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毙敌城外
“无敌霹雳车?”看着城外的契丹兵士用大木搭起一个巨大的架子,最后装了一门炮进去,竟然还能向前推动,杜中宵不由喃喃自语。
刘几听了,急忙上前观看,道:“待制说的不错,这不就是郭知监一直要做的无敌霹雳车?大军临行的时候,经过叶县,郭知监还特意上车,跟我说起来着。那车好是真好,用来攻城,简直无往不破。可就是难以运输,行起来动为动就坏,实在难用。不想契丹人也这样想,用巨木蒙皮,保护火炮。”
杜中宵从来不否认郭谘制的无敌霹雳车的好处,但实在前线用不了,不然他怎么也会带几台来。不说用起来的麻烦事,现在的车,连铁路都无法运输,非要拆散了,到了地方重新组装不可。不管党项还是契丹,火器都非常少见,哪里用到那种东西?慢慢改善,说不定十几年后会用到呢。
思路很常见,关键是怎么做到。耶律重元攻唐龙镇,火炮无法轰到城墙,显然耶律宗真听说了,还想出来了对应的办法。就地取材,用几层大木,搭一个巨大的架子,攻城火炮藏在里面,用人力一点一点推到城墙附近。原理跟、巢车类似,中国战争史几千年,这些器具从从皆知。
看契丹士卒推着炮车过了小河,杜中宵对刘几道:“命城头炮兵,对着那霹雳车打上几炮看看。”
刘几应诺,命城头的炮兵装药填弹,对着契丹炮兵发炮。发了五六炮,才打到炮车,竟然没有把炮车打烂,只是崩出了碎木屑,让杜中宵惊奇不已。契丹人显然费了心思,大木的捆绑手法很特别,而且不是只有一层,一般的火炮根本打不坏。
挥手让炮手停下,杜中宵心惊不已。火炮才出现几年,实战更少,就能想出这个办法来,显然不能跟历史经验简单比较。国力强盛的东方大国,加上悠久的战争经验,不会历史那样曲折,发展速度或许会非常快。欧洲战争虽多,但很长时间都是小国间的战争,武器发展速度并不快。等到他们国力上来,很快进入工业化,战争的面目一变再变,一二十年就完全成了另一个模样。稍微适应慢一点,就跟不上发展的潮流。如果跟契丹长期对峙,契丹技术突破,可能很快就进入炮战时代,无敌霹雳车真要上战场了。
一门用巨木保护起来的炮车,要数百人推动,防护刚好能抗住普通火炮的攻击。当然,这个样子无法对唐龙镇形成威胁。轰开城墙不易,还要面对城头炮火攻击,更不要说不远处还有重炮。不过,这个方法是一个发展方向。兵力占优,真改成铁板包裹,后面用人力推,城上也没有办法。
看契丹士卒依然在城外伐木制车,刘几对杜中宵道:“提举,要不要集中炮火,把契丹人的这些霹雳车打掉?他们离得近了,发炮对城墙总有威害。”
杜中宵摆了摆手道:“不必。命令城头准备,等契丹士卒再向前推车时,对着动的车开炮。车停下来,可以用楔块,或者直接卸掉轮子,令车不动。他们动时,正是上坡,被击中后面的人挡不住车下滑。”
刘几点头,命传令兵装药填弹,各自准备,听军令开炮。
契丹人摆出这副架式,显然有备而来,杜中宵还想着,耶律宗真前来呢。准备这么精细,主帅不前来看一眼,岂不可惜?只要耶律宗真进了山谷,就由不得他跑掉了。
姚守手持望远镜,时时注视着谷中的契丹兵马,不时看一看城头。谷中契丹前锋不知是谁,阵容极是整齐,一切皆井井有条。契丹国主亲来,先锋必然不是普通人物。
杜中宵约定,姚守信这里密细注意谷中契丹动向,如果耶律宗真到来,城头旗帜为号,对准了一齐开炮。皇帝的仪礼浩大,服饰特殊,只要宗真到了,必然被盯住。
萧阿剌踩着地上的碎冰,看着士卒捆扎新的炮车,准备推过小河,心中焦躁。此次南下,他总觉得不妥,奈何多次劝谏,耶律宗真就是不听。虽然已经说好不执着于唐龙镇,攻上几天,若是不下契丹就全军东向。夺了偏头寨和陈家谷口,有这两处战略要地,也足可夸耀了。但唐龙镇这里的地形,着实是险恶了些。军城在高地,仰攻困难。周边的小山上,都有宋军旗帜,显然占住了,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炮兵是临行时想出来的主意,匆匆试过,觉得可行,便就到唐龙镇城下制作。这车虽好,萧阿剌却一直怀疑能不能对军城形成威胁。
作为国舅详稳,萧阿剌带皮室军为前锋,紧跟在后面的就是契丹行宫都部署耶律义先率的中军,耶律宗真及大臣都随在中军。两军只隔半日,这里准备妥了,耶律宗真会来观阵。
太阳升到当空,一点风都没有,虽然正是严冬天气,却有些燥热。
杜中宵站在城头,一直观注着契丹军的行动,丝毫不肯放松。耶律宗真要来,两个关键节点,一是战前观阵,再一个就是战事不力时,前来督战。宋军做了精心准备,杜中宵不想再有意外,只想耶律宗真刚赢了党项,雄心万丈,在契丹攻城前到谷中。
正午时分,一骑快马奔来,到一直在帐前观察军城的萧阿剌面前停下。骑士下马叉手:“大王,圣上已经入谷,还请速速前迎!”
萧阿剌不敢怠慢,带了几位大将,骑马迎上谷外。
姚守住在高处看见,心中突然紧张起来。看这个阵势,很可能是契丹国主要来了。自己炮兵千里北来,上一阵没有赶上,人人心中许多遗憾。作为营田厢军中最被重视、级别最高、花销最大的炮兵,如果此战寸功未立,难免让人心生沮丧。能毙契丹国主于城下,这样的军功,才对得起炮兵的地位。
过了没有多久,就见到一群契丹高官,如同众星捧月般簇拥了一位贵人进了山谷,直向萧阿剌的帅帐而来。虽然没有见过耶律宗真的样子,看其仪仗,当是契丹国主无疑了。
只觉得口干舌燥,姚守信放下望远镜,向城头看见。就见到约定好的旗帜,已经举到了空中。
转过身,姚守信高声道:“准备!一切依讲划行事,听我军令!”
杜中宵心嘣嘣直跳,对刘几道:“可看得清楚?来的可是契丹国主?”
刘几道:“仪仗骗不了人。我们纵认不得人,国主仪仗,契丹只有一人可用!”
石全彬趴在城头。不停地舔嘴唇:“好了,好了,契丹国主已经进来!姚军主可要沉得住气,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城下毙其君主,此功要远胜于澶州之战,谢天谢地,莫要出任何意外!”
杜中宵深吸一口气,对刘几道:“命令旗手做好准备,我这里军令一下,立即挥旗发炮!为防意外,旁边多备几人,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
刘几称诺,亲自过去,重新布置一番。
耶律宗真下马,看着对面高处的唐龙镇军城,沉声道:“这样一座小城,就败了我数万兵马,岂能忍下这口气!多制此炮车,把火炮推上前去,不然难消我心头之恨!”
萧阿剌道:“官家,我们的炮如何比得上南国?一攻一守,强弱又自不同。依臣之见,攻上一二日便就东渡黄河。宋军敢来追,我们野外胜他。”
耶律宗真道:“我不是莽撞之人,你说的也有道理。宋军敢出城,野外必放不跑他们!走,我们近前观看,看看这城有何特异之处,竟然十几日攻不下!”
萧阿剌吓了一跳,忙道:“官家且慢,不要上前!此是战阵之地,宋军不知哪里有炮,一上前就有不测之祸!官家来观阵,官兵无不振奋,必然奋勇争先!上前观看就不必了。”
一边的耶律义先也道:“官家仪伏前来,就足以鼓舞士气,不必亲临险地!”
耶律宗真看着军城,犹豫一会,道:“你闪既都如此说,那便罢了。我们到帅里去,商量战事。”
几人称是,簇拥着耶律宗真进了帅帐,各自落座,商议如何进攻唐龙镇。
杜中宵举着望远镜,眼也不眨地看着城下。见耶律宗真等人进了帅帐,对刘几道:“他们进了帅帐就好办了。若在外面,飞速上马也打不了几炮。进了帐里,那可就难逃!”
说完,看着刘几,高声道:“开炮!”
刘几高声复述一遍开炮,手臂扬起重重劈下。早等在城头的发令兵,手中小旗急速连摆。
姚守信看见令旗,出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心跳加速,热血上涌,举起令旗,高声道:“开炮!”
一边发令,手中令旗重重劈了下来。
半天的时间,虽然一动不动,炮兵的炮兵却像跑了不知多少山路一般,人人疲惫异常。得到为炮的命令,几乎同时点燃了药捻。一边的炮兵各自准备,有的准备炮弹,有的准备火药,有的准备清膛。
二十八门重炮几乎同时发出怒吼,附近数里之内大地都在颤抖。随着浓密的硝烟升起,呼啸的炮弹向契丹帅帐飞去。落到地上,经过短时间的宁静,开花弹的药芯引燃了里面的炸药,发出一阵巨响。
八百多步的距离,先前特意校正了帅帐的位置,打得虽然不太准,数量却是足够了。中心虽然略偏离了帅帐,二十八发炮弹却覆盖了数十丈的面积,包括帅帐在内都被炸得粉碎。
炮位的炮兵并不停歇,紧急清膛装弹,在契丹军队反应过来之前,第二轮炮又至。一连五发急速射击,姚守信的炮兵才停了下来。一边有炮兵泼水降温,一边有炮兵紧急再次校正位置。
城头上面,见契丹帅帐为中心,一片火光和硝烟,没有人走动,杜中宵长出了一口气:“纵然钢铁之躯,这次也难逃死路!这一轮炮,只怕会被人永远记住了!”
刘几道:“未伤一兵一卒,毙契丹国主于城下,今后天下都会知道炮为战场之王!”
石全彬抓着城墙,看着城外的硝烟,只是不住地点头,连话也说不出来。
第270章 让一让如何?
耶律义先抬起身子,脑子一片空白。耳朵听不见,眼睛看着模糊,一刹那间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使劲地摇了摇脑袋,强自镇定下来,才发现自己的半截胳膊已经不见了,还有多处小伤。先前帐篷里的人,除了两三个卫士在血泊中挣扎,其余的都已无声息。
转过身子,看不远的耶律宗真,身上被打出一个大洞,脑袋都被削掉半边,早死得透了。一起来的重臣高官,除了自己,再没一个活着的,连身子完整的都没有。
如果不是早知道有火炮,耶律义先根本就想不到发生了什么,说不定会以为是天罚呢。
周围乱成一团,却没有人过来,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刚才的景象实在太过吓人,虽然是在千军万马中,周围全是百战精兵,也都被吓破了胆。
完了,什么都完了,耶律义先缓缓闭上眼睛,不敢想后边会发生什么事。一阵一阵剧烈的疼痛,加上伤口不断流血,耶律义先又昏了过去。
开花弹虽是重炮所发,也远不能与后世的炮弹相比,不能保证完全杀伤。如果是后世的炮弹,一发就足以让帐中没一个活人,开花弹还做不到。姚守信拿着望远镜,一直观察着一片狼籍的帅帐。杜中宵给他的任务很明确,一定要来的耶律宗真死在这里,其余的一概不管。如果一轮炮打不死,快速完成下一轮炮的准备后,追着耶律宗真打。姚守信盯住了耶律宗真的尸体,命令炮手再次校准。
震耳欲聋的声音停了下来,杜中宵看城外契丹军阵,最中间的地方出现了好大一块空白。这一轮重炮,不只是打掉了萧阿刺的帅帐,开花弹的碎片杀伤了数百士卒,契丹军阵已乱成一团。
转身对刘几道:“此时千载难逢的良机!命令各军,依战前安排,全面进攻!”
刘几称诺,快步跑下城墙,命集中的传令兵向各军传递命令。
一炷香的时间,宋军开始全面进攻。
杨文广和赵滋指挥所部,沿着谷地自南向北,逼近契丹军阵。炮位上的其他炮兵,对防备宋军的契丹军阵一轮炮击后,即延伸到谷地中部。隔断后边契丹兵的增援,同时拦住前边军阵的退路。
帅帐被打掉,又碰到宋军接连不断的的炮击,契丹军阵很快就完全乱掉了。
石全彬趴在城头,好一会才从击毙契丹国主的兴奋中缓过来。看了城下的形势,对杜中宵道:“待制,那边的契丹国主看来死的透了!不如用炮堵住谷口,把这些契丹人全部留在这里灭掉!”
杜中宵道:“不必了,远一些的契丹兵,让他们逃出去好了。我已命骑兵就位,让溃兵冲击后边的契丹中军,骑兵尾随。没有溃兵冲散,契丹后续大军不容易打。”
石全彬连连点头:“待制说的是,就是如此!连契丹国主都毙了,必然要大胜!”
刚才一幕让石全彬印象深刻,现在杜中宵说什么都是对的,他一概赞成。具体的方略,反正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打,只管说好就是了。
剩余的契丹将军冷静下来,方才急急带人去帅帐所在,想把耶律宗真等人救回。不想姚守信又一轮重炮打来,几乎无人幸免。到了这个时候,契丹重要将领几乎全军覆灭,大军彻底乱了。帅帐所在,被所有人视为死地,再也没人敢靠近。
杨文广和赵滋带着本部军兵,一直保持阵形不乱,打得契丹兵快速溃逃。
不管实心弹还是开花弹,都远没有后世炮弹的威力,杀伤力并不惊人。虽然宋军炮火不断,死伤的契丹兵并不多。炮的作用,主要不是杀伤,而是不让敌军集结。只要不能组成军阵,没有组织力的军队对上后面跟上来的步军,几乎是单方被面屠杀。
直到宋军步兵到了帅帐的位置,姚守信才命令重炮重新布置,向谷口方向射击。把逃跑的契丹兵吓得魂飞魄散,骑兵紧随,直接向契丹大军进攻。
杨文广亲自带人到了帅帐的位置,见一片狼籍,帐篷早已成了碎片。地上的尸体乱七八糟,还有多名伤员哀叫惨嚎,如同人间地狱。宋军士卒看了,也觉得心惊。重炮的真正威力,他们也是第一次见。
到了耶律宗真面前,杨文广出了一口气。有这一具尸体,就什么都值了。阵前毙契丹国主,而且带回了尸体,这一战的军功实在无法想象。现在正是冬天,耶律宗真的尸体可以完好送回京城,皇帝和百官见了会是什么表情,现在根本想都想不出来。
士卒检查了现场,杨文广把军队暂交赵滋指挥,自己亲自带人把所有的尸体和伤员送回军城。
得到消息,杜中宵下了城墙,看过耶律宗真和几位大将的尸体,吩咐带几个俘获的契丹将领来,把人认出来。尸体妥为收拾,就在旁边手书一封奏章,与石全彬一起联署了,先发并州韩琦,而后快马送到京城。有火车赶路,明天当到达京城。
确认过尸体,杜中宵与石全彬一起,去看几位伤员。
存活下来的多是卫士,只有一位耶律义先,一看就身份非常。
杜中宵命军医过来为伤员医治,给耶律义先所扎了伤口,看他醒过来,问道:“不知将军姓名?”
耶律义先看看四周,又看看伤口,知道被俘,叹了一口气,对杜中宵拱手:“北朝武昌郡王、诸宫院都部署耶律仕先。不知相公姓名?”
