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好心
不知不觉,忙忙碌碌的秋收就已经结束了。营田务收米一万余石,不但完全补足了去年借支的永城县粮米,还有剩余。杜中宵决定留下五千石作为储备,另外五千余石解往州城。
此时的米不但是粮食,也是硬通货,储备的五千石米有许多用处。
谷场上,杜中宵做在一张桌子后面,翻看着本村的账簿。不远处的空地上,有本村的青壮在那里翻晒谷糠禾穗。这些脱米后剩下的谷草,便就是秣,与米合称粮秣,是优质的牲畜饲料。
常威站在桌子边,伸着脖子看杜中宵翻看的账本。一边看着,一边鄙夷杜中宵闲着没事,这些村账有什么好看的。但是杜中宵看,他也一定要看,不然心里便跟猫抓一样。
把账籍看完,杜中宵对常威道:“秋粮已经收完,过些日子我会解往州里去。你受知州所派前来察看秋粮,现在已经看完了,该回去交差了。”
说到这里,杜中宵取出一本册子,交予常威:“你虽在营田务住了不少日子,但我看在眼里,并没有用心。回去之后相公问起营田务事务,只怕你也答不上来。我这里有一本营田务条贯,里面详列了营田务所有事务,你拿回去看一看,以免出丑。等到回去,我会禀明相公,连这册子一起交上去。”
常威接了册子过来,随手一翻,口中道:“营田务怎么一会事,我都看在了眼里,又何必看什么条贯。随在相公身边多年,一二十个村子的事,原不必十分用心。”
嘴里这么说,手却紧紧捏住册子,再不肯交出来。
杜中宵心里冷笑。因为常威是在自己这里做事,回去夏竦问起来他一窍不通说不过去,说不定会连累夏竦对自己的印象,杜中宵才给了他条贯看。过个一两日,杜中宵会把条贯收回来,连带自己的书信一起给夏竦。书信里,杜中宵会写清自己对常威的评语。这厮实在是杜中宵两世为人都没见过的奇葩,难以想象夏竦会抬举这样的人。
收了新米,村中人人欢乐,都聚在谷场边上的仓库那里领米。
杜中宵让人收了账簿,走了过去。见到杜中宵过来,一众村民问候行礼。
仓库门口立着的,是杜中宵让营田务每个村子都有的石碑,写的是营田务收粮的原则。如不管出入用一样的斗,依实数不加消耗,平斗而不得有斛面,诸如此类。
此时地方收粮,因为税额是朝廷所定,要一级一级向上解送,其中的损耗和运输费用都要地方负担,便用一些法外手段多收。消耗是常例,朝廷允许多收十分之一,地方经济不好,收的越来越多。斛面则是指收粮时斗里尖出来的部分,官府收粮一定会有斛面,有的地方就靠多出来的这些粮支持一县财政。
营田务相当于官府就是地主,收入远高于朝廷税额,开出来的荒地不在原定税额内,对于州里来说完全是正税之外多出来的收入。杜中宵把一切收粮时的刻剥手段废去,也是吸引人来荒的手段。立碑在仓库外面,一是晓谕经手差役和百姓,二是尽量不让后来的官员破坏。
常威跟在后面,看着那石碑撇嘴。对于杜中宵这些为百姓着想的做法,常威分外看不惯。官员是朝廷所派,只管让朝廷满意就好了,百姓只要不饿死,就是官员的政绩。
看了一会分米,杜中宵转身,看见常威站在一边,一会看看自己,一会鄙夷地看看领米的村民,神情有些猥琐,一下子没了心情。告别了保正,带了柴信等人回了衙门。
一进衙门,常威便就急匆匆地跑回了住处,关起门窗,掏出杜中宵给的册子看了起来。
里面从营田建立起,如何选地,如何治理盐碱,如何招民开垦,甚至连建房等技术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常威看了大喜,一拍大腿:“有此书在手,回去相公必然夸我能干!可怜我辛苦了这些日子,还被那个知县数落,十分不值!好书,好书!”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仇士隆的声音:“哥哥,有什么好物也给兄弟们看一看,为何着起门来?”
原来是仇士隆两人见常威神神秘秘,以为他有什么好东西要独吞,躲在窗外偷听。
常威开了门,让两人进来,举着手中的册子道:“知县给我的营田务条贯,你们看了有什么用?”
仇士隆不信,道:“若是如此,哥哥又何必关门闭窗?定然还有好物,不肯给我们看。”
常威恨恨地道:“我们自家兄弟,如何会瞒你们?就是这本册子,杜知县给我,原以为他定然会把重要的东西不写。哪里想到这人痴的,里面竟然把营田务一应事务写得清清楚楚”
听见是这么回事,仇士隆两人便失去了兴趣。道:“今天走得乏了,哥哥饮酒。”
常威正在兴头上,取了些铜钱,让另一人去买些酒肉来。
此时已是深秋,晚上天气凉了,一口烈酒下肚,全身燥热,分外舒服。三人在常威房里,狼吞虎咽,也不知道饮了多少酒。
正在常威三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时候,外面传来歌声。原来是小青和晶晶,在外面不知玩些什么,一时兴起,唱起了家乡的吴歌。
一个唱:“张哥哥,李哥哥,大家着力一齐拖;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弯弯照九州。”
另一个接上:“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歌声清丽,委婉动人,好似让人置身江南水乡。
常威听见歌声,愣了一会,突然道:“离家多年,不想在这里听见乡音。唉,我们在这里饮酒,没个人陪伴,如此凄凉。”
常威是夏竦江南路老家的人,父亲就曾跟随夏竦的父亲夏承皓,是以得夏竦另眼看待。多年来随着夏竦在各地为官,特别是近十年来都在北方,忽然听见乡音,不由动了思乡之情。
仇士隆醉熏熏地道:“这必是杜知县的两个家伎,不知因何唱起曲来。”
听了这话,常威一拍桌子:“对呀,知县家里还有两个家伎。我们也算是他的客人,却不让这两个丫头出来唱曲陪酒,太也瞧不起人!兄弟,我们出去,把那两个丫头唤来,唱支曲子听!”
仇士隆吓了一跳:“哥哥,那是杜知县家里的人!莫要胡作!”
常威满不在乎地道:“两个奴婢,什么家里人!让她们来唱支曲子怎么!”
第102章 拿人
借着酒意,常威大步出了住处。仇士隆犹豫了一下,坐在原地没动。
到了院子外面,就见到不远处的水池那里,小青和晶晶两人坐在岸边,手拉着手看里面的鱼。两人一边用手拨着水,一边开心地唱着歌。
常威上前,高声道:“你们两个,随我回去唱支曲子,用来下酒!”
闻到常威身上浓烈的酒味,小青捂着鼻子道:“你喝醉了,说什么疯话!我们是夫人身边的人,哪里会给别人唱曲。快快离开,不然我们就要告诉夫人!”
常威大笑:“你们本就是陪人唱曲的,当自己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么!哈哈”
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去抓小青。
晶晶看势头不好,两个小女孩哪里抵挡得住一个大男人,飞快地跑了去叫人。
常威也不理,抓住小青的臂膀,便向自己的住处拖。回到住处,一把按到旁边的凳子上,给自己倒了酒,高声道:“我们饮酒,你唱支曲子来听!”
小青别过脸,高声道:“我不唱!”
常威抬手就打,仇士隆眼疾手快,急忙拦住,口中道:“哥哥,此是别人衙门,不可造次!”
常威把仇士隆推开,口中道:“什么别人衙门,还不是知州相公属下!只要我们替相公做了事,一个知县怕他做什么!兄弟,你帮我教训一下这个小丫头,让她老实唱曲!”
自从到营田务,常威被杜中宵教训几次,明显感觉到他瞧不起自己,心中积了无数怨气。今天杜中宵把营田务条贯给他,让常威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营田务是怎么回事,一下子有了底气。只要能回去向夏竦说明白营田务运作,自己又何必怕杜中宵。几碗酒冲头,这股怨气发泄出来,什么都顾不得了。
仇士隆见常威发酒疯,又不敢把他怎么样,只好死死拉住。
小青鼓起嘴,瞪着常威,一句话不说。自从到了杜中宵家里,被韩月娘教导,小姑娘也有了脾气。
酒意上涌,常威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这些日子对杜中宵的鄙夷与怨恨,全部都发泄了出来。好似杜中宵就站在他的面前,低头求饶一般。
正在这时,杜中宵带了柴信和几个随从冲了进来。
常威一见杜中宵,便仰天大笑:“这厮倒是来的是时候!这些日子,这厮处处欺我,终有让我出一口气的日子。忍你许久,现在要回相公府里去了,却不必再怕你!”
杜中宵看小青在一边,额头受了伤,肿了起来。一见杜中宵进来,小青嘴巴一嘟,哭了起来,指着常威道:“官人,这是个坏人!逼我陪酒唱曲,不从他,便就打我!”
看常威疯疯颠颠的样子,听见小青在那里告状,杜中宵哪里还忍得住?上前猛地一脚把常威踹倒在地,厉声道:“我把你当人,你却偏偏自寻死路!今日做出这种事来,容不得你了!”
常威坐在地上,瞪着杜中宵高声道:“我是相公门客,你能奈我何?少了我一根汗毛,相公必要惩治你!你不过一个小小知县,在我面前神气什么!”
看着常威,杜中宵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想要重惩常威,却又找不到借口,也没有手段。他不是自己治下,下牢都不能够。再打他几十板子,又有什么用?
长出了一口气,杜中宵看着常威,沉声道:“狗仗人势!你既借着知州名头为非作歹,那只好让知州裁断了!来人,备马,今夜我就带这厮去见知州相公,看他如何说!”
说完,吩咐柴信把常威绑了,又对仇士隆道:“你们两人一起随我去州城,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们亲口向知州相公说!如此胡做,我这里容不得你们了!”
仇士隆见杜中宵动了真怒,哪里还敢说话?
带着几个人到了院子,杜中宵深吸一口气,看着常威等人,只觉得荒诞无比。自己虽然看不惯常威的为人,但看在夏竦的面子上,一直对他客客气气。却没想到他心里有如此深的怨念,竟然把他自己给逼疯了。杜中宵不知道夏竦会如何处置,但这次一定要当面说清楚,自己这里不要再派家奴处理公事了。
韩月娘听见消息,赶了过来。小青扑过去,哭哭啼啼把事情的经过说了。
见杜中宵面沉似水,一个劲地吩咐备马,韩月娘有些担心地道:“官人,你连夜带人赶往州城去见相公,是不是莽撞了些?相公位高权重,只怕”
杜中宵摆了摆手:“此次若是不能当面说清楚,以后只怕会有无穷烦恼。此事躲不得,必须到知州面前说清楚。不然,这次送走一个常威,谁知明天又派谁来?”
此时已是深夜,一轮明月高悬。常威这一闹,整个营田务衙门的人都知道了。
让柴信带人押了常威,杜中宵骑马走在前面,趁着夜色直往亳州而去。
第二日傍晚,夏竦坐在书房里,神情专注地校勘《古文四声韵》。这是他最近几年在学问上下功夫最多的一部书,已经接近完成。经过最后的校验,就可以献给朝廷了。
一个公吏急匆匆地进来,叉手唱诺:“相公,永城知县杜中宵求见!”
夏竦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问道:“没有申明长官,他一个知县,擅自到州城干什么?去问明他有什么事,若是不重要,让他回去吧。”
公吏迟疑了一会,道:“回相公,杜知县押了府里的常威,不知发生什么”
夏竦抬起头来,皱眉道:“常威前去察看秋粮,学一学营田务怎么做事,会犯什么事?”
