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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化军     风雨大宋txt下载     风雨大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9章 铁路上的马车

    当天晚上大家尽情而散,一夜无话。UU小说www.uu234.cc第二天,议论营田事务。

    京西南路大州为邓州和襄州,其中又以邓州土地肥沃,自古就是农业发达的地方,是营田关键。

    邓州治穰县,南阳郡,武胜军节度,辖县五。内乡、淅川、顺阳三县沿汉水的支流淅水分布,在群山之中,扼进入陕西的武关道。平地有两县,为穰县和南阳。县的分布说明了这里的现状,群山之中有三县,肥沃的南阳盆地却只有两县,人口严重不足。

    自先秦两汉,这里就是中国要地,与北边的洛阳一起并称宛洛,中间鲁关道连接。人烟稠密,农业发达,是能够赖以争夺天下的富庶发达地方。数百年后,特别是晚唐五代战乱,人口流失,田地荒芜,早已没有了往日景象。先朝开辟的陂塘渠道早已荒废,特别是穰县和南阳两地,地广人稀。

    除役厢军首先入邓州,由知州范仲淹主持,在穰县和南阳两地营田。组织参照唐州营田务,邓州派一官员常驻。唐州提供土地、耕牛和种子,转运使司提供农具,其实就是从铁监调来,当作偿还营田务的欠款。收获漕司和州县按比例分配,大致五五分成。

    此时对一个地方的称呼,除了称州名,还可能称郡名或者节度,特别是历史优久的地方。比如西京河南府,为洛阳郡,时人常以洛阳称之。邓州为南阳郡,时人多以邓州和南阳并称。襄州为襄阳郡,多称襄阳。郡名多是隋唐传下来,便于与历史衔接。

    襄州,襄阳郡,山南东道节度,是转运副使的治所所在。治下六县,人口比邓州更加稀少。南阳襄阳盆地连成一体,土地平旷,自古也是人口众多的地方,是此次营田的第二重地,营田事务由转运使司直管,襄州从旁协助。转运使司派一官员主管,同样参照唐州营田务条例,收获与地方分配。

    随州,汉东郡,崇义军节度,境内平原和低山丘陵交错分布,是营田第三重地。治下三县,人口不多,可开垦荒地极多。杜中宵带营田务驻治下枣阳县,兼管北边的光化军和信阳军营田,随州协助。

    其余几州多是山区,虽有闲田,开垦不易。由州县报转运使司,酌情分派营田的厢军,由州县官员主管,同样参照唐州营田务条例,同转运使司分配收获。

    唐州知州李复圭一再提出营田稳定之后,应当撤销营田务,划归地方治理。此次相约,每地营田开地三年之后,把分散的营田村落划归地方,聚居区则到时再议。

    议罢营田事务,看看末色还早,众人各自加去休息,晚上李复圭在江边酒楼请客。

    杜中宵正要回驿馆休息,随州知州向综前来,拱手道:“运判,左右无事,我们到外面看一看唐州风景。营田务驻枣阳,正在下官治下,以后多有叨拢的地方。”

    杜中宵急忙回礼,连道不敢当。

    向综是太宗时宰相向敏中的孙子,父亲向传范娶南阳郡王赵惟吉之女,为外戚,恩荫为文官。一任知县,因善于治盗,通判桂州、常州,新近刚升为知州。

    杜中宵此时官位较高,不过年纪又轻,资历又浅,向综自称下官过谦了。他是外戚,喜好结交文人士大夫,在官场上混得好,身段柔软是必须的。

    出了州衙,范仲淹、欧阳修和宋祁已经等在外面。见杜中宵来,欧阳修道:“杜运判是许州人,父亲是州进士,入京赶考不合落第,一时困顿。杜运判少年英才,当时写了篇小文,甚得苏子美赏识。”

    范仲淹叹了口气:“可惜了苏子美,一时之错,困顿至今。听说去年起复为湖州长史,不知以后还会不会重用。这几年他纵情山水,有些灰心,不要消磨了志气才好。”

    湖州长史是文散官,用来安置贬官罪官的,并没有职事。苏舜钦数年前削职为民,虽然只是个只有名义的散官,终究是重新有了官身,以后有复起的希望。这几年,杜中宵出钱托人,不断为苏舜钦的事情奔走,现在才看到了点希望。庆历新政已经过去多年,往事已经淡了。

    宋祁的哥哥宋庠对杜中宵印象不错,他又是许州知州,杜中宵的老家所在。得了向综邀请,特意前来相会。而且宋祁跟欧阳修一起修唐史,来往也多。

    范仲淹与向综是老相识,数年前向综通判桂州的时候,还曾写诗赠他。

    欧阳修则是跟着叔叔在随州长大,少年时光都是在那里渡过。此次到了唐州,有意回随州一趟。

    五人离了州衙,走在唐州的街道上。铁路通到这里,唐州现在商贾云集,非常热闹。几人在街上漫步而行,看着路两边出售各种货物的店铺。最近几个月,州城里开了很多卖铁监货物的铺子。许多从荆襄来的客商,便从这里购货,乘船沿唐河而下,形成了一条新的商路。

    不知不觉,就走过了车站,只见一条铁路在前方,向北蜿蜒而去。

    看着铁路,范仲淹叹道:“没有想到世上还有此种神物,烧煤就可以拉着人物远行千里。有如此好处,以后必大行于世。道路四通八达,天下必为之一变。”

    几人点头,都道如此。

    杜中宵也不知道铁路在这个年代盛行,先在中国发展起来,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变化。可以肯定的是,跟历史上的格局会大不相同。说不定丝绸之路会再次兴盛起来,海运的重要性会受到一定抑制,沿着铁路中原势力向西北加速扩张。在轮船大兴之前,海运成本并不会比铁路更低,中亚会远比历史上的格局更加重要。中原文明会与正在扩张期的绿色宗教迎头撞上,一连串火花先把亚欧大陆点燃。

    历史上蒙古人的铁蹄几乎横扫了亚欧大陆,在西边他们扩张到极限,停下脚步,留下了半个欧洲的土地和人口。就是在留下的那片土地上,爆发了工业革命,改变了世界格局。如果铁路通到那里,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必然完全不同了。

    这是个骑兵纵横的时代,哪怕有了火枪,短时间也无法改变。火枪火炮,对这个时代来说,是大多数国家所承担不起的。党项人有部分军队还在使用骨制箭头,哪里有那样多的钢铁。

    正在这时,欧阳修指着铁路道:“咦,你们看,那里怎么有马车行在铁路上?”

    杜中宵抬眼看去,铁路上果然有马车,还不是一辆,而是一个车队。心中隐约猜到,可能是地方商队占铁路的便宜,道:“这可是稀罕事,走,我们过去看看。”

    到了近前,只见五辆马车,拉着满满的货物,不紧不慢地走在铁路上。马车的车轮经过改装,刚好卡在轨道上,下了铁路,也可以在正常的路上行走。

    宋祁道:“这倒也是个办法。若是没有火车,马车走在上面也省力不少。”

    杜中宵道:“相公,这可不是好事。如果没有火车,建铁路供马车行走根本划不来。不说马车走得慢拉不了多少货物,单路上建马铺供应粮草,就不是小数目。再者马匹长期役使,多发疾病,根本行不了远路。马拉着车走铁路,百十里还使得,远了就没有用处了。现在是铁路上的火车太少,这些人改了车子占火车的便宜罢了。此事若不制止,以后走得多了,必有被火车撞得人马俱亡的事!”

    马拉铁路在欧洲也曾经兴盛过,主要是在矿区,和工业区到海港的地方。几十公里,沿途有补给站点,也是个办法。不过长距离没有什么意义,成本与收获不成比例。

    杜中宵倒不是不许百姓占便宜,但马车走在铁路上,实在太过危险。

第120章 谨慎为上

    看那马车走得不紧不慢,杜中宵道:“这不是小事,这些人一有懈怠,不及察觉火车开来,撞上就是几条人命!我们等在这里,唤李知州来,让他处理此事!”

    范仲淹道:“运判,算了吧。www.uu234.ccwww.uu234.cc晚上李知州在江边酒楼设宴,那时再说不迟。”

    杜中宵怕出了人命官司,影响铁路发展,正要分辨。一边的向综轻咳一声,道:“范相公说的有道理,些许小事,何必去请李知州。等到晚上饮筵之时,让他以后严加约束即可。正好各位知州都在,一起说给他们知道,此事不可行。”

    说完,向杜中宵使了个眼色。杜中宵心领神会,不再分辨,五人继续前行。

    走在路上,向综故意落后几步,低声对杜中宵道:“运判,你误会范相公的意思了。”

    杜中宵有些不明白,问道:“何以出此言?”

    向综道:“这是官府修的铁路,不许百姓行走。你看那几辆车,走得甚是从容,而且就在城里,若我猜得不错,十之**他们是得了本地官吏的准许。官吏为何允他们行走?当然是收了钱。如果此事有李知州允许,叫过来岂不尴尬?事后再说,不落李知州脸面。”

    杜中宵点了点头,这才恍然大悟。范仲淹是个在官场成精的人,刚才必然是这个意思。

    如果是个寻常知州倒也罢了,杜中宵身为运判,本就有按察官吏的职责。李复圭跟别人不一样,他功名心极重,当着这么多人被叫过来,以后肯定记仇。他父亲李淑,在官场上本就以心胸狭隘著称,又是资历极深的大臣,被这父子记恨上,以后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吃亏。

    杜中宵少年进士,在官场上没遇到波折,一直顺风顺水。合作过的朝廷重臣,夏竦赏识,把他带到河东路。郑戬对事不对人,跟杜中宵的性格相合,没有遇到过阴招害人的事。随着官职升迁,以后只怕不会这么顺利了。一个不小心,就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人。

    此时的官员,不到大两省和待制以上,没有摆谱的资格。以地方来说,转运使和提刑执掌着一路事务,又有按察官员的职权,自该凌驾于州县之上。实际上,州才是完善的政区单位,知州总揽大权,一州事务无所不管,转运使和提刑很多时候是奈何不了知州的。更不要说,很多知州是重臣外放,重要地方一般是资历极深的官员,一个不小心几年之后就成了你的顶头上司。

    地方为官,各种关系相当复杂,一有不慎,仕途就会起波折。跟后世等级分明的上下级关系可不一样,不要说路与州之间,就是知州和通判,知通与幕曹官,也不能说一不二。

    自到京西路,杜中宵专心于营田务事务,跟地方官接触不多,行事缺了小心谨慎。以后营田务搬到枣阳县,可跟以前不同了,做事要三思而行。

    北边邓州是范仲淹自不必提,西边襄州的王洙,曾为翰林学士,因赛神会时与女妓杂坐,被御史弹劾来知襄州,同样是重臣。而且襄州是京西路转运副使的治所,又是江淮发运判官的治所,情况可比在叶县时复杂得多了。铁路修到襄州,直接影响汉水流域和川峡地区的漕运,发运判官马遵此次没来,还不知道江淮发运司的态度呢。

    此时江淮发运司不设正使,由副使许元总揽一切事务。许元原来就是在襄州的发运判官,因为政绩突出,被提拨为发运使。因为资历太浅,以副使行使正使的权力。这可不是一般人,是数十年来最出色的一位发运使,他的态度可能会直接影响铁路布局。

    哪怕是对杜中宵亲近的向综,也是前朝宰相的孙子,正牌外戚,朝中关系多了去了。

    走了一会,杜中宵仔细回想了刚才的事情,暗暗叹了口气。自己出身寒门,朝廷是不歧视寒门出身的进士,甚至还会特意重用,但在官场上,终究缺了关系网。除了事功,以后还要特别注意,做事尽量圆滑。不然劳心劳力挣来的功劳,被人一句话就化为乌有,前途就堪忧了。

    走不多远,看见一家酒边,外面写着“正宗叶县酒食”。向综笑道:“自铁监建起来,叶县成了繁华之地,就连那里的吃食,也能在外面打出一片天下。既然走到这里,便就进去饮两杯如何?”

    几人同意,抬步进了小店。

    寻了座头坐下,向综把掌柜叫来,道:“主人家,你这里写着叶县酒食,可是那里人?”

    掌柜拱手:“回官人,小的自小在叶县长大,在那里开食肆数十年。因小女嫁来唐州,不得已才迁到这里。无以为生,只好重操旧业。”

    向综道:“叶县只是小小县城,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掌柜面带自豪地道:“官人,叶县虽小,却有柏亭铁监。那处铁监有数万户做工的人,每月钱粮不缺,他们口味又杂,吃食之丰富,不下于开封府。不拘哪里的菜,只要官人说得出来,小店就做得出来!”

    向综笑着摇了摇头,对一边的欧阳修道:“你们在铁监住过几日,有什么好吃的,点些上来,我和范相公也品尝一番。若是做得不正宗,我们不给主人家钱。”

    掌柜道:“官人这是什么话?小的在叶县开了几十年店,岂有不正宗的道理!”

    宋祁笑道:“那好,我在铁监的时候,吃过一味松鼠桂鱼极是不错,酸甜可口。你去选上好的鲤鱼做了来,我们尝一尝。还有,那里沼泽众多,烤鸭极是可口,也做一只来。”

    掌柜道:“客官,若做松鼠桂鱼,不要用鲤鱼,也不要青鱼,最好要用鳜鱼。”

    杜中宵道:“你说的不错。不过,你这里还有鳜鱼卖?”

