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不同的声音
杜中宵和苏颂站在河边的大柳树下,看着河里船上忙忙碌碌的人们,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杜中宵才道:“永城之兴,全靠这条汴河。有这一条水道,买什么都方便,出产的货物也卖得出去。也是因为这条水道,一旦兴盛起来,便就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永城县这里,远不如营田务的民风淳朴。说起来,我从营田务离开,父老相送,甚是不舍。而在永城县这里,从人吏到地方员外,不过薄酒数杯,便如陌路。”
说到这里,杜中宵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颂道:“世间贫苦小民最容易记恩,给他们好处的人,多少年都记得。至于这些富贵员外,眼里只有钱,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待晓即将离任,在他们眼里,哼”
看苏颂连连摇头,杜中宵笑道:“在他们眼里,我已是无用之物。这样认为没什么不对,我从这里卸任,今生都不知道会不会再履此地。他们眼里只有钱的人,自然不必再奉承我。这样也好,也免了卸任的离愁别绪。只是子容,有我这个教训,你不必再给这些人好脸色看。现在永城钱粮不缺,赋税从来都是提前缴齐,不必仰仗地方势力人家。以后的心思,多放在为贫苦百姓做些事情上吧。”
“正该如此!”苏颂敛容正色说道。
转身看着不远处热闹的杂货铺子,杜中宵道:“现在看来,我为永城县做的第一件好事,便是立了永城公社,赋税不再科敛于民。永城公社里,对百姓最有利的,便是这间杂货铺子。走,过去看一看!”
两人安步当车,慢悠悠地到了杂货铺子门前,看着小厮与客人做着各种生意。此时汴河涨水,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冰封,生意特别火爆。尤其是那些永城特有的货物,如烟花、香皂、农具之类,买的人特别多。往往是从外地来专门采买货物的船,整船整船从这里采购。
苏颂在一边看着,感叹道:“难怪永城把各种杂税科捐全部废除了,就这一间铺子,一年就不知道赚多少钱出来。有了这些财源,才能不保证不赋敛于民。”
杜中宵道:“岂止如此,这些铺子还有两个好处。一是不属于民间哪个大户,赚的钱归于衙门辖管的永城公社,从而这些钱就可以直接补贴赋税。再一个,这里卖的货物是从乡间收购而来,卖得多了,百姓也能得到好处。这两点,就让这家铺子比其余什么酒楼生意强了无数倍。”
苏颂连连点头。这个年代可没有不得与民争利的说法,由于财政压力太大,官府只要见到哪个行当赚钱,往往采用各种手段收为官有。等到不赚钱了,才发包给民户。民间百姓有钱是官员看不惯的,开封城里商贾云集,有的大商户一次交易上千贯,宰执听说了都惊讶不已。说民间交易动辄百万,骇煞人。其实千贯交易,在和平社会实在算不了什么,这个年代还是很稀罕的事。
看着铺子的主管和小厮忙来忙去,杜中宵道:“只是这种铺子也有一个坏处,属于公社,那便不归任一家所有。铺子经营好坏,全看主管。现在刚办还好,等到年深日久,本地的势力人家,还有衙门里有实权的公吏,必然向里面安插自己人。到那里内外勾结,必然弊端丛生。”
苏颂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才要官员监管。我听说这公社里的财物,平日都是县尉和主簿掌管,公吏勾稽。再者说了,等到生意做得大了,可以再开一家,互相监视。”
杜中宵点了点头,没有接话。这些集体经济组织,最怕的是管理混乱,人员僵化,管理人员跟地方内外勾结,掏空资产。杜中宵有千年记忆,当然知道这些坏处。所以永城公社的管理和经营人员,全部都是雇来的,不用官员和公吏兼职,随时可以解雇。
管理杂货铺子的葛主管忙完了一位从扬州来的客人,喘了口气,一转身,发现站在不远处的杜中宵和苏颂两,急忙跑上前来行礼:“知县官人到了这里,何不进铺子吃碗茶?”
杜中宵道:“我们只是在这里闲站,你只管忙自己的就是。”
葛主管搓着手,连道:“这如何使得?若是传了出去,小的不是被人骂?”