站起身来,踱了几步,道:“让他带常威进来,到西花厅等我。”
公吏领命出去,夏竦在书房里站了一会,怎么也想不出常威能犯什么事。常威是老家出来的人,在自己府上一直小心谨慎,虽然有他在外跋扈扰民的传言,但也没有十分恶劣的事迹啊。
百思不得期解,夏竦命把老知院喊来,与自己一起去见杜中宵。家中的奴仆,一向都是老知院在管着,夏竦很少插手。这次想必是常威在地方上不知犯了什么小事,杜中宵年轻气盛,小题大做。
年轻进士,有些本事,一心想着在上司面前出头。无非如此,夏竦摇了摇头。
第103章 杖毙
一路急驰,常威的酒醒了,面如死灰,默不作声。他当然知道一位进士知县动怒是什么后果,自己说破天去只是夏竦家奴,夏竦怎么也不会失了朝廷体面。
知院老仆到了书房,行过礼,便着急地对夏竦道:“恩相,我听说永城那个少年知县押了常威回来,不知要做什么。常威能犯什么事?必是那少年知县不知好歹,落恩相面子以搏虚名。”
夏竦淡淡地道:“你且随我前去,听听他是怎么说。知院,你管理这些僮仆以后也严一些,不要出去总是惹事。此时多事之秋,莫要让人闲话。”
老仆躬身称是,只是表情明显不服,显然并不把夏竦的话向心里去。
带着老仆到了花厅,就见到杜中宵站在那里,神情严肃。旁边的常威被反绑了两手,面色灰败,吃了不少苦的样子。柴信与几个随从和仇士隆两人站在一边,身体笔直。
夏竦咳嗽了一声,杜中宵急忙上前行礼。
知院老仆不等杜中宵说话,上前抓住常威的胳膊,口中连道:“这是什么事?这是什么事?你遵相公吩咐,到营田务做事,怎么被人绑了回来?相公颜面何存!”
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看杜中宵。
杜中宵自然知道这个老仆的意思,还是借着夏竦,埋怨自己。心里冷笑一声,并不理会。如果夏竦真为此事责备自己,任由家仆为所欲为,杜中宵也不介意上书朝廷,把一切都摊开来,无非是以后离夏竦远一些就是了。自己正榜进士,无非是官升得慢一些,夏竦还能如何。
看了一眼常威,夏竦对杜中宵道:“知县,这个常威在我家里甚是恭谨,做事仔细,我才派他去察看营田务秋粮。不知犯了何事,知县把他绑了回来?”
杜中宵道:“禀相公,这几日营田务收秋粮完毕。因我见常威此人在营田务察看,并不用功,怕他回来相公问起,一问三不知。便详列了营田务条贯,让他观看。”
说完,取出原来给常威的营田务条贯,呈给夏竦。夏竦略一翻看,点头道:“不错,这里面说得甚是详细。有此条贯,着得力人员,不难再办几处营田务来。”
杜中宵道:“不想常威此人,小人本性,得了这条贯,以为详知营田务事务,再用不到卑职了。这倒是小事,卑职是为朝廷做事,不必理会他怎么想。昨夜这厮饮了酒,不知怎么就发了酒疯,公然辱骂卑职,还强拉了卑职夫人的贴身女使,硬逼着陪酒唱曲。相公,在卑职的衙门里,这厮如此”
听到这里,一直站在常威身边的知院老仆都吓了一跳,一推常威肩头:“什么,你竟然敢做这种事情出来?那还了得?说,是不是得罪了人,别人冤枉你?”
杜中宵冷笑道:“常威又不是一人,他身边的随从都在这里,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事?”
知院老仆还要分辨,夏竦沉声道:“仇士隆,到底发生了何事?从实讲来!”
仇士隆本是军人,虽然与夏竦的关系没有常威那么亲密,但却更得夏竦信任。急忙走上前,叉手唱诺,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杜中宵就在一边,仇士隆不敢隐瞒,从常威得了条贯如何反应,喝了酒之后失态,一步一步越陷越深,最后强逼小青唱曲,丝毫没有隐瞒。
夏竦脸色铁青,等仇士隆讲完,转身对常威道:“事情果是如此?”
常威吓得两腿发软,颤抖着声音道:“小的万死,饮酒误事!以后再不敢喝酒了!”
夏竦冷笑一声:“我本是抬举你,给你一个学习政务的机会,却没想到你如此不堪。也好,如果我保举你为官,你再做出此等事来,只会更糟!以后?哼!”
说到这里,夏竦转过身来,高声道:“来人,把这厮拖出去,乱杖毙于阶下!”
常威吓得魂胆俱丧,一下瘫在地上,对着夏竦磕头:“相公,小的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夏竦铁青着脸,只是连连摆手,示意卫士把常威拖走。
卫士不敢违命,上前拉常威。因为都是熟人,并不用力,都用眼睛看旁边的知院老仆。
知院叹了口气,走到夏竦身边,行个礼道:“恩相,常威是府里老人,纵然千般不是,且饶他这一回。杜知县一时气愤拿了人,也不一定要置常威于死地。”
夏竦对身边的随从道:“知院累了,扶到后面歇息。”
一边吩咐人把知院架出去,一边问杜中宵:“知县,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杜中宵拱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依国法,常威借酒闹事,薄责即可。相公家规,卑职不敢过问。不过纵然奴仆,也是良民,若出人命,只怕要干犯国法。”
夏竦冷笑道:“我抬举这些下人,是指望着他们为朝廷出力,可没让他们败坏我的名声。毙了他犯了国法,我不过捐几官而已,又如何!这等下人,留在身边早晚是个祸害!”
说完,声色俱厉地对卫士道:“还等什么!把常威拖出去,毙于阶下!”
夏竦做了几年西北军帅,虽然没有直接带兵打过仗,主帅的威严还是在的。此时发起怒来,今人不敢直视。卫士叉手应诺,不敢再拖延,拉着常威到了花厅外面,取了军杖来。
听着外面的惨叫,杜中宵叹了口气:“相公家事卑职不敢过问,不过动用私刑,取人性命,终究不好,也不好向朝廷交待。这等小人,教训一番赶出家门就是,何必一定要取其性命。”
夏竦道:“治家如冶军,一定要严!他们没有畏惧之心,如何能把事情做好?”
杜中宵不好作声,只好静静站在那里。夏竦说什么治家如治军,从他治家来看,只怕治军也不怎么样。西北在他为帅的时候,基本连战连败,几乎就没打过胜仗。直到韩琦和范仲淹去做的副手,才把局面勉强稳定了下来。当然,韩琦和范仲淹也是他自己举荐的,识人的眼光倒是有。
听见外面的惨叫声越来越低,杜中宵的心情突然有些失落。他不是会为常威这种人悲哀,以他做事的风格,也只有这种下场才配得上了。只是站在这里,一直听见他在那里叫喊,让杜中宵觉得不舒服。
子曰君子远庖厨,便是这样的意思。喜欢吃肉,没必要自己做屠夫。犯人用刑,不必自己动手,更加不必经历这个用刑的过程。(明天上架了,希望大家能够订阅。)
第104章 赏识
处罚了常威,夏竦对杜中宵道:“营田务搞得红火,我原想让常威学来,在其他几县再搞几处。却没想到他如此没用,惹人笑话。知县,到书房讲话。”
杜中宵谢过,随着夏竦到了书房里,分宾主坐了。
夏竦翻着杜中宵整理的营田务条贯,边看边问。杜中宵记录得详细,夏竦问得更细,从设立招人到开田建设,方方面面都问到了。
最后,夏竦点了点头:“你既提举营田事务,亳州其余几县营田,一发也让你管了。今年冬天其余几县选几处,你派些能干的吏员,把事情做好。”
杜中宵一一答应。这是两人第一次深入交谈,夏竦给杜中宵的感觉,为人干练,处理起政务驾轻就熟,并没有一般文人官员不接地气的感觉。当然,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气和以上凌下的气质,还是明显地表现了出来。一切都告诉杜中宵,这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上司。
聊过了营田务事务,杜中宵小声问道:“相公,就此处决了常威,如果朝廷”
夏竦毫不在意:“我自会上书朝廷,请罚几官。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奴才,不打死,留着做什么!你若是早些把常威在营田务的行径告诉我,换个人去,他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杜中宵愣了一下,无话可说。自己怎么知道夏竦是这么个态度,早知如此,把常威赶回来反而能救他一命了。只以为夏竦会护短,哪里知道他对家里的奴仆根本不怎么在意。以夏竦的身份,行私刑打死家中奴仆,虽然犯了律法,不过降职罚俸,对夏竦来说不痛不痒。
夏竦见杜中宵为人谨慎,做事踏实,营田务也确实管理得漂亮,有些爱才。问道:“你到永城任知县,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建营田务。我且问你,营田务建得好了,对地方有哪些好处。”
杜中宵一时无语,心道自己任知县之后,明明在营田务花的精力不多,怎么夏竦这样认为?这位上司着实有些固执,自己认为事情是这样的,那就一定是这样的,浑不管事务如何。到了亳州,夏竦一眼就看中了杜中宵对营田务的管理,其他事情都无意忽略掉了。
想了一会,整理一下思绪,杜中宵道:“回相公,卑职以为,营田务有这么几个好处。第一是开垦荒田,招揽人户,繁荣地方。地方有了人口,不只是种地,其余工商各业都可以发展起来。再一个营田务是官府所有,收的粮食,赚的钱财,都可充实地方府库。官府手里有了钱,便可以在地方修桥铺路,造福百姓。甚且修水渠,广灌田地,变把瘠之地为良田。再者说了,营田务归官府所有,可以依军中制度,行保伍之法,使地方盗贼不发。”
夏竦一拍桌子:“说得好!最重要是最后一条,官府所有的营田务,没有地主,行保伍之法最是便宜。民编成军,农闲教阅,若是训练得法,足可保地方安宁。现今朝廷钱粮艰难,难就难在养军。如果行保伍法寓军于民,便可省无数钱财。此是治世良法,你说的不错!”
杜中宵皱了皱眉头,拱手道:“相公说的是。”
其实杜中宵的感觉,自己的想法总是与夏竦的想法合不起来。建营田务,杜中宵最在意的是发展经济的作用,而且这些地区的农业剩余不再有地主参与分配,而是由官府常握。官府手中有了资金,可以集中发展工商业,建基础设施,从而形成良性循环。夏竦对此完全没想法,他一直看重的,是营田务的组织形式利于保甲法的推行。地方实行保甲法,寓兵于民,从而减少军事支出。
说到底,夏竦还是着眼于怎么减少支出,而杜中宵则着眼于怎么增加收入。只是两人地位悬殊,杜中宵也只能附和夏竦所说,反正营田务也确实利于保甲法的推行。
夏竦意犹未尽,对杜中宵道:“现今朝政最难是钱粮,而钱粮十之七八用于养军。西北乱起,禁军不下百万之众,罄尽天下财富也难供养。此是天下第一大事。保伍法寓兵于民,是救此弊的第一良方。只是保伍推行于地方,未免有扰乱百姓,耽误农时之弊。你建营田务,一起种田,一起收割,农忙农闲一切决于衙门,便就没了这些弊端。此次回去,你当在此事上下功夫,让营田务编成乡兵,定期教阅,便是一大功。此事我在西北便就想办法,没想到在这里被你办成。”
杜中宵拱手称是。在自己的印象里,乡兵大约相当于他前世的民兵,只能是军事力量的补充。军事要想变强,还是要在正规军想办法,发展民兵这种投机取巧的办法是不可取的。不过夏竦的想法是这个时代的主流,杜中宵在他手下为官,也只能按他说的来。
夏竦越说越兴奋:“你若是能在营田务编练成乡兵,永城的那处巡检寨便就可移往别处,甚至减少兵员。此事办成了,我向朝廷为你请功。”
杜中宵拱手:“卑职一定不负相公所望。”
杜中宵在永城的作为夏竦看在眼里,知道他是个能干事的人。以前一直担心,杜中宵跟自己的想法不同,这才想着派常威这些自己人去学。等常威把事情办砸了,突然发现,杜中宵其实很顺从,并没有少年进士心高气傲的毛病。心中轻松,不住地向杜中宵灌输着自己治理地方的想法。
杜中宵唯唯连声,也不与夏竦分辨。自己的想法在这个年代注定了是小众,争辨没有意义,更加不要说与上司争辨。知县比不得知州,是知州的下属,权限受限,实际上是无权决定地方怎么发展的,杜中宵只能够配合夏竦的思路。只有等到自己坐到知州的位子,才能够按自己的想法治理地方。
夏竦到亳州,最重要的一条思路就是保伍法,实现寓兵于民。他所有施政,全都围绕这一点进行。
告别夏竦,杜中宵带着柴信等人出了亳州城,过不涣河,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一时有些茫然。自己也没有想到,此次押了常威入城,会是这个结果。来之前,还想如果夏竦护奴,自己该如何应对,完全没有想到夏竦二话不说,就把常威乱杖打死。夏竦能从一个小主簿,做到位比宰执,绝不是一个庸碌无为的人。不过处理了常威,自己得到了夏竦的赏识,又让杜中宵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依着夏竦的思路施政,杜中宵或许会得他赏识,但也会碌碌无为。知县任上,会失去很多学习锻炼的机会。杜中宵叹了口气,想来想去,也只能尽量把夏竦安排的事情做好,在此基础上,再实践一些自己的想法,为以后的仕途铺路。
第105章 突破
接了杜中宵回到后衙,韩月娘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大郎平安回来了!那个常威是知州相公府上老奴,你押了他去州城,我着实替你捏了一把汗,生怕被知州相公为难。回来就好了!”