    掌柜道:“我店里的鳜鱼,都是从随州送来,唐州城里可是不多。”

    几人见掌柜说的认真,想来不会错了。能从外地运鱼来,这店想来有些本事,几人点了几样,让做了上来。又让掌柜选最好的酒来两壶,就当是午饭了。

    掌柜离去,欧阳修道:“随州虽然与唐州紧邻,其实水土大不同。那里河流遍布,雨水也多,其实是鱼米之乡。唐州虽然也是种稻的地方,总觉得差了些意思。”

    说到这里,欧阳修突然想起,问杜中宵:“运判,前些日子在铁监的时候,我听说营田务去年种了棉花?前几年我曾得一匹吉贝布,极是轻柔,价值不菲。若是这里能种棉花,何不让营田务大种?”

    杜中宵道:“不错,我在河东路的时候,从西域买来的种子。这里气候合适,今年又种不少。”

第121章 蛮荒之地

    晚上酒筵,杜中宵提了铁路上不得走马车的事情,李复圭轻轻带过。www.uu234.ccwww.uu234.cc杜中宵不得不怀疑,是不是牵扯到李复圭的什么经济利益。现在铁路运力不足,贵重货物运输,还是大有钱可赚。

    实际上李复圭与此事无关,他只是不重视而已。铁路空在那里,又没有军队严密巡查,百姓借以图利无法避免。下面官吏借此收些钱财,所在多有,这种事管起来不胜其烦。

    即使火车撞了马车,出了人命又如何?这种官司清楚明白,衙门既已禁止走铁路,被撞死了活该倒霉。这个年代,官府的行政能力有限,正经事情做不过来,哪有空去管这些自己寻死的人。

    下午得了提醒,杜中宵提一句便就不说。李复圭觉得事情多余,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此事就此被轻轻揭过了。其实杜中宵担心的是,在铁路上运货的有钱人,并不会自己去赶车。真出现了人命官司,出事的是被雇佣的穷人,将来必然出现争端。

    这便是不同背景产生不同想法。李复圭根本就不会有这种烦恼,撞死了穷人,那就把违禁的货主罚得倾家荡产就是。甚至牵连到州衙官吏,那就一起办了,这正是他拿手的本事。事情办得好,还可以得一个处事果决的名声,把坏事办成好事。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杜中宵是把事情做在前面,预防为主,跟李复圭根本不是一个路子。论做官的能力,杜中宵比不上李复土。论做事的能力,李复圭又差了一些。

    集议结果写成公文,众人签名画押后,便就各自离去。

    欧阳修要回随州去看叔父,与杜中宵和向综同行,先去随州。

    随州地近荆湖,人烟稀少,河流湖沼众多。这里现在最大的出产是耕牛,大量被贩向中原,价钱极低。百姓养牛,都是放养在池塘沼泽周围的草地,打上烙印,便就不管。卖牛的时候,设起围栏,里面放好草料,牛群自然聚集。这种养牛方法几乎没有成本,价钱很低,一两贯就可买头耕牛。

    在这一带营田,土地和耕牛都不是问题,最缺的是铁制农具。这一带大多数的地区使用的还是木制农具,非常原始。土地多,广种薄收。

    看着路边一望无际的闲田,偶尔有几个村落点缀,欧阳修道:“运判,随州这里一州万余户,闲田无数,耕牛尽有,是营田的好地方。只要善加体恤,一两年间,就能收粮无数。”

    杜中宵道:“不错,就是如此。这一带最缺的是人,人来了,就一切好办了。唐州随州和邓州与其他地方不一样,因为河流向南,而非东向,大多数河流倒流。是以此处与中原交通并不方便,而南边荆襄又荒芜,才成这般景象。兼之不在南北大路上,太过偏僻。”

    此时后世的武汉地区还多大泽,地理格局不同。南下取道襄州,而后去江陵府,即荆州,再转向鼎州进入湖南。是以南北交通的要害是襄州,对着北边的邓州,随州恰巧被绕过。等到武汉发展起来,按照就近原则,中原经信阳直下武汉,随州又不在这条路上。

    杜中宵记忆中的两湖,中心是武汉和长沙,即是这个时代的鄂州和潭州。这个时候,鄂州一带沼泽遍布,还没有发展。潭州则出城即是梅山蛮,汉人稀少,不时爆发叛乱。为什么叛乱?因为潭州周围的开发严重影响了蛮族上层的利益。

    想起此事,杜中宵叹了口气:“正是人烟稀少,多土著豪族,营田务开过来,只怕不太平。”

    欧阳修笑道:“运判多虑了。这里土地广有,都是闲田,开了之后地方也得好处,怎么会不太平?”

    杜中宵摇了摇头:“龙图,地方得好处,是谁得好处?营田务开来,必然不能只开荒种田,还要教民耕种,教化地方。随州地方偏僻,不少地方还刀耕火种。营田务来了,必然会推广农具,教民如其他地方一样种稻植桑。有了这些,平常小民也可开块闲田,成小康之家。当地豪族的奴仆,必然不会甘心受人役使,自己做小农如何快活?如此一来,土著豪族岂不怨恨?凡地方之乱,多是豪族所为,哪里会跟中原百姓样,没有衣食才聚而为乱。这些地方根本不缺土地,不一样的。”

    这个问题杜中宵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些年来,荆湖和两广的化外之民多次叛乱,前边有区希范,现在侬智高也已出现苗头。他们到底为什么叛乱?课本上学到的,这些统统被称作起义,是为了反抗朝廷的暴政。但是仔细梳理事件的经过,这个道理就讲不通。

    真正的原因,是大宋立国已经近百年,以前的偏僻地区慢慢得到开发。在社会不发达的时候,当地的普通人难以独立生存,大多都是本地豪族地主的奴仆。地方开发,朝廷的势力进来,落后的人身依附奴隶制是不被承认的,从而摆脱豪族,或者说奴隶主的控制。豪族不满,由此发生叛乱。

    这个过程其实很明白,本就不该有误会。前世有例子,西藏解放的时候,同样发生叛乱。这样的叛乱怎么可能称为起义呢。这个年代的叛乱,大多性质相同。站在底层劳动者的立场上,也没有正当性。

    随州地方跟唐州不一样,因为过于落后,人口多是由地方大族控制。营田务进来,必然带来生产力和社会发展水平的飞跃,地方豪族会坐视才有鬼了。

    不说别的,能够这样养牛,就说明了这里的农业水平多低。

    欧阳修道:“运判多虑了。营田务来这里,必然会推广铁制农具,教民耕种。就是地方大族,同样会得到好处。他们原来雇人,只能种一百亩,现在雇同样多的人,可以种五百亩,租子收的多许多。”

    杜中宵道:“龙图,话不是这样说的。豪族凭什么控制人口?一是爪牙无数,动辄私弄,百姓不敢逃离。但最重要的办法,是耕具、种子等等,凡是活命的东西,都在他们手里。离开了他们,百姓无法存活。纵是心中不甘,也只能任他们役使。豪族不缺吃喝,多收粮食又有什么用处?对于他们来说,百姓脱离其掌控,纵然多收钱财,实际没有多少用处,还是不能满足其欲。”

    剥削最有效的办法是什么?直接人身控制是低级手段,社会早就过了那个阶段了,最有效的还是控制生产资料。没有生产资料,普通人离开奴隶主无法生存,只能任其鱼肉。

    这一带土地不缺,豪族控制奴仆的手段,是掌控农具、种子诸如此类。农业技术发展,会立即削弱他们的掌控能力,怎么会支持?同样的人,是会多收钱粮,但对这些豪族来说有什么用?

    这几天了解了随州的情况,杜中宵断定,营田务到这里,必然不会太平。再跟在唐州时一样肯定不行了。来的是厢军,唐州时的办法是化军为民,在这里,只怕必须还要保持军队的性质。这里的营田务要使用军屯的形式,不能像以前广建村庄,不然以后会吃苦头。

第122章 稀奇

    枣阳是光武帝刘秀出生之地,两汉时人口稠密,农业发达。www.uu234.ccwww.uu234.cc后来屡经战乱,特别是晚唐五代,这里是几方势力交界之地,战乱不断。人口逃亡,土地荒芜,此时已成蛮荒之地。

    杜中宵一行到了县城,娄知县早带了官吏迎在城门外。

    一切行礼如仪,娄知县指着身边的几人道:“地方父老得知运判前来营田,特来迎接。”

    说完,一个膀大腰圆的粗豪汉子上前,捧酒道:“小民阮得功,为运判及诸位相公寿!”

    杜中宵接了酒,一饮而尽。看着阮得功,又看了其他员外,点了点头:“好!”

    阮得功又道:“知运判官人前来营田,小民与地方大户,特献耕牛一百头,以助朝廷。”

    杜中宵略一想,道:“初到地方,怎么能占百姓好处?娄知县,暂且记下来,把牛算成钱,等过些日子,营田务的人到了,把些财物还给他们。我与欧阳相公和向知州一路走来,见本县人烟稀少,百姓过得艰难。朝廷派人来营田,并不是贪图这里的钱粮,而是土地荒芜,非治世景象。开垦田地,人户聚集,地方也有好处。”

    听了杜中宵的话,阮得历愣了好一会。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百姓献财物,官府坚持给钱的。平常为了税赋钱粮,官府无所不用其及,这次怎么这么好心?

    娄知县道:“运判远来,知州和欧阳相公同行,一路辛苦。下官略了酒筵,为诸位接风。”

    枣阳小县,财政艰难,这种迎来送往的酒筵向来都是由衙前吏人分摊。此次杜中宵来营田,是影响地方事务的大事,几位大户员外一起出资,帮吏人出钱。吏人得了这好处,分外殷勤。

    钱当然不是白出的,他们会参加酒筵,与这些以前没机会接触的大官套套关系。

    这种事情公私两便,官员觉得吃了大户,大户混个脸熟,有后有无穷好处。不要说这个时代,就是后世发达了,有权有势的人向别人炫耀我跟谁谁吃过饭,还是种资本呢。

    看着破败的县衙,杜中宵对娄知县道:“衙门是朝廷脸面,如此寒酸,可想而知地方艰难,难为你们了。等到营田务建起来,农闲时节,帮你们修一修。”

    娄知县急忙谢过,不知杜中宵的意思,不敢多说。

    县里是没有什么钱的,一切花费,都是摊给当差的吏人,或者地方大户。吏人是上等户差充,实际民府的一切花销,都看从大户们手里榨出多少钱来。可不比杜中宵在永城的时候,又营田,又有永城公社赚钱,一切花销自给,还有剩余。

    欧阳修道:“其实也说不上寒酸。数年之前,我在夷陵为官,县衙不过茅屋数间,就连差役也征召不足。那里白日虎狼过市,人人习以为常,枣阳这里商贾不少,远不能比。”

    杜中宵笑着点闲:“龙图说的是。这里再差,也比那些偏僻之地好得多。”

    夷陵位于长江三峡地区,根本就没有开发,当然不能与这里相比。枣阳到底自秦汉就是富庶繁华之地,不过最近几百后,因为战乱破败了而已。

    到了后衙,娄知县急忙吩咐上酒肉来。

    不一刻摆齐酒菜,无非是熟鸡活鱼,最平常的饭菜。不是娄知县不用心,在这里做知县,已经说明了他官场上的边缘身份。本身俸禄不多,见过的就是这种场面。有酒有肉,在娄知县里,就已经是梦寐以求的生活了。今日几只肥鸡,两尾大鱼,就让娄知县觉得无比丰盛。他家里可是一个月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一顿肉,今天酒肉管够,在几位大臣面前觉得甚有面子。

    这一年多,杜中宵在酒监过惯了好酒菜的生活,看了桌上酒菜,又看娄知县热情殷勤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这才是底层官员的日常,自己自中进士,再没过这种日子了。

    娄知县敬了酒,县里几位官员纷纷起身,各自介绍,依次劝酒。

    一位主簿,是吏人出职而来。不过他做吏人,是靠着家里关系,混了几十年,得了这个官位。自知没什么前途,混日子而已。

    县尉劝了酒,旁边一个个子不高的粗壮汉子站起来,捧酒道:“下官黄田正,任本县县尉,为诸位相公敬酒。洒家是个粗人,相公们莫怪。”

    杜中宵皱着眉头,问数知县:“这里小县,怎么有两位县尉?”

    一边的向综叹了口气:“此人来自荆湖路,本是蛮人,因助朝廷剿贼功,得了县尉这官。不知朝廷怎么回事,派了他来这里做县尉,一应官告公文都有,却又派了县尉来。州县多次上奏,朝廷却一直置之不理。黄县尉到这里,已经有六年了,向来不署事,就这个样子了。”

    杜中宵还没听说过这种事情,觉得不可思议。这些官职一向一个萝卜一个坑,官位不够,朝廷的办法是缩短任期,增多守缺的官员,还有这种做法?

