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闲话党项
王普站在门口,伸着脖子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连连摇头:“这几个人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竟然敢卖军器给党项!衙门审过了,竟然就要问斩。说起来到胜州两三年,还没斩过几个人呢。”
说完,看了看旁边金三的铺子。朝廷占了高昌,金三便不如从前嚣张,这些日子态度好了许多。这些胡商,心中没有朝廷律法,更加会干这种事。可惜这次严查,并没有胡商牵涉其中,让王普意外。
正在这时,杜中宵和富弼、张三人走到店前,道:“主人家,里面还有空位子吗?”
王普急忙行礼:“节帅来了,当然是有位子的!快快里面请!”
随着王普进了店里,到了二楼一个小阁子,三人落座,杜中宵道:“现在正是夏天,应该吃些清淡东西。主人家,你店里现在有什么清淡菜色?”
王普道:“最近黄河里产的有上好大鲤鱼,可以来一条。还有藕片菜蔬,也是极好的。”
杜中宵道:“便是如此,挑清爽可口的上几个菜,再打一角酒来。”
王普答应着去了,自去厨房吩咐。西域归属朝廷之后,胜州的客商多了许多,最近生意不错。
几个人饮了茶,杜中宵道:“前几日,狄太尉由枢密使出京,出任秦凤路经略使。另外,还听说韩太尉要来河曲路,兼管河曲和西域。西域虽然单独设路,不过两地军队归属一个经略使。”
张道:“韩太尉来河曲,那节帅呢?”
杜中宵道:“我的去向还说不清楚,很可能是回京了。自北上救唐龙镇,已经三年多了。就是从设河曲路算起,也已经过了三年,自然是该离任了。”
富弼道:“河曲路是节帅打下来,并一手发展到今天,突然离开,是否不妥?似节帅这般,其实可以连任,等到一切都稳定再说。现在离去,只怕周围的党项和契丹会闹出事来。”
杜中宵道:“能闹出什么事?契丹两帝相争,争了三年,还没有争出个结果来,都快分成两个国家了。至于党项,狄太尉出任秦凤路经略使,不是摆明了要攻他们吗?”
富弼点了点头,想了想道:“朝廷看来是有这个意思。狄太尉经略秦凤路,必然是想从镇戎军发军攻灵州。韩太尉来河曲路,想来是从河州攻山河关,或者从伊州攻沙州。”
杜中宵道:“我们出任外地,朝廷的事务所知不多,不过想来就是如此了。这几年党项最怕的就是攻山河关,那里建的特别稳固,又借地利,攻之不易。真要攻党项,最好还是从伊州攻沙州。我们有铁路到伊州,党项在沙州的兵力却十分薄弱,相对好打。”
正说话间,王普和小厮上了酒菜来,摆了一桌子。王普给三人倒上酒,便就告辞出去。
杜中宵举杯道:“在河曲路三年,我也该离开这里了。今日定餐,是请两位来说些闲话,以后不一定有机会了。河曲路事务,在我走了之后,多半要交给你们处理。”
富弼和张忙道不敢,举杯与杜中宵饮了。
放下酒杯,吃了几口菜,杜中宵放下筷子道:“自取河曲路,到后来取西域,这两个地方都是地多人少,开发不易。虽然我费了许多心力,现在也改观不多。自从在京西路营田,使用纤夫为营田厢军,便就是如此。后面全军整训,有许多不愿再为军人的,营田厢军人数不少。这两年来,就没有最初几年的气势了,营田厢军想招人非常不容易。想要发展这两个地方,要以十年为单位了。”
富弼道:“确实如此。现在不管做什么事,最难的都是缺人。许多事情都规划好了,最后都是因为缺人,不得不向后安排。内地这几年工厂开了许多,到处用人,也没人派到边疆来。”
现在宋朝的工业是跟铁监联系在一起的。一处在中原以柏亭监为中心,与两京形成三角,是此时天下最大的工业中心。三地之间的铁路已经修成了复线,运输能力大增,工业依然在迅速发展。河东路则以相州为中心,借助白马渡口,与京城联成一体,辅射陕西河北。京东路则以莱芜监为中心,以淄州和齐州为制造业基地。另外还有京东路南部的徐州,以利国监为中心,辅射两淮。
随着工业发展,吸收大量人口,京东路和京西路根本没有闲散人员,无力支持北扩。两淮两浙的人则宁愿去两湖,而不会北来。杜中宵打下来的大片土地,短时间都只能荒在那里,没有人来开发。要不是有西域商路,有隔绝游牧民族的作用,朝廷对这里的兴趣还会降低很多。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工业发展必然吸收大量人口,并创造出新的市场。中国不是历史上的欧洲,内部市场足够大,仅满足国内需求,就要很长时间。从现在开始,宋朝对外扩张的需求不大,真正的敌人只有契丹和党项而已。这两个国家也不是因为他们的经济价值,而是对天下一统的意义。
喝着酒,三人议论着最近的变化,都有些无奈。没有人,一切就都无从谈起,而现在的现实就是缺人。党项的战俘被放为良人,黑汗的战俘杜中宵本来想放回去的,却因为黑汗发生了战争,他们国内没有人问津,只能在西域被当成劳动力使用。
黑汗战败,宋军占领于阗,杜中宵刚刚离开,黑汗便就发生战争。弟弟博格拉汗穆罕默德乘着哥哥阿斯兰汗苏莱曼势力虚弱,向他主动进攻,现在结果未知。如果黑汗统治者发生变化,倒是可以跟宋朝改善关系,开拓从那里到波斯的商路。从疏勒到印度的商路在西黑汗治下,本来就没有什么冲突。
随着朝廷官员变动,杜中宵肯定是要离开河曲路了。三人合作一年多,没有冲突,喝了酒后说话慢慢放得开。富弼出身名门,跟朝中很多官员关系很好。张则是出自西北,靠着军中资历和战功升迁,对西北相对较熟。三人讲的重点,都在党项身上。
张道:“得来的消息,党项国主年纪慢慢大了,跟国相的关系不好,这两年党项可能出乱子。狄太尉到了秦凤路,积极整训兵马,很可能就有进攻党项的机会。”
富弼道:“现在镇戎军集中起数十万大军也绝对没有问题,何必要等党项内乱。只要朝廷下定了决心,南北对进,加上再派一大将自伊州攻沙州,党项怎么能够抵挡得住!”
张道:“我听人说,党项这两三年的时间,精力全部花在建山河关和加固灵州了。灵州城墙重新加固过,上面安排了火炮,可不容易攻取。现在我们的火炮,若是用来攻城,还是显得差了些。”
富弼道:“但用来压制城头还是可以的。当年节帅怎么破贝州,就可以怎么破灵州。党项虽然也有火炮,却不如我们的精良。火药不足,威力不够,阵前如何对阵?再者说了,实在不行还可以长时间围困灵州,那里能够坚多久?”
铁路到了镇戎军,后方的物资可以源源不断地送上去,宋军有了持久作战的能力。以国力论,对党项根本不可能失败,只要朝廷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
杜中宵道:“从西域之战可以看出,现在我军的野战能力,应该四周无人能敌。狄太尉是此时天下名将,只要小心谨慎,党项必然不能够抵敌。说长期围困过了,党项在河西数郡只有三五万兵马,分守千里之地。只要有一员大将自伊州出发,进攻瓜沙二州,一两个月就可以打到灵州城下。到了那个进候,党项还能凭一座灵州城,挡住朝廷的大军?”
以前宋朝对党项最忌惮的,是横山地区。那里人口稠密,人口众多,民风好战,是党项最重要的兵源地。现在不同了,面对使用枪炮的宋军,横山党项军没有任何优势。宋军不进攻横山地区,只是因为那里交通不便,运输困难。只要占领了党项其他地区,横山党项没有任何机会。
富弼道:“若是节帅带军攻党项,会如何安排呢?”
杜中宵道:“自然是以从镇戎军攻灵州为主,北边兵临山河关为辅,伊州西进为奇。镇戎军到灵州约六百里,有谷中大道,水草不缺。最少以三十万大军出击,一路北进。如果党项敢出兵迎击,那就野战击溃。如果不敢,那就兵监灵州,与党项决战。战事不利,那就先全力把铁路修到鸣沙,从中原多运重炮到灵州城下。灵州虽有火炮,如何是重炮的对手?那个时候灵州就在掌中。”
这个年代,宋军是惟一全员火器的军队,野战无敌,哪里需要与敌人周旋。只要攻敌必救,在一场战略决中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就可以了。杜中宵的党项战略,就是瞄准南方没有要地的灵州,一战定胜负。
第207章 不奉旨
从酒店出来,看着天边的红日,杜中宵道:“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不过胜州这里,却正是此时最好。除了中午一小段时间,大多时候并不太炎热。”
富弼道:“是啊,夏天的时候,河曲路其实也不太坏。”
正在这时,一个士卒快步跑了过来,向杜中宵行礼:“节帅,京中来使,正在帅府等待!”
杜中宵愣了一下,道:“眼看快要天黑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使节?”
士卒道:“使节坐的就是这列火车,倒是没有办法。”
杜中宵点了点头,对富弼和张道:“走,我们回帅府去。来的不知什么使,所为何事?”
到了帅府,一进官厅,就遇到宫中的内侍蓝元震。蓝元震曾来过河曲路几次传诏,大家对他并不陌生。行礼毕,杜中宵吩咐摆了香案,蓝元镇宣读诏书。杜中宵卸任河曲路经略使,回京任枢密副使。
宣读毕,蓝元震道:“节帅可上前接诏。”
杜中宵摇头:“阁长,我从未在京城中担任过职务,如何就做枢密副使?不敢奉诏。”
蓝元震听了不由一愣,杜中宵现在的地位,回京任枢密副使不算高升。要不是他资历浅薄,就是回去做枢密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了。自己想过很多,就是没有想到杜中宵不奉诏。
停了一会,蓝元震道:“那怎么办?大除拜非同小可,节帅是外臣,这诏书可不容易。”
杜中宵道:“也没有什么,只等新任经略使来,我移交了,再等诏书就是。就是劳累阁长,数千里路到这里白白跑一趟。”
蓝元震摇头:“我白跑几趟没有什么,只是节帅不奉诏,这这可如何是好?”
不奉诏不稀奇,不过多是在京城的时候,外任不奉诏这事情就有些难办。好在现在有火车,不过几天的事情,如果跟从前一样,这就要折腾几个月了。
见杜中宵态度坚决,蓝元震无奈,保好收起诏书。今天杜中宵连夜写一封奏章,明日蓝元震带回去就是了。以现在杜中宵的地位,退回诏书有什么,蓝元震没有话说。
自带兵救唐龙镇,杜中宵一直带兵在河曲路,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朝廷中的地位。一战拓地数千里为河曲路,再战又重新开拓西域,杜中宵在中原已是神话传说一样的人物,朝廷中的地位非同小可。只是因为他的资历太浅,没有在中央朝廷当过官,此次回京地位不会太高。
以杜中宵的军功,回京应当为宰执。直接做枢密使太过,枢密副使应该合适。不过因为以前没有做过在京官员,一直在外升迁,直接回京做宰执,杜中宵怕自己会遇到麻烦。杜中宵觉得,自己应该回京先改回文官的身份,先做一个其他官职,调整之后再做宰执。
收了诏书,撤了香案,杜中宵道:“难得阁长在这边陲之地一趟,今夜我在后衙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在胜州城里住上两日,看一下周围风景,再回去如何?”
蓝元震摇头:“若是节帅奉诏,如此自然可以。不奉诏,我要尽快回京才是。”
杜中宵道:“无妨,今夜接风,明日等火车走就是了。”
蓝元震的身份,当然有自己的专车,明天选一趟去京城的火车,挂在后面就是了。
当夜,杜中宵在后衙设宴,胜州城里的官员全部请来,为蓝元震接风。
几杯酒下肚,说起当前朝中的形势,蓝元震道:“这几年内外政通人和,端的是难是得好时候。对外有节帅,先胜契丹,再败党项,又重新夺回了西域之地,国威大振。对内则大兴工厂商场,朝廷的钱粮比前不知多了多少。今年,三司把以前欠内库的钱都还回来了,是难得之事。是以这几年官员没有怎么调整,许多都做满了任期,甚至有超期任职的。此番节帅从西域回来,朝廷认为该调整了。”
杜中宵道:“哦,不知朝廷要怎样调整?”
蓝元震道:“先调整的是枢密院,狄太尉外任,到秦凤路去了。原来的经略使刘几,并没有调到他处去,而是改任了本路都部署,统管属下大军。这是摆明了,要对党项用兵了。”
富弼道:“果然要对党项用兵了么?前几日,听见朝廷如此安排,我们也是如此想的。”
蓝元震道:“我听朝中的相公们说,党项自被节帅打败,虽然老实了许多,礼节却一直怠慢。以前是全军整训没有完成,只能忍它。到了今年就不同了,总有三四十万大军完成整编,再加上河曲路的十数万人,可以对党项一战。狄太尉到镇戎军,把军队整训一番,应该就会进攻了。”
朝廷中消息最灵通的就是这些宫中内侍,说的又不是什么机密,蓝元震自然轻松。此时的杜中宵只有三十多岁,立了军功无数,任谁都看出来,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到这里出使,蓝元震格外重视,愿意与杜中宵接近关系。只要关系亲密,以后有无穷的好处。
其实真要打党项,最合适的统帅是杜中宵。毕竟连打几场胜仗,对现在军队的情况熟悉,对这种战争模式也顺手。不过对于朝廷来说,再让杜中宵统军,军权就过于统一于一人。杜中宵自己也不愿意再统军了,西域一战说明,现在对战冷兵器军队,只要脑子不发昏,就可以轻松获胜,没有任何挑战。
军事上,现在的宋军与以前相比已经脱胎换骨,不怕对外战争。只要对外胜仗打得多了,心气自然就会起来,长时间形成一种气质。这种事情心急也求不来,杜中宵不再想浪费时间。
边疆的大漠孤烟,杜中宵已经看了很多,现在只想回到中原的青山绿水。战场的杀伐太多,现在只想过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回到中原,不管做什么,先隐忍一段时间再说。
说起了要对党项开战,张问道:“河曲路跟党项多地相连,与党项开战,应该也离不了。”
蓝元震道:“应该是的。不过如何布置,要等节帅进京,问过节帅意见才可以。”
张连连点头:“应该如此。说到作战指挥,现在天下哪一个比得上节帅?”
