚禁了契丹太后,但没有加罪耶律重元,而是封他为皇太弟,曾口头答应自己百年之后,传位于他,兄终弟及。不过随着耶律宗真长子耶律洪基成年,兄终弟及怕只是口头说说,就在今年契丹攻党项前,耶律洪基以天下兵马大元帅知惕隐事。
契丹虽然立国已过百年,不过政治制度非常混乱,一直没有成形,政变更是时常发生。现在的耶律宗真是个转折点,他上任已经有了明确学习宋朝政治制主度的迹象,平定太后叛乱,父传子被契丹贵族广泛接受。契丹的皇位继承者,一般担任几个重要官职。一是总理北南枢密院事,二是兵马大元帅。耶律洪基今年任兵马大元帅,实际已经确立了太子之位。
不过契丹与中原王朝不同,贵族各自有自己的族帐,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再加上后族萧家强大的牵制作用,皇位并不那么吸引人。虽然免不了争夺,但一旦失败,也很少会斩尽杀绝,确认地位而已。如果以汉人王朝的眼光来看,耶律重元对耶律洪基的继位有重大威协,耶律宗真应及早处理才是。但在契丹不一样,耶律宗真与耶律重元兄弟情深,对他极好,一直让他掌兵马大权。
刘淮是骑兵重要将领,对周边军情知道一些,对契丹的大致情况还了解。
此次契丹攻党项,耶律重元本是带大军驻于大同府,一方面防御宋军,一方面做后方接应。大胜之后带兵从原驻地东胜州回大同,顺道夺了唐龙镇。
军中定下的开拔时间非常紧急,刘淮再顾不得其他的事,集结兵马,清理辎重,准备去樊城火车站。
杜中宵离京之前,拿到了出兵的朝旨。以天章阁待制、礼部郎中、河东路经略副使兼副部署、兼管勾火山军、岢岚军、宁化军、宪州、岚州和保德兵马,带营田厢军和补入禁军一部,救唐龙镇。因为过于紧急,许便宜行事、赐天子剑。
差遣基本表明了其此次的任务和职权,列出来的那六州,不管禁军还是厢军,禁军也不分地方禁军还是驻泊禁军,皆在其辖下。除了自己所带的兵马外,这六州的军队也听从指挥。这六州刚好夹在最重要的并代路和麟府路中间,多是山区,兵马不多,实际也调不出多少兵马。
许便宜行事和天子剑比较重要,给了很大临机处事的权力。前方战情千变万化,不可能一一上奏取旨,可以临机决断。天子剑不是尚方宝剑,更不是看谁不顺眼谁都能斩,主要是针对临时归隶杜中宵之下的军队官员约束,可以依法不请旨而斩。各人赐剑都不相同,杜中宵是最多只能斩钤辖以下将领,还要立即上报,部署以上最多临时关押请朝旨由朝廷审问。
刘几除了营田厢军的军职都指挥使外,另带六州部署兼捉杀使,其余重要将领一部分各兼兵职。
军职指的是军队的职务,兵职则指的地方带兵职务,不只管本部,还管地方。
回到地方,匆匆收拾之后,杜中宵带着重要官员和随从登上了北上的火车。此次不是专用车厢,而是专列了。军情紧急,沿路各车站需保证通行无阻。
车厢里,杜中宵看着从枢密院借来的地图,皱着眉头。这还是当年自己知火山军时所制,这么多年也没多大变动,可见后续官员对此事并不重视。
看了一会,杜中宵对刘几道:“军主,耶律重元自东胜州南下唐龙镇,要走偏头寨、陈家谷口才能回朔州。这一趟若是走下来,当年我知火山军时,与张太尉一起建的军寨、占的地方,就一切全休。”
刘几道:“委实如此。他既带大军南下,没有占了唐龙镇再回头去东胜州可能,只能向南兜一大圈转回去。除唐龙镇外,陈家谷口最是要害,正当南北大道。被契丹占了,大军可以由此南下,绕代州之后破雁门关之险。此次挡不住他,数百里地只好拱手让人。”
杜中宵摇了摇头:“唐龙镇一向驻军千余人,背靠府州,还有一两万兵马。并州和代州都是驻扎大军的地方,离着并不遥远,只要拖上些日子,本朝必定救援。耶律重元就如此刚愎自用,觉得短时间能把那里攻下来?虽然两国数十年未交战,本朝打党项难看,契丹打得同样不好看,怎么就敢去攻?”
刘几道:“待制忘了,契丹人也学着制了火炮。有些攻城利器,起此妄心也不稀奇。”
杜中宵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我总觉得事情并不会如此简单。耶律重元虽然生于富贵,却自小熟悉军旅,仅仅如此应该还不能让他下如此决定。而且数万兵马,必有契丹国主之命。是什么让契丹人觉得可以快整攻占唐龙镇,本朝来不及救援的?”
刘几一惊:“待制是说,唐龙镇里有内奸?”