见杜中宵和苏颂两人执意不肯进店,只好站在一边陪着。
杜中宵对葛主管道:“我在永城任满,不两日便就要离去。这一位是新来的苏知县。”
葛主管急忙向苏颂行礼:“小的也听说知县官人离任,却不想新知县到了。听说官人离任,小的和附近几间铺子的主管,商量着摆桌酒筵,为官人送行。小的们还凑了些礼物,到里带回去。”
杜中宵没想到这些受雇打工的人倒对自己有情有意,笑着道:“不必了,适才在望江楼,县里的几位员外已经设宴。我满任离开,是朝廷旨意,如何收你们礼物。”
葛主管忙道:“那如何一样?员外们这两年都赚了大钱,自该为官人送行。小的们比不得那些富贵员外,发不了大财,但有了这份营生,可保一家衣食无缺,着实感念知县官人恩德。若是官人不嫌弃,便就今日或者明日,为官人摆一个送行宴。本来我们商量,官人为地方做了这许多事,应该向朝廷上奏留官人一任,至不济也要送万民伞之类的。只是听员外们说,如此做对官人不好,那便算了。”
旁边一个挑着席子来卖的乡民一直站在旁边,听到这里,不由问道:“我听人说,百姓感念地方官恩德,可以上请朝廷,多留一任,怎么对官人不好了?”
葛主管摇头头:“听员外们说,知县官人此次升了官,留在本县岂不是耽误了。”
杜中宵一直保持笑容,听葛主管和那个卖席子的乡民议论,没有插话。什么因为升官不做,不过是那些员外们的托词罢了。真正的原因,是杜中宵发展了地方经济,让他们有了赚大钱的机会。但另一方面杜中宵对地方管得太严,限制了那些富贵员外聚敛钱财。人就是这么复杂,杜中宵不创造这些机会,那些人也不会说什么,减了赋税他们也一起叫好。机会创造出来了,杜中宵却限制大户聚敛,使利益尽量向小民倾斜,自然引起他们不满。反正地方已经发展起来,这些大户人家巴不得杜中宵赶紧离开,他们好大展拳脚,赚进大笔钱财。反是偏远地方的百姓,由于这间杂货铺子带动的手工业发展,更加感念杜中宵这两年的政绩。只是他们人微言轻,说话没有听罢了。
经过了今天的送行宴,杜中宵对这些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破。经过了永城这一任,自己也该长些见识,以后为官长些心眼。这些以前被认为是地方柱石的大户人家是靠不住的,畏威而不怀德,做多少事他们都认为是应该的,好处少了便就心怀忌恨。自己当初发展实业,不如把地方大户清扫一遍,重新发展人起来。可怜收拾了马蒙,杜中宵生怕对地方破坏太甚,没有对地方大户痛下杀手。
第132章 离别
陈勤、陶十七和十三郎几个人装上最后一些杂物,赶着牛车到路上等着。杜中宵站在农具场务的门口,看着一片生机的原野,心中无限感慨。自己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芦苇荡,中间除了有野鸭等各种小动物,还有杀人放火的强盗。两年多过去了,现在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良田。
身边的苏颂感叹道:“当日我来这里审理马蒙一案,还是芦苇遍地,荒无人烟。现在却已经村庄遍布,鸡犬相闻。待晓在这里两年,端的是为百姓做了话多事情。”
杜中宵笑道:“当日为了对付马蒙一伙强盗,我在这里开了营田务,却没想到,离去时竟是自己最大的政绩。世事难料,谁能够说得清楚呢?如今这里的营田务,竟是亳州最大财源,外州有灾,还要从这里调粮。子容再做上一任,这里的人户差不多就要超过永城县了。”
说完,指着不远处的空地上趴着的巨大的蒸汽机车,道:“自我到永城,便就想着把此物做好,只是忙了两年有余,也只是能跑而已。真地能拉货物,还不知何年何月。此物太过沉重,带不走,便留在这里,子容有闲,可以在此物上用心,不定有哪天,能如陈州韩通判那里的车船一样。”
苏颂点头:“这几年我也在想,待晓在蒸汽机上用功是对的,此物端的是有许多好处。放心,我会招揽熟手工匠,继续改进,争取有一日如车船一般,在地上跑。”
杜中宵点了点头,这算是自己留在永城的遗憾了。当初要制蒸汽机的时候,本来以为模型很容易就做出来了,实用也不会太难,没想到过了五六年,还是个大玩具。当然,自己只是知县,能够动用的资源有限,也是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蒸汽机涉及到的产业过多,要想在小作坊里补齐各个环节,着实不容易。以苏颂的能力,自己留下的产业他必能继续发展,杜中宵最希望的还是能把蒸汽机做好。
回身看了看依然热火朝天制作农具的作坊,杜中宵道:“时候不早,该上路了。”
说完,大步向等在路上的牛车行去。