杜中宵道:“不能这样讲,我只是适逢其会,指挥了几场战事而已。现在不比我那时候,党项见过我们怎么打仗,应该有具体的防备措施,应该考虑周全才是。”
蓝元震道:“狄太尉是曾经南征灭侬智高的人,在军中几十年,想来也不会差了。此次派他到秦凤路为帅,朝廷也是为防万一。几十万大军并力一路,以前何曾见过?党项如何应对!”
杜中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从上次狄青等到武都,后来又轮换来了几次,学到什么杜中宵可是拿不准。狄青是个优秀将军,这自不待言。他的问题,是受旧传统影响太深,能不能适应新形势两说之间。
倒是韩琦,虽然是文官,却是与杜中宵一起指挥对党项作战的,更加明白一些。现在的战争形势对高级将领,已经不再要求战场上奋勇杀敌,而要求精确指挥,特别是有勇有谋。整个指挥体系,也与以前大不相同了,而与官僚体系有些接近。
此次派狄青到秦凤路为帅,看得出来,皇帝对他还是寄予厚望。有什么办法?狄青是最典型的从士兵到将军,而且立下大功的人,皇帝眼里自然不同。
说起了战事,张和富弼的兴趣浓厚,与蓝元震讨论个不停。
杜中宵在一边听着,暗暗觉得,他们对新形势下的战争了解还是差一些火候。话语之间,总是流露出来,含有以前那种战争认识。对新的火器部队,整个指挥、后勤、运输等等,认识不深。
第208章 基础不牢
这几年河曲路商业发展很快,特别是胜州,因为正处要冲,是进入中原的门户,格外兴旺。萝卜快了不洗泥,加上去年杜中宵在西域,一时间乱象从生。最典型的就是走私。
经过追查,除了向党项走私焰硝、硫磺,甚至还有军器,至于其他禁物自不待讲。除了党项,还有向契丹走私的,甚至影响到前方耶律重元和洪基的战事,已经形成了网络。
胜州是新兴的城市,认真追查并不太难,三五日就查个大概。幕曹官审过了,杜中宵看过,没有大的异议。死刑以下直接执行,几个死刑,是依例上奏朝廷。
接下来的日子,杜中宵大车整顿河曲路商业,特别是禁物专卖。除了几家特殊铺子,禁物全部收入商场体系,达到一定的数量则报官府批准。城中设了军营,与城外的军营一起,对士卒的进出进行了严格管制。军器管理由收到营一级,而且从经略司以下,进行垂直管理。
忙了近十日,终于理出了一个体系,杜中宵觉得累得不行。忙完了,杜中宵在府中设宴,宴请几位幕职曹官,以酬他们这些日子的辛劳。
此时已是六月中旬,白天酷热难当,太阳一落山,就凉快了下来。河曲路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再热的日子,只要天上没有太阳,便就凉爽宜人。
陈希亮与几个幕曹官进了后衙,向杜中宵道谢,各自分宾主落座。河曲路的公使钱充裕,更不要说杜中宵还有丰厚的节度使公使钱,这些宴请,并不需要自掏腰包,也不知道他们谢什么。
旁边架了一个炉子,几个士卒在那里烤肉,众人落座便就端了上来。
杜中宵道:“现在天气才凉下来,诸位且饮一杯酒,用些肉,去去燥气。”
众人饮了酒,吃了一会肉,陈希亮道:“听说节帅就要回京去了,后边不知是谁来河曲路?”
杜中宵道:“你们没有听说吗?好似是韩太尉要来。不过,你们几个经过了这一任,多半会调往别处,不必考虑这些。年纪轻的,可以去西域再一任,对以后仕途大有好处。”
陈希亮道:“河曲路三年,家眷不能随在身边,大家都已经在边疆待够了,哪个还想再任?不如回到中原,与家人团聚,强似在这里苦挨。”
杜中宵道:“说起来,在边地任职,不许家眷随任,委实害人。再是优惠,有这一条,许多人便就不愿来了。朝廷已下诏旨,愿去西域任职的人,一任两年之期,还可以减磨勘。”
几个人摇了摇头,都不愿去。河曲路这三年,已经是有优惠了,何必再去西域。这些边地也就适合一任,再多都不愿意。其实河曲路下边州县,官员也难派,只是有铁路,抵触情绪不那么激烈。
这是普遍问题,杜中宵也没有办法,岔过话题,聊些别的轻松事情。
戴庄道:“前两年,河曲路这里只是缺人,事事不好办。自从去年以来,胜州城里的商户增多,开始繁华起来。今年的商税,听说超过了很多内地的州府,前几日中书还来公文赞扬。”
杜中宵道:“那是自然。我们这里是北方进入中原的门户,不说西域那么远的,就是周围的牲畜皮毛,每年有多少要卖到京城去?管得好了,这里本就该是富庶地方。”
文同摇了摇头:“现在周边的人户不多,开垦出来的田地连本地人户吃的粮食都不够,谈不上富庶之地。要等以后人户多了,田种得多了,才能说上富庶。”
杜中宵道:“也不尽然。因为处在交通要道,虽然粮食不够,却可从外面运来。只要收的商税,能够补上买粮食的钱,还有富余的话,就可以称得上富庶了。”
几个人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讨论什么是富庶。现在的胜州,开垦的田地只有城池周围,如果把驻军算上,是不够本地人食用的,需要从中原调粮。不过位置在交通要道上,又是西北入中原的门户,如果把商税算上,除了包容买粮食的钱,还有一些富余。从这个意义上说,算得上富庶了。
杜中宵道:“现在天下不同了,有钱与没钱,因为铁路可以大范围调粮,粮食的影响小了许多。你们有没有发现,以前的禄米,发到手的都是陈米。到了现在,我们这些人哪个会吃陈米?无非是禄米发下来后,交给商铺里卖掉,去买新米来吃。能做到这样,就是有了铁路,全国运粮食方便了许多。以前靠着河流运米,纵然运到,也是陈米。现在用铁路,就能吃上新米了。”
陈希亮听了点头:“节帅说的不错。我做官多年,餐餐吃陈米,还真是这两年的事。以前新米不说价钱,街面上就难以买到,现在则是铺子家家都有。”
文同道:“还真是如此,有了铁路,许多地方的物产就能运出来。以前在当地,运不出去就分文不值,现在则可以卖钱。现在胜州市面上,许多水果,便都是从中原和江南运来。”
铁路对社会的影响,实在是方方面面。杜中宵前世习以为常,前两年铁路新出来时,还没有想得太深。这两年,特别是顺利取西域,感受就深得多了。说实话,这个年代的铁路,跟杜中宵前世不能比,运力小得多,速度也慢得多。饶是如此,也足以改变国内和国际的形势。
以前,没有铁路的时候,路途远了,如果没有水运,运力和运费有一个平衡点。过于遥远,运输粮食往往绝大部分在路被吃掉。便如以前麟府路不过一两万人,却要河东路二十余州供应粮草,府州的粮价是其他州军十倍。现在有了铁路,就是从江南调粮,路上运费也不会这么高。
铁路直接改变了全国的布局,以宋朝官府的控制力,以中原为中心的全国大市场开始慢慢形成。仅仅这个市场,增加的收入,就比以前的全国财政收入还要高。加上大量的官办工业和商业,这两年中央财政增长得非常迅速。只是因为制度跟不上,许多在明面上显现不出来。
便如杜中宵取西域,如果没有铁路的话,不知道要消耗掉多少物资。现在有铁路,那就只看铁路通到哪里。哪怕那条铁路的条件很差,也只是单线铁路,也足以压垮全部西域各国。
几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议论着铁路经天下带来的变化。这两年内地修的铁路不多,有限的产能用在了边疆。除了杜中宵修到西域,河北路修也修到了边地,陕西路除了到镇戎军,又修到了延州。
党项现在面对的严峻局面,其实就是宋朝一南一北几条铁路,修到了它的边境线上。有了这几条铁路做后盾,宋军不但可以集中起大军,还可以长期作战,超出了党项的抵抗能力。对契丹同样如此,河北路把铁路修到边境,河东路修到了代州,河曲路修到了沙州,已经有几路抵近了边境线。
两府大臣,对于火器时代的军事原则或许不清楚,但对铁路的战略作用却自得明白。在确认军力超过对方之后,便就铺开了铁路网,同时做出了对党项和契丹的有利形势。
说着这几年的变化,杜中宵感觉得出来,自己进京之后的几年,必然是对周围大规作战的时候。有一批军人,将随着战争成长起来。他们能不能跟官僚系统配合,重造大宋军队,是最重要的事情。
这几年对外胜利,内部的财政改善,政治上出现一种清明气象,整个国家的气质都不同。今年正月里时,皇帝突然发病,昏厥之后醒来经常发怪语,长时间不能视事。到了现在,身体终于好了起来,可以正常处理政务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到这个时候让杜中宵回京。
灭掉党项和契丹,实现天下一统,对一个皇帝来说,是了不起的诱惑。如果进攻党项顺利,平定了西部边疆,必然全力对付契丹。杜中宵不知道,那会是一种什么局面。
自登第以来,杜中宵在外任官太久,跟皇帝接触的时间太少,两个人互不熟悉。此次回京,其实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跟皇帝的互动。如果互动良好,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当然如果不好,那可能就会被打入冷宫。至于为宰执,没有皇帝的信任,做什么宰执。
庞籍已经外任,现在朝中的宰相是文彦博和刘沆,参政是王尧臣、曾公亮和张方平,枢密使则是王德用、韩琦,副使是田况和程勘,除了韩琦外,没有一个是杜中宵熟悉的。杜中宵回京,韩琦来接任河曲路和西域的经略使,杜中宵去做枢密副使,实在难做。
不奉诏,固然有杜中宵觉得资历浅薄的原因,还有这个现实问题。杜中宵在朝中,还没有自己的人脉,做宰执过于勉强了,基础不牢。
第209章 御史中丞
离开了十天之后,蓝元震再次到来。杜中宵由河曲路经略使,升任龙图阁学士、礼部尚书、御史中丞,重新改回了文资序列。西域正式从河曲路分离出去,为安西路,韩琦任河曲、安西路经略使。
富弼升任河曲路经略使,张仍然任副使,田京由经略判官任副使。李复圭则改为韩琦之下的经略判官,同样升官。河曲路的格局,除了多了韩琦这个顶头上司,没有大的变化。
诏旨明言,杜中宵先留在胜州,等韩琦到了,两人交接之后,才能够回京赴任。
杜中宵接了诏书,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会做御史之丞。宰执之下的官员,此时常说四入头,即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三司使和知开封府。此时三司已经拆分,三司使的职掌实际并入中书,三个三司副使成了正使,地位还不够与其他三个职位并列。
杜中宵本来以来,自己可能依以前的资历,做三司使中的一个。毕竟知开封府有些低了,地位不太高,翰林学士则自己的文词不出采,御史中丞自己的名望不够。却没想到,自己做了只略低于翰林学士的御史中丞。御史中丞是朝廷台宪机构的第一人,地位崇高,礼仪甚重。
御史台的主管官员,本来应该是御史大夫,只是御史大夫位高权重,向不授人,而由副手御史中丞代行职权。年深日久,现在的御史中丞,除了一些特殊权力,地位职掌与御史大夫几乎一样。
这样的职位,一向都是有清望的官员担任,声望稍差一点都不行。杜中宵军功虽大,却没在朝廷中出任重要职位,自己想来也没有什么清望,不知怎么就被安排了。
收了诏书和香案,杜中宵拱手蓝元震道:“阁长辛苦,十天时间又跑一趟。”
蓝元震道:“没有什么,现在坐火车到这里,着实方便得很。”
说完,蓝元震小心问道:“此次,节帅不会再不奉诏了吧?”
杜中宵笑道:“若是再不奉诏,陛下岂不会有斥责诏旨下来?我虽然才具不足,只好勉强赴任。”
蓝元震听了不由愣了一小会,道:“节帅怎么这样说?听闻诏旨节帅主管御史台,京城官员都相互告诫,节帅镇北地,先后败契丹、党项,又复西域,非是寻常人物。这几年,各自要时时警醒,不要被御史台抓住把柄,不然日子难过。”
杜中宵听了不由愣住,自己甚少在京城,跟京城里的那些名臣良将根本不熟,怎么有这种言论?
其实杜中宵自从三年前救援唐龙镇,先败契丹,击毙契丹皇帝,接着大败党项,当时声威之盛无人可比。两三年时间,本来大家慢慢开始遗忘了,接着又复西域,声望再次起来。杜中宵自己觉着自己的声望不够,怕回京任职不能服众。其实在京城官员眼里,杜中宵以文官而立不世之功勋,哪个敢不服?更不要说这几年朝廷施政,军政来自于学河曲路兵马进行改革,民政则多是吸取京西路的经验,都是来自于杜中宵。这样一个人,做宰执或许还好些,做监临百姓的御史中丞,人人都有压力。
这些许不能这个时候说,杜中宵和蓝元震各自心中都有疑惑,按下不表。
当下后衙设宴,胜州的各位官员全部到齐,为蓝元震接风洗尘,同时恭贺杜中宵高升。
单以官职论,杜中宵以节度使、经略使回京任御史中丞,算不上高升。韩琦由河东路经略使回朝的时候,直接任枢密使呢。但以杜中宵以前的资历,最高就做过提举京西路常平,是高升了。
此时官员职位,是官、职、差遣同时在身,差遣最重要,但还要看官和职。杜中宵的职是龙图阁学士,官是礼部尚书,都已经是极高,差遣御史中丞虽在宰执之下,却自成一体,非常重要。
酒过三巡,蓝元震道:“节帅在河曲路三年余,经历多次战事,未尝一败。拓地近万里,古今数千年,也可以算是名将。此次回京,执掌宪台,着实是让百官震恐。”
杜中宵忙道不敢,心中有些别扭。自己地回京任职,一直都是怕别人瞧不起,怎么听蓝元震话里的意思,反而是京城的百官怕得厉害?
转运使包拯道:“节帅帅河曲路三年余,对外战无不胜,内部治理井井有条。回京掌宪台,让朝臣震恐,也算是一时之美谈了。”
富弼道:“御史台虽在宰执之下,却是纠察衙门,并不受宰执指挥。”
杜中宵点了点头:“我自进士登第以来,多是在外为官,京城情形并不清楚。此次回京,实在有些惶恐。宪台至重,交予我手,只怕辱命。”
包拯道:“节帅统十余万大军,指挥若定,又何惧京城百官!”