杜中宵点了点头:“我觉得是。当时我建唐龙镇的时候,好多繁华地带都在城外,与契丹高官显贵共有。契丹人深知那里繁华,驻军若私下参与此事,难保不会两相勾结。”
刘几猛地站起身来,看了看地图,道:“依枢密院文书,唐龙镇驻军现由本军都监兼知镇,在那里已经三年余。前些日子,枢密院更换将领,新官未到,那里就被围了。”
杜中宵闭目想了一会,道:“事情紧急,事关重大,我们不能排内外勾结的可能。必须要快,越快越好。现在火车最快,我们已经在火车上,什么都来不及了。火车只到保德州,现在来不及知会地方,炮兵必然拖累速度。你拟一份军令,命剩下的路程,让骑兵先行,炮兵在后。”
刘几犹豫一下,道:“那我们?”
“我们随骑兵一起前行。到了并州后,见过了韩经略,你换一辆车等炮兵,我随骑兵去。”
十三郎的骑兵会在开封府新补入三千精税,其中还有一千铁甲,实力跟以前大不相同。刘几想了一会,觉得并无危险,点头答应。
如果此次真是唐龙镇守将与敌勾结,能守多时间可就难说了。援军早到一日,可以鼓舞城中军民的士气,纵然有几句将领投降,城说不定还能保住。
虽然厢军有强大的炮兵,可如果被契丹占了城,再攻会多许多麻烦。一座繁华的城池,说不定会就此毁于战火。攻和守,差别实在太大了。
刘几问了现在全军的安排,拟了一份军令,杜中宵用了印,发给几位师主。
由于准备好南下,附近的车部早就已经备好列车。只是原打算由襄州坐火车去江陵府,备的车头严重不足,只好临时从铁监征调了许多来,连运煤的车头都调过来了,堪堪凑足。沿途铁路除了特别重要的火车都已停运,要等北上大军的火车过去,才能恢复通行。
虽然几个月前狄青大军下,也是走的这条路线,而且人数更多。但他们相对分散,并不像营田厢军此次这么紧集,这么集中,对铁路也是一次考验。
更麻烦的事情,此时黄河冰封,滑州白马津的浮桥虽在,却会受冰冻影响,过河不顺利。因为浮桥年年要拆,年年要建,既不方便又费时费工,新知滑州的燕度有意建一座永久的桥梁,现在还只是刚刚勘测而已。燕度是此时著名画家、科学家燕肃的儿子,算是子承父业,借助这些年不知强了多少的技术力量和充足的人力物力,有意做这样一件事,建黄河上的第一座大桥。
只是黄河水势复杂,涨水期和枯水期相差极大,要建桥染非常不容易。就是有了铁监,有了一些小铁桥的经验,架这样一座桥也要数年之功,杜中宵指望不上了。
第249章 内贼
俞景阳半躺在热乎乎地火炕上,喝了一口酒,抖着腿对进来的程越道:“外面如何?耶律重元那厮围城十几日了,火炮都架不起来,还在城外喝风呢?”
程越摘下头盔,坐到火炕上,道:“且围着呢。契丹人刚在党项打了胜仗,此时钱粮充足,东胜州运到这里又方便,哪里那么容易就走。我看哪,不围上一两个月,他们不会罢休。”
俞景阳抖着腿道:“随他们去。若是围上一年,爷爷还要谢谢他们。城中吃喝不愁,储存的粮食只够我们一两年之用,哪个怕他们围!对了,这几天外面有没有缺粮?若是缺粮,把些军粮加了价钱卖出去,我们到手些钱财。这城里住的,可都是有钱人哪。此时不赚他们的钱,我良心如何过得去?”
程越道:“现在正是冬天,到处都存粮食,不过十几天,怎么可能缺粮?再等些日子。”
俞景阳拍了拍面前的小桌子,对程越道:“用过来喝酒。外面天寒地冻的,你跑一趟也不容易。”
程越上前,美美地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抓起盘里的一块肉吃了。
两人饮了一会酒,程越道:“都监,现在契丹兵马已经围在外面,仗打起来了。崔都营那些人是不是该料理了?留着他们终是个祸害,契丹兵一退走,让他们逃出城去,就怕漏了我们的消息。”
俞景阳想了想,道:“此事且不急。虽然河东路兵马不多,按往常朝廷手段,应该不会救援。可今时不同往日,这几年三司钱粮充足,又建了铁路,到处好生兴旺。那些相公太尉中手中有粮有兵,不定哪个动起了骚情,真派人来救也说不准。真到没办法的时候,我们投到契丹那里,也是一生富贵。”
程越吃了一惊:“都监真有意投奔契丹?原先只好让崔都营几个给契丹人假消息,让他们带兵前来围城,我们只要守住了,不但保住这些年攒的钱财,还立一场军功。不管是留在这里,还是调往他处,往事必定不会有人再提。若是投了契丹,可以完全不一样了。”
俞景阳抓块肉塞在嘴里,一边爵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道:“若是能守住这城,不出意外,哪个愿意去契丹?可大军在外,城内的军兵虽然在我们管下,却也有契丹的人混在里面。一个不好,真是要被攻破城的时候,也只好走那条路了。不管怎样,不管到哪里去,我们这几年在唐龙镇捞的钱,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这可是我们以后过好日子的倚仗。”
程越饮了两杯酒,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对俞景阳道:“都监,想来想去,不管怎么说,都是守住唐龙镇为上策。有此军功在手,哪怕我们调往别处,这里事发,有军功傍身就无碍。我看了城外契丹兵攻城的样子,其他攻城器具都没有,只有火炮。他们的火炮远不能跟我们相比,一炮都打不到城墙,如何能够破城?一直围城不去,还是想靠城里的契丹人为内应。既是如此,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把崔都营那些人抓起来审训一番,契丹内应一网打尽,绝了这个后患!”