    欧阳修道:“荆湖路多蛮人,不时闹事。有心向朝廷立了功劳的,朝廷酬官,向来多有。荆湖川峡比不得中原,好多稀奇事情。”

    杜中宵还是想不通,立了功朝廷酬官,也不过是给个官身,黄田正这种直接给职事的不多。就是给了职事,那他就应当是本县的县尉,怎么还会再派人来。

    实际上流内铨、三班院管着天下下层官员,不知道有多少,哪里会清清楚楚。再加上县尉和幕职官既是职事,也是阶官,弄错了根本不稀奇。黄田正这种,可能是经手的吏人把县尉当成了阶官,另外的人又当成了职事,从而出了差错。反正已经错了,州县报上去之后,经手吏人便就压在那里,将错就错。事情改正经手吏人说不定会受处罚,何必多此一举。这种小事,又不会捅到上面,吏人说了算。

    县尉主簿这些小官,如果没有进士出身,又不是出身官宦之家,在朝廷有关系,朝廷大多都是不闻不问。只要不惹祸,每月那一贯两贯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黄田正做着县尉,其实衙门从来不给他安排事情,只是发钱粮,连职田都没有,更不要说其他的待遇。他倒是乖巧,每天早早点卯,比其他官员都勤。完了之后就去做自己的事情,在城旁租了块菜地,养活一家。至于县尉的钱粮,就当是补贴家用了。没有权力,自然也就没有好处,也就没有其他正任官员的威风。不过他自己不在乎,只求平安过日子,别人也就见怪不怪。

第123章 广种棉花

    回到驿馆,已经是繁星满天。UU小说一时睡不着,杜中宵和欧阳修、向综三人坐在驿馆的院子里闲聊。

    晚风吹到身上,好似少女的手,轻柔而又带着芳香。周围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几声蛙鸣。

    杜中宵看着遥远的夜空,感受着春风的气息,叹口气道:“自我登第为官,亳州数年,而后便就到了河东路。火山军正处边地,天气严寒,这个季节不过刚刚解冰而已。枣阳这里虽然地方偏僻,却如江南天气,春天真是个好时候。”

    向综笑道:“可惜枣阳小县,没什么名胜游览,不然明日我们耽搁一天,陪着运判四处看看。”

    杜中宵摇了摇头:“我出身农家,祖上几代都耕田为生。科举中第,可谓跃出农门,不只是我家里的人,就连地方百姓,都指望着光耀门楣,为地方增光。为官近十年了,还没游山玩水过呢。”

    向综出身富贵之家,很难明白杜中宵这种贫苦人家出身的官员的心境。欧阳修虽然小时穷苦,终究是官宦世家,同样不能理解。

    沉默一会,向综道:“运判少年登第,这几年辗转各处为官,着实做了许多事情。现在来枣阳,也要如在叶县时一样,让这里成为富庶之地。我们州县官员,跟着也做些成绩出来。”

    这才是向综最关心的。杜中宵在火山军,就建了唐龙镇这样一个用钱堆出来的地方,到唐州汝州营田,建了铁监。来枣阳县,不说那么耀眼的政绩,哪怕是差一些,地方也会有无穷好处。

    向综为官,善于治盗,强于军旅,劝耕农桑、发展地方经济并不擅长。杜中宵来了,他想着依靠营田务,能够把地方发展起来,对自己未来仕途有无穷好处。

    欧阳修对向综道:“君章没有去过叶县,到了那里见过,才知道运判擅于理财,天下无双。朝廷裁撤拉纤厢军,只要他们到了地方无怨怼,不闹事就是善政。可在运判治下,营田务衣食丰足,来的厢军日子比以前不知好过了多少。而铁监比营田务更加富足,每月钱粮不缺,即使普通士卒,衣食也强于一般县里吏人。那一带,现在已经极其繁华,罕有其比。”

    向综听了,忙问杜中宵:“运判,到了枣阳不知要做何事?总不会只是开荒种田。”

    杜中宵道:“这里闲田无数,气候温和,水源充足,我意欲广种草棉。唐州今年种棉两年了,种子广有,也摸索出了这一带种棉的办法。草棉远胜贮麻,不只是轻薄结实,产量也远远过之。更不要说现在价钱远在麻布之上,物以稀为贵,精良布匹甚至贵过丝绢。”

    向综觉吟道:“草棉?随州这里能种?”

    “当然能种。草棉此物,本就喜温暖之地,又缺不了水,不正适合这里?”

    向综道:“只听说西域产草棉,岭南产木棉,却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习性如何。若是能够广种草棉,倒是地方发展的一条路子。”

    杜中宵道:“还有一点,草棉与稻麦轮种,不生病害,诸多益处。而且农忙时可与稻麦错开,最方便这地广人稀的地方。这一带种得多了,建座工厂,不就什么都有了。”

    欧阳修笑道:“运判不管到哪里,都要建工厂。建厂虽然赚钱,不过用人太多,只怕荒废田地。”

    杜中宵看着欧阳修,笑着道:“龙图,如果不建工厂,铁监怎么能制出那么多农具来?有了那些农具,以前一夫只种五十亩,现在百亩又有何难?农工何为本,何为末,不能简单而论。如果粮食短缺,人民衣食不足,自然应该劝农耕种。可现在以天下而论,真正缺粮的有几处地方?如果不遇大灾,大多能够丰足。无非是开封府驻军和官员众多,需要从外地调运。还有沿边三路,因为防边,需要粮食罢了。所以天下缺的不是钱粮,而是能方便调运钱粮的办法。”

    向综道:“要修铁路。铁路修起来,天下调粮,何愁不丰足。”

    杜中宵点头:“现在天下余粮多的地方,一是江淮两浙,所以汴水漕运是京城命脉。还有一处,是益州一带。那里自古为天府之国,人口众多,土地肥沃,钱粮广有。”

    欧阳修道:“如果铁路能修到益州,那可就不得了了!”

    杜中宵听了大笑:“怎么可能!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集天下之力,也无法把铁路修到那里。虽然如此,在合适修路的地方铺上铁路,终究是方便许多。”

    这个时代的技术,怎么可能把铁路铺进四川,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能够铺到襄州,借助汉水和长江与四川盆地交流,已经非常难得了。

    这个话题揭过不谈,杜中宵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铁路修到襄州。只要到了那里,北边连通开封府,就成干道。不要只看襄州,这条路沟通了汉水、淮河、汝河,到开封府又连通汴河,东西南北水陆辐射全国。离这条路近的地方,以后前途无量。枣阳有水到襄州,也还方便,这是随州比不了的。为什么营田务设在这里,便是这个缘故。”

    哪怕修了铁路,这个年代的水运依然重要,特别是对于粮食等大综物资来说。铁路最大的作用,是把许多交通线连结起来,从而形成交通网。至于以后如何,那就不是杜中宵考虑的事情了。

    今年春天,契丹大举进攻党项,此时两国尚在激战。宋朝军队疲惫,边境缺粮,上下无战心,只是坐山观虎斗。这种大好时机错过,可见军力之孱弱。这种时候,要么跟契丹一起进攻党项,分润好处,要么在延边增兵牵制契丹,哪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与此同时,广南侬智高与交趾决裂。去年交趾派兵征讨,兵败而回。侬智高乘胜整合周边势力,慢慢坐大,已经暴露出北向攻宋的野心。

    北边契丹和党项大战,南边侬智高蓄势待发,正是大乱将起的局面。依杜中宵的记忆,这是最后一次搏战功的机会了,万万不能错过。

    到京西路营田的到底是厢军编制,怎么也是军队,去年一年营田建铁监,接下来的这两年则要练兵了。一旦有了机会,手中有兵,可以去建功立业。

    营田的重点转向襄州随州一带,不再化军为民,而是以军屯的形式,一边开荒,一边练兵。这里不比唐州汝州,地近荆湖,虽无大仗,小乱不少,勉强可以练兵。只待机会来了,便可建功立业。

第124章 郊外探查

    第二日送别了欧阳修和向综,杜中宵带了十三郎察看枣阳地理,选择合适开田的地方。www.uu234.ccwww.uu234.cc为了与地方保持距离,特意选了那个无可事事的县尉黄田正做自己的向导。

    红日初升,黄田正吃喘吁吁地跑到驿馆,向杜中宵行礼。

    杜中宵道:“天色尚早,你何必如此匆忙?”

    黄田正拱手道:“回运判,下官每日都是这个时候,到衙门去点卯。到了这里六年,一日不落。只想着运判这里也是如此,点过了卯,便急急忙忙赶来。”

    杜中宵笑道:“衙门那里并不需日日点卯,谁家能没有事情?知县自会通融。”

    黄田正连连摇头:“下官没有职事,本就许多闲言,若是不点卯,只怕克扣钱粮。”

    杜中宵微笑。这人倒是实诚,当官就是为了每月那点钱粮,只要钱粮到手,其他一切都不在意。六年时间,一日不落地到衙门点卯,这种官员杜中宵还是第一次见。大部分县衙,点卯都是由属下吏人代签的,只要不误了事,知县也不会管这些。

    看看天色不早,杜中宵起身道:“今日我们向北去,看看周边地理。这里闲田不少,不过湖泊沼泽众多,不是处处适合开田。你前头带路,我们察看一番。”

    黄田正恭声应诺。

    带着随从出了驿馆,杜中宵问一边站着的黄田正:“你没有骑马吗?怎么不带随从?”

    黄田正拱手:“回运判,下官没有职事,怎么会有随从?家里租了几亩菜园,赖以存活,不过温饱而已,哪里有钱买马?若是一定要骑马,下官到城里去租一匹。”

    杜中宵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混得这么惨,对十三郎道:“你去县衙,借匹马来。”

    黄田正连连摇手:“运判,不必了。县衙里的官马只有那么几匹,昨日一匹生了病,剩下一匹知县官人要骑,还有一匹潘县尉要骑着巡视乡间,着实没有马了。”

    杜中宵一时无语,没有想到这个小地方竟然如此凄凉。不过这个地方,一匹马要几十贯钱,不是小数目,县里买不起也是平常。让随从里让出一匹马来,给黄田正骑了。

    县里收上来的钱粮,除了几位官员的傣禄,都要解到州里去。除此之外,再无收入,也没有公使钱之类。枣阳这里又没有什么商业,仅有的酒楼之类商税,一样有定额解州,几位官员,除了靠着俸禄养家糊口之外,手中确实没有钱。迎来送往,各种日常花销,向来都是由经手的公吏差役摊派。

    如果是在中原江南等发达地区,还可以用各种杂捐名目,从地方百姓手里抠些钱出来。枣阳这个地方,城中百姓不多,地方上全是大户豪族,一般官员,没有点特殊手段,哪里找钱去。不要说科敛,就连他们的职田都租不出去,都是靠着家人耕种,收多少算多少。

    严格说来,县里是没有财政收入的,上边又不拨经费,百姓手里抠不出钱,就是这个样子了。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那得你手里有力量才行。整个县里除了几个官员,公吏差役全是从那几家大户里出来的,乡下的壮丁,几乎全是他们的庄客,县里靠什么跟他们斗。

    小地方的官员,这是经常的事情,习惯了也就好了。若不是如此,一有好地方出缺,京城里的官员能打破头。杜中宵离开永城的时候,为了那个知县,朝中大臣很是争执了一番。在这种地方做一任,跟在杜中宵离开之后的永城做一任,那差别可大了。

    离了驿馆,向北不久就到了河渡口。这里人口不多,渡船一时没有过来,众人等候。

    黄田正指着不远的地方道:“运判,那就是下官租的菜园。这个时节,正是收菜的时候。”

    杜中宵笑着道:“你租地种菜,收入如何?既是本县县尉,哪个敢来收你的租金!”

    黄田正田连连摇手:“运判切莫如此说,下官在那里种菜数年,可从没欠过租地的钱!那五亩菜地种着虽然不易,勉强够我一家糊口。这小小县城里,大多都是买我家的菜。”

    这么小个县城,五亩菜地差不多把市场全部占了,黄田正还是占了当官的便宜。

    过了河,离了县城不远,便就没了人家。只见荒草萋萋,杂树丛生,一切荒凉景象。路边不时有甘桔之类,杂生路旁。偶尔还有大桑树大枣树,枣树开花,桑椹满树。

    枣和桑是不允许砍伐的,刑罚极重。没了村落,这些树还生在那里,诉说着曾经的繁华。

    正行走间,黄田正道:“运判,前边一树好枇杷,不如去摘些来。难得出城,不能空手回去。若是在城里,要吃这些可是要钱。”

    杜中宵道:“既是果树,当有主人,怎么好去采摘?”

    黄田正摇头:“最近的是史员外庄子,离着还有十几路呢,这一带并没有人家,都是无主之物。”

    听了这话,十三郎道:“既是如此,我与黄县尉去摘些来。如此鲜灵的水果,城里还不好买呢。”

    杜中宵看了看四周,点头道:“也好,我们正好歇一歇。”

    说完,下马在路边一块大石上坐了。十三郎和黄田正一起,到不远处的枇杷树去,摘那果子。

    数百年前,这里都是村落,四野无闲田。这些果树,或许就是前人留下来,留到现在。

    不大一会,十三郎和黄田正两人回来,一个捧了一捧枇杷,一个捧了一捧桑椹,给杜中宵吃。

    这里是郊外野果,也不需要去洗,杜中宵拿了几个果子,吃着解渴。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树林里钻出一个人来,高声道:“哪里来的撮鸟,摘我家的果子吃!”

    杜中宵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高体壮的少年,高高卷起衣袖,露出一截花绣,手中捏了一张弓,对着自己高喊。在他身后,跟着五六个汉子,有牵狗的,有架鹰的,显然是在打猎。

    黄田正见了,急忙上前道:“原来是史大郎。这是本路的运判官人,因本县营田,特来查看这一带地理。路上走得渴了,摘几个果子吃。”

    史大郎打量杜中宵,看他身边十几个随从,其中一个极是高大,不是好惹的。这才把弓交给身边的人,向黄田正拱手:“原来是黄县尉,到我庄里怎么不知会一声?”

    黄田正看了看后的杜中宵:“大郎,运判官人只是四处查看,并不一定到底庄子去。若是叨扰,自然会派人前去通禀。再者这里离你庄子十几里路,还远着呢。”

第125章 游街

    杜中宵站起身,对黄田正道:“让那汉子近前说话。www.uu234.cc”

    黄田正唱诺,对史大郎道:“大郎,运判官人让你近前说话。”

    史大郎眼珠滴溜溜乱转,对黄田正道:“县尉,这是个什么官?比知县还大吗?”