杜中宵拱手:“宋天章阁待制、河东路经略副使、管勾六州兵马杜中宵。”
耶律义先道:“原来你就是杜待制,没想到如此年轻。我已为你之囚,待制欲如何?”
杜中宵道:“不瞒大王,我本想放你回去的。不过,你身份贵重,非我所能决定的。只能让你先住在这里,等候朝廷旨间。”
耶律义先沉默一会,才道:“北朝官家已经崩于阵前了么?”
杜中宵点了点头:“不错。你们无故侵犯大宋疆土,被毙于城下,也没什么好说的。大王之兄为北院枢密使,你们君主亡于阵前,现在他可非常寻常。”
耶律义先的兄长耶律仁先,此时任契丹知北枢密院事,就是杜中宵看的武侠小说上的北院大王,是真正的实权人物。契丹分兵,另一路的主帅就是耶律仕先,此时在丰州,准备过阴山回上京。耶律宗真一亡,独掌大军的耶律仁先非常重要,他的兵马对未来的契丹争位双方是重要力量。
耶律义先对本国情况当然比杜中宵熟,听了这话,道:“待制莫非有意于丰州?何不去大同府?”
杜中宵道:“不瞒大王,我手下之兵攻丰州或有余,攻云州则不足。战机稍纵即逝,没有选择。”
耶律义先摇头叹了一口气,再不说什么。
杜中宵的习惯,战前注意收集情报。虽然到火山军的时间不长,契丹这些重要官员的消息,大致还知道。耶律义先与萧革不和,而萧革随着耶律重元退往大同府,自然想让杜中宵打去那里。
耶律宗真一死,契丹分裂争位是必然,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不知多少次了。如果宋朝着急进攻,给他们的压力太大,说不定争位不激烈,双方意思一下很快结束,一致对外。幽云十六州此时已经是契丹的核心之地,可不是百年前占来的土地那样看待。宋朝不管是攻云州,还是攻幽州,都是契丹不能放弃的。这样的军事压力,契丹不敢分裂,耶律洪基和耶律重元不敢放手争夺皇位。
听杜中宵说攻丰州,耶律义先就知道,不是什么兵不足,而是故意要让契丹内乱。知道要如何?现在被俘,只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了耶律义先的表情,杜中宵猜到他的心思,道:“大王,今日一战,觉得与宋军相比,契丹军队的战力如何?我三万对你十万,必能胜你!”
耶律义先道:“你有这样的炮,一炮可当数千兵,自然是你强。”
杜中宵道:“灭了来犯唐龙镇的兵马,我兵将未损,可以直进丰州。到时与令兄对阵,大王觉得令兄有几成胜算?我知道他虽然兵马不少,但多辎重,多内眷,多不持兵的人。”
耶律义先黯然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这不明摆着,耶律宗真把最精锐的军队带走了,留下的多是后勤,还有随着出征的斡鲁朵的女眷孩子,怎么跟杜中宵作战?
看耶律义先表情,杜中宵道:“你我皆知,契丹国主一亡,内乱必生。纵然皇太弟重元无心,属下也必然拥他为帝。萧革与你们耶律兄弟不合,此事若成,你们一族危矣。而没了令兄兵马,长子洪基兵马不足,重元有太后为助,其余的就不用我说了吧。大王不如修书一封,让令兄舍丰州,带那几州兵马迅速过阴山,回上京,不致太后得了消息,立即起兵拥立重元。如何?”
第271章 韩琦
杜中宵与石全彬、刘几站在城外,身后是军中重要将领,等候以最快速度赶来的韩琦。唐龙镇一战毙耶律宗真,击溃契丹十万精兵,战果实在太大,韩琦必须亲自前来。战后杜中宵一军的动向,对宋朝和契丹两国有重大影响,也不允许放任杜中宵独自行事。
城外的战场只是粗略打扫,杨文广、赵滋便随在十三郎的骑兵之后,直向东胜州而去。姚守信的炮兵跟在后面,重炮落在了最后。城外到处都是破损的旗帜,折断的刀枪,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掩埋的尸首。
唐龙镇是贸易之地,为了赚钱,契丹学着宋朝,修了通到东胜州的道路。如果没有修路,较大的炮还不易通行。现在北上都是好路,就连重炮后边杜中宵都可以带着去。
随着路上的烟尘,路上现出数十骑,正是不顾一切紧急赶到的韩琦等人。
杜中宵急忙带人迎上前,拱手道:“相公要来的消息,下官两个时辰前才知道,未能远迎,勿罪!”
韩琦下马,扶住杜中宵的肩膀喘着气道:“何罪之有?宗真尸身在哪?带我去看!”
杜中宵拱手称是,转身先行,带着韩琦等人进了城里。
衙门正堂旁边的一间偏厅,杜中宵特意收拾出来,放置耶律宗真尸首。阵亡的大将高官,尸身也都收拾了,放置一边。虐待尸身是野蛮人风俗,杜中宵不屑去干。活着的时候拔刀相向,永不退缩,死了当以礼相待,这才是中原民族所习惯的。
快步上前,韩琦仔细观察了一番耶律宗真遗容,直起身道:“忠州防御史钱晦现知河中府,皇二年曾为报聘副使出使契丹,见过契丹国主。我已飞马传书,让他立即来唐龙镇。待他认过真身,再运回京城去。此事事关重大,丝毫马虎不得。”
杜中宵道:“相公,此次除了击毙契丹国主和一些重臣名将,还俘虏了不少人。已经确认,这就是契丹国主真身,当无哥疑。”
韩琦苦笑着摇了摇头:“待晓,你还不知道此事有多重大!我在并州接了你的捷报,一刻都不敢耽搁就赶过来了。就怕你一时不慎,做了出格的事情出来。击毙契丹君主,不只对大宋,对于周边所有国家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一旦我们送回去,对面传出宗真未死的消息,那就是大乱子。有契丹人确认,再有使契丹的官员认过,我们才能发布消息运回京城。与此相比,你急的军事部署反而可以拖一拖!”
杜中宵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击毙耶律宗真到底有多大意义,说实话,杜中宵并不真正明白。这一具尸身,比歼灭契丹十万大军的意义大得多了,将直接改变宋朝和契丹的局势,影响周边所有国家。
到了正厅,各自落座,杜中宵吩咐上了茶来。
饮了茶,韩琦指着跟自己前来的官员道:“这是并州通判司马光,事情紧急,我临时征辟他为经略判官。火山军出了这么大的事,唐龙镇守将竟敢献城投敌,此事必须严办!你军务缠身,就不要再管此事了,交予司马判官就好。”
司马光向杜中宵行礼,再次落座。杜中宵才知道,跟着韩琦来的,原来是他。这个名字,上过学的差不多都知道,他跟王安石这一对官场冤家,在后世实在太出名了。
俞景阳已经斩了,唐龙镇的案子杜中宵没有精力详查,好多人因为犯案被关在牢里,这么久了都没个结果。司马光来办也不错,这一位审案子,说不定比杜中宵还强些。
问了当日战事,韩琦道:“契丹大军已败,你意欲如何?”
杜中宵道:“我已命杨文广诸将,统兵北上,尾随契丹之后,寻机歼敌。契丹兵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大军北上,有机会夺占东胜、云内、丰等州。占了丰州,天德、河清、金肃等军也在掌中!”
韩琦沉思一会,道:“你不过三万兵马,如此是不是太冒进了些?契丹兵溃,北边的契丹北院枢密使耶律仁先尚有十余万兵马,他收拢溃兵,岂是能你抵敌的?”
杜中宵道:“依下官估计,耶律仁先未必会守丰州。如果一定要守,下官也不介意打一仗。纵不能下丰州,东胜州一定能夺下来。有炮兵为助,契丹人反攻也不怕他!”
韩琦点了点头,问道:“为何你觉得耶律仁先会放弃丰州?阴山之下,大河之旁,那里可是战略重地!没有丰州,整个河曲之地契丹都守不住,就连北边的鞑靼、党项诸部,只怕也会起异心。”
杜中宵道:“相公,契丹国主宗真已亡于此地,契丹何人继任君主?”
韩琦笑了笑:“你是说契丹内乱,耶律仁先要带兵回去,助契丹燕王洪基登基?”
杜中宵点了点头:“不错,事情明摆着,没有耶律仁先相助,耶律洪基想登基可不容易。而且随着宗真出征的斡鲁朵诸宫妇幼在他那里,要是再败一仗,契丹的根基都没有了。”
契丹的习惯,君王出征,会带斡鲁朵的几宫。战士作战,属下的平民负责后勤之类,不像宋朝将领作战,家眷不许从军的规矩。这些妇人孩子,包括大量最近支的皇族。如果被杜中宵一窝端了,影响差不多可以赶上击毙耶律宗真了,耶律仁先怎么敢冒这个险。
韩琦显然想过此事,听了杜中宵的话微笑点头:“看来你深思熟虑,非是一时冲动。不过兵家作战不只是要熟虑,还要看机缘。你命令各军,一定要谨慎,不要冒进。我命麟府路一万、并代路三万,一共四万兵马,到唐龙镇助你。不过,他们比不得你手下,没那么快,到这里只怕要年后的事了。”
杜中宵拱手:“谢相公!现在铁路方便,为何不从其他地方调兵?并代路那里”
韩琦道:“你既知宗真一死,重元必然称帝,并代路怎么会有事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只要耶律宗真毙命的消息一传出去,耶律重元必然在大同府称帝。哪怕耶律重元没这个想法,萧革也会让他称帝。不这样做,契丹也就不是契丹了。
这个道理杜中宵明白,韩琦同样明白。立下了击毙耶律宗真的大功,杜中宵不比从前,军事部署除非大错,韩琦不会去强行改变。兵力不足补充兵力就是了,难道还有将领不服杜中宵么?
几人聊了一会北边的动向,韩琦道:“对了,刚才你说俘获不少契丹将领,有没有什么重要人物?”
杜中宵道:“当日一轮重炮,宗真和他手下的重要将领,几乎全灭。惟有诸宫都部署耶律义先实在命大,几轮炮下来,受了重伤,断了一臂,留下一条性命。我已托他修书一封,递给耶律仁先,劝耶律仁先放弃丰州,带兵回上京。递出两日,还没有回信。”
韩琦听了点头:“好,好。活下来的是耶律义先,最好不过。你还可以答应他,只要耶律仁先带兵撤出丰州,可以送他回去,让他们兄弟团聚。”
杜中宵道:“他的身份不比寻常,我如何敢作主?”
韩琦道:“有什么不敢?现在你做这种事,朝里哪个官员会说什么?取了丰州,就是大功,一个耶律义先算什么!一个郡王算什么!那里躺着的,一个国主,几个大王!”
杜中宵想了想,道:“罢了,还是先上奏朝廷,等旨意下来,再跟耶律义先说不迟。”
从提举常平兼管营田务,到现在的经略副使,杜中宵虽然长时间独当一面,却没有尝过能够临机独断的权力滋味。立了大功,这功劳总要时间,才能真正转化为杜中宵的威望和权力。
韩琦没有多说,与司马光一起,在城里转了一圈,才安排住处休息。
现在跟以前不同了,韩琦会留在这里,跟杜中宵一起安排前方的战事。虽然一正一副,实际上两人的身份地位相差太远。很多事情杜中宵不能做决定,会犹豫,韩琦则不会顾忌太多。
出京时,杜中宵也带便宜行事,只是现在的局面,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便宜行事的范围。接下来不管做什么决定,事后朝中必然有官员说他独断专行。有韩琦在,就没那么多人说这种话了。
韩琦多年守边,但说到具体军务,军事指挥,并不多么熟悉。特别是杜中宵所部的作战风格,以前根本没接触过,军事上实际上没多少话可说。
韩琦这个人,有魄力,能决断,还会做官。少年成名,仕途几乎没什么风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做到的。他跟杜中宵一起在唐龙镇,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任由杜中宵做主,就能挡住无数闲言。这样做既帮了杜中宵,还让自己得到的功劳别人无话可说,就是会做官。
安顿了韩琦一行,杜中宵让刘几立即北上赶上大军,作为临敌指挥。他是真正的一军之长,也是真正的临敌指挥官。杜中宵则留在唐龙镇,统筹部署。
第272章 诸使庆功
杜中宵和韩琦带着钱晦看过耶律宗真尸身,确认过了是真身,一起到衙门用茶。
钱晦出身闽越钱家,钱惟演次子,娶妻太宗九女。他是世家出身,娶的又是公主,身份尊贵。
三人正说闲话,士卒来报,新任河东路体量安抚使曾公亮、副使李兑,还有赏功赐御酒王和副手曹,观军使李玮及副使李绶,以及杜中宵也没听清什么名目的来使,已经到了唐龙镇外。
杜中宵和韩琦对视一眼,心中都已经明白,来这么多人是干什么了。
这些人不管是以什么名目来的,都有一个共同点,是上年或前年出使契丹的人。看来耶律宗真之死对朝廷的意义过于重大,见过他且在京城的官员,几乎全部派过来了。现在有火车方便,组团来看。
杜中宵三人迎出城外,行礼如仪,把各种名目的使节迎入城里。
尚未入城门,李玮便拉住钱晦的手,小声问道:“如何?”
钱晦点了点头:“真。我使契丹是几年前,尸身看起来苍老了些。”
李玮道:“官家也怕认错,特意遣我与几位官员一起来。我使契丹时,曾画宗真容貌。”
钱晦是太宗附马,李玮是当今皇帝的表弟,平时关系亲近,一路小声议论。李玮擅丹青,当年从契丹回来,便就专门画了耶律宗真的容貌,给皇帝观看。前年刘六符使宋,也想画赵祯容貌,连续两次都觉得过于模糊,提要求不要遮挡,被王挡了回去。
李兑是杜中宵的同乡,落魄之时,多亏他帮忙,算是杜中宵的长辈。王是杜中宵的同年,当年的榜眼。未进城,两人就到杜中宵身旁,打听当日击毙宗真的情形,极其兴奋。
到了衙门,不管什么使节,都把自己的职责抛开,涌到了停放耶律宗真尸身的地方,围着一边观看一边议论。由于头部中弹,耶律宗真的遗容不完全,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凑记忆中的特点。
过了小半个时辰,曾公亮才道:“这么多人都认为,这是耶律宗真无疑,看来契丹国主真被毙于唐龙镇城下了。且回去写封奏章,我们所有人联署,上报朝廷。此事还有无数官司要打,不得确信,朝廷一直没有向外散布此事。得了我们奏章,才可与契丹交涉,他们故犯我国土之事。”
众人一起应诺,出了偏厅,到了正厅,由曾公亮执笔,写了一封奏章,众人联署。
吩咐把奏章送走,曾公亮才对杜中宵道:“待制此次出战,一战败耶律重元,再战毙契丹国主,一鸣惊人天下知!实不相瞒,得了你的奏章,圣上和朝臣都不敢相信。直到我们离京的时候,许多官员还认为是误报,连下一步怎么办,都没几个人真正想过。”
杜中宵拱手:“也是运气,契丹国主大意亲临阵前,被我军重炮捉住。”
“这种运气别人怎么就碰不上?待制不必谦逊,此一功,大宋立国以来无人可比!”曾公亮一边说一边赞叹不已。“我与丁相公编《武经总要》,书成时尚不知火炮如此厉害,现在看来编早了。”
众人分宾主落座,各种使节,济济一堂。
为首的自然是翰林学士曾公亮,第二位是御史知杂李兑,然后是李玮。王此时是太常博士、直集贤院、同修起居注,虽是清要之职,这些人中就显不出来了。
出使契丹,文官要求进士出身,不管是容貌还是言辞、书法都有可观,最好有文名。武将多是作为副使,一般出身外戚或者将门世家,皇帝身边的亲贵之人。
不多时,正在城中巡视的石全彬得了消息,急忙赶回衙门。各自见礼,一大群人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询问议论着当日的情形。
杜中宵的心思在近些时间的战事上,说的简单,不能满足这些人熊熊的八卦之心。石全彬把击毙耶律宗真当作自己一生最得意的事,当日的情形历历在目,说的活灵活现。众人一边听,一边赞叹。
看见使节不宣圣旨,赐御酒的也不拿酒出来,都在那里听故事,杜中宵对韩琦小声道:“相公,诸使从京城来,当有圣上和政事堂的托付。”
韩琦点了点头,拉了曾公亮到一边,道:“内翰,此来可有宰臣话语?”
