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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化军     风雨大宋txt下载     风雨大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章 派人

    出了官厅,杜中宵径直到了御史台狱。两位推直官史随和程来广得了消息,急忙迎出来。

    御史台狱又称四推,分为四个部分,台一推、台二推、殿一推和殿二推,掌各种归属御史台的刑狱审讯。这里除了官吏,还有一些查刑狱的士卒,算是御史台里最暴力的部分。

    到了官厅各自落座,杜中宵道:“今日收了状纸,有人告自家父亲死因不明,疑为人所杀。因为案发在叶县,情况不明,我也一时不好决断。你们这里办案的人多,抽两个人,到叶县查探清楚,供御史台做决断。此是我到御史台做的第一件事,有合适的人选吗?”

    史随拱手:“回中丞,四推虽然也会办案,大多时候还是查探卷宗,并无职事。不知要用到什么样的人,看看有是没有。若有合适人选,自该听候中丞吩咐。”

    杜中宵道:“一个要办过案子,对于审案找线索非常熟悉。另一个为人玲珑,能探听消息。”

    史随和程来广两人到一边小声商议一会,回来道:“报中丞,这样两个人倒可以找出来。”

    杜中宵道:“如此最好,叫来我看。”

    程来广离去,不大一会带了两个人来。一个身形魁梧,另一个则甚是瘦削,一起各杜中宵行礼。

    看了两人,杜中宵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各自执掌什么?”

    魁梧的汉子道:“小的简成,是本厅主推官,在御史台二十余年,办过多件案子。”

    另一个道:“小的方平,是本厅书吏,在宪台十余年。”

    杜中宵看着他们,过了好一会,点了点头道:“你们随我来,有事情吩咐你们去做。”

    说完,对史随和程来广道:“这些日子,这两人我要派出京城去,你们四推这里别人忙一些。”

    两人忙道不敢,一起送了杜中宵出厅,各自回去。

    到了自己的官厅,杜中宵取出状纸,交给两个人看了。道:“这件案子递到我这里,不能够放任不管。只是叶县那里,到底离京尚远,必须派人去查探一番。你们两个人拿了公文,明天便就动身,去叶县查这件事情。简成去查白家家主的死因,是否可疑,搜集此案的证据。方平则去附近走访,查一查那里的情况,听一听当地的百姓怎么说。如此从官民两方着手,才能得确切消息。”

    两人看罢状纸,沉默了一会道:“相公,这案子可不容易办。状纸上也写,涉案的一切文书都勘合无误,没有任何证据。这种没有头绪的事,能不能查出线索,只在两可之间。”

    杜中宵道:“你们两人只管去查就是,回来查到什么就是什么。因为是外郡案件,实在查不出什么就交回本路,还有什么办法?这一件案子苦主告遍,必然极难查。要么就是做案的人手段高超,要么就是本来没有什么案子,苦主自己想出来的而已。你们尽心即可,不必有什么压力。”

    两个人一起拱手称是。

    杜中宵到案后,想了想,写了两封公文交给两人。无非是说明他们干什么,让地方配合,不要干扰他们办案。叶县再是繁华,终究是个小县,还没有对抗御史台的勇气。

    吩咐两个人出去,杜中宵随手处理了一些公文,想想没有什么事情,便就出了御史台。

    杜中宵与随从到了州桥边,从州桥北边穿过御街,走不多远就到了大相国寺。此时天色尚早,大相国寺前人头涌动,各种各样的市场里,摊贩林立。这是大宋最繁华的地方,应该也是这个年代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几乎卖什么的都有。

    看着人流,杜中宵不由停下脚步。从直觉上,他感觉今天的案子是真的,那个白先没有说谎。可办理案子,不能靠直觉办事,特别是叶县离着京城还有几百里路。

    作为御史,杜中宵可以风闻言事。便如这件案子,把白先和叶县的名字隐去,直接上奏,要求朝廷注意刑狱。可那样有什么用呢?这是一件具体的案子,有害人者,有受害人,只有审理清楚,才能够告慰死去的亡灵。在地方上,这种案子有很多,豪户和官吏勾结,除非特例,几乎完全没有办法可想。

    怎么样才能杜绝这种案子?想了很久,杜中宵不由摇了摇头。要想杜绝是不可能的,真正权力的地方化,必然会导致豪户坐大,甚至是掌握地方权力。朝廷能做的,是找一个平衡点,想出办法来,让大部分地方这种案子无法发生。

    想到这里,杜中宵叹了口气,向东绕过大相国寺,向家里走去。新家在安业坊,正是大相国寺后边的一坊,属于旧城第一厢,开封城里最繁华的地方。这里离着开封城的南河近,出门各种店铺。在大相国寺的后面,又显得比较清幽,算是京城里第一等的房屋了。

    经过了多年离别,这一段时间全家都住在这里。就连罗景,也全家来了京城。杜中宵进了家门,随从各自回了自己住处,罗景急忙迎出来。

    一起进了内院,杜中宵道:“现在天时尚早,你没有到城中去转一转?”

    罗景道:“官人,家中现在的管院,是到了京城之后雇来的,诸般事情不熟,我在家中多带上一段日子。等到他们熟识了,那时我自然就闲了许多。”

    此时韩月娘不知去谁家串门了,还没有回来,几个孩子被父亲带着读书,杜中宵进了书房。

    随手翻了几页书,杜中宵总觉得心中烦躁,干脆把书放下,仔细思索今日的案子。对于自己来说这不过是一件普通案子,真能查探清楚,一桩政绩而已。想到这里,杜中宵不由想起告状的白先。对于他来说,这件案子可能就是一切。如果能查探清楚,也就改变了他的一生。

    看白先不足二十岁,案子发生后,先在叶县告状,无果之后去了洛阳。转运司那里告状,提刑司另察,还是没有结果。再之后到了京城,一路告状,折腾了半年之久。

    不由想起了自己未中进士前,被本县土豪欺压,关在狱里的那几天,杜中宵叹了口气。什么是地方土豪?仅仅是家大业大不算的,要能够控制地方,一手遮天,才能当得起这个名字。什么是一手遮天?便如这件案子里,所有的文书都能勘合,完全照着法律程序做文书,让别人根本找不出差错。

    能不能做到呢?杜中宵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又有什么难的?只要跟吏人勾结,再加上书铺,自己又有财有势,这些假证据根本不算难事。

第9章 叶县

    简成和方平到了火车站,买了车票,在那里等火车。坐了下来,方平道:“哥哥,此番去叶县办的事情,可是极难。那状纸我们看了,虽然苦主说得如何冤屈,实际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简成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这是中丞到了御史台办的第一件事情,就交到我们手上。若是办得不好,只怕回来之后难过。虽然中丞说查出什么便是什么,可派我们去,就说明不简单。”

    方平点头,两人一时闷坐。这种事情,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实在是危险与机会并存,所谓危机。如果查出不妥,回来必然大功,杜中宵一定会重赏。如果去了查探一番,什么都查不出来,哪怕杜中宵一时不说什么,后边也会给两个苦头吃。

    衙门里的吏和官分属于两个世界,实际做事是他们,权力却在官手里。有能力强、人脉广的吏,就连官也要让几分,甚至有的可以过得富比王侯。这样的能吏天下没有多少,多了必然会被剪除。简成和方平两人,只是普通的吏人,靠着自小读书识字考进御史台,积年做事到了今天地位,怎么能够对抗得了一台之长御史中丞?此次去叶县,只盼着能够查出什么。

    此时天下铁路,几乎都会汇集到开封府,车站特别繁忙。为了管理方便,分成东西南北四部分,分开管理。两人等了小半个时辰,便就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这条铁路直到襄州,过汉水后到江陵,是连接南北的交通要道,车上人员众多。两个人相对坐靠窗的位子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没怎么说话。心中想着,到了叶县,到底该怎么办。

    到了叶县,天刚刚黑下来。看着车站外车水马龙,人潮涌动,简成道:“天已入夜,我们寻个地方去晚餐。顺便商量一下,到了之后该如何做事。”

    方平答应,两人结伴出了车站,看着叶县城门未关,一起入了城。经过这几年发展,叶县小小的城墙里早已经人满为患,还有大量人户不得不住在城外。城中店铺一家挨着一家,显得格外繁华。

    简成看着两边密集的店招子,对方平道:“在京城的时候,就听人说叶县繁华,今日到了一看,果然如此。寻个本地特色,我们进去尝一尝。”

    方平道:“这种南北汇集的地方,有什么特色?只要寻个地方吃饱就好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在街上走,看见一家羊肉面馆,京城里少吃,便就走了进去。此时店里坐满了人,两人好不容易找了一处偏僻的座头,坐了下来。

    不一会面上来,简成见碗里汤色浓郁,对方平道:“看来这是个良心店家。”

    一边坐着几个汉子,看穿着是做生意的外地人,桌面上几个菜,在那里一起喝酒。

    一个汉子道:“城中的简员外,新近开了一家工厂,专门制造种田割麦的机械,听说做得大了。京西路许多州县,都到他那里买种地的机械,听说用着是极好的。”

    另一个道:“这两年,许多州县都缺人手,铁监制的这种机器便就卖了起来。我听人说,用机器去割麦,割完了还可以种上一季豆,并不妨事。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亩地可以收两亩的粮?自然有人买。”

    简成和方平听见是说简员外,好似是白家案子的当事人,不由竖起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

    最近几年,由于京西路人少地多,叶县这些地方粮价又高,许多田地被开垦了出来。缺少人力,便就使用铁监的机器,一个人可以种许多亩地。天下营田务的农业机器,当然是由铁监生产供应,许多民间农场,就买这些小厂的机器。

    这个年代,可没有后世发达的供应体系,买买零件就可以装出机器来了。此时除了一些关键部件不得不从铁监买,很多零件,都要靠自己生产。开厂需要机器,需要合适的地理条件,需要人手,投入的资本不少。当然,厂建起来赚得也多,叶县许多大户,慢慢从商业转向工业。

    工厂的动力,可以使用蒸汽机。不过蒸汽机太贵了,除了一些大型工厂,很多少厂,还是选择使用水力。白家便简员外惦记上,就是因为那条小河。河虽然不大,便水量稳定,地势条件非常好。只要在上游起座小水坝,就可以拦住河水,带动一座小工厂。

    一个下马三络黑髯的汉子道:“这几年粮价虽然不太高,却胜在稳定。如果种上千来亩地,倒是生财之道。我在想着,如果简员外那里机器价钱合适,便就买上一套,回乡买些地。”

    其余人听了就笑:“纵然千来亩地,一年又能赚多少钱?亩产多不过两石多,去了租税,能卖一石就是难得,不足一贯钱而已。你一千多亩地,去了机器人工,还剩多少钱?我们做生意的,许多办法都能赚出一两千贯钱来,何必去做那种事!”

    黑髯汉子道:“不能够这样算的。地买到手里,终究是自己家的,可以传子传孙。做生意有赚的时候,也有亏的时候,种地可不一样,年年纯赚。你们说是也不是?”

    其余几人一起摇头,显然不这样认为。种地当然不是年年纯赚,天灾**,难道还少?为了怕天旱再买抽水机,再去修水渠,不知道要投多少钱进去。

    这个年代不立田制,不限制土地兼并,但天下的闲田也多,地价不高。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去五代不远,那时战乱频仍,田主更换频繁,民间并不以土地为传子传孙的重要资产。与之对应,安土重迁的思想也不浓烈,民间第一追求是逐利。买田地,建农场,在民间的氛围实在不浓厚。

    黑髯汉子很坚持,道:“现在种地与以前不同,有了机器,可以省人力。人虽然难雇,机器买回去就是自己的,种地如何不行?你们是生意做惯了,不考虑这些。左右这几天无事,明天我们到简员外的工厂去看一看就好。如果机器好用,回家买地自然划得来。”

    听到这里,简成和方平对视一眼,知道他们说的简员外只怕就是白家案子的简员外。什么工厂制的什么农业机器,这两个是不懂的,只知道应该非常赚钱。一牵涉到钱,许多觉得不可能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件案子再没有破绽,有钱作怪,那可就难说得很了。

    吃过了面,两人出了店铺,简成道:“不如这样,明日我去叶县县衙,查一查案子卷宗,找一找当时经办的人,看有没有漏洞。你去简员外家的工厂看一看,探听一下当地人的说法。这就是中丞说的官民两方入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方平道:“便依哥哥说的去做好了。这位简员外听刚才的人说,想来是做的大的,是个大人物。”

    两商量罢了,找了一家旅店,各自安歇。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一亮,简成与方平分开。简成去县衙,方平去简员外的工厂。

    此时叶县城的周围,很少有种稻麦的农家,种的多是瓜果蔬菜之类。工业一发展起来,因为与农业的巨大差距,必然会对农业产生影响。

    出了叶县,一路西行。方平注意到,这条路又宽又平,甚至还铺了煤渣,路上有许多车辆,运的也不知道什么东西。路两边不时出现房屋,里面的人或是敲敲打打,或是做着他没见过的活计。

    直走了十几里路,日中时分,前面一条向南的路,路口一间茶铺。方平问过人,知道大约是这个地方,就要向南走,才到简员外家的工厂。

    到了茶铺里,方平要了一大碗茶,问茶铺主人:“主人家,听说附近一家简员外工厂,专门生产种地的机器,是不是从这里向南走?”

    茶铺主人道:“是的。那里原来是白正然家的地,这几年种瓜果蔬菜。可惜今年天旱,一家人借了钱买抽水机,最后弄得家破人亡,归了简员外了。”

    方平听了,急忙问道:“天灾**,所在平常,怎么今年天旱,白家就家破人亡了?”

    茶铺主人道:“这谁能够说得好?听人说,是白家这几年种菜卖得好,想买了抽水机后,以后再不怕天旱了。谁知道借了简家的钱,最后还不上,遭了灾祸呗。”

    方平喝着茶,貌似不经意地道:“这白姓人家做人还真是没有打算,明知道还不上,怎么还去借别人的钱?这世间欠债还钱,自是理所应当。”

    茶铺主人叹口气:“这种事情哪个说的清!白正然几代人在那里,我看着长大的,自小做事就谨慎得很,实在想不出他怎么做出这种事情来。而且买他的地正是简员外,谁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方平道:“事出反常即为妖,既然白家不是那样人,想来此事有蹊跷。”

    茶铺主人道:“这件案子白家的人告了许久,只是查不出来,别人又能说些什么。”

第10章 工厂传闻

    离了茶铺,方平走在路上,想着刚才谈话的内容。显然这里的土著都认为,白正然因为买抽水机借一千贯不寻常,只是简员外那里证据确凿,手续齐全,别人没法说什么。

    这里是叶县,家财千贯万贯的人所在多有,如果换一个地方,说借一千贯就没人信了。可一台抽水机只要两百贯,白家借一千贯实在说不过去,除了买抽水机,剩下的钱呢?