其余几位官员都是如此说,让杜中宵一时疑惑,是不是自己的认知跟他们产生了偏差。自己的军功毫无疑问,此时天下无人能及,如果任武职,当然别人不敢轻视。现在转回文资,还是文资中地位特殊的御史,真能让百官震恐?不要这些人观察些日子,给自己难看就好了。
席间的官员,有的人觉得御史中丞的官职对杜中宵来说有些低了,不过作为独立宪台,官和职都足够,去任职还是算高升。有的干脆认为,这是杜中宵进入中央的一个好机会。
听着他们的议论,杜中宵慢慢有些反应过来。宋朝从总体上,文臣武将分离,虽然从前些年与党项交战起,用文臣为统帅渐渐习以为常,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带过兵打仗的官员,总是有些不同。而像杜中宵,带兵打仗,屡立战功,可想而知其风格,对百官必然心中严厉,当然会觉得震恐。
杜中宵听着蓝元震话中的意思,甚至京中有官员认为,用杜中宵为御史中丞,是皇帝要重顿吏治的表现。很可能接下来,就有对全部官员的大动作。
听着众人的话,杜中宵觉得有一股荒谬的感觉。自己如果不是资历太浅,肯定回去做宰执,哪里会退一步接这个什么御史中丞。虽然监察百官,礼遇特殊,这样的职位终究是要得罪人的。在朝廷做官,除了要有功劳,还要不得罪人不是?
其实这个年代,得罪人不那么可怕,与杜中宵前世的官场有很大不同。中间有皇帝,官员之间的拼斗,终究是要经过皇帝进行。只要皇帝能够看重,满朝皆敌又如何?
杜中宵做了十几官,一直未进京城,前世印象太深,还没有看破这个年代官场的特点。
第210章 韩琦到来
蓝元震走后,又等了一二十日,进入七月,韩琦才卸任枢密使,到了胜州。
迎了韩琦入帅府,杜中宵道:“河曲这个地方,到了七月,天就凉了。太尉迟迟不来,倒是让我不知道干什么好。现在内外平静,正是最好的时候。”
韩琦笑道:“现在的枢密院,可与以前的不同,我非要等到新任枢密使,才能离开。”
杜中宵问道:“不知新的枢密使是何人?不知军事可是不好。”
韩琦摇了摇头:“贾昌朝相公。他在河北多年,那里的禁军整训参与很多,不算不知军事的人。”
杜中宵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贾昌朝专精于经学,是给现在的皇帝讲经而受赏识,实际政务上可没有韩琦的本事。他入朝受重要,显然是皇帝的关系。
入了帅府,韩琦左右看看,道:“当年与党项大战的时候,胜州可不似现在繁华。三年多时间,节帅统帅一路,军功无数,地方发展得也让人不敢相信。”
杜中宵道:“这里是贸易要道,自然商业发展得起来。有了钱,就一切好说了。”
韩琦连连点头:“不错,这几年胜州着实不同,每年京师用的牛羊之类,不知多少来自这里。”
说完,杜中宵向韩琦介绍了河曲路和胜州的官员。富弼与韩琦当年曾经一起主持庆历新政,交情深厚。只是性格不同,私下交往不多。现在再次相见,格外亲热。
职位交接不是一天能完成的,杜中宵看天色不早,对韩琦道:“我在后衙备了酒筵,为太尉一行接风洗尘。接下来的几日,交接完事务,我再告辞。”
韩琦道:“节帅不必急于离去,西北事务还多有请教的地方。朝中御史再多任几日没有什么,我没有节帅教导,只怕误了西北大事。”
杜中宵道:“太尉先前掌枢密院,来西北任职,必然大计已定,还有什么疑难?”
韩琦道:“节帅在西北三年多,打下来了一个河曲路,又恢复西域,天下间再没有一个人比你更懂西北。节帅应该看得出来,狄太尉帅秦凤路,我来河曲路和安西路,朝廷有意党项。如何打党项,朝廷虽有初步议论,大的方略却未定。此事惟有节帅能够说得清楚,如何肯放过?”
杜中宵笑着摇头,连说不敢。两人有当年一起指挥对党项战事的交情,这些年文书不断,有格外的交情。严格来说,对党项胜后,韩琦入京城为枢密使,全军整训,其实就是韩琦在内,杜中宵在外,两人互相配合才搞起来的。不过杜中宵个人不喜欢与官员结党,私下交情并不深厚。
到了后衙,已经备好酒筵,众人落座。
杜中宵举起酒杯,对众人道:“我在河曲路任经略,到今天已经三年多了。做的好做的坏,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说了。现在朝廷已经定了,我入京城为官,河曲路交由副使富弼。另再派韩太尉到河曲路来,任河曲路、安西路经略使。今日韩太尉到了,我们且饮一杯。”
众人饮了酒,韩琦道:“三年多前杜节帅来救唐龙镇时,我是河东路经略使,一起指挥了对党项的战事,大获全胜。今天再来河曲路,与诸位同僚,一起共事。”
众人一起问讯,又饮了一杯酒。
酒过三巡,话题慢慢放松,众人各自说话。杜中宵和韩琦、富弼、张、包拯一起,议论着现在党项那边的局势。两个枢密使放到党项南北,摆明了要对党项动手了,也没什么避忌。
富弼道:“对党项开战,若从地理来看,最方便的地方是山河关。离着那里不远就是河州,有铁路到达,而山河关则宽近十里。当然,党项也知道那里危险,这几年一直持续加固,要攻破可是不容易。”
包拯道:“还不止如此,这几年党项封锁贺兰山,不许百姓出山。河州虽与党项极近,却没有贸易往来,也没有人员往返。显然党项对山河关,看得是最重的地方。”
韩琦点了点头:“是啊,河曲路多次奏报,山河关敌人把守极严。而且从那里入党项,要过几十里山中谷道,很容易被袭击,是要慎之又慎。不过,对党项开战,河州的人马不能少。”
张道:“那是自然。不然党项知道朝廷没在那个方向派兵,必然抽调人马到他处。因为铁路到了延州,党项没有办法抽调横山兵马,现在他的人手可是不足。”
杜中宵道:“有了铁路,现在陕西的局势其实与以前已经不同,攻守异势。真正重要的地方,是火车到达的地方,无非是镇戎关和延州。自延州进攻,要过横山,交通不便,不适宜大规模出击。真正对党项威胁最大的一地,是镇戎军,这也是朝廷派狄太尉到秦凤路的原因。”
韩琦道:“依节帅看来,从山河关南下如何?”
杜中宵摇了摇头:“这几年,我对党项山河关的形势很了解。他们自从顺化渡一战吃了亏,知道那里可以快速到达兴庆府,派了大军在那里驻守。而且是各军分守,诸城接应,正兵辅兵相加,有十几万兵马。要攻破山河关,必须派大军,从党项人手中拼死夺关。说到底,与南边灵州相比,有些不值得。”
韩琦点了点头:“依节帅看来,还是从镇戎军北攻为好?”
杜中宵道:“兵无常势,现在看起来是这样。不过,真正打起来,就要灵活应对了。”
韩琦道:“是啊,兵无常势,真正打起仗来哪里会跟想的一样。实话说,此次到河曲路来,临行前朝中吵得十分厉害。许多大臣认为,就依照现在的格局进行布置,战事必然就会依他们想的来。特别是去年节帅平西域,带了数万兵马无惊无险,几无大战,便就开拓数千里江山。他们以为,战事都会跟节帅一样,就那么平平淡淡,派兵马过去,就打赢了。”
杜中宵听了不由摇头:“西域一战,确实是对手太弱,没有经过大战。但也不是那样容易,闭着眼就能打赢。战争一开,哪里急哪里缓,其中无数取舍,哪里那么容易。”
富弼和张两人一起摇头。张是跟张在一起,一直在前线督战,自然知道,西域仗不大,但路太远,众军都跑吐了。富弼则一直跟杜中宵在一起,多次意见不一,被事实教育。他们两人都是半路调到河曲路,对于火器军队不熟悉,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
包拯道:“现在有了铁路,数千里几日之内就可以到达,与以前不同了。以朝廷国力,党项差之千里。只要前方诸将,按部就班,不乱指挥,灭了党项应该是应有之意。”
杜中宵道:“不乱指挥,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要想事情成功,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找到合适的就行。但同样的办法做事,在这一时这一地可以,换个地方,换个时间就未必了。带兵的将领就要明白,天时地利,万万不可以搞糊涂了。可每次失败,不都有这种错乱做法吗?”
通观历史便就明白,自秦以后,战时乱指挥的事例可就多了去了。真正堂堂之阵压倒对方的战事有几次?特别是各种兵法,千变万化,存于一心,战场各种事情都有。战争的指挥者,因为种种原因,往往非常随意。许多都是自恃兵强,以为随便派个将领去,都能够打赢战争。
现在非常时期,火器刚刚代替冷兵器,宋军有巨大的武器优势。只要没有骚操作,可以轻松灭掉党项。可这几年的战功多是河曲路大军,对于其他军队来说,那可就难说了。
战争是系统工程,军队是一个整体,从将领士兵到制度,宋军其实还一团乱麻。
第211章 分岐
王普的店里,杜中宵与韩琦相对而座。吃着烤肉串,喝着葡萄酒。
喝了一会,韩琦道:“现在朝中文相公为首相,节帅回去做御史丞,只怕并不轻松。
杜中宵道:“贝州灭王则的时候,我曾经与文相公共事过。其人做事果断,极其有主见。”
韩琦点了点头:“不错,文相公做事有主见。也正是因为有主见,御史不好说什么。”
杜中宵默默点了点头,知道韩琦的意思。此时的文彦博,因为皇帝生病的时候,主持大政,朝中大事几乎是其一言而决,威望很重。特别是其做事谨慎,极少留下把柄,别人也无法指责什么。面对这样一位宰相,御史中丞相对来说不好做。不能跟宰执争一时长短,御史终究不行。
吃了一串烤肉,韩琦道:“节帅多年在外,政绩军功皆非他人所及,只要做事稳重,其实也没有什么。去年复西域,圣上极是欢心,早说平了西域之后必有重用。只是年初圣上病重,直到前两个月才慢慢好了起来,又拖了半年。若不是如此,早几个月就把你调回京城去了。”
想起到了京城之后,面对满朝文武,各种纠缠,杜中宵就觉得有些烦心。在外地为官久了,官员之间的关系简单,不用面对太多人,特别是后来,都是主政一方,杜中宵习惯了这种生活。进了朝廷做御史中丞,显然就没有这种便利了。但自己不可能一直在外,总要到京城去熟悉。
叹了口气,杜中宵道:“我出身农家,父母亲戚没一个官员。后来中了进士,又一直在外为官,不知朝廷的事。这次进了京,想来是必然要吃一番苦头的。”
韩琦摇了摇头:“不必过于担心。你开拓河曲、安西路之功,一直简在帝心。只是之后的变化过于大了,圣上一时理解不了,有些抵触。这几年,见的事情多了,圣上慢慢放开。有圣上护着,在朝中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正是知道你对朝政不熟悉,才做御史中丞。这个职位,总之是监察之职,责任不重,又可以了解朝政运作。如此安排,你当知圣心良苦。”
两人有在河曲路合作的经历,关系不是别人可比。这几天交接完了,到这小店里面饮酒,说一些交心话。杜中宵是官场上没有人,韩琦则经验丰富,看得出杜中宵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杜中宵跟皇帝接触得极少,对于朝中复杂的情形,有些抗拒。今日跟韩琦在一起,他介绍了现在京城的形势,心情好了一些。其实朝堂之中,与外地的官场其实也相差不多。不过事情成了全国,而且隔天就要进行朝会,比在外为官辛苦得多。不然,朝中官员的地位,也非外任官可比。
说了朝中情况,韩琦道:“节帅就要进京了,河曲路事情,可有教我?”
杜中宵道:“太尉从京城出来的时候,朝堂是否定了,这几年要灭掉党项,郡县其地?”
韩琦重重点头:“不错,已经定了。而且两个经略使分任党项南北经略,朝廷下了很大决心,一定要做成此事。按当时的议论,南边的狄太尉处主攻,我从山河关接应。”
杜中宵点了点头,想了想道:“太尉,实不相瞒,如果与南边的灵州相比,山河关确实只能算是接应一路。有灵州在那里,强攻山河关没有什么益处。不是说攻不破,而是与进攻灵州相比,付出的代价太过于大了。依我看,不如命杨文广主力南下河州,攻山河关。而以赵滋主力于伊州,从那里西进。”
听了这话,韩琦忙道:“如果用赵滋攻河西,北边的铁路”
杜中宵笑道:“铁路虽然漫长,有专门的护路人员,赵滋的部队能起什么作用?他驻于伊州河州一线,主要防的是北边游牧之民。杨文广入河州,有两三千人足够了。”
韩琦点了点头:“如此说也有道理。数万大军攻河西,后勤物资能不能保证?”
杜中宵道:“铁路到星星峡,离瓜州三百里,有什么难处?河西数郡,人口不多,党项的驻军其实也稀少,算是比较弱的一路。赵滋只要抽出三万兵马,因粮于敌,只要没有大错,一两个月时间,就可以到凉州城下。那个时候,借助镇戎军的物资,一路西进,与狄太尉会师于灵州城下不难。”
韩琦想了想,点头道:“党项没了河西,横山被隔断,也难守住了。”
杜中宵道:“不错。其实现在朝廷兵马强盛,党项不敢与我野战。行军打仗,败了没什么,现在野战败了,那才是有大问题。灵州如果难攻,可以围而不打,径直派大军扫过兴灵之间土地。如果仅剩几座城池,党项还打什么?那时只怕有党项将领带路,自己就献城了。”
韩琦道:“听节帅意思,认为灵州并不好攻?”
杜中宵点了点头:“党项在顺化渡一战时吃了大亏,岂能不吸引教训?这几年,党项主要的精力就是花在建山河关和加筑灵州城上。其城墙加固了许多,用他们自己的炮试了许多次,绝对不可能用炮把城墙轰塌。而且他们这几年铸的炮,大多安在了灵州和河山河关,用了无数心力,岂是那么容易打的?”