曾公亮道:“有。且请李团练来,他带得有圣上话语。”
叫了李玮,韩琦和杜中宵与两人到了后面,各自落座,拱手道:“外面人多嘴杂,里面讲话。”
曾公亮道:“在下离京前,庞相公特意召见,言如耶律宗真果毙于唐龙镇,则其军必乱。相公言穷寇勿追,已立大功,不必多求小胜,以免有失。”
李玮道:“官家言,一切谨慎。二相公为边帅,许便宜行事。宗真一亡,契丹必生内乱,本朝坐观成败即可。不必逼虎入绝地,过于撩拨契丹人。”
韩琦道:“灭宗真已是大胜,朝廷谨慎也是对的。不过,我与韩待制已命大军北上,取契丹的河曲数州。你们二人回去告知圣上和庞相公,河曲之地我们能取则取,契丹死守则会退回。”
曾公亮和李玮点头,一起表示必然把话带到。
两人带来的话不是朝旨,只是表明宰相和皇帝的态度,供韩琦和杜中宵参考。面临大胜,朝廷虽然有意保守,却不能直接命令韩杜二人退兵。如果那样做,以后的仗就没法打了。这就是韩琦坐镇这里的作用。如果只是杜中宵一个人,朝廷表明不想大打的态度,他命大军北上就要仔细掂量了。
皇帝和朝臣只见知道战果,这一仗到底怎么打的,杜中宵的军队相对契丹的战力如何,他们都一无所知。仅仅三万人,还是营田的厢军,对契丹大举进攻过于玄幻了些。
曾公亮详细问了杜中宵北上的部署,一一记下,道:“待制且小心,河曲之地不只有契丹大军,还与党项为邻。宗真一死,党项人未必如从前恭顺,与我争河曲也有可能。”
韩琦道:“我已命麟府路和并代路一共四万兵马,到唐龙镇来支援,枢密院并无异议。朝廷可命秦凤、环庆和延三路兵马集结,以当党项,以防党项生事。”
曾公亮道:“相公的话我记下了。只是那三路精兵随狄太尉南征侬智高,只怕当不得大用。”
韩琦道:“只要有兵马集结,让党项不敢以倾国之兵夺河曲就好。如果耶律仕守不守三州,带大军回上京,我们七万兵马,也不怕党项人来。”
商量了战事,曾公亮一一记下,四人才重回厅里。
打了胜仗,朝廷会维护前方将帅的权威,有不同意见,也只是提建议,由主帅自己决定。当然,如果不按朝廷说的做,打了败仗,建议就不只是建议,成了罪状了。如果最后胜了,当然一切好说。
石全彬已经吩咐准备酒筵,见到韩琦和杜中宵出来,高声道:“今日众人欢聚,甚是难得,痛饮一场,以庆贺大胜!两位相公且来做,你们不来,别人如何敢饮酒?”
石全彬的嘴里,杜中宵的地位这几天一直上升,现在平时称呼,待制减少,经常称相公了。没做过宰执,杜中宵这个相公,着实水了些。
各自落座,宰了一只羊煮了。这时候王等人才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拿了赐的御酒,以及京城里带来的各种下酒菜,吩咐摆了一桌子。此次大胜提振士气,不只是御赐,知道的王公大臣,也纷纷送了庆功的礼物,让来的人带着。各种鸡鸭鱼肉,甚是丰富。
事出突然,所谓御酒也只是宫中封存的好酒,食物多是京城市面上买来的。正是冬天,也不怕路上腐坏,大家都是有什么买什么。甚至还有几十筐襄州的柑桔,让杜中宵觉得有些熟悉。
饮了一杯酒,杜中宵道:“其余的御酒封了吧,留给前方的将士。诸位远来,若不嫌本地的酒粗劣呛喉,还是用些本地的酒好了。多年以前,我知火山军,这里开了几处制酒作坊。”
众人称是。石全彬吩咐把剩下的御酒封了,有机会运到前线去,重新换了本地酒来。
酒过数巡,气氛热闹起来,十几位使节纷纷过来向杜中宵劝酒。他们都是出使契丹见过耶律宗真的人,今日见了他的尸身,有隔世之感,感触最深。
李兑看着豪饮的杜中宵,甚至觉得有些不现实。这是那个自己帮助下,到京城游学,才中进士的故人之了?自小到大,一向平平无奇,没想到能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想十年前,在家乡的县城,还被本乡的势力之家欺负。十年之后,统数万大军为一方帅,谁还记得那个欺负他的小人物是谁。
杜中宵饮了十几碗酒,只觉酒劲上涌,浑身燥热。自那一战后,他一直压抑自己,生怕得意忘形出了乱子。到了今天,借着酒劲,才甩掉了心理上的包袱,只觉豪气勃发。
第273章 封赏
众人看过了耶律宗真毙命的地方,又到谷中已经整装待发的重炮边围观,纷纷赞叹。
曾公亮道:“没想到世间有如此神器,一轮炮出,毁天灭地!有如此神器,如此战功,朝廷当重修兵书。若不重修,《武经七要》就成世人眼中的玩笑了。”
王道:“内翰若有意,再选人重修就是。”
曾公亮摇了摇头:“如何使得?不是杜待制军中的人,难知其精要。”
众人围着二十几门重炮,看个不够。火炮他们都是见过的,但击毙契丹国主的火炮,自然不同。
王道:“听闻我等离去,待制欲往东胜州,亲自指挥河曲之战。你我同年,立此大功,我也与有荣焉。昨夜录唐陈拾遗出塞诗一首,以送待制。”
杜中宵接过王递过来的一纸素笺,见上面是陈子昂的一首诗:忽闻天上将,关塞重横行。始返楼兰国,还向朔方城。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宁知班定远,犹是一书生。
看过,杜中宵急忙道谢。王擅文章,擅书法,虽是录的别的人诗,文字神采飞扬。自己即将出征的契丹河曲数州,正是朔方郡之地,这诗倒也应景。
当年进士登第,王安石因“孺子其朋”四个字失了状元,第二名就是王,不过他和韩绛都因恩荫做过官了,最后由第四名杨递补状元。登第之后,王一直任清要之职,虽然此时官职不如杜中宵,地位却差不到哪里。回去之后,即将出任知制诰,扶摇直上了。
众人看过重炮,心满意足地离去,到保德军坐火车回京城。奏报送到京城,消息传了出去,满京城百姓都在庆贺。契丹这个巨人,阴影笼罩了宋朝数十年,终于一扫而空。
新得的消息,耶律重元已经在萧革的拥戴下,在西京大同府称帝。耶律洪基则在重臣拥戴下,于南京析津府称帝。契丹一时剑拔弩张。
面对这种局势,耶律仁先终于给了韩琦和杜中宵回信,愿意带大军放弃丰州。不过对于弟弟耶律义先,则明确拒绝宋军放回。他的心思韩琦和杜中宵明白,放弃丰州,回兵上京,是为了拥立耶律洪基,为了公事。而如果放回弟弟耶律义先,则有私事之嫌。非常时期,他宁可弟弟做俘虏,以后再说。
耶律交先随着来的使臣,一起回了京城。有他哥哥,宋朝没有苛待他,甚至都没有看作俘虏,好吃好喝,还有人伺候。依韩琦和杜中宵的建议,回京之后,会封他官职,好好养起来。
送走众人,杜中宵略作收拾,准备带着重炮和其余兵马,发兵东胜州。
韩送出城外,吩咐属下拿了酒来,为杜中宵送行。举杯道:“待制一书生,练兵于京西,一朝奉命征战,便立不世之功。此去并无大战,当占了诸城,谨守地方。世间最难得的是人心,由此向北去,自晚唐时候起,二百年间百姓不见朝廷兵马。待制当妥善安抚,占住地方,人民安乐。”
杜中宵接过酒,一饮而尽,翻身上马,向韩琦拱手道:“相公保重。耶律重元已称帝,数年之内当无南下犯宋之事。河东路是北边河曲数州的根本,一时无外患,可大力整治。”
韩琦道:“我会在火山军待些日子,督促地方,修造从保德军来的铁路。希望数月之后,有火车直到东胜州。只要通了铁路,那些地方就再无忧虑,不惧异族来攻了。”
杜中宵点头,向韩琦拱手行礼:“下官去了,相公告辞!”
说完,与石全彬一起,打马北去。炮兵副指挥使郑廉,指挥兵马,押着二十八门重炮一起,向北而去。耶律仁先放弃丰州,带走了契丹所有兵马,数州已经成了空城,实际已是宋地。
一路无话,由于重炮缓慢,三日之后杜中宵一行才到东胜州,刘几和十三郎、姚守等人迎入城中。
到了衙门落座,刘几道:“前日已经得到消息,耶律仁先带附近数州兵马,已经离开丰州。过阴山之后,他们直向上京而去。杨文广已带兵马去丰州,窦舜卿在云内州,我等和赵滋在东胜州。契丹已经放弃这一带,丰州和振武县不必布置重兵,现在要紧的是怕党项来抢。”
杜中宵道:“这一带州县多党项部族,此事不得不防。”
刘几道:“西边河清和金肃二军,都是契丹近几年所建。建城时,每城五百户,多是汉人。契丹大军离去,这些汉人还在,倒是省了我们不少功夫。我军三万余人,到底如何布置,还请待制示下。”
杜中宵道:“现在要最紧的是天德军。立即命令赵滋,带所部占住那里。陈胜州一带,暂且交由骑兵驻守。契丹军一走,这里的小部族无大威胁,命令所部不骚扰他们就是。”
刘几称诺,立即命人通知在河清军的赵滋,带所部去天德军。
如果杜中宵记得不错,这一带就是后世内蒙古自治区的中间部分,呼和浩特到包头一段。这一带农牧兼宜,有黄河流过,可以发展成重要的农业区。对于中原文明来讲,多种地,种好地,才是文明能够坚持下去的根本。把这里开发起来,就具有了防草原民族南下,并向西向东开拓的本钱。
唐朝的时候,这里建了数年受降城,安置内迁的各民族。除了党项,还有吐谷浑、突厥、对及鞑靼诸族。五代战乱,这里的农业人口几乎全部消失,完全成为了牧区。现在通了铁路,内地汉人迁来不再辛苦,有了大规模开发的条件。杜中宵营田务的手段还在,应该能发展起来。
军以民为根本,只有军队,没有发展,以后还会跟以前的朝代一样,中原一乱,这里就成了游牧民族的乐原,成了他们进入中原的跳板。发展农业,支撑军队,军民互补,才是长久的办法。
阴山下,黄河边,是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和西北来的游牧民族的跳板,契丹的根本不在这里。契丹的根本之地,是以上京和中京为中心,契丹和奚两个民族占据的地方,也就是后世的呼伦贝尔草原和辽东之地。正是因为如此,耶律仁先才愿意放弃,带兵去抢上京。
数日之后,宋军战据了丰州、云内州、东胜州、金肃军、河清军、天德军,以及所属各县,接管了契丹在河曲的地盘。这一带地方广大,人口却很稀少,当不得内地一大州,不足万户而已。
也正是这个时候,杜中宵的新官职下来,以酬赏军功。礼部郎中超迁右谏议大夫,爵封许昌郡开国公。开国郡公是官员不做宰相所能封到的最高爵位,再往上属于宰执特权。许昌郡则是杜中宵的家乡许州的郡名,这是一种特别的荣耀,爵封故里。
差遣则改为河曲路经略使兼都部署,兼制置营田等使。新设的河曲路为军事路,隶河东路之下。
虽然依旧在河东路韩琦之下,但从这个时候起,杜中宵真正成了方面之帅,独揽军政大权,并许便宜行事。石全彬由团练使升节度留后,依然是杜中宵的副手,离着建节只有一步之遥。
营田厢军所有军官,俱以以前的假摄官为实任,从三资到十一资不等,超迁授官。
刘几直过横行,授正任团练使,带河曲路部署兵职,军职依然是营田厢军军主。
十三郎和姚守信由假左侍禁直升庄宅使和六宅使带遥郡,他们升迁的阶数已无法计算。
杨文广和赵滋文思使带遥郡,窦舜卿洛苑使带遥郡,其余使臣无数。
这是前所未有的一次升迁,如果不是杜中宵以前的官职太低,石全彬会直接建节。杜中宵以前只是郎中,升到六部长贰实在没有可能,石全彬做节度使为副有些过分了。
军官之下的兵员,则到处都是使臣,炮兵里面除了少数的后勤人员,战斗人员连效用都没有了。现在的营田厢军,整营没有普通兵员,全是使臣的并不罕见。这支军队,已经军官泛滥,兵员稀缺。
杜中宵担心出现这种情况,封官赏赐制度不合理,造成军官泛滥。军队里人人都是官,没有兵还打什么仗?官与兵的区别,本该是职位,是不同的职责,而不应该作为待员的替代品。
第1章 惊天大案
拓跋狗儿看着芍药等人停下脚步,大笑道:“跑啊,你们倒是跑啊!这茫茫草原,你们难道还能跑过马儿?更不要说几个弱女子,爷爷就是下马,两只脚丫子也跑过你们了!”
芍药回转身,看着天上飘飘洒洒落下来的雪花,道:“我们是跑不动了,跑不过你们这些畜牲!我叫芍药,本姓陈,中原人氏。流落北地数年,记不起自己到底名字是什么了,也羞于提起,免致祖宗因我蒙羞!我曾经以为,可以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跟姐妹们过我们想要的生活。然而,终究是逃不掉,还是要落到你们这种人的手里。那一夜,我翻墙出来的时候,便就告诉自己,就是死,也不要再过那样的日子!我们逃了数十日,路上无数姐妹惨死,终究还是逃无可逃”
拓跋狗儿笑道:“你明白就好,乖乖随我们回去。这一带数次大战,不知死了多少人,好好跟我们回去,无数的好日子。那种事情,你们不是都做惯了么!”
一边说着,周边的人一起大笑。
芍药伸出手,接住天上落下来的几片雪花,看着身前一座高丘,道:“看了这座碑,我才知道原来这里是青冢,昭君娘娘埋葬的地方。我以前听过戏文,昭君娘娘少年时出塞,再也没有回故土,我们汉人甚是对不起她。今天被你们赶到这里,有何话说?死在这里,只盼娘娘莫嫌我们脏了这一片土地”
巧巧泪水流出来,拉着芍药的手道:“姐姐,我们真就死了么?”
芍药点点头:“自然就是死了。难道你还想随他们走?这里是青冢,有个心怀故土的人,说不定有一日,能带着我们的魂魄,回到家乡呢?谁不想,在家乡好好活着?”
看着手里不断飘落的雪花,芍药看了巧巧最后一眼,一头撞在了青冢墓前的石碑上。最后一刻,芍药看到了那个唐龙镇城门处拄着刀的男人。自己如果吃了他的包子,不走,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鲜血崩溅,在满地洁白的雪花中,分外耀眼。
拓跋狗儿又气又笑,高声道:“原来你这样有骨气,好,好,好!就看你们,有几人撞这碑上!”