    黄田正忙道:“大郎快不要乱说!这是运判官人,管着本路营田事务。京西路十几州的官员,都可按察臧否,察其施政如何。”

    史大郎不知道黄田正叽叽哇哇说些什么,只见出行只带着黄田正这个空头县尉,直觉杜中宵不是个多么重要人物。磨蹭一会,才随着黄田正上前。

    杜中宵看着史大郎,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因何带这么多人畋猎?”

    史大郎道:“我叫史大庆,北边不远史家庄人。今日无事,带了几个庄客,射些獐儿兔儿吃。”

    杜中宵看了看史大庆身后的人手中拿着刀枪,道:“不是猎户,怎么有弓?你身后的庄客,怎么会拿着刀枪?若要射猎,在你庄里自是无妨。此处离你庄子十几里远,又不是山林,谁允你来打猎的?”

    史大庆听了奇道:“官人说的好笑,这周围一二十里,只有我史家庄,何必要别人应允!”

    杜中宵道:“看你不是个好路数,先拿了!回到县城之后,让本地里正前来领人!”

    史大庆听了不由恼怒,双手一扬就要发作。不防十三郎一大步上来,厉喝一声:“这厮还不束手就缚,莫不是造反么!”

    话声未落,抬起一脚,把史大庆踢倒在地。身后几个随从上前,死死按住,掏出索子捆了。其余的几个庄客看势头不好,不敢反搞,任凭十三郎带人一个一个绑起来。

    黄田正在一边急得跳脚,急忙上前,对杜中宵拱手道:“运判,这个史大郎是前边史家庄史员外的独子,不是坏人。史员外庄子里有五百余庄客,万贯家财,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拿了他,只怕”

    杜中宵道:“这厮一见面,就说我们摘他家果子,想来跋扈惯了。我在枣阳还有许多事做,若是人人如此,那还得了?让里正前来领人,教一教他们规矩!”

    说完,对身边的人道:“上马,我们继续察看四周!”

    史大庆捆了手,被人牵着,心中暗恨。不知杜中宵是什么来路,怎么一言不喝,就把自己捆了。自己活了二十余岁,县里的几任官员都见过,哪里见过如此狠的。既恨杜中宵,又有些害怕。

    黄田正忧心忡忡。史家庄二百多庄客,可不是好惹的,就连知县也轻易不招惹他们家。枣阳县不过一千多人户,大多数都是十几个大员外庄子上的客户,县中一切事务全是他们做主。得罪了他们,连朝廷的赋税都没有着落,知县都做不下去。而且这些人同气连枝,得罪了一家,其他几家一起作对,可不是一般地方可比。杜中宵初来乍到,就绑了史家庄大郎,实在太过鲁莽了。

    宋朝县的规模,是依人户而定,户数多的便是大县,户数少的是小县,不看面积。因为县的架构和官员数量,是按县的等级派的,而财政收入又跟户数有关。所以人口稠密的地方,县治就密,人口稀少的地方,县治就少。枣阳面积很大,为中下县,人户刚刚过千。这样一个县里,有两百多庄客的地主,毫无疑问是一方豪强,知县都轻易不敢得罪。

    杜中宵的记忆里,二百多户的村子,又是在平原地区,不过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村庄,哪怕就是村民争斗,这种村子也是小角色,怎么会在乎这种小地主。

    这一带都是小土丘,并不太高,几十步就可以上去,连绵不绝。土丘上面植被茂密,下面多河汊沼泽,芦苇丛生。要在这里开田,一是排水,二是在土丘上建设梯田。

    一路北行,地势渐渐高了起来,出现岗地,湖泊沼泽渐渐减少。

    黄田正上前道:“运判,前面再行数里,就是史家庄。他那里都是岗地,好地无数,庄里养着二百余庄客,一年收粮万石。”

    杜中宵看看天色,道:“既然到了,我们便到他庄子里坐一坐,讨碗水喝。”

    黄田正看马后拴着的史大郎,有些为难地道:“史员外是善心员外,到他庄里用些酒饭不难。只是史大郎拿在这里,到时不好说话。”

    杜中宵回头看着史大庆,沉默了一会,道:“那便不去史家庄了!我们向东北行,到去唐州路上的马铺歇一歇,再回县城。”

    听了这话,后边的史大庆只叫一声苦。若是去史家庄,必然会放了自己,否则怎么好进庄子?结果那个运判官人又不去了,到官道上的马铺去,看来非要把自己拿到县城不可了。运判到底是个什么官?如此威风,怎么就被自己撞上了呢!如此转一圈,不是带自己游街么。

    杜中宵大致了解了地方情况之后,就知道要在这里营田,必然少不了与地方大户的冲突。这里是南阳襄阳盆地的边缘地带,土地肥沃,气候温和,雨水丰沛,特别适合发展农业。地广人稀,可想而知发展落后。中原地区主户客户的比例一般是七比三之数,主七客三,这里主户却只占二两成,八成是客户。乡下百姓大多依赖于几个大地主,只怕会给营田务找许多麻烦。

    这个史大庆作死,一露面就说摘他家果子,杜中宵刚好拿他做他榜样。营田务一来,最少是几千户人家,又是军队组织,不怕这些大户豪强反上天去。

    东边不远就是桐柏山,山中多金银,常年有民户在山中采金。因为官方并未设场,属于盗采,采金户鱼龙混杂。那些人才是心腹大患,如果跟山外大户勾结,必然会生事端。

    向东北而行,要不了一个时辰,便就到了通唐州的官道。到了马铺,喝了茶水,用些干粮,杜中宵带人继续向西,再沿着乡间小路返回。

    走在路上,不时看见有当地百姓路过。都是两手空空,行色匆匆,看杜中宵等人的神色怪异。

    黄田正对杜中宵道:“运判,我们拿了史大郎的消息必然是传出去了。你看这些乡民,不像是赶路的,倒像是专程来打探消息的。想来知道官人身份非比小可,不敢莽撞,只是前来张望。”

    杜中宵道:“由他们去了。人已经拿了,两三天内必然人人人皆知。营田务要来,现在给他们立下规矩,总比日后起冲突好。我们少了麻烦,对他们也是好事。”

第126章 清量土地

    回到驿馆的时候,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www.uu234.ccwww.uu234.cc暮春天气,有些炎热。

    史大庆和几个庄客被拴着走了十几里路,都口干舌燥,脚底起泡,苦不堪言。史大庆硬气,硬挺着一声不吭,其他庄客平时都看他脸色行事,更加不敢多言。

    回到驿馆,刚刚下马,听到动静的娄知县就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身后跟着五十多岁的员外。

    上前拱手行礼,娄知县道:“运判,一日辛苦!下官在这里等了许久!”

    杜中宵看了看娄知县身后的人,道:“都是公事,有什么辛苦可言。知县找我何事?”

    娄知县道:“听说巡查的路上,史家庄的大郎冲撞了运判。下官得了消息,急忙让他们那里的里正前来,向运判谢罪。说来也巧,那里的里正,正是史大郎的父亲史员外。”

    说完,使个眼色。他身后的史员外心领神会,急忙上前行礼。

    杜中宵上下打量了史员外,见他五十多岁年纪,一络黑髯,收拾得极是整齐。道:“倒是没有想到这样巧。既然来了,那便到驿馆里说话。”

    娄知县和史员外随着杜中宵进了驿馆,就在院中搬了几把交椅,杜中宵和娄知县坐了。

    史员外上前,拱手道:“小民史展,现当着城北里正。今日正在家中闲坐,听壮丁来报,说是小民的儿子大郎不知因何冲撞了官人,被拿了,命小民赶到县城领人。小民急急赶来,听候官人吩咐。”

    杜中宵道:“把史大郎带上来!”

    旁边随从应一声诺,把史大郎推到杜中宵面前,一把按住,跪在地上。

    见了父亲,史大庆觉得有了依靠,精神一下放松下来,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痛,高声喊冤。

    史员外看着儿子,又是心痛,又是生气。县里来了个大官,大户们哪个不是争着巴结,怎么自己儿子如此混蛋,竟然敢去冲撞。作为里正,史员外知道营田的事,也知道杜中宵的身份。

    看父亲站在一边不说话,史大庆知道有些不好,又不由有些心慌。

    杜中宵道:“今日把你拿到县城来,可知道是为什么?”

    史大庆想了想道:“是我该死,不合说官人吃了我家果子。几个果子,官人愿吃,我回家命人送两车过来就是。小民当时不知官人身份,望官人恕罪。”

    杜中宵看着史大庆,过了一会才道:“你家的果子?那里是你家的地?”

    史大庆道:“方圆二十里只有我们庄子,向来都是我家打理,自然就算是我家的地。”

    一边的史员外吓了一跳,厉声道:“逆子,胡说什么!那里都是闲地,份属朝廷,怎么就是我家的了!不要说是官人,哪个走路口渴了,都可以摘果子吃!”

    见杜中宵只是冷笑,史员外越发不安,看着儿子,不住地使眼色。刚才跟娄知县闲聊的时候,史员外可是听说,杜中宵在叶县开铁监的时候,一个本地员外冒占闲地,被一次收了五十年的税赋。如果杜中宵故伎重施,把这办法用在自己身上,那可大事不好。史家只是乡下员外,一次几百贯,非要倾家荡产不可。就是卖房卖地,乡下地方不值钱,也卖不出价钱。

    史大庆不知道父样的意思,一头雾水。不过看他面色严厉,不敢再说话。

    杜中宵道:“你们家中有多少田地,自己不知道吗?动辄如此说,可见平日跋扈,把这些朝廷所有的闲田山林,视为自家财物。可以想见,平常有百姓采摘果子,砍柴捕鱼,少不得被你们欺压!”

    史员外连连摆手:“官人,并没有此等事!犬子不知厉害,只是信口胡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杜中宵看看史员外,又看看史大庆:“有没有这种事,要问问当地百姓才知道。”

    “没有,没有的!官人,小的现当着里正,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史员外见杜中宵面色不善,心中越发焦急。这可是一路运判,盯上了自己家,那还得了。地方员外,平时横行一方,还能找不出事来?

    娄知县道:“运判,那一带只有一个史家庄,并无其他人户”

    “嗯”杜中宵看着娄知县,“如此说来,那一带的人户都是史员外的庄客了?”

    史员外直觉不好,忙道:“官人,知县平日里事务繁忙,只记大概,其实还是有其他人家的。有三户打鱼的人家,还有十八户自成村落,耕种田地。”

    既然是里正,史员外对这些熟得不能再熟。每年税赋,他都拼命压在这二十一户人家身上,自家尽量少出,跟他们矛盾不少。特别是一户渔民,无法无天的脾气,几年来一文钱税不交,明明种着些菜地自家食用,却说没有土地。史员外如何容他?这几年不知打了多少次。杜中宵要是去问这些人,那么史家跋扈乡间渔肉百姓只怕是逃不掉。官府惩治欺压百姓的豪民还需要理由吗?随便一问,就能出一串罪状。

    杜中宵看着史大庆,沉吟不语。史员外看着,越发心慌。

    过了好久,杜中宵才道:“算了,此事就此揭过吧。我甫到此地,若是就因为被冲撞,穷治你们家的人,不免被说刻薄,是个酷吏。我为官多年,一向宽厚待民,不必如此苛责你们。”

    听了这话,史员外长出了一口气,急忙拱手,对杜中宵千恩万谢。

    杜中宵又道:“营田务前来,开垦闲田,必然骚扰乡间,冲突必不会少。这样吧,娄知县,你招集各乡里长,限一月之内,把本县的土地丈量清楚,立出标志。营田务到了,只在没有标志的闲地开田,免得惹起纷争。若是人手不足,我可从营田务派些人帮你。”

    娄知县愣了好一会,才道:“运运判,是要在本县方田?”

    杜中宵点了点头:“不错。不方田,怎么知道哪些是有主土地,哪些是闲田?我今日城外察看,发现这里乡民种地,许多是种过一年,便抛荒数年,以养地力。看着不种庄稼,可许多地方也不闲田啊。”

    大宋立国,不抑兼并,不立田制。不抑兼并是指土地可以自由买卖,不立田制,则是指没有丈量过境内的田地。官府收税,是依前朝传下来的田册,税率也多从前朝。

    开国近百年,世事变幻,许多田地因为水旱之灾被废弃,许多荒田被开出来,土地拥有情况早就跟立国时天差地别。势力人家,大多把持地方事务,尽量把自己的土地从册上消去,而把那些只存在于田册上实际已经没有了的土地安在别人头上,以逃避税赋。方田实际并不会多收税,对官府好处不大,但却直接影响地方势力,一向都是很难做的事情。方田,实际上就是立田制。

第127章 重回铁监

    五日之后,欧阳修从随州回来,先在枣阳暂住,准备与杜中宵一起回叶县铁监。www.uu234.ccUU小说

    驿馆里,杜中宵问娄知县:“前次要县里方田,数日过去,不知如何啊。”

    娄知县小心答道:“回运判,下官得了钧旨,已经安排下去。不过此事向无先例,衙门中无人精通此术,正在想办法。此为大事,当从容措置。”

    杜中宵道:“这几日我看了枣阳的地理户口,若猜的不错,县中公吏差役,里正衙前,当都是那十几户大户人家。除了这些中上等户,中下等户只有城中的几十户人家,城外除了下等户就是客户了。让他们方田,其实与让各家自查相差不大。这样吧,也不难为地方,你让各乡里正,会同中上等户,一起把他们自己家的田方出来,报与衙门。有一是一,二是二,切摸心怀侥幸。否则,以后会有重罚。”

    娄知县出了一口气,急忙称是。

    县衙里所有做事的人,从押司到衙前,从节级到壮丁,都是出自那几十户人家。没有他们支持,县里什么事都做不成。让他们去方田,怎么可能做到?本身就是清量自家的土地。让各家自查,就跟县衙没有关系了。至于以后杜中宵怎么处置,关娄知县什么事?