杜中宵来永城的时候,与韩月娘只带了个贴身女使。现在那女使已经嫁人,多了曲五娘和小青、晶两晶两人,等在营田务那里。此时离去,跟着杜中宵走的,还有陈勤夫妇、罗景夫妇和陶十七,他们跟杜中宵私人有些关系,跟着去追寻前程。十三郎则是因为身体长大,适合从军,特别是做了杜中宵的随从之后,学了些弓马射箭,不想在地方埋没了。杜中宵此去并州,那里是前线,正是发挥他长处的时候。
苏颂一路相送,两人到了营田务衙门,乔保平早已带了公吏等在那里。这些都是杜中宵到永城之后新招的人,随着营田务成长、发家,跟杜中宵的感情不是永城的那些富贵员外可比。
行礼毕,杜中宵对乔保平道:“宴席终有散的时候,你我有缘,同事两年有余,从来没有争执,一起把营田务做到如许大。我离任以后,由苏知县提举营田务,你当跟以前一样好好畏佐。”
乔保平叉手唱诺。
杜中宵看了看营田务衙门,自己亲手植下的一株桃树开得正艳,几只黄鹂在春光里鸣唱,一派安静祥和。微叹了口气,对乔保平道:“诸位请回,时候不早,我该上路了。”
说完,与众人拱手作别,翻身上马,
旁边牛车里,卢赛赛百无聊赖,对身边的曲五娘道:“这车子如此狭小,我们两人挤着,路上还不知道要走多久,活闷杀个人。”
曲五娘道:“姐姐,你担待些。想数年之前,我们还在唱曲讨些钱财,哪里敢想有现在这种安乐的日子?杜知县待我们不薄,此去定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卢赛赛看着外面忙忙碌碌的陈勤,有些慵懒地道:“日子安乐,却也太过无趣。唉,在衙门里面做事,又没有大注钱财,没有锦衣玉食,也没大意思。”
曲五娘只能好言相劝,让卢赛赛不要再想从前的事,以后安心跟陈勤过日子。以前唱曲,周旋在那些富贵员外之间,说是吃得好穿得好,不过是别人赏赐的,其实自己没有钱,哪里比得现在。两家都是小康之家,日常有肉有鱼,岂是从前可比。
跟着陈勤在牧场待了近两年,卢赛赛的心慢慢有些收回来,虽然还时不时地发牢骚,跟陈勤闹些小性子,终究还是安稳下来。她又不是傻子,自己已经这个年纪,从前的勾当是不能做了,难道还真想着傍上个富贵员外给人做妾?年老色衰,富贵员外也不是傻子。
杜中宵和十三郎骑马,陈勤、罗景和陶十七押车,一行近十辆车子,离了营田务衙门。
乔保平一直站在衙门口,看着杜中宵一行远去,才叹了口气转身回衙门。他本来是一个普通的文笔吏,偶然跟着杜中宵来主管营田务事务,两年多做下来,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现在的乔保平,虽然没有官身,实权其实比许多知县还大。杜中宵一走,不免有些茫然。依照典制,两做个几年,乔保平可以从人吏升为官,算是熬出头。只是乔保平有些犹豫,那些小官,未必有自己现在这样好。
一路西行,经过每一个村子,都有村民聚在路口,为杜中宵送行。
营田务比不得永城县,招募来的都是贫民,到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富贵员外,也没有贫民。偶有村民生了重病,或者婚丧嫁娶欠下些债务,互相帮衬着日子也不会难过。与永城县比起来,营田务这里就是世外桃源,与世无争,富足安乐。
到了大柳树村,保正关朝印早早带了村民等在路口,看见杜中宵一行来了,上前见礼。
见十三郎骑了一匹大青马,分外神气,人群里的刘阿大高声道:“十三郎,到了边关,侥幸立功做了将军,莫要忘了我们这些乡亲。若是得闲,常回来看一看。”
十三郎拱手谢过,看着熟悉的村民,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
杜中宵接过关朝印递过来的酒,一口饮下,高声道:“乡亲们有心,就此别过。望你们记着在这里开垦不易,紧守家业。我已经上奏朝廷,营田务这里定为永制,不会乱加赋税,你们放心就是。”
一众村民一起高声道谢。营田务里没有地主,保正这些差役,都是轮流担任。由于营田务取的是公田里的产出,收税成本较低,农民的日子过得比其他地方好多了。对于他们来说,最担心的是朝廷见各个村子发展起来,改变制度,让这好日子一去不返。
杜中宵自己知道,现在营田务荒地众多,人口稀少,这种制度是适合的。当然,几十上百年后,人口繁衍,人地矛盾突出,那个时候什么样子就说不准了,现在的制度未必能够坚持。不过自己终究是个普通人,怎么能管得了未来,以后的事情不该是自己操心的。
喝过了送行酒,辞别众人,杜中宵翻身上马。柴信带着随从押着车队,一路向西行去。他将把杜中宵一家送到县界,回来之后,上司就换成苏颂了。
第133章 回乡
韩练看着走过来的杜中宵,还有抱着孩子的女儿,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啊呀呀,可算是回来了啊!一走两年多,我和妈妈日思夜想,你们可不知吃了多少苦!”