巧巧直哭,吓得浑身乱抖。看拓跋狗儿等人在那里得意地笑,看天上雪花不住地飘,看青冢碑前红白分明,“哇”地哭了出来,一头撞在了碑上。
顷刻之间,二十五个女子随着芍药,撞死在了青冢前。
一众骑士看得发蒙,随从对拓跋狗儿道:“这可如何处?买这些人,我们可是花了钱的!现在全撞死在这里,岂不是连本钱也收不回来?我们以后怎么做生意?”
拓跋狗儿怒道:“死了又怎么样?人不还是在那里?!上去扒了衣物首饰,不能卖钱,不能卖钱!”
一边说,一边不住拿马鞭打质疑看己的人。他也没有想到,这几个人竟这么有骨气,说死就撞死在这里了。其实哪里是这些人骨头硬,她们已经受了无尽的委屈,实在是已经无路可走了。
打了一阵鞭子,一众骑士下马,准备上前扒取死去女子的衣物首饰。
正在这时,远处低沉的马蹄声传来,漫天飞雪中出现了一队骑兵的身影。
拓跋狗儿心中正气愤,直起身,厉声道:“哪里来的杀千刀的,坏爷爷好事!”
杜中宵催马,从风雪中现出身形,沉声道:“河曲路经略使杜中宵,追寻这些汉人女子而来。数州几百里路,数次擦身而过,你们最好祈求上天,这次不要再错过了。”
拓跋狗儿大笑:“没有,没有,这次你可是赶上了,尸身还是热乎的呢!晚来一步,我们兄弟就取了她们的衣物首饰,说不定有人还快活一番!哈”
杜中宵看着拓跋狗儿,沉声道:“唐龙镇时,我就知道俞景阳犯下了此事,当时不以为意,只以为小案而已。到了东胜州,才知道案情重大。当时让人去查,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我不信邪,越是别人说查不出来,我越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一个月来,跋涉数州,剩下的只有她们这些人了。她们死了,此事就再没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她们若是去了,我终究是还不了她们一个朗朗乾坤!”
拓跋狗儿不屑地道:“又如何?我知道你是河曲路的待制老子,战场上毙了契丹皇帝。可没有我们这些人帮衬,如何能占住河曲数州?几个贱坯女子,你难道要跟所有的蕃部为敌?”
杜中宵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道:“跟所有的蕃部为敌又如何?我军兵入各州时,便就跟你们说的明白,汉人用汉法,蕃人用蕃法,我不强求。可你们明知道这些女子是汉人,还一再转卖。明明知道我带军兵在后边追赶,依然要把她们贩运出境。好,好,我杜某赞你们有种!”
拓跋狗儿看看身后地上的二十多具女尸,道:“我就不信,你还真敢为此事杀人?!”
杜中宵看着碑前的尸体,道:“我离东胜州时,要追的一共五百零八人!五百零八人,路上我见的死人太多,太多了!死后若真有地府阎王,你帮我带个话,他收了不该收的人,会有人去找他的!你们喜欢糟踏汉人女子,好,好,非常好!到了地府,有人再犯,看看能不能打得你们魂飞魄散!”
说到这里,杜中宵取出骑枪,指着拓跋狗儿道:“记住了,我叫杜中宵,就在这里等着你们!这一次大案,我不把河曲翻个底朝天,血流成河,我羞为河曲路帅!”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把拓跋狗儿打翻在地。
一众番人看了大惊,高声道:“快跑,待制老子真要杀人!”
杜中宵对身后的十三郎道:“不必穷追,拿几个活口!问出口供,我看他们逃到哪里!”
十三郎应诺,带着手下,呼啸一声四面追去。
杜中宵下了马,带着几个亲随到了芍药和巧巧等人身边,看着她们身亡的惨象,一时脑子里面一团乱麻。这一路上,实在见了太多的死人,这些人在这里,杜中宵连悲伤的感觉都没有了。
到了东胜州,处理了几个案子以后,杜中宵才知道俞景阳在唐龙镇犯的案,并不是个人所为。其他的不管了,仅仅是贩卖人口,就是形成了一个链条。或抢或买汉人女子,要么为妓为娼,要么就贩卖到蛮胡之地。仅在东胜州理出来的,有名有姓的就有五百零八人。
杜中宵命人查,因为牵涉到大量的蕃部,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杜中宵不信邪,亲自带着十三郎和几百亲随,一路追查下来,剩下的只有这些人了,青冢前自尽身亡的尸首。
五百零八人,哪怕是放在内地,也是惊天大案,没有几十颗人头是了结不了的。河曲路这里,契丹一直是与各蕃部共治,汉人要么是佃客,要么是奴婢。买卖人口成了风气,已经习以为常。杜中宵一路追下来的五百零八被买卖的汉人女子,最少牵涉到了一大半蕃落。拓跋狗儿敢说杜中宵不敢怎样,因为这不是几个罪犯的事,彻查下去,附近数州少有蕃总不受牵连。
真要彻查会是什么后果?杜中宵想象得到。叛乱必起,只是看规模大小了。
不查怎么办?收复数州之地,王师北来,还跟从前一样,蕃部的大小奴隶主还是奴隶主,苦盼王师的汉人依然为奴,这种事情杜中宵做不出来。功利一点说,河曲路不做出榜样,怎么指望其他地区的汉人心向中原?更不要说,民族感情不能不管不顾,自己心里怎么过得去?
不大一会,十三郎带人抓了七八个人回来,随手掼在地上,向杜中宵叉手复命。
抬头看看天色,杜中宵道:“已经晚了,天又大雪,今天回不了丰州,便在这里宿营。这些女子的尸身,你带人挖坑埋了吧。人已死光,追不下去了,明日我们返程。”
十三郎道:“经略,我们追了一个月,一个人都没救活,此事就这么算了?”
杜中宵回头看了看墓色中高大的青冢,道:“算了?此事难了结了。十三郎,从明天起,你随在我的身边,从丰州再调一千人来。我们回去的这一路,有哪些人参与,依法决断!”
十三郎点了点头,欲要带人去挖坑,走几步回头问:“经略,什么是依法决断?”
杜中宵道:“自然是依朝廷律法,该斩就斩,该流就流!”
十三郎有些不明白:“经略如此做,牵连到不知道多蕃部,很多人还是首领。初来河曲路,经略说汉人依汉法,番人依番法,以免各蕃部作乱。以后不如此了?”
杜中宵道:“出了这种大案,参与的人就是给脸不要脸了,自然以后只有汉法!”
十三郎点了点头,再没有说什么,带人走了。他虽然对官场不太熟悉,可也只道这样做的后果。接下来的几个月,必然叛乱四起,杜中宵要一边铁腕断案,一边平乱了。
第2章 夜袭
几个兵士打了几只狍子、獐鹿,洗净用带的大锅煮了,就着带的面饼,众人用了晚饭。
分咐了守卫,十三郎坐在火堆旁,微闭双眼。现在他是中级军官了,除了营田厢军的军职,带着河曲路钤辖的兵职。官升了,可一切都不再像从前那样单纯,烦心事多了许多。没有变的,只有自己追随多年的杜中宵。不管世事如何变化,两人在一起,还像多年前亳州时的样子。
十三郎喜欢这种单纯的日子,官场上的事情,对他来说太过复杂且无趣。
杜中宵坐在火堆边,看着跳动的火苗,心乱如麻。
占领东胜州后,他曾经规划过未来的日子。分兵占领数州,自己像在京西路一样,建营田务,再建个常平司,从内地迁入人口,把这一带富饶的土地开发起来。晚唐五代百余年间,这一带再次经过了一次农牧的轮回。唐朝屯田迁入的汉人农民早已逃亡,现在这里种地的,要么是迁到这里的党项人,要么是各族从各种渠道得到的汉人奴隶。契丹人建几处军城,同样是用官方的汉人奴隶。契丹人走了,那些汉人奴隶没有带走,宋军一来,恢复自由,成了朝廷治下自耕农的最重要来源。
杜中宵原来想的是,用官府的力量,给予一定补偿,把这里的汉人奴隶赎出来,补入营田务。蕃人集结成各个蕃部,变游牧为定牧,各自分开居住。汉人用汉法,蕃人依蕃法和断,跟沿边地区一个样子。
而后把来的援军与营田厢军混编,整训、演练,如自己在京西练营田厢军一样,带出一支强军。
结果就出了芍药、巧巧等汉人女子被大规模贩卖的案子,一切都不可能了。
这本来是小案,最初是契丹兵溃,他们掳掠的汉人女子有逃出来的,说还有其他人被蕃部掳掠、贩卖。杜中宵发文知会各部,最近得到的汉人,不拘男女,一律送官,给予补偿。没想到只有一小部分汉人男子被送回来,年轻女子一个未见。派人一查,才知道境内蕃部正在到处劫掠人口,私下大肆贩卖。
不管杜中宵以经略司的名义发布什么命令,根本没有人理,一个人都追不回来。派人追查,都说牵涉到蕃人首领,查不下去。一定要查,就会激起叛乱。
最后杜中宵决定带着十三郎自己查。可不管查到哪里,找到的都是死人。理由千奇百怪,反正就是朝廷找到之前,这些人就死了。一路从东胜州追到丰州,这是最后一批了。
出了这样一件案子,最后这个结果,杜中宵再按规划的做事,岂不被人笑死。各蕃部把自己这个经略使当成傻子一样,随便编个借口胡弄,以后怎么管?
看了看身后的一片新坟,杜中宵叹了口气。天下的人命,有时候就是那么一回事。自己一个多月前刚毙了契丹皇帝,击溃十万大军,逼走耶律仁先,何等风光?任命为河曲路经略使,执一路帅印,五百多人却一个也救不出来。对于各蕃部来说,这些女子就他们眼里的金银布帛,就是买卖的货物。
自己已经尽力了,没有什么对不起她们的。可对于这些女子来说,终究是中原汉人负了她们。如果不是绝望,怎么会在唐龙镇即将胜利的时候逃出来?便如身后这高大的青冢,里面的王昭君,一样是汉恩自浅胡恩深,最后连归故土都做不到。
流落北地的汉人,当然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卖国求荣的,有主动胡化的,有以汉人为耻的,但也有心怀故国,南望王师又一年的。哪一种人是主流,哪里能够说得清?定义一种人是主流,无非是为了政治目的。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只要不是主动离开中原迁入胡地的,都没有错。如果说一定有人做错,也只能是中原王朝不能收回故土的错。对于整体,是中原负了他们,不是他们负了中原。
收回的河曲路,治下的汉人,得到一定的补偿是天经地义的。凡是契丹迁来的官奴隶,一律恢复自由身,土地和农具由官府发给,包括住房都是免费的。为了照顾治下的蕃部,杜中宵本来是想用官府钱财赎回汉人奴隶,发给他们土地和农具。
只不过现在,蕃部不要说得到补偿,以前答应的优惠杜中宵也不打算给了。
大多士卒已经进入梦乡,火苗不断地跳跃。正在这时,一声枪响划破了宁静的夜,紧接着窜起一支烟花,照亮了黑夜。
十三郎猛地蹦了起来:“有敌来袭,列阵!”
士卒急急起身,借着火堆的光亮,紧急列成军阵。
不一刻,一个游骑飞跑过来,下马向十三郎叉手:“将军,一里多外来了数百骑兵,正在逼近!”
十三郎道:“你们游骑追随来敌,不可失了他们踪迹!我自带兵迎战!”
骑士叉手应诺,翻身上马,风一般地去了。
十三郎到杜中宵面前,叉手道:“经略,适才游骑来报,数百骑兵正逼过来!这里距丰州不远,哪里来的这么多兵马?此事有些蹊跷!”
杜中宵道:“蹊跷什么。无非是刚才逃走的人,回去召唤了蕃部兵马,前来偷袭罢了。”
十三郎道:“他们怎么如此大胆!契丹人都不是我们对手,几个蕃部还敢作乱!”
杜中宵道:“有什么奇怪?我们的仗是在唐龙镇打的,这几州一仗没打过。蕃部不服,也是常有的事。你带兵前去迎战,不要有什么顾虑,不要怕杀人,让他们见识见识。还有,拿几个活着回来,我要知道到底是哪个几蕃部做的。明日回到丰州,一家一家找回来!”
十三郎叉手哄然应诺,翻身上马,带着三百骑兵迎了上去,留下二百保护杜中宵。
杜中宵负手站在雪地里,看着深沉的黑夜。不多时,远处传来枪声,还有震天的嘶杀声。
蕃部都是马背上长大,自恃骑兵精强,不把宋军的骑兵放在眼里。见杜中宵带的人并不多,趁黑夜偷袭没什么奇怪。其实何止蕃部,就是大宋朝廷,也认为沿边蕃人是最好的骑兵。陕西几路,以蕃落为军号的骑兵有数万之多。随狄青南征的,就有大量蕃落骑兵。
从小骑马的人当然是好的骑兵苗子,但却未必是强军。军队最重要的战力是组织能力,兵源是其次的。只是这个年代,宋军跟周边几国的组织能力一样都是稀烂,才会如此罢了。
枪声渐渐稀了下来,越来越远,显然是十三郎带人追了上去。这些轻骑兵,本就是追击用的。此次随着杜中宵,一律都是轻装,每人一把骑枪,一把马刀。
过了约大半个时辰,十三郎带了兵马回来,到杜中宵面前叉手唱诺。
杜中宵道:“来的有多少人?我军伤亡如何?”
十三郎道:“来敌约三百余人,被击溃后,有一百余人逃了,黑夜里无法穷追。战时我军有两人阵亡,十六人伤。歼敌一百八十三人,毙一百三十七人,俘四十六人。”
杜中宵道:“伤兵立即让军医治疗,妥善看护。俘的仔细捆了,明天拿到丰州去!”
十三郎应诺,自去处理伤员,看守俘虏。
营田厢军的骑兵使用火枪,而且组织严密,岂是蕃落里临时凑起来的骑兵可比的。他们来袭,只是以卵击石而已。不过以前没有遇到,自以为跟普通的军队差不多。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亮,大地白茫茫一片,积雪及膝。
杜中宵全军拔营,向数十里外的丰州去。走了数里,杜中宵转身,只见高大的青冢立在一片冰封的大黑河旁,仿佛上不远处阴山的倒影。
红日初升,日光洒在青冢上,积雪映出绮丽的光彩。
这位出塞和亲的女子,古人所感叹的,是她出塞的艰辛,还有最终不能身回故国的遗憾。感叹她身赴万里,不负汉家朝廷,汉家朝廷不让她身老回国,终是对她有愧。而后世的人们,则称颂她是民族和睦友好的象征。杜中宵想来,民族友好要靠一个弱女子远赴万里,食不甘味,零落数十年,最后还要接受那些汉人绝不可能接爱的习俗,最后不能身葬故国。这样的友好,对于民族过于廉价,对一个女子,则过于苛刻。真正的友好,应该不是这样能换来的。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这首王安石的诗此时还没写出来,杜中宵当然也不知道,不过却跟他现在的看法暗合。对于这一座青冢,还是多感叹对这一位女子,汉恩凉薄,最终不得重回故土的哀怨,那一曲昭君怨的哀弦。
自宋之后,汉人王朝再没对外和亲,也是想明白了,这样的做法没什么用处。与其害人,不如跟异族明明白白打交道,和亲不如结心。朋友就是朋友,敌人就是敌人,不要去乱拉亲戚,骗人骗己。
第3章 首告有赏
杨文广迎出城外,见礼毕,看军中许多蕃人俘虏,忙问道:“经略,这些人是”
杜中宵道:“昨夜我们宿于青冢之下,被他们偷袭,捉了些俘虏回来。”
杨文广道:“岂有此事!竟敢袭击经略,这些蕃落要造反么!”