    路旁是一条小河,水流平缓,虽然行不得船,却也甚是宽阔。方平看见,想来就是给白家惹来祸事的河流了。本来地方是不允许筑坝蓄水的,地方筑坝,必须要有官府批准。前几年因为工业发展迅速,柏亭监放宽了筑坝条件,境内所有的河流几乎都被利用起来。

    走了大概三里多路,就见到前面一座大院子,开着大门,里面许多工人忙碌。

    方平走上前,到了院子里,向一个人拱手:“在下是外地客人,听说这里产种地的机器,特地过来看一看。若是合适,想买些回家里使用。”

    那人上下打量了方平一遍,转身高声道:“桑主管,有人来看机器!”

    旁边房里传来应声,没一刻,就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身上穿着绸袍。到了方平面前,拱手说道:“在下姓桑,是这里的主管。客人从哪里来?”

    方平随口道:“我是开封府东明县人,家里田产多,人又难雇,听人说叶县产机器,便就特地坐车过来看。听城里的人说,简员外的工厂是新开的,产的机器精致,价钱又便宜。”

    桑主管听了,忙道:“原来如此。客人到房里坐,我们慢慢谈。”

    方平随着桑主管到了旁边房里,桑主管沏了茶,分宾主落座。

    请了茶,桑主管问方平家里有多少地,都准备种什么。问了之后,向他推销各种机器。无非是耕种收的机器,都是用畜力,用了之后可以节省许多人力。

    方平祖上就是开封府城里人,哪里知道种地的事情,说得含糊。桑主管只当他是财主,家里有地也不会去种,并不多想。只是详细介绍各种机器如何用,价钱多少。

    听桑主管的介绍,方平听得出来,这是个专业人才,只知道如何做机器卖机器,对于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一字不提。听了许多之后,实在忍不住,方平道:“听说这里是简员外家工厂,怎么不见员外?”

    桑主管笑道:“简员外许多家业,怎么会待在这里?我是他雇的主管,日常这里的事情,都是我在管理。员外都是住在县城里,偶尔过来看看而已。”

    方平点了点头,觉得有的些为难。本来自己以为,工厂在这里,简员外必然也在这里。却不知叶县的工厂发展多年,早已有了自己模式。像桑主管这些人都是没有资本,但有技术和专长,富贵人家开了工厂之后,会雇他们来管理。双方是雇佣关系,并不如何密切。

    谈了一会,介绍过了厂里的各种机器,不知不觉就说起了闲话。

    方平道:“我刚才在路口茶铺里喝了一碗茶,听主人家说,这里原是白家的地。因为天旱,从简家借了钱买抽水机,谁知还不上钱,家破人亡。”

    桑主管叹了口气:“确实如此。我听人说,白家这几年种菜,卖到城里去,甚是赚钱。今年因为春天天旱,便就想买台抽水机,从简家借了钱。因为借了一千贯,利息不少,时间又短,因为还不上,白家主人一时想不开,便就上吊自尽了。因为此事白家家破人亡,地便就到了简员外的手里,开了这家工厂。”

    方平道:“白家的人做事怎么如此痴?一台抽水机二百贯,他借一千贯。这钱不知哪里去了,莫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想来只有赌钱,才会输成这个样子。”

    桑主管道:“哪个知道呢。你是外乡客人,不怕你知道,我们这些人也觉得可疑。简员外是本县土著,家里有钱,又有人在官府里做吏人,听说极有势力。不少人说,可能是简员外想要这里的地,故意设了此局,害死了白家。这种大户人家的事,我们这些人哪里知道?”

    方平听了便道:“既然如此,你怎么还在这里做主管?”

    桑主管道:“吃饭罢了。这里是工厂,简员外开起来了,我便来这里做事。做多少活计,拿他多少钱财,除此之外两不相欠。”

    方平听了不由觉得意外。他本来以为,桑主管受雇于简家,必然会帮简家说话。按照以前的主仆之义来说,应当如此。却不想叶县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由于这些年的发展,雇佣关系发生变化,人身依附的因素已经很低。受雇了拿钱干活,觉得不合适便就走人,主与仆只余用钱雇佣。

    这工厂里的工人,都是简员外雇来的,平日里只听桑主管的话,与简员外其本没有接触。关于这块地的来历,在附近早已经各种说法都有,厂里的人也编排。

    见桑主管并不介意说起简员外和白家的事情,方平便打起精神,道:“我刚才外面喝茶时,听茶铺主人讲,还觉得此事有些不真。现在听主管说起,才知道原来真有此事。左右无事,主管说一说此事,就当我听个故事。”

    桑主管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无非是简员外看中了此地,白家不肯卖,发生冲突罢了。这案子诸般证据齐全,文书全部勘合,官府查来查去,都与简家无关,最后不了了之。”

    方平道:“既然证据齐全,简员外清白,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传言?”

    桑主管道:“证据齐全有什么!这些年来,简员外做各种生意着实赚了不少钱,在本县的势力大得很。他家族里两个人在衙门为吏,凭着手中有钱,多少人听他们使唤。我们这些人闲时议论,大多都觉得证据齐全没有什么。可能白家确实借了简员外家里的钱,他家本就兼营放贷么。但数目没有一千贯,一台抽水机两百贯,估计也就借一百贯,白家自己总能拿出一百贯来。只是简员外起心要这地,便就与衙门里的吏人和书铺一起,把白家的借条给改过了。白家主人都死了,临死前在借据上按个手印又算什么!”

    方平听得连连点头,心中思索,看来立借据的书铺是个重要地方。道:“如此说来,这件案子疑点不少,怎么查来查去,也没个头绪?”

    桑主管道:“能查出什么来?证据本就齐全,简家又有人在衙门里。每次上面查,无非是简家的人在做,把各种证据交上去,哪个官员还会说什么?当然,只是我们瞎猜,到度如何哪个知道?说不定就是白家主人不知有什么难事,借了一千贯钱呢!”

    方平道:“主管说的对,这种事情,哪个说得清楚。无非闲来无事,多嘴而已。”

    又聊了一会闲话,方平看看时间不早,便道:“时候不早,今日便先告辞。我回到京城去,再想一想,如果觉得合适,再来找主管。”

    桑主管道:“好,客人慢走。若是想要买时,尽管来找我。我们这里代为发货,可以帮客人装上火车,能一路送到开封府去。”

    方平谢过,告辞了桑主管,出了工厂。看看天边的太阳,想来赶回县城并没有什么。

    走在路上,方平想着听来的消息。现在看来,白家的案子确实可疑,有好几个说不清楚的地方。最大的疑点,就是两百贯的抽水机,为什么要去借一千贯的钱。即使是借了这么多钱,以白家的处境,时间长了也能还上,无非是几年省吃俭用罢了,白家主人为何要去寻死呢?

    此时正是初秋,路边的树上已有了黄叶,天气凉爽,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方平走在路上,觉得出了一口气。本来觉得此事难做,没想到到了地方一问,许多人也是觉得事情并不正常。只要地方上有人谈论,就有了突破口,用心总能找到破绽。

    到叶县之前,方平和简成一样心中担心,这一桩无头公案,根本找不到线索。一个县里,一个大员做事,证据这么齐全,必然势力极大。地方上纵然有人怀疑,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没人敢公开谈论。没想到根本就不是那样,这里地方上的人显对简外员没有什么敬畏之心,连工厂里的人都谈论。

    这个样子就好做多了。只要用心,暗处打探,不会引人注意。而且以叶县之繁华,自己两人住在那里,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却不想叶县跟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紧挨着铁矿,这些年许多人靠此发了大财。不只如此,外地来的人多,其中不乏大员外。简员外是叶县土著,这几年虽然发了财,在叶县城里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许多外来的财主比他有钱有势多了。

第11章 心烦气躁

    一间小酒馆里,简成和方平相对而坐,一边喝着酒,一边说话。

    喝了一杯酒,简成道:“今日我到了叶县县衙,知县和县尉倒是客气,照顾得甚是周全。我查阅了白家一案的卷宗,那真是没有一丝漏洞。该有的文书、供词一应俱全,没有一点破绽。我看得明白,这件案子做的如此干净,想来十之**有蹊跷。”

    方平道:“我今日到简员外的那家工厂走了一遭,倒是听了些消息。听附近的人和那家工厂的主管说,简员外是本地土著,这些年赚了不少钱财,在本县甚有势力。他家里有两个人在县里做吏人,而且都是积年老吏,做事自然不会留下破绽。”

    简成连连点头:“这件案子他们做得太干净,反而让人起疑。我在御史台二十余年,还没有见过卷宗如此完善,找不出一点破绽的来。他家里有人为吏,这样就让人想通了。”

    说完,简成举起酒杯道:“来了一天,总是有点眉目。来,我们饮一杯,这几天多多用心。”

    其实这种案子,有明显疑点,地方怎么可能没有闲言闲语?特别是叶县这种地方,人口众多,做什么的都有,而且外来人口多,流动人口多,更加封不住百姓的口。只不过对官员来说,这样一件案子不会花费太多的精力,叶县这么大,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知县和县尉对下面不可能熟,他们的信息,几乎全部来自于吏人。只要卷宗做得完善,正常情况,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

    简成和方平两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说着今天的所见所闻。听方平讲完,简成道:“现在看来此案的关键,现在最容易的,是那家做借据的书铺。明日我继续去衙门追查,把所有的卷宗看完。你到那家书铺去,不要声张,最好找个由头。就从旁边看一看他们怎么做事的,记得不要打草惊蛇。”

    方平道:“如此也好。只是案子干净,再去查卷宗又有什么用处?不如我们两个便四处打探,看看民间百姓怎么说。此案官方的卷宗他们补得齐了,却堵不住悠悠众口。”

    简成道:“只听百姓说有什么用?没有确实证据,我们回到京城,怎么交待?中丞问起来,就说民间觉得有冤情,却没一丝破绽?这样回复中丞,只怕以后就打入另册。”

    方平道:“怎么说?中丞不是说,我们只管来查,不管结果如何吗?”

    简成连连摇头:“此案单从状纸上看,完全没有头绪,中丞还能够说什么?我们觉得有冤情,那就不一样,总要理出些头绪来,让中丞能够做决断才好。”

    方平点点头,明白简成的意思。杜中宵派人来的时候,其实两可之间,不敢断定这案子有冤屈,所以才那么说。两人来查不出什么也就罢了,查出来觉得有冤情,就该带线索回去,让杜中宵有地方下手。

    两人饮酒吃肉,商量了这几天应该如何行事,便就回到客栈休息。

    简员外府里,简员外坐在位子上,听站在他面前的两人奏事。这两人是简家人,在县衙做事。简中明是押司,前些年轮换上去,接着就长久做了下来。另一个简熊是手分,三年前招募进去的。

    押司是县衙里的吏人顶层,叶县太大,现在有三个人,简中明分管刑狱。手分就是随手所分,做的事情很杂,以文书吏为主。

    简中明道:“员外,今日县衙里来了个京城御史台的人,说是有人告状,还是白家的案子。那人在县里查验了一天的案卷,只是没查出什么。这件案子,最早是告到州里,州里的人来查过。又告到转运司去,提刑派人查过。没想到白家的小鬼还是不死心,竟然入京告到御史台去了。”

    简员外听了皱起眉头:“倒是第一次听说御史台的人还查案,不是都归什么大理寺么?”

    简中明道:“御史台的长官兼着理检使,凡是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不收的状子,都归他管。而且御史台本就有自己的台狱,兼管刑狱。”

    简员外对京城里的衙门干什么没有兴趣,只是问道:“御史台来查,此事有危险么?”

    简中明道:“诸般文书,早已做得毫无漏洞,查文书他们是查不出来的。现在只怕他们不只是来查文书,而是去查别的东西。事情过去半年,章家书铺如何了?当时给了他们钱做事,时间久了,不要露出什么马脚来。还有当时做事的人,也要安抚一下,最好是派到外地去。”

    简员外点了点头,道:“此事没想到如此恼人,当时心软一软,不杀白正然,也就无事了!”

    简中明道:“员外如何这样说?周边的大小河流基本都被人占住了,除了白家那里,再无合适的地方开厂。这间工厂不开起来,我看员外不甘心。”

    简员外道:“这样说也对。只是当时做事的时候,没想到如此麻烦!当时只想着,不过杀个人,收了他家的地而已,并没有想得太多。可恨当时没有杀了白家的小鬼,让他惹出这么多事来!”

    简熊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用。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安抚众人,都守紧嘴巴,不要说不应该说的话。如果被御史台得了风声,再派人来查一遍,不说查不查得出来,就这几次折腾,当时一起做事的人未必愿意。员外,左右开的工厂已经赚钱,还是拿些钱出来,把人再安抚一遍。”

    简员外听了连连摇头:“当时做事的时候,都是给过钱的了。钱哪里那么好挣?拿了我的钱,当然就要为我做事!你们只管守着衙门,把御史台的人看住了,外面的事情我做主!”

    简中明道:“员外,这可是非常时候,不能舍不得钱!简熊说的对,实在不行,再拿些钱出来,安抚了人心,让他们说话做事都谨慎一些。”

    简员外听了,满脸不快。钱是自己用尽心思挣来的,怎么能这样随便送人?不过这两个人,在衙门里做事,在简家的地位不低,不能不听,只好勉强答应。

    诸般交待清楚,简中明道:“员外,此事可是拖延不得。第一是再给章家书铺些钱,让他们的嘴巴紧一些,不要走漏了风声。再一个当时参与此事的家人奴仆,仔细吩咐,最好是派到外地去做事,不要被别人得了消息。只要把好这两条,御史台来人,也不过是到叶县走一遭而已。”

    简员外答应,看看天色不早,送了两人出府。

    回到府里,简员外负手而立,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自从得了白家的地,开办工厂又花了好大一笔钱,好不容易开始赚钱了,没想到又有人来闹事。有时候简员外真想狠狠心咬咬牙,把这些来查的人全部料理掉,一了百了。只不过来查的人,不是路级提刑,就是京城御史台,实在没那个胆量。

    想了又想,简员外对身边的人吩咐道:“看看到了秋天,很快就要凉了。吩咐马庆、祝三果几个人到南边的煤矿走一遭,给家里面运些煤炭回来,明天就走!”