一边说,一边走上前看外孙。左看右看,分外顺眼。
韩女娘笑着道:“游宦在外,诸事不由人,这不回来了么。下一任大郎去河东路,路途太远,孩子又小,我便不跟着去了。这几年在家陪着二老,省得你们挂念。”
“好,好,这样最好。”韩练连连点头。想起如此一来,女儿女婿要分开数年,又不由伤心。“可怜你们两口儿,要分开数年。”
杜中宵上前见过了礼,由家人迎着,进了大门。
此时开气炎热,院子里的花树下摆了桌椅,新摘下的瓜果分外水灵,为杜中宵等人接风。
一一落座,韩练道:“前些日子,你们说要在县里买些荒地垦田,我便托人把这一带买了下来。周围数里之内,因为地势低洼,不长庄稼,除了几家牧羊的,再没什么人家。这里花钱不多,又离着颖河不远,若要垦田,实在是好地方。”
杜中宵道:“我们来时也看了,此处地势平坦,又有几条小流过,委实是好地方。”
那边陶十七等人跟庄客一起搬运了行礼,过来向韩练等人见礼。
韩练看了,连连点头:“都是大汉,必然做得好活计,好,好,好!”
杜中宵笑道:“岳丈想得差了,这几个人不是庄客,都是我在永城县时的手下,每人都有自己的绝活。此去并州用得着他们,所以一起带去。”
韩练叹口气:“可惜,我以为你带来了庄子里的主管和庄客。若是没有人,从外面雇人可有些不把稳。我从来卖酒,不懂种田,这偌大的庄子可如何是好?”
杜循道:“在意这些做什么!我家耕读传家,除了读书,就是会种田。到了永城数月,他那里怎么垦田,怎么做生意,我都看在了眼里。只要依样做起来,必然是一处好基业。”
众人说说笑笑,不一会酒菜上来,开开心心吃了一顿饭。
饭后,杜中宵和韩月娘带了孩子去跟父母和韩练夫妻说话,其余人坐在院里阴凉下闲聊。
卢赛赛对身边的曲五娘低声道:“这里地方又大,风景又好,杜家三州卖酒,是个有钱的。我们住在这里多少是好,何必跟着官人去并州那边关之地受苦。”
曲五娘道:“依官人意思,陈勤和罗景都要跟着去并州,有用他们的地方。那两人去了,我们怎么好留在中原?夫妻两个,总要时时待在一起才好。”
卢赛赛蛮不在乎地道:“夫人都不跟着官人去那苦寒之地,分开又有什么。这些做官的,到了地方也不过做三年两年,一转眼就回来了,何必在意。”
曲五娘无奈摇头,低声劝卢赛赛。自己这位姐妹,一说吃喝玩乐便就满心欢喜,一说要吃苦那就浑身难受,自来的毛病,拿她没有办法。
那边陶十七和十三郎两人,对这个新住处分外好奇,找了个庄客带着,到处乱转。
陈勤和罗景两人,在树荫下坐着,说些闲话。
看着四周景色,陈勤叹口气:“若是在这里住下来,从此不用奔波,那该多好!”
罗景笑道:“哥哥怎么会这种心思?此去河东,那是苦寒之地,听说牛羊马匹众多,正是哥哥大显身手的时候。若说我留在庄里,官人也许不说什么,哥哥是万万不行的。”
陈勤心中一动:“你如此一说,我倒想起来。你最擅管账,这种人才衙门里不缺,地方上不多。不如我们跟官人说一声,让你留在庄里,帮着老员外把这处庄子建起来。顺便为你和我置办份产业,什么时候不必奔波了,便到这里安享晚年。”
罗景笑道:“我倒没有什么,只要官人答应,留在这里也好。只怕你家里赛赛听了,心中不平。我在内地享福,你们却到边地吃沙,她哪里肯答应?”
陈勤摆了摆手,大气地道:“女人家知道些什么,何必管她!此去西北,不定我能搏个出身,回来便就不同了。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哪里知道这些!”