韩琦叹了口气:“现在的麻烦,就是朝中大臣认为,灵州虽然加强,能挡什么样的炮?只要朝廷运过去的炮足够多,很快就能轰塌。所以兵力布置,是以秦凤路为主,其他只是牵制。”
杜中宵摇了摇头:“其实牵制有什么用?党项的兵马,与朝廷交兵,根本没有胜算。他们就是把山河关的军队全部调到灵州去,又能有什么用?不能与我军野战,这就是他们的死穴。”
以前党项军队的长处就是野战,攻城不行,守城同样也不行。顺化渡一战打掉了他们的信心,现在只能龟缩城中,已经是他们的短处。只是学着宋军铸了炮,靠着坚城固守,觉得守得住。
如果是杜中宵指挥对党项的战事,必然是从镇戎关出重兵,先围住灵州,而后扫清外围。如果灵州不好攻破,则直接绕过去进攻兴庆府,以部分兵力监视灵州。其间的要害,就是党项军队野战不敌,只要出城,就会被宋军消灭。现在到了火器时代,不是交通要道,死守城池没有什么用处了。
此次朝廷安排,是以秦凤路的狄青为主力,进攻灵州城。北边的韩琦则起牵制策应的作用,吸引党项大军,让他们不能在灵州集中大量兵力。实际上北边的韩琦没有什么用处,党项不敢出,他又短时间没有能力攻破山河关。兴灵一带山河夹峙的地形,导致了从北边进攻不易,而南边的灵州刚好是个出口。
韩琦曾经与杜中宵一起,指挥对党项的作战,见过了现在作战的形势。对朝廷的安排,隐隐觉得有问题,又说不清楚,只能够接受。听杜中宵一讲,终于觉察到,朝廷错在了哪里。朝中大臣们,包括狄青等这些武将,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宋军的变化,对前线战场带来的影响,依然按照旧的习惯安排战事。
第212章 物是人非
回身看了一眼胜州,杜中宵暗暗微叹一口气,终究还是要离开了。从唐龙镇开始,这次意料之外的北来,给自己带来了太多胜利和荣眷。这些胜利奠定了自己的未来,也改变了国家。
现在的宋朝,已经跟杜中宵北上时完全不同。当年杜中宵在京西路的各种改革,已经推到全国,借助铁路和河流初步形成了全国统一市场。军事上用火器替代冷兵器,虽然还没有完成全部换装,却已经有了几十万整训过的军队。整个朝廷欣欣向荣,不再是刚跟党项议和的沮丧模样。
这个时代,如果把握好了,可以迎接光明的未来。如果把握不好,可能成为明日黄花。
火车过了河滨县,就慢慢进入山谷。经过唐龙镇,到了火山军过了黄河,向河东首府并州行去。此时的河东路经略使是前宰相庞籍,其他地方官杜中宵可以不见,不下火车,这里却不行。
并州火车站,早有庞籍派来的官吏等候。接了杜中宵,送到驿馆。杜中宵换了衣服,略作收拾,与官吏们一起,到经略府去拜见庞籍。
当年杜中宵所部,由原定南去剿灭侬智高,突然改为北上救援唐龙镇时,庞籍是宰相。他支持杜中宵的决定,对当时的杜中宵非常重要。以后的诸多战功,应该有他的功劳。
庞籍此时已年近七旬,在官厅正襟危坐。杜中宵进来,行礼之后,赐座在侧。
上了茶来,杜中宵请了茶,庞籍道:“中丞在河曲路三年余,立功无数,开疆拓土,是本朝立国以来军功第一人。甘愿弃武从文,入朝中为御史,实在让人钦佩。”
杜中宵忙道不敢。还不是因为时代的关系,一直做武将的话,上升通道有限不说,还容易引起掌握军权的疑虑,对自己以后不利,才甘愿改任文职做御史中丞。这个御史中丞,到底要做什么事情,需要具备什么样的能力,自己实际还一头雾水,需要到京城之后再从头开始。
看着杜中宵,庞籍笑道:“中丞何必谦虚。你在河曲路三年,无论文治武功,人人称颂,都说是开国以来第一能干之臣。此次入朝为御史,许多人都觉得官职过低。”
杜中宵道:“怎么能说低呢?高过此职的,就只能是为宰执了。我资历不足,年纪又轻,如何做得来宰执?做御史中丞,已经是朝廷厚爱。”
庞籍点头:“中丞年纪虽轻,却谦虚谨慎,非一般浮浪子弟可比,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我在后衙设了酒筵,为中丞远来接风。且在交州休息一日,再去京城吧。”
杜中宵拱手称是。到了这里,庞籍不招待说不过去,这酒宴应该是要的。
一夜无话,第二日杜中宵来拜见庞籍。在一边的客厅里,上了茶水,庞籍道:“中丞三十余岁而入中枢,执掌宪台,以后必然为一时名臣。”
杜中宵拱手:“此是圣上错爱,我自己诚惶诚恐,哪里敢想以后的事。”
庞籍笑道:“何必谦虚,中丞的军功在那里,任谁也不敢小看。老夫宦海浮沉数十年,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一句。你以前没有在朝廷为官,现在又军功太大,此次入朝为官,其余的都是些小事,最重要的是跟圣上熟识、相知。若得圣上赏识、信任,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如若不然,圣上一直对你有戒心,什么事情都干不成。御史是台宪,与他官不一样的,做出什么是其次,得圣上信任是根本。”
杜中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御史虽然是监察百官,可本朝与以前都不一样,兼且有规谏天子之职。这中间的分寸,着实是难以拿捏。”
庞籍道:“此事是心中一念,不违本心即可。是不是对朝廷好,规谏的到底对不对,要相信圣上心中是有数的。国朝初立,御史就要求忠厚本分,不可巧言令色,中丞深记。”
杜中宵拱手:“多谢相公相告。我多年为官,俱是外任,对于朝中事务着实不熟。”
庞籍只是提了一下,并没有深讲。御史中丞这个职位说好做也好做,难做也着实是难。因为天下之事无有不预,监察的范围非常广,天下事几乎全在其中。由于没有实权,只能建议,而不能直接处罚,跟地方的监察系统不同,对官员的威慑没有那么大。皇帝言听计从,则百官畏惧,皇帝驳斥几次,就没有了权威。也正是因为如此,实际职权远小于以前的三司使,虽然地位高过。
又聊了一会闲话,庞籍道:“我有好友之子司马光,现在京中做群牧判官。以后仕途,若是方便的话,中丞能提携一下,甚是感念恩德。我已经老了,精力不济,在朝中做不了什么大事了。”
杜中宵吃了一惊,没想到庞籍会向自己托付此事。不敢怠慢,拱手称是。
司马光是庞籍好友司马池之子,年轻的时候,很长时间在庞籍家里,跟庞籍的交情极深。司马池早已故去,司马光则未出名,现在看不出未来的仕途如何。杜中宵年少有为,将来必有前途,合适的时候能够提携一下司马光,对他大有好处。
庞籍已经年近七旬,此次出来外任,很可能不会再回朝廷了。自己的子嗣没有什么才华,希望寄托在司马光身上。有机会向重臣交托几句,是应有之意。
杜中宵只与司马光短暂共事,对他不熟,顺手提携可以。庞籍与自己也没有什么特殊交情,本来就是这样。官场上面,这种事情所在多有,庞籍不说白不说,杜中宵自然也就答应。
又聊了几句闲话,庞籍道:“并州的毛皮生意,是中丞在这里为签判时建立起来的,到了现在格外兴旺。北地毛皮,多是到这里硝制好了,再卖到各地去。今日得闲,可以到城中各处去看一看,到底是当年自己为官的地方。我年事已高,就不陪你了。”
杜中宵忙道:“相公安坐帅府即可,我自己随便逛逛。说起来,也是许多年没到并州了。”
辞别了韩琦,杜中宵出了帅府,转目四顾,心中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当年夏竦来做河东路经略,辟自己为签判,仿佛就在左日。没想到一晃七八年过去了,旧人不在,并州早已物是人非。
带着随从,在城里随便逛了逛,不知不觉就到了毛皮市场。经过七八年发展,并州的毛皮生意已经成了特色产业,毛皮市场也发展大了许多。杜中宵离开后,后来的官员慢慢收回了官方力量,这里已经是民间市场,官方干预不多。当年官方参与的大厅,成了收税人员的衙门。
看着繁荣的毛皮市场,杜中宵心中有无限感慨。很多事情,自己想的过多,当时开了头,确实给当地带来了好处,但最后发展下来,却成了一个自己也想不到的模样。事情终归是要人去做的,不能够统一思想,想的再好,也无法坚持。便如这毛皮市场,自己当时想的是由官府主导,民间参与,由官方赚取最多的利润,民间参与的人员分润。现在却成了民间主导,官府收税,其本不参与了。
对于官方来说,收税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而且事最少。直接参与,需要的人员多,要做的事情也多,远不如收税来得安逸。除了毛皮市场,杜中宵不知道还有多少自己开创的事业,交给别人管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天下事,想的是一个模样,真正做起来却又是一个模样,坚持下去又会变成另一个模样。世间岂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大约没有。政权治理政事,很多就是这样变化,固执地拒绝变化,只怕是不行的。只不过向哪里变,应该是政权能够引导的,这才是执政者的本事。
第213章 京城
看着黄河里的纲船,杜中宵有些出神。过了黄河,就是京西路的滑州,离着京城不远了。自己登第十几年,从小小县官,做到现在一路之帅,军功无数,可谓辉煌。只是这十几年,一直在外为官,对于中央朝廷的事务,实在不熟。小官的时候无所谓,一入京就为御史中丞,觉得有些彷徨。
现在的皇帝登基之后,加强了御史台的地位和职能,现在与中书、枢密院互不统属,是官僚系统的三个支柱之一。不过现在的御史台,对百官的监察不密,还多是对官员的弹劾,甚少对职事问责。杜中宵琢磨着,自己要做出成绩应该大加强御史台的职能,就是不知道皇帝心里怎么想的。
过了黄河,滑州知州梅挚带着官吏早等在渡口,迎接杜中宵。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只能明日乘火车到开封府,今天暂宿滑州。滑州是黄河渡口,连接南北铁路,这几年发展迅速,市面极其繁华。不过由于要治理黄河,这里惯例属于京西路,是京西路的飞地。
上了岸,与梅挚等人行礼毕,由梅挚送到了驿馆。当夜就在驿馆里,摆了酒筵,接待杜中宵。
第二日一早,杜中宵刚刚起身,就有士卒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个自己家人,等在那里。
梳洗罢,杜中宵吩咐把人请进来。一看,竟然是罗景,急忙吩咐落座。
杜中宵道:“你怎么到了这里?我昨日刚到,你今天早晨就寻过来。”
罗景道:“是夫人吩咐我来。知道官人要到这里坐火车,我等在这里几日了。上个月,夫人到了京城里,煞是运气好,有人缺钱,买了一处宅子。怕官人到了京城,不知道住处,早早派了我过来。”
杜中宵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听说现在京城的宅子贵得很,而且很难买到,没想到这么命好。”
罗景道:“哪里是命好,只是用钱罢了。”
杜中宵多年在外,自己一个人,颇攒了些钱,听了便问道:“花了多少?”
罗景道:“八千足贯。似官人的身份,在京城里面的居所可是不便宜。这两年市面上的铜钱有些不足,钱重货轻,不然听说还要更贵呢。而且全是现钱,不得赊欠。”
杜中宵听了不由啧舌。三年多前自己在京城的时候,开封府的顶级豪宅,也不过五千贯,再多一般都是王公贵族那些顶级人物的居所。这两年工商业发展快速,纸钞是以铜钱为准备金,实际上一直通货紧缩。没想到京城的房价,还是涨了这么多。
摇了摇头,杜中宵道:“花这么多钱买宅子,家里还宽裕吗?”