    一边的奴仆躬身称是,出了房门。马庆等人是家里的老仆,参与过对白家的事情,还是听简熊的话派到外地去好。让他们留在叶县,一个不好,大嘴巴露出风声被御史台的人听到,就是大祸事。

    至于书铺章家,简员外一时委决不下。做书铺的都有家业,用钱买他们可不容易,钱少了根本就拿不出手,花的钱多了又舍不得。

    为了白家的地,简员外这半年花了几百贯,再加上开工厂的投资,家里不似从前宽裕。

    想了又想,简员外道:“到章家送我的帖子,明日请章员外到致远酒楼饮酒。不管怎样,先跟章员外说一声,他那里可出不得事情。”

    一个小厮躬身称是,出了房门,拿了帖子到章家去了。

    简员外叹了口气,只觉得心烦气躁。这些年,随着铁监发展壮大,离着最近的叶县有车站,迅速发展了起来。作为原来叶县有数的几个大员外,简家也赚了些钱。不过与那些早几年开厂的人比,简家的钱还是差得太远。今年好不容易看准了白家的地,又请了桑主管这行家来,简员外想着要大赚一笔。却不想白正然根本不想卖地,扯了许久。

    开春的时候,由于天旱,这几年赚了些钱的白正然决定买台抽水机来。他家是种地的,蔬菜与粮食不同,缺不了水,买了抽水机方便许多。由于钱不够,便四处借钱,简员外用了手段,借了钱给他。后来的事情就都顺理成章,就像很多人想的那样,简员外跟章家书铺勾结一气,把白正然的借据换了。

    当时在简员外想来,白正然这样的人家,自己用了这么多手段,收拾了哪个会说什么?只要知监那里查不出漏洞,此事就此过去了。却不想白家就剩一个孩子,能够惹出无数祸端。

第12章 意外之喜

    致远酒楼二楼的阁子里,简员外和章员外各自行礼,坐了下来。上了酒菜,两人一边吃喝一边闲谈。

    说过了几句闲话,简员外道:“这两日,县里来了两个从京城来的吏人,说是奉御史台之命,到本县来查白正然一家的案子,员外有没有听到风声?”

    章员外道:“我听下人提起过,不过只说一人到了县衙。”

    简员外连连摇头:“来的是两个人,一个到了县衙,还有一人四处走动,收集消息。我是派人跟着到县衙的吏人,发现他们两人住在一起,必然不会错。”

    章员外想了想道:“为何要派这样两个人来?此案以前也重查过,都是直接到县衙,把所有案卷都调出来,找人审问。怎么这一次,还派了个人不去县衙,在民间走动?”

    简员外道:“许是御史台跟其他衙门不一样,哪个说得清?此事重大,员外在意。”

    章员外听了笑道:“我们书铺,无非是写了两张借据而已,又没有什么大事。”

    简员外道:“不能够这样想。员外,这案子到现在,只要查出来,涉及里面的都不是小事。你想一想,案子是柏亭监断的,提刑来查过,白家的小鬼在京城到处告状,别处不收,才入御史台。一旦被御史台查出什么,有多少要跟着倒霉!”

    章员外吃了一惊:“这案子如此大么?白家不过死了三个人,除了白正然,都是自己活不下去,证据清楚。这样的案子按说已经过去,应该没有人问了才是。”

    简员外道:“我听县里简押司说,来的吏人拿的是御史台长官的亲笔信,知县也不敢小视。如果被他们翻过来,事情不小。我这里已经派了当时参与的人,到外地去了,免得他们说胡话。”

    章员外做的是书铺生意,听了简员外的话,仔细问了,才知道事情确实不小。死多少人是小事,关键是御史台亲自查案,这种事情可不多见。想了又想,章员外道:“若是如此,我这里也要小心。最近恰好有事,要派人到襄州去一趟,便让易主管去好了。只要离了叶县,别人就没有办法。”

    “好,最好如此。”简员外听了大喜。“你们书铺,当时参与的就是易主管,只要他走了,别人还能查出什么来?我吩咐简押司,只要照顾好京城里来人,此事就过去了。”

    说完,举杯与章员外饮酒。简熊说什么要拿钱,章员外书铺是直接参与的人,利益相关,怎么还会要钱?这不自己一说,章员外自己就把人派出去了。

    客栈里,简成和方平两人买了一只烧鸡,几个小吃,坐在窗边喝酒。这两天不一样,明显能感觉得到身后有人跟踪,不能自由自在了。

    了一小口烧酒,简成道:“从昨天开始,县里的简押司便就对我不一样,中午还要请我饮酒,被我拒绝了。他是简员外家的人,必然参与其中,要防着一些。”

    方平道:“有这样一个行家,怪不得案卷做理天衣无缝。要查哪里,怎么查,要些什么证据,简家的人当然清清楚楚。唉,依我看来这案子不容易。”

    简成道:“必然不容易。我在县衙里查了几日,连当时参与侦缉审讯的吏人都问了,找不到一点点破绽。已经跟衙门说了,明日或者后日,我要到柏亭监去查探。”

    当时案件发生,叶县定的是白正然自杀,并没有送到柏亭监去。因为白家的人告,柏亭监才派了司理参军前来审讯,维持了叶县的说法。监里还有些案卷,简成也要那里去查一番。

    方平道:“这两天,我感觉身后一直跟着人,诸多不便。你走了,我一个人在叶县,岂不是更加问不出什么?总要想个办法,摆脱掉身后的人,才能做事。”

    简成点了点头,喝了杯酒,又扯了一块肉吃,在那里想办法。叶县是别人的地盘,派个人来跟住你实在小事,根本不值一提。想不被跟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方平叹了口气,也不说话。刚才的几天,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到处问一问,感觉还能问到不少东西。等到这两天被人哪住了,就再问不出有用的信息了。

    想了许久,方平突然道:“这件案子,白家的人曾经告到转运使司,转运使又移文提刑司,让提刑派人来查过。要不你去柏亭监,我也离开叶县,到邓州走一遭,查查那里的案卷?等到回来,不信他们还能派人。既然到了京西路,就不要怕多走一走,看一看。”

    简成抬起头来,道:“有道理。既然来了,不去提刑司看一看总是不好。那便这样,明日我到柏亭监去,你坐火车到邓州。我们约好,五日之后,重回叶县。”

    方平想了想,时间还能来得及,便就点头答应。商定了此事,两人心情好了许多,一起喝酒吃肉分外快活。案子虽然难查,总不能亏待了自己。

    第二天一早,简成去了柏亭监,方平结算了房钱,到车站买了车票,准备去邓州。邓州是京西路提刑司所在地,必然有白家的案卷。简员外在叶县势力虽然大,总不能影响到那里。

    过了中午,方平上了火车,放了行李,在座位上坐了下来。现在有了火车,什么都方便了。此去邓州坐火车到了新野,而后陆路去邓州,不用一天。五天的时间,足够自己在邓州查卷宗。

    坐了一会,上来一个五十余岁的账房先生一样的人物,拿个包袱,坐到了方平的对面。把包袱放好后,取了一本书出来,在那里慢慢观看。

    方平在对面看着书名,是新出的一本游记,不知什么人游了河曲路回来写的,自己没有看过。一时好奇,便向对面的人拱手:“不知官人哪里人?因何南下?真是幸会。”

    那人抬眼看了方平一眼,像是个普通的人生意人,把书放下,拱手道:“在下易理,在叶县的书铺里做个主管。因为主人在襄州有生意,恰好有事,到那里走一遭。”

    方平道:“在下方平,做些小生意,此去邓州。官人看的什么书?不知什么人写的?”

    易理见聊起了书,面色好看起来,道:“这是沙州知州祖无择所著河曲路游记,写的是他做沙州知州的故事,文理有趣,甚是可读。”

    方平道:“在下最喜欢读这些游记故事,可惜没有见过卖的,着实可惜。”

    有了相同的兴趣爱好,就有话题,两人谈起看过的游记书,许多都是两人读过的,甚是惊喜。

    火车到唐州的时候,已是午后,方平下车买了些包子,与易理一起分食。

    吃罢了包子,方平道:“前面就是新野车站,我该下车,从那里转到邓州去。对了,兄台此去襄州为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回来?约个日子,等我回了叶县去你那里拜访。”

    易理道:“实不相瞒,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去看一看那里的账簿而已。这等小事,以前都是随便派个小厮,抄了账簿,带回叶县就好。”

    方平道:“既然如此,怎么这次兄台要去襄州?”

    易理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主人家开书铺已经三代,开国就做这生意。年初的时候,因为一宗借贷,本来借据是一千贯,债主要为难借贷人,让铺里新开了一张千贯的借据把旧借据换过,不合经手的人就是我。当时只以为小事而已,没想到后来借贷的人死了,家破人亡,惹出事情。”

    方平听了不由大吃一惊。易理说的事情,难道就是白家的案子?急忙打起精神,详细询问。

    此去襄州,易理本就心烦,路上又与方平说得熟了,没有多想,便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方平听在耳朵里,越听越是心惊。一直都说此案没有证据,却没想到一离叶县,就碰到了关键人物。

    易理的口供,岂不就是这案子的突破点?想来想去,路上与易理虚与委蛇,到了新野,急急忙下了火车,到车站亮明了身份,让他们带人把易理抓了起来。

    把易理带到一边的小屋子里,方平拱手:“不瞒兄台,在下正是御史台派往叶县的人,此去邓州查卷宗。既然碰到,且有口供,就不能让你再去襄州了。这是一件疑案,只要破了案,兄台的事情不过小事一桩而已,我可以向中丞求情,不处罚你。”

    易理听了,不由脸色腊黄:“世上岂有这样巧的事情?莫不是你早知是我,跟我上车来?”

    方平摇了摇头:“在下确实是去邓州的,并不知道兄台的事情。恰好在火车上遇到你,你又把事情说给我知,只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白家的人死得太冤,让我们在车上相遇。这便好了,我从新野县里借几个差吏,带着你一起立即回京,禀白中丞。”

    易理无可奈何,只好点了点头。这个年代的人,对天意还是畏惧,易理只能认命。

第13章 关键证人

    下了朝,杜中宵刚刚回到官厅,主簿叶项便拱手道:“中丞,方平从叶县回来了!”

    杜中宵愣了一下,道:“让他们多查些日子,务必把事情搞得清楚,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叶项道:“他拿到了关键证人,生怕在叶县出了意外,直接带回京城来了。现在人已经下到了台狱里,单等着中丞审讯。”

    听了这话,杜中宵一时有些蒙。他派人去叶县,并不是去审案,而是查案子有没有疑点。如果查不出疑点,便出于同情心,在京里把白先安顿下来。查出来疑点,便就上奏章,让京西路去查。方平一下子拿了关键证人回来,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想了一会,杜中宵道:“让方平过来见我。”

    叶项拱手称是,离了官厅。不多久,带了方平进来。

    杜中宵道:“你说找到了白家一案的关键证人,带到了京城,是怎么一回事?”

    方平拱手:“禀中丞,小的在叶县查案,谁知走漏消息,总觉得有人跟在我的后面。小的便与简成商议,他去柏亭监查卷宗,小的到邓州去,先把监视我们的人甩掉再说。哪成想,上车之后恰巧与当时为白家写借据的书铺的主管坐到一起。因为那主管不妨,把当时的事情漏了出来。小的怕回叶县有意外,便干脆带进了京,由中丞亲自审讯,以定行止。”

    杜中宵道:“好,此事若真能破了此案,当记你一功。我们去台狱,听听来人怎么说。”

    说完,与方平一起,到了台狱官厅,吩咐把人提来。不多时,方平押着易理进了官厅,一起行礼。

    杜中宵看着易理,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青衣,三络黑髯,甚是精干。心中实在有些不信,这样一件大案,就被方平误打误撞破了。

    定下心神,杜中宵道:“你叫何姓名?在哪里做事?一一道来。”

    易理拱手道:“小的易理,自幼曾读诗书,在叶县的章家书铺里做个主管。半年之前,有本县白正然借简员外家现钱一百贯,定好利息,由小的写了借据。过了些日子,书铺员外突然间对我说,要把那张借据改过,数目改为一千贯。这种事情没有做过,小的着实不敢。”

    杜中宵看着易理,淡淡地道:“后来怎么又敢了呢?”

    易理叹口气:“钱帛动人心。小的本来不敢,员外拿出一锭银来,约有十两,说是改了借据,银子便就是我的。而且说,简员外在叶县非寻常人家,家里有钱,官面上也有人,若不从他,以后生意只怕受他刁难。小的一时间昏了头,便就替他们把借据改过了。”

    杜中宵道:“借据是官府断案的倚仗,哪里是那么容易改的?”

    易理道:“相公说的不错,改起来确实不容易。书铺里的借据都是用的契纸,专门从衙门那里买回来的,一张一张都有数目。不过简家在衙门有人,拿来空白契纸,小的便改了。”

    杜中宵道:“改了借据,还要白正然签字画押才行,他如何肯在新的借据上画押?”

    易理道:“这是简员外做的事。听说是买通了人,乘白正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画押。具体是如何做的,小的委实不知道。简员外财大势大,想来找得到人去做此事。”

    杜中宵点头,沉默一会,问道:“此事除了你们,可有什么物证?”

    易理道:“当时小的收了原来一百贯的借据,说是销毁,其实留了下来。”

    听了这话,杜中宵猛地站了起来,道:“那张旧的借据在哪里?可带在身边?”