    宋朝地方官弱吏强,被称为公人世界,有的地方积年老吏坐大,甚至被称为立地知县。这些把持一方事务的老吏,不是靠着朝廷力量,而是靠着自家势力。便如枣阳,娄知县性子软弱,无力约束手下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根本没有资源。县衙的人力物力,全在地方大户手里,只要赋税交齐,娄知县对上面有个交待,便就千恩万谢。做其他的事情,那是不可能的。

    杜中宵对此心知肚明,难为县里几个官员没有意思,一切还是等营田务的人来了再说。有了人力物力,就连娄知县的腰板都能挺起来,现在没必要纠缠。

    又聊了些县里事务,杜中宵拿出一张图,对娄知县道:“这几日我查看地方,画了这张图出来。虽然粗略,却与事实相差不远。你看一看,现在枣阳是否如此?”

    娄知县上前,看杜中宵手中的图。这是枣阳的大致地图,重点标出了县城范围,城外则是十几个大户的庄子,其间点缀着一些有名地姓的小户人家。这些大户,小的庄客数十,大的庄客数百,包括了本县的绝大多数人口。那些小户,零零星星不过一两百户人家,可以忽略不计。

    娄知县见上面把各庄子的范围也大致标了出来,心中有些紧张。看了许久,才道:“回运判,此图与下官所知基本一致。本县人口稀少,城外不足千户,大约就是如此了。”

    杜中宵点头,把图交给娄知县:“让各庄子自己方田,你可与这图对照来看。”

    说完,站起身来道:“天色不早,我与欧阳相公今日动身,回铁监去。等到麦收之后,营田务的人会陆续来此。你到时协助营田务的官员处置事务,不得有误!”

    娄知县拱手称是,送杜中宵和欧阳修出了驿馆。

    离了县城,走在路上,欧阳修对杜中宵道:“现在天不甚热,正是动工的时节。唐州集议后,李副使组织南边几州人力,已经开始修唐州到襄州的路了。运判,不趁着这个机会让营田务的人来,怎么还要等上几个月?那时天气燥势,多有不便。”

    杜中宵道:“今年唐州营田务种的麦与棉不少。人手不足,若是收得慢了,秋粮便就指望不上。新来的人,让他们帮着收一季,看看地方是如何运作的。麦收后再来这里,选地方开垦田地。今年是不可能种什么了,把地平整好,不耽误了来年下种就是。”

    枣阳跟唐州不一样,沼泽太多,先要进行基础建设,才能开垦田地。雨季未到,不知道雨水多了之后地方是个什么情况,不好冒然下手。还是到夏秋两季,熟悉了气候地理,再动手为好。

    从枣阳北上,过湖阳县,到了唐州。此时转运使司正组织数州民夫修筑唐州到襄州的铁路,

    唐州向南,湖阳县和新野镇夹唐白河东西相望。此时湖阳周围是大泽,面积极广,道路要从山顶通行,修路不便。故走新野,那里地势平坦,可以直下襄州。而且新野位于白河岸边,利于邓州内地的物资延河而下,交通便利许多。

    谁没看过三国演义?新野是个很有名的地方。不过多年战乱,此地到南北朝时已衰败,唐初就已废县为镇。此时行政级别直接反映人口密度,新野一带同样是地广人稀的地方。

    现在修铁路都是转运使司组织,地方协助,铁监提供技术,杜中宵不再直接参与。和欧阳修没有在唐州停留,直接坐上了回铁监的火车。

    看着窗外向后飞驰的景物,欧阳修道:“火车真是神物,又不需草料,还能奔跑如飞。以后天下遍布,不知方便多少。虽然铺起来艰难,可只要地方同心协力,一年也能铺上几百里。”

    杜中宵道:“何止几百里,真要铺,还可以快得多,只要有铁。现在的火车跑得不快,拉的货物也不多,其实铁轨也能使用。不过火车制起来太过艰难,即使铺了路,没有车跑也是无用。龙图,这种东西都是初出时难,只要习惯了,给铁路制东西的地方多起来,会越铺越快的。”

    现在铺的是钢轨,以现的技术水平,其实大可不必,用铸铁完全可以。当然,钢轨的寿命更长,运行更加平稳。最重要的原因,是配套的机具产能有限,铁监积压的钢太多,铺快了也没有用处。

    此时铁监的生产能力基本已达顶峰,以后的铺路速度大致如此了。除非在别的地方再开铁监,不然不会有大的改观。叶县周围煤铁资源丰富,产量还有提升余地,但人力资源已经耗尽。铁监做事的主力其实不是厢军,而是从京西路十几州招募来的年轻读书人。以他们为骨干,带着厢军的年轻人,边学边做才有了今天。有这个资质的人其实不多,哪怕教育体系完备,短时间也培养不出更多的人来。除非过上一二十年,用一代人的时间,才会有根本的不同。

    从年后开始,铁监待遇好的名声已经传遍京西路各州,但增加的人才了了无几,可以忽略不计。想更进一步,已经非常难了。朝廷想扩展钢铁产业,只能在其他路想办法。

    这个年代不只是人口识字率低的问题,相伴而来的是思想、眼界等等受限制,一定的人口中,只有那么多适合工业的人口。大力发展教育,也不能短时间改善。非要等到一两代人成长起来,才会迎来工业的大爆发。铁监这样的工业中心,此时天下支撑不了几个。依杜中宵估计,哪怕是柏亭监全力援助,也只能再建三五个。相州依托开封府和应天府一带,加上河东路,可以再建一个。莱芜依托京东路,也可以建起来。徐州依托江淮,也无问题。这些地方周围人口稠密,教育发达,识字的人,百姓眼界也不一样。

    其他具备人力条件的就是两浙、江南和川蜀地区,只是他们那里没有铁矿和煤矿,只能等其他几个地方发展起来,原材料运输方便,才能开始发展。至于陕西和河北两路,虽然资源丰富,人口和社会条件支持不了这样的工业中心。

    人力资源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至关重要,发展不易,绝不是建几座学校,请几个老师就可以的。便如铁监,全靠着一群年轻人自己摸索,一步一步发展起来,杜中宵不过指个方向起个头而已。这样的人不是在大街上一抓就有的,在人口中占的比例不多,铁监已经把十几州的资源耗尽了。

第128章 刚刚好

    到了铁监,下了火车,苏颂和柳早早等在车站。www.uu234.ccwww.uu234.cc寒喧过后,几人一起到了外面。

    一出了车站,就看见外面热闹无比,大群工人吵吵嚷嚷正在向火车上装货物。

    欧阳修见装车的多是农具,问身边的苏颂:“这里产的农具果然好卖!不知这是哪里的客人?如此大的手笔!这样多的货物,想来是大客商。”

    苏颂道:“龙图,这是许州和陈州的货物。唐州集议之后,晏相公和宋相公回去的时候,在铁监住了几天,命本州派了官员来,专一在这里买货。铁监的农具制出来,先发给他们。”

    欧阳修听了,猛一跺脚:“唉呀,却是忘了此事!你们产的农具有数,需要的人却多,若是不能抢先发货,一个不好,岂不错过了季节!此事等不得,我也住上些日子,让吕通判派人到这里来!”

    这几位知州何等身份?他们派人等在这里,谁也不敢跟他们争,有货就发。买农具当然不是官府掏钱,而是地方组织治下百姓,凑钱来统一购买。特别大户,对此事极为积极。

    蔡州在澧河下游,直接走水路,不跟其他几州争。许州和陈州不只是要争先发货,还要争有数的火车运货车厢,没有官府支持,就被那些大客商挤到后面去了。

    颖州的通判此时是吕公著,吕夷简三子,深受欧阳修器重。不过这人许多好处,就是一条,做事不主动,不好出风头。他或许能从其他官员那里知道铁监的情况,却不会主动采取动作。

    官员在地方能有多少政绩?这个年代经济发展缓慢,技术更加迟缓,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就值得大书特书。推广新农具,是能够在史书上记一笔的,怎么能够放过了?

    回到铁监,欧阳修便要了纸笔,让吕公著立即派人来铁监,带上几个大户,一起来采买新式农具。

    杜中宵和苏颂在一边闲坐,对他道:“去年新制的马拉镰刀,有没有再到地里试过?”

    苏颂道:“现在麦子开花刚过,离着收割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怎么去试?”

    杜中宵道:“我们试的是能不能割麦,只要麦苗长成,就可以去试。何必要等麦熟?”

    苏颂听了立即醒悟:“运判说的是,委实如此。只是,如此有些浪费粮食。”

    杜中宵笑着摇头:“跟把机器试成功比起来,那一点麦子算什么!早早试出来,我们可以用铁监的闲散人员,组个队伍,带着这机器到两淮收麦去。那里种麦最多,让他们看看机器的好处,不愁不争着前来购买。而且,我听人说,两淮收麦,可以得一半粮食。做得好了,能带许多麦子回来。”

    此时两淮是天下最重要的小麦产区,以扬州和楚州为中心。麦收时节最忙,抢收了麦子,要抓紧时间种稻,一刻耽误不得。每到麦收时节,便有两浙的百姓,乘船沿河而上,到两淮割麦。收了麦子,他们得一半的收获。时人常言,两浙的人不用自己种麦,两淮的收获有一半是他们的。

    这就是个年代的麦客,不过因为地理和气候以及历史的原因,此时是两浙人到两淮去做。后世随着气候和农业条件变化,从东南转到了西北。明清时期,西北地区的农人,在麦熟时节,往往成群结队,到麦子先熟的地区去帮人割麦。麦客获得了收入,种麦的人家抢到了农时,两相得利。收割机普及了,就成了开着机器流动数省,规模壮观。其规模,不下于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机械化大战。

    此时的麦客与后世不同,他们到了两淮,割麦之后还要负责把麦子脱粒。与此同时,主人家则争分夺秒在收了麦子的地里种水稻。麦子收好,地里的水稻也种好了,倒与收割机的机械化大军类似。

    地广人稀,人力资源缺乏,麦客的收入不是后世可比的,一般都是拿走收获麦子的一半。

    一年稻麦两季出现的时间不长,唐时还非常少见,入宋之后才在两淮江浙推广。宋朝不立田制,收税是依先朝旧例,两税只收一季,收了米就不收麦。多数地主出租土地,也只收一季作物的租子。麦子种起来容易,耧车不用多少人力,田间管理方便。对于大户人家,就当是把地租出去,一半收获就当地租了。

    以铁监新制的农具,到两淮去忙上一两个月,收到的粮食极为可观。马拉收割机最大的用处,不是种更多的地,而是可以在更广大的地区,实现一年两季。

    从南向北,两浙地区比较温暖,收麦与种稻的时间比较宽裕。到了两淮,时间就非常紧张,不得不雇人割麦。再向北到京东路,就只能一年一季,收了麦子来不及种别的了。中部同样如此,洞庭湖以南收麦种稻的时间充裕,南阳襄阳一带开始紧张,过了方城山,就不可能一年两季了。

    苏颂听了杜中宵的话,道:“运判说的是,到两淮去,可以沿着汴河而下,收上一季,可得不少粮食。去年铁监所食粮米,多是转运司从他州调来,到了今年见铁监赚钱,全部算作借贷。我们现在赚的钱不只是要买粮米,还要给转运司还本付息,粮食缺得厉害。”

    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不这样做,就不是转运司了。不能怪他们,难的时候帮了,现在铁监发达了收些利息回去也是应该的。三司系统做这种事有传统,只要地方饿不死,就尽量把钱粮收到自己手里。现在最有可能的,铁监起动的五十万贯,铁监开始赚钱也会被收回去。虽然钱出自内库,账却是在三司的手里,他们只要大笔一挥,把那五十万贯改成是内库拨给三司即可。

    太宗朝之后,三司一向缺钱。一是开支增加,再一个就是太宗权术,把许多原本左藏库的收入划入了内库,而且天下新铸的钱,全部都入内库。不要以为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就会无所谓,他们实际上分得很清楚。内库是自己的钱,左藏库是公费,花起来不一样的。三司的钱从来不足,只好向皇帝借贷,年年积压,越积越多,死猪不怕开水烫,干脆就不还了。每过几年皇帝开恩,给三司销账,就可以从容花自己内库的钱。外朝官员拿人手短,只能暂忍一时。如若不然,花内库的钱,官员一样会说长道短。

    铁监也是一样,账上如果钱多了,必然会被三司收走。开始的时候还会找个借口,像那五十万贯让你还本付息,或者加税。做得习惯了,这些借口都不会找,直接立个名目拿钱。

    杜中宵对此心知肚明,所以铁监一有利润,要么是招人,要么就是扩大规模,增加资产,反正账上不留太多余财。赋税之外,地方剩下的钱粮称为羡余,交的多了可以升官。但上交羡余,必然就会搜刮地方,落个酷吏的名头。坏名头也就罢了,只要升官就好,问题是还要看皇帝和宰相的心情。刻剥百姓可不是个好官,一个不小心,官升不了,还会被贬斥。刘太后当政时候,便就发生过这种事,延续到现在。