小青在一边红着眼道:“可不是。初时我还不知道,相公带人走了,我听人说起厉害,才知道官人担了何等风险。都怪我不懂事,把常威逼得急了,闹到这种局面。”
杜中宵笑道:“你何错之有?那个常威胡来,是自己作死,谁能救得了他!到了州城,相公听说了事情原委,便就吩咐把他杖毙于阶前。可见相公家里,也不许奴仆如此肆意妄为的。”
众人都道侥幸,韩月娘急急吩咐摆酒,为杜中宵接风。
看着众人忙忙碌碌,只有杜中宵心里知道,包括自己在内,大家以前小看夏竦了。西北战败,天下官员百姓都看不起夏竦,从各个方面攻击夏竦的大有人在。而从此次常威的事情来看,夏竦绝不是那种位高权重,便跋扈无知的人。哪怕到了今天,依然头脑清醒,施政最少是有板有眼的。
夏竦在西北,一是无心边事,一心想要进入中书,做事不积极。再一个条件所限,他本就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又怎么能够力挽狂澜。但在西北不行,不代表夏竦在内地也不行。最少这个年代,夏竦是一个优秀的官员,而且有心做出一番事业来。
家中备了酒筵,为杜中宵接风,此次风波,便就这样平息了下来。
第二日,杜中宵叫了营田务的孔目官乔保平来,对他道:“秋收已过,现在营田务钱粮充足,再不是前些日子捉襟见肘的窘迫样子。此次去州城,知州相公吩咐,要在营田务推保伍法,不只是以前一样让各家互保,还要组织乡兵。有乡兵就要有军备,器杖州里甲仗库可以借一些给我们,但大多还是要我们自己想办法。县里收铁,多是打制农具,现在要打兵器,需多收买些铁来。”
乔保平有些为难:“官人,营田务的铁匠作,打制的农具卖得极好,多有外州商人到我们这里来收买农具的。卑职正想借着冬季农闲,多打制一些农具赚钱,若是制兵器,只怕”
杜中宵道:“无妨,现在有钱有粮,多招一些人来就是。永城地处汴河岸边,你可以让来往商人带话出去,凡是铁匠,来我们这里多给钱粮。还有,在附近乡间选些手巧的来,在铁匠作为学徒,学上些日子也能做活。铁匠作的很多活计,本就不需要熟手匠人。”
乔保平想了一会,点了点头。这个年代的工匠还是师徒制,开始是做杂工,学不到什么手艺,要让师傅满意,才开始教授技艺。如此培养人才太慢了,杜中宵建起来的场务,因为是官发钱粮,对师傅培养徒弟有奖励机制。正是因为如此,场务里才能充利用学徒。
商议过了兵杖器甲,乔保平道:“官人,如果招集乡兵,就要教阅。不管是十日一阅还是半个月一阅,都耽误农时。组织了乡兵,今年许多村子的开荒、垦田、修渠、铺路诸般事务就耽误了。”
这正是夏竦要求组织乡兵让杜中宵心烦的地方,营田务的人力有限,乡兵脱产训练几个月,便耽误了冬天做工程。营田务比周围的普通村子有吸引力,很多一部原因是人员组织得力,基础设施更好。人都去舞马弄枪了,各种工程谁来做?
想了又想,杜中宵道:“不如这样,修桥铺路诸般事务,与乡兵教阅合在一起。教阅完毕,直接把乡兵拉去修桥铺路。反正他们的钱粮,都是营田务里发,不会混淆。”
乔保平拱手称是。这就是营田务的好处,治下各村都是一个整体,关系简单得多。
聊过了组织乡兵的事,乔保平叹了口气:“刚收罢秋粮,有了收获,营田务好不容易缓过来,不再如以前一样捉襟见肘,知州就要办乡兵。现在周围盗贼不起,若再拖上几年就好了。多修些大沟,把周围的土地都整治好,多招些人来,营田务的钱粮当数倍于永城县。”
杜中宵跟着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整治土地可以,营田务再招人却不容易了,周围的流动人口大多已经被吸收进来,再招募人手,可能就是其他州县的了。人户是官员政绩,哪个官员肯让自己治下的百姓大量到营田务来,更何况随着营田务的发展,周边的地主纷纷提高了雇农的待遇,人不好招了。
算着营田务今年的收入,聊着营田务的事务,杜中宵有一种感觉,永城的营田已经遇到了一个瓶颈,再想像以前那样快速发展很难了。人力终究有限,现在又不是地少人多的时代。
讲罢了营田务的事务,乔保平突然道:“官人,陶十七一直鼓捣的那个什么蒸汽机,最近说终于好用起来。他托我跟官人说一声,若是有闲,去看一看。”
“哦”听了这话,杜中宵吃一惊。从自己提出蒸汽机的构想,到现在有数年时间了,有自己从旁指导,陶十七一直用功,又有韩绛和苏颂从旁协助,也该有些成果了。不需要多么先进,只要能够装到船上,可以在汴河上运输就是成功。
大宋与历史的英国不同,没有大量的殖民地,但有庞大的国内市场。现在最要紧的,也不是发展轻工业,而是与军事相结合的重工业。一个火药,一个蒸汽机,便是核心。如果由此形成煤钢联合体,便就可以初步开始工业革命之路。
于大宋纺织业不是一个好的工业革命的引子,交通运输更加合适。有官方的力量,如果蒸汽机进入实用阶段,可以大建铁路和轮船。一旦解决了运输问题,内地发达的经济,就可以转化为边境地区的军事实力。有内地源源不断的物资运到边疆,便就可以改变与党项和契丹的实力对比。
夏竦一心要行保伍法,寓兵于民,减少军事开支。实际上一旦解决了运输问题,西北的军队可以增加几倍,用人堆也能把党项堆死。
想到这里,杜中宵再也坐不住,站了起来,来回踱步。想象一下,如果有铁路通到西北,便就有足够的钱粮,支撑数路几十万大军,分几路向党项进攻。党项才多少人?有六十万大军,一路三十万,硬推过去,元昊有天大的本事也抵挡不住。
什么保伍法,杜中宵在营田务实行的也不是保甲,其实是集体化的村庄而已。保甲其实还是把农民限制在土地上的思路,与杜中宵推行的政策南辕北辙,本就不是一路。杜中宵要做的,是把内地的经济发展起来,再利用交通网络,把经济力量最大程度地转化为对边疆地区的军事力量。
第106章 故人重逢
听着机器的轰鸣声,杜中宵好似回到了从前熟悉的岁月,一时有些出神。
陶十七兴奋地道:“官人,你看这机器小了许多,可力气却大得多。我试过了,现在这机器的力气可比得上十头牛,着实是了不起!”
杜中宵拍了拍陶十七的肩头,道:“干得好!此物制出来,不管是装到船上还是用来拉车,都有极大的用处。你若有意,以后不要做别的事了,专门研究这机器。”
陶十七道:“官人吩咐,小的自然照做。不过河里的船有帆,何必用此物?此物用了不少铜铁,价钱极高,用来拉车也是不划算的,不如使用牛车。”
杜中宵笑道:“不管牛车马车,最麻烦的都是饲养牲口麻烦。用这机器拉车,只要有煤,可以日夜不停。即使价钱贵一些,也不是牛车马车能比的。至于河里,这机器可以代替纤夫。仅在汴河一线,便节省十几万人力。这机器再贵,也是值得的。”
蒸汽机比畜力强的最重要一点,就是使用成本低,而且运行时间长。以现在的技术,制作出蒸汽火车来,也未必比骑马更快。但蒸汽火车可以日夜不停地奔驰,哪怕时速五十里,一日一夜也可以轻松跑到千里之外,这就是什么车都比不了的。
杜中宵有前世的记忆,自然知道蒸汽机意味着什么,但对这个时代的其他人来说,并不能一下子就认识到蒸汽机的价值。哪怕历史上的欧洲,蒸汽机也是慢慢推广开的。便如陶十七,虽然一手参与制造了这台蒸汽机,但却想不出这东西的价值,对他来说只是兴趣爱好而已。
杜中宵让陶十七开着蒸汽机,连续运行三天三夜,看一看会不会出什么毛病。
接到杜中宵的信,韩绛迫不及待地从陈州赶来,要亲眼看看最新的蒸汽机什么样子。
看着轰鸣的蒸汽机,韩绛对杜中宵道:“待晓,这机器十几天来一直动着?”
杜中宵点头:“不错,若不如此,怎么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毛病。”
“好,好,现在这样大小,可以安到船上去了。我听人说,江南本有车船,用人踩踏,在湖里运转出飞。我们可以从江南请会制车船的工匠来,把这机器装到车船上。如果一切顺利,汴河上的漕船用这机器,可以省下多少船工纤夫!此是国之重器啊!”
杜中宵笑道:“不只是船,我在想,这机器真地好用,可以装在车上。不用马匹,就用这机器拉着车子。你想啊,石炭只要从地里挖即可,不用饲料,不用人去养。”
韩绛皱着眉头道:“装在车上,可以吗?机器装在车上,怎么能走?”
听了韩绛的话,杜中宵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想了一会才醒悟过来,韩绛的印象中车都是由人或牲畜拉的,这机器怎么拉?理了一下思绪,杜中宵对韩绛道:“机器装在车上,直接让轮子转。车轮转起来了,车便就向前走了,是也不是?”
韩绛想了好一会,才明白杜中宵的意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对杜中宵来说,有前世的知识,蒸汽机自然跟火车联系起来。但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自带动力的车没有见过,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便如韩绛,听了杜中宵的话,也不向车的那个方向想,而一心想着把蒸汽机装到船上去。
汴河里的漕船有帆,装蒸汽机上去,是辅助动力,代替纤夫。
看过了蒸汽机,韩绛道:“待晓,你把这机器的图给我一套,我回陈州,着人照着制一台出来。陈州可制船,我从江南找些船工,制艘车船,试试这机器在船上用起来如何。”
杜中宵自无异议。自己的永城县是个小地方,没有造船的条件,只好让韩绛去试制轮船。
把蒸汽机装到车上,并不一定要修铁路,做拖拉机一样可以。铁路的好处是运量大,运行平稳,专营线路。杜中宵现在是试车,等车好了,再造火车修铁路不迟。
与韩绛一起回到后衙,两人闲坐。
杜中宵道:“子华,现在朝廷令地方广建学校,我县里也要建一处。我在想,这几年我们几个人搞的这些画图、算学之类,可以放到学样去教。这些东西学了,也有大用。”
韩绛道:“自然可以。只是就怕无人愿学。科举不考这些,谁愿意费那心思。”
杜中宵道:“又不是所有的人读书都能做官。建起州县之学,入学的学生,又有几人能中进士。而学了这些,中不了进士,也可以入场务啊,总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按照杜中宵的设想,以后州县都可以办一些官有工商业之类,专门从学校里招学这些的学生,从而形成一种循环。只有把学习跟就业联系起来,才能提供学习的动力。
韩绛想了想,点头同意。陈州是繁华之地,官有的场务酒楼之类比亳州多多了。
两人谈了一会闲话,述说了这一年的别离之情,不知不觉又转到了技术上来。
韩绛道:“我听说你这里前些日子打造了几十把好刀,卖了不少钱。又听人说,你这里有高手匠人,专门的法子,可制好钢,是也不是?”
杜中宵笑着摇头:“卖了二十把刀而已,怎么闹得人人皆知。不错,我有制好钢的方法,夏相公还让每月都送不少到作院,打造军器呢。”
韩绛向前凑了凑身子,道:“这法子好不好学?能不能外传?”
“这有什么不能外传的,也不难学。这样,过两日我带你到场作那里,实际看一看。怎么,子华有意学这制钢的法子?”