    易理道:“在身边。此次员外派小的去襄州,明言御史台派了人在叶县查此案,小的为防意外,特地把证物带了在身上。”说着,从怀里取了一张借据出来。

    方平带着易理回来,并没有审讯,只是押在了台狱里。所以这个时候,易理才拿了出来。

    杜中宵接过借据,仔细观看。到底是在地方多年任职的人,看得出来是叶县统一印制的格式,上面写明年月,白正然从简员外的铺子借了一百贯足,一年之后付清,利息二十贯足。

    书铺有公正功能,他们的借据、合同、契约之类,都是用的从官府买来的契纸,相当于官府收了印花锐。这些契纸数目清楚,理论上每一张都有登记,并不会混肴。不过简家有人在县衙为吏,想来有办法弄到空白契纸,实际上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仔细看过无误,杜中宵把契纸收了起来,吩咐官员唤进来一个书吏,仔细审问易理。当时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样的情况下白正然借钱,当时情形如何。后来又是什么时候改换借据,之后发生什么,问得非常详细,锱铢必较。现在只有易理的口供,当然是问得越详细越好。

    一切问得清楚,让易理在状纸上画押,杜中宵道:“此事你不是主犯,犯的也不是重罪,如果能帮朝廷审理了这案子,可以免你无罪。这些日子先关在台狱里,听候吩咐。”

    说完,命人把易理重新押回台狱,吩咐仔细看管。如果他出了意外,定然问罪。

    出了台狱,杜中宵对方平道:“你立即回叶县,与简成商议,两人留在那里,惑人耳目。等到我上奏之后,朝廷做了决断,再让你们两人回来。”

    诸般吩咐罢了,杜中宵回到了自己的官厅,闭目思索。这件案子文书做得太过漂亮,自己接到白先状纸后,其实并不抱多大希望。派简成和方平两人去叶县,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倒是没有想到,方平就真地有这样运气,一下就撞到易理,问出原委,带回了京城。

    叶县那种地方,这些年随着铁监发展,几年就变一个样子。像白家这种案子,必然不少,只是天下没多少人有白先的毅力,能一直告到御史台来。

    此案上奏,有几个方面,杜中宵要仔细思索。一个是冤假错案,当然要重新审理。只要有易理提供的口供,交予京西路重审就可以了。再一个是白先一直告状,为父审冤,朝廷当予以表彰,以劝导世人尽孝。还有一个,这件案子,除开白先坚持告状的因素,其实并不算什么大案。这样的事情别说叶县,许多地方可能都会有。借着这件案子,能够清理一下柏亭监混乱的现状,应该是更大的事。

    这三个因素,上奏时以哪个为主,杜中宵要做出选择。想了许久,杜中宵站起身来,在案后来回踱步,最后决定,还是以柏亭监的混乱为主要因由上奏。

    自从建立铁监,实际上就拉开了大宋工业化的序幕。过程怎样,结果如何,杜中宵并不知道。随着工业化的进行,与历史上的欧洲工业化过程必然会有相似的地方,但也必然会有不一样的地方。

    中国足够大,有庞大的市场,而外部市场不足,初期必然以满足内部市场为主。这一点与历史上的欧洲不同,具体过程如何,杜中宵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必然有其客观规律,违背了客观规律,哪怕得意一时,慢慢终究还是会改过来。

    杜中宵知道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两者之间的主次、联系,但却不知道事实会如何演化。他的选择,就是先建立铁监,让他们主动去与制度发生关系,慢慢改变整个社会。河曲路三年多,想的已经与最初铁监时不一样了。要不要借着这个案子,重新梳理铁监的现状,杜中宵一时委决不下。

    客观地说,现在由朝廷掌握铁监等关乎天下民生的大厂,同时哺育柏亭监治下的小厂,效果还是不错的。这几年铁监发展得很快,柏亭监的各种小工厂如雨后春笋,欣欣向荣。但由于官府管治不严,人力也不足,同时产生了各种各样的乱象,白家的案子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现在国内市场远没有统一,社会对柏亭监的各种产品需求无限,到处都是机会。简员外之所以不惜杀人,也要夺取白家的土地,便是表现。不管白家种地一年能够赚多少钱,跟开工厂相比,不值一提。

    社会上层的富丽堂皇,往往凝聚着社会下层的血泪。上层越是金碧辉煌,下层可能过得越是凄惨无限。便如白家一案,如果从发展工业,发展资本主义关系的角度,简员外作为新生的资本家,好似是应该得到鼓励和保护。但从平凡的白家来说,当然应该严惩。

    一个国家的繁荣富强,与底层民众的生活幸福,两者的结合点在哪里?应该如何结合?杜中宵不知道,本来他也不想知道。现在这件案子,却让他不得不考虑,到底应该怎样做才对。

    白家一案或许很简单,但对杜中宵来说,却有许多其他意义。到底应该怎么处置,朝廷应该如何应对,实在包含太多内容。这一件案子,当理清杜中宵的思路。

第14章 去叶县

    奏章上去之后,舆论哗然。杜中宵以白家的案子为例,加上自己打听到的其他消息,说柏亭监一带由于工业发展,而官府的治理跟不上,各种乱象横生。为了百姓福祉,应该加强治理。

    皇帝批示严查,政事堂确有不同意见,一时争执不下。在政事堂那里,柏亭监贡献了大量财政,是会下金蛋的母鸡,正是这几年成功的地方。纵然治下有些案子,也不能说乱象横生。

    一时之间几方角力,连续两天几个衙门争论,反而怎么做没有下文。

    这一日上朝,御史台上奏的时候,杜中宵捧笏道:“叶县白家一案,朝堂论奏数次,没有定论。如果消息传回叶县,而没有去查,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

    宰相文彦博道:“一件命案而已,把证人交予京西路,命提刑司覆核即可。”

    杜中宵道:“相公,据我所知,这数年之间,柏亭监那里的疑案着实是有不少。为百姓计,不如利用白家一案,派大臣前去彻查,看看到底有什么样的问题。民间传言,柏亭监这几年流民太多,而土著太少,公吏差役俱不足,治下极是混乱。”

    文彦博道:“不过一件命案而已,既有证据,则京西路重查就是。这几年间,柏亭监治下场务越开越多,每年收许多钱粮。若是因为一件案子,扰了地方安宁,岂不是得不偿失?”

    见与文彦博说不通,杜中宵不再理会他,捧笏向皇帝道:“陛下,依御史台得来的消息,柏亭监治下甚是混乱,远不止白家一案。臣请借此机会,派大臣去柏亭监,除了穷治白家一案,同时料理当地的其他事情。现在火车方便,臣愿到柏亭监一行。”

    赵祯看着杜中宵,过了一会,缓缓点了点头:“此事也可。另命京西路提刑鲍轲办理此案。中丞到了柏亭监后,可会同地方官员,详查事情起因。至于其他案件,可酌情而行。”

    文彦博本欲再辨,见皇帝下诏,也就闭口不言。这几年钱粮多收,对外连战连胜,是难得的内外清明的好时候,文彦博底气十足,反对一切改变。特别是柏亭监,这些年发展很快,钱粮多收,杜中宵说那里有问题,文彦博当然反对。

    杜中宵对这样的结果很意外,他本来以为会有激烈的争论,皇帝轻易不发表意见,没想到会这么轻松。回到御史台,把郭申锡等其他官员叫来,道:“今日圣上恩准,我去柏亭监。案子在这里,丝毫拖延不得,明日便就动身。台里的事务,我走之后由郭知杂暂代。”

    郭申锡拱手称是,道:“中丞,柏亭监是现在天下州府钱粮第二,仅次于开封府。若加上铁监调出来的各种物资,可能比开封府收的钱粮更多。若是出了岔子,罪责可是不小。”

    杜中宵道:“当年我在京西路,建了柏亭监,现在去查案子都要小心翼翼了么?我的奏章送进宫内之后,连续两日都是虚谈,没有人出来决定,此案到底该如何查,这样怎么得了!”

    郭申锡道:“因为柏亭监事关重大,任何事情,轻易都不会有人出来说该怎么做。文相公只同意让京西路复查,便是此意。中丞去了,必然会有其他的事情惹出来。”

    杜中宵道:“事情或许如此,但还是要做。此案自有我做主,你们安心在京城就好。”

    众人不再说什么,一起拱手称是。

    御史风闻言事,杜中宵担任此职其实很不习惯,他还是习惯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工作。直言上谏,这种事情不是杜中宵所熟悉的。说到底,杜中宵实际受的前世教育,对于台谏言官,并没有确切认识。说话有什么用?政治就是确实的权力,做实际的事情,不能靠几句话来改变。

    其实这个年代,是御史言官权力最大的时候,可以直接牵制两府宰执。只要御史台论奏,国家政策也会停摆,并不仅仅只是进言而已。这跟现在的皇帝有很大关系,他有意扶持了台谏体系,以牵制两府宰执。杜中宵做御史中丞,本就是皇帝有意为之,只是杜中宵本人还没有认识到而已。

    回到御史台,杜中宵吩咐取了白先到御史台,并吩咐属下官员,准备出发到叶县。此行带了推直官程来广和几名办案的吏人,及一众随从,让他们跟提刑司一起办案。

    不多时,白先被带到御史台,到了官厅,向杜中宵见礼。

    杜中宵道:“自得了你的状纸,御史台派了人到叶县追查。天可怜见,碰巧遇此案中书铺换借据的易理,得知事情原委。圣上下诏,我到叶县去,监督提刑司重审此案。明日便出发,你一起同行。”

    白先行礼:“相公之恩,如同再造。阿爹在天有灵,听闻这个结果,也该瞑目了。”

    杜中宵点头:“此案牵涉不少,拖延不得。朝中拖了两天,也不知道叶县有没有得到消息,会不会出意外。我已经行文叶县,立即拘捕涉案人员,不让他们逃脱。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便就出发。”

    白先再次谢过,随着吏人出了门,回到客栈收拾。

    杜中宵回到家里,跟韩月娘说过了事情原委,道:“明日一早,我便坐火车去叶县,这些日子家里的事情,你多多用心。京城里王公显贵众多,比不得以前在家乡的时候了,切莫惹事。”

    韩月娘道:“我自然知道。以前在家乡的时候,我们便是最有钱势的人家,乡民们都是看着我们吃穿住用。到了京城里面,才知道不算什么,真正的富贵人家多了。我自有分寸,不会给你惹事。”

    杜中宵道:“自从入了京城,你时常出去走访亲友,也不知道跟什么人交往。”

    韩月娘听了就笑:“这种事情,我说了你也没有耐心去听,何必要管。无非是女人家之间说些家长里短,议论街坊异闻,又不牵涉到政事,管那么多做什么!”

    杜中宵摇头:“话不是这样说,官宦人家,不知道哪里就牵扯到政事。去年的庞相公是怎么离开京城的?不就是家里人惹事,被人奏上了朝廷。哪怕庞相公没有过错,还是抵不住流言。”

    韩月娘道:“如此说来,你到京城里为官,我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杜中宵道:“也不是如此,你要心中有数,不要被人钻了空子。特别记着不要收钱,不要答应替别人办什么事,如此就不会出什么大事。”

    韩月娘笑着摇了摇头,也懒得再理杜中宵。自己家许多产业,钱财无数,怎么会京城里收钱?自己只要不干涉杜中宵公事,能惹出什么事来?杜中宵自己个人的交往不多,自己当然要多走动。

第15章 人多官少

    杜中宵一行到达叶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步出专列,杜中宵举目四望,竟然找不到四年前的影子。这里发展太快,并不像其他的州县,数十年没有变化。

    柏亭监知监吴君庸和叶县知县李杞带了官吏,早早就等在车站,一起上前迎候。

    行礼毕,吴君庸道:“叶县驿馆已经安排了中丞住处,中丞可以带人前往。今夜为中丞接风,本监官吏一起拜见,万望莫要推辞。”

    杜中宵道:“此事好说。昨日发文叶县,让把涉案的简家等人,全部捉拿,有没有办好?”

    一边的李杞道:“回中丞,下官今日上午已经照办。凡是涉案人员,已经全部收监。”

    杜中宵点了点头,想了想问道:“朝中争了两天,有没有消息到叶县?有没有案犯逃跑?”

    李杞道:“朝堂的事,一时间没有传到地方,案犯对朝中争论一无所知,甚是侥幸。”

    这边案子不办,朝中争来争去,杜中宵最怕朝中没争出个结果,案犯先得了消息。听了李杞的话才放下心来。有了易理的供词,这件案子并不复杂,仔细一些就好。

    叶县因为在南北交通要道上,往来的官员众多,驿馆修得极其豪华。杜中宵住了单独一座院落,带的人安置在左近,非常方便。到住处换了便服,杜中宵和程来广一起到了接风宴席。

    各自落座,知监吴君庸起身,向杜中宵介绍了柏亭监和叶县的官员,道:“中丞远来,百官甚是欣喜。特备薄酒,为中丞接风,寒酸莫怪。”

    这几年随着铁路越铺越多,许多中央官员开始出巡,叶县接待的官员众多,大家都已经习惯。杜中宵客气几句,与众人一起饮酒。到底是大县,酒宴非常之丰盛。

    酒过三巡,各位官员都说些闲话,慢慢散漫。

    杜中宵对吴君庸道:“这些年来柏亭监多收许多钱粮,是朝廷眼中重地。不过,我听说这里的客户太多,官府管理不及,治下也是乱得很。白家一案只是个例子而已,实际上地方上这种事情不少。”

    吴君庸叹了口气:“中丞,柏亭监这里,官少民多,官府着实管不过来。便如柏亭监,人口已近十万户,却还只是作为一个小州,官吏不齐。治下发生的案子,如果不是证据齐全,就难以勘查。”

    杜中宵道:“这也是实情。七八年前,我初次建柏亭监的时候,治下只有几千户,现在却扩充了十倍不止。官府的人还是那样多,确实无法治理地方。”

    吴君庸道:“好在官办的几家大厂,都是他们自己在管,不需官府插手,不然情况更糟。我多次上奏,要把柏亭监升格为大州,增加官员过来,朝中只是不许。”

    这是很尴尬的事,朝中认为现在的柏亭监很好,收的钱粮很多,都不想改变。有点案子怕什么,又不会影响大局。向柏亭监派人,也只是加强了官办场务的管理,派了更多监当官,地方没什么变化。

    这不是哪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朝堂,对柏亭监发生的变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治理。几千年来都是农业为天下之本,这种工业发达的地方是个另类,朝廷本地躲避管理,放权给地方。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地方的实力派势力膨胀,最终控制地方,甚至引起动乱。他们未必能推翻官府,更可能被镇压,新生的工业也会受到打击。

    这个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旧的政治制度不适合管理这里,就要改革政治制度。现在发展了不足十年,已经乱象横生,如果不进行梳理,会越来越严重。

    杜中宵道:“朝廷治天下,想的无非是国泰民安。最近几年,柏亭监乱象丛生,案件积压甚多。听人说,地方发生很多争端,根本就不报官府,报了也没有人管。”

    吴君庸道:“此事着实冤枉,衙门里除了我,就只有一个推官和一个录事参军,天天都是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是没有人管?只是人就这么多,吏人名额也受限,实在管不过来。”

    宋朝的官府里,除了官员,其实就是公吏,这都要发俸禄,有规定的名额。柏亭监同下州,官吏的名额不多,怎么管得了这么大的地方?可以临时增加的,都是差役而已。柏亭监是工业发达的地方,绝大多数人都是客户,哪里去找那么差役来?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

    从制度上讲,州府的等级是按人户来的,人口多了地方的级别就升上去。可柏亭监这里,增加的大多数人是客户,流动性很大,连户口统计都没法完成。从地方到朝廷,都是得过且过。

    一边的李杞道:“朝廷只愿这里多开厂,能够多收税,却不知对地方来说,官吏不够,许多事情管不过来,许多烦恼。柏亭监如此,叶县也是如此。便如白家的案子,当时报来,依着证据查下去,便就是那样。白家的后人来告,又找不到证据,可不就只能结案。”

    杜中宵道:“我在叶县这里住些日子,了解一下地方,然后上奏。如果一定要改,那就早改,不要惹出大事。白家的案子,先拿了人,等到鲍提刑来了再行审理。”

    吴君庸和李杞一起拱手:“如此最好。我们两人人微言轻,纵然上奏,也没有人理会。中丞是朝廷重臣,若是代地方上奏,必然不同。”

    杜中宵道:“但愿如此吧。对了,当年柏亭监建了许多学校,现在怎样了?”