杜中宵道:“现在已反了!知州,此事在你治下境土,一起来问吧。”
杨文广叉手称诺,与杜中宵和十三郎一起进了城。他现在除了军职和兵职,还兼任丰州知州,军政一休。进占匆忙,现在各知州、知军和知县,都是由杜中宵带的军队中的军官兼任。
到了衙门,略作歇息,杜中宵与杨文广一起,审问抓来的俘虏。这些人并没有隐瞒,很快就得到了口供。包括拓跋狗儿在内,这些人都是来自附近各蕃落。成分非常复杂,既有党项人,也有突厥人,还有吐谷浑人,甚至还包括一个鞑靼人蕃落。
那二十五个女子,是几个蕃落凑钱买来的,想贩到丰州北边的鞑靼人境内,属契丹倒蹋岭节度使司治下。杜中宵数次发不许贩卖汉人的文告,并知会各蕃部,他们当然知道,却不当一回事。下雪时,那些女子乘看守不备逃走,追到青冢。哪怕知道杜中宵带兵在后追赶,他们依然不在意。
看着口供,杨文广好长时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道:“经略,他们贩卖人口,袭击官军,自然是罪该万死。可,可涉及此事的,有八个蕃落,而且多在大青山附近,有的还在山里面。如果把他们抓了,丰州治下一半的蕃落都牵连在内!”
杜中宵道:“怎么,你手下的兵马打不过他们吗?打不过,我再派兵来!”
杨文广忙叉手道:“回经略,打得过!属下这就命各蕃落首领来丰州,彻查到底!”
杜中宵点了点头道:“不只是如此。我们是朝廷命官,依法断案,不是拿他们出气的,更加不是杀鸡儆猴!这样想就错了!用这种手段,上不了台面,以后如何治理地方?记住,依法断案,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一定要审问清楚,明正典刑!抓了其他人来,问出口供,可能还会牵连到其他蕃落。你要横下一条心,就是所有的蕃落,所有的番人,全部涉案,那就全部依律明正典刑!”
杨文广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下官明白!经略交待的事情,一定办好!”
说完,转身出了房门,招了亲兵来,分头知会涉案的蕃落,其首领立即到丰州城。若期限到了而不至者,其首领流一千里外,子弟接任。
坐了一会,杜中宵只觉得身心俱疲。回到房里,吩咐上了一个火锅,涮着羊肉,一个人喝闷酒。
从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后边的大吃一惊,再到雷霆之怒,到最后麻木,这一个月来,杜中宵的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初来河曲路,杜中宵意气风发,一心要做出比在京西路时更好的成绩。结果就遇到了这样一个案子,当头棒喝,让杜中宵冷静下来。
这里不是内地,汉人也不占多数,更加缺乏统治基础。难听一点,契丹人走了,宋军过来,不想跟契丹人一样与本地蕃落共治,那就五步之外人尽敌国。想着和和气气,就把地方接收了,把治下的百姓编户齐民,想的过于天真了。
这里沦陷了已经多久?秦汉北逐匈奴,移民屯边,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到了汉末,就有游牧民族进入,与汉人杂居。中原陆沉,衣冠南渡,这里成了游牧民族的地盘,汉人非常少见。隋唐时再次移民,中唐又再迁胡人进来,这一带成为安置胡人的地盘,再次汉胡杂居。晚唐五代,汉人或逃或亡,剩下的绝大多数都是以蕃落形式存在的胡人了。出现在这一带的汉人,不是契丹这种势力迁来的,就是各蕃落抓来的汉人奴隶。几百年了,汉人在这里是奴隶,凭什么宋军一来就与番人地位颠倒过来?
几纸告示就能改变一切?不杀个血流成河,改变社会基础谈何容易?所谓惊天大案,那是在杜中宵的眼里。这种事情蕃落们已经做了数代人,很平常的事情。
宋军不是侵略者,各蕃落也不是原住民。如果这里是蕃落的土地,哪怕发生大案,杜中宵手段也会温和得多。别人的地盘,当然有别人的规矩,要求起码的尊重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这里不是,这里的原住民是汉人,当年与大汉争夺此地的匈奴早已经不知哪里去了。
大部分的蕃落也不是侵略者,而是他们失去了家园,由唐朝内迁安置在这里的。最困难的时候,是汉人王朝接纳了他们,让他们重建家园,转过头,就把汉人或杀或赶,剩下的掠为奴隶。
反客为主,以汉人为奴,还敢公开买卖,王师来了尤不收手,那就要有被杀头的觉悟。
喝了一会酒,吃了些肉,杜中宵靠在床上昏昏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文广轻敲房门。杜中宵懵懵懂懂醒过来,下地开了房门。
杨文广叉手:“报经略,涉及的蕃落一共八家,有六家首领已至。剩下未到的两家,属下已派军兵前去,擒其首领,流一千里之外,暂由其子弟接任,到丰州来。”
杜中宵道:“好,非常时期,当用雷霆手段!没有雷霆手段,何显菩萨心肠!”
说完,回房略微整理一下,与杨文广到了衙门正堂。
见到杜中宵进来,一众蕃落首领急忙行礼。
杜中宵在案后坐定,看着众人,沉声道:“此次召你平来,两件事情。第一件,昨夜我宿于城外青冢之下,有数百蕃落兵马趁夜色,偷袭于我。昨夜死了的,还在青冢附近,你们派人随杨知州,一起去认各家的尸身。活着的,拿了在衙门里。已经问了口供,昨夜之事到底有多少家,出了多少人,一切都明明白白!杨知州会派士卒随你们回到蕃落,宣读衙门布告。读是你们自己读,读错了,或者隐瞒不说,士卒回来报衙门,就不要怪朝廷了。凡错报或漏读的,首领流一千里外,入牢城营,非赦不还!”
一个首领听了,上前急道:“相公,我等番人,不识汉字,如何读衙门告示?”
杜中宵道:“那你们自己找识汉字的,教给你们。人是你们自己找的,犯了事勿怨!以后丰州的军民一切事务,俱由丰州衙门做主,不识汉字做什么首领!”
见杜中宵声色俱厉,六个首领战战兢兢,再不敢说话。这是第一次,他们见到官员如此严厉,每个人心思不一。纵然心中不服的,也只是想着快快回去,一到蕃落,杜中宵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看众人神色,杜中宵又道:“布告的内容,告诉你们。昨夜偷袭我的,除了亡者和抓到的案犯,还有百余人逃了回去。自首者可免死罪,否则斩立决!有藏匿者,助案犯逃脱者,同罪!许人首告。有藏匿的,或命人顶替的,给消息衙门赏钱三贯,指认人员无误,赏钱十贯。全给现钱,衙门帮他隐匿姓名,愿迁者衙门助其迁往他处,官给土地家具。”
听了这话,六个首领面面相觑,心中一起叫苦。
许人首告是个大杀器。而且可以匿名举报,每人头上都悬着一把剑。不只是犯了案的,就是没有犯案的,也可能被诬告。杜中宵可没说反坐,也就是说诬告实际被允许。
告密是不被鼓励的行为,官方认为是导人为奸,百姓为贪钱财而失淳朴之心,一般不允许。但还有些罪行,官方是允许首告的,无一不是重罪。
杜中宵的态度非常明确,一个也别想走。逃了一个,整个部落都要剥一层皮。有本事,那就整个部落逃走,宋军追不上,那算他们命大。
看了众人的神情,杜中宵又道:“还有一件事。一个多月前,衙门已揭榜各处,不许掠人为奴。特别是汉人,若有敢掳掠者,私自贩卖者,主事者斩,从者流。榜文在那里,没有人听哪。我在东胜州的时候,因为一件贩卖汉人女子的大案,一路追到了这里。就在昨夜,一伙歹徒把最后的二十余女子逼死!贼徒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拿获,有的逃走了。各首领回家,知道本部有犯案的,扭送衙门。如若不然,以知情不报论!参与此事的,到衙门自首,可减二等论罪,否则重惩!还有,你们各部如有汉人奴婢,速送衙门来,既往不咎!否则以掠人为奴论处!”
一个首领道:“这这,相公,我们蕃人习俗如此,奴婢都是财产”
杜中宵看着他,道:“可朝廷律法不许。怎么,你的习俗还要大于朝廷么?!说实话,我也曾经想官府出钱,赎汉人回来。奈何,送到衙门来取赎金的人少,私下买卖的人多!不只是如此,在衙门已经揭榜各处之后,还有大量汉人女子被你们私下贩卖,致死数百人!这钱不想要那就别要了,哪个再敢私下贩卖、私藏汉人奴婢,轻者流,重者斩!同样许人首告,首告的赏钱,抄犯人家财给付。犯人越有钱,首告的赏钱越多,先定其家产的三成作为赏钱吧。”
众人对视一眼,各自面如死灰。以家财做赏钱,鼓励告密,这是要把事情做绝了。
杜中宵不想把事情做绝的。进河曲路,他命各地驻军尽量不干预地方事务,除了汉人自耕农,和很少一部人番人自耕农,其余由蕃落自治。可惜和和气气,被当作软弱可欺,那就算了。
第4章 包龙图
东胜州后衙,一张小桌子摆在院里的大树下,上面摆了酒菜。
阳光很好,杜中宵招集了几位在本州的主要属下,一起聚宴小酌
众人各自落座,杜中宵道:“今天小年,大家一起饮杯酒。边地为官,家眷不在,我们只能自得其乐了。等到年后,一切都稳定下来,便就从容多了。有铁路,家人可以到这里看望。”
几人一起称是。
杜中宵举杯:“没什么好酒好菜,诸将就。我吩咐包了饺子,都吃几个,图个吉兆。”
饮过了酒,石全彬夹了一个饺子吃了,连连点头。他最喜欢吃饺子,特别是冬天,只要有条件几乎天天吃。这食物有菜有肉,外面面皮,包着麻烦,吃起却甚是方便。
此时饺子其实只是有雏形,远不如馄饨流行。杜中宵改进了之后,因为方便,火山军这里才流传起来。唐龙镇以前作为贸易中心,对饺子在附近几州的推广起了不小的作用。
饮了几杯酒,杜中宵对李复圭道:“自从严查掳掠、私卖奴婢,许多蕃落犯案的人多,壮丁或斩或流不少,而且多是首领。现在番人中因为主人犯案,许多首领家里没了男丁,被私奴夺家产的事情,各地不少。这样不是办法。年后你以经略司之名,在各地建些牧场,招收番人中不为奴的百姓。”
李复圭称是,道:“除此之外,犯轻案的番人,也可以放到里面。”
杜中宵道:“配犯不可与良人一起做活,建单独的牢城营好了。牧场就依我们在京西路时,建营田务的样子。一定要定牧,不可游牧,怎么做到我们再商量。”
李复圭道:“要想定牧可是不易。一到冬天,不只是牧草无着,牧民也没有吃的。”
杜中宵笑着道:“这牧场都是经略司下,怎么会没有牧草,没有吃食?牧场中选出地来,种诸如苜蓿等牧草,晒成干草冬天饲喂。还可以种些精料,怎么会跟牧民一样?至于粮食更好办,中原不知多少粮食运来,不会缺吃的。牲畜喂得好了,不只是有马匹,牛羊也可以卖到中原去。”
变游牧为定牧,是杜中宵一直想做的事。这一带宜耕宜牧,只有定牧才能两者兼得。没有这一次事件,可能还要费一番手脚,现在容易多了。
听见商量此事,石全彬突然道:“对了,前几日来的宣旨使臣,与我熟识。听他提起,经略最近重办蕃部贩卖人口一案,用法重,番人被斩被流的人不少。此事传到了其他州军,有官员上奏了朝廷。朝廷对此事颇有微辞,认为初得地方用重法,激起番民作乱为祸不小。”
杜中宵道:“正常,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了人?我本来就没想瞒人。此案查下去,有番人作乱是一定的,无非是派兵平叛罢了。怕出乱子,绥靖番人,我如何对得起冤死的那些汉人?五百零八个被贩卖的汉人女子尸骨未寒,不为她们做主,王师北来又是为了什么?”
石全彬道:“千里之外的京城官员知道什么?经略小心一些,不要被人背后闲话。”
杜中宵点了点头:“知道了。我做事当明正大,只求心安,别人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好了。”
击毙耶律宗真后,石全彬视杜中宵如神,从不说一个“不”字。有这一件军功在身,石全彬的一生已经圆满,只等着过几年真正建节,回到皇宫掌握实权。
饮罢酒,杜中宵回到住处。想起自己追了一个多月的案子,一个人没有救下来,尤觉气闷。
如果不知道前因后果,单以杜中宵这些日子的手段论,可称酷烈。许多番人被斩,流放的更加不知道有多少。因为此事,许多蕃落无法维持,大量合并。对于初占领的地区,这样做是大忌,朝中有官员不赞同是难免的。最初杜中宵也如此想,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怎会如此?
那一个月的所见所闻,如同噩梦一般,让杜中宵久久无法释怀。
第三日,杜中宵正在衙门里指挥着手下装饰房屋,准备迎接新年,一个士卒进来报:“经略,朝中新任命了河曲路转运使,已过唐龙镇,正向东胜州来。依驿报,今日就该到了!”
杜中宵道:“知道了。一会派刘知州,带官吏出城迎接就是。”
刘几兼任东胜州知州,吏员也多是军中的军官。整个河曲路现在都是军管,有李复圭在,再派一个转运使来,有些不伦不类。想起前天石全彬说的话,杜中宵便就明白,朝廷对自己到这里之后的所作所为有些不满意,派个转运使来,既是监视,也是委婉的提醒。
几个时辰后,刘几迎了新任转运使入城,来见杜中宵。
行礼如仪,那官员道:“龙图阁学士包拯,新任河曲路都转运使,见过经略。”
杜中宵愣了一下,才道:“新任漕宪原来是包龙图,幸会!”
包拯上半年才由天章阁待制升为龙图阁学士,由知谏院改任河北路都转运使,现在转任河曲路。以职论包拯的龙图阁学士高于杜中宵,以官论杜中宵的谏议大夫远高于包拯的兵部员外郎。宋朝的官和职是两个系统,待制以上,带职的地位高于不带职的。资序上谏议大夫相当于待制,以上地位情况复杂。
外地为官,最重要的是差遣。杜中宵的经略使掌一路军政,位在转运使上。所以包拯到任,是由刘几出城迎接,他来拜见杜中宵。
进了客厅,分宾主落座,上了茶来,杜中宵道:“龙图一路辛苦。”
包拯点了点头,沉默一会,才道:“我与经略初次相见,所知不深,若有得罪处,还请见谅。”
杜中宵道:“龙图有话但说无妨。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
包拯拱手道:“我此次前来经过并州时,与韩经略有过一番深谈。他建议我,到了这里,与经略把话讲清楚,免致误会。韩经略以为,经略年少进士,十年而到一路之帅,看起来顺利,其实稳重,不是那种年轻浮浪之人。说得清楚,更好做事。”
包拯和韩琦同是天圣五年进士,虽然中进士后,包拯在家尽孝十年后才出来为官,升迁却快,并不比其余同年差到哪里。同年关系,韩琦跟他的说的当然不是客套话,包拯才特意提起。
见包拯如此郑重,杜中宵就知道,他要说的只怕不是什么好话,静静听着。
饮了一口茶,包拯又沉默一会,才道:“包拯此来,是受朝廷委托,安抚地方。不足一个月,经略重手惩治蕃落,不知多少人破家,多少人被刑。地方人心不稳,朝廷忧心忡忡。初得新地,经略立威自无话说,可伐太多,难免有蕃落起异心。”
杜中宵点了点头:“朝廷说的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朝廷律法,总不能当作摆设,龙图以为呢?”