韩绛点了点头:“你想啊,要制那蒸汽机,要用多少好钢。不自己制,有钱也无处买去。”
韩绛说的是实情,这个年代,好钢稀缺,拿钱也难买。杜中宵的坩埚钢产量不大,但方法简单,很适合各地自己生产。陈州是个大地方,做这些比杜中宵方便多了。
此时庆历新政已经全面展开,很多年轻官员被重用。但韩绛和杜中宵两人对此都不态感兴趣,谈话几乎不涉及朝政,专注在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上。(今天有事,只有一更,见谅。)
第107章 生财有道
陪着韩绛出了城门,看着路两边的店铺和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杜中宵对韩绛道:“子华,你不是问我衙门里那‘永城公社’的钱从哪里来。实不相瞒,就是从这里来的。”
指着两边的店铺,杜中宵道:“从出了城门,一直到码头,这两边的店铺全部都属于公社。凡是本县公吏差役的俸钱禄米,他们的日常公事用度,全都出自这里。因为生意红火,收入不菲,现在永城县里不管是招募的公吏,还是轮差的差役,都能衣食自给,不必刻剥百姓。”
韩绛看着路两边的店铺,感叹道:“待晓在县里建处公社,作为公事用度,此事我在陈州便就听说过。衙前重役,多是为官府看管府库,赔得倾家荡产。似这般运营得法,不但不用公吏人役赔钱,还能够领到俸钱,只听说永城这里能够做到。今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看看,你是怎么料理这一摊事务的。”
杜中宵到永城接近一年了,可谓是政通人和,治理效果卓越,周围的州县多有耳闻。陈州虽然是属于京西路,但与亳州相邻,韩绛也听说过。他此次来除了看蒸汽机,另一个目的,也是想看看杜中宵是怎么治理地方的。杜中宵专门于衙门立一名为“公社”的库,作为公务费用的来源,韩绛极感兴趣。
随着西北战事的进行,朝廷对地方财政搜刮加剧,导致地方财政困难,引发了很多问题。公吏差役阶层,因为地方财政不好,大量破产,引起了很多官员的关注。这是此时的政治热点,杜中宵用这个办法解决问题,实际上是改差为募的变种,不能不引起其他官员的注意。不要说隔壁州里的韩绛,实际上京城里也有官员注意,很多人在看效果。
不过此时执掌朝政的庆历党人,处理这个问题的思路是轻薄赋,尽量减少人力,与杜中宵的做法相性不符。虽然有成绩,并没有得到奖励而已。
离城门最近的是一处茶铺。与以前只是卖茶水的简陋铺子不同,这里的地方更大,除了茶水,还卖一些小吃之类。这里不但是喝茶的地方,也是信息汇聚之处。特别是码头那里,各种各样的商业信息都在此处。有人运了什么货物发卖,哪艘船要招船工,诸如此类,都到这里。
茶铺外面,是几块巨大的白壁,立在茶铺门口的北边。第一块是朝廷政令,不管朝廷诏敕,还是州县谕令,全都在这里公布。旁边几块,则是各种各样的商业信息。发布信息都有价格,茶铺里有专人负责张贴,有展示的时间,一切明码标价。
见白壁前站了一二十人,韩绛好奇,也凑上去观看。
第一条便是招人,今日码头那里来了几条船,从永城这里收买货物,招人搬运。上面有人数,有价钱,等到招满了人,茶铺里的人便就来把信息划掉。后面则是各种收或卖各种货物的广告,琳琅满目。
韩绛看得连连点头,对杜中宵道:“难怪这处茶铺生意兴隆,这几处白壁于百姓极是有用。”
因为聚集的人多,不时有识字的人念白壁上的文字,不识字的也能够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杜中宵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县临码头,当然要做这些事,让百姓从码头得些好处。”
随步进了茶馆,见一桌桌人坐着谈天说地,小厮端着蚕豆瓜果不时叫卖,热闹非凡。韩绛看得连连点头,茶馆里这些零嘴才卖钱,真正茶水能卖几枚铜钱?
杜中宵却有些不满意,现在茶馆里还是冷清了些。依着他的构想,最好再加上些娱乐项目,比如打麻将打扑克的,说书的唱戏的,那才是真正热闹。不过永城是小地方,他也没那么多精力发明这些,便就算了。等到以后有了机会,自己尽量让这个时代的娱乐丰富起来。
看着韩绛左看右看,杜中宵有些想笑。用自己前世的说法,韩绛现在是来学习永城的先进经验了。
第二家铺子是酒楼,卖的都是好酒好菜,对面则是一家高档客栈。这两处都是为汴河上的富商权贵准备的,与其他州县的酒楼客栈相差不多,韩绛也没兴趣观看。
走过客栈,韩绛随口问道:“这些酒楼之类,是什么人在管?”
杜中宵道:“都是雇的主管。他们在这里做事有工钱,还依着每月纯利抽头。”
韩绛点了点头,甚是同意。路两边开的都是赚钱生意,最怕的是用人不当,成了当地豪门大户势力人家揽财的所在。全部都有雇来的主管,用杜中宵前世的话说,就是职业经理人,弊端就小多了。
紧领着客栈的,是一处澡堂。此时已是深秋,生意极是红火,进进出出人不断。
韩绛抬头见门匾上写着“华清池”三个大字,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所在?”
杜中宵道:“这里是沐浴更衣的地方,俗语叫作澡池子。码头上来往客商众多,多有人住在船上而不住店,沐浴更衣不便,才建了这处所在。子华,一会我们看罢了,也到里面泡一泡,去去疲乏。”
韩绛笑道:“此等地方人员芜杂,还是不必了。”
杜中宵忙道:“子华切不可这么说。这里面沐浴,远不是家里能比的,诸多好处”
正在澡堂门口晒太阳的手力莫伦,见到杜中宵到来,急忙起身飞跑过来行礼:“小的见过官人。”
杜中宵点头,问他:“你因何在这里?今日这里是你当值么?”
莫伦连连点头:“回官人,正是小的当值。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小的就是。”
说完,便就站到柴信的身后。
杜中宵对韩绛道:“这里的产业,是县里公吏差役的,并不属于朝廷,是以称公社。本县公吏会选出五人,每日在这里轮流当值,处置各种事务。公社的钱财出入,也要由他们覆查。”
听了这话,韩绛皱了皱头,没有说话。这是他想不通的地方,涉及钱粮,如此重要,常规是要严防公吏插手的,最好全由知县掌管。杜中宵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让公吏监督覆查,还让他们负责日常管理的监督。胥吏贪渎成性,这些人怎么可能信得过?
不过现在杜中宵这里一切运行良好,韩绛也不好说什么。
这就是理念不同,杜中宵眼里,公社是解决县城公吏问题的。由于以前他们没基本没有俸禄,为了维生,不得不刻剥百姓,甚至同僚之间也互坑个没完,有的事情到了可笑的地步。比如不管是百姓还是其他什么人,只要进衙门办事,处处都要交钱。各种文契,都明码标价,就连跑腿都是有价钱的。县里的公吏坑百姓,州里的公吏坑县里的。县里从州里领文书,递公文,全部都要给钱。公吏没有办公经费,大宋的官府实际上是有偿服务。不但是百姓,衙门里的人,做任何事都是有价钱的。
有了公社这个公库,杜中宵才真正取消了衙门的陋习,一切公务费用都从公社的账上出。正因为这账跟公吏息息相关,不让他们管理,作为官员的小金库,积弊是改变不了的。
彭新树从浴池出来,一边理着衣袍,一边甩了甩头,大声叫道:“痛快!那个闵小哥搓起身子来堪称一绝,等到下次来,还要找他!”
说完,见到杜中宵和韩绛一行人站在路上,急忙过来见礼。
杜中宵向韩绛价绍道:“这是贩铁的商人彭新树,前次我打制二十把好刀,便就是卖给了他。此人做生意极有法度,本县的铁多是他从外地贩来。”
韩绛上下打量了彭新树一番,点头道:“若有好铁,也贩些去陈州。”
见彭新树疑惑,杜中宵道:“这是陈州韩通判,还不过来见礼。”
彭新树听了,急忙上前行礼,连道得罪,口中道:“官人若买,小的一个月贩几万斤去。”
韩绛点头:“我正要些好铁用,如你卖永城这里的,两三万斤总是要的。”
彭新树连连答应,谈定一笔生意心里高兴,道:“两位官人若是有闲,小的在那在‘庆春楼’摆一桌宴席,用些酒菜如何?那酒楼酒菜精美,不可错过了。”
杜中宵道:“劳你破费,我们就却之不恭了。我们还有些事情,一会去那里寻你。”
彭新树连连答应,带着几个随从,摇摇摆摆向‘庆春楼’那里去了。
韩绛对与商贾吃饭有些抵触,不过想起县里没有公使钱,不让彭新树请客,便就要由杜中宵自己掏腰包,没有说什么。虽然知县的俸钱未必比幕职官低,但待遇还是差得远了。
彭新树离去,韩绛看着浴池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感叹道:“不过是处沐浴更衣的地方,可是看起来生意兴隆,竟然能够赚不少钱财。”
人群后边的莫伦道:“不瞒通判官人,莫要小瞧了这洗浴的地方。汴河上来往的人多,到了地方谁不想沐浴一番?几文钱而已,便就可以进洗得清清爽爽,换了个人一样,每日可赚几贯呢!”
这里只是洗浴的话,每人十文。码头上每日来往多少人,浴池里的热水舒服,谁不想过来痛痛快快地泡上一场。如果搓背之类,各种服务最高可以几十文,进项着实不少。关键是浴池用煤烧水,用的人又多,成本较低,看着不起眼,实际上是赚大钱的地方。
韩绛合计了一下,暗暗点头。杜中宵在去码头的路上这些店铺,看着不起眼,可每月算起来赚的钱可是不少,怪不得能够让县里公务用钱不缺。
第108章 商业旺地
看着旁边的豆腐铺子,韩绛笑道:“这种东西放一放就变馊了,开偌大一间铺子,会不会赔钱?”
杜中宵微微一笑:“子华,你说的那种豆腐,是卖不了多少钱的。随我来看。”
说完,带着韩绛到了铺子里。只见柜台上两大方豆腐,上面蒙了白布,不时有客人进秋选购。在两边有架子,上面摆着的却是各种豆腐干制品。包括豆腐干、豆腐皮、豆筋、腐竹等等,应有尽有。这些豆腐制品,只要知道了豆浆加热后,可以一层一层把上面的膜揭下来,便可以制出无数花样。
把韩绛带到架子前,杜中宵指着腐竹和豆腐皮道:“子华,这也是用豆制出来的,都是干货,可不会变馊。放置得法,数年都可以完好无损,能行销至千里之外。”
韩绛看着甚是惊奇,上前摸了摸腐竹,口中道:“却作怪,摸起来弹弹的。这样物是如何入口?”
杜中宵道:“炒了煮了都是好菜,便如肉一般。一会我们到酒楼,做几味让你尝一尝。”
韩绛看了一会,连连点头:“没想到竟有这种妙法!能够制成此物,菽豆便就有了许多用处,不再似从前,多做马料。菽豆宜田,可增地力,能够有这制豆腐的法子,当多多种植。”
杜中宵道:“不错,本县有夏种菽豆,冬种小麦者,此物最多。除了此处制豆腐,后面还有榨油作坊,可制豆油。豆油虽然点灯烟大,用来炒菜却是极好。”
大豆虽然在中国很早就作为食物,但食用不便,到这个年代吃的也不多。民间种豆,大豆并不是最主要的品种,绿豆之类反而面积不小。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食用不便。此时的食用油,以芝麻最多,又称胡麻油,不过多用来点灯。各地如河东多用大麻油,陕西用杏仁油等,极少使用豆油。杜中宵建这处豆腐作坊,不只是卖豆腐和豆制品,还兼营榨油,充分利用大豆的价值。
其实不要说豆油,就连豆腐这个年代也不普遍。虽然杜中宵前世所知道的,豆腐是汉朝淮南王刘安偶然制出,但一直到宋代,才开始普及。淮南王制豆腐的说法,也来自于宋人所述。
大豆这种植物,只有榨油和制豆腐,才从诸多杂粮中脱颖而出,不然用处不多。直接煮了吃,实在不是汉人所能接受的,极其少见。用大豆榨油,是杜中宵在永城首创,大规模制作豆腐,永城也同样是全国独一无二的。这里的大量豆制品,实际上是卖到了外地,绝不是韩绛见到的个豆腐作坊那么简单。
听了杜中宵的介绍,韩绛来到旁边的油缸边。一掀缸盖,便有浓烈的香气散发出来,不由道:“好香,此油味道,不下于胡麻油了!”