罗景只是笑。卢赛赛可不是曲五娘,对付男人花招百出,陈勤也招架不住。一样居家过日子,曲五娘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家事完全不要罗景操心。卢赛赛可不同,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里里外外全是陈勤一个人忙活。偏偏陈勤这人好面子,在外人面前硬撑着。
客厅里,杜中宵陪着父亲和韩练说话,母亲和岳母两人在一边逗弄孩子。
问了杜中宵在永城的事情,韩练道:“家里卖酒几年,积攒了些钱财,大郎也一步步升官,家里也是该置办些产业了。卖酒是朝廷的恩典,这两年我跟州里县里的官员谈起来,总觉得这事情不把稳。这些官员见我们家里赚钱,都说朝廷恩典享用几年就好,慢慢都会收回去。建处庄子可不同,地都是自己买下来的,只要交税纳粮,谁还会强征我们的地?是以大郎前几个月说要在家里买地,我是一百个同意。只是可惜我们两家都是小门小户,没个可靠的人管着,心里有些担忧。”
杜循点了点头:“我也担心此事。虽然我自小耕读,但小门小户,只种那么几亩地。买庄垦田可不是三五十亩的事,那是成千上百亩的,数十的庄客,没个可靠的人管着,只怕做不好。”
杜中宵不在意:“阿爹在永城县几个月,也看过营田务,照着学就是。更不要说,我把营田务如何运作,都写成了册子。各种农具,也都条列清楚,家里不能打造,从永城买也方便。我看此事不难,只要阿爹多用些心思,定能办好。”
杜循连连摇头。自己可是看过营田务衙门,那里公吏数十,更不要说还有各种差役,哪里是看看册子就能办好的事。想了又想,道:“大郎,要不,你身边的随从里,留下一二个人来。等到这边好了,再让他们到并州找你就是。我看那个罗景就不错,人又老实,做事踏实,又是在营田务做事的,定然能把庄子管好。到河东路你是一州签判,手下管着多少人?不差这一个!”
韩练听了喜道:“既然有这么一个人,那就留下来么!衙门里不会缺人,我们家里可是缺。大郎在外做官,不要只想着为朝廷做事,也要为家里想想。”
见两位老人都这么说,杜中宵不好推辞,只好道:“此事我要问过罗景才好。这是家事,要他同意才行。虽然说是随在我身边时日不少,但谁知他心里如何想?”
第134章 不原谅
回乡之后,杜中宵拜访过了知县等官员,便就日日被乡亲们请去饮酒,从不间断。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多月,杜中宵实在腻了,托言身体不好,不再出门。
天气一天一天热了起来,杜中宵坐在后花园的水池边,吹着凉风看些闲书。
陶十七从外面进来,到杜中宵身边行礼:“官人,外面来了一个客人,自称吴克久。我听家里的人说,以前与官人有些过节,不知见也不见。”
杜中宵摇了摇头:“这人是乡里大户,以前我家里落魄的时候,曾欺压于我。听人说,他家里这些年败落得厉害,已得到报应,我见他干什么。”
陶十七犹豫了一番,才道:“我听看门的秦阿爹讲,自官人回乡,这人便就前来拜访。秦阿爹一直不许他进来,没想到这厮日日前来,风雨不断。秦阿爹实在厌烦,才托我来问官人。”
杜中宵愣了一下,问道:“他来了十几日了?”
陶十七点头:“可不是。也不知这人什么毛病,官人不见客,他却缠着不放。”
杜中宵冷笑一声:“还能有什么?当年他趁我们家里落魄,极尽羞辱。后来我中了进士,不管衙门还是乡亲,难免要为我出气。已经三年多了,我听说他家的酒楼已经败落,想来是撑不住了。算了,你带他进来,我见一见就是。我不见他,只怕他这一世都在乡里抬不起头来。”
陶十七应诺,转身出去了。
杜中宵把手中的书入下,出了一会神。人生就是这么奇妙,当年父亲下落不明,自己落魄得卖羊蹄为生,吴克久一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那个时候,他要强纳月娘为妾,还以为是对韩家的施舍,只怕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凭良心讲,杜中宵中进士之后,并没有打击吴克久,连他的名字都没有提。但是杜中宵不提,其他人可没有忘记。
在衙门眼里,一个地方大户算什么?范镇在的时候还好,并没有故意欺压吴克久一家,只是下面的吏人讨好杜循,拿他家的酒楼做文章,使其不断亏钱。等到范镇离任,新换来的是个选人县令,就不再那么文质彬彬了。不只是让吴家的酒楼亏钱,还派给他家里各种重役。吴克久当过半年衙前,被县令派往京城,押运一批官物。从临颖离开的时候,故意给他朽坏的,到了京城不收,把吴克久亏是出血。
半年衙前,吴家的家产基本亏空,只剩下了乡下的几百亩地。没有官府撑腰,小地主当得也憋屈无比,各种差役没有断过,吴家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杜中宵回乡,家人给他讲过吴克久的事。杜中宵又能怎么做?只好置之不理。衙门做的一切都是于法有据,还没有做假官司坑他呢。
叹了口气,杜中宵起身在水池边踱步。从吴克久的经历,可以看出自己当初决定读书考进士是多么正确。没这个官身,即使赚了钱又能怎样?一不小心,就是这样的下场。
正在杜中宵乱想的时候,陶十七带了吴克久进来,过来见礼。
杜中宵看着吴克久,不过三年的时间,就已经头发花白,面容枯槁,浑似老了几十岁,哪里还有当年骄横跋扈的样子。
见杜中宵看自己,吴克久拱手行礼:“听说官人回来,小民便就来求见。只是一直不得其便,直到今日才见到官人,万望恕罪。”
杜中宵道:“你我向无交情,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相见不如不见。”
吴克久的面色有些难过,口中道:“以前是小民无知,得罪了官人,至有今日之厄。还望官人君子不念旧恶,就此放过了吧。”
杜中宵道:“奇怪,当日是你欺压于我,擅自把我抓到牢里。自从范知县来,我们合解,我便再没提过你的名字。我本来就没对你做过什么,谈何放过?”