罗景笑道:“官人不需担心家里没钱,这些年,主人家四处做生意,着实是财源广进。”
杜中宵笑了笑,便不再问。罗景进士落第那一年,吃过没有钱的苦头,儿子中进士之后,便就把全部心思用于赚钱了。杜家的蔗糖生意已经形成产业,在四川有几个大的种植园。狄青平侬智高后,又与几个大商人一起,听了杜中宵的话,到广西去开辟蔗园。有杜中宵的背景在,生意顺风顺水,这些年赚了许多钱。现在的杜家,根本不靠杜中宵的俸禄,自己赚钱也是一方富豪。
与罗景一起用了早餐,杜中宵一行登上火车,向开封府去。滑州到开封府不足二百里,几个时辰就到了。在开封站下了火车,天尚未黑。
杜中宵看着天边的红日,感叹道:“这个时候,在胜州时,天已经凉了。没想到来了京城,却还是酷热难当。南北之别,着实是大得很。”
罗景道:“听主人家说,前年到广西开蔗园,那里才是热呢。许多地方瘴气厉害,外地人根本就不敢去,只能在州城附近选地。不过那里经了战乱,地极便宜,今年就开始赚钱了。”
杜中宵道:“正是地理湿热,才是种甘蔗的好地方。广西路地少人多,在那里开蔗园,必然是要赚大钱的。只是交通不便,收了糖不好运出来。”
罗景笑道:“糖又不会朽坏,哪里会怕这些。都是沿江运到广州,而后用海船到明州,用铁路运到中原。自从铁路到明州,这条路已经走得顺了,现在热闹得很。”
杜中宵点了点头。这就是海路联运,铁路的出现,配合着水路,市场突然扩大了许多。这些年宋朝只是摸索,实际还没有适应,年年都高速发展。南方河湖众多,特别是两湖开发不充分,建造铁路的时机不成熟。现在的铁路,主要是在两湖以北,最南就是到明州和江陵。其他地方,就要靠水运了。
北方新开拓的地盘缺人开发,也是因为两湖被开发,大量人口南下。不把两湖和两广开发完了,北方的人口就会是问题,宋朝没有那么多人。
外任官员到了京城,要先住到城外驿馆里,有了诏旨才能进城。杜中宵身份特殊,驿丞早早等在车站,迎了他到驿馆,安排了住处。到了驿馆,才能上章,由朝廷安排进京时间。
此时天色已晚,杜中宵洗漱罢了,换了常服,对罗景道:“城外现在如此繁华,必然热闹。我离京已经三年多,你与我一起四处去看看,就当作散心吧。住在城外的这几日,没有什么事情。”
罗景自然应承,与杜中宵一起,带了几个随从出了驿馆。
其实驿馆里还有官员,只是杜中宵不熟,宁愿跟罗景一起出来转转。御史中丞地位特殊,杜中宵不找别人,别人也不敢找他。这驿馆,对于杜中宵来说,就是一个中转的旅店而已。
开封城的几个城门外边都有草市,随着草市发展起来,已经成了与城内一样繁华的地方。开封府的管辖范围,不只是城内,还包括城外的这些市区。外城门虽然会关门,但却关得晚。
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周围都是些不认识的人,数年来这是第一次。杜中宵只觉得,今天身心彻底放松下来,从心理上放下了边帅的重担。在胜州的时候,即使是没有事情,整个人也是绷着的,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的事情。那里是边地,总是有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事。
此进正是夏季,晚上的人很多,熙熙攘攘。路边各种各样的小吃摊,高声叫卖。还有卖水果的小贩挎个篮子,在人群里面穿梭。不远处还有一个玩杂耍的摊子,惹得许多人围着观看。
杜中宵看着,对罗景道:“这才是太平盛世的景象,不像边地,纵然是生意繁华,也让人觉得有些紧张。在河曲路待得久了,再看这些,真是恍如隔世。”
罗景道:“官人在边地为官,这些年,夫人不知多么想念。明天送个信进城去,夫人必然会出来看你。那个时候一家团聚,才是太平气象。”
杜中宵笑道:“你说的虽有道理,可我在边地为官,不是为了让更多人家能够团聚吗。这几日我不能进城,夫人出城来是什么道理?不必送信,等到进城之后再知会家人即可。”
罗景急道:“那成什么体统?夫人可是吩咐,你一到京城,便就要让她知道。”
杜中宵想了想道:“你派人知会家里可以,他们就不必出城来了。官场上面有自己规矩,外地官员到京,未得诏旨,实际相当于还未到京城。家人来见,传了出去,说不定会生事。”
罗景拱手称是。杜中宵多年在外,这次回来一下就做了这样大官,规矩家里可不知道,只能按杜中宵说的来。这些年杜中宵连立军功,家里人听了当然高兴,要保证他不出事情。
看了看四周,杜中宵道:“那里有处小酒铺,可以在外面饮酒。左右无事,我们过去饮两杯酒,看看京城的风土人情。回去慢慢等诏旨,到了京城就不必急了。”
第1章 面君
夏天已经慢慢走远,汴京城的午后,暑气迅速褪去。天气虽然炎热,却并不让人难受。
杜中宵进了东华门,沿着前面各种衙门和大内之间的大道,到了垂拱门外。等了没有多久,便就随着赞引官和小黄门,进了大内,到了崇政殿外。
皇帝用过了茶汤,略歇了一歇,便吩咐杜中宵入内。杜中宵行礼如仪,随着小黄门入殿。
前几次进京面君的时候,杜中宵的地位不高,与皇帝比较疏远。这一次不同了,行过礼后,便就给杜中宵赐座,并上了茶汤。
杜中宵捧笏:“臣杜中宵,拜见陛下。”
赵祯道:“不必多礼。中丞数月之内远赴西域,拓地万里,来回奔波,着实辛苦了。”
杜中宵道:“为陛下和朝廷做事,哪里敢言辛苦?都是份内的事。”
赵祯点了点头:“自立国以来,如中丞一般,拓地万余里,未尝一败者,不过中丞一人。朝廷本该重赏,奈何中丞坚辞不就。此次回京任御史中丞,着实委屈。望中丞不必挂怀,安心做好这一任,以后必然会有重用。自西北党项叛乱,国家内忧外患,全赖中丞的许多作为,到如今政通人和,内外清明。”
杜中宵忙道不敢。自己回京任御史中丞,而不是宰执,在包括皇帝看来,都是谨虚谨慎,知道进退之人。如果仗着自己军功,继续掌军,此次回京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与皇帝坐而论道时,赵祯直接称呼官职,而不是跟以前一样称呼检校官那样的虚职,说明他对杜中宵的看法变了。此时,杜中宵在他眼里是个可以信任的臣子。能一遇诏书就把手中的军权交出来,没有多说一字,这样的态度让赵祯足够放心。
从河曲路大胜,到后边整训,杜中宵手中一直握有宋朝最强大的军队。虽然从理论上说,其后勤和人事都控制在朝的手里,没有造反的可能。但执掌大军,这一件事,就让皇帝担心。更重要的是以前赵祯与杜中宵接触不多,一直有防范心理。这次杜中宵解除了兵权,才算彻底放心。
御史中丞是当然的侍从之臣,在外庭监察百官,对内陪侍建议,与皇帝接触的机会多。并州的时候庞籍说得对,此次回京任职,杜中宵最重要的任务,是取得皇帝的信任。具体做出什么,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如果不是杜中宵实在没有表现出文采,赵祯就让他做翰林了,那更加方便。
说了几句闲话,赵祯道:“御史中丞总宪台,在外弹纠百官,对内谏诤君上,非常之任。中丞此次入京为之,不知如何看?你任宪职,意欲如何?”
杜中宵想了一小会,捧笏道:“陛下,臣以为,御史台为监察之职,监临百官,此为核心,其余都是末节。监临百官,有两个方面。一是为官者做事合不合其职事,二是纵然合于职事而有私心,而被天下议论。是以天下官员职事,必有规例,御史以规例察验。官员治事,而被民众议论,御史要知道百姓议论的是什么。这是两事,而合于御史一身之上。”
赵祯听了不由愣住,一时没有说话。御史不是自古以来就是监察之职,官称中有个史字,在先秦本来是史官,秉笔直书皇帝作为的。到了秦朝,开始加入监察内容,到了汉朝增强。真正是监察百官,要到唐朝的时候了。宋朝的御史台,继承自唐朝,又加了谏官的内容,增加了独立性。
御史中丞到底应该做什么,自大宋立国以来并没有非常明确的说法,一直在变动。到了真宗皇帝时开始加强,现在的皇帝才慢慢完善。不过杜中宵所说,显然是以前所没有过的。
现在的御史中丞,明确的就是监察百官。怎么监察?按唐时的制度,一是风闻奏事,从百姓的手里得到情报,以风闻为名进奏。再一个是查稽账簿,定时到各司查公文,以定臧否。这些内容,实际上一是查官员事情做得怎么样,再一个是查官员的为人怎么样。
杜中宵的记忆,对制度化比较执着,而对于因人成事比较抵触。在进京之前,就在了解御史中丞的职责,并进行自己的思考。这个职位,在这个年代不清晰,但也不同于后世的检查、巡视等职。御史中丞是一个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职位,在后世的政治体系中,哪怕有类似的,也没有一样的。
简单地说,御史中丞既要查事,也要查人。官员做事不守规矩,御史当然可以弹纠。但如果有官员自己有问题,不管事情做得如何,一样也是可以弹纠的。后世的政治理念,一般是对事不对人。在这个年代,做事的原则可不是这样,人品如何是官员第一要被关注的。发展到后来,就是君子小人之争,还有新党旧党之争,以致于党争成了宋朝政治的常态。
杜中宵的目的,是从对官员品行的考察中脱离出来,一是考察官员适不适合职位,二是知道天下民心。以官员的总体考察代替个体考察,从虚无的党争中挣脱出来,形成一个新局面。
赵祯想了好一会,才道:“御史依规例查官,这我可以理解。但知百姓议论此事有些虚无。”
杜中宵道:“陛下,治理天下,无外是两端。一端是富国强兵,不被外所欺辱。另一端,自然就是国泰民安,百姓安乐。孟子曰,天听即民听,天视即民视,天心岂不就是民心?只要得民心,对于一国来就没有难事。而民心要怎么知道呢?这是一件难事。臣为御史,除了那些当做之事,还希望能够帮助朝廷知道民心。以民心来查政事,对于施政者来说,才是根本。”
赵祯道:“你所说的百姓议论,就是民心了吧。说实话,此事不靠谱。”
杜中宵道:“百姓的议论,当然不是民心。实际上百姓的议论,甚至他们所做所想,经常会被外人引导,许多人更是只图一时嘴快而已。但是这些议论中,总是反映了现实生活,而现实生活,最能影响天下民心。御史就是要多看、多听,然后多想,多多总结其中道理。政事自然是查之经史,总于道理,而道理不能与天下之民心相违背。这是总纲,至于如何做,臣还要多想一想。”
赵祯有些意外,让杜中宵来做御史中丞,本来是入京先做一个清高闲散些的职位,与自己熟悉。不像以前一样,做了许多事情,立了无数功劳,却跟皇帝不熟,也跟朝廷大臣不熟。把杜中宵提拔起来的关键人物,是夏竦。而夏竦的名声并不好,且已早逝,其他人跟杜中宵都不熟。却没想到杜中宵自己,竟然还真对这个职位有些想法,想做出些事情来。
这是好事,只要对朝政有利,又不影响朝政。听杜中宵的意思,主要精力放在知民意上,而不是折腾朝臣上。现在的宰相文彦博非常强势,如果杜中宵用心朝政,恐怕会引起矛盾。而用心在百姓身上,避免了朝听折腾,正是赵祯需要的。
第2章 同年
出了东华门,杜中宵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此次会见,从头到尾自己都觉着不紧张,没想到额头竟然出了汗。崇政殿里的那种环境,自己又只进去过几次,确实让拘束。
此次面君总体来说还不错,皇帝对杜中宵比较满意。御史中丞直到现在,仍然是个职责在不断变化的职位,总的来说现在的皇帝登基之后,开始慢慢变得重要起来。特别是人员任命不许宰执插手,有了牵制宰执的能力。杜中宵要做些改变,皇帝也并不反对。
这是个大变革的时代,从政治到军事,不知道变了多少。御史中丞变一变,也没有什么。
罗景等在门外,见到杜中宵出来,急忙上前,道:“官人可算是出来了。夫人交待,今天是官人到京城新家的日子,家里请了四邻,要庆祝一番呢。”
杜中宵道:“庆祝什么,你们都住到京城一个多月了。我现在做御史,最要不得这些虚名。”
罗景只是笑,再没有说什么。府中韩月娘要热闹,主人要清静,自己不好说什么。
杜中宵的新家,在大相国寺后边的安业坊,原主人是个生意失败的商人。因为急于用钱,便就把宅子卖了。杜家能买下来,最主要的是能够立即付现钱,开封城里有这个财力的人家并不多。
新家离着皇宫不远,与罗景一起骑着马,带着随从,杜中宵背着斜阳,到了自己新家门口。门口的主事是原来家里的老人,见到杜中宵,飞一般地跑回家里禀报。
杜中宵下马,父母和韩月娘已经带着孩子迎了出来。父亲满面笑容,韩月娘微笑不语,只有母亲因为多年未见,不由在那里抹眼泪。
上前向父母行了大礼,杜中宵道:“孩儿不孝,在边地数年,未得见两老之面。”
杜循拉着杜中宵的手,看了又看,口中道:“你做官的人,自然该当是以国事为重。我们两口儿年纪还轻,有什么!现在你入京为官,我们也在京城里买了宅子,从此安安稳稳,一家人住在一起,不知多少人要羡慕呢!听说你今日入京,你的几位同年来问了几次,说好今夜前来看你。”
此时在京城为官的杜中宵同年,有五六人。官最大的是王,已经做了翰林学士。他中进士的时候已经为官多年,名次又高,文采又好,不是其他人可以比的。特别是王起草诏书,甚是得体,是其他人所比不上的。所以从知制诰而进为翰林学士,是此时升官的最快道路。
除了王外,还有为群牧判官的王安石,此时知太常礼院的苏颂,以及几个小官。他们是跟杜中宵熟识的人物,一听杜中宵今日入京,相约一起前来拜见。
进了院子,杜循道:“你且随月娘回房中梳洗一番,太阳将要落山,你的同年就要来了,不可以失了礼数。你虽然现在做的官大,以后却要这些同年帮衬。”
杜中宵笑着点头,与韩月娘一起,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自己的这几位同年,都不是简单人物,以后必然是要互相依靠的。但像父亲说得这么直白,官场上的人可说不出口。
回到住处,韩月娘道:“当年你突然间就带兵北上,连去给你送别都做不到。一走三年多,想起来着实让人心焦。这几年,你在外面过得好么?”
杜中宵轻搂着韩月娘的肩膀,道:“好,并没有什么难处。只是一个人在外面,经常会想念家里的人,那种日子难熬。现在好了,到京城为官,别的好处不说,与家人团聚就是难的。”
久别重逢,这是两个人的时光,孩子被奶妈带去了。杜中宵和韩月娘坐在窗前,诉说着这几年的离别时光,有一种温馨的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一种家的感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你收拾完了么?同年们可是已经到了!”
杜中宵急忙答应,由韩月娘帮着,脱下公服,换了常服。今日面君,穿的都是正式朝服,换起来格外麻烦,一时间手忙脚乱。帮着杜中宵换完,韩月娘不由捂嘴而笑。
杜中宵也笑,对韩月娘道:“进士为官,最重要的就是当年同榜之人。我今日进京,这几位同年便就前来相见,可见一斑。以后在京城里,要跟他们多走动。”
韩月娘道:“我自然晓的。虽然我是个卖酒人家的女儿,竟然不给你添乱就是。”
杜中宵轻轻拍了拍韩月娘的肩膀,出了房门。几个孩子正在院里玩耍,因为与杜中宵不熟,怯生生地叫声爹,便就站在那里。此时杜中宵没有时间,与他们打了声招呼,便就到了外面。
客厅里,以王为首,王安石和苏颂等人正在说着闲话。见到杜中宵过来,一起站起问礼。
叙过了礼,各人分宾主落座。杜中宵道:“今日回京,得诸位前来拜见,是难得的事。明日没有早朝,今夜一醉,叙一叙我们分别之情。”
王道:“待晓面君之后,如果不嫌辛苦,我等自然是求之不得。”
杜中宵道:“我前日到了驿馆,已经休息两日,有什么辛苦?我们多年未见,正该叙一叙别情。”
说完,杜中宵道:“家中今日后院整备了一桌酒筵,专等着你们来。天色不早了,我们便到后院里去,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说些闲话。”
众人自无异议,一起起身,到了后院里。家中的其他人,这个时候都主动避开。杜家本来是小门小户,跟官场上的人不熟,杜中宵中进士之后,才发了起来。这些同年中,只有苏颂与杜家熟悉,其他人都只是听闻,根本没有见过。此次回京为官,杜家要慢慢熟悉,才能打开局面。
各自落座,倒满了酒,杜中宵道:“多年未见,大家且饮一杯!”