“汉人用汉法,蕃人用蕃法分别治之,边疆地区历来如此。经略一以汉法,有些不妥当。”
杜中宵道:“汉人用汉法,现在就是如此啊。”
包拯道:“可,可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蕃落受刑?河曲之地,有这么多的汉人吗?”
杜中宵道:“河曲之地大约是没多少的,可他们可以从其他地方掳掠贩卖,对不对?龙图,你要怎么安抚地方我不管,可犯了案,明正典刑都做不到,王师来了何异?”
包拯没有想到杜中宵是这样的态度,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才道:“难道经略说的番人贩卖汉人女子一案,竟然是真的?”
杜中宵道:“难道还是假的?龙图以为是我捏造此案,说番人立威吗?”
包拯点了点头:“我离京之时,许多官员都是这么想的”
杜中宵微微摇了摇头:“河曲是军人治地方,审案或许粗糙了些,文书不太严谨,并不离谱。现在案卷俱在,龙图不妨再查一遍。对了,那些女子的尸首,我沿路都妥善安葬。朝廷若心有疑虑,龙图可以开棺,再检验一遍。虽然打扰亡人无礼,如果是为了给她们一个公道,我想她们不会在意的。”
包拯睁着眼睛,看着杜中宵,过了好一会才道:“经略,真有五百零八人的大案?!”
杜中宵点头:“当然是真!龙图眼里,莫非认为我是捏造大案,杀人立威?杜某虽然不才,不管是立威还是安抚,都用不到这种手段!一是一,二是二,当然是因为有大案,才有这么多人被刑!只要我在这里,哪怕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也必然要还那些被贩卖的人一个公道!”
说完,杜中宵喝了一口茶,平缓了一下情绪,对包拯道:“龙图此来最好。军人审案,终是难免许多错漏,此案便交由龙图来审好了。从头到尾查一个清楚,还死人公道,更加不要冤枉了好人。此案审得明白,判得公道,河曲经后就好治理了。至于京城闲话,那就顾不得了!”
第5章 生意人家
临近年节,东胜州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这里是以前契丹与唐龙镇相对的贸易之城,外来的商人和汉人较多,受到最近大案的影响较小。将要到来的新年归于大宋治下的第一个春节,官府特别用心,城里各处都进行了布置。杜中宵还早早贴出告示,上元观灯,各县及几支军队会出他们的花车。
一两个月的时间,朝廷对东胜州这里的几个州军地位还没有定下来。新得的土地,将来能不能守住尚不确认,能不能按照一般州军看待?从河曲路到各州县,要不要派出官员?还是暂时由杜中宵的军队兼管地方,几年之后,看实际情况再作决定?朝中争论不已,一时也没有个结论。
杜中宵不理朝中议论,抓紧时间布置军队,同时借助军力由李复圭开展营田。与京西路不同,这是农牧兼宜的地区。营田不只是包括农业村庄,还包括定牧的牧业村庄。农业村庄兼营牧业,牧业村庄也兼营农业,完全与以前不同的形式。
这一日,杜中宵在官厅里处理了公文,正要回到后衙,迎面遇到包拯。
转运使司还没有自己的衙门,跟杜中宵的经略使司一样,都是暂时住在州衙里。
行礼毕,包拯道:“经略,若无事,我们小坐如何?”
杜中宵道:“漕宪有事,敢不从命。”
到了后衙的偏花厅,两人落座,士卒上了茶来。杜中宵道:“不知龙图何事?”
包拯道:“不瞒经略,这几日我看了前面贩卖女子的案卷,问了证人,此案委实触目惊心。若是不严查,朝廷必失民望。不过,经略许民首告,不只此案,凡是贩卖汉人为奴者,皆从重法办。如此不免牵连过广,治下蕃部,十之五六涉案。若是依重法,就会杀得人头滚滚,于地方不利。”
杜中宵道:“依龙图意思,该当如何?”
包拯道:“依我看来,贩卖汉人女子之案,自当严办。至于其他贩卖汉人的案子,说到底此地以前是契丹地方,风俗如此,不必或杀或流,大索蕃部了。只要各蕃部在期限之前,放出汉人奴婢,既往不追如何?如果逾期,则一如从前,许人首告,依律法严办。”
杜中宵道:“龙图如此做,就是给蕃部一个宽限期限吗。此事我已经做过了。初入河曲,给蕃部一个月的时间,还不是放还汉人奴婢,只是官给钱赎身。可惜如此做的蕃部不多,才有后来的事情。龙图来了,再做一次倒也无妨,当作是朝廷恩德吧。”
包拯略微有些尴尬,拱手道:“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经略初来,他们不知朝廷手段,自然是百般推托。这些日子,杀得人头滚滚,蕃部想来应该怕了。”
杜中宵想了想,点头道:“无防,龙图要如此,那就如此做好了。不过有一条,以后河曲路各州军要编户齐民,不管汉人番人,雇人为奴婢,必须到官府办理契约。我会定一个期限,到期未办的,蕃落的番人也视为良民,不许别人役使。无契而以人为奴的,以私掠奴隶论。”
包拯沉吟一会道:“如此做,与番法不和”
杜中宵道:“以后只有朝廷律法,没有番法了。除非明令允许的蕃部,归于治外,不然一以律令。”
包拯见杜中宵态度坚决,叹了口气。这几天他看了案卷,理解杜中宵为何对蕃部如此苛刻,还能够说什么?这一带人口不多,杜中宵三万大军,足以压制各种反抗。
其实杜中宵不只是对案件报复,他还要营田。营田人口从哪里来?被掠来的汉人是一部分,还要尽可能地吸引番人。用番人营田,就必须打散蕃落,编入村里,时间长了自然同化。
蕃落存在不利于官府管理,大一统政权怎么可能允许治下有部落。只有实在无法管理,编户齐民困难太大,才会默许部落。如各边疆地区,还有荆湖、两广广大的蛮族地区。
两人又聊了一会公事,包拯道:“经略,还有一事。我在河曲路为转运使,不过一应军资,朝廷运到这里,都是由李复圭接应安排。各州钱粮,也都隶经略司之下,不是办法。”
杜中宵道:“此事易办。以后钱粮来了,龙图与李复圭同办。多少归于转运司,多少为军需,自由你安排。归于转运司的我不过问,归于军需的交予李复圭,龙图也不必多费心。”
包拯想了想,摇摇头:“罢了,河曲路现在一切军管,官吏不齐,归于转运司又如何?只需李复圭接收军需,另给我一份清单就好。还有各州县钱粮,转运司也要过目。”
杜中宵自无异议,点头同意。自己带大军在外,没有其他的官员监察军需,朝廷怎么放心?刚刚打了胜仗无所谓,时间一长,自己在这里军政兼管,做不长久的。
宋朝对军权防范最严,带兵多的武将,事事不能自己做主,军需更是被经略司控制。杜中宵以文职统兵,时间长了,文官也不会被信任。要防止尾大难调,最有效的办法自然就是流官,到任之后调走。营田厢军杜中宵带了多年,这个时间会短得多,越是想控制越控制不住。
与包拯分别,看看天已近中午,杜中宵想到食堂吃餐饭。正要前去,一个士卒进来,叉手道:“经略,外面来了一个番人,说是以前经略知火山军的时候,与经略有过数面之缘。”
做火山军知军时,杜中宵认识的番人多了,哪里能想起是谁?让带进偏花厅,自己见一见。
进了偏花厅,就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番人站在那里,看着有些眼熟。
那番人见杜中宵进来,忙上前行礼:“小的王普,见过经略相公!”
杜中宵看着此人,猛地想起来,道:“你是当年在火山军卖马的藏才族小王子?”
王普高兴地道:“原来经略还记得小的!三年前,家父不幸去世,我家了本部的首领之位。这些年一直专心养马,只是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族里日子过得不易。经略相公回来,小的急忙来见。如果能再像那几年一样做生意,就非常好了!”
杜中宵吩咐落座,上了茶来,对王普道:“你来找我,只为了做生意么?”
王普愣住,道:“小的是个生意人,自然一心想做好生意。当然,来见经略,除了此事,此次专门来问候。到底在火山军数面之缘,经略现在一路之帅,若有什么好事,关照一番。”
杜中宵喝了口茶,道:“这些日子朝廷正在严办以汉人为奴,你那里没有?”
王普摇头:“现在没有了。经略来之前,我族里也有七八个汉人,他们有的帮我做生意,有的帮我记账,还有人教我学汉话,识汉字。都是我雇了人做事,并不是奴婢。经略一来,说不许以汉人为奴,我就把人送到县衙去了。说起来,当时还得了赏钱呢。”
听了这话,杜中宵笑道:“你倒是乖巧,得些赏钱是应该的。”
这些日子处置了那么多蕃落首领,王普还是第一个没有受到征处,还得了好处的。当年他在火山军卖马的时候,就一心做生意,与其他首领不同,最后终有个好结果。
说些闲话,杜中宵对王普道:“你现在除了养马,族里还做些什么生意?”
王普道:“前些年,见羊毛生意好做,我族里买了许多好羊。可惜唐龙镇那里难做生意,其他地方到火山军又不便利,许多羊毛卖不出去。”
杜中宵点头:“好,好,你这才是个持家的,不与其他首领那样,作奸犯科”
王普听了连连摆手:“我虽是番人,却从不劫掠,都是安心养马养羊。只是自经略升迁,唐龙镇便就变了个样子,生意一天难似一天。最近两年尤苦,都不敢到那里去了。”
杜中宵汉了口气:“辛苦你们了。那里是边疆之地,本来就不容易。现在不同了,周边全都在朝廷治下,不会再有那种事情。你只要安心做生意,以后许多好日子。对了,你的蕃部属哪个州县?”
王普道:“小的隶振武县,族里一向都是在山间草地放牧牛羊为生,百年来都是如此。”
振武就是唐朝时的振武节度使驻地,自丰州到大同府的门户,地理位置重要,现在归杨文广所部管辖。耶律重元称帝,与幽州的耶律洪基剑拔弩张,放充了外围很多地方,振武县的管辖范围很大。
杜中宵听了点头,想了一会道:“经略司要在振武那里,设几处营田村庄。你若是愿意,可以带族人自成一处村庄。以后这一带,不许游牧,只许定牧,经略司会给你们补助。”
王普道:“便如火山军的香布那样么?”
杜中宵摇头:“官府不会强制,只看你自己心意。虽然建为村庄,你还是首领,不过要遵律法。”
王普道:“香布现在是个大员外,能过那种日子十分好了,岂不强似山间放牧牛羊!”
第6章 从河曲到河曲
看着茫茫一片白雪覆盖的土地,离着不远冰封的黄河,王普对杜中宵道:“经略,就是这里?以前我曾经过此地,水草丰美。除了盐碱多些,饮水苦涩,这里倒是个好地方。”
杜中宵道:“就是这里。你说的不错,这里有些斥卤,是好的牧场。经略司欲在这里设立定牧的村庄,靠近黄河的地方种粮食,这一带则用来放牧。你若是带着族人来此,经略司会出人帮着建房屋,修筑道路,架设桥梁。给你们划出来足够的牧地,放牧牛羊马匹。当然,赋税差役是免不了的。”
王普道:“以前在振武县,我们蕃部难道能免了赋税差役?经略在火山军的时候,去种田的人家大多过上了好日子,比以前强得多了。”
杜中宵点了点头,对王普甚是满意。他跟以前的香布有些像,没有沾染四处劫掠的风气,一心只想着过好日子。而比与香布比起来,更加愿意担责任,更加有魄力。香布到了火山军,很快就成了个乡下财主,族人各自生活,几年时间一个部族就散了。
王普则愿意带着部族,自己赚钱,也分润给别人好处。当然,凝聚力太高是杜中宵不喜欢的,只是现在需要树立一个榜样,让其余的蕃部看一看,王普比香布更加合适。
那一日与王普谈过,杜中宵随口问起,如果让他带着族人迁到东胜州来,同意不同意。本来杜中宵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王普连口答应。他们本就是游牧部族,只要有水草的地方,都可以安家。东胜州地处平原,紧靠黄河,比振武那里的丘陵地带强多了。更不要说振武偏远,搬来东胜州,做生意方便。
这一带开发历史悠久,中唐以后,迁入了大部游牧民族。晚唐五代时军阀林立,不断攻伐,人口大规模减少。到契丹占领这里的时候,人口已经不多。一百余年间,除了在几个大城附近契丹迁来了汉人屯田,其余地方全成牧地。
居住在这一带的以党项人为主,如王普的藏才族,其实也是党项一支。党项立国后,元昊曾经大规模招揽人口,加上契丹连续数年征伐党项,近几年人口再次缩减。大如东胜州,现在也只有五百多户汉人种田,辖下二十多个蕃部,一千余帐。
从东胜州到丰州数百里地,全部汉人约不足两千户,蕃落不足五千帐。其中的汉人,是契丹从幽州迁过来的,大军北撤紧急,没有把这些人带走。最近因为大案牵连,杜中宵杀伐过重,再次出现了番人逃亡潮。等到事情结束,河曲路还不知道能剩下多少人口。
到了这里,才知道契丹和党项作战时,为什么不以首级计战功。对他们来说,人口就是财富,活人才有价值,首级没有用处。大片空地,有人就可以创造财富。
杜中宵要营田,自然选择在大城周围,形成人口聚集区。这里跟京西路不一样,出了州城,外面就是大片闲田,根本不需要到偏僻的地方去。一些战略要地,如振武、开德等地,没有必要营田,直接驻军即可。现在不比以前,有铁路可以运送物资,军队不需要粮食自给自足。
王普同意,杜中宵便带着他来看看选定的营田之地。这里正处黄河岸边,冲积平原,虽然盐碱重了一些,只要引来黄河水,就能种出粮食。定牧村庄在外围,向里则是农业村庄。
扒开几个地方的积雪看过,王普回来对杜中宵道:“经略,这里极是好地方!若是朝廷相帮,小的愿带族人迁来此处,为本州治下之民。我们虽然放牧,修桥铺路还是会的,并不会过于依赖朝廷。”
杜中宵道:“你们来就好。我在火山军的时候也曾营田,你是知道的,必然不会亏待。”
说完,杜中宵指着北边道:“选在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好处。向北二十里外,盛产煤炭,而且极易开采。以后通了铁路,要靠那里的煤炭烧火车,这里以后必然繁荣起来。”
王普道:“小的也听说,大宋境内有一种火车,跑在铁铺就的路上,极是飞速。一昼夜间就可以行千里,而且不需草料,不需歇息。可惜如此神奇之物,只是听说,却无缘得见。”
杜中宵道:“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看见了。有了火车,中原的物资很容易就运到这里,你的牛羊也很容易卖到中原去,不用再跑唐龙镇了。”
王普听了有些神往,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景象。过了一会,问道:“经略,这里以后会跟中原一样吗?听说中原繁华异常,待上人摩肩接踵,市面上卖什么的都有。以前唐龙镇虽然繁华,与中原一起就不算什么了,只能算是小城。”
杜中宵道:“通了火车之后,这里是要地,当然比唐龙镇热闹得多。”
这里的地理条件限制,支撑不了太多的人口,当然不能跟中原地区比。但有水有土地,几个大城还是没有问题。秦汉时这里曾繁华如关中,并不是什么塞外苦寒之地。
有了铁路,这里大规模开荒种地的必要性不大,粮食从中原运来就好。营田务开荒种地,主要在水源方便的地方。趁着现在人口少,多种树养草恢复生态。两大优势产业,一个自然是羊毛,有了火山军完善的产业链,可以大规模发展。另一个,自然就是煤炭了。
到了之后,杜中宵粗略地勘查了一番。离着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有大量露天煤矿,只是那一带荒无人烟,没有人开发利用罢了。东胜州发展起来,可以从那里挖煤,作为一处重要的煤碳基地。
一个多月时间,经略司基本掌握了本地的情况,人少地多远超出了杜中宵的预计。这一带的人口只有秦汉极盛时的十分之一不到,要想发展,极需大量人口流入。从中原迁汉民不容易,即使有朝廷统一组织,也难以找到大量愿意迁徒的民户。在京西路营田,杜中宵是用裁下来的厢军,现在哪里找去?