吴克久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才道:“官人虽然没有说什么,地位在那里,总是有人要迎合你的心思,给我难堪。这几年,我家的酒楼已经赔出去了,就连积蓄也因为衙前当差,赔得精光。现在只守着乡下两三百亩薄田度日,还是被乡里欺压,日日差役不断。这种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杜中宵摇了摇头:“你家过得如何,我不关心。自我中进士,并没有借着官身欺压你,哪怕当年你与我仇深似海。你尽管放心,以前我不针对你,以后也不会对你如何,自过你的日子就是。”
见吴克久听了自己的话,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告辞,杜中宵奇道:“莫非你还指望我现在出手帮你?世上可没有这种好事。祸福自招,一切都是你自己做下来的,不要怨天怨地。”
见杜中宵态度坚决,吴克久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请官人跟衙门说一句,我们的恩恩怨怨,这三年已经够了,不要再针对我家了。看在乡亲份上,官人说一句又如何?”
杜中宵听了就笑:“当年你把我抓进衙门,动用私刑的时候,怎么就没有看乡亲脸面?我与你有什么恩怨?我已经说得清楚,自我中进士为官,并没有报复过你,我到衙门说什么话?”
吴克久道:“官人纵然不对我下手,那些官吏还不是要来巴结你?”
杜中宵大笑:“你说的什么混话?这三年以来,本乡官吏从来没人求我办过事,巴结我什么?你有今天,纯是以前做恶太多,恶有恶报而已。你来见我,已经见过了,若是没有其他事,不送了!”
吴克久一时有些失神,过了好一会,才拱手道:“官人做到知县,自然应该知道,似我这样曾经得罪过你的人家,地方上会如何对待。官人中了进士,没有借官身欺压我,小的心里感激。可没有官人的吩咐,我家过得就如此艰难,临颖县里哪里还有容身之地?官人垂怜,我家里还有两三百亩薄田,官人恰好在买地建庄,不如把那些田地也买下来如何?卖了田地,小的自去别处谋生。”
杜中宵摇了摇头:“满县的人都知道,当年你与我有仇。我若是买了你家的地,岂不是平白给人把柄,背后猜测我仗势欺你?你要卖地,卖给别人就是,我已经选好地方了。”
吴克久站在那里,一时只觉得万念俱灰,说不出话来。杜中宵宁肯买其他地方的地,也不低价买他家的,被别人知道了,岂不是都要挤兑自己?人生在世,雪中送炭难,落井下石易,这个时候,自己家的地只能够低价卖了。本来想着,杜中宵中进士做官这么多年,都没有报当年之仇,是个好说话的人,吴克久来碰碰运气。只要杜中宵一句话,吴家就可以摆脱现在的处境。哪里想到,杜中宵没有报仇,但当年结的仇没有那么容易解,为吴克久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到了这个时候,吴克久明白,自己家只有搬走一条路,临颖住不下去了。要不然,自己一家早晚被衙门和同乡欺负死。把地卖了,前去投奔中了进士的表兄曹居成,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然而,杜中宵不买吴家的地,他家的地还能好卖吗?
第135章 不为他人做嫁衣
颖河北边,是蔡河的支流清河,从许州城流来,一路向东进入开封府。两河之间,地势平坦而高旷,曾经是马监。此时马监已废,土地募民指射。由于官府支持不力,开荒的农户来了又去,数年之后还有大量空地。杜中宵家里新买的庄子便就在这里,离着清河不远。
正榜进士出身,在地方上身份特殊,买了庄子,县里的时押司巴巴跑来,帮着办理各种手续。
一切忙完,杜中宵命陶十七和十三郎两人宰了一只羊,做了个炭炉,在小河边烤肉招待时押司。
抓着烤得流油的羊肉,时押司咬了一口,嚼了嚼使劲咽了下去,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时押司赞道:“小的也吃过不少炙羊肉,都没有评事家里的好味道。不只是肉好油多,用的香料也分外特别,小的从来没有吃过。端的是好吃!”