杜中宵笑道:“若说煎炸食物,这豆油还胜过胡麻油。不过胡麻油点灯无烟,却又远不是豆油能够比的。这油长于来煎炸食物,这才是好物。”
乡下人说日子艰难,经常说食物中没有油水,其实在这个年代,连没有油水这个说法都没有。炒菜刚刚出现苗头,炸的食物很少,就连比较成熟的油煎,也只有有钱的大地方才多。百姓平常吃饭,主要就是吃煮熟的米,加上一些酱菜。至于油水,那是不存在的。
这个年代,做重体力活的人,一顿吃上几大碗饭稀松平常,饭量让杜中宵咋舌。究其原因,还是脂肪类摄入太少。吃的食物中油多了,才有资格少吃饭。
这是不同时代饮食习惯的不同,韩绛理解不了这些。在他眼里,油最重要的是用来点灯,豆油点灯效果不好,便就觉得可惜。至于食用价值,韩绛根本就没有那个概念。
看韩绛神色,杜中宵便就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这个年代人们还没有适应油脂的好处,对于口腹之欲的认识,是味甘口滑,煮好的大块肉才是大家追求的。
一转身,见到一个伙计带着客人,正在向外面车上搬一捆一捆的腐竹,韩绛问店里主管:“那个客人怎么买这么多?这东西价钱不菲,他买了又何时才能吃完?”
主管行礼:“回官人,那是真州的客人,贩了回乡去卖的。”
“哦“韩绛点了点头。怪不得这店建在码头边,原来是做外乡人的生意。
从豆腐店出来,韩绛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客商,感慨万分。杜中宵还真是有经济头脑,借着码头的优势建了这么多产业,怪不得他县里财政充裕。
豆腐铺子旁边是药材铺,把从毫州等地收来的北方药材,向江南批发,生意一样火爆。
感叹一番,韩绛道:“待晓,你在这里建这些铺子,让县里公吏去管,他们可是发财。“
杜中宵道:“子华想得差了,他们就拿些俸钱粮米,怎么会发财?这是公钱,不分给他们。这些铺子赚来的钱,抵的是县里的各种苛捐杂税。如折变、支移、科配,诸如此类,现在都从这里出,不再苛责百姓。我们为官,是给百姓好处,公吏差役能够养家糊口已是足够。”
韩绛连连点头,完全明白了杜中宵的意思。县里只所以收大量的科捐杂税,为了多收钱,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官员贪敛其实不是最大的原因。原因之一,便是县里的行政成本,各种开支,只能用这些手段科敛,那点分的酒税之类根本不够塞牙缝的。再一个,便是公吏很少有俸禄,又经常大量负担官员的日常开支,只好向百姓伸手。县里有这些产业,包揽了行政成本,减轻了百姓负担,相当于减税。
见旁边是烟花铺子,韩绛笑道:“永城烟花,现在周围数州都有名声。既然到了这里,临行时我也要买上一些,待到年节,家里好好热闹一番。”
制烟花的场务被州里收去了,杜中宵便建了处贩卖的铺子。这里临近码头,南来北往的客商买的极多,生意非常好。
紧靠着码头的最后一家,是杂货铺子,是永城在这一带商业的核心。韩绛一看摆在外面的货物,便就惊呆了。这里不但有苇席等各种各样的土特产,还有肥皂这种最近风靡的新生事物。最要紧的,这里都是大规模出货。很多汴河上的船,从千里之外就为了到这家店里,装上各种日用物资,贩回家乡。
上前拿着一块肥皂,韩绛感慨道:“前些日子,有人送给我几块,此物极是好用。他们都说是永城这里产的,我还一直纳闷怎么没有见到,却没想到在这里这样卖。回去时,此物要多买一些。”
杜中宵道:“不必,最近我制了一些有鲜花香味的,到时送些给子华就是。”
这一带是盐碱地,硝和碱是一直产的。杜中宵用硝制火药,又怎么会放过用碱制肥皂的机会?肥皂制起来并不复杂,无非是碱和油脂煮了混合。虽然现在永城制的肥皂非常简陋,依然大受欢,沿着汴河北到东京,南到苏州,销往各地。由于珍贵,大家都是用来洗脸。
前些日子杜中宵偶然在韩月娘那里发现瓶不知她从哪里买的花露,便制了些香皂出来,就更加珍贵了。带着香味的香皂,这可是这个年代的奢侈品了。
第109章 新式菜肴
码头这一带最好的酒楼,便是属于永城公社的“望江楼”,不只是菜色精美,门口彩楼下还有许多唱曲的女妓。确切地说,这个年代的酒楼属于娱乐场所,有些像杜中宵前世的卡拉ok。
二楼的小阁子里,杜中宵与韩绛相对而坐,看着窗外汴河上的景色。
一个打扮利索的小厮飞快地跑来,行礼道:“二位官人饮什么酒?用些什么菜?”
杜中宵道:“最好的酒来一瓶,再来几样时鲜果蔬,要用大火炒的。还有,来一盘羊肉,再蒸一尾鱼。对了,若有新鲜青菜嫩藕之类,制几个凉菜过来。”
小厮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
杜中宵对韩绛道:“子华,尝一尝我们这里的风味。我们不是刚在豆腐坊里见过榨豆油么,且看看用豆油炒出来的菜,与以前有何不同。”
韩绛笑道:“我不贪口腹之欲,待晓不必在这些事情上用心思。”
杜中宵不语。这可不是口腹之欲的问题,而是一场饮食革命。这个年代,正是后来的中国饮食文化形成的关键时期,其中最核心的,当然是炒菜。炒菜不只是味道上的变化,更重要的是油脂的使用,脂肪摄入大量代替主粮,让人的饭量变小。
此时北方的种植结构,依然是粟即谷子为中心,淮河以北种麦并不多。谷子自然有许多好处,比如耐储存,方便加工,入口的口味较好,但与小麦比起来,却就远远不如了。如果能够推广面粉,增加小麦的种植面积,不只是百姓吃得好了,更可以改变种植结构。种冬小麦,一年两季就可以再种一季黄豆。虽然连茬会出现问题,但只要配合谷子和高粱换茬,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随着小麦面积推广,大豆的种植面积可以增加。多出来的大豆用来榨油,就可以极大填补主粮的不足。说到底,同样的土地面积,可以供养更多的人。
杜中宵推广榨油,用油炒菜,目的不是更好的口味,而是种植结构的改良。
用不了多久,小厮端了几个凉菜上来。一盘拌好的藕,一盘黑木耳,一盘菠菜,还有一盘鱼脍。韩绛看着新奇,问杜中宵:“这店家古怪,不上果子,却来几盘时蔬。”
杜中宵道:“这就是本酒楼不一样的地方,口味清爽,正好下酒。子华,我们日常软饭肥肉,其实于身体不好,多吃些菜,对身子有好处。你尝一尝,这些小菜味道甚是可口。”
韩绛吃了片藕,脆脆甜甜,果然不错。只是他不习惯这样吃,尝过两片,便就把筷子放下了。
现在吃饭的习俗是大鱼大肉,配汤饼之类。杜中宵前世的话说,就是煮好大块的肉,而且专找那些那些肥肉多的地方煮,再配上各种各样的面饼面条。哪怕喝酒,也多是如此。用那个年代的眼光看,这样吃当然不太健康,蔬菜太少。
这家酒楼是杜中宵按着自己的口味改的菜单,已经颇有后世的风采。自己堂堂知县,杜中宵当然要按自己的口味安排食物,不然这官当得也太过没有意思。知县喜欢这样吃,永城县从官吏到百姓也都学着这样吃,迅速成为一种风气。这里的菜色,竟然很快成了本地风味,汴河上的客商,许多到了这里都要专门来吃一次。这是高档酒楼,要的就是一个贵字,这些菜味道也确实比原来的好。
韩绛不好口腹之欲,可惜对这些并不习惯,也不感兴趣。若是杜中宵前世,两位这样身份的官员吃饭,大肉大鱼上来未免煞风景。可这个年代,皇上请饭也是大肉大鱼,要的就是这个俗气劲。
正在杜中宵为韩绛对自己的新式菜肴不感兴趣而觉得可惜的时候,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娘子,捧了琵琶,身后跟了老儿,到了阁子里。也不说话,就在门口坐下,呀呀唱了起来。
这是此时风气,就像前世到了卡拉ok,总有人过来为你服务。这些人就靠此谋生,很多时候就是强买强卖的,由不得你拒绝。
杜中宵要与韩绛说话,取了几个铜钱,交予两人,让到别处唱曲。
那两人接了钱,行个礼,坦然到其他阁子去了。这里他们来过,后边便不会再有人来。
看着唱曲的小娘子离去,杜中宵不由想起了卢赛赛。那妇人这些日子被陈勤养得白白嫩嫩,又不安分起来。托了几次曲五娘,要再来管理这处酒楼,杜中宵没有应允。那妇人性子着实不好,让她到这里不知又惹出什么事来。陈勤做事分外卖力,牧场那里牲畜繁殖很多,尽量要安他的心。
唱曲的离去,小厮高声叫着,把几样热菜一一端了上来。一盘肉炒豆角,一盘清蒸鳜鱼。
韩绛尝了一口肉炒豆角,香脆可口,这种炒菜的特有风味是自己从来没有吃过的。放下筷子,口中连道:“这个好,这个好!香香脆脆,却是从来不曾吃过的。”
杜中宵连连相劝,两人饮了几杯酒。
几巡酒饮罢,话题转到政事上来。杜中宵道:“子华,那蒸汽机现在做得小了,看样子应该能够安到船上。你回去的时候,我把全套图纸给你,你找人试制。我那里的熟手工匠,也可带两人回去。”
韩绛点头:“我听说这机器,都是那个陶十七一手试制。若是有此人”
杜中宵连连摇手:“别人可以带去陈州,陶十七却是不行,此人我还有用处。”
韩绛摇了摇头,不再坚持。只要有图纸,有自己从旁指导,机器总能够造出来。他现在担心的,是找制船的匠人。陈州那里只能制河里的小船,要造车船是万万不行的。
此事两人交流最多,谈了几句,便就略过不谈。
韩绛道:“制蒸汽机我自在陈州找高手匠人,不过制铁的工匠,待晓还是让我带几位回去。以后要制机器,必然要用到许多好铁,哪里买去?只有在本州制铁,事情才好做。”
杜中宵沉吟一会,才道:“不瞒子华,我现在县里有两处赚钱的地方。一处就是今日见到的这些店铺,赚的利息充交钱粮,为公吏差役发放俸禄。还有一处,是营田务。营田务除了开田种地,收粮米,也有几处作坊。其中最赚钱的,便是打造各种农具。今日见了许多店铺,其实单按一种货物卖的钱,本县赚钱最多的就是农具。是以我这里用铁极多。匠人我可以让你带一些回去,但从化铁炒钢,到坩埚钢,每样都只一二人。子华回去之后,要让这些人教会其他人,才是正途。”
第110章 变出来的钱
韩绛带了一些工匠和新式蒸汽机的图纸回了陈州,匆匆已是数月。杜中宵听说已制了车船出来,只是蒸汽机安在上面并不顺利,还在不断完善。这种新生事物不是轻易能一蹴而就的,只能用耐心,用人力一点一点磨。功夫到了,自然有成功的一天。
过了新年,不知不觉就到了夏天,杜中宵离开家乡已经近两年了。老家父母传信来,等到秋天父母要一起过来,看看儿子。家里酿酒的生意,先交给韩练夫妇管着。
永城县后衙,小青抚琴,晶晶唱曲,天地间月华如水,仿如人间仙境一般。
一曲终了,小青和晶晶到一边玩耍,杜中宵和韩月娘在月光下闲坐。
看着两个小女孩在那里玩得其乐融融,杜中宵小声对韩月娘道:“过些日子爹爹妈妈要来,你知道他们现在最急的是什么吗?”
韩月娘道:“一别两年,老人当然是想念儿子。你家又是独子,他们必然想得紧了。”
杜中宵微微摇了摇头:“我已经娶妻,成家立业,二老现在想的可不是我这个儿子。”
韩月娘微微带着笑意道:“不想你,那想谁?总不会是想我。”
杜中宵叹了口气:“你装不知道么?他们想的是孙子啊。我们成亲两年,没生个一儿半女,老人家怎么可能不急。你肚皮再没有动静,老人家来了,还不知道说些什么呢。”
韩月娘面不改色地道:“这种事,我做得了主么?”