    杜中宵不会去做触霉头的事,对于铁监建设和利润的关系,一向都是刚刚好。账上略有余财,一旦有了大笔收入,就投入到基础建设之中。

第129章 由他去吧

    看着在地里试机器的苏颂等人,杜中宵道:“麦老樱桃熟。www.uu234.cc此时麦尚未老,襄州樱桃却已熟了。商贾从那里贩了,到唐州坐火车到中原来,这几天周边到处都是卖樱桃的。”

    欧阳修道:“可不是,我也见到了,昨日买了两斤。听说还有坐车到襄城,要贩到开封府的,不知成也不成。以后火车通了襄州到开封府,中原人也能吃上这些江南珍品。”

    杜中宵点了点头。火车一日可行千里之遥,许多以前不能贩运的水果农产品之类,都可以用火车运输。哪怕各地都有,南方也可以反季节销售。宋人对吃穿极为讲究,舍得花钱,这个时候如果能把樱桃贩入京城,可以发一大笔财。那些不利于保存的水果,以后可能就行销天下了。

    前些日子就有人贩杨梅,这几日贩樱桃,过些日子还会有更多的南方水果卖到北方。现在坐火车的人,几乎人人带大量货物,就连官员也不例外,车票一票难求。

    说起此事,杜中宵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坐火车到广南,看见列车员人人带着大量水果。特别是好运输耐保存的菠萝,见缝插针,几乎塞得到处都是。对于在火车上工作的人,这算是一种福利吧。

    交通运输对经济格局的改变,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宋朝不限制人口流动,不岐视商业,这种现象特别明显。只要有利可图的事情,就有人去做。

    随着天气转暖,最近铁监周围的肉菜价格大幅降低,便是有人从唐州一带贩运而来。虽然只隔着二百余里,中间有一座方城山,唐州地气比这里暖了许多,蔬菜种植更加方便。

    坐火车贩货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收税。只要买一张车票,路上的各种钱全省了,哪怕是贩运大宗货物,成本也低得多。不过现在车辆太少,货车只有官营,不对民间开放,影响不是特别大。

    看着试机器的人群,杜中宵想,等到这条到襄州的铁路发挥出作用来,天下看到好处,只怕很多地方都会争着建。宋朝喜欢重臣外放为知州,到时候肯定热闹得很。

    看了一会,欧阳修道:“运判,让他们在那里试好了,我们到城里去逛一逛。”

    随着地方的发展,这里多了新地名。铁监对面的澧河北岸,店铺林立,被称为城里。铁监人员居住的南岸,则被称为铁监。向东还有矿区,北边则被称为煤山,都是约定俗成。

    刚进入市集,就见迎面走来一个人。头发花白,松松挽了个髻,花白胡子,穿了个直裰。手中提了一个酒葫芦,半眯着眼,一摇三晃,手中哼着小曲。

    偶一睁眼,恰看到杜中宵和欧阳修走来,猛地一惊,急忙上前行礼。

    杜中宵却不认识,问道:看你有些面善,只是想不起来是谁。“

    那老者道:“小民童九成,这个,这个,在铁监里做个教席。初来的时候,因为我年老,还愿意去学识字书算,官人夸奖来着。”

    “哦”杜中宵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是谁。童九成是童安路的一个族叔,偶然知道他在铁监里甚是得意,便跋涉千里寻了过来。这么大的年纪,铁监是不收的。这个童九成便自费去学识字书算,因为以前上过私塾,很快就学了出来。铁监营区教书的人,专门有一个学校,有些像后世的师范,他又跑到那里去学了几个月,样样合格。杜中宵听说了此事,为了鼓励上进,曾经奖赏过他。

    想起往事,杜中宵看看童九成,哪里像个教师,就是个为老不尊的老农吗。

    欧阳修听说此人是个教书的,不由上下打量,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忍了好久,不悦地道:“若你是哪家员外给人开蒙的西席,随你喜欢,无人管你举止。可你拿着铁监的钱粮,为人师表,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如此胡来,岂不教坏了子弟!”

    童九成连连告罪,甚是尴尬。

    杜中宵却不以为意,一笑而过,对童九成道:“你教学生的时候,可不敢如此胡来,一都要合按规矩。出了学校,随你自己愿意,不要过分就是了。”

    童九成连连称是,急忙告辞,拿着酒葫芦急匆匆地走了。

    欧阳修道:“运判,为人师尊,岂可如此放浪形骸!此人这个样子,岂不会教坏了铁监子弟!”

    杜中宵摆了摆手:“龙图言重了。铁监的学校,只是三年,读书认字,能够写写算算而已。他们这些人,算不上什么师尊,无非是教些知识混个口食罢了。顽童又知道什么,学过三年,自有去处。”

    见欧阳修还是愤愤然的样子,杜中宵道:“前面我们找个地方,喝几杯酒,何必生这些闲气。”

    杜中宵眼里,从来没有把铁监的学校教师视为为人师表的人,他们只要教识字和简单的算术就可以了。相应的,他们的待遇不高,基本与铁监工人一样,杜中宵的说法是教职工。

    拿着扛大包的钱,却做士大夫的要求,这种人哪里找去?按欧阳修的观点,铁监的学校根本就招不到老师。这些教师就是份简单的工作,不能过多要求。只要他们在学校的时候,严格按照学校的规章制度办事,业余时间哪个管他。与其严格要求,又不能给与金钱与地位,弄出一堆伪君子似的老师,还不如公事公办呢。工作时严格就好,业余时间管他们做什么,只要不作奸犯科就好。

    投入有限,在教师身上舍得花钱,愿意请名师严师,就必然会减小教育范围。要普及教育,就不要对启蒙教师提过多要求。学生启蒙了,自然会有专门的学校,那才是真正教书育人的地方。

    世间事处处皆学问,教人启蒙读书也没什么了不起。教人识字的老师要这样,那教人做事的又当如何?教与学,不必把双方关系看得那么重。不要跟传统意义上的师生关系比,那不只是教知识,而是传道授业解惑。启蒙的老师,只要把书本上的知识教了,是能传道还是解惑?实际做不到。

    学校是教知识的地方,不要带上太多的功能,事情还是简单一些为好。附带的东西太多,往往会把主业给忘了。启蒙之后有各种学校,想学什么就去学,只要考得上,学校愿收就行。

    杜中宵可是记得宋朝历史上最重要的教育革,即三舍法。从县学开始,层层选拔,分为三舍,一直到太学。依表现和成绩,直接代替进士考试。这种改革一点也不成功,既没有扩大教育范围,也没有提高整个社会的文化水平。反倒是途径单一,利于控制,加剧了党争。

    传统意义上的教与学,是此时的书院,双方自愿,不只教知识,还教思想,学校不适合。

    教育一杆子捅到底,从启蒙开始,上了好学校,就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一直到最后,获得远超他人的社会地位,又有什么好处。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不是先上学的为先。教育系统越严密,越容易造成父传子,子传孙,最后子子孙孙成了一潭死水。社会要有纪律,但不能太刻板,适当乱一点好。

第130章 普遍贫穷

    杜中宵和欧阳修正在衙门闲坐,苏颂从外面进来,喜滋滋地道:“这几日试了,改过几次,用马拉着机关镰,确实可行。www.uu234.cc今日割麦,再无漏割之弊,而且摆入极是整齐。等选好人手,便可动身了。”

    杜中宵道:“既然如此,那就抓紧时间改好机器。选了人,要仔细教过,不只是会用,而且要求他们会修。分组分队,各有职责,回来后明赏罚。”

    苏颂称是。在一边坐下,吏人上了茶来。

    说了几句闲话,欧阳修又提起刚才的事情,道:“运判多奇思妙想,遇事敢行,这几年委实做出了许多功绩。不过,对治下教书育人教师,管得过于疏阔,不敢苟同!”

    说完,把刚才遇到的事情跟苏颂讲了一遍,道:“虽然钱粮不多,教的都是孩童,但似那人举止无行,岂不教坏了铁监子弟?你们这里,子弟启蒙,入各种学校,学成了入铁监做事。若不是从小教起,进了铁监如何做得好事?知监,你说是与不是?”

    苏颂称是。想了一想又道:“龙图,其实铁监对学校教师都有规制。他们教书的时候,必须穿戴整齐,衣寇整洁。每日里教什么,一切都有章程。教书之外,似也不好管太多。”

    欧阳修道:“言传身教,身教犹重于言传!想我自小清苦,若无家母时时教导,哪里有此日!世人为了衣食,多终日奔波,无暇管束孩童。铁监既立学校,广教治下之民,是一大德政!既是德政,便就不当疏忽,免得误人子弟!教书的人,必德才兼备,德在才先!不如此,如何教出栋梁之材!”

    杜中宵道:“龙图,铁监的学校只教三年而已,只教书,不育人。孩童是他们自家的孩童,想育成什么人才,各家自己去管。真正选人,是以后的事,不然何必让人人都有书读?会写会算,是朝廷有余力为百姓做的事而已,便如人有眼能看,有脚能走。至于怎么做人,那是以后的事。父母把婴儿养大,学校再教他们读写,如此而已。终于一天,学校遍布天下,不能读不能写的,便如瞎子聋子一般,就是个残疾人,这才是广设学校的意义。道德教化,不在此列。”

    欧阳修愣了好一会,思想转不过这个弯来。

    普及教育,义务教育,只是简单教知识的地方。因为方便,在上学的时候普及其他知识,那是另一回事。比如教法律知识,是为了普法,教军事知识,是为了国防知识普及,都是附带的。这种简单的识字教育就跟防病防疫一样,只是为了人民健康,跟教书育人完全不沾边。

    杜中宵解释了好一会,欧阳修才大致明白意思,问道:“那要育人成才,又该怎么办?”

    杜中宵道:“那自然有各种学校。想进铁监做事,有教做事的学校。想学经史,有县学州学。各依自己性情,去学去考就是。甚至以后还可以有教种地的学校,有教从军打仗的学样,世事皆学问。”

    欧阳修道:“运判,如此做,有什么好处?”

    杜中宵道:“没什么好处,能够没有坏处就足够了。教这种知识的学校,内容极为简单,无非是让人不在知识上成为残疾。能会写会算,知道世间有无数知识就足够了。能够从此时起育人,那么朝廷用人要不要从此时起?学得或好或坏,便跟教师有了关系。甚至教者或有偏心,成绩就大不同。时间久了,必然就有哪里的学校好,哪里的学校差。人有贫有富,富者自然就会想方设法占好学校,贫者必然就会被排挤出去。这些学校是朝廷出钱,世间只有富者周济穷人的道理,哪有占穷人便宜的道理!”

    欧阳修道:“不然,这里是铁监。依我这些日子所见,铁监里虽有阶级,然相差不大。纵然是管事的吏人,拿的钱粮也并不比做事的人多,贫富从何谈起?”

    杜中宵笑道:“龙图,拿一样的钱同样也有贫富啊。若不如此,唐初天下均田,怎么不过百年就无法支持?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无法挽回。”

    苏颂道:“现在铁监发的钱粮,总是略多于一家之用。节俭一些,总能存些钱下来,不似种地的农夫。积攒几代,只要能在铁监做事,总不至于家贫。”

    杜中宵摇了摇头:“子容,这些日子我也在思考此事,想了很久,不是这个道理。为什么要去想这些呢?因为铁监里做事,特别是跟机器有关的,要杰出人才。怎么把人才吸引到这里?当然是让他们觉得在铁监里做事有好处,比外面过得好。但是不是多发钱粮就可以呢?不是。那是个无底洞。所谓多,多少是多?万贯家财不一定多,比做其他事的人多才是多。”

    欧阳修一愣:“运判这样讲,是什么意思?不多发钱粮,又该如何做?”

    杜中宵道:“这样讲吧,以龙图所见,可有小农种田发财富贵的?若说勤劳,哪个不勤劳;若说节俭,哪个不节俭。然而升斗小民,不要说大富大贵,就连衣食丰足,也难保几代。铁监的工人也是一样的道理。概因这些人,是无法攒下余财的。”

    “农民种地,朝廷收税赋,若是自己田地,无非如此。纵然水旱无常,一般农民都有积蓄,不是灾荒是能渡过去的。但是,天下兼并之事常有,人人丰足的日子却难见。”

    “是不是朝廷的税重了呢?减了税,他们就能过好日子了,显然不是。这样说吧,不管是均分田土也好,还是似铁监工人,大家钱粮差不多也好,只要人人如此,就必然无积蓄。手中没有积蓄,一有意外便就无法支撑。每家都有差不多的地,收差不多的粮,除非你不买东西,不然粮价必低,你买的东西必然很贵。差多少呢?刚好活下去而已。工人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拿到的钱差不多,再是丰厚,平均起来也是无余财的。钱哪里去了?像前些日子肉菜涨价,钱那里去了。将来有了子女,铁监的房屋不够居住,到外面去买房,价钱必高,到那里去了。如果外面的货物价钱涨不上去,做生意的都有大把利息,那么店铺的租金必定会涨上去,价钱不得不高起来,钱到那里去了。自己有店铺做生意?别逗了,一月做生意赚十贯钱,租出去能收一百贯,哪个有店铺的会做生意?”