    吴君庸道:“地方上并没有钱,只能由各厂自己建。现在几座工厂,都有自己的学校,学成了的进厂做事。铁监的最大最好,凡是厂里子女,都可以在校里学三年,然后考其他学校。”

    杜中宵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以柏亭监的经济不应该如此,可实际就是这样。由于地方经济发达,柏亭监完全取消各种苛捐杂税,只按朝廷律令收税。宋朝是高度中央集权的体制,地方上收上来的钱理论上属于三司,监里的库收藏的钱物,为寄省之物。严格地说,地方上没有完整的财政权,手里很少可以挪用的资金。柏亭监收的钱多,都是属于朝廷的,地方官的手中并没有钱。

    由于地方发达,柏亭监这里做事,临时用钱,可以要求地方大户捐献。这种钱大户愿意捐也好,不愿意捐也罢,都得拿出来,即所谓的苛捐。经济发达了,这种捐献就多,比一般州县好做。

    这个时代,与杜中宵记忆中的中央和地方,是完全不同的关系。大宋立国,为了削除藩镇之害,太祖收地方财权,改变官吏结构。地方对中央的威胁小了,治理的能力也弱了。

    一边与吴君庸和李杞交谈,杜中宵一边心里暗暗思索。随着经济的发展,原来的政治结构已不符合现实,要怎样改变,才能让皇帝和官员接受。

    随着工业发展,地方变得复杂,原来的政治结构已经不能适应。如果不做改变,官府对于地方的控制必然减弱,与地方豪强的矛盾必然增多,早晚会出大事。而地方经济实力强了,难免的,又会对朝廷形成威胁。两者之间的结合,是中国这个大一统的中央帝国永恒的难题。

第16章 复杂的地方

    第二日一早,杜中宵揭榜于驿馆门口,许百姓自投状。凡有地方官吏不法,有案件不查,或者其他事务,都可以投状到御史台。

    此次到叶县,重审白家一案是其次,杜中宵更重要的任务,是了解这里的情况,提出解决方案。现在的叶县,与杜中宵上次来时完全不同。那个时候,叶县的主体是在城墙内,城墙外只有几处草市。现在不同了,叶县的大多数人口,居住在城墙之外。而且由于工厂集中,形成了几个大聚居区。

    由于制度改变跟不上变化,几个大聚居区中,只有一个有监镇,其余的地方管理是空白。叶县县衙实在没有能力,把治下的居民区全部管起来。

    开封府十万户,其中有大量官吏,官府有大量人力,由于人口集中,依然案件积压。柏亭监治下已近十万户,有数十万人口,仅靠着监里和县里的官吏,怎么管得过来?实际上官办的场务基本自治,其余的地方能管多少是多少,私营场务基本不管。

    这样的局面,是以前没有遇到过的,地方不知道该怎么办,朝廷同样不知道。对地方的要求就是一条,无事。只要无事,哪怕地方上很多案子私了,也是地方上的功绩。

    几年下来,地方已经不知道积压了多少无人问津的案子。此次杜中宵来,便是收集这些资料,提出解决的办法,形成新的局面。

    驿馆里,程来广从外面进来,对杜中宵道:“半天时间,便就接状三十余封,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少案子?榜文贴出去,看的人可是还不多。”

    杜中宵让他坐下,道:“开封府一年有多少案子?柏亭监一年有多少?”

    程来广道:“粗略一算,柏亭监和叶县一年受理的案子,没有开封府一厢的十分之一。”

    杜中宵点了点头:“就是如此。你要知道,除了开封府的军队和官吏,柏亭监的人户可是与之相差不多。难道这里的人如此遵纪守法,就没有案子发生?不过是官府实在管不过来,一般百姓,知道报官也没有用处,民间自己处理罢了。我们这一次来,就是要收集这里情况,回去报告朝廷。风闻奏事,御史台风闻的不过是京城之事,地方上基本是一无所知。现在不一样了,柏亭监的人户,这里的工厂,说是现在天下第一繁华之地,也不算过分,可治理的官吏就实在太少。”

    其实何止是官吏太少,更重要的问题,以前的治理方式不合适了。由于各方脱节,柏亭监官方与民间已经分离,官方实际管不到民间事务。白家的案子,如果不是白先坚持告状,也就是那样了。

    工业的发展,会导致经济和人口建速集中,柏亭监就是如此。最早的工厂都是建在这里的,几年时间,随着铁路的建设,形成了庞大的内需市场。加上这几年杜中宵打了几次仗,军队整编,柏亭监的工业发展非常迅速,大量的人口被吸引到了附近。

    现在是柏亭监的快速发展期,工厂开了就赚钱,虽然民间很乱,但经济运行有序。一旦工业发展停滞,就没有这么和谐了。如果朝廷只是贪图这里收的钱粮,而不考虑后面的隐忧,可能就会出乱子。

    杜中宵拿着收到的状子观看,越看越是皱眉头。这些状子的两大主题,一个是偷、盗、骗、抢钱财的,再一个就是命案,许多案子还合在一起。有的是地方豪族压下来,有的是报到官府去,却因为证据不足不了了之。里面很多案子,都跟附近的工厂有关。

    放下状子,杜中宵一时委决不下。如果这些案子全部穷治,这几年涌现出来的很多工厂主,可能都被牵连。用后世的话说,这些人是新生的资产阶级,应该是鼓励保护才是。而如果不处理,这种情况后边会越演越烈。他们手中有钱,用钱做事,官府也很难压制。

    到底应该怎么做,找到既能促进工业化发展,又缓和阶级矛盾的办法,让人头痛。前世所学的这些知识,都是以欧洲的历史为蓝本,与现在的现实情况并不相符。欧洲的工业化,因为国家较小,是与对外殖民侵略混在一起,伴随着鲜血与压迫。中国不一样,首先面对的就是巨大的国内市场,工业化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国内资源的重整,以及市场的开拓。

    叹了口气,杜中宵让程来广出去,自己一个人思索。

    正在杜中宵苦思冥想的时候,突然听到声音:“真是官人到了?怎么不早修一封书给我?”

    杜中宵睁开眼睛,见来的是陶十七,笑道:“这次来的匆忙,便没有知会你。”

    陶十七上前行了礼,在一边坐下,道:“我听监里的官员说官人来了,一时不信。直到昨天监里的官员都来相迎,才知道真的来了,今日赶紧过来相看。”

    杜中宵吩咐上了茶来,问道:“这些年,你在柏亭监还好吗?”

    陶十七道:“好,一切都好。这几年整军,需要大量枪炮,监里的活计做不完。只是枢密院整军要枪炮,却又不肯给钱,有些麻烦。监里赚钱,只能够多做些民品去卖,不然我们的俸禄都不知哪里要去。”

    杜中宵道:“那倒不致于,你们都是官员,不是朝廷一起发俸禄吗?”

    陶十七道:“那才有多少钱?我们伎术官员,本俸不高,全靠监里另发钱呢。”

    “原来如此。”杜中宵点了点头,此事虽然知道,却不知道现在他们到底能发多少。“自从建铁监到现在,已经有八年了,看来你已经在这里落地生根。这个地方,住着可还满意?”

    陶十七道:“我们住在铁监,那里是官办的工厂,一切有自己的规矩,倒是还好。只是叶县这里不同,民间的小工厂多,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就比铁监复杂多了。一般没有事情,我们也少到这里来。”

    杜中宵道:“七八年的时间,正在发展的势头上,当然一切都好。官办大厂,有自己的官吏在那里管着,当然秩序井然。叶县这里,什么都是民间自己发展起来,当然不同。”

    陶十七连连点头:“是啊,可不就是如此。我们这些把铁监做起来的人,才赚多少钱?叶县这里的员外,许多家财万贯,日进斗金,可不是我们能比的。我们这些人,跟他们说不到一起去。”

    杜中宵笑了笑,官与民不同,本就如此。铁监的人虽然赚的钱少,也只是跟员外们相比,比员外们手下的人可是赚得多了。而且铁监的人,一生都有保障,只要不犯铁监的纪律,可以一辈子活在那里。

第17章 需要改革

    看看到了中午,杜中宵吩咐上了几个菜来,与陶十七一起饮酒。这是随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人,了解消息没有人比他更合适。面对自己,他也什么都会说,不会藏着。

    饮了两杯酒,杜中宵道:“你在柏亭监许多年了,实话说,觉得这里怎么样?”

    陶十七想了想,道:“怎么说呢,初时在这里做事的时候,可不敢想以后会有这种日子,有这样的规模。我现在一年到手的钱财,有几百贯,官员中也算是有钱的了。可是啊,总是觉得,这里一天一天变得太快,有时候有些心慌。很多东西,刚刚熟悉,就又变了,再不上从前的那种日子。”

    杜中宵点头:“这是难免。天下变化最快的地方,就是柏亭监了。许多东西都是这里先出来,而后传遍天下。没有新东西出来,才是不对的。不过,对于百姓来说,变得太快,总觉得日子不安稳是不是?”

    陶十七道:“是啊,特别是这几年成了家业,变得这么快有些害怕。不过,铁监一年赚许多钱,我们发到手的钱多了,又觉得挺好。”

    杜中宵端起酒杯,与陶十七饮了一杯酒,道:“这是正常的。人哪,总想着手里有钱,出门去一切都是昨天的样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变老。可实际哪能那样呢?总要不断地向前,才会有更好的生活。上一代的人成亲,生育子孙,人口一天一天变多,不能够不断发展,岂不是会越来越穷?以前种地,地里只能出产那么多粮食,就是越来越穷,最后无法支撑。开工厂不同,厂越开越大,越开越多,用的人自然也是越来越多,子孙未必就会变得更穷。”

    陶十七笑道:“官人说的这些,我可是不懂。现在养育孩子,自己仔细算着,要攒下多少钱,才能他们衣食无忧。铁监里一起与我做事的人,大多都是如此。”

    杜中宵笑道:“铁监建起来不过七八年,未来的一切都不知道,这样也是正常。说起来,铁监的人口集中,管理有力,铁监又有钱,倒是可以建学校之类,让后代有更好的出息。”

    陶十七道:“说起此事,铁监那里的学校办得倒是好,可以免学费学三年识字。学得好了,可以去考各种学校。这几年来,那些学校里,还是我们铁监里的孩子去的多。”

    杜中宵点头:“就是要这样,让下一代有更好的生活,才不辜负了这些年的发展。对了,下年是大比之年,前些日子发解,铁监有多少举人。”

    陶十七道:“说起此事,大家都觉得不合适。现在的柏亭监只是同下州,发解三十多人,都觉得太少了。柏亭监近十万人户,应该比较大州,举人解额多一些才是。”

    杜中宵道:“到铁监来的,大多都是工人和做生意的人,一时解额少也没有什么。此次我来,看过这里之后,了解有多少不合理的地方,一起上奏,希望能很快改过来。新兴的东西,要让朝廷和民间的人接受,总有一个过程。其实铁监那里还没有什么,这两年叶县太过于乱了,不整治不行。”

    陶十七道:“官人说的对,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叶县比不得铁监那里。特别是近些年,大量人户都住在城墙外,藏匿盗贼,谁能够找出来?到了晚上,除了热闹的集市,都少有人行。”

    柏亭监现在到底的多少人户,其实没有人能说出来,大量人户都没有登记。官府征税,因为是针对各种场务,在场务里做活的人统计不到。一般估计,铁监那里有一两万户,叶县这里就说不清楚,三四万户到六七万户说不清楚。由于叶县城太小,大量人户住在城外,官府的治安力量无法管理,地方治安非常混乱。对于百姓来说,直观的感觉,就是一个乱字。其实对于官府来说,要管理的事情可就多了。

    杜中宵问着陶十七,听他讲述附近的情况,心中思索。自己当初建铁监的时候,重点在官营铁监那里,叶县并不观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偏偏是叶县发展了起来。

    铁监周围管理严格,而且官营工厂人数众多,私营工厂在那里会受到很多限制。叶县则紧邻铁路干线,交通方便,县衙无力管理周边,大量工厂在这里安家落户。人口众多,流动人口多,必然会出现社会混乱。这种状况,社会发展快,但也容易失控。

    从今天收的状子,加上陶十七的讲述,杜中宵感觉,必须要重视叶县,解决好这里。其他地方的铁监都是学柏亭监,由于规模、人才和生产的产品不同,还没有出现叶县这种地方。叶县解决不好,等那些地方发展起来,很可能又会出现新的这种地方。

    听着陶十七说着这一带新的变化,杜中宵道:“叶县如此混乱,你们本地人有没有想过办法?”

    陶十七道:“不管这些,想了又有什么用?”

    杜中宵道:“只是想想,又不干犯朝廷律法。就是平时闲话,有人提起过吗?”

    听了这话,陶十七来了兴趣,道:“那当然是有。平时周围有案子发生,总有人说,如果怎样怎样就不会出现这种事。不过不管是怎么说,核心一条,就是要增加真正做事的官吏。地方上没有人,怎么能治理好呢?现在叶县这里,县衙才有多少官员?连治下有多少人都搞不清楚,谈何治理!”

    杜中宵点了点头:“是啊,叶县这里的官吏太少了。此次回去,按照人口多少,柏亭监应该上升到大州。地方小,人口集中,收的钱粮多,官吏应该更多才是。除此之外,还要根本的管治理论。有了理论上的指导,才能把事情做好。不然,东来一下,西来一下,终究还是会出问题。”

    陶十饶有兴致地道:“官人说的理论,是什么东西?说来听听,说不定对我们有用。”

    杜中宵道:“现在想的还不全,没什么可说。等我在这里待上些日子,了解了地方的情况,才能总结出来。以前的治理方法,面对叶县这种地方,已经不行了,应该想别的办法才是。”

    这不是社会制度的问题,以前的政治结构,对应的是农业社会,对工业社会并不适应。面对着工业突然暴发,必然力不从心。工业社会有自己的客观规律,社会治理应该符合客观规律。

    杜中宵对叶县的重视,很大程度上,是对工业社会对现在的社会制度冲击的警惕。如果不能够及时解决,只怕将来发作起来,更加严重。

    欧洲在工业革命的初期,基本是放任自流,对资本家几乎没有限制。资本家发展起来,再利用实力参加政治,改变政治制度。这样的轨迹,与欧洲的政治传统相结合,出现新的社会形态。欧洲的工业革命随着生产力发展,伴随着的是血与火,对内镇压,地外侵略。作为大一统国家,中国的工业革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然就四分五裂了。

    安排了陶十七在驿馆歇下,杜中宵坐在书房,想着以后的改革。

    柏亭监开始的工业时代,一条基本原则,应该是朝廷要积极参与到过程中去。要有官办的银行,官办的工厂,官办的商业,做工业时代的引导,同时分享利润。关系国治民生的行业,应该官办为主,民营作为有益补充。这样做,可以保证整个工业化大局,在朝廷掌控之下,不致偏离了方向。

    与百姓生活紧密相关的行业,如果不是特别重要,而管理又不方便,可以放手给民营。不致于影响整个行业发展,又能够活跃市场,有其必要性。官办与民营结合,才能健康发展。

    政权需要金钱,所谓钱粮。农业时代,自然以农业税为主,就是现在沿袭自唐朝的两税法。到了工业时代,大量金钱向工业集中,农业的地位降低,必须要有从工业中收集资金的办法。税赋当然是最基本操作,向企业收税,向百姓收税,以维持政权的运转。工业时代的税赋如何设计,现在的官员根本就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还是靠着以前的制度,造成税赋大量流失。

    现在的朝廷,以为从柏亭监收的钱粮多,就处处放纵地方。却不知,多收的钱粮,跟柏亭监真正的能力,还差得很远。大量私营工厂,官府根本就掌握不了,只能按照固定次产交税,偷漏极多。应该大力加强柏亭监的官吏人数,把地方的工厂掌握起来,最理想的是掌握其生产和运营。

    这就需要财税制度,符合政权治理的财税制度。这个年代,各种系统都不完善,如何从工厂中把税收上来,是个难题。连货币都不统一,何谈税收?