见韩月娘不放在心上,杜中宵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他有前世的知识,当然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全怪女方,也说不上哪里出了问题。可惜这个年代没有婚前检查,没有办法知道究竟。
看了看杜中宵的神情,韩月娘啐了一口道:“看你的样子,心里定然是在埋怨我。你以为我不着急吗?可肚皮不争气,有什么办法!好在”
听韩月娘的语气一转,杜中宵急忙问道:“好在什么?”
韩月娘微微一笑:“最近这些日子,总喜欢吃些酸的,也常犯恶心。我听人说算了,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一会事,或许是害病了呢。你就当不知道好了,莫要到时空欢喜一场。”
杜中宵大笑:“什么空欢喜,这种好事,自然就该高高兴兴地!”
说完,吩咐那边的小青和晶晶备酒,庆祝一番。
自那夜得了韩月娘有喜的消息,杜中宵突然精神百倍,做什么都有劲起来。此时正是夏税的征收季节,按法本来在七月十五日前解送到州即可,杜中宵突然干劲十足,在五月末就征收完毕,送到州里。
夏秋两税,大致来讲,夏税收钱帛,秋税收粮米。这是大的原则,实际按地方不同,两税收的名色也各不相同。一般来讲北方夏税收麦、绢,南方收绢和钱。两税的正税数额不高,百姓负担沉重的,是各种附加税。杜中宵到永城已近两年,有公社和营田务两大财源在手,规定全县只收三样:麦、绢和杂钱。
杂钱是宋朝沿袭自晚唐五代的各种杂税,名目繁多,统一合成一个数目。加上麦和绢,还在百姓的承担范围之内,至于以前的支移、折变、加耗之类,又在杂钱之外。
杜中宵如此征夏税,相当于给全县减税一半以上,不但百姓积极迅速完税,全县还一片颂扬之声。
夏竦接到永城第一个完税的消息,不敢相信。再三确认,才知不是虚言。官员按时完税,上缴的时间越早,考课越优。夏竦怀疑杜中宵为了政绩,刻剥百姓,又秘密派了家奴到永城察访。
三天之后,夏竦坐在花厅里,轻摇扇子,看着从永城回来的蒙大海,沉声道:“此去永城,那里知县风评如何?夏税五月初一起征,七月十五完毕,他竟然在五月底就全部解到州里来。若不是用小吏骚扰百姓,肆行刻剥,如何能够做到?”
蒙大海恭声道:“回相公,小的到了永城,四处察访,并没有听说衙门收税扰民。那里小民不只是无抱怨,对永城知县杜中宵还一片称颂之声,甚至有人要为他立生祠呢!”
“怎么可能!”听了这话,夏竦不由按住了桌子。“地方为官收税最难,自我入仕,自一县主簿做起,还从来没有听说收税不扰民的。你莫不是漏了行藏,被杜中宵蒙蔽了吧?”
蒙大海叉手:“小的得了相公吩咐,分外小心,绝无人看破小的身份。永城商贾众多,小的只扮作州里去的行脚商人,四处探听,走了许多村庄,打听到的都是实情。”
夏竦眯起眼睛,看着蒙大海,过了好一会,才道:“那你说一说,到底怎么回事。这个杜中宵少年进士,为了考课,提前一个多月完税,是如何做到的?”
蒙大海理了理思绪,才拱手道:“相公,其实此事并无蹊跷。杜中宵税收上来得早,且百姓均无怨言,只因一件事。他免了县里各种支移、折变、消耗之类,只收正税和杂钱。如此一来,百姓相比往年少交一半有余,自然踊跃交税,而且也不会有怨言。”
夏竦看着蒙大海,目光犀利起来,沉声道:“支移折变诸类杂税,可不只是永城县里收的,许多同样是要解到州里来的!永城解到州里的钱粮,与往年相比,丝毫不差。杜中宵不征,从哪里变出这些钱粮来?我知道他兼管营田务,可营田务不属永城县,挪了营田务的钱粮,哼!”
蒙大海道:“相公,小的也知此事重大,访问得确切,杜知县并没有挪用营田务钱粮。”
“嗯”夏竦放下手中扇子,皱起了眉头。“那他这些钱粮,从何而来?难不成他用自家的钱为百姓纳税?莫说没有这种好官,朝廷也不需要这样的官!”
税是朝廷收的,花自己的钱是向百姓市恩,不但无功,还有罪。
蒙大海拱手:“相公,并不是如此。皆因这杜中宵理财有道,从别处补了钱粮进来。去年,杜知县命县里的公吏差役,各家出钱,凑在一起立了一处会社,名为永城公社。不到年底,这公社赚来的钱便就还了借的本钱,从此赚的钱便就归县里的公吏差役和百姓共管。解到州里钱粮正税不足的数目,便是永城公社出钱,并不是来自百姓。这钱是产业赚来,并不是来自百姓,是以人人叫好。”
听了这话,夏竦的眉头拧成了麻花。这是怎么回事?杜中宵还真能够凭空变出钱来,既不苛责于百姓,又提前完了税?
第111章 首告
县衙里,董主簿捧着册子,交予杜中宵,口中道:“知县,这是本季的公人差役名录,若知县觉得合适,便就如此。”
杜中宵笑着摇头:“这些人我一个不识,看了何用?主簿治下公人,不必问我。”
董主簿道:“下官岂敢!现在不比往常,为公人不会破财,还有俸禄足额发放,县里不知多少人户想当差呢。不得知县同意,我定下员额,只怕有人要来县衙吵闹。”
听了这话,杜中宵皱起眉头,想了一会道:“就只是贪图俸禄,没有以私害公之人?”
董主簿有些尴尬,犹豫一下才道:“这些事情在所难免。公吏差役都是本乡人,又多用大户,以公害私,偷逃赋税,总是难免的。总要这些人干活,也不能尽查,不然无人可用。”
杜中宵点了点头:“不错,做事的是人,难免都有私心。我们为官的数年一任,又不得在治下置办产业,最多收些钱财而已”
见说到这里,董主簿的脸红了一下,杜中宵装作没看见,继续道:“那些公人吏人,本就是当地的大户人家,谁家里没些产业?以前是他们差事应接不暇,能够不破家产已心满意足,现在县里多了这么多收钱的勾当,只怕就不满足如此了。我听说,公社的那几处产业,便就有县里有力的公人吏人,安插自己家的人在那里做主管。若只是贪图俸禄也就罢了,就怕他们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此次公人轮差,便就有手力莫伦贪图俸禄和手上的一点小权,不舍得放弃,向董主簿行贿。董主簿家无余财,受不了诱惑收了,见杜中宵就有些心虚。刚才杜中宵说的话,好似知道了自己受贿一样,让董主簿分外难堪。好在杜中宵不追究,董主簿才放下心来。
其实杜中宵哪里知道董主簿收了别人的钱,他只是不关心罢了。这种事情防不住,只要看好了把事情办好,别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的官员不许在治下置办产业,官员没有动力参与地方的经济事务,公吏可不一样。他们本就出身大户,政策靠他们执行,好处当然是他们先得。
这就是一些职位的公吏必须轮差的道理,既然防不住他们舞弊,那就大家轮流来做。官员最怕的不是公吏营私舞弊,而是怕他们私下里把持政务。只要权在自己手里,随时可以收拾他们。
见杜中宵彻底把权放给自己,董主簿便不再坚持,把册子收了回去。临离去,想起一事,对杜中宵道:“对了,我进来之前,见一封州里来的公文,说知州相公要来本县巡视。”
听了这话,杜中宵不由皱起眉头:“都是通判每季遍巡各县,怎么知州要来?”
董主簿道:“哪个知道。许是本县夏税最早交齐,知州要来奖赏吧。”
杜中宵摇了摇头,心里不信。虽然与夏竦接触得不多,杜中宵却知道,依夏竦的性子,要奖赏只会把自己叫到州城去,断没可能自己跑到县里来的。他这次要来永城,对自己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祝文行走在汴河大堤上,路边的小贩不住地向他问好。
见到一个挎着篮子卖桃的半大孩子,祝文行随手抓了一个最大的,咬了一口,对那孩子道:“你倒是伶俐,这些日子附近卖桃子的少,当能卖个好价钱。”
那孩子躬身谢过祝文行,挎着篮子向人群密集的地方去了。
祝文行吃着桃子,看着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感叹自己命好。在码头做拦头,以前可不是个好差使。衙门里每日有定额,要是收不上来,可要自己掏腰包补足的。而衙门定的数额,从来是不可能用正常手段收足的。要么违法收税,要么跟游手闲汉勾结,到处去查行人带的货物。可祝文行一当差,县衙便就废了码头这里的每日定额,改为收多少是多少。当然,与此对应,另加了查税的人员。
现在码头收税,是由商户去买税纸,祝文行收税之后填写画押,然后由另一个吏人稽查。至于像那孩子一样的流动小贩,现在规定不许收税。是以现在码头这里,基本没有固定的水果摊,多是这种半大孩子的小贩。至于固定的水果店铺,是给汴河上买卖大宗货物的人准备的。
杜中宵当然知道这样管理其实对商业不利,因为小贩不收税,他们的成本又低,会让一些特定的店铺经营不下去。比如水果小吃,有这些小贩在,店就开不起来。开的店少了,收的税也少,最终影响经济发展。但这样做的好处,是给贫民提供了一条谋生出路,减少游好闲的人。
经济发展与惠及民生,并不总是合拍,能够保持步调一致的。这之间有个平衡,官方把握着大的方向,使整个社会平稳前进。不许流动小贩做生意,当然就会有人在这里多开几家店出来,会多几户家境殷实的人家,衙门也可以多收税。简单地说,禁止小贩,得利的是衙门和中上等户。而小贩不税,得利的则是家无余财的中下等户,杜中宵的选择是向中下等户让利。
在码头与城门之间建立公社产业,相当于从城里的中上等户人家抢了一些产业过来,再加上对小商小贩免税,向中下等户让利。杜中宵是在衙门经济宽裕的条件下,人为减小县城的贫富差距。至于让大户人家聚集资金,摧生资本主义萌牙,根本就是无匣头的事情。别说现在没到那个阶段,生产力再发展也不会出现那种需求。人口聚集实际上是为了扩大市场,市场需求再催生产业。而不是资金聚集,让富人追求利润投资产业。私人资金再多,能比得过官府?官方有足够的能力去推动产业升级。
祝文行在码头优哉游哉,看着忙碌的人们。拦头这份苦差,轮到他身上,却当得有滋有味。反正收税的商户是固定的,就连税纸都是他们自己买的,自己是个经手人,不用跟商户勾心斗角。
就在祝文行走得累了,靠在一株大柳树上看人群里的小娘子的时候,一个鬼头鬼脑的闲汉过来,对祝文行叉手道:“节级,那边有一桩富贵,不知节级可有意?”
祝文行哪里肯信这些人的鬼话,漫不经心地道:“什么富贵?你自己不取,倒来告诉我?”
闲汉道:“节级是衙门里的人,富贵可以取,小的平民百姓不当差,却只能白白看着。”
祝文行摆了摆手:“莫拿这些话来哄我!你们闲汉,每日里不做正事,惯会骗人。你是不是想从我这里骗几文赏钱,好去买酒喝?我被你们骗得多了,哪里还会上当!”
听了这话,闲汉有些急,跺了跺脚道:“节级如此说,是冤枉小的。直说了,我见那边有个客人向船上装了许多酒,这是犯禁的事,首告必有赏钱。节级,我们两人分赏钱如何?”
第112章 撞铁板
贩酒?听了这话,祝文行的身子一下从树上弹了起来,盯着闲汉道:“你可看得清楚?真地有人向船上装酒?那船是外地的客人?”
闲汉连连点头:“小的看得真切,绝对错不了!”
祝文行来回踱了几步,口中喃喃自语:“酒禁都是不许外地的酒在本县出售,买酒运往外地,虽说亦犯酒禁,却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
想来想去,还是拿不定此事的利弊。永城县这一年商业繁荣,不但是废弃了各种依附在酒上面的杂税,就连酒价也降了不少。不过由于饮用的人多了,酒税总额并没有多大变化。其实这个年月,酒税是奢侈税的一种,人口不变,总额就大致不变。酒价升上去,卖的数量就少,酒价一降,卖的酒就多。朝廷想减少酒的粮食消耗,又舍不得酒税,方法之一就是对酒提价。
要想多收酒税,一种是用行政手段直接摊派。比如遇有婚丧嫁娶,有的地方官府硬性规定,必须要买多少酒,而且还是到指定地方买指定的品种。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向外地卖酒。所以虽然有酒禁,一般都对外地人买酒不限制,而专门查从外地运来的酒。
永城到底跟以前不一样了,祝文行又职责在身,想来想去,跺了跺脚道:“不管,先去看看!”