俞景阳听了,猛地从火炕上坐起来,想了一会,端起桌上的酒一口饮尽,一拍桌子道:“好,你说的有道理,就这么干了!此事要找可靠的人,不但是要把细作杀光,还有那些知道我们的事的”
说到这里,俞景阳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程越心领神会。
自从杜中宵离开,第一任知军还好,从第二任开始,因为火山军发展太快,加上唐龙镇每年商税数字巨大,经略司夺其事权,知军便就不太管这里了。现在真正负责唐龙镇事务的经略司的一个主管,还有常驻这里的兵马都监俞景阳。
俞景阳生性贪财,驻守这样一个地方,哪里能够忍得住?城内的生意大多属经略司直辖,杜中宵建这里的时候,制度上就不许驻军插手。俞景阳除了骗吃骗喝,从商人店铺那里得些小好处外,捞钱无从下手。他如何心甘?把主意打到了城外面去。
手上有刀有兵,俞景阳用手段把所有赚黑钱的全收拾了一遍,自己坐地抽成。如此还不满足,与耶律不花勾搭上,走私禁物,贩卖人口,包娼聚赌,就没有他不敢做的。这些年颇赚了些钱财,但也提罪了许多人。俞景阳下手狠,又谨慎,几年都没有闹出大乱子。直到不久前,枢密院又把他调往别处。
人走难免茶凉,只要调走了,俞景阳这些年得罪过的人,必然把他的罪行捅出去。一个小都监,可没有压下这里这么多豪商巨户的能力。俞景阳想来想去,通过以前跟耶律不花勾搭成奸的路子,派人向耶律重元密报,如果契丹来攻,他可以献城而降。
耶律重元真地带大兵来了,俞景阳闭门不出,派副手程越带人死守。与此同时,把跟契丹联系的人软禁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就是不许他们再跟契丹联系。耶契丹人没有实证,只要他们退兵,俞景阳就把知情的人杀光,此事再无人知晓。有了这大军功,以前再多罪过,也就没人追究了。
从屋里出来,寒风吹在身上,如同刀割的一样。脚下的雪未化,走起来滑滑的,一不小心就要摔倒。
寒风吹了一会,程越的酒慢慢醒了,心中不由嘀咕。俞重阳做事心狠手辣,不留余地。把知情的人都杀了,还剩一个自己怎么办?若要保得万全,程越犹豫起来。
这些年随着俞景阳做事,程越也捞了不少钱,唐龙镇这里方便,都换成了金锭、银锭。不过大部分钱都是俞景阳拿去了,自己只是小头,事情却多是自己做的。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俞景阳舒舒服服地在屋里喝酒,却要自己收拾手尾。
正在这时,一个士卒飞一般地来报:“提辖,外面山坡上来了一伙骑士,打着我们大宋的旗!”
程越急忙问道:“看清楚了没有,来的是什么人?是不是援军?”
士卒叉手:“回提辖,小的看不真切。旗是我们大宋的旗,其余俱不熟悉。”
“带我去看!”程越转身,快步向城头奔去。
登上城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影影绰绰地有些人影。一杆大旗在山顶,斗大的“宋”字迎风飘扬,甚是显眼。由于离得太远,只能看清这一杆旗,其余再看不真切。
观察了好一会,程越道:“看起来是援军到了。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兵马,来得如此快捷。附近几州是不成的,外面契丹兵马数万,他们不会前来送死。”
援军已到,想起刚才俞景阳吩咐的事情,程越心急如焚。对守城的将领道:“你看着对面山上我们的旗,到底是不是来的援军。若有异动,速速禀报于我。我这就回去,与都监商议。”
将领叉手应诺,程越急急忙忙下了城墙,快步向都监衙门面去。
援军来得这么快,可是有些棘手。军城里的事情还没有收拾干净,如果援军赶跑了耶律重元,事情就难办了。城破之前还可以投降,被援军所救,自己和俞景阳这些年做的事如何遮掩?
第250章 兵临城下
程越匆匆回到房里,俞景阳依然半躺在火炕上喝酒。见程越回来,道:“怎么,这么快就办完事情了?一定要干净,莫要留下把柄。”
程越道:“没有,那事我还没来得及去做。都监,外面来了援军,不知是何人。”
俞景阳吃了一惊,猛地起身,问道:“你可看得清楚?真是来了援军?”
程越点头:“应该没错。好大一杆宋旗,立在远处的山头上。只是看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兵马。”
俞景阳从火炕上下来,来回踱步。想了一会,道:“事不宜迟,你去办刚才我们商量的事。既然援军已经来了,耶律重元可能很快退走。人不除,援军进城就是我们的把柄!”
程越叉手称诺,急急转身出了房门。
火山军城,十三郎问杜中宵:“待制,明天你真要到唐龙镇城下?你是主帅,怎好亲临战场!”