番户人口虽然也不多,聊胜于无,只要愿编户齐民,一样可入营田务。
回去的路上,到了黄河边,王普停住马,道:“两百年前,我的先祖是从西边迁来,到现在也有数代人了。听说来的地方,也叫河曲,我却不知道在哪里。”
杜中宵道:“你们迁来的河曲,是在黄河上游,现在吐蕃人居住。唐时吐蕃强盛,你们党项、吐谷浑诸族,被吐蕃人攻打,大唐把你们迁来这里安置。莫要学西边夏国的拓跋家,你们危难之时,中原王朝给你们土地,建立新家。中原一没落,就反客为主,图谋中原。你们如果连这里都立不住脚,以后恐怕就没有地方安置了。安心过日子,好生报效朝廷,才能长久。”
党项和吐谷浑是被吐蕃赶得无家可归时,唐朝内迁他们来到这里。晚唐五代,中原没落,这些人成一方之雄,甚致反叛立国。等到北方的铁骑横扫中原及周边,这些民族就都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他们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狂风刮过,自然留不下痕迹。狂悖如李元昊,不过昙花一现。忠如杨家将,则可以千年流传。
第7章 投敌
刘胜看了看来的几个宋境党项人,问道:“这些日子,我听闻东胜州那里,不住役使人户,破冰开河,不知有没有此事?为了何事?待制老子如此大弄,莫非要跟契丹再战?”
拓跋兀埋道:“没有这种事情。契丹人现在两个皇帝,自己就要分个生死,怎么还会打仗!”
刘胜道:“那到底有没有开河的事?”
梁三锤上前行礼:“破冰的事是有的,不过不是为了开河,而是要取冰。来的汉人甚是奢侈,听说是趁现在天寒,取冰存到窖里,到了夏天时使用。不只开冰,还建几个好大的冰窖,役使人户。”
刘胜道:“如此最好。前些日子对面宋军杀了契丹皇帝,吓死个人,夏国境内人心惶惶,生怕顺河打过来。这里风大,我们到那边背风的地方说话。”
说完,带着几个人,到了不远处的沙堆向阳背风的地方。自己坐下,随从放哨,唤几个人过来。
看了看几人,刘胜问道:“你们叫作什么名字?因何要投到夏国来?”
拓跋兀埋拱手:“小的拓跋兀埋,与贵国主同姓”
刘胜连连摇手道:“不能如此说,不能如此说,夏国早已没有拓跋姓,乱攀附不得!”
拓跋兀埋愣了一下,问道“作怪,夏国主不是出于拓跋部?”
刘胜道:“是出于拓跋部,不过先帝改姓嵬名,本国境内早已全部改了。你要入夏境,早早把这姓也改了吧。改为嵬名不行,他们不认你,改姓李吧。嵬名许多人家的汉姓,都是姓李,前唐所赐。”
党项强盛始自唐朝时定难军节度使拓跋思恭,僖宗赐姓李,为唐朝时皇姓。入宋后,宋朝仿唐朝旧例,赐姓赵,入玉牒。元昊叛宋,改姓嵬名,党项境内所有拓跋姓都改了过来。元昊亡后谅祚即位,与宋改善关系,后来亲政后又使用李姓。不用赵姓表明独立性,用李姓表明愿意接受汉化。
此时谅祚尚在襁褓之中,没有亲政,使用的姓是嵬名。后世所说的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都是后人追记,史上并不存在,他们活着时分别是赵继迁、赵德明和赵元昊,以及元昊自己改的嵬名吾祖。
契丹、党项是族名,建国后自然有国名。契丹国名是大契丹,改为大辽是此时正与叔叔争皇帝的耶律洪基时的事情,其后辽与契丹并用,不断改来改去。党项的国名则是夏,也就是后世常说的西夏。
契丹的皇族姓耶律,汉姓为刘,为仰慕汉朝而自己取的。党项的皇族姓嵬名,此后已无拓跋姓,汉姓为李,来自于唐朝皇帝赐姓。宋朝的皇帝姓赵,与汉朝皇姓刘、唐朝皇姓李,三分天下。知道了这三个国家皇姓的来源,三国并立,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拓跋兀埋哪里知道对面早就把这姓改了,有些尴尬,道:“那便姓李了。大人,自从待制老子到河曲路,看我们番人不入眼,下手狠辣,不知道杀了多少,拆散多少蕃部。前些日子来了个龙图老子,本以为要安抚人心,从此不杀人了,哪里知道只是加了一条诬告反坐,还是杀人无数。这样下去,我们这些番人在宋境哪里还有活路?只能投到夏国来,自己人,纵然苦些总能活下去。”
刘胜道:“我可是听说,是因为你们贩卖汉人为奴,宋人才大杀特杀!”
拓跋兀埋道:“大人,数百年来我们都是如此做,追究下来哪个不该杀?夏国境内,难道就不卖宋人奴婢了?我们番人,自古以来如此,汉儿们心思灵巧,做活仔细,又肯吃苦耐劳,本就是好奴婢。”
刘胜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宋境自有宋法,不关我们夏国事。现在宋军兵势正强,我若接了你们入境,待制老子前来讨要怎么办?不给他,他以大军相逼,到时岂不难看?”
梁三锤道:“大人,待制老子不过三万兵马,还真能扫平夏境?”
刘胜连连摇头:“是河曲路三万!宋境广大,人口众多,内地调来数十万又有何难?”
梁三锤道:“调来的兵马,又没有枪,又没有炮,如何跟河曲路的三万比?”
刘胜听了奇道:“怎么,难道宋境只有这三万兵马如此能打吗?”
梁三锤道:“这三万也不是什么能战之兵,不过是仗着枪炮犀利罢了。没有枪炮,凭什么如此摆弄我们这些蕃部?若论弓马,他们比得了我们这些从小马背长大的?”
刘胜叹口气:“可他们有枪有炮,就只能小心,怎么敢撩拨?”
拓跋兀埋见刘胜不应口,有些着急,上前道:“大人,待制老子手下就三万兵马!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夏国兵马数十万,契丹倾国之兵前来也不过小胜而已,还怕三万兵马?!”
梁三锤道:“河曲路番户不下万帐,许多牛羊,还有积攒的金银,都到贵国来,多么大功劳!”
刘胜听了犹豫,想了一会道:“我只是沿边守将,做不了主。这样吧,你们若真是有意,我便派人禀报国相。若得国相首肯,此事才可成。”
拓跋兀埋几人不知党项国事,听刘胜意思,国相应该是说了算的,连口答应。
包拯到了之后,相对于杜中宵和缓了些,禁止诬告,减少了死刑数量。不过大案牵连到的,还是重法惩处。随着消息传到各地,官府给赏钱特别痛快,首告的越来越多,也就有越来越多的蕃部受牵连。涉案的多是各部落首领或者重要人物,不少部落直接被杀散了。各部落人心惶惶,各谋出路,脑筋自然就动到了同族的党项夏国来。
刘胜是对面党项独轮寨守将,许多人带消息来要投靠,才下决心见这些人一面。
唐龙镇下毙耶律宗真,不只是吓到了契丹,也吓到了党项。与河曲路和麟府路相连的党项守将,最近特别小心,生怕宋军突然进攻。契丹十万大军攻城,皇帝就那么被杀了,他们几个脑袋?
以前党项在周围有很多细作,现在不敢派了,刘胜对河曲路的消息知道的很少。有个机会,详细询问了河曲路的情况,才满口答应报到上面,把几个人打发走了。
元昊死时,曾遗命从弟委格宁令为新君,遭到国舅没藏讹庞坚决反对。最后依没藏讹庞意见,等了三个月,没藏氏生下谅祚后,立为新君。没藏氏为太后,没藏讹庞为国相,把持大权。
此时党项内部,没藏兄妹把持朝政。没藏讹庞以诺移赏都等皇族势力为三大将分治,以安其心。没藏氏早就与野利遇乞的管家李守贵私通,失宠后出家为尼时,又与当时侍奉自己的保细吃多勾搭成奸,这两个奸夫,成了她的左右手。没藏兄妹加上这几个人,是此时党项的掌权者。
跟契丹一样,党项也有皇族与后族的矛盾。谅祚年幼,此时占上风的,是没藏氏后族。而诺移赏都和漫咩等皇族势力,则因谅祚年幼,受到排挤,静静等待时机。党项虽然立国,其实还是各大部落分治的格局,掌权的人各种优势,却不能削灭部落的势力。
第8章 麟府路援军
正月十五上元节,麟府路驻泊都监张带五千兵,到了东胜州。杜中宵带人迎出城外,相见大喜。
行礼毕,杜中宵拉着张的手道:“数年不见,将军依然风采依旧。”
张道:“经略却不同了。当年见时,是少年知州,数年后再见即为一路之帅了。”
杜中宵大笑,拉着张的手,一起回到州衙。
正厅坐定,张与包拯、刘几、十三郎等重要文武官员见过,道:“奉河东路经略司令,我带五千兵马,来河曲路听候杜经略指挥。数年前经略知火山军,我任沿边巡检,一起夺了唐龙镇。后来便天各一方,再未相见。却不想经略再回唐龙镇,一战败耶律重元,再战毙耶律宗真,实为本朝前所未有之大胜!”
杜中宵道:“都监来得正好,此时正是用人时候,有了人,事情就好办了。今日上元,东胜州城彻夜张灯。我们看过了灯,后衙设宴,为都监接风。”
张看着刘几和十三郎,道:“当初经略第一次打仗,便是与我一起。后来分开,着实遗憾!若是唐龙镇时我也在,少不得立些军功在身,不似现在。”
刘几道:“急什么,只要大军在这里,还怕没有仗打?现在与以前不同,以前屡战屡败,人人闻敌而色变。现在士气正盛,诸军求战,军功还不容易!”
一边的包拯听了,正色道:“作为军人,立功心切自然是对的。不过为朝廷守地方,当持重,不可擅起边衅!唐龙镇一战后,契丹和党项人人心惊,怎么会擅起战事?”
杜中宵道:“我们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契丹人和党项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以礼相待,我们就笑脸相迎。若是来战,也不怕他们。没有战事的时候,只管治理地方,开垦荒田,增加人口。”
包拯说的很有道理,杜中宵也认为他说的对,但若说从此边境平定,可就未必了。此次大战,契丹和党项自然怕了杜中宵的河曲大军,但若说他们不敢打了,那就小瞧他们了。这么容易被打服,他们怎么可能发展到今天?只要被他们找到机会,一定会上来狠狠咬一口。
游牧部落跟中原王朝不同,国力是在各部落,及部落提供的兵源,而不只是明面上国家所掌控的兵力。部落有自己的私财,有自己的利益,怎么可能压制得住?河曲路发展起来,就是对他们的威胁,不会坐视不理。现在是因为重法惩治,是河曲路的番人跑到他们两国去,等到河曲路发展起来,当然就会倒过来,他们境内的人跑到这边。宋朝不在意人口流失,契丹和党项可不能不在意。
先前韩琦答应派四万援兵,最后朝廷争论不已,最后减了一多半。麟府路派五千兵,并代路则派一万兵,一共一万五千援军。朝廷认为,契丹和党项最近几年肯定不敢进攻,派兵过多,后勤压力太大。
虽然有了铁路,运输人员和物资方便了许多,尽量减少养兵费用却是共识。
看天色不早,杜中宵道:“都监且带兵马扎营歇息,略作收拾,晚上我们观灯饮宴。”
东胜州是第一次上元节张灯,消息传出去,百里外都有赶来,看个稀奇。太阳尚未落山,街道上已经繁华无比。大量蕃部因为贩卖人口被重惩,还有不少没有牵涉在内的,并不受影响。
杜中宵虽然重法惩治贩卖人口的蕃部,但也取消了大量契丹统治时的苛捐杂税,加强贸易,各部落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河曲路内,官府以公平的价格向外卖粮,仅此一项,就有许多蕃部受益。
对于游牧部落来说,冬天牲畜减少,存活不易,是最困难的时候。缺衣少穿,气候寒冷,很多人都熬不到来年冬天。宋军来了之后,一方面以合适的价格收购牲畜毛皮,另一方面平价卖粮,还有大量的棉衣出售,解决了很多蕃落的大问题。只要不涉案,这一个春节,是许多番人所过的最幸福的时光。
王普走在街上,给拉着的儿子买了一串糖葫芦,对身边的白泽道:“员外,年后我的部落便就要迁到东胜州来了,分的有田地,有牧场。我想好了,以后部落里的人家便如火山军的汉人那般,让他们自己种田放牧,设村正,我就专心做生意。员外过来帮我,一起打理生意,赚些钱财岂不是好?”
白泽道:“现在河曲路这里,各蕃落都是谈汉人色变,你如何还肯雇我?”
王普笑道:“我见过了经略相公,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经略司严办的是掠汉人为奴婢,或者贩卖人口,我又没有贩过。我部落里的汉人是雇来的,一向都发的有工钱,又不是奴婢,怕什么?员外与我一起合作做生意,也不要说雇了,我们一起立社,赚钱分润,如何?”
白泽道:“你如何会这样想?做生意不比种田养马,既辛苦,还有许多风险。”
王普道:“我自然知道。不过见得多了,却觉得这般才是我想要的日子。若不是有部落要照看,我早就搬到火山军去,做个员外了。现在经略相公来了,安置了族人,省了我许多心思。”
部落首领当然有许多好处,但也有许多麻烦。蕃部之所以是部落这种社会组织形式,当然不是因为他生活富足,而是太过贫穷,贫穷得只能以部落的形式生存。
王普对火山军非常熟悉,事情见得多了,早就已经想开了。凡是搬到火山军的蕃部,只要一两年的时间,部落就会解体,从无例外。与人没有关系,他们的生产条件变了,大多民户都能自给自足,还需要部落做什么?只要官府公平管理,部落的民户很快就会独立。在严酷的生存条件下,部落需要首领,带领大家渡过难关。生活富足,首领只是索取,怎么可能维持得下去?
这是从原始部落到自耕农的自然过渡,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王普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对这现象却能接受,知道自己强行扭转不来。与其维持首领身份,两三年后天怒人怨,被迫放手,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早做准备呢。请白泽回来,便就是要转变身份,做一个生意人。
听王普说着,部落搬来这里后,如何分配种田,如何分配放牧,如何做生意,白泽暗暗点头。
王普瞄准的生意,就是养羊。羊毛是个大产业,火山军那里做得,这里如何做不得?这些年契丹与党项连年打仗,不只是社会秩序混乱,搜刮也重,河曲数州非常辛苦。平定下来,处处都是机会。
听王普说了自己打算,白泽赞道:“小王子心思深远,日后必然大富大贵!羊毛确实好生意,这些年火山军那里,四处搜求,价钱涨了一倍不止。现在与火山军路通了,有了好羊种,又有牧地,不难赚到钱财。除了养羊收羊毛,小王子难道还想纺毛织布吗?”