说完,跟那个闲汉一起,到了码头边。只见河中一艘船正在装运货物,远远看去,除了大量的烟花和农具,再就是一个一个的大坛子。
离得远了看不真切,祝文行忍不住,渐渐凑上前去。
刚刚看清坛子是附近“望江楼”用来装酒的,确认这些人在贩酒,就见一个恶狠狠的中年男子到祝文行身边,指路起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口中骂道:“这厮贼头贼脑,在这里看什么!莫不是汴河上的强盗,派来望风的?真是瞎了狗眼,敢打我们的主意!”
祝文行被踢得差点倒在地上,一边揉着屁股道:“说什么胡话,汴河上官船如蚁,不知道有多少巡河的兵丁,哪里来的强盗!你这厮有眼无珠,我是这里收税的拦头,看你家有无犯禁的货物!”
来人上下打量了祝文行一番,不屑地道:“原来是个拦头。这县里做事也太过马虎,派了如此不中用的家伙,在这里收税。我家买货的,不是卖货的,你个拦头,在这里乱看什么!”
祝文行被骂得心头火起,心一横,指着还在向船上搬的酒坛子道:“那不是酒么!你们都是外地客商,怎么可以买酒运走?朝廷是有酒禁的!”
那人仰天大笑:“有酒禁又如何?我们买来自己喝着完,你管得着吗!”
祝文行一愣,酒禁的是贩卖,买了自己喝确实不管。但又不甘心被这样打发走,梗着脖子道:“如此多的酒,你们哪里喝得完!就是百口之家,怕也要喝上一年!”
那人对祝文行嗤之以鼻:“你怎么知道我们家里多少人口?喝不完,我们拿来泡澡也与你无关!速速离去,不然惹得我性死,乱棒打你走!”
祝文行每天被码头这里的人奉承惯了,突然遇上这么一个,哪里忍得了?心中火起,用手拍着胸膛大声道:“爷爷在这里做拦头,哪个不给我几分面子?偏偏你这厮头铁!好,我就要查你一查!”
那人看着祝文行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一个小吏,在这里呼三喝四。我跟你明说了吧,我们这船是本州知州家里的,来这里做些小生意,你还要不要查?”
祝文行听了,目瞪口呆,保持着那张狂的姿势,一个字再说不出来。他哪里想到,自己竟然查到知州家里来了。别说是酒,这船上运什么东西他管得了?
对面是夏竦老家的干办夏贵,看着祝文行的样子,愈发好笑。
夏竦为知州,不可在本州置办产业,但做生意还是可以的。实际上很多官员,在上任的时候,会从家乡带货物,到上任之地贩卖,还可以免税。夏竦家大业大,家里有不少干办,经营各种产业。永城这里最近商业发达,有不少好货,夏贵便就到这里采买,运到其他地方卖。这是正常的商业活动,并没有知会杜中宵等人。因为永城酒好,夏贵买了很多酒,一是家里人多自己喝,回之后还可以卖出去一些。酒虽然禁榷,却禁不到夏竦的家里来。
摇了摇头,夏贵不理祝文行,转身吩咐人继续向船上搬运货物。
祝文行在原地愣了一会,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大柳树旁。见那闲汉还站在那里,祝文行心头火起,一脚把人踹倒在地,怒骂道:“你这撮鸟好晦气,说什么有人犯禁贩酒,却不想是知州相公家里。那等大户人家,不知几千几百人,多买些酒怎么了!”
那闲汉听了,哪敢说什么话?抱着头飞一般跑了。
祝文行看着闲汉离去的背影,越想越觉得不妥当。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又转回到夏家船旁。见夏贵还站在那里,上前拱手道:“主管,是我误信人言,致有这一场误会,多多包涵。”
夏贵哪里会跟这样一个小人物一般见识?只是挥手让他走开。
祝文行却怕此次得罪了夏贵,不说找自己的麻烦,就是夺了自己的差事,平白丢了饮碗,那也极是不值得。连连拱手:“主管善心,不与小的一般计较,感激不尽。小的是这码头的拦头,诸般都熟,若是有什么吩咐,定然尽心去办。”
夏贵本想赶祝文行走人,想一事,才对他道:“我这里装完了货物,这一两日便就要。只是最近人夫难雇,无人拉纤,不知你有无办法可想?”
祝文行一听,立即拍着胸脯道:“些许小事,尽管包在小的身上!最近水涨,汴河上的船一时多了许多。那边又有营田务,好多纤夫去开田了,是以难找人。不过小的在这里有些名声,不是难事!”
夏贵点了点头,对祝文行道:“如此最好。你若是办事得力,我必会在相公面前为你美言两句。不说荣华富贵,得个好差事不难。不瞒你说,这两日相公要到永城县来,你可要把握时机。”
祝文行听了大喜,把夏竦要到永城来的消息牢牢记下。知州前来按惯例官吏要到县境迎接,自己却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此次是微服私访?
第113章 迎接
杜中宵看着祝文行,皱起眉头道:“你有什么事,一定要来当面禀报?”
祝文行神秘兮兮地看了看四周,才凑上前来,小声道:“官人,小的打听到一消息”
杜中宵不耐烦地让他到原地站好,道:“有话慢慢说。”
祝文行尴尬地笑了笑,才道:“官人,小的听说,这两日知州相公要到县里来。而且没有知会任何人,是来微服私访的。”
杜中宵愣了一下,依据这些日子的消息看,夏竦貌似对永城的很多事情不相信,来微服私访是很可能的事情。不过由一个差役的嘴里说出来,反而不可信了。
见杜中宵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祝文行不自觉地又向前凑,小声道:“官人,小的白日里见了一位夏相公家的主管,他说的千真万确,相公要来永城。”
杜中宵道:“什么夏相公家主管?什么事情,你说清楚一些!”
祝文行敛容,把自己白天与夏贵相见的事情说了,垂手站在一边,小心注意着杜中宵的神色。这可是了不起的功劳,偶然得知上官的举动,报告给长官,岂能不得奖赏?
却不想杜中宵神色没什么变化,淡淡地道:“本县是知州相公管下,他什么时候要来,岂是别人可以随便插口的?你去打听这些消息已是不该,若是被知州知道,少不得惩罚。去账上领两贯赏钱,不要跟人乱说这些事情。夏相公家的主管干办,小心伺候。”
说完,便命人把祝文行带出去,不许他在自己面前说三说四。
夏竦突然要到永城县来,杜中宵并不感觉奇怪。自己今年夏税完得太快,政绩太过突出,不管是赏识还是不信,长官到县里亲自查看一番都是正常的。不过夏竦地位太高,身份特殊而已。
想了一会,杜中宵把柴信叫来,吩咐他准备与自己一起前去营田务。夏竦从亳州来,必然是要先过营田务的。不知道此事也便罢了,知道了还不去迎接,事后可是天大的罪过。
且说夏竦得了家奴蒙大海的奏报,愈加觉得永城的事情无法解释,最后决定,自己亲自到那个地方看一看。这与信不信杜中宵无关,自己治下出了这么反常的事情,总是要查个清楚。如果杜中宵弄虚作假自不必说,夏竦自有办法处置。如果是实打实的政绩,就值得夏竦重视了。
吩咐了通判刘几和签判赵,夏竦带着随从向永城县而来。过了县城不久,便就进入了永城县的辖境。随着夏竦的蒙大海叉手道:“相公,已进入营田务境内,是否知会杜知县前来迎接?”
夏竦道:“不必了,我们直支营田务衙门。人人都说这个杜中宵如何能干,我们且看一看,是否真是如此。营田务今年交了不少钱粮,那里一看,便知究竟。”
夏竦一行分外显眼,在路上走了没多久,便就有营田务的巡查乡兵前来查问。
只见一个身高体壮的大汉拦住道路,向夏竦叉手唱诺:“这位官人,此处是亳州营田务,在下今日当值,巡视地方,防备奸民。官人一行人员不少,不知从何处来,有何事要办?”
蒙大海对夏竦小声道:“相公,这是营田务的乡兵,想来是见我们人数众多,前来盘问。”
夏竦不耐烦地道:“告诉他们,知州前来巡视,不得碍事!”
蒙大海听命,拨马向前,对前面的人高声道:“本州知州相公,前来永城巡视!尔等既是巡视地方的乡兵,可随我们身后,防备盗贼!”
说完,把夏竦的印信向前面的人展示了一番,让他们把路让出来。
十三郎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随便找路上的一群人一问,便是知州。急忙吩咐手下让到路边,自己到蒙大海身边,小声道:“官人,知县官人听说知州相公要到本县,特意吩咐了小的等不可怠慢。却不想今日真地遇到了贵人。放心,有十三郎在,必然一路无事!”
蒙大海听了吃惊,急忙到夏竦身边,把十三郎的话说给夏竦听,道:“相公,却不想永城县已经知道了我们要来,特意派了人前来迎接。”
听了这话,夏竦大怒:“我此次来永城,是临时起意,走前才告诉州里官员。这个永城知县,如何早早就知道此事!擅自打听上司**,这还了得!来呀,速速去营田务衙门!”
一众随从的护卫得了夏竦吩咐,快马加鞭,向前而去。
十三郎一行都没有马,看着前边远去的夏竦一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发了一会呆,才道:“作怪,明明说好带着他们去衙门,怎么撇下我们就走了!”
夏竦在路上再不耽搁,当日中午就到了营田务衙门。一问,果然不错,杜中宵早早就已经到了这里迎接自己。冷笑一声,夏竦吩咐随从去知会杜中宵,出来迎接。
杜中宵听说夏竦到了衙门外,心中暗怪十三郎等人不靠谱,急忙带着乔保平一行迎了出来。
见礼毕,夏竦阴沉着脸,随着杜中宵理了营田务衙门。到了厅堂落座,沉声道:“杜知县,你是永城知县,怎么今日恰好到了营田务来?”
杜中宵拱手:“因听闻相公前来,下官特来此处等候。”
夏竦一怔,却没想到杜中宵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倒高看他一眼。打听了到了上官行踪,早早前来迎接没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倒是有点胆量。
看着杜中宵,夏竦眯起眼睛,沉声道:“我是临时起意到永城来,知县如何早早知晓?”
杜中宵怔了一下,看了看夏竦身边的人,才道:“相公是临时起意么?下官治下有个吏人,在码头见到相公家人,说是这两日要到本县来,是以卑职早早迎在这里。”
夏竦听了这话,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才道:“原来知县是从我家下人那里得知我的行踪”
杜中宵道:“那是自然!不然地话,我如何会得知相公要来本县。”
夏竦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万万没想到,自己认为极是隐秘地私访永城县,早已经被自己家的奴仆泄露出去。杜中宵等在这里,只怕还认为是自己故意泄露行踪,让他前来迎接呢。
第114章 难以捉摸
杜中宵登第出仕,从推官到知县,政绩突出,考评优等,夏竦颇为重视。到了今年,用一月的时间交完夏税,完全超出了常规,反而让夏竦起疑。
催缴赋税,必定扰民,甚至刻剥百姓,夏竦为官多年,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却没想到杜中宵在永城县违反了这个常规,自己派蒙大海私访,却发现百姓人人称好。不管蒙大海怎么解释,夏竦总是不信,反而让他认为杜中宵心机深沉,隐瞒了事情的真相。
聪明人就是这点不好,夏竦自己心机颇深,容易记仇,也就容易把人向坏处想。
此次私访永城县,夏竦就是来查真相的。一听杜中宵等在这里,先入为主,认为杜中宵这个人不老实,可能派人在州里监视自己的行踪。却没想到是自己家人泄露消息,一时非常尴尬。
咳嗽一声,夏竦对蒙大海道:“这两日家里有人在本县吗?”