杜中宵笑了笑:“这肉烤得熟了,又撒了安息茴香,自是不同。”
时押司张大了嘴:“呀,安息茴香价比黄金,只是听过,没有尝过!不想今日有福!”
安息茴香就是杜中宵前世的孜然,因为产自西域,价格不菲,当然也没到价比黄金那么夸张。杜中宵记得前世的味道,烤肉怎么能够不加孜然。时押司一个县里的小吏,虽然家里殷实,却没有尝过这种稀罕货,吃得满嘴流油。
兄了几块肉,觉得有些饱了,时押司擦擦嘴,对杜中宵不好意思地道:“评事见笑。”
杜中宵道:“无妨,这几日辛苦你了。若是喜欢,尽管多吃一些。”
一边吃着肉,一边喝着酒,说着闲话。
时押司道:“小的来评事庄子之前,恰巧见到吴克久离去。他们家雇了两辆牛车,也没个仆人婢女跟随,看着甚是凄凉。想数年之前,吴家开着县里最大的酒楼,乡下一望不到边的地,何等威风!活该他做死,得罪了评事,至有今天下场!”
杜中宵急忙摆手:“吴家败落,与我何干!自我中了进士,从没找过吴家麻烦。虽然以前吴克久得罪我得狠,我一个朝廷命官,还不至于与百姓过不去。”
时押司一拍大腿:“可不是吗!县里谁不说评事大度,当年吴克久做得那么过分,评事中进士之后也没有报复他们。要不然,吴家还能够支撑这么久?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些在衙门做事的可明白,评事为官从没让衙门办过事。吴家有今天,还是为富仁,自作自受!”
杜中宵笑笑不说话。自己需要衙门做什么事?根本不需要开口,一有事,时押司这些人自己就跑来了。吴克久也是一样的道理,他家得势的时候,把人得罪光了,后来落难,一个伸援手的都没有,人人落井下石,可就是这样。杜中宵买的地故意离吴克久的庄子远一些,便是不想惹乡民闲话。当年杜家开始卖酒的时候,便就施粥,号称大善人,这称号自当珍惜。
时押司吃喝得高兴,不由说起这几年吴克久的倒霉事,越说越是高兴。吴克久下场这么惨,少不了时押司这些人落井下石,好多事情就是时押司经手的。
杜中宵静静听着,也不说话,心中无悲无喜。从自己中进士那一天起,吴克久的结局已经注定,杜中宵早已把事情想得通透,不会再有什么情绪波动了。
官和吏,其实是两个阶层,时押司猜不中杜中宵的心思,话里颇有些表功的意思。
越说越开心,时押司喝了一大口酒道:“吴家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地卖得格外便宜,只得八百多文一亩。可惜我听说晚了,被曹节级和郑员外两家买了去。他家的可都是好地,这价钱白捡一样!”
杜中宵只是笑,对时押司道:“你们压低了价钱买地,可不要借我的名头。”
时押司连连摇头:“评事是县里的大善人,岂会做这种事情!人人都知道,吴克久那厮以前做了太多坏事,这里容不下他了,才低价把地卖了,跟评事何关?”
杜中宵听着时押司信口胡吹,抬头向远处看去,只见周围一片空旷,偶乐有野鸡不知被什么惊了从草丛中飞起,心中没来由地觉得一阵放松。当年被吴克久欺压得那么狠,若说是自己心中不恨,那是骗人的。只是杜中宵头脑清醒,知道该怎么处理合适,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办法。
这是自己老家,杜中宵没有移居其他地方的打算,当然要建立一个让乡亲放心的形象。在县衙报复吴克久的时候,杜中宵的沉默就是一种态度,不然不会最后逼得他在本县待不下去。那一天吴克久来找杜中宵,便就是明白这一点,杜中宵不说话,衙门和百姓针对吴家的歧视就会一直继续下去。但是杜中宵就是不开口,他忘了不当日吴克久的跋扈骄横,也忘不了自己被抓到衙门里吃的苦头。
杜中宵沉默,是对临颖乡亲的态度,自己虽然做了官,并不会仗势欺人,还是从前那个大善人。这样一个形象,可以使家里少许多麻烦。县里的官员不一定会一直向着自己,总有那种头铁,想借着打压豪门巨户出名的官员,杜家的好名声,就是不留给人把柄。
直喝得醉熏熏,时押司才告辞离去。
陶十七送了时押司,回来与十三郎一起,从在炭炉边喝酒吃肉。
饮了两杯酒,陶十七道:“官人,这个时押司,也不是什么好人。听他话里的意思,以前与官人有仇的那个什么吴克久,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这些人所为。到了最后,还想着低价去把吴家的地都买了。这且不说,听他的意思,还想把这些事情安到官人头上。官人是何等身份?怎么会因这些小事跟一个小民为难!凭白辱没了自己身份。若不是官人一再说明,我看这人依然不罢休!”