    “一句话,只要是只能靠自己的力气和才气赚钱的,最多只是过得好过得坏而已,不会有什么积蓄的。只有用钱生钱,用地生钱,甚至朝廷管不到的地方,用权力生钱,才能富贵。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话虽然粗,讲的道理却是不错。如果百姓普遍手中有钱了,不管是朝廷,还是势力人家,总有办法一下把你的钱收走。要想让治下百姓过得好,发钱粮是一,还要有办法让这些钱粮不贬值才行。”

    “这就是学校如此的道理。教书育人是其他的事,那些学校,只是要让百姓不残疾,能够有赚钱的本事。他们自己赚到赚不到,衙门就管不了。只要留下门路,就已足够。”

第131章 放手

    杜中宵喝了一口茶,苏颂道:“运判,今日为何说这些?”

    杜中宵道:“过些日子,我就要到枣阳料理营田务,铁监的事务交给子容了。www.uu234.cc但走之前,我总是有些不放心,一直犹犹豫豫。不放心的有两件事。一是铁监现在不管是钢铁,还是各种机器,都刚刚开始走上正轨,只怕有反复,前功尽弃。第二件事,一年来铁监有今天,不只是你和我,还有柳判官出力,还有在铁监做事的人。这些人,都是创立铁监的功臣,不能亏待了他们。”

    说到这里,杜中宵叹了口气:“第一件事好说,子容是随我一起到铁监来的,一切尽知,不会把铁监管得差了。难的是第二件事。我想了很久,不说这些创立铁监的功臣荣华富贵,最少也要衣食无忧,子孙不至于受穷受苦吧。可想来想去,终究是没有办法。想做的事情做不到,发几句牢骚。”

    这些日子,杜中宵一直在为这件事情烦恼。这是工业化的种子,跟着自己打拼的人,是推动工业化的功臣,理应得到相应的待遇。而且工业要顺利推进,从业者要比其他行业的收入和地位有吸引力,形成一种良性循环。这种进步最好是渐进的,对社会不形成巨大的冲击,一步一步向工业社会前进。

    自己是进士,为官近十年,对这个时代的思想、文化、制度度等等的认识,已经足够深刻。又有着前世的知识,学了一肚子生产力生产关系,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身居高位,跨越千年的知识,两者做到这一点应该不难吧。可杜中宵考虑了几个月,最终发现,这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后世的历史不可借鉴。欧洲的工业革命是在一种无序的状态中建立起来的,先发国家,特别是英国和法国,工业革命初期并没有带来人民生活改善,甚至社会进步也极其可怜。统治阶级倾尽全力争夺殖民地,工业化只是抢占殖民地和对殖民地进行掠夺的工具。典型如纺织业,一方面夺取殖民地,种植棉花等原料作物,另一方工业化的本国纺织业以成本和暴力砸碎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市场,获得超额利润。这些超额利润既没有让本国人民得利,转化为生产资本的效率也不高。相对后发的工业化国家,一个是普鲁士地区很快后来居上,一个是沙俄长期二流。为什么?杜中宵说不清楚,也没必要搞清楚。只要知道殖民地并不是工业化的必要条件,对工业化进程利弊兼有就可以。最重要的是,一边掠夺殖民地,一边加大对本国人民的压迫,这种路线在中国是不可取的,不管是宋朝还是哪个朝代,不然就是自掘坟墓。中国实在太大,在本国埋炸弹,必然被炸得粉身碎骨。

    书本上的知识不可尽信。一切工业化之后的理论和制度,包括各种思想,各种主义,各种对人类未来文明的预测,全部是基于欧洲工业革命的进程上的。欧洲自己都是一潭烂泥了,还说那里的样子就是人类的未来,岂不搞笑。拿着那一套来削足适履,不说被后来人耻笑,这个年代只怕根本就走不通。杜中宵没有对欧洲白人的迷恋,不会跟那些富人们一样,前脚衣冠楚楚跑去跟白人王室套近乎,以为自己有钱也是贵族了,后脚就在别人的地盘上,在自己同胞不情愿的情况下发生关系,被搞得灰对土脸。

    两世为人,怎么也能搏个富贵一生,衣冠禽兽做不得。

    可自己去推演制度,杜中宵没那个本事,人类文明还没有人有那种本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说自己的成败荣辱,让国家民族错过一个前进的机会,杜中宵不能原谅自己。

    常说经济就是做蛋糕和分蛋糕,起步较低,先把蛋糕做起来再说。杜中宵也曾经这样认为,甚至建立铁监的时候,就是想要这样做的。可当自己即将放手,把那些与自己奋斗一年的普通人,当作自己的兄弟姐妹,感同身受的时候,想为他们未来打算的时候,才知道这又是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做大蛋糕你就能吃得多了?不说怎么分,你先得保证同样付出蛋糕店能卖给你同样分量的蛋糕。不然,你无数的奋斗,蛋糕店永远只卖给你饿不死分蛋糕的人的蛋糕,你们爱怎么分怎么分。

    这就是普遍贫穷。分蛋糕分不出富裕来,蛋糕店先把原料克扣掉了。前世的时候,房价是社会上最热门的话题。很多家庭两三代人辛辛苦苦几十年,全部积蓄,一下全砸在房子上了。积蓄砸上不算,还要背负一二十年的债务。房子真那么贵?还是地段就那么值钱?还是积蓄换成房子不会贬值?

    房价到底多高合适?杜中宵曾经听过太多太多的理论与说法。很多说法,他都觉得很有道理,经常为个房子患得患失。什么m1、m2,货币又放水了,政策又有什么变动了,哪里限购了,哪里的棚户区又改造了,一线二线永远保值,学区房永涨不跌,让人眼花缭乱,应付不暇。

    今天,杜中宵要自己来处理这种问题了,才知道一切都是幻影,人们不过是在吹泡泡,你的喜怒哀乐不过是泡泡的五颜六色。房价到底会多高?什么理论和政策都靠不住,总是有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线在那里。这条线是什么?那就是最广大的劳动人民,手中没有余钱。忽高忽低,在这条线附近波动。在这种波动的过程中,不过是再上些诸如小额投资之类的,让劳动人民调节一下手中的财富。你买股票、买理财是投资,开店做小生意也是投资,房价的涨跌和投资的盈亏,把那条线维持住。

    钱哪,从金银到纸张,再到电脑里的一个数字,终究只是人在社会中位置的一个标志。

    不管是起奴隶社会还是封建社会的名字,还是换个资本主义的叫法,不变的,是劳动人民的普遍贫穷。劳动者的辛劳,一部分给了自己更好的生活,还有一部分加固了自己身上的锁链。这条锁链会变得越来越紧固,劳动所得被其他人拿走的更多,无法支持了就是一场危机,一场大乱。大乱之后的繁荣,不是消灭了产能,也不是扩大了市场,只是劳动者身上的锁链松了一下而已。

    劳动者普遍贫穷,那什么人赚钱?用钱生钱,用资本生钱,不管这个资本是工厂还是土地。当然还有权力生钱,还有游手好闲的有活力的社会组织赚钱。就连小业主、小店主、小包头之类,同样逃脱不了普遍贫穷,不过是赤贫还是温饱的区别而已。只你还没有摆脱劳动这种低级趣味,不管是从事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劳动,都是穷人的一员。

    世界是只有这样一个国家,这样一个民族,数千年的时间,哪怕会跌倒,哪怕会一时沦陷,总能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爬起来之后,还能舐好伤口,继续前行,甚至于再创辉煌。满清代明,被异族统治了二百余年,接着撞上三千年未有之大变,被踩入尘土。中国人有个心魔,如果回到过去,只要我们比别人先发明出了什么,只要我们先创立了什么制度,只要我们先跪舔哪一个阶级,甚至只要我们先占住哪一个地方,就能够避免历史上的惨剧。甚至于有的人认为,之所以有那惨剧,是因为祖先传下来的文化,甚至于是祖先传下来的血脉。如果回到过去,先把祖先的文化连根刨了,换成别人的文化。文化刨根还不算,还要把自己的血脉都换了。

    杜中宵同样有这样的心魔,他在苦苦思索自己应该走出一条路。结果到头来,却发现根本就没有那样一条路,最少现在没有。哪怕是一个铁监,他也没法给那些与自己一起打拼的普通人,一个最最卑微的公平。他做不到,实在没有办法做到,有些不甘心哪。

    对于杜中宵来说,身边的人是自己的血肉同胞,他不能创立或者发展一种思想,一种制度,让一些人永远喝另一些人的血。如果只能这样,那爱谁做就谁去做,不应该让一个两世为人的人去做。都两世为人了,哪怕少得可怜,也要留下一点自尊。

    一个铁监,修几条铁路,就可以包打天下了?大汉封狼居胥、燕然勒功,也曾经以为可以的,到头来终究是灰飞烟灭。打遍天下无敌,还有内部作死呢。

    如果有一种办法可以屹立不倒,那只能是永远得到人民的拥户,永远与自己的人民同呼吸、共命运。

    可杜中宵没有做到这一点的办法,过去与未来,都没有教给他这样一种办法。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给这个世界带来光明,却发现黑暗才是永恒,自己充其量只是一盏灯而已。与其抱怨黑暗,还是提灯前行。

    杜中宵这些日子心事重重,因为要离开铁监了。他自己知道,这一次离开,除非入政府,不然可能再也不会管到这里了。这是一颗工业化的种子,他总是怕别人弄糟了,不能生根发芽,不能拙壮成长。

    站起身来,杜中宵对苏颂道:“子容,此次我离开铁监,一切就全靠你了。但我总觉得,这样一个铁监建起来,不能给在这里面做活的人,一个新的人生,一种新的命运,有些不甘心。这些日子我时常安慰自己,铁监会越来越好,他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可想来想去,我说服不了我自己啊。”

第132章 割麦如打仗

    烈日炎炎,杜中宵戴着斗笠站在地头,看着厢军割麦。www.uu234.cc虽然一动不动,犹自大汗淋漓。

    十三郎端着一碗冰水过来道:“官人,喝碗冰水,解一解暑气。”

    杜中宵道:“我渴了,自会过去歇息。歇息的时候饮水,现在站在这里,犹如兵阵。”

    十三郎无奈,只好端着冰水回到了树下,靠在树上出神。

    韦指挥使快步跑到杜中宵面前,叉手高声道:“报运判,第三都第二队先到地头,尚余半炷香的时间。第二都第一队、第五都第四队落在最后,无法按时割完。”

    杜中宵道:“记下。让到了地头的先歇息,那里有绿豆汤,让他们饮了解暑!”

    韦指挥使称诺,叉手告辞,快步跑向地的另一边。

    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麦子就熟了。新来的拉纤厢军,被杜中宵安排来帮着营田务帮着收麦子。营田务的人,则忙着在空出来的地上,整备种稻的放水整地,套种了棉花的则补苗松土。

    铁监的事务杜中宵已经彻底放手,全部心思转到营田务来。营田务成立一年多了,一切都已经有制度,不过是补充完善而已。杜中宵的心思,开始转到整军上来了。

    有了枪、有了炮,有了火车,就可以碾压北方的党项和契丹了?党项可以,契丹未必。杜中宵最少记得历史上一正一反两个例子。一个反例,大明有枪有炮,对上人数不多的女真族,在内忧外患下,最终亡了天下。一个正面例子,后来有一支军队,缺衣少穿,缺枪少炮,最终席卷天下。不但是对内获胜,还能做到御敌于国门之外。

    抛开人心士气不谈,必然还有军事上的原因。军事也是科学,有其内在规律,不掌握军事科学,不按战争规律打仗,会事倍功半,一个不好,还会吃败仗。

    那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对的外敌固然强大,这个时代的也不小。历史上看,从辽到金,再到后面的蒙古,一拨比一拨野蛮,一拨比一拨强大。蒙古人几乎横扫了整个亚欧大陆,靠着几杆枪,就有把握能够打败他们了?杜中宵没有这个信心,以天下为赌注,他也不敢有这种信心。

    这个时代的军队肯定是有问题的。从军队人数上,从人的身体素质和武器装备上,禁军对契丹和党项都有绝对优势,可就是一直打败仗。仅仅是缺少骑兵这一个理由,是解释不通的。

    杜中宵的感觉,这个时代的军队,跟后世的晚清民国时的军阀军队很象。军队强大时,如民国时的强军,那些弱旅,与那些滥竽充数的乌合之众差不多。

    这肯定有内在联系,但究竟是什么样的联系,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现象,杜中宵说不清。既然搞不清,那就从最基本的做起,自己直接从基层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战斗在一起。

    不会没有关系,就一点一点去学吗。不去学,还能够有什么办法?至于做事后诸葛亮,按照记住的历史上的一知半解,打这里不打那里,用这个人不用那个人,那只是小孩子的游戏,玩斗兽旗而已。历史有历史的事实,事物有其本身规律,违背了规律,耍些小聪明是不行的。

    厢军来收麦子,一切按照军事化作业,收麦子就是打仗。以营为基本单位,以队划分任务范围,设置任务时间。做得好做得快的依军法赏,做的差得罚。凡是不能在任务时间内收割完毕的,按照超时长短增加数量。别人休息,他们继续收割。

    杜中宵跟这支军队在一起,已经有五天了。五天的高强度劳动,出乎杜中宵意料的是,并没有出现怨气冲天,士气涣散的情况。反倒是士气高涨,你追我赶,一种豪气冲天的感觉。

    杜中宵自己总结了一下,应该是因为任务简单,目标明确,赏罚得当的原因。当然,还有后勤保障有力。再一个,厢军因为各种原因,比禁军乖得多,好管得多。

    这不是杜中宵一个人的感觉,从前方将帅,到后方的官员,都有这种认识。就是这几年,富弼任京东安抚使,因为河北水灾,灾民流入京东路,招为厢军。选拔之后进行教阅,得禁军之用,而无禁军骄横难制之患。朝廷特赐军号教阅骑射、威边和教阅壮武、威勇,成为正式战兵,而不刺字。

    厢军可以成为战兵,这是一个重要变化。杜中宵想在营田务,也选出堪战的一支军队来,进行教阅演习。天下一旦有事,说不定自己就可以带兵立功呢。以侬智高之乱来说,若不是屠邑州、围广州,根本就不会让禁军南下,只会派厢军去。骑射、威边是骑兵军号,壮武、威勇是步兵军号,马步齐全。不过杜中宵对富弼的京东路厢军有怀疑,他真能凑出那么多骑兵来?自己这营田务,可没那么多骑兵。

    不知不觉日头当空,酷日难当。韦指挥使跑过来,叉手道:“运判,巳时将过,请示下!”