杜中宵道:“加上开封府补上的人马,你统八靠骑兵,还有一千余铁甲。纵然契丹势大,你们还保不了我的安全?第一战事关重大,我当亲临。火山军这里,有刘军主坐镇,安排后续部队。等到我们的人全员到齐,到唐龙镇去与耶重元一争长短!”
十三郎道:“此番一战,必灭契丹人的士气!随州练了数年,且看我铁甲能不能碾碎契丹之骑!”
一边的刘几道:“待制,要不要我去唐龙镇?你坐阵这里,接应后续的炮兵和步兵?”
杜中宵摇了摇头:“我为帅,是来指挥作战的。你为军主,是管理手下兵马的。我们各有职责,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若只是解唐龙镇之围,八千骑兵其实够了,怕的是契丹不退,只好全军齐上,与契丹人作过一场。契丹人要打,我们就好好打上一仗。我们这支军队行不行,就看这一仗了!”
说完,杜中宵对李复圭道:“你为军中的军需官,临行前,已请旨任你为随军转运使,军中和六州的人力、物力,全归你指挥。一定要保前方作战的将士吃饱喝足,衣食无缺,军事物资供应充足!此事做不好,我必重惩!”
李复圭拱手称是,想了想道:“我们来得匆忙,必要的物资带了,但运送辎重的大车、马匹,却十分紧缺。唐龙镇离这里百余里,这里又离保德军百余里,向前线运送并不容易。”
杜中宵道:“知会六州知通,把民间的大车和马匹、骡子征为军用。还有,六州行般输法,征调人力运送物资。一定要记住,让他们把征调了哪些人和物,记得清清楚楚。等到战后,朝廷要依此为凭据发给补偿,利用民力不能变成残民。有坚决不肯借给军用的,各州军法从事!”
李复圭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火车运兵,时间太过紧急,很多物资是来不及的。营田厢军做的准备是南下,结果北上,地理不同,准备的物资当然也有区别。特别是重型火炮、大车之类,当时并没有准备带上。来的时候只能多带火炮,军中的车马紧缺。
火山军是杜中宵治理几年的地方,又是对外贸易的商路,民间大车和牲畜很多,足够供应军中用的了。杜中宵的经略副使兼管勾六州兵马的职衔,就是为此而带的。
安排了一应事务,杜中宵出门,看了看天色,对十三郎道:“天色尚早,我们这就过河。我的帅帐设在到黄河东岸的路口那里,今夜大军在那里扎营!”
十三郎叉手唱诺,快步去集结兵马。
为了以最快速度到唐龙镇城下,骑兵最先,人马俱到。原先营田厢军的骑兵,由于好马难得,大量缺马。训练时轮训,往往几人共用一匹坐骑。此次由三衙出面,全部补齐,算是齐装满员。
大军出动速度快不了,一直到深夜时分,全军才到杜中宵设好的帅帐所在。这里是到黄河西岸去的一个道口,因为唐龙镇商留繁荣,发展成了个小镇,有不少人家。耶律重元兵临唐龙镇,游骑曾经到这里劫掠,很多人口逃亡。特别是有钱人家,多是人去屋空。
镇边的一处小院,被选为杜中宵的帅帐所在。主人早已逃走,只留了两个仆人看守。
在桌边坐下,杜中宵喝了一杯茶,对十三郎道:“白天你派到唐龙镇的游骑,有没有消息?”
十三郎道:“他们已经派人回来,言游骑已到契丹大军不远,在山头树宋旗,城中应该看到了。”
杜中宵道:“唤他们来,我有话要问。”
不一刻,两个年轻兵士进来,向杜中宵叉手行礼。
杜中宵道:“今日你们到了唐龙镇附近,那里情形如何?契丹攻城紧不紧?守城辛苦不辛苦?”
兵士叉手道:“回大帅,以小的们所见,契丹攻城很紧,不住地组织人手蚁附攻城。只是他们的炮不好,有城上的炮压制,打不到城墙。城池甚是坚固,契丹人只是蚁附,城中当是不太难守。”
杜中宵点了点头,对唐龙镇的局势有了个大致判断。攻城没有重武器,那是非常困难的。贝州之乱的时候,攻城的全是禁军精锐,数量比城中乱军为知多了多少倍,却僵持很久攻不下。直到自己运了火炮去,才数日城破。契丹人比禁军更不善攻城,仅用人力,攻破唐龙镇可不容易。
又问了唐龙镇下契丹人的布置,有没有遇到契丹游骑,杜中宵心中大致有数。
唐龙镇地势险要,城建在高地上,居高临下,本就难攻。周围的平地很小,数万大军根本不能全部展开,契丹人的军营几乎把全部的平地占住,在山谷中连绵数里。
听完兵士的话,杜中宵对十三郎道:“契丹人如此布阵,如果我们有炮兵,占住山梁,把山谷的后路守住,全歼他们也不能。现在炮兵未到,只好用骑兵与他们正面对决。数万兵马,不能指望一战而大破敌军,当仔细准备,以防意外。明日你抽调精锐人马,以强将领军,先杀到唐龙镇去。带着我的亲笔军书信,进去接管唐龙镇防务,安抚民心。”
十三郎道:“为何要如此做?我们只要在外面击破契丹人,城围自解。现在看来,契丹人虽然攻得紧,城池却并不紧急,守将应该还有余力。”
杜中宵道:“临敌指挥一定要统一,严防军令不一而出意外!守到现在,等到援军到来,守将已是一大功。之所以让新人代他,不是认为他不够好,而是我不熟悉。派的人,这一点一定要讲明白还是算了我亲自吩咐吧。”
第251章 援军来了
耶律重元用手支着脸,歪在案上看着美女跳舞,甚是入神。案上各种密饯,多是大宋名品,都是他喜欢的口味。契丹虽然也有这些,却入了他的眼,总觉得跟大宋产的比起来差些意思。
正看得入神的时候,一个亲兵快步进来,舞者吓得尖叫一声,躲在一旁。
耶律重元正觉得自己置身九宵之中,无数美好的画面,一下子全都打乱了。胳膊一歪,差点就倒在案上。心中大怒,猛地站起身来,喝道:“乱闯我的帅帐,不通禀,不唱诺,拖出去砍了!”