    政权需要的金钱,一部分靠官办的工厂、商业等等,另一部分则靠税赋,相辅相成。官营和民办比例的变化,对应着工业前进的周期。

第18章 审案

    等了整整一天,京西路提刑鲍轲才到。众官迎他入驿馆,前来拜见杜中宵。

    见礼毕,两人分宾主落座,鲍轲道:“邓州不通铁路,要到新野坐车,甚是麻烦。得了消息后我立即出发,还是让中丞等了两日,莫怪。”

    杜中宵道:“无妨,一两日的时间,我在这里查探消息,也是份内的事情。”

    鲍轲道:“多谢中丞体谅。白家的案子,当时他告到转运使司,我便过来查过,并未发现不妥。听说中丞派人来叶县,查到了关键证人?”

    杜中宵道:“是书铺的主管,当年替换借据的人。御史台推直官程来广负责此案,知之甚详。提刑稍后找他,详细询问即可。审讯的时候,也要程来广带吏人在旁。”

    鲍轲拱手称。

    提刑司除了负责刑狱,还有监察职能,虽然不像转运使司那样明确,带的其他职务不少。名义上来说御史台也是他的上级,鲍轲非常恭敬。

    饮了一会茶,说了些闲话,杜中宵道:“提刑,叶县这里案子极多,县衙查不过来,不知每年巡视如何?如果疑案太多,提刑司应该想办法才是。”

    鲍轲道:“回中丞,提刑司只是查缉案件,并不收受民间状纸。每年来叶县查,虽然许多案子他们办得慢了些,案卷上并无大错。便如白家一案,也是证据清楚,当时并无问题。”

    杜中宵摇了摇头:“衙门管不过来,吏人与地方豪强串通一气,只查案卷怎么查得出来?地方上一直这样下去,时间长了哪里还知道朝廷!提刑此次来了,恰好我也在这里,便多收状子,看看这里到底有多少大案!叶县这几年人口聚集,钱粮多收,可治安着实是不好。”

    鲍轲有些为难:“中丞,京西路地方广大,事情太多,在叶县待得久了,只怕耽误其他地方。”

    杜中宵道:“连一县都管不好,何谈一路!你从提刑司多调些人来,再从周边州县抽些官员来,用上一二十天的时间,仔细查一查这里。御史台在外面许百姓自投状,里面有案子,会交给你。”

    见杜中宵面色不好,鲍轲急忙称是。作为御史中丞,杜中宵一道奏章,告自己不称职,可不是小事情。一个不好,就被革职他任实在是稀松平常。

    提刑司本身没有多少人,鲍轲来这里带了几个吏人。杜中宵要查案,只好从其他州县调。当下请示了杜中宵,发自己手令,从邻近且通铁路的汝州、许州和唐州,调了几个通判知县来。

    御史台是风闻奏事,不会泄露风声,杜中宵到了之后,一两天时间,便收了近百件百姓投状。里面有许多说的是闲话,很多是本地读书人对叶县的看法,但最多的还是案件。程来广带着吏人,把这些状纸分门别类,需要重新审理或者是本就没人管的案子,别作一册,准备给提刑司。

    一切安排妥当,杜中宵有面色平静下来,道:“提刑远来,今夜为你接风洗尘。接下来的日子在叶县多住些日子,把这里的案子理一理。待在这里两天时间,收到许多状子,这里只怕不简单。”

    鲍轲道:“下官平时也听说,叶县人口众多,而且多是客户,只怕藏匿妖邪。只是叶县的官员实在不多,无力严查地方,许多案子根本就不上报。”

    杜中宵点了点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对朝廷不好,对百姓也不好。”

    鲍轲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京西路的官员,哪个不知道叶县这里的复杂性,只是大家不说罢了。几年时间,突然增加这么多人口,没有人组织,当然难管。又加上工业发展,出现了很多大员外,在地方上的势力很大,治安怎么可能好得了。鲍轲任京西路提刑,也有意不来捅这里的篓子。白家一案不是御史台插手,其实就那样过去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杜中宵和鲍轲带人到了县衙,正式重审白家一案。

    一应案犯和证人被带到堂上,李杞看着白先,道:“白家的后人,记得只剩了一个女儿,莫不就是你?怎么做男子打扮?”

    白先落落大方,拱手道:“回知县,小女子做男人打扮,路上方便。”

    李杞点了点头,不在这上面纠缠,对鲍轲拱手:“提刑,一应案犯俱已带到。当时章家书铺的主管偷换借据,旧的借据就在案头,俱已查问无误。”

    鲍轲点了点头,查看案头的证物,一时没有说话。

    杜中宵坐在一边,监督审案。自己是御史台的官员,这不是诏狱,不好直接插手。审还是由提刑司来审,御史台的官员在一边监督而已。程来广带了两个吏人,坐在一边记录。

    自从御史台收了状纸,已经过了好些日子,白先不似以前憔悴。她本是女儿身,十七岁年纪,长得端庄,算不上绝色美女。以女儿身告了半年状,一直告到御史台,杜中宵也有些佩服她的执着。

    看罢了状纸,鲍轲抬头,对堂下的简员外道:“你为了谋夺白家土地,偷换借据,逼死人命,实在罪大恶极!事情到底如何,仔细召来,少吃些苦头!如若不多,大刑伺候!”

    简员外喊冤:“相公,小的是一等良民,如何会做那种事情?白正然来借我家的钱,当时念在同是乡亲,便借给了他,哪里想到后来的事?一切与我无关!”

    鲍轲冷笑一声:“证据和口供就在这里,易理供述换过了证据,你还敢抵赖!”

    说完,不理简员外,对一边的章员外道:“书铺是你家的,为何偷换借据,从实召来!”

    章员外道:“回禀相公,半年前简员外和白正然到了书铺里,商定了写一张借据。过了一个月,简员外来找我,说是给三十两白银赠我,把借据换过。小的一时贪他的银子,便就换了。”

    易理已经招供,章员外再抵赖没有意义,一问就说。他只是这件案子的从犯,再怎么样,应该判不了死刑。简员外可不一样,是本案主犯,当然抵死不认。

    鲍轲道:“偷换借据,用的是县衙发的契纸。契纸从哪里来的?”

    章员外道:“是简员外送来,说是托了县衙的简押司,从衙门里拿出来的,必然不会错。”

    鲍轲点了点头,问一边的李杞:“简押司可曾收押?带上堂来!”

    李杞道:“回提刑,本县押司简中明,擅带契纸出县衙,做下这不法的事,已经收押。”

    过不多时,简中明被带了上来,摁在堂下。

    鲍轲在那里仔细审问,让几个案犯详细说明当时经过,杜中宵冷眼旁观。章家书铺的人,包括章员外和易理都算配合,一问就说,并没有隐瞒。简家的人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不管什么事,只要没有确定的证人,就一推三不知。很显然他们是商量过的了,就是不招供。实在没有办法,认些小罪,杀人的人事抵死不认。只要不牵涉到杀人,最重不过判上几年,也没有什么事情。

    再三审问,简员外只好认了自己送钱给章员外,让他偷换借据的罪责。但对于其他事情,则是一概否认。只说自己用新借据催白正然还钱,绝没有杀人的事情。

    问不出结果,鲍轲命把几个罪人收监,择日再审。几个官员坐在一起,商量着刚才审案的结果。

    鲍轲道:“简员外这几个人,看起来极是难缠。只要没有人证物证,便就不认罪。白正然之死连白家的人都说不清楚,当时前去验尸的人,写的明白是自缢,现在难办。”

    李杞道:“本县人少事多,当时带人去验尸的,正是在押的简中明。现在想来,其中必然是有不对的地方。只是时过境迁,尸首早已下葬,只怕难再找到证据了。”

    鲍轲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去把尸首起出来,重新验过。不管能不能找到证据,事情总是要做,不然如何跟白家的人交待?”

    几个人在那里商量,都觉得一筹莫展。

    杜中宵没有参与,他不是审案的人,只是来监督的。几个官员怎么办案他不管,只要案子清楚,审理明白即可。这样的案子不是自己擅长的,当然是要由专业的官员来审。

    鲍轲和李杞在那里商量了一会,没有什么结果,只好一起约定明天问明白先,去起棺验尸。

    杜中宵道:“简员外已经抓了起来,他从白家抢来的地上开的工厂,现在如何了?”

    李杞怔了一下,道:“回中丞,下官当日只是把案犯抓来,其余事情未问。”

    杜中宵道:“工厂已经开了,岂能不问?简家犯案,这工厂如何,应当小心仔细。”

    简员外犯案,他家里总有不犯案的人,原则上,不应该动他的家财。但那处工厂牵涉进案子里,应该怎么处置,牵涉到许多事情。

第19章 走访民间

    回到驿馆,陶十七正一个人独坐。见到杜中宵回来,急忙起身问好。

    两个人落了座,上了茶来,一边喝着茶一边说些闲话。陶十七跟着杜中宵的时候,还是少年,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把杜中宵当作自己的亲人,无话不谈。

    问着这几年柏亭监和叶县这里的近况,杜中宵不由唏嘘。几年的时间,用前世的话讲,这里不是资本主义萌芽,而已经出现明显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

    铁监随着发展,大量向民间发卖各种标准化的套件,以及一些关键的零部件。以铁监为后盾,叶县开了大量私营工厂。京西路许多州府,都有富贵人家来这里开厂,大多都是开在叶县。这几天官府严查简员外一案,加上杜中宵在驿馆收状纸,闹得人心惶惶。

    由于官府管治力是比较薄弱,大量工厂开办的过程中,存在很多不合法的事情。现在周围的员外盯着简员外一案,办得严了,会自己想办法。

    中国特殊的政治环境,商人无法参与到政治中来,他们自成一个小社会。简员外就是那个小社会中的人,很多开工厂的人,都在盯着这件案子。

    杜中宵叹了口气,对陶十七道:“这件案子,我现在关注的就两点。第一点,现在看来,白正然极有可能是简员外派人杀死,但却没有证据。已经过去半年,尸首朽坏,重新验尸有什么用处?除非是查当时随简员外做事的人,可叶县县衙人员缺少,怎么查?还有一件,是简员外犯案,他拿了白家的地开的工厂应该如何。我最希望,能与白家商量一致,赔偿之后,不要影响工厂开办。”

    陶十七道:“官人的意思,案子查完了,也不拆了工厂,把土地还给白家?”

    杜中宵摇了摇头:“白家现在就剩白先一人,把地给了她,她还能继续种菜不成?最好是简家给予充分补偿,她去做些别的吧。柏亭监这些年发展,靠的就是开办的大小工厂,不能断了才是。”

    陶十七道:“确实是如此。这些年朝廷不断从铁监调运物资,除了枪炮,还有铁路火车。物资调走了又不给铁,铁监只能自己想办法。许多小工厂,都是从铁监买了零件出去,自己做一些,生产了机器卖出去。铁监要赚钱,无力生产那么多机器,这些关键零件生产容易,靠此为生呢。”

    这是当初铁监初建时,杜中宵就确定的路线。即铁监掌握关键技术,生产重要零件,大量供给周边小厂,迅速形成强大的生产能力。现在看来,路线没有错,效果也非常明显,只是官府管理落后。大量的小厂生产了大量财富,只是官府却没有能力把税收上来。而且官治不力,造成社会混乱。

    想了想,杜中宵道:“这么多年,又有这么多厂在这里,据你所知,叶县这里有没有什么成团伙的盗贼?官府不力,就有了这些人的发展空间,应该有才是。”

    陶十七道:“铁监那里还好,虽有一些势力大的员外,终究不敢过分,被铁监压住。叶县这里可不同,虽然我来的不多,也听说有些强力员外,不事生产,专一靠着歪门邪道弄钱。”

    杜中宵点了点头:“这就对了。叶县官府的人员不足,事情又多,应该有人填补才是。明天提刑司调来的官员就该到了,精力应该放到这上面去。白家的案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陶十七怔了一下:“官人的意思,白家之案未必能审清楚?”

    杜中宵道:“白正然之死,我觉得很难查清。今日看了,那个简员外极是强硬,没有证据,根本不可能开口。而叶县做事的人,以前负责刑狱的押司简中明,又是简家人。除非意外,不然太难。”

    作为御史中丞,杜中宵不能在叶县待太久,也不可能在白家一案上花太大的精力。查清了简员外偷换借据,也算是有个交待。到了命案,就不能够强求了。

    此来叶县,杜中宵要做的是尽快搞清楚这里的形势,重新梳理地方势力。对于不事生产把持地方势力的,必然坚决打掉。而那些开工厂的员外,如果没有大错,能放过就放过。无非立下规矩,以后有人敢犯就严惩。前面是官府力量不足,才造成地方混乱。

    看看到了中午时分,杜中宵道:“我们出去转一转,寻个酒楼饮两盏酒。说实话,叶县外面虽然太乱了些,热闹繁华却直比京城,来了自该看一看。”

    陶十七笑道:“官人,这两年许多员外开厂,赚了不知道多少钱。叶县这里,真论起有钱人,若是不算官吏,京城只怕是比不上。有了钱,吃喝玩乐的不就多了!”

    杜中宵笑着点头:“不错,有钱人多了,吃喝玩乐的就多了。走,我们去见识一番!”