    杜中宵高声道:“鸣金!收工吃饭,歇过了午,申时上工!”

    一声征响,麦田里发出一声欢呼。已经到地头的各队,各自收拾工具,到地头树下歇凉。还在田里的,好似吃了强心丸,收割的速度一下快了许多。

    不多时,全部都到了地头,各队在地头整队,打起旗子。队将报都头,都头报指挥使,最后由韦指挥使到杜中宵面前,报今天上午任务完成情况。

    杜中宵看了看早已站在自己身后,举着帅旗的十三郎,对他道:“回住处。”

    十三郎应一声诺,高高举起帅旗,紧跟在杜中宵的身后,大步向不远处的村庄走去。

    以队为纵队,一都组成一个方阵,跟在帅旗后面。各自队将和旗手在前,押队在后,紧紧跟上。

    庄老爹坐在村头,远远看见许多旗子从路上绵延而来,对身边的孩童道:“八郎,快快回村子里去告诉大家,割麦的回来了,备好午饭。他们帮着割麦,不只是省了我们无数力气,还多种一季粮食呢。”

    八郎应一声,从地上跳起来,飞也似地跑回庄子里去了。

    村头的麦场里,八郎风一般地跑过来,口中喊道:“严婆婆,割麦的回来了!村头都看见旗了!”

    旁边一个妇人一伸手,把八郎抱在怀里,口中道:“你这个孩子,跑得这样快做什么,不怕摔倒!”

    一边棚子下面,几个妇人忙忙碌碌,有的揭开锅,有的准备勺。

    用不了多少时间,杜中宵带着这一营厢军,便就到了村头的麦场里。庄老爹腐着一条腿,走上前来行礼道:“官人辛苦。那边备好了饭菜,还有些酒水,莫要嫌弃。”

    杜中宵道:“都是营田务的人,何必客气。”

    说话间,几都在空地上各自整队。队伍整好,韦指挥使站在前面,宣布着今天各都的成绩。哪一都完成得好,哪一都拖了后腿,各自点名,还评点一下。比如第二都第一队就很倒霉,今天分到的地块麦子特别好,长得比其他地方的都厚,一直落在后面。虽然没有完成任务,该罚还是要罚,但韦指挥使要说明白,不是他们不出力,也不是做得不好。

    讲评完了,各都到自己的灶头那边,领了餐具打饭。

    铁监终究是杜中宵一手建起来的,总有些好处。这些人的餐具,都是搪瓷制品。一个大搪瓷杯,如同后世的大快餐杯,用来盛饭盛菜,另有一个搪瓷碗,用来盛汤。

    村民生活不易,肉不可能天天吃的。今天是半大碗黄米饭,一大勺菜炖豆腐,另有一个咸鸭蛋。这里湖泊沼泽多,村里养了许多鸭子,肉吃不起,鸭蛋还是可以的。汤则是鱼汤,捕到什么吃什么,几种鱼混在一起,一大锅煮了,肉完全化到汤里。

    十三郎拿了自己和杜中宵的餐具,跟着别人去打菜。

    这是杜中宵的另一个原则,军队里官兵一致。包括用的餐具,吃的饭菜,完全相同。只是他作为转运判官,有十三郎这个亲兵兼旗手兼传令兵,可以由人代劳。

    让杜中宵意外的是,官兵一致是这个年代最容易被接受的自己的思想。从战国吴起,到现在有点名气的将领,与士卒同吃同住同劳动,深入人心。得士卒心,本就是这个年代衡量将领品质的一条。

    十三郎打了饭菜回来,又拿了杯子,到那边打了两杯酒来,对杜中宵道:“官人,今天村民煮的蛋多了些,我多拿了两个鸭蛋。官人就着饮杯酒,解解乏。”

    杜中宵笑道:“你这种小聪明,太也多了些。多喝一杯酒,多吃一个蛋,能有多少好处!”

    口中虽然说着,还是又分了一个蛋给十三郎,跟他一起饮酒。

    官兵一致是原则,但没必要那么死板,偶有变通,让气氛轻松一些也是不错的。杜中宵本就不是一个刻板的人,特别不喜欢压抑的气氛。

第133章 军队要专业化

    周围蛙鸣不绝,此起彼伏,好似唱和一般。UU小说割麦的厢军已经进入梦乡,帐篷里不时传出打鼾声。

    月华水般从天下泄下来,十三郎坐在帐篷门口,看着外面不时飞舞的萤火虫,百无聊赖。

    杜中宵坐在帐里,就着油灯,看着这几日厢军的各种文书。既有各营分别割了多少亩麦子,也有在这种劳动强度下,各种各样的伤病减员。还有各级军官的总结,甚至是对军队情况的总结。

    从这些文书里,加上自己的所见所闻,杜中宵试图抓住这支军队的脉搏。这些琐碎之事,反映了这支军队的精神面貌,战斗力,和他们的潜力。

    厢军管理松散,在来京西路之前,就有许多冗员。职责拉纤,其实有不少人不参与劳动,只拿一份俸禄而已。他们或者有病,或者伤残,甚至有的就是偷奸耍滑。突然间参与大强度劳动,那些老弱病残不说,早就被淘汰出去,不参与劳动,剩下的壮丁这几天也出现了伤病。

    怪不得这个年代的军队要不时拣汰,稍一放松,就会出现大量不合格人员。

    割麦子的时间并不长,到现在为止,还没出现士气涣散、怨声载道的情况。杜中宵不知道,如果坚持一个月或是两个月,还会不会如此。

    想也没有用了,三日之后,唐州地区的麦子就会全部割完,大军应该南下了。

    把公文入下,杜中宵站起身来,伸了伸腰。

    看十三郎还坐在账口,杜中宵道:“天色不早了,你还没有睡么?”

    十三郎起身,道:“官人还没有歇息,我怎么好睡下?”

    杜中宵点了点头,在帐里踱了一会步,突然道:“十三郎,这些日子有没有读书?”

    十三郎道:“回官人,我虽然不用下地割麦子,也要日日在太阳下面站着,哪里还有心情读书。再者说了,以前官人给我的那些,不管是经史还是诗词,更不要说什么书算之类,我都不喜欢。”

    杜中宵点点头,问道:“那你想读些什么书?”

    十三郎道:“好男儿生于世上,当用刀枪搏富贵,有兵书读最好。”

    杜中宵笑道:“你既有如此想法,也不错,过些日子我为你找些兵书来。不过,要带兵打仗,除了兵书之外,还有两种书必须要读。如若不然,将来终不会有大出息。”

    十三郎奇道:“不知是哪两种书?其实我听说阵前为大将,读书并没有多少用处。禁军诸将,许多人字都不认得,兵书也读不了,不一样带兵征战,位至将帅。”

    杜中宵摇了摇头:“此一时,彼一时,不认字读书将来没什么大出息。除了兵书之外,还要读历朝史书,知兴亡得失。不只读史书,还要学会书算。不会书算,许多事情是做不了的。”

    十三郎听了笑道:“官人,读史书我知道是为什么,书算又有什么用处?”

    “不会书算,如何计算行军打仗?敌方有多少人,能排出什么阵势,如何进攻,如何运动。我军有多少兵力,当如何应战,打起来之后胜算如何。随时知道手下兵力,随着战场敌我变化,心中清楚明白双方实力对比。古人言运筹谋划,先运筹,就是算。算不是算神鬼天命,而是算兵力,算粮草,算地理。你算得越是清楚,谋划越有针对性,战事于你便如在指掌之中。”

    十三郎挠了挠头:“官人,这种事情我却是从没听说过。”

    杜中宵笑道:“没听过不稀奇,几百年来,运筹谋划本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唐设藩镇,朝廷所重者领兵大将,对于筹划者多不看重。但对于前线的统兵大将来说,却知道少了这些人,兵勉强可带,仗就无法打了。唐朝之衰,始于安史之乱。安禄山起兵时,最得他信任一起谋划的,就是他手下的孔目官。本朝立国,拥立第一功是赵忠献公,本为太祖掌书记。澶州之前杨延昭守北地,号为‘铁城’,朝廷倚重。然因其不通文字,被小吏周正所欺。这些事情就是告诉你,要领兵打仗,就通吏事,有书算的本事。”

    此时的知州,全称是知军州事,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其实就是从晚唐五代的藩镇延续而来。官员出为知州,向来被视为方面之官。理论上来说,其权限与藩镇相差不多,只是人事权、监察权和一部分财政权,被朝廷收回而已。宋朝避藩镇之祸,主要是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收其钱谷,及财政权被逐渐收到了三司手中。另一个就是斩其爪牙,即其幕僚和参曹官仅存其名,成了朝廷委任的官员。其亲兵卫队,同样仅存其名,成了衙门的公吏差役。

    后人多看重夺知州的财权和废其亲兵,其实幕职和参曹官被废才更加要害。没有了这些,就斩断了军队和地方的联系,军队无法插手地方事务。知州虽总管军政民政,却已经没有把两者捏在一起的手段了。

    从安史之乱藩镇坐大开始,掌管钱粮公文的那些人便就是其绝对核心。安禄山起兵时商议的,是其孔目官。宋太祖夺天下,倚重的是他的掌书记。没有这些核心人员,仅靠着掌控军队,其实很难对朝廷形成威胁。有了这些不起眼的心腹,方面大员手下其实就是一个小朝廷,可以迅速形成完整的统治体系。

    藩镇为祸之前,和平时期的叛乱,多是有着小朝廷的太子或者地方王室。藩镇形成,有着自己的统治体系,手下有兵有钱有粮有地盘,天下就分崩离析了。

    宋太祖自己就是藩镇出身,对此的理解,不是其他人可比的。兵固然是核心,但统军大将只要没有钱粮爪牙,终形不成大患。宋朝被称为公人世界,原因很多,但很重要一条,就是地方吏人实际上是成体系的。从都孔目和孔目这些吏人首领,到押司、书手、兵马使、拦头等等,实际上就是从前藩镇管理地方官的系统。真正统治地方的,是这些人。跟地方势力结合起来,既有历史传统,又有地方基础。

    地方官被吏所欺,明面上多是不通吏事,性格软弱,实际上大多都是对这一体系没有认识。宋朝地方吏治崩坏,一个原因是公吏待遇差,没有前途。吏人虽然可以出职,但有年限要求。到了年限的时候大多已经过了壮年,做个最底层的小官,有什么前途可言?学问好了考进士,则必须辞去吏职,三年之后才能考。能够下这个决心的,并没有多少人。

    地方如此?那军队呢?杜中宵这些日子,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军队不是简单的带兵打仗,其实是一个复杂的体系,离不了支撑体系的非战斗人员。这个年代这些人是有的,不过地位不高,而且根本没有前途可言。指挥使都头以下的将领,大多数靠的是自己的心腹,一些小兵小校。替他们处理公文,管理钱粮,甚至维持军纪。再向上的都监、钤辖,本来是带兵打仗的方面大员,有自己的管理系统。这几年来地位下降,成为中级统兵官,管理靠的是亲随将校。统管一路的都部署之类帅臣,都没有专业的非战斗管理人员,多是临时设置亲信将领,或者子弟家人,甚至是仆人亲随。只有到了经略司一级,才开始有了专门的管理官员,成为真正的帅府。

    这些依附于军队主官的非战斗人员,大多没有官身,官场上没有前途,要么是因为与主管的特殊关系或者个人感情,要么是为了金钱。他们的不稳定,直接影响军队战斗力。军队的后勤、兵器等等关键物资,是掌握在这些人手里,关键时刻可以左右主将的意见。

    杜中宵想一想,后世的军队中非战斗人员对军队的战力形成意义重大,而且地位很高。当然事情过了头,有的军队甚至会出现文职人员比战斗人员还多的奇观。

    前些日子,杜中宵放手铁监的时候,最担心的组织问题,是铁监的技术人员地位没有解决。他们没有官身,现在也没有完善的技术晋升体系,一有反复,就会影响士气,甚至是队伍的稳定。而对于工业化的工厂来说,专业的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至关重要。

    地方的吏人其实是同样的问题,军队中的非战斗管理人员也是一样。

    军队不一定职业化,但一定要专业化。现在刚好相反,职业化上走得太远,专业化大倒退。

    杜中宵让十三郎要当将军,一定要学会书算,学会自己管理军队,便是这个意思。如果没有这个意识,就会被这个时代的军队推着走,很难建立功业。

    经过了这些日子与基层军队同吃同住,一起生活,杜中宵认识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加强军队的专业化。专门的管理人员,专门的参谋人员,专门的技术人员,如此等等。不只是要有这些人,而后必须解决他们的政治前途,不然很难改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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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大宋介绍:
一个灵魂穿越千年,来到了北宋中期仁宗当政的时候。
在小县城里做生意改善家境,到中进士做官,一步一个脚印,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在宋朝最繁荣的时候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位极人臣。风雨大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风雨大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风雨大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