众人举想酒杯,一饮而尽,一边吃着菜,一边说些闲话。
王道:“自庆历二年我们登第,到现在一眨眼间,已经十四年了。十四年间,待晓从幕职官、小知县,到为帅一方,建功无数,今日做了御史中丞,实在是我辈楷模。我们饮一杯酒,为待晓贺!”
杜中宵连道不敢,与众人一起喝了一杯酒。翰林学士虽然与御史中丞官位相差无几,王却是中进士时已经为官多年,又是走的辞臣道路,与杜中宵不同。杜中宵一直在外为官,凭着政绩和军功,走到今天,无人可以置疑。当年庆历二年的进士,杜中宵是当之无愧的首领人物。
第3章 官制
饮了几杯酒,说起这几年众人的经历,都颇多感慨。杜中宵的功绩,众人都听得多了,很多都引为榜样。庆历二年的进士,十余年间,杜中宵做到了御史中丞,王做到翰林学士,也算是难得了。
王安石为群牧判官,向杜中宵举杯:“在随州时,待晓提举一路常平,建营田务,能使本路财用不缺,已经觉得难得。不想数年之后,在北方屡立大功。拓河曲路,又平定西域,这岂是普通事?特别是平定西域,都是汉唐盛世伟业,着实不易。”
杜中宵道:“也是机会遇上,身逢其时罢了。没有汉唐之基,西域就不是那么好平定的。虽然与中原断绝音信数百年之久,西域终究曾为故土,兵马到了,一切都还容易。”
众人一起笑,说是杜中宵谦虚,共同饮了一杯酒,问起杜中宵平定西域的故事。
杜中宵道:“其实不是我谦虚,而是真的如此。现在我们与汉唐时不同,修了铁路,大军到西域不那么难了。军队用火枪火炮,其他军队不熟悉。大军进西域,高昌一场像样的仗没打,便就溃败。黑汗集中大军相战,一战失败,全军覆没,便就再没有作战的能力。我们占于阗,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唱着歌跑着步去的。时也命也,这个时候,只要自己不出问题,周围并没有能够跟朝廷匹敌的。”
王道:“依待晓所说,朝廷欲对党项用兵,也没有问题?”
杜中宵想了想道:“按说不应该有问题。只要以我之长,攻敌之短,党项用什么阻挡?不过行军打仗吗,有绝对优势,也还是可能发生意外。对党项一战,最关键的是将师们严守本分,稳扎稳打。”
王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朝廷讨论对党项用兵的时候,可没有这么顺利,很多大臣都反对。认为虽然待晓带兵连战连胜,其他人却未必有这本事。毕间十几年前,朝廷与党项作战,败多胜少。”
杜中宵道:“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现在朝廷的军队,只要真正在军校练过,作战时谨慎行事,便就不会失败。当然,凡事总有意外,但意外总不能妨碍了朝廷大计。”
这几位文官,对于朝廷这几年军队的变化,除了只知道用火枪火炮代替了弓弩,对其他事情知道得不太多。今天正好有机会,便问杜中宵现在军中的变化。
杜中宵介绍了现在军中情况,道:“朝廷现在的军队,最大的变化,一是用枪炮,再一个是指挥体系跟着变了。对于很多军官来说,许多人只凭眼睛看,看见了枪炮带来的变化。却不用心去想,想不明白在这些变化面前,自己该怎么去做。结果就是他们用着旧方法,管着新军队,诸多不适应。”
苏颂道:“全军整训之后,都是用旧军官做新军官,当然如此。”
杜中宵叹了口气:“这是没办法的事,旧的军队就在那里,总不能不用他们。这几年许多厢军都是由禁军变过去,不想参军打仗的,都已经走了,剩下的人掌控军队。总还用再过十几年时间,军校能一直保持较高的质量,才能由新人慢慢代替旧人。这个时间很漫长,非一朝一夕。”
其实真正做起来并没有那么慢,不过这个时代没有对照组,不管怎样,宋军只要前进,就是最先进的。这种形势下,很容易出现反复,说不清楚。
说起了军队,众人便讨论起前些年杜中宵带军北上,连立劳功,都是赞叹不已。
韩宗彦道:“在当年,如果待晓带军南下,随着狄太尉平侬智高,必然没有今日大功。只能怨契丹昏了头,竟然乘胜去取唐龙镇,让待晓帅大军北上,连立军功。”
杜中宵笑道:“这就是契丹时运不济,在耶律重元败了之后,其国主带大军攻唐龙镇。结果驻军之地离得太近,被姚守信指挥炮兵,一轮炮结果掉了。没有契丹国主突然去世,契丹也不会两帝并立。”
这话出口,众人就笑。苏颂道:“说起来契丹两帝并立,折腾了三四年时间,还没有分出胜负。正是因为如此,朝廷这几年使劲折腾,也不怕外敌。”
王安石道:“还能够有什么外敌?待晓在河曲路,先败契丹,再败党项,俱是大战,他们哪里还敢跟我们作战?没有那几场大胜,朝廷哪里敢折腾!”
这才是根本。杜中宵先败契丹,再败党项,对他们的影响太大。接下来的几年,宋朝国内再怎么折腾,这两国都没有战心。经过了三年多的整合,宋朝的国力提升,制度慢慢稳定,开始对外进攻了。没有那几次大的胜利,宋朝就没有这么好的外部环境,可以对内大规模改革。
杜中宵与几人多年没见,初时还有些拘谨,饮过几杯酒,慢慢熟悉起来,谈天谈地。
王安石道:“自待晓在京西路营田,建了铁监,建了商场,还建了营田务。这几年各路学去,纷纷建了起来,朝廷增收不少。待晓在北地几次大战,又把铁路修到了西域,钱哪里来的?都是从这些事情上来。近几年朝廷收入,是以前的数倍之多,极是宽绰。手中有钱,才能对党项作战。”
杜中宵道:“这几样都是极来钱的,已经近十年了,才增收数倍,其实也不算多了。现在军队的人数虽然并不比以前的禁军多,但军中花的钱多了,还是负担不小。”
王安石道:“纵然军中花钱翻一番,朝廷手中剩余的钱还是不少。以前我们为官,发的俸禄,往往是折来折去,谓之折变。自有商场,货物都在里面售卖,这两年慢慢没有折变了。据我所知,哪怕就是这样,朝廷现在手中还是有余钱。”
王道:“没有错,现在正是如此。因为手中有钱,宰执有意改革官制,增加人手。只是大臣们议论纷纷,定不下来增加哪些人手,才拖了下来。”
王安石道:“其实此事有何难?这几年增收的钱来自哪里,自然就该在哪里增加官员。便如铁监之类工厂,实际每年赚钱极多,却只是归地方官经度。若是朝廷有余力,应该专设官员,专任此事。”
王笑道:“世间事哪里那么容易?赚钱的人,不一定是要花钱的人。”
一边的韩宗彦连连摇头:“这便是朝廷不对的地方,赚钱多的人,应该多发钱才是。不能劝,别人怎肯尽力?这几年朝廷增收的钱,多是从工商业上来,应该在这上面多设官员。”
韩宗彦是韩张的侄子,同样是庆历二年进士,现在判盐铁勾院。天下的工厂,凡是大的,名义上隶盐铁司,不过多是由地方官掌管。从盐铁司的立场,韩宗彦希望增加工厂管理。
杜中宵道:“这是大事,应该由宰执统一拟个方略出来。改革官制,到底要改哪些,达到什么样的目的。然后再由百官议论,形成统一制度。没有方略,不知方向为何,官制怎么改?”
王道:“待晓说的有道理。不过,官制无非是历代所传,各有利弊,也难定下来。”
王安石道:“此话不对。现在要改官制,是因为此时与古时不同。朝廷手中的钱,不是从百姓收的税赋多了,而是朝廷所办的场务赚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怎么能够参照古制?”
杜中宵道:“介甫说的有道理。现在朝廷宽裕,钱是来自场务,而不是来自税赋。改制的关键,是怎么把场务办得更好,朝廷赚更多的钱,百姓得到方便。这些都是古时没有的,历朝古制用处不大。”
王安石在舒州任通判时,依靠杜中宵在京西路的所为,建了商场和营田务,对此知之甚深。这些官办的场务,办得好了,是很赚钱的。朝廷改革,应该是以这些为核心,而不是随便乱改。
对于这个时代的官员来说,改革当然要有所本,最好还要有参照。其蓝本,当然是古制,再加上自己的发挥。完全按照新生事务整理一套制度出来,那是杜中宵做的事,现在的官员不行。
王是翰林学士,对朝廷的这些争论很清楚。不过他是清贵词臣出身,对具体政务不熟,只能别人说什么复述什么。到底怎么改,没有自己主意。
苏颂道:“依我在柏亭监和相州任职的经历来看,现在确实如此。一个铁监,现在的规模已经大得非常。便如柏亭监,现在有近十万户,人口稠密,早已不是原来的衙门能管的。现在的办法,是在工厂里大量使用吏人,官员很少。这样只是权宜之计,不是长久办法,不然朝廷无法掌控。”
柏亭监是最早建铁监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宋朝的工业中心,大小工厂集中在铁路两旁。不过现在的朝廷,对工厂认识不深,对那里的管理很粗疏。
第4章 新的形势
喝了酒,杜中宵道:“确实,官和吏不同,该用官的地方,不能用吏。官是流官,在本地没有产业没有亲戚,吏则不同,都是当地的人。用吏来管工厂,早晚这厂就成了他们的,官员只是具名而已。”
王安石道:“是啊,确实是如此。现在有的工厂,便如柏亭监,治下人户过万,一年不知道产出来多少东西。朝廷从那里收到的钱,比一路赋税还要多的多。更加不要说,他们那里许多东西,是由朝廷直接调运到他处的。这样地方,就靠普通的一监衙门怎么管得过来?”
众人纷纷称是。柏亭监这些年的发展让人瞩目,迅速膨胀了起来。那里有煤有铁,又正处南北交通的路口,北上南下都方便。不到十年时间,从人口来说,已经是天下仅次于开封府的大都会。只是铁监的特点,人口不像开封府这么密集,而是围绕在几个大工场周围。
朝廷每年从柏亭监得到多少财富,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统计,没有人能说得上来。因为除了财税,还大量从那里调拨钢材物资,这些实物都没有统计。由于发展太快,政治改革没有跟上,柏亭监一带成了鱼龙混杂之地,现在非常混乱。除了官方的一些大工厂,还有大量的私营小厂,互相纠缠在一起。
王安石道:“我入京时,经过柏亭监,当时特意留了两日,四处看了看。那里现在工厂遍地,周围数十里内,几乎没有农户,全是做各种铁器的。除了铁监的几座工厂周围,其他地方极是混乱。监衙门只有几位官员,连朝廷的几座工厂都管不过来,哪里还管得了民间?”
韩宗彦道:“朝廷只管从那里收钱收物,却不想多设置官员,可不就是如此。前些年,还说朝中多冗官,自登第之后,往往待阙路途占一半时间,升迁困难。这两年占了许多地方,待阙和路途上用的时间少了些,却不想着增加官员,早晚要闹出大事情来。”
说起地方上因为各种官办场务的开设,而没有相应的官员设置,几位多年在地方为官的都是怨言不少。杜中宵京西路营田之前,因为要养大量禁军,宋朝一直面临着财政困难。自从在京西路营田,加上柏亭监等官办场务发展,特别是最近几年,朝廷财政迅速好转。
只是手中有钱了,朝廷却不知道怎么花。杜中宵去年进西域,朝廷欣然同意,也有这个原因。财政充裕,不打仗,那还能干什么?刚占了西域,又准备对党项开战。
杜中宵道:“其实这几年编练禁军,仅仅是把他们手中的刀枪换成兵器,换成钱就是个大数字。国内这些都是军器,不许买卖,而在契丹和党项,这些东西可是价值不菲。”
“是啊,这几年天下就得快,朝政也应该跟着变才是。”苏颂叹了口气,与大家一起饮酒。他已经在几个铁监任过职了,此次回京,是要换作别的职务。在太常礼院,只是过渡而已。
几个人一边饮着酒,一边议论着这几年天下的变化。杜中宵到了河曲路,连番大胜之后,天下禁军开始整训。整训就需要大量军器,直到现在,也只有一半禁军完成换装。需要的火枪火炮,大部分都是由柏亭监提供。朝廷只要枪炮,又不肯给钱,柏亭监就要特权,这几年发展特别快。
现在的柏亭监,除了火车枪炮这些朝廷不给钱的战略物资,还有大量的民生工厂。发展最快的是农业机械,两淮和京西路已经大量使用。
发展工商业要人,而京西路面临人口不足,结果就是农业机械发展起来,出现了很多大农场。这几年在京西路,因为工商业的发展,加上来自北方的牲畜增加,各种农业机械快速应用。现在京西路一般每户有田五十亩以上,大型的农场也有不少。便如杜中宵的家里就是如此,一共有近万亩地,大量使用农业机械,雇佣人力。新的局势,产生了许多新的问题,原来的政治制度已经不适应。
庆历二年的进士,到现在多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在官场多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对于国家和民族的未来,随着杜中宵在北方开疆拓土,大多有自己的认识。在他们的眼里,现在政治非大改不可,不大改不能适应新的局势。而朝中的宰执多没有这种认识,只觉得对外连胜,内部财政充裕,是政治清明的大好时候。这种新旧之间的分裂感,特别强烈。
王是翰林学士,中进士后只在地方做过一任通判,而后就是由词臣升到现在。他的眼光,跟朝中大臣一样,对于基层的变化不敏感。杜中宵不一样,一直在外为官,这些改变很多本就出自他的手中,跟其他人能够谈得来。现在入朝做了高官,其他人也觉得他有能力进行改革。
王安石在舒州做了一任通判,又到常州做了一任知州,对地方事务知之甚深。在他眼里,现在的朝廷面对大变,而不思变革,简直是尸位素餐。只是现在他职位不高,也只是说一说而已。
喝得微熏,杜中宵道:“官吏制度,本就是为了治理天下百姓。现在天下已经大变,其实也到了应该改的时候。只是呢,执政多不是在这些地方为官,他们对这些也不熟悉。这种事情急不得,现在上下自得其乐,并没有显出乱子来,当然是拖得一时是一时。我们觉得是了不得的事情,在执政者眼里,其实都是小事而已。或许,再等十年,我们中有人做到了执政高位,再改不迟。”
王安石摇头:“只怕未必。依我在柏亭监看来,那里现在人口稠密,而且都不种稻麦,全靠从外面买来吃。朝廷管得不严,只怕会出乱子。”
韩宗彦道:“确实如此。十万户人家,看京城里面有多少人管着?柏亭监那里,虽有数万人家,却没有相应官员。衙门连编户都难做,还能做些什么!”