    两个人带着随从出了驿馆,向着城外最繁华的火车站附近走去。叶县这里,除了城墙之中,城外的繁华地区以火车站为中心,人口辐凑。有钱人多了,重要的道路修得十分整洁,铺着石板,打扫得干干净净。两边的店铺门外挑个望子,门口站个小厮,招揽来往的客人。

    杜中宵看见,点头道:“这里收拾得倒是洁净,看来官府用了心思。”

    陶十七道:“官人,这可不是官府做的,是本地的员外们,许多去过京城,从那里学来的。又花不了多少钱,各家店铺凑一凑,雇几个闲人,可不就收拾好了。”

    杜中宵一惊:“这不是官府派人做的?这种事情都由员外们做,不是好事。”

    这些社会基本服务,最能看出官府的治理水平。如果连这些都不管,叶县这里,县衙做事实在是不行。地方大户把这些事情做了,其他事情,也就可以想见。

    路边的酒楼很多,而且多大酒楼,门外结着彩楼,彩楼下站着女妓。看装修甚是豪华,出入的客人也多。除了本地大户,还有许多人来这里做生意,出了火车站,往往在附近住店。

    杜中宵要听市井人物讲话,不进那些大酒楼。走了好长一段路,看见前面一处大酒铺,里面坐了不少人,对陶十七道:“我们听听平常百姓讲什么,到前面那处酒铺里去吧。”

    陶十七道:“这一家也有名声。铺子是一家汝州人开的,最早到叶县的时候,没有什么钱,开酒铺专做穷苦人家的生意。因为饭菜味道好,用料实在,价钱又不贵,生意极好,生意越做越大。这家主人也有意思,赚了钱后,把酒铺开得大了,并不盖酒楼起来,叶县城里有名。”

    杜中宵道:“倒是稀奇。卖酒水的,赚了钱后都开酒楼,难得守住自己生意的。”

    陶十七道:“没有什么稀奇。叶县与其他地方不一样,除了员外们,还有许多在厂里做活的。这些人比不得员外们,却又比一般百姓有钱,正是这种酒铺的客人。”

    杜中宵点头,有些明白。由于人力不足,叶县这里的工人费用较高。一般工厂里,做事的工人薪水低的三贯,高的五贯,正常工资跟以前京城里的短工一样。粮食是从襄州运来,价钱不高,工人的生活过得去。闲时出来饮一顿酒,是很多工人正常的生活。这处酒铺,正适合他们的消费水平。

    进了酒铺,见大堂里坐了小一半的客人,还空着许多位子。杜中宵让随从自选了几张桌子,自己与陶十七一起,选了一处角落里的小桌,坐了下来。

    刚刚坐下,一个小厮快步过来,问道:“两位客人,今日要用些什么?”

    陶十七道:“给我们来一道煎鱼,再来一道肉片炒百合,两个新鲜的时蔬。一人一大碗羊肉汤,里面多加些肉。打一角最好的酒,热了端过来。”

    小厮应了,道声稍懂,便就快步跑回了柜台。

    陶十七对杜中宵道:“这家店里,最出名的是羊肉汤,极是鲜美。现在天气寒了,我们喝上一碗。”

    杜中宵在河曲路多年,羊肉汤实在不稀奇。不过既然到了这里,自不会拒绝。

    中国本土的猪,长得较小,脂肪含量也高,长得又慢,虽然味道香美,出肉率不高。一头猪养上一年,出的肉与一般的羊差不多,价钱不便宜。叶县这里,由于人口众多,猪又不方便从远处贩运,价钱一直很贵。外面卖的,除了各种炒菜,大多用的是羊肉。

    这是与后世不同的地方,宋朝这个时候,人口不多,大量的土地没有开发。大部分乡村,都有专门的牧地,可以养羊,羊肉价格不高。

    正在两人等酒菜上来时,进来五个人,互相谦让着,在旁边的桌子坐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对几人中的年轻人道:“四郎,我们家里几代务农,没个当官的。没想到你过了发解试,若是来年进京中个进士,从此就不一样了。”

第20章 农民举人

    听见他们的谈话,杜中宵不由转过头去望。五个人里,四个人是体力劳动者的短打扮,只有围着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袭青衫。那年轻人不卑不亢,只是拱手称是。

    真宗皇帝的时候,进士还是以北方人为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几届科举,中进士的南方人越来越多,北方人越来越少。出现这种局面有很多的原因,如初建国时,对南方人有各种限制,甚至有不得以南方人为相的传说。还有经济因素,连年作战,对北方的影响较大,南方则未受影响。还有习俗问题,南方多以宗族聚居,共同兴学,官府投入不大的情况下,教育开展得比较早。北方受晚唐五代影响,民间少见大宗族。前几届有人中进士后,带着不多的族人迁徒,没有在地方形成传统。当然最重要的,大宋立国百年,进士考试开始慢慢被总结出套路来,南方人的优势扩大了。

    到了这两届科举,诸般因素叠加,南北差距越拉越大,北方进士开始可有可无。一个州进士,在南方福建、江南等地,根本不稀奇。但在叶县,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五个人坐下来,年纪最大的汉子对小厮道:“上几个时鲜果蔬,再一人来一碗羊肉汤。”

    旁边的汉子道:“大哥,明日四郎就要进京城,今日不能那么小气!小厮,再切一盘熟肉,来一道鱼来!我们兄弟过了发解试,明日进京,准备下年的省试,要吃好些!”

    小厮急忙行礼:“原来是新进士官人,小的有礼。既然如此,店里今日有大鲤鱼,不如来一尾,红烧了之后,也够你们几个吃。此鱼味道极是鲜美,价钱又便宜。”

    几个汉子一起称好,又要了酒,让小厮去准备。

    看着五人,陶十七道:“看他们的样子,这五人是附近种地的。自从开了铁监,这里的土著都过上了好日子,家里能供得起人读书了,那个发解的四郎,想来是他们兄弟一起供的。”

    杜中宵点了点头。陶十七说的不错,铁监开了七八年,当时受益的人,开始结果了。京西路人少地多,亩产不高,农家除非祖传,不然难有个读书人。以前乡间难有个教书先生,杜中宵京西营田,地方学校才开始多起来。经济好了,读书人多了,才有启蒙先生。

    不一刻,酒菜上来,杜中宵与陶十七边吃边谈,说着最近柏亭监的变化。

    陶十七道:“说起来,我是贫户出身,若是不随在官人身边,连读书识字也没法可想。这周围的事啊,只看见在变,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官人这次来,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

    杜中宵道:“道理其实简单。这个地方,为什么富了起来?富起来后赚来的钱,多少入官,多少入主家,多少入做事的人,合不合理而已。”

    陶十七道:“现在开的工厂,其实官府没收多少钱。官府收钱,收的是税钱,民间许多买卖,根本查无可查,哪里收钱去?现在的县衙,只在几个大码头、车站等几个繁华地方,按照运的货物,收此过税而已。那些工厂,官府连有多少家都不知道,到哪里收钱去?”

    杜中宵摇了摇头:“工厂赚钱,可比一般的店铺厉害多了。不收他们的钱,终是不妥。”

    一家几十个人的工厂,工厂主一年纯赚几千贯根本不算什么,过万贯也不稀奇。整个柏亭监有多少这样的工厂?如果真能收上税来,钱粮可不是现在可比。这是新生事务,地方没有经验管理,只能够放任自流。柏亭监的钱粮,主要是地方收货物商税,还有一些店铺的住税,最大的反而没管。

    为了逃税,叶县的工厂能不用火车运输就坚决不用。用火车逃税很难,水运就简单多了。用大车运一段路,不在码头上船,官府哪里查得清楚?

    正在杜中宵和陶十七说着话的时候,一边五人的桌子上也上了菜。年纪最大的人道:“我们出苦力的人,一年吃不了几次肉。今天为四郎送行,酒肉尽有,诸位饱餐。”

    四郎拱手:“三位哥哥,还有小弟,此次我能够发解,全靠你们平时养活。发解而已,进了京城如果不能中进士,一切都要从头再来,终究是空。”

    大郎道:“怎么说这种丧气话?我们这种田的农家,不是这几年地方赚钱,哪里会有读书人!不中进士也没有什么,回来县里,举人有许多事情好做,不用再像我们一样出力。”

    几个兄弟一起称是。他们是几代前从河东路搬来的人家,一直种田为生,家里连个识字的人都没有出过。这次四郎过了发解试,几人认为是莫大荣耀。

    宋朝科举不问门第,限制很少,只要能识诗书,有保人,就可以参加。看起来条件宽松,实际上整个社会的识字率才多少?而且民间教育不发达,乡间很少有启蒙学校,不是家学渊源,或者机缘巧合,一般百姓是没有机会读书识字的。

    自建了铁监,附近的百姓收入增加,加上官府鼓励,乡间才建了启蒙学校。有天赋异禀的,在启蒙学校便就表现出不凡之处,再送入县学,种田的人家才有子弟过发解试。

    王四郎便是如此,他十岁出头,刚好进启蒙学校。表现优异,学会了读书认字,没有跟大部分人一样进铁监的学校,而是进了县学。小地方的教学质量自然不行,全靠着自己本事,写得一手好文章。此次柏亭监发解,以第一名过了发解试,让自家兄弟兴奋异常。

    明天就要启程去京城,游学准备,增长见闻,为来年的省试做准备。兄弟五人出来,饮一次酒,为他送行。供王四郎读书的四人,老大和五郎在家里种田,靠着瓜果蔬菜,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错。其余两人都是在附近的厂里打工,由于是本地人,找工作便利,也都还好。

    即使考不上进士也没有什么,大郎说的不错,叶县是什么地方?一个举人,随便找一找,便有大把好差事,不用再出力。王家出了这个举人,实在是祖上积德。

    见周围的人看过来,王四郎道:“兄长,我们柏亭监不似以前,现在读书的人多,监里发解实在没有什么。你们放心,我到京城之后,必然用功,不负你们所望。”

    王大郎道:“你现在已经非常好了,哪怕不中,也是我们王家荣耀。周围乡亲,哪个不说,今年你发解第一,说明了以后我们穷苦人,有出路了。你只管放心读书,其余事情有我们!”

    王四郎拱手称是,与众人饮了一杯酒,连连道谢。

    杜中宵看见,对陶十七道:“以前的汝州,一年发解数人,还没有现在的柏亭监发解的人多。看来这几年,柏亭监地方有钱了,跟以前确实不一样。”

    陶十七道:“那是自然。看那边一家人,俱是世代种田,家里没有人读过诗书。若不是这些年地方有钱,他家里怎么可能有过发解试的人?”

    杜中宵点了点头:“是啊,地方上日子宽松,能够拿出钱来办法,百姓得利。对了,现在柏亭监这里,学校多么?普通百姓子女,不知读书识字容不容易?”

    陶十七道:“若是本地人,或者铁监的人,读书识字不难。不过,诗书本来懂的就少,大多还是进铁监的学校,学成了出来有碗饭吃。”

    杜中宵点了点头。铁监的是技术学校,进去了只要认真学,几乎包教包会,比较容易。读诗书还是要天分的,不是什么人都读得进去。

    进士考试,选拔的是官员,有自己的意识形态。虽然也会形成套路,造成集中某些地域家族,只要录取人数保证,还大致公平。现在这种情况,不用科举,用什么办法来选拔官员?

    科举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考试公平这一点,就胜过其他办法。当然官员选拔出来之后,朝廷如何使用,就是另一个方面的问题了。前几十年由于恩荫太滥,造成冗官较多,随着这几年官员需求增加,缓解了许多。依叶县的情况看,其实还可以继续增加官员,科举选人还是显得太少。

    随着经济发展,地方增加官员,就要有足够的官员来用。与恩荫相比,科举选出来的官员,还是靠谱得多。随着教育普及,其实选人可以更多些。

    历史上官员的毛病,大多不是因为他们是考出来的,而是朝廷使用带来的问题。

    在叶县这些日子,杜中宵看得出来,现在的地方,不只是柏亭监,各地都需要增加官员,才能跟上形势的变化。而需要的官员,最好还是从科举来。宋朝的科举,与后来的明清相比,选出来的人更多,而且因为有特奏名,中进士的人一般年纪不大,可以进行培养。

    工业与经济的发展,带来方方面面的变化,政权需要跟上这种变化。

第21章 员外请客

    从酒楼出来,看着繁华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杜中宵道:“这样繁华的地方,怎么就不能管治得好,非要有那么多案子呢?现在挣钱容易很多,人人安居乐业不好么?”

    陶十七道:“欲壑难填哪,挣得多了,还想着挣得更多。再加上官府管治不力,地方上的有力人家可不就为所欲为了。再加上这里外地来的人多,那些想着一夜暴富的,就无所不用其极了。”

    杜中宵点了点头,与陶十七一起,沿路而行,看看叶县这里的街道。走不多远,就见到有人在路边又哭又骂,听一听,原来是刚才被人偷了钱去。周围站着许多人,在那里看热闹。

    陶十七道:“这是日常的事,每日里都要发生几起,并不稀奇。这街道上面,靠着偷抢为生的人可是不少,走在路上要分外小心。所以我们铁监的人,若不是有事,轻易不来。”

    杜中宵想说官府怎么不管,想起叶县县衙的人数,便就摇头,懒得开口了。估计叶县这里,偷盗的人早已划分地盘,县衙的吏人也知道,只是不管而已。

    想到这里,杜中宵看着街上的人流,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从自己建立铁监,为这个世界打开了一扇工业化的门,几年时间,没想到却成了这个样子。欲壑难填,陶十七这句话说得对,人的贪欲,实在是没有底的。正面意义,是让有钱人把钱投到需要的地方,越做越大。负面的,就是没有约束,没有官府的管治,为所欲为。怎么管理,怎么引导,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走了一路,杜中宵看过了热闹而又混乱的街道,对叶县的认识更深了一些。

    叶县的乱是一个方面,严重影响这里百姓的生活。但另一方面,这里的乱增加了地方活力,只要有赚钱的机会,什么人都来这里开工厂。县衙官吏不多,还是能够管得了城墙里面。相好好生活,那就努力赚钱搬到城里去,在城外就要忍受这里的混乱。

    怎么留住这里的活力,又能够让百姓安居乐业,是个并不容易解决的问题。

    回到驿馆,刚刚喝了一杯茶,县丞过来,向杜中宵拱手:“中丞,适才鲍提刑派人来,说是今夜乡绅请诸位官员清风楼饮宴。他们下午派人到驿馆来请,中丞恰好不在。”

    杜中宵想了想,有心拒绝,想起地方的事情还是要这些大户们配合,点头道:“好,知道了。”

    驿丞道:“到了傍晚,他们会派人来请,小的知会一声而已。”

    说完,便就告辞。

    驿丞离开,杜中宵道:“这些地方豪强,官府审了简员外的案子一次,才来请我们。或许是看审案并不用强,才有了胆量。简员外的案子,只怕没那么容易。”

    陶十七道:“那是自然。这些地方豪强,虽然有的有矛盾,但也同气连枝。不过,简员外虽然是地方土著,却不是叶县最有势力的员外,那些富户人家未必看得起他。现在请官人,只怕有其他事情。”