两个位卫士从外面进来,不由分说把那亲兵抓住,就要拖出帅外砍了他的脑袋。
那亲兵吓得魂飞魄散,高声道:“大王,我有重要军情禀报!宋军的援军已经到了!”
耶律重元黑着脸道:“几十游骑,你们一天报来报去说个不停,什么出息!”
那亲兵急道:“此次不是游骑,是宋朝大军,已到唐龙镇南十几里处了!”
耶律重元转过身来,看着那亲兵,沉着脸道:“你说的可是实情?若有丝毫不实,诛你全族!”
那亲兵忙道:“回大王,小的是亲眼看见,因事情重大,才擅闯帅帐,还望大王恕罪!”
耶律重元摆了摆手:“且放开他,看说些什么。”
卫士放了亲兵,那亲兵急忙上前跪在地上,叉手道:“大王,小的带人在南边巡视,约在天黑的时候,看见大批宋军到了那里。粗略看来,约有近万人马,全是骑兵。这是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契丹是游牧民族,骑兵为主,对于骑兵数目的估计一般不会相差太远。
耶律重元听了,一时没有说话,在案后闭目思索。才了好一会,才摆手道:“你忠于职事,军情紧急之时,擅闯帅帐又有何罪?赏绢五十匹,且立一旁,以备问询。”
那亲兵大喜过望,急忙谢过,起身站在一边。
耶律重元又道:“去请萧大王来。此事非同小可,就说紧急军情,与他商议。”
卫士叉手唱诺,快步出了军帐。耶律重元挥手,命帐里的歌女舞女出去。
不多时,萧革快步走进军帐,向耶律重元行礼。
耶律重元道:“大王不需多礼。适才有亲兵报我,南国援军已离此不远,兵势非小。此事重大,不可耽搁,是以请大王过来商议。”
萧革道:“不知来的是哪些人马?主帅何人?有多少兵力?”
耶律重元对立在一边的亲兵道:“大王所问,你听到了吗?”
那亲兵急忙叉手:“回大王,因是夜里,看不太清楚。不过以小的所知,应该不是附近兵马。纪律极是严整,约有近万人,全军都有马匹。对了,他们多持的有火枪,而且穿的不是皮甲,而是棉衣?因为是在夜色里,看不真切,不过河东路没有这样装束的宋军。”
萧革听了不由皱起眉头:“不穿皮甲,多持火枪,还穿着棉衣?哪有这样的宋军?”
耶律重元突然道:“难道是从京西路来的营田厢军?以前我听到南国去的人讲起那里风情,说是京西路有一支营田厢军,就是如此。因为与众不同,甚是怪异,一直记住。听说这军不大用刀枪,而是全用火枪大炮,跟其他宋军全不一样。他们冬天有军里统一发下来的棉衣,用为御寒,可没有听穿衣作战。”
萧革道:“棉衣?就是我们契丹也卖的那种?”
耶律重元点头:“不错,南国从西域引种了草棉,可以织成布,而且可以做成袄御寒。有商人贩了到本朝,价钱极是不便宜。不过我听说在京西路,其实并不贵,百姓就买得起。”
萧革道:“如果说这种棉衣,我也买过,还穿过几件呢。不过,此物穿起来不如轻裘,那样价钱着实不值。此衣虽然厚重,可穿着作战,怎么能够抵挡刀枪箭矢?”
营田厢军的棉衣当然不是穿着作战的,就是御寒。作战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换上甲胄,不但是有皮甲,军中还有铁甲军呢。此时习惯,临战都是披甲,有的连睡觉都不脱下来,给亲兵造成了错觉,以为见到的就是临战状态的宋军。
耶律重元和萧革讨论了好一会,都觉得棉衣相对于铁甲并没有特异之处,穿着这个,应当是营田厢军被紧急召集,没有制式的盔甲发给他们。
在案边相对而座,萧革道:“好生奇怪,依大王所说,营田厢军驻在京西路,而且偏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南国纵然是不想丢掉唐龙镇,也只需从附近抽调兵力即可,却数千里外调了这样一支军来?”