蒙大海拱手:“回相公,夏主管正在永城采买货物,想来是”
夏竦摆了摆手:“罢了,既是如此,也省了再派人去知会杜知县。”
杜中宵冷眼旁观,哪里看不出事情的蹊跷?之前他就觉得夏竦来永城不是什么好事,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好在自己做事稳重,也没有什么怕他查看的。
夏竦对杜中宵道:“知县,去年营田务解到州里数千担秋粮,今年夏税又有近五千贯石。虽说完粮纳税是为朝廷做事,可搜刮太重,难免百姓怨恨。京西路唐蔡诸州也曾营田,都是红火数年,因为官府搜刮太甚,百姓逃亡,最后营田务尽废。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知县谨慎。”
杜中宵拱手:“相公所言极是。卑职提举营田务,深知人力是一切根本,并不管刻剥百姓。夏税除解往州里的钱粮之外,营田务各库充盈,足备灾荒。百姓家里都有积蓄,并没有人户逃亡。”
夏竦面无表情,淡淡地道:“要想知道百姓到底如何,当深入田亩,知民疾苦。安座官衙,看着账上数字再好,也未必是真。知县,这几日你陪我在营田务,各村里看一看,百姓日子过得到底如何。”
杜中宵拱手称是。
接触得多了,杜中宵深觉夏竦这个人很复杂。他天资聪颖,恃才傲物,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但对真有才华的人,也不吝于提拔。庞籍、宋祁、宋庠等人,都曾经受到夏竦恩惠。一方面夏辣经验丰富,政事练达,治理地方政绩突出。另一方面心机深沉,对跟他作对的恨之入骨,不择手段进行打压。
从西北回朝,夏竦本以为自己出将入相,可以做宰相了。没想到遭到群臣反对,只做了枢密使。短短几个月,就连枢密使都做不下去,只好出守外任。此时朝中范仲淹、韩琦和富弼当政,夏竦认为他们结党对付自己,恨之不已。偏偏台谏被这些人的追随者把持,夏竦每上章自辨,往往自取其辱,更加让夏竦认为现在的朝中官员结成一党迫害自己。
夏竦自己是不结党的,当遇到朝中如此大的反对势力时,其心理越来越偏激。偏偏现在风头最盛的谏官欧阳修不知收敛锋芒,公然提出君子结党,让夏竦这些被压制的官员受害心理更重。
自欧阳修为谏官,几乎每月都有针对朝政的宏篇大论,得到两府范仲淹、富弼等人的支持。杜中宵作为一个圈子外的知县,冷眼旁观,都感觉到了庆历党人已经面临危机。一方面他们主导的改革迟迟没有切实的成效,只有人心整肃、吏治为之一清这些空泛的评价,另一方面对政敌打击过甚,即将面临他们强硬的反击。这一击,即来自于被打压最重,心机也最深沉的夏竦。
夏竦为什么一定要查一查永城,杜中宵大约能猜得出来。如果自己清白,那就是极大的政绩,也给夏竦脸上贴金。可这个特殊时刻,夏竦极怕杜中宵的政绩成色不足。他正跟两府官员顶牛,甚至使用一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如果治下有知县刻剥百姓,会被政敌用来对他付他。
暗暗叹了口气,杜中宵无奈地微微摇了摇头。夏竦这班神仙打架,自己这个凡人遭殃。如果不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夏竦不会这么疑神疑鬼,连微服私访的法子都使出来了。
一再强调不能刻剥百姓,也可以看出夏竦这个人的复杂性。他自己家里奴仆成群,从事各种商业活动赚钱。但为官还算清廉,也能体恤民情,并不欺压百姓。
在后衙设宴,款待夏竦之后,杜中宵把乔保平和罗景叫来,对夏竦道:“相公,这位乔孔目,日常主管营田务事务。这一位罗贴司,整理营田务账籍。相公若要查看,可吩咐二人准备。”
夏竦道:“不必了。今日暂且歇息,明日你与我一起到各村里看一看。营田务上交税粮不少,如果百姓家家的储积,能够吃饱穿暖,是你的政绩。杜知县,我话在前面,莫要在我的面前作假!”
杜中宵拱手:“卑职不敢!”
送夏竦到住处安歇,杜中宵把乔保平和罗景叫到官厅,对两人道:“你们今夜辛苦一番,找几个信得过的吏人,把营田的账籍整理一番。夏相公对乡间巡视,只怕会对各村账籍,不要到时手忙脚乱。”
两人叉手称是。
杜中宵又道:“今年我们完税太早,知州相公心中生疑并不奇怪。只要我们不做亏心事,就不怕前来巡查。你们只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不要慌乱。此次相公前来,并不是针对你们。”
乔保平和罗景称是,一起告辞,去做各种准备,应付夏竦的盘查。
杜中宵一个人坐着想了一会,叫过柴信来,对他道:“你派个亲信的人回县城,到码头那里,寻到夏相公的家人,告诉他相公已到永城。若有什么事情要地方帮忙,让县尉和主簿照顾一番。”
柴信叉手称是,转身去了。
杜中宵自己心里清楚,夏竦这次前来,除了证实自己有实打实的政绩之外,也查不出什么来。自己就是这么能干,就是能够一月完税,还不侵扰百姓。不过夏竦证实了之后又会如何,杜中宵心里没底。
此时庆历新政已到高峰,对夏竦、吕夷简等人的攻击也太过激烈,杜中宵隐隐觉得,朝中即将发生大事。按着自己的历史记忆,庆历新政的热闹劲快要过去了。
新政结束之后,自己的路该怎么走,杜中宵有些茫然。前些日子,与自己熟识的苏舜钦被范仲淹举荐入京,监进奏院。不知道能不能帮自己一番,下一任谋个好地方。
第115章 出乎意料
“大柳树村”看着村口立的石碑,夏竦心中默念。他记得的这村子,常威察看秋粮,便就是因为在这村里打人,被杜中宵杖责。当日参与的仇士隆,此次依然是夏竦的随从。
保正关朝印带着村里父老早早迎在村口,看见夏竦一行前来,早早过来行礼。
到了关朝印院里,夏竦命几位村里的重要人物留下,其余人散去。
此时正是夏季,天气炎热,便就在院里摆了几张桌子,摆下筵席。酒肉都是杜中宵命人用营田务的公使钱采买的,夏竦知道,并没有说什么。他到地方巡查,当然要用公款招待,其实是应该用亳州公使库的钱。不过永城县和营田务都富庶,夏竦乐得把公使钱留给州里使用。
上了茶水,夏竦让关保正坐在自己身边,问道:“老丈,依五户一保,你们这村子,岂不是要有多个保正?还是本村做一大保,官面上的事务都由你来做?”
关保正道:“回相公,村子里确实是五户一保,不过事务不多,向来都是由老夫一人为役。”
夏竦点了点头:“不错,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事务畅通,也没必要弄那么多差役。”
杜中宵在一边听了,暗暗点头。所谓五户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其实是官僚按照军队编制硬搬过来的。村子到底与军队不一样,没必要那么死板,制度不能削足适履。夏竦对于政务,头脑清醒,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真想瞒他,其实很难。
夏竦这个人,人缘不怎么好,容易跟人结仇,能够一路高升,能力不用怀疑。
看了看院子四周,北面是几间草房,南面一个小小菜园,一个场院,夏竦问道:“杜知县,营田务里的人家,都是如此布局么?建这样一处宅子,花费不少。”
杜中宵拱手:“回相公,营田务各村,多是如此。房子是村民自建,营田务帮着调集村民,一起做工建得快。菜园和场院家家都有,他们自己的私田,所产谷物都在场院那里处置。”
夏竦点了点头,心里盘算了一下,没说什么。这么一处宅子,材料成本不多,墙是黄土夯成,草大多用芦苇,都是就地取材。营田务帮着解决人力问题,还是能够建起来的。
旁边一口压井,引起了夏竦的兴趣,指着问道:“难道营田务的人家,都有这样一口井么?”
关朝印道:“回相公,井每家都有,但铁制压井却还有些人家买不起。今年收了粮食,本村又有八户人家装了此物,再过两三年,就可以家家使用了。”
夏竦道:“说起收成,老丈,今年你们家里如何?此次夏税,营田务解了五千贯石到州,你们这些人家留下的多不多?朝廷收赋税,首要不害民才好。”
关朝印笑道:“不瞒相公,营田务与其他地方不同,我们这些村民不负担税粮。公田都是一起种一起收,按着出工多少,我们分些粮食回家。要缴的税,早就由营田务扣下了。今年村里种了六百亩麦,产一千余石,我们这些村民分了约五百多石,一家十几石呢。其余的五六百石都是营田务的,缴夏税还不是绰绰有余?每家有十几石麦,日子过得还宽裕。”
听了这话,夏竦便就不再问。营田务交两税绝无问题,实际依这里的体制,营田务就是这么多村子的惟一地主。天下两税,一般都是亩收一石,交税一斗。营田务作为土地拥有者,亩收五斗,当然能够轻松完税。营田务是夏竦看中的体制,他并不怀疑这里完税的能力,只是来看看杜中宵有没有治理得怎样。
几人说话的功夫,罗景指挥着营田务的公吏上了酒菜。
夏竦端起酒杯,高声道:“夏粮今年喜获丰收,大家且饮一杯。”
饮过三巡,夏竦让人把村里的几位老人唤来桌上,问他们村里的情形。
杜中宵在一边沉默不语,静静听着夏竦和一众老人的攀谈。这些人多是从附近迁来,无不是家无余财的穷苦人家。到了营田务,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地,史前例地家里有了余粮,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他们对朝廷和官府心存感激,对夏竦自然是各种奉承。
看着夏竦的脸色越来越好,杜中宵心中毫无波动。这是自己用两年的时间做出来的成绩,可没有丝毫掺假,人们的幸福是发自内心的。前次在亳州,夏竦就表现出了对营田务体制的赞赏,现在亲身坐在这里,听着村民讲着恭维的话,心中更加确定这种体制值得推广。
见杜中宵默不作声,夏竦道:“知县,这些人两年前还衣食无着,现在衣食丰足,生活安乐,都是你的功劳。为官一任,造福一乡,你做了此事,自该得到朝廷奖赏。”
杜中宵拱手:“都是下官该做的事情,幸不辱没朝廷使命。”
夏竦连连点头:“你提点营田务,做得极佳。来这里之前,我还怕你少年气盛,只想着立功,对治下百姓刻剥过甚。现在看来,营田务官库有储积,百姓有余粮,甚是难得。不瞒你说,此次永城县用一月时间交齐夏税,我为官数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若是永城县都跟营田务这里一样,没有刻剥百姓,那是难得的一件功劳。只要访闻确切,我回州城便向朝廷为你请功!”
杜中宵道:“相公体恤百姓,是万民之福。下官治理地方,自当禀相公之命,以百姓为重,岂敢刻剥地方?相公放心,永城用一月完夏税,是因县有余财,绝不是从百姓那里抢来的。”
看着杜中宵神色沉稳,丝毫没有作伪的样子,夏竦连连点头:“好,好,你做得好!不过此事是没有做到过的,我不得不小心谨慎,亲自察访一番。不然,我把你的功劳报上去,实情不是如此,被漕司弹劾,你以后的仕途可就艰难了。此次我来查看,你尽管放开心情。只要事情如你所报,便就无事!”
杜中宵起身,拱手行礼:“卑职为官一向谨慎,定不会让相公为难。”
夏竦笑着点头,与杜中宵喝了一杯酒,让他坐下。叫过一边的乔保平来,问他今年夏粮营田务到底收成如何,除了完税,营田务的库里还有多少,百姓分到了多少。
杜中宵已经提前吩咐过了乔保平,夏竦所问,一一明白回答。见此人如此能干,夏竦连连点头。
让乔保平退下,夏竦对杜中宵道:“如刚才所说,营田务的库里已有近万石储积,足够支持这些村子抵御天灾。等到秋后再收,存粮就有些多了。知县,有没有想过如何处置?”
杜中宵拱手:“回相公,这里临近汴河,粮多了可卖一些。营田务除了种地,还有制作农具等一些场务,卖得的钱,可以用作本钱。如此有钱有粮,才是长久之道。”
夏竦点头:“我听说营田务有今日,与你们制作的农具特别出色有关。等看过了村子,我再与你一起去看看那些场务。这里做得好了,以后可以在别的地方依样建起来。”
杜中宵点头称是。此时交通不发达,实际上全国市场是不可能形成的,特别是农具之类,现在还只能遍地开花。别说这个年代,杜中宵前世,在交通不发达的时候,也不过以县划分市场。
此次夏竦查访的,其实是杜中宵是个什么官。能力自不必说,用一个月的时间完税,是夏竦遇到的第一能吏。关键就是做到这一点,用的什么手段。如果真不刻剥百姓就做到,前途无量。看过了营田务的情形,夏竦已经有点信杜中宵超出自己的估计,真是不盘剥百姓就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