    杜中宵道:“我早已打探得清楚,简员外只是叶县一个中等富户,算不上顶级豪强。只是他本来是叶县土著,在县衙里有势力,又是别人比不上的。不管怎样,今夜去会会他们。这几天你住在这里,我们多年未见,一起说说话。”

    陶十七答应。他在铁监身份重要,非一般人可比,放几天假没有什么。

    将近傍晚的时候,几个叶县的顶级豪门到了驿馆,来迎杜中宵赴宴。作为御史中丞,杜中宵是现在朝廷最有权势的官员之一,这些富户也分外重视。下午托驿丞说一句,是怕杜中宵又有事离开,傍晚又找不到人。真正出去,他们这些人要亲自来请。

    众人见礼毕,各自落座,杜中宵吩咐上了茶水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员外拱手道:“在下姓邹,本是陈州人氏,因见叶县这里交通便利,便来此处开了几家工厂,赚些钱财。今夜与几位员外一起,请中丞相公还有几位官员,在清风楼饮一杯薄酒。地方的事务,全靠官员们,还望相公赏光。”

    其余几位员外听了,一起相请。

    杜中宵看着这位邹员外,只有三十多岁,在众人中最是年轻。身材中等,眉眼锐利,显得极其有精神。不用问了,此人必然是这些人的首领。以这样年纪,做到今天的地位,必然不简单。

    请了人用了茶,杜中宵道:“既然诸位来请,我没有不去的道理。叶县这个地方虽小,工业商业却甚是发达,出了许多人物。你们都是朝廷所倚仗,不需过于客气。”

    众人忙道不敢。

    邹员外道:“中丞相公到了,我们本想当夜便就相请,只是怕相公路上奔波劳累,等了这几日。叶县虽小,却处南北之间要道,相公可以尝一尝本地风味。”

    杜中宵道:“诸位有心了。天时不早,我们这便就去吧。随便饮两杯酒就好,不要过于破费。”

    众人起身,把杜中宵簇拥在中间,出了驿馆,一路向清风楼去。

    清风楼就在车站附近,是叶县最好的几家酒楼之一。与其他地方不同,清风楼不是官酒楼,叶县本地的大户,没有人家能办起这样的酒楼。这处酒楼是几家大户出资,专门办起来,招待要人。

    到了酒楼前,只见前面立了好大一个彩楼,下面挤满了花枝招展的女妓。更前面是十几个小厮,俱都不足二十年纪,皂衣丝靴,看着极是精神。见到杜中宵一行,立即有四个小厮拥上来,不用吩咐,引着众人进了里面。从游廊到了后院,花木掩映间丝竹声声,还有清脆的歌声。

    小厮引着到了一间竹木笼罩的小阁子,把众人让了进去。里面摆了两张桌子,周边点起大烛,极是明亮。此时还没有人来,不知道那些人是等在别的地方,还是没有来。

    邹员外把杜中宵让到上座,道:“相公莫嫌简陋,稍微用些酒菜,教导我们一番。”

    杜中宵看看众人,笑了笑坐下,没有说话。

    几个员外随着邹员外,纷纷坐了下来。中间空着几个位子,想来是鲍轲几个人。

    从地位来说,鲍轲作为提刑,与杜中宵相距甚远。员外们去请杜中宵,鲍轲等人只能晚一会到,以免来早了不雅。而且今天他们去验白正然尸首,事情多来得自然晚。

    邹员外请了茶,指着坐着的几位员外,一一向杜中宵介绍。介绍到最后一位,道:“这是本县的朱员外,也是本县最大的粮商,家中粗有资财。朱员外与狱中的简员外自小相知,以前曾一起做生意,从铁监的炉渣中捡拾铁块,赚了些钱。后来生意做得大了,便不做那生意了。”

    杜中宵知道,不是他们不做那生意了,而是铁监做得太大,自己把生意收了回去。铁监和叶县的县城里,道路都是炉渣铺过,分外平整,现在都是铁监在做。

    说起了简员外,杜中宵便对朱员外道:“简员外为了白家的地,改了借据,逼死人命,现在押在叶县的牢里,你们可都知道?”

    朱员外急忙拱手:“回相公,这案子沸沸扬扬,现在叶县城里无人不知,小的们都是知道的。”

    杜中宵点了点头,问道:“那你们以为,简员外做的事,罪责如何?”

    听了这话,众人都不说话,看着杜中宵身边的邹员外。

    邹员外咳嗽一声,道:“相公,依我们看来,简员外为了赚钱,心太急了些。现在开工厂,最划算的自然是用水力。叶县城周围,最合适的地方,就是白家的地。说心里话,白家在那种菜,如何比得上开工厂呢?不是简员外如此做,过两年他也保不住那块地”

    杜中宵淡淡地道:“你的意思,此事简员外不做,也会有其他的人做?”

    邹员外见杜中宵面色不好,急忙道:“相公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白正然早晚明白,他那块地本来就要开工厂。只是价钱贵些,他总是要卖掉的。简员外是拿不出那么多钱,又想要去,出了事情。”

    杜中宵道:“他是违法犯罪,可不是出了事情!诸位,你们赚钱归赚钱,一定要记住,朝廷是有律法的!不管你有多少钱,只要作奸犯科,官府绝不留情!”

    众人一起点头称是。这些人都是本县大员外,遵纪守法的人不是没有,但是绝少。而且哪怕是遵纪守法,也挡不住下人利用权势,惹出事来。

    明天,鲍轲从附近调来协助审案的州县官就要到了,叶县的员外们都很紧张。这几天,驿馆外面向杜中宵投状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这些人心里清楚,大概每个人,都惹上了官司。因此今天请杜中宵等官员来,先探听一下风声,早早做准备。顺便打听一下简员外的案情,心中有数。

    杜中宵对此心知肚明,不过现在的情况,是既要查叶县的案子,又要安抚地方,顺水推舟来了就是。

第22章 分别对待

    没多久,鲍轲、吴君庸和李杞到来,坐在杜中宵的下首。这些人一到,便就有六七个员外进来,坐在了另外一张桌子上。后边进来的,是叶县的二流人物,早已等在外面。

    邹员外向杜中宵和几位官员道:“那边的几位员外,在叶县做各种生意,都是大户人家。”

    这些人里有些认识李杞,急忙起来行礼。闹闹腾腾好一会,各自落座。

    站在门口的小厮见人已经到齐,不等吩咐,便就端了酒菜上来,不一会两桌摆满。

    杜中宵冷眼看桌上的菜肴,全是各种山珍海味,几乎没有寻常菜色。想来这些大员外饮宴,大多都是如此,今天更加丰盛。宴请御史中丞,对这些员外们来说,大概够他们吹一辈子了。

    邹员外小声对杜中宵道:“相公,叶县小地方,只能用这些东西,千万莫要见怪。今夜的酒,是叶县最好的酒,听说是京城买来的方子。”

    杜中宵点了点头:“你们有心了。不过家常便饭,说些闲话,过于破费了。”

    邹员外忙道不敢。他中叶县的第一大员外,见的世面多了,今天虽然是清风楼最豪华的酒宴,邹员外还是有些不满意。杜中宵是御史中丞,再破费些也没什么。

    杜中宵举起酒杯,道:“我自河曲路回京,出任御史中丞,刚刚上任,便接到了白先的状子。圣上对此案极是看重,特意命我到叶县,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现在人犯都已经抓捕归案,只是还要凡请鲍提刑等人,多多用心,审问清楚。只是,白家一案审问清楚了,其他的案子呢?我在叶县数日,便收到了许多百姓自投状,各种各样的案子。诸位,要想在叶县安居乐业,地方就要平静才好。如此多的案子,怎么能行呢?是以从周围州县调了官员来,都查一查。接下来的日子,因为查案,地方或有事端,不要见怪。”

    邹员外忙道:“相公用心于国事,我等自该支持!”

    一众员外一起举杯,俱道支持。

    杜中宵点了点头:“你们能够如此明白,当然是好事。且饮一杯!”

    众人饮了酒,各自落座。不过杜中宵刚才的话,让大家尴尬,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邹员外对鲍轲道:“查案都是提刑在查,说几句话,让大家安心。”

    鲍轲起身,端起酒杯道:“这几天在叶县查案,了解了地方的情况。柏亭监这里,铁监那边一切还好,叶县就乱一些。以前县里官吏少,许多事情管不过来,积压了许多案子。中丞特意到叶县来,看一看这里的情况。几天下来,看起来叶县这里,实在不乐观。此次奉圣谕,来查叶县案子,诸位多担待。”

    两人都说了叶县情况不乐观,而且这几天发现许多案件,一时气氛有些紧张,都没有说话。

    邹员外见气氛不对,忙道:“今夜在这里的,都是守法良民,必然不会牵连案件。”

    鲍轲道:“那可未必。譬如那一位朱员外,便就有百姓诉他强占民房,县衙无处告状。还有其他的几位员外,各种各样的案子牵扯到。虽然没有人命官司,今夜的人里,有案件在身的着实是不少。”

    听了这话,朱员外不由变了脸色,急忙起身拱手道:“提刑相公,那民房”

    杜中宵一摆手:“鲍提刑只是提一句,今夜不谈案子!”

    朱员外听了,只好讪讪坐下,面上明显不甘。作为突然富起来的员外,住房自该扩建,周围邻居不配合,用权势让他们离开,又有什么。自己又不像简员外,偷改借据,逼死人命。

    看看众人的脸色,杜中宵道:“说实话,你们都是叶县的大户人家,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在叶县这里,你们这样人家,有几家清清白白,没有案子涉及到呢?不过,也未必怪你们。叶县的官吏太少,民间的事管不过来,自然争端多发。”

    听杜中宵说完,邹员外暗暗出了一口气。后面这句话,承认了叶县的客观情况,听杜中宵的意思是不会穷追了。除了个别人,今夜来的员外,多多少少都有案子牵连。如果穷追,家家都不好过。

    见杜中宵不再说,邹员外忙道:“饮酒,诸位饮酒!我们何等福分,能跟朝廷的御史相公,还有本路的提刑饮酒!今夜不醉不归,为诸位相公接风洗尘!”

    众人饮了一杯酒,暂时不提起那些烦心事。酒过三巡,气氛慢慢放松下来。

    渐渐熟悉,邹员外说话便不再那么拘谨。与杜中宵饮过一杯酒,小声道:“相公,实不相瞒,这两日驿馆那里收状子,许多员外心里担忧。”

    杜中宵微笑道:“担忧什么?”

    邹员外道:“今夜在这里的人,都是本县大户。就是那边桌子,连话都讲不上一句,个个都有几万贯家财。都是这样人家,加上刚才相公所说,以前县衙管得不多,总有人惹上案子。”

    杜中宵道:“那你有没有惹上案子呢?若是没有,真是为众人劳心劳力。”

    邹员外有些不好意思:“不瞒相公,这几天我也仔细想,我自己应该是没什么案子。不过日常做事的时候,有没有得罪人,有没有被人家记恨,也说不好。但是家大业大,家里那么多人,他们有没有惹上案子就说不好了。实话说,自相公来了,叶县的员外们都忧心忡忡。”

    杜中宵道:“这点放心,只要安心做生意,不用些歪门邪道的手段,都不必担心。”

    邹员外看了看一边的鲍轲,没有说话,显然不信杜中宵。几天的时间,这些员外也看出来了,在叶县审案的是鲍轲,杜中宵只是来看,并不参与审案。

    鲍轲饮了一杯酒,道:“叶县的案子,自然是听杜中丞的。中丞要严,那便严。要松,那便松。”

    邹员外听了眼睛一亮,对杜中宵道:“那中丞是要严呢,还是要松?”

    杜中宵摇头:“我不要严,也不要松,而要求该怎样就是怎样。”

    邹员外听了一时愣住,过了一会才问道:“小的愚钝,不知中丞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中宵道:“凡是正经做生意的,纵然有些小过错,只要没有造成损失,过去就过去了。哪怕有的产生了后果,只要赔偿即时,没有严重后果,能放也就放过去。但是,对于那些仗势欺人,或者是心怀不轨的,必然要严惩!有松有严,才是朝廷立法之意。”

    邹员外点了点头,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合法做生意的,纵然有错,也是无心之失。”

    鲍轲道:“那也未必。我查看这些天收到的状纸,有不少员外,可是借着自家势力,欺压百姓。虽然没有人命官司,其他的小案子却非常多。”

    邹员外道:“有什么办法?以前县衙里面,一是人少,再一个是本地人把持,我们这些外乡来做生意的人,总是被排挤。许多事情,实在是没有办法。”

    杜中宵道:“你说的也是实情。提刑到底要怎么断案,我们再商量。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句,只要不是日常里欺男霸女的人家,就不必过于担心。”

    另一边的汤员外听了,出了一口气:“相公如此说,我们就放心了。实不相瞒,外地人到叶县来做生意,有许多不得已处。有的案子,其实只是小事,当时不得不做。”

    邹员外点头:“汤员外说的是。我们是外乡人,有时难免本地土著刁难,不得不用些办法。”

    杜中宵点点头,没有说话,与几个人饮酒。饮了几杯,突然道:“叶县这里,除了你们这些赚大钱的员外,应该还有一些人,在地方上是有势力的。比如地方出现了争端,找到他们那里,一句话就能太平无事。这样的人,今晚有没有来?”

    邹员外听了,一时怔住,好一会不说话。

    一个地方,有白自然就有黑,用前世的话说,就是有白道,自然就有黑道。特别是叶县,官吏的治理能力不足,自然就有黑道填补势力真空。真正要治理的,不是这些员外,而是那些黑道的大人物。

    见杜中宵盯着自己,邹员外想了又想,道:“相公既然问起,我便照直说。今夜来的,都是在叶县合法做生意的人,并没有相公说的那种人。当然,有人涉案不假,但都是小事。”

    杜中宵点了点头:“员外这句话,可要记清楚了。果然如你所说,那大家就不必担心。此次叶县要治理的,着重在那些把持地方势力的人物,而不是合法做生意的人。”

    邹员外重重点头:“小的明白。”

    杜中宵对鲍轲道:“明日附近州县的官员就来了,你们查案,着重在地方豪强身上,不要在其他案件上耗费过多精力。此次整治叶县,要把地方上的不法豪强力争一网打尽!”

    鲍轲拱手称是。

    杜中宵道:“至于其他人,暂时放到一边,事后我们再说。”

    此次杜中宵要的,是维持地方安宁,并不是要打击这些赚钱的人。他想来想去,只能这样分,让鲍轲等人办案有重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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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大宋介绍:
一个灵魂穿越千年,来到了北宋中期仁宗当政的时候。
在小县城里做生意改善家境,到中进士做官,一步一个脚印,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在宋朝最繁荣的时候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位极人臣。风雨大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风雨大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风雨大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