耶律重元道:“是了,南国这些年建了什么铁路,听说上面跑着烧煤的火车,极是快捷。我听说只要加煤加水,可以日行千里而不停歇。如果他们是坐着火车来,这些日子也应该到了。”
萧革点头:“我也听说过,此真是神器,数千里几日之间可调动大军。可惜此物南朝看得重,本朝制不出来,而且也不外卖。我等只能听人说说而已,不知到底如何神奇。不过,纵然如此,还是让人费解,为何要调这支军队来?附近陕西路、河北路都驻有大军,而且多是精锐。”
耶律重元道:“数月之前,南国广南路听说出了一个蛮王,名为侬智高,带兵起事,攻破了无数州县,极是厉害。南国朝廷惊恐异常,让枢密副使狄太尉带了大军南下,平乱去了。陕西路的精兵,多被狄太尉带走,无兵可调,才派了这样一支军队来。南国技穷,不必多虑。”
萧革道:“纵然陕西路无兵可调,河北、河东兵马不少,为何不动?”
耶律重元思索一会,道:“是了,南朝调兵来援,要防着本朝夺唐龙镇不下,与他们大打。河东路兵马在并代,守着雁门关,怎么敢抽调?本朝大军从大同府南下,他们如何阻挡?河北路更不用说,一片平坦,本朝铁骑数日可临黄河,宋人一向惧怕非常。”
萧革想想,点头道:“想来是如此了。大王,来了这样一支援军,我们该如何做?”
耶律重元道:“明日选骁将带数两千骑兵,且与他们战上一场,看看如何。南国的厢军不济,这厢军又是营田的,能打什么仗?若是不济,我们便先灭了援军,再全力攻城。”
萧革道:“大王,还是谨慎一些。敌军新来,我们不知底细,骤然交战不妥。不如多派游骑,先打听他们的底细,再定如何应对。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第252章 初战
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杜中宵站在山上,看着谷地中连绵不绝的契丹军营,还有河另一边高地上的唐龙镇军城。军城选的地理位置非常合适,背靠大山,城下一条小河,两岸有宽阔的河谷。契丹兵马要攻军城,只能从谷地仰攻,炮火不力就很难威胁城内。
以前来家世镇唐龙镇的时候,这座城就非常难攻。他们周旋于各势力之间,到处称臣,不是怕城被攻破,而是要保护周围的蕃落。大树有干有枝,才能根深叶茂,没有周边属于来家的落蕃,一座小城还有多大意义?契丹要夺这里,也是看中其重要的位置,控扼已经形成的商路。
十三郎带着刘淮和周肃、何三到了面前,向杜中宵叉手行礼。
杜中宵看看几人,对刘淮道:“我们前来是救唐龙镇的,那座军城是根本之地,必须要派得力人手进去指挥。武都指挥使对你非常看重,让你带一百骑兵,乘着天色未亮,契丹大军未攻城时,冲进到军城里。此事不可等闲视之,你准备好了吗?”
刘淮和周肃、何三郎一起叉手:“属下奉军令,绝不误待制所命!”
杜中宵点了点头:“好,天色不早,你们这就准备吧。武都指挥使,你选五百铁甲骑兵,下山冲一下敌阵。刘指挥使选好时机,带人冲进城去。”
十三郎和刘淮各自叉手称诺,分头去准备。
过了不长时间,就听见低沉的马蹄声,整个大地都似在微微颤抖。十三郎带了五百铁甲骑兵,从小山上缓缓向下面的契丹军营逼去。铁甲骑兵的马是好马,不过上面的骑士连人带甲带兵器,两三百斤在身上压着,无法全力冲锋,最起码要有力气回来。杜中宵选的路线,是从山上冲下,与敌作战之后,经山下的山谷回到本方阵营。这是试探的一战,比较一下双方战力,心中有数。
耶律重元尚高卧未起,听到进了帅帐的萧革说宋军逼了过来,翻身而起,口中道:“好呀,昨天我还说选几千骑兵,与宋军较量一番,被大王劝住,不想今日他们就攻了过来。不必多说,选两千精锐铁骑迎战,着海里带军出战!此一战必灭宋军锐气,两日调集兵马,一举击破宋军!”
萧革称是,出去召集兵马,耶律重元则到前面升帐。
十三郎带着五百铁甲,缓缓向契丹军营逼去。正行进间,就听到一声号角,契丹军阵中传来滚滚的马蹄声,带着卷起的尘土,看不清多少人马冲了出来。
十三郎高声道:“不要乱,每队约束好自己人马,依军令,与敌战后自谷中回军营!”
众将称是,各举长斧马刀,做好应战准备。铁甲骑兵的主要武器是长斧,接敌时使用,混战后则改用马刀铁锏。与禁军的骑兵相比起来,大家不带弓箭,多了长斧。
两军缓缓逼近,看见前方的宋军人马俱披铁甲,闪着寒光,倒吸一口凉气:“听说宋人有铁甲,极是难破,怎么今天就遇上了?”
两军接近,十三郎看对面的速度减慢,开始散开,大喝一声:“防箭矢!冲!”