十万户人家,在杜中宵的眼里不是大事。不过几十万人而已,后世中原的县,哪个没有?这个年代可不一样,全国人口只有几千万,一个小州就有数万户,外人眼里看着不寻常。特别是那里官吏不足,全靠自治,怎么能够好了?这样的地方可不只是一个柏亭监,只是那里特别突出罢了。
杜中宵初建铁监的时候,因为是朝廷所有,除了工厂里的管理人员,地方上主要靠自治。现在那里不同,出现了大量的私人工厂,管理善,显得非常混乱。
杜中宵点了点头,道:“若果真如此,地方上必然有刑案,且看看再说。我初入朝廷为御史,这些年中原的事情不知,还真不知道柏亭监到了这个地步。”
王安石道:“那里数万户人家,每年产出的东西无数,岂是容易管的地方?还不只如此,诸如偷税漏税等事,更是所在多有。这三四年间,听说柏亭监那里不知出了多少富户,叶县富丽堂皇,许多人都说不下于京师。这还只是柏亭监一地,加上其他几处铁监,大多都如此。”
现在的工业发展,是以铁路为核心,大力发展煤钢产业。大的工厂为朝廷所有,小企业则是变地开花,即有官办的,也有民营的,各种各样的所有制形式。
这是一个发展快速,各种各样的产业野蛮生长的时期。朝廷的法律、制度第一次面对,很多地方都跟不上形势,什么样的情况都会出现。便如柏亭监,工厂过多,原来的行会制度已经崩溃,发生纠纷告到衙门,衙门没有那么多精力,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私了机构,夺去了衙门权力。
杜中宵听着他们议论当地形势,觉得确实进入了一个新时期。以柏亭监来看,建立新的制度,包括新的经济、财会制度,已经势在必行。不过自己只是御史中丞,还管不到这些。
韩宗彦道:“其实何止是柏亭监一地。相州同样有铁监,只是学着柏亭监建起来,还没有发展得那么快。这些年来,河东路许多州郡的人都跑到那里,现在也是人口稠密,各种事情丛出不穷。莱芜和徐州因为发展更晚,现在还没有事情。”
王安石道:“治好了柏亭监,其他地方可以别学来。总要选一地先试,柏亭监是最合适的。”
苏颂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官吏不足,地方上衙门根本管不过来。只要补上官吏,其余的慢慢来就是了。朝廷只要抓紧几处官办工厂,把地方上民间的税收上来,还是过得去。”
王安石道:“事情要做,那就一次做好。这些并不是多难的事情,为何要慢慢去改?”
杜中宵道:“介甫这话不对。这些东西都是以前所无,这些年发展起来的。他们到底如何,其实没有人心中有数,只能够慢慢去改。先把不合适的地方改掉,一点一点改变。我们不知道怎么改合适,如果改得大了,说不定就会阻碍其发展。”
王安石没有说话。在他的眼里,工厂已经在那里,地方的情况很清楚,有什么不好改的?
杜中宵却知道,王安石想一下子改好,其实不可能。不要说他,自己有前世记忆,也不知道该怎么管理、规划这些新产业。中国与历史上的欧洲不一样,最重要的是国内市场。只要满足了国内市场,就是巨大的产业,可以影响世界。以本国市场为后盾,再向外扩张,才是正确的道路。而这样做,其实历史上没有先例,必须要自己慢慢摸索。
第5章 旧人
此时单日朝会,双日不朝。杜中宵正式入京的第二天是八月初六,不是上朝的日子,早早就到了御史台。杜中宵的家在御街之东,御史台在御街之西,中书之南,过去有几里路程。
御史台的官吏都已经到了,站在门前,迎接新来的御史台之长。一切行礼如仪,进了御史台大门。
此时的御史台,正式编制有官员十一人,吏人三十二人,分为十四案。站在官厅前,各位官吏自己上前介绍。杜中宵一时记不完全,只是牢牢记住最重要的八位官员。
御史知杂郭申锡,天圣八年进士,此时六十年多岁,须发花白,精神健硕。这是御史台副贰,杜中宵的助手,地位不是其他人可以相比。侍御史梁、吴中复、范师道,俱是天圣、宝元间进士,都为官多年,在地方有政声,执掌台院。殿中侍御史吕景初、赵,执掌殿院。监察御史丁诩、沈起,执掌察院。
这八人之中,殿中侍御史赵是杜中宵初入仕时的上级,其余人都是第一次相见。大家不熟,杜中宵对御史台的事务也不熟悉,没有什么好说,只是道:“御史台是风宪之地,掌朝廷中弹纠百官,肃正纲纪,非一般去处。诸位都是久在台宪的,今后只宜诚惶诚恐,不负朝廷所托即可。”
众人一起躬身称是。
杜中宵道:“天色不早,诸位早早回去官廨,处理公事。今日午后,我请诸位出去饮酒,且聊作一乐。赵殿院,你且到官厅来,说些闲话。”
众人听了,纷纷告辞离去。赵上前,随着杜中宵进了官厅。到了官厅里,两人各自落座,一边的士卒上了茶来。这些士卒多是隶于三司,做些杂事,并不隶于御史台中。这个年代的编制,因为是要由朝廷发饷的,官吏数目确定,不能够随意增减。
杜中宵请了茶,对赵道:“多年不见,没想到与签判在这里相逢。”
赵道:“下官当年在亳州任签判,中丞有不满的地方,万莫见怪才好。”
杜中宵道:“怎么会!当年在亳州任上,若是没有诸位的帮扶,我哪里会有今天。这些年我四处为官,侥幸有了些功劳,得任中丞之职,反倒位在殿院之上了。”
赵拱手道:“中丞聪慧天生,做事有度,岂是一般人可比。”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都化在了在这一笑中。赵是铁面御史,在御史台中已经多年,论得罪人,现在御史台中没有比得过他的。而且赵脾气硬,杜中宵示之以善,两人反而能够共事。御史中丞是御史台之长,但现在下面的官员上奏言事,不必御史中丞同意,有很大的独立性。
说了些闲话,杜中宵道:“殿院,现在朝中哪些事务,需要御史台特别留意?”
赵想了想摇头:“今年上半年圣体欠安,宰相文相公处事有度,并没有什么要紧大事。不过,中丞回朝之前,枢密院狄太尉和韩太尉分任党项南北两路的经略使,朝廷明显有意党项。如果开战,党项前线的事务自然是最急之事。”
杜中宵道:“此是实情。如今财政充盈,内部无大事,也只有对党项开战朝野瞩目了。”
说完,杜中宵道:“依殿院看来,御史言事之职,到底应该上奏些什么?”
赵道:“此时所谓台谏,实是朝廷耳目,所言所行至重。窃以为,似台谏职事,第一件事就是要分君子小人。若是小人,过失虽小,也应该力谏,以求去除之。如果是君子,哪怕一时不查有了过失,也应该保全爱惜,以成就其德行。此是重中之重,中丞不可以不察。”
杜中宵听了,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重小人君子,这几年他已经不只听一个人讲过了,而且渐渐成了风气。但是自己前世所学,所受到的教育,都强调对事不对人。自己认为自己是君子,你就真的是君子了?世间事复杂致极,哪里能够这样简单区分开来?
政治中注重君子小人,甚至把官员分成君子党、小人党,说明一个问题,就是政制、官制本身有大问题,有些让人无法适从。哪怕按照规例做事,也未必全是对的。更不要说,很多时候,反而是不理会规例自作主张更加合适。再加上真宗和现在的皇帝两朝,正是文人的地位迅速上升,正全面掌握主导权的时候,职责本不清晰,对人品更加关注。
官场上有没有君子、小人?实事求是地讲,应该是有的。但对于官员来说,能够明确分为君子和小人的人数,非常有限。也就是说,绝大部分的官员,既不能讲他是君子,也不能说他是小人,无非是领一份俸禄做一份职事而已。这些不能分辨的人,用君子、小人党要求,就强行区分开了。
杜中宵来执掌御史台,便就不想再用君子、小人来区分官员,而是实事求是。不管身份,做得对了就是对了,错了就是错了,御史相对中立。现在看来,这样做应该有许多困难。
想了一会,杜中宵突然一笑:“依殿院看来,我是君子还是小人?”
赵急忙拱手:“中丞在京西路时,开营田、商场之类,以使财用不缺。出边地为帅,先后败朝廷大敌契丹、党项,拓地数千里,朝廷赖之为安。又出兵万里,恢复西域,都是人不敢想之绝世大功!似中丞之般,君子尚不以称善,谁敢以小人目之!”
杜中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我日常回想自己所作所为,好似许多事情,也不能完全归来君子之行。平日做事,虽然谨慎,却也不乏投机取巧之处。若是强要把官员分为君子、小人,对我来说着实有些为难。当然,我与朝臣多不熟,初来京城,或许久了就不同了吧。”
赵道:“中丞如此说,只是你以前注重实事而已,对于人品多不关注。朝中官员所作所为,只要用心体察,仔细思量,总能够分辨出来。”
杜中宵知道赵自己,每天晚上都会焚香祷告,把自己白天的所作所为密告上天,并检查自己有无过失。对于这样的人,自己的那一套理论没有大的用处。他有自己的处事准则,有观察别人的角度,不会被几句话改变。其实赵适合做谏官,只是现在台官和谏官合流而已。
想了一会,杜中宵道:“我以为台官奏事,应该分两部分。一部分是针对职事,这个职事应该是怎么做,如果为官者做的不对可以弹劾。还有一个是对人,虽然做事符合规例,却有私心。这两个方面不可以互相取代,应以前一个为主,后一个为次,主次要分明。当然,现在职事的规例一是没那么清楚,二是又过于繁琐了,让人觉得无从下手。”
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显然不赞成杜中宵的意见。
这是杜中宵觉得为难的地方,前世所学,讲起君子小人来,就是君子是伪君子,反不如小人中的真小人。实际上,现在这个年月是君子、小人之争真正进入政治的时候,哪里来的那么多伪君子?大多数人的选择是根本不加入,只有到了后面君子、小人成了政治中普遍的面具时,才各自戴上。
赵这种,是真君子。不管他做的事情,他的认识,有哪些还不符合自己说的君子这行的地方,从心底里,他是把自己当作君子看待的,而且严格要求。过了这一拨,才有伪君子、真小人。
正是因为知道政治上君子、小人这种立场分明的划分成为普遍后,对于政治本身的破坏,后世才会反对在政治上分君子、小人党,而不是反过来。没有这种历史的国家就不同,好似杜中宵前世许多欧美国家的政治正确,其实就带着君子、小人遗风。
事情没有发生,杜中宵怎么去说服别人呢?杜中宵自己也为此头痛。自己来执掌御台,应该建立起一种制度,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只是制度怎么建立,现在还说不好。
又聊了一会闲话,杜中宵送别了赵,自己在案后深思。
赵的态度,代表的不只是他,实际代表了现在台谏官员的普遍态度。这也是政治的现实,具体的监察职责被阉割,而加入了言事的职能,官员对自己身份的反应。要想纠正这种趋势,首要的应该是完善监察职责。做实事的职事多了,虚的言事才会变少。
现在的御史台,虽然有各衙门的规例,中书、枢密的具体决定在入奏前就送到这里来,但真正的监察还是太少。由于官吏太少,也不可能实现真正的监察,而只能流于表面。
应该怎样改变,才能实现真正监察,而不只是流于表面呢?杜中宵坐在那里,陷入深思。自己对御史台,对于现在的中书、枢密的了解还是太少,一时觉得没有地方下手。
第6章 御史之论
过了午后,杜中宵与官员出了御史台,一起向南边的遇仙楼去。遇仙楼位于御街西边,又临着最热闹的州桥,是下朝后最方便去的地方。不过对于官员来说,这个时候正该回家,倒是少去。
遇仙楼外扎了花楼,两边坐了许多女妓,个个花枝招展。几个小厮站在前面,看见有客人走到这边来,便就急急迎上去。这种大酒楼,每日里日进斗金,自有自己做生意的办法。
杜中宵带人走到楼外,一个小厮快步跑上前,行礼道:“杜中丞初入京城,便就来我们酒楼来,着实蓬荜生辉!快快里面请,二楼一个临窗阁子,正适合诸位安坐。”
杜中宵愣了一下,本想问问周围的人,是不是有人到这里订了位子,不然怎么会认识自己?想想还是算了,许是京城里的人就有这个本事,一间酒楼也能知道自己是谁。
其实杜中宵入京为御史中丞,朝廷数得着的重臣,今日又穿着官服,小厮认不出来,遇仙楼就不配称为京城有数的酒楼了。像杜中宵这种大臣,以及他们的官服、礼仪,这些小厮个个耳熟能详。
正要进去,郭申锡道:“不必去二楼阁子了,你们后院如果还有单独的阁子,给我们一间。”
“好,好,诸位里面请。”小厮一边满口答应,一边领着几人进了酒楼。
天下酒楼的布置,都是以东华门附近的樊楼为准,相差不多。一楼大厅为散客,放着许多座头,二楼则为阁子。如果是大的酒楼,会有后院,里面花木扶疏,也有许多阁子。二楼的阁子是雅座,后院的阁子则就类似于包厢,更加高等一些。这里是京城许多衙门附近,御史台官员聚饮,当然要到后院去。
后院栽了许多花木,此时天气未寒,花少叶多,显得极是幽静。进了一处竹影掩映的小阁子里,小厮道:“诸位官人,今日要吃些什么?”
杜中宵道:“我初到京城,第一次进你们家,有什么特别的菜色?”
小厮道:“官人,我们是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一,京城里数得着的大酒楼。诸般南北菜色,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官人只管按照自己喜欢的口味点菜就是了,必然都做出来。”
杜中宵道:“既然如此,那就先来一味桂花鲤鱼,再来一味上好的猪蹄膀,再来几个时蔬。其他的菜由他们点。对了,你们店中有什么好酒?”