王普摆手:“今时不同于往日,莫要称我小王子了,依惯例称声员外就好。东胜州这里百业凋弊,我确实想纺毛织布。听说宋境内有全套机器可卖,而且还有一种蒸汽机,不必非要靠河流。我们买来全套机器,开起个工厂,难道还会比火山军的员外差了?”
第9章 上元观灯
花车上装着各种灯,并饰以诸般装束,华丽非常。车首塑了一匹战马,前蹄腾空。上面一个骑士一手执缰,一高举战旗,直指前方。
十三郎看见,兴奋地指着道:“这是我们骑兵的花车,诸位看,威风不威风?”
包拯点头:“此车甚好!华丽中又有凛然之威,前面的骑士点睛,让人一望可知来处。只是过于繁复了些,装饰太多,灯太多,与军人简明之意不符。”
十三郎道:“我们当兵打仗的人,只知道热闹,少了龙图说的文人意境。”
众人一起笑。
这些花车是杜中宵按照记忆中元宵节花车制的,此时没有见过。这到底是中国古风,还是后世从西洋学来,杜中宵不知道。反正就是节日,几个强力部门弄火车凑个热闹。大战新胜,开疆拓土,需要一个仪式进行庆祝。民间自发的力量不够,官府和军队带头罢了。
不一会炮兵的花车过来,与骑兵的风格相差不多,只是车首改成了一门大炮,一个兵士正点药捻。
此车经过的地方,围观的民众发出一阵阵欢呼。唐龙镇炮兵发威,一轮重炮毙了耶律宗真,同时歼灭数十位契丹大将,人人都知道炮兵厉害。那一仗之后,炮兵不管是在官方还是民间,地位都达到顶峰。
包拯也连连点头:“一炮毙大国君主,得数州之地,自此人人皆知炮兵为大国神器!”
杜中宵听了,笑而不语。一炮?那一次姚守信的重炮打了十几轮,几百发炮弹,换算成钱,足够十三郎的数千骑兵吃好几天。炮兵是厉害,也是吞金怪兽,可不是轻飘飘的一炮糜烂数十里。
东胜州州衙和几支军队的花车过去,后面是州城里的大商户制的火车,规模一下小了许多。到了杜中宵、包拯等人观花车的地方,鼓乐齐鸣,热闹非常。
契丹撤军的时候,大多商户和他们的财富都被带走了,少数通过各种手段留了下来。最近一两个月重惩番户,一个副作用就是治安大好,城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副太平气象。商业活动迅速恢复,这些留下来的商户得到好处,对杜中宵感恩戴德。
一路过去,到了最后面,是一个人举了一只羊的样子,角上挂了两盏灯,旁边几个倡优一手一盏灯扭扭跳跳,倒像是后世的扭秧歌一般。
杜中宵看着有趣,看后面跟着的是王普和白泽两人,吩咐身边的人唤他们两个上来。
两人上台,忙对站在上面的一众官员行礼。
杜中宵指着最后的那一行道:“这最后的花灯,是你们家的么?”
王普拱手:“回经略,是小的雇人扮的。小的家资不丰,只雇得起这些人,见笑。”
杜中宵道:“这本就是民间玩乐,不是攀比的时候,凑个热闹,尽了心意已是难得。你我故人,若不嫌弃,就站在这里,看后边烟花。”
话音未落,一声尖啸,一个花炮飞到半空,“”然炸开,在空中开了一朵花。紧随其后,各种各样的烟花窜入空中,炸出各种形状,照亮了半边夜空。
看着五彩缤纷的夜空,王普喃喃道:“不想我这一生,竟能见到这样繁华景象!”
不只是台上的人,就连街道上观灯的百姓,也都看着空中的烟花,一时痴了。这边陲苦寒之地,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包拯看着四周,再看看空中的烟花,对杜中宵道:“地方太平,百姓安乐,这才是太平气象!”
杜中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河曲路数州之地,虽然依旧血雨腥风,但对于普通的汉人百姓和那些和平的蕃落来说,确实当得上天下太平。这种太平气象,是他们一生所没有见过的。
此次上元观灯,花车巡游加上烟花,经略司花了不少钱。这钱值得,不只是大家开心,也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一个旧时代的终结。杜中宵需要一个仪式,向这数百里之地宣告。
明月高升,街道上依然人潮汹涌,热闹非常。许多人没有预料到,做生意的没有开门,小贩们没有做生意。烟花放完,许多小贩跑回家里,急急带了货物出来,在流中吆喝叫卖。沿街店铺的主人,则纷纷掌灯打开店门,招揽客人。
杜中宵和包拯等人回到后衙,设下酒筵,为新到的张等人接风。
杜中宵举杯,对张道:“此酒为皇后所赐,本为军中上元节饮宴所用,为将军接风。”
张恭恭敬敬举杯,一饮而尽,谢过杜中宵,才重新落座。
唐龙镇胜后,不只是有皇上赐的有御酒,还有朝廷赐的官酒,京中王公大臣送来的私酒。以庆功为名送到前线来的有多少种酒,杜中宵都记不清了。军换着花样喝,一直没有喝完。年前,作为年节和上元节军中的用酒,皇帝赵祯和曹皇后又各自赐了酒来,刚好用来招待张。
酒过三巡,气氛起来,十三郎和姚守信两人轮流上前,与张拼酒,热闹非常。
包拯和杜中宵两人坐在一边,都是小酌,并不参与他们。
饮了几杯,包拯对杜中宵道:“经略,一个月来,因为芍药等汉女一案,诛杀番人二百多人,流放五百多人。河东路州军,几乎州州都有我们流过去的犯人。因为此案,数州蕃部人心惶惶,举族叛乱的有几起了。虽然各州早有防备,弹压得力,未酿成大乱,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芍药一案大致已查清,现在犯案的蕃部,多是贩卖其他汉人为奴者,可否暂停下来了?”
杜中宵道:“经略司早有明文,在本朝兵马未到,榜文未出前犯案的,一概不问。之后犯案的,是不把朝廷命令放在眼里,辱慢朝廷,不查怎么行?”
包拯道:“可现在首告报官的,多是陈年旧案,而非最近两个月贩奴者。最近十天查的案子,都是边远蕃部,部落内本有汉奴,只是不知官府号令,才被人首告的。”
杜中宵沉默一会,问包拯:“以龙图之见该当如何?”
包拯道:“此事就到这里吧。命各地行文治下所有蕃部,限十日内,凡有汉奴的立即报官,放汉奴为良人。无处可去者,官府接纳,入各营田处。如限期不放者罪加一等,从重处罚。经略以为如何?”
杜中宵缓缓点头:“这样可行。不过,龙图,就怕有那冥顽不灵者,不肯送官!”
包拯叹了口气:“那还有什么办法?从重重惩而已。我是怕,此事迟迟不结束,境内的番人人人惧怕,迟迟安定不下来。这里本是番地,不能只有汉人安心过日子,番人则胆战心惊。”
杜中宵道:“对于这些番人来说,城头变幻大王旗,不管入了哪国,他们一样过日子。此次牵连这么广,处罚这么重,就是要告诉他们,跟以前不一样了。龙图觉得该安定下来,那便如此结束吧。榜文加上几句,以后还有敢犯案的,首犯立斩,从犯流!蕃部之中,这种事情不可能瞒过首领,首领是主犯自然斩之,不是主犯,则一律流他州!蕃部解散,打乱编入各营田地方!”
包拯沉默一会,点头道:“好,就如此了!”
杜中宵进入东胜州,已经两个月了。两个月的时间,人头滚滚,确实不能再持续下去。包拯一直有种感觉,杜中宵是故意针对各蕃部,而不只是因为案子。没有那件大案,杜中宵可能也会用其他借口,对各蕃部下重手。只是杜中宵从来没说,包拯也不好问。
十几天接触,包拯感觉得出来,杜中宵并不是针对番人的。实际上河曲路治下,并没有针对番人的歧视政策,大致与汉人同样看待。惟一不同的,是汉人用汉法,番人属蕃部时,用番法和断。杜中宵针对的,就是蕃部而已,只要蕃部解散,并不苛待治下番人。这种态度,包拯实在无话可说。
包拯的感觉不错,杜中宵针对的就是蕃部。不把这一带部落制打散,基层组织结构不变,朝廷的治理便有许多阻碍,杜中宵的很多政策推行不开。人口不重要,这里是地广人稀的地方,营田务很快就能从内地运足够的汉人过来,改变人口结构。移民地区,社会基础比人口结构更重要,这才是杜中宵在意的。
第10章 模范部落
张饮下一杯酒,豪气勃发,敞开衣襟,取了一块肉吃了,对十三郎道:“数年不见,你酒量大了许多。想当年,你我一起饮酒,可不见你如此海量!”
一边的姚守信道:“都监,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十三郎只是经略随从,都监是巡检使,他如何敢在你面前饮酒?现在你们官阶相似,自然酒量也就不一样了。”
十三郎瞪着眼道:“胡说些什么!我是那样人?还不是随州练兵,日日与你们在一起,酒量也练出来了!来,都监,我们再饮一大杯!”
张道:“难道怕你!河东路将领里,哪个喝得过我!”
当年杜中宵在火山军的时候,张是沿边都巡检,数年过去,才做到麟府路驻泊都监,官职更是落在了十三郎后面。张觉得窝囊得不行,如果自己随着杜中宵,这些功劳哪个跑得了?说起打仗,十三郎虽然勇猛,自己难道差了?与党项作战的那几年,自己可是宋军最通猛的将领之一。
心里有疙瘩,酒就喝得多,张与十三郎拼酒不住。
第二日杜中宵起得晚,洗漱之后,吩咐人把王普找了来。
在客厅里落座,上了茶来,杜中宵道:“昨夜我看你花灯是只羊,有意做这行生意么?”
王普听了连连点头:“经略慧眼!小的琢麻了很久,觉得这生意好,以后必有前途!”
杜中宵道:“你多年做意,果然有眼光。当年我知火山军的时候,从西域请了人来,让那里学着纺毛织制。到现在六七年过去,那里粗具规模,不过还远远不够。在火山军时,我还请人从西域买了草棉种子,到京西路后广泛种植。说起来,京西路种草棉,要晚于火山军织羊毛数年时间。可现在,整个河东路织羊毛赚的钱,只有京西路棉布的零头。如此看来,这一行当大有可为!”
王普道:“经略,草棉是地里长出来的,羊毛是从羊身上收来的,不能比的。种草棉容易,养羊却是难。夏天时要找水草丰美之地,不住游牧,秋天收毛,冬天苦熬,太过艰难。”
杜中宵道:“我今日找你来,就是商量以后养羊的办法”
王普听了连连摆手:“经略,你但有吩咐,小的照做就是,商量如何敢当?”
杜中宵笑道:“种田放牧的事,我一个朝廷为官的,又知道多少?当然要商量。以后,河曲路这里放牧,全要从游牧变为定牧。这不是容易事。若只是营田务办成,百姓难免要说,只有汉人才能如此,番人都是游牧的。所以选你家来试,办好了给别人看一看。”
王普知道杜中宵在火山军执政时的风格,听了大喜过望,急忙道谢。
杜中宵道:“就游牧为定牧,你认为有哪些难处,说来听听。”
王普沉思一会,道:“第一个难处,便是牧地。为何要游牧?只因牧草就那么多,让牛羊只在一个地方吃草,很快就把草吃光了,必须换一个地方。所谓游牧,也不是到处放羊,而是选好路线,从这里吃到那里,再换条路吃回来,正好夏季牧场换到冬季牧场。改为定牧,就必须划分牧地,自家轮流放牧。”
杜中宵点头:“不错,这是第一项难处。划各家牧地的时候,必须选好地理,能够轮流放牧。一块地一块吃过去,转回来原先的牧地草再长起。此地春夏短暂,此事并不太难。”
不难的前提,是河曲这一带地广人稀,哪怕放牧都显得人口稀少。无非是牧地划得大一点,能够在春夏季轮换。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羊主要靠圈养,收割草饲喂。这一步太大,少数试点还可以,大规模推广一时有很多困难。等到人口增多,再慢慢向这个方向转变。
王普道:“春夏时节,特别是夏天,一切好说。那时草木茂盛,羊吃过草很快就长起来。以前游牧的时候,夏季其实搬迁也不太多。最难的是春天和秋天,外面有草,却太过稀薄,不能一个地方久待。牧民有夏季牧场和冬季牧场,难的就是春天和秋天,必须一路放过去。”
杜中宵道:“马无夜草不肥。此事经略司已有主意,在合适的地方种草,卖牧草给你们。春天和秋天的时候,你们可以买现成牧草,喂给牛羊。”
王普听了摇头:“经略,养羊才能赚多少钱?若是买草,岂非白干?”
杜中宵道:“放心,草的价钱不会贵,保证你们有钱赚就是。卖的草都是苜蓿之类精料,而且压结成捆,好运好喂,你们用了就知道好处。”
牧草不是普通的青草,不然就划不来了。比如最常见的苜蓿,汉通西域引种到中原,是最优质的牧草中的一种。苜蓿本豆科植物,不怎么消耗地力,而且营养丰富,可以当作精料的一部分。
河曲包括党项境内都是地瘠民贫的地方,远无法跟中原相比。宋军作战,吃的是麦、粟、米,党项军队吃的军粮,则是大麦、荜豆、青麻子。百姓连这些都没有,主食是鼓子蔓、丛蓉苗、登厢子及碱松子之类。难听一点说,党项军是吃着饲料把宋军打败的。
王普这些番部差不多,放牧牛羊是不错,但却没什么肉吃。他们吃肉,首领贵人吃什么?不但是没有肉吃,就连粮食也很少,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靠野菜野果之类充饥。
过惯了苦日子,杜中宵说的,王普直觉不靠谱。人都没有吃的,还有钱去买草?
杜中宵道:“以后不同了。你知道的,铁路通到了南边的保德军,几个月后就会通到东胜州。到了那个时候,外面无数粮食会运进来,价钱不似从前昂贵,你们也能买得起的。最重要的,通了铁路后这里的东西也可以运出去。以前你们卖一匹马、一只羊才能得几个钱?去了路上花费,剩不了多少钱。以后可以用火车直接运到中原去,价钱起来,又不愁卖,怎么还会跟现在一样?”
王普道:“经略知火山军的时候,马匹牛羊的价钱都涨了,着实几年好日子。奈何经略一下,牲畜不好卖了,价钱也降了。如果能跟从前一样好价钱,着实就不同了。”
杜中宵道:“当然好价钱。你不知道,现在东胜州这里,一只羊的价钱,东京城里连一只羊腿都买不到。有了铁路方便运,不知多少人会来这里贩牛羊。不但是牛羊,羊毛的价钱也会涨。”
王普听了,有些神往。唐龙镇建起来后,附近多了许多生意人,王普听他们讲起过中原的繁华,那真是想也不想的地方,如同天上一般。如果牲畜价钱涨上去,粮食价钱掉下来,以后着实是不同了。
按照杜中宵说的价钱,王普略算一下,不由得吓了一跳。东京城羊的价钱,是东胜州这里的七八倍之多,而且好卖。以后方便运输,不说跟东京价钱一样,只要牧民卖的价钱是那里的三分之一,收入就增加一倍不止。再加上粮食布匹降价,日子都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
神往了一会,王普突然问杜中宵:“经略,通了铁路,我们这些人能不能坐车?”
杜中宵笑着道:“当然可以!只要你舍得票钱!”
王普道:“怎么舍不得?钱是人赚来的!能去东京城看一看,这一辈子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