话音刚落,漫天的箭雨射来,一时遮蔽了天空。落到宋军的铁甲上,一阵叮叮响声,如同小鸡啄米一般。马弓力弱,契丹人的箭头也是一般,如何破得了铁甲?宋军阵形略乱了一下,迅速变得整齐,持着大斧向契丹骑兵冲去。
海里征战多年,还没有见过这种打法,略一犹豫,便带着大军冲了上去。
宋军的骑兵以弓手为主,契丹和党项也是如此。每临战都是先以弓箭互射,哪方漏出破绽,中军主力才会全力冲上去,一举决定胜局。枢密院要求马军练之字射,便是这个原因。临阵时能多射几箭,接触时后方短兵相接才更有利。而初接触的弓骑,则向两边散开,继续以弓箭射击敌人。
铁甲骑兵可以防弓矢,靠的就是正面对阵,以刀斧杀伤敌人。契丹对宋军知之甚详,熟悉了骑兵作战时弓箭为主的战法,第一次见到这种打法,一时慌乱起来。
十三郎冲在最前面,手持长斧,没多久就与契丹骑兵迎头撞上。看准了海里的将旗,带着铁甲骑兵直冲过去。契丹骑兵的前锋正在向两边散开,却不想对手竟然直接向中军冲去,一时乱成一团。
长斧可砍可砸,十三郎神力,双手挥舞开来,凡挡在身前的契丹骑兵俱被砸落马下,无人可挡。其余铁甲紧紧跟住,如同一个巨大的碾子,生生在契丹骑兵中碾开一条路来。
变化几乎只在眨眼间,海里还有些发蒙,就见到十三郎的将旗已到了离自己不远处。将旗是最临战最重要的指挥标志,如果被对方斩将夺旗,必然慌乱,战局很难收拾。
见已刻不容缓,海里高声道:“挡住!诸军上前,围住来的宋骑,一人一马不许放过!”
杜中宵站在山顶上,看着下面的战局一直皱眉头。虽然自己看禁军骑兵的武器配置,也听别人说过此时战争的模式,受以前的记忆影响,总觉得骑兵交战应该是缠斗一处,硬拼硬杀。所以对骑兵的铁甲和马的具装精益求精,既达到最强的防护力,还要不影响人马行动,上面大量使用加强筋肋,增加了不少成本。没想到真到了双方交战的时候,却是这个样子,契丹自己把中门让开,让铁甲骑兵攻了进去。
契丹和党项都以重装骑兵著称,但却不是以重装骑兵为主。海里带得同样有,不过是跟在他身边的中军,人皆重甲,准备对方阵形乱了冲阵用的。此时还没展开,就与十三郎带的铁甲骑兵撞在一起。
离得远了看不太清晰,只见宋军紧紧聚在一起,在契丹军阵中碾出一片空地,双方将旗迅速就到了一起,刘淮看得出神。如果不是要冲进城去,自己说不定要代替十三郎打这一仗。
正在这时,杜中宵的传令小校到刘淮面前,高声道:“元帅军令,你们速速进城!”
刘淮高声称诺,带着选出来的一百骑兵,把杜中宵的军令紧紧藏在内衣里,一声大喝,向山下直冲而去。此时散开的契丹骑兵一团乱,唐龙镇军城前反而空了出来。
城头的俞景阳和程越看得胆战心惊,没想到来的援军如此之强,竟然跟契丹骑兵交锋,稳稳占住了上风。虽然人数较少,却阵形不乱,冲到了契丹中军,局部反而占了优势。
看了一会,俞景阳对程越说道:“看本朝与敌交战的,应该是身着铁甲,难道前来救援的是京城禁军?这个样子,契丹人不是对手,此围很快就要解了。你速速回去,把事情料理了。记住,此事于我们非同小可,痛下杀手,切不可心慈手软!”
程越应诺,正在转身下城墙,突然看见山上又冲下一支骑兵,不去助阵,却向军城冲来。急忙对俞景阳道:“都监快看,又有一支宋军来了,看着要进城!”
俞景阳看着直冲而来的那一支宋军,从混乱的契丹骑兵中穿过,如入无人之地,直向军城而来,一时怔住,呆呆站着。自己这里还没有收拾局面,援军来了,放不放他们进城?
第253章 斩将夺旗
耶律重元站在望楼上,看着宋军直冲入海里的中军,势不可挡。面色大变,高声道:“收兵,立即收兵!切不可失了海里,要让本军退回来!”
萧革同样看得胆战心惊,对耶律重元道:“不想来的宋军如此勇猛,这哪里是厢军?”
耶律重元恨恨地道:“这一战,是宋军试探我们来了!看他们身材高大,人人强壮无比,又人马皆铁甲,怎么可能是厢军!今天与我们交战的,必是南国禁军的精锐,就是要我灭我们士气!”
话音未落,萧革“咦”了一声,指着远处道:“大王且看,那边又有宋军下山,向城中去了。宋军所以派兵出战,想来是掩护这些人进城去!”
耶律重元看着刘淮一行的背影,沉声道:“之所以来唐龙镇,就是城中守将言,我大军前来,他便带兵献城。却不想大军围城,城中的宋军死守不降,致成今日局面。城中守将该死,不知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唉,现在骑虎难下,只能与宋军决一死战!”
十三郎带人闷头冲杀,突然听见契丹军阵中传来收兵的钲响,高喝道:“敌兵要退!其余不管,把前面的这个契丹将领留下来,死活不论!”