小厮答应了,道:“我们店中有上好的羊羔酒,京城中极有名气的。”
杜中宵听了摇头:“一到京城,就说什么羊羔美酒,喝得多了也觉得没有意思。若有葡萄酒,来上几角。现在正是夏天热的时候,果酒能解暑气。”
小厮答应,显然不管是羊羔酒还是葡萄酒,这店里应有尽有。
这倒有些出乎杜中宵意料之外,虽然知道京城中的酒楼必然不是外地可比,却没想到,还真是叫什么有什么。也不多说话,便让郭申锡带人点菜。
从柏亭监传来的做法,近些年京城中的酒楼改变许多。随着大火油炒普及,添了许多新菜色,再上火车可以运远方货物,酒楼吃得更加丰富。就是点菜的规矩也与以前不同,各大酒楼,纷纷求大求全,以别人有的我都有,我有的别人没有为追求。遇仙楼这种大酒家,只有极少数几菜做不出来。
郭申锡见杜中宵点的都是寻常之物,便随便点两样。遇仙楼这种大酒楼,寻常菜也不便宜,既然来了,经常有人点珍奇之物。郭申锡只以为杜中宵是故意点两样常见的,让人知他性格。却不知杜中宵向来不喜欢什么山珍海味,就喜欢寻常之物精制,倒不是有意如此。
不一会,众人点了酒菜,小厮不住点头,一一记下,转身告辞。
看着离去的小厮,杜中宵不由得有些佩服。这小厮只听别人说了一遍,便一一记得不差,这份记性着实难得。京城里的大酒楼,真是非常地方。
不一会,酒楼便上了凉菜来,并上了酒,让众人随意饮用。
杜中宵举起酒杯,道:“今日我到御史台履职,与诸位同堂议事。以后要靠诸位相助,办好差事。”
众人连道不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杜中宵道:“今天是我第一次进御史台,请诸位饮几杯酒,尽情一乐。席间诸位有什么话尽管讲,没有什么忌讳。来这里之前,我是个带兵打仗的人,做事喜欢直来直去,诸位莫怪。”
郭申锡道:“中丞帅河曲,连败强敌,拓地万里,是我大宋第一功臣。听闻中丞来,众官无不欢欣鼓舞,以为是我御史台重兴的机会。中丞凡有事,尽管示下,诸位必尽力!”
众人一起称是,跟着又喝了一杯。
作为御史台的二把手,郭申锡在御史台多年,熟知台事。他能够支持杜中宵,便就少了许许多多的麻烦事。作天圣八年的进士,官场经验丰富,是不可能多得的副手。
这个年代,一般情况下副职与正职的官位相差较多,由副职升正职的情况很难发生。正职和副职之间没有竞争,更多是一种辅佐关系。也正是有郭申锡任御史知杂,朝中大臣对杜中宵都比较放心。
饮了一会酒,几个人慢慢熟络起来,说话比较没有顾忌。
杜中宵道:“现在朝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除了日常杂事,总有特别的人事情引人注意。”
殿中侍御史吕景初道:“最重要的事情,无非是圣上无子。上半年,圣体欠安,数月不理朝政,内外人心惶惶。圣上虽然现在春秋鼎盛,只是一直无子,是朝廷的隐忧。”
杜中宵点头。皇帝身体好了,正式理政时,吕景初便就上奏章建言选宗子养在身边,以为皇储,现在当然还是这样认为。杜中宵的记忆中,现在的皇帝好似就是没有成年的皇子,最后选宗子接位。对于朝廷而言,这是重要的大事,一旦出现继位危机,影响太大。
侍御史梁道:“除此之外,两位枢密分判党项南北两路,用兵的意途明显。中丞回来,等到秋后的时候,朝廷只怕就对党项用兵。兵者诡道,一有胜负,必然震动朝野。”
杜中宵道:“现在不比以前,党项国内又不稳,契丹两帝并立,用兵党项倒是恰在其时。只是朝廷大军重编未久,不知战力如何。而且方略未定,到时必然许多事情。”
郭申锡道:“以中丞在河曲路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来看,用兵党项自是应该。只是两位太尉领兵,不知到底如何。朝中大臣怕的,是到时进不能胜,尴尬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杜中宵道:“现在有铁路,可以从容向镇戎军运送物资,纵然一时不能得胜,也没有什么。如今不比从前了,有铁路运粮,一场仗打上两三年也是常事,并没有什么不妥。”
狄青是天下名将,特别是平定侬智高之后,在朝野的口碑一时无两。只是紧接着,杜中宵就接连击败契丹和党项,开拓了河曲路,狄青的战功就显得不重要了。到了这个时候,杜中宵又恢复西域,朝野上下都认为他是最难打的统帅,对狄青甚是怀疑。
这有什么办法?不是自己比狄青能打,而是自己开辟了一个新时代,新时代之下,其他军队怎么可能是对手。狄青如果能够适应新的打法,对付党项当然没有问题。如果不适应,在灵州受些挫折也不是不可理喻的事情。最关键的不是谁能打,而是谁掌握了新时代军队的战法。
这种转变太过迅猛,越是在高位的人越是难以接受,反而是中下级将领接受得快一些。所以需要时间,需要慢慢磨合,需要慢慢适应。这没有办法,对党项战事,杜中宵也说不好。
几个官员都知道,要出兵灭党项,杜中宵是最合适的统帅人选。自他带兵去救唐龙镇,打败的强敌足够多,立下的军功足够大,再灭党项双有什么。可他们也知道,杜中宵一直在外为官,与朝中的大臣们不够熟悉,也与皇帝不够熟悉。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再让他继续统军了。
说实话,有杜中宵在,现在朝中的官员对狄青和韩琦带兵攻党项都不乐观,觉得会出事情。只是杜中宵取得的胜利太多,众人对现在的军队也不熟悉,只能静观其变。
吴中复道:“这几年天下大治,朝中财用充足,纵然对党项作战小有挫折也不算什么。四五十万大军攻党项,一年消耗的粮草又能够有多少?有铁路到镇戎军,自然方便运达。”
郭申锡道:“是啊,现在天下有火车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哪怕是从河北路调兵,不用一月就可到镇戎军,以前哪里敢想这种事情?现在对党项,纵然小败,也不会动摇朝政。”
杜中宵点头,这才说到了重点。现在有火车,不管是兵力还是物资都可以快速运达。纵然是狄青进攻不利又如何?无非是调更多的兵、运更多的物资到前线而已。
第7章 御史台案
下了朝,杜中宵伸了个懒腰,看着东华门外鱼贯而出的官员,一时有些恍惚。自己做官十四年,到今天才位列朝班,而且一入朝就是御史中丞,实在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今日朝会没有什么事情,只是一些琐碎小事,结束朝会还是早晨时候。城外街道上,卖各种吃食的摊子到处都是,许多官员和下人都在那里买了吃。
杜中宵已经吃过早饭,带了下人一起,绕过皇城,回前面的御史台去。
一进官厅,主簿叶项上前拱手:“中丞,适才上朝时,前面有民人递了状纸。下官不敢怠慢,收了他的状纸,便就等在这里,专等中丞下朝。”
御史中丞自现在的皇帝登基,便就兼理检使,专收民间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不收的疑难案件。这本是一项政治安排,是皇帝当年牵制太后的措施,由于条件苛刻,一年也收不了几次。
杜中宵到案后坐下,拿了状纸观看。这是一件来自叶县的案子,递状的人说,自己家本是叶县土著人氏,在城外不远有一百多亩地。因为地中有一条小河,向南流入澧水中,而被豪强抢夺。因为父亲坚持不肯卖地,因为今年干厚,中了他们圈套,被他们虚打借条,害死父亲。一家老小,因为此事,几乎家破人亡。现在只剩下孤身一人,来到京城里告状。奈何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都不收状纸,只能告到御史台。
看完,杜中宵把状纸放到案上,一时没有说话。叶县在柏亭监治下,那里发生什么事情,杜中宵都不会觉得奇怪。不过这件案子,知州不管,提点刑狱不查,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不收状纸,倒不是这些衙门有问题。而是从状纸里就可以看出来,所有证据,没有支持告状者的。就连状纸都是如此写,朝廷的衙门凭什么浪费人力物力去查案?
见叶项还站在一边,杜中宵道:“此案,你怎么看?”
叶项拱手:“这位告状者,从状纸上看已经来了京城两个月,各处都已经告遍了,没有人理他。之所以告到御史台来,想必是听闻相公新任中丞,来试一试。”
杜中宵道:“这且不管他,我只问你对案子如何看?台院是不是要收他的状子?”
叶项一时住口,想了好一会才道:“卑职官职低微,如何敢说这种事?收不收状子,不过中丞一言而决。一般来说,不是惊天大案,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不收,我们也不应该收才是。”
杜中宵道:“人人都是这么想,那倒是要收了。左右此时无事,你去把告状人带到官厅,我亲自问他。我既兼理检使,要收这种状子,管这种案子,岂能拒之门外?”
叶项是吏人出身,在衙史台多年做事,出职为官。这种积年老吏,最是圆滑,对于京城各衙门的事情,比谁都熟。听杜中宵说要管,也不多说话,告辞出去,去带告状的人进官厅。
杜中宵轻敲着案几上的状纸,心里思量着此事。此案告状者如此执着,从京西路一直告到京城,受到挫折后,还是坚持不懈,想来必有冤屈。只是案子到底是不是如同状纸里所说,也要存疑。
叶县那个地方,自从自己在那里建铁监到现在已经七八年,经过了多次发展,正是发财的地方。这样的地方,经济案件必然不少。加上官吏不足,民间必然许多烂事。从状纸来说,地方土豪勾结官吏,弄死一个小地主,侵吞土地,实在稀松平常。此案难在,做事的人手脚干净,一应文件齐全,从文书上找不出毛病来。对于官员,这种就是疑案,只能够放在一边,不去管它。
不大一会,叶项带了一个人进来,上前拱手:“中丞,这人交了状纸,还等在门外,没有远离。”
杜中宵打量交状纸的人,看起来十几岁的年纪,身形瘦削。头发有些蓬乱,脸上有灰,看不清是什么面目。只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有些畏惧,又有些倔强。
杜中宵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要告什么事情,再详细说一遍给我听。”
那人上前跪下,磕了两个头道:“小民白先,京西路叶县人,祖上几代都住在县城西边,家里有一百多亩良田。自从周围建了铁监,人户增多,我家里便也不再种米麦,再是雇了人种菜。因家里的地,中间一条河流穿过,上下地势相差很多,被本县的豪户简员外看中,要买了地开什么劳什子工厂。这地是我一家衣食,阿爹如何肯卖给他?争执许久。今年春天雨水着实不多,菜地一时种不上,阿爹心中焦急。因为叶县这些年繁华,阿爹心一横,便去借了钱,买了一台抽水机。怎知借的钱是简员外家的,被他伙同本县书铺和吏人,把借条换过了,一百贯成了一千余贯。我家里的钱都买抽水机了,如何能够还得上?他们百般逼迫,我阿爹只是不认,被拿到县衙几次。最后那些人不耐,起了杀心,借故杀了我阿爹。自从阿爹去世后,家境便不济,被简员外使了手段,收了一百多亩地,说是偿还尚缺的借款。”
杜中宵道:“似这般手段粗糙,逼死人命,地方官就不问么?”
白先道:“那些人与地方吏人勾结,文书都做好了,地方官纵然审问,只查文书,如何查得出来?”
杜中宵道:“你说你阿爹是被人所杀,这是人命官司,如何敢马虎?”
白先道:“他们勒死我阿爹,反说是自己上吊,又没有人证,如何查得出来?”
杜中宵摇了摇头:“似你这般说,这案子就是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就是无头案。似这种,地方上买卖土地,只要手续齐全,地方官当然不会过问。”
白先道:“我家里一百余亩好地,以前种稻麦虽然只堪温饱,这几年种菜,可是赚钱的。一台抽水机不过两百贯足钱,我阿爹借一百贯,已是留了钱买种子雇人。他们改成一千贯足,买了抽水机,其余的钱哪里去了?自被他们追债,我家里便食不裹腹,几十文钱也难拿出来。”
抽水机是这几年铁监制出来的,用蒸气机带动,京西路种田的大户许多人家买。有了这东西,再不愁田里没有水,甚是方便。最开始一百多贯,因为卖得好,今年涨到了两百贯。一百多亩地,全部种菜的话,买抽水机有些困难,借钱不稀奇。两三年间就能够赚回本钱,倒也是亏不了钱。
这件案子惟一的疑点,就是为什么借一千贯了。只是买抽水机,实际用不了这么多钱,而且白家本有储蓄。只能认为,白家这样的殷实人家,少于这个数目,收拾不了他们。
杜中宵想了又想,道:“此案虽然重大,疑点却也不少。这样吧,我先查一下,若果有隐情,自当为你诏雪。你在京城里面,现在住在哪里?有了进展,我自会派人知会于你。”
白先嗫嚅一会,才道:“回官人,小的在京城里无处居住,晚上找个墙角就歇了。”
杜中宵对叶项道:“你出去赁间房屋,让他安歇,房钱自公使钱里出。对了,日常吃喝,一样从公使钱里出钱,先把他安顿下来。”
叶项拱手称是,依着杜中宵吩咐,带了白先出去。
看着两人出了官厅,杜中宵把状纸拿过来又看了一遍,心中思索。从刚才问的,以及白先回答的内容来看,此案确有疑点。最大的疑点,就是白家为何会借一千贯钱。虽然叶县那里,有钱人多了,一千贯钱用一百余亩好地做抵押,确实可以借出来,不过白家用不上。
借钱私自写借条虽然官府也认,但有诸多麻烦。一般都是到书铺去,用买的契纸,相当于交了印花税,有公证的功能。这件案子,白家的借条就是在书铺写的,正是因为如此,官府都不接他的状纸。
想来想去,杜中宵一时有些为难。叶县离着京城几百里路,自己不能亲自去查,一时有些难办。
站起身来,杜中宵在案后踱了几步,一时委决不下。这件案子如果翻过来,经手的人,都要受到或重或轻的惩罚。叶县知县、柏亭监知临、京西路的提点刑狱、登闻鼓院、登闻检院,按说一个跑不了。杜中宵跟这些官员没有交情,自己作为御史中丞,也不用去管他们。新官上任,如果自己办了此案,也是一种威望。只是这案子,着实有些难。
最稳妥的办法,是批上自己的意见,把状纸交到京西路提刑,一路交下去,让叶县再查一遍。可那样做有什么用?地方上明显吏民勾结,再查也不会查出什么来。
思索良久,杜中宵最终定下决心。新官上任,还是要烧三把火,借着这件案子,让人知道自己这个御史中丞,不是备位的,而是要真正做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