说着,手中长斧连劈,硬是从人群中清出一条路来,一时血肉横飞。
作战极消耗体力,一般的人,舞动刀枪要不多少时间就力竭,要么轮替歇息,要么就只能够被动遮挡。十三郎天生神力,此时依然生龙活虎,如初战时一样。海里的中军伤亡已大,此时发力,哪个还能够阻挡他?眼看着就向海里的将旗那里去了。后面小校紧紧护住将旗,跟在十三郎的身后,一路杀过去。
海里正在指挥撤军,一回头,看见宋军的将旗高速向自己这里来,不由心惊。撤军后队变前队,互相掩护,有序撤退。一个不小心秩序乱了,就变成溃败,任人宰杀。这个时候指挥必须稳住,海里自己带头向后逃窜,中军冲动阵形,就全乱了。
咬一咬牙,海里高声道:“今日不意遇到宋军铁甲,中其奸计。来的宋将直向我来,那就上去会一会他!他带的铁甲骑兵虽然厉害,单人独斗,就不信还能胜过我!”
说完,命身后护旗的小校跟上,直向十三郎的将旗冲来。
看见契丹将旗向自己而来,十三郎大喜过望,一声高喝,手中长斧如一道光般,把身前的几个契丹骑兵扫落马下。须臾间,十三郎就和海里相对,各自看到了对方。
十三郎不由大笑道:“好,好,你自己过来,送我一场好军功!”
说完,把手中长斧一收,向马上摸去。
海里看着眼前的这个大汉,如一尊天神般骑在马上,心中暗叹,难怪敢一直向自己冲来。当下再不犹豫,挺向手中长枪,向十三郎直刺而来。
十三郎收拢长斧,从马上摸出装好火药的骑枪,对准冲来的海里,一声长笑,扣准了扳机。
山上,杜中宵看着契丹军潮水一般退去,面上露出笑容。此战十三郎完全占据了上风,几乎没有任何失误。契丹军的表现不应该说错,只是没有预料到宋军的战法跟以前不同了。铁甲骑兵不只是人马俱铁甲,军官和士卒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最低的是效用,许多使臣,不骑马也是精兵中的精兵。马更是从许多马匹中选出来的良马,有铁甲加成,一般军队很难挡住。
说铁甲骑兵能一以当几没有意义,实际以契丹军这样的布置,根本就冲不散铁甲骑兵阵形。他们能够从从容容冲进敌军阵中,杀一圈之后安然返回。没有相对铁甲的对策,直接硬碰硬,契丹军今日必败。
见对面的宋将没有迎上来,还收拢战斧,海里有些发蒙。不等反应过来,就见宋将从马上抽出一根铁棍来,对准自己。那棍的前端突然冒出一团火光,带着一溜硝烟,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三郎一声长啸,收起骑枪,猛地挥舞手中的长斧,把吓傻了的契丹护旗小校砸落马下。上前一手抄起海里的尸体,一手握住契丹的将旗,大喝道:“阵前斩将夺旗,不想我十三郎一生首战,能够如此风光!兄弟们,紧守阵形,我们那边谷口回营!遇上挡路的,顺手收拾了!”
看着山下的十三郎举着契丹的将旗,带着铁甲骑兵缓缓向预计好的谷口退去,杜中宵微微出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亲兵道:“武都指挥使今日斩将夺旗,为一大功。今夜设宴,为他庆功!”
众人一起道贺。这种军功,多少年都没有过了,这一战之后,十三郎从此不同。
耶律重元狠狠地拍了面前的木栏一下,道:“可惜了海里!只以为来的是营田厢军,却不想出战的是南朝禁军精锐,人人铁甲。如果来的万人俱都如此,这仗不用打了!”
萧革道:“铁甲贵重且不说,南朝向来钱粮不缺,军器精良。能用铁甲的勇士,能披铁甲的战马可不多得。大王,依我想来,来的宋军不可能人人如此。近万这样的强军,他们怎么舍得派来救唐龙镇!”
耶律重元想了一会,点了点头:“说的有理。且用心防守,先摸清宋军底细,再定行止!”
刘淮乘着那边十三郎大胜,契丹军混乱的机会,并没有怎么厮杀,一行人就冲到了军城下。正要住马喊话,就见城门打开,一小队骑兵从里面出来,高声道:“我是本城守将,火山军兵马都监俞景阳!城头看见将军前来,不敢耽搁,开城门迎接!”
刘淮出了一口气,上前叉手:“营田厢军所部骑兵第一营指挥使、假右侍禁刘淮,奉河东经略副使兼管勾火山军六州兵马、天章阁杜待制之命,前来接掌军城防务!”
报出这么一长串名字,刘淮一时有些气接不上,不由咳了几声。
俞景阳心中嘀咕,杜中宵的官职自己还明白,什么营田厢军怎么这么怪?假右侍禁,就当他是真的右侍禁好了,倒是比自己官职高一些,可一个营指挥使,最基层的小军官,凭什么位在自己之上?
不等俞景阳答话,刘淮从怀中取了杜中宵亲笔的任命状来,交给俞景阳。
俞景阳看过,自无异议,向刘淮叉手唱诺,迎着来的百骑进了城门。
在城头看见十三郎斩将夺旗,阵前大胜,俞景阳就知道,契丹取胜可能性不大。至于夺城,更加不可能了。自己一个兵马都监,怎么敢跟带这么多兵来的将领作对?惟今之计,先以接待为名,把进城的将领好好稳住,争取出时间让程越赶紧把那些知情者料理掉,才是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