杜中宵道:“你说得不错。我与吴克久有仇,县里人人皆知。以前吴家有钱,收买了县里许多公吏差役,无法无天。等我中了进士,谁还敢收他家的钱?没了人在衙门里撑腰,吴克久又与我有仇,便就成了这些人眼中的肥肉,谁不上去咬一口?几年的时间,吴家偌大的家业便就消耗一空,钱去了哪里?当然到了这些人手里。吴家损失最大的一次,便是吴克久为衙前押运官物,县里领的是朽坏的,到了京城无人肯收,只好用家产赔上。用朽坏之物当好的,你猜好物去了哪里?对吴克久我曾不发一方,便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得好处,我背骂名,何苦来哉!”
第136章 走向远方
阴雨连绵。杜中宵和韩月娘坐在小店里,看着雨滴从屋檐滴落相视而笑。
杜中宵微叹了口气:“当年便是这家小店,你在里面我卖酒,我到这里送羊蹄。几年过去,现在想来却好似昨日一般。人生际遇,真是神奇。”
韩月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看着外面的雨。
小店已经卖给别家了,是两个外乡人,带了两个孩子,里里外外地忙活。卖的酒,是从杜中宵家的酒楼赊来的,两个大坛子立在柜台前。
喝了一碗酒,杜中宵对韩月娘道:“走吧,我们出去转一转。再过几日,我就是动身了,要赶在八月前到并州。此去河东路途遥远,又不敢耽误夏相公时限,必须要及早起程。”
韩月娘点了点头,与杜中宵一起到了门口,撑开一把油纸伞。陶十七身上摸出几个钱,到柜台前算酒钱。十三郎带了斗笠,穿了蓑衣,走在前面。
走过熟悉的街道,看着雨中稀少的行人,恍如隔世。数年之前,这条小路杜中宵不知走过多少,那时为了生活奔波,根本停不下脚步,周围的风景,熟悉而又陌生。
临颖依然是当年的样子,小城不大,走不多远,就到了醉仙楼。
几个人进了酒楼,当值的宋主管急忙过来,行礼道:“不知官人和夫人来了,未能远迎,恕罪!”
杜中宵道:“我们闲来无事,到城中走走,你尽管去忙自己的。对了,拿两瓶酒来,再切上两盘肉,楼上寻一间清静阁子,我们吃着说话。”
宋主管满口答应,自去吩咐。
几个人进了二楼阁子,杜中宵和韩月娘捡个靠窗位子坐了,陶十七和十三郎坐在外面。
不一刻,酒肉上来,十三郎和陶十七两人相对坐着享用,杜中宵夫妻只顾看风景。
看看进入六月,杜中宵必须动身了,不然一旦不能在八月赶到并州,怕夏竦不高兴。离去之前,杜中宵带着韩月娘,到县城里故地重游。
看着街道上雨中行匆匆地人们,杜中宵道:“要离开了,心中突然有些舍不得。真想就在这么一个小城,安安静静住下来,跟家人一起过上辈子。”
韩月娘本来满心离愁别绪,听了这话不由笑道:“大郎说的什么话。我们才多大年纪,便就有这种心思。等到几十年后你这样说,我必然一切由你。现在正青春年少,要闯荡天下的时候”
说完笑着摇头。
杜中宵也笑了笑,没说什么。不知怎么回事,此次离乡赴任,杜中宵不像上次一样雄心万丈,只觉得意兴阑珊。或许是因为在永城这三年,日子过于平淡,最后若不是夏竦赏识,前途也很渺茫。亏自己中进士的时候,还觉得一旦当官,靠着自己千年记忆,必然会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
事实证明,官场不是那么好混的。空有满腹知识,哪怕政绩突出,没有人赏识,也就那么回事。杜中宵在永城考绩年年第一,为地方做了很多好事,最后若不是夏竦提拔,连官也升不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爬出幕职官的深坑。
小门小户的人家,官场上没人帮衬,如果再没有重臣赏识,要熬出头来可不容易。一任三年,加上路上奔波,京城守缺,一晃眼一二十年过去,只做两三任实职,青春年华就这么浪费掉了。便如以前的通判苏舜钦,出身豪门,还是中进士十几年还在做地方小官,更不要说杜中宵这种出身。
想起这些,杜中宵越来越感激夏竦。没有他这一次给的机会,杜中宵不知道要浪费多少年,才能有独当一面的机会。随着近几届进士的增多,官多阙少,官员的任期越来越短,守缺时间越来越长,升官越来越不容易了。
韩月娘看着窗外,低声道:“大郎,带了并州,时时给家里写信来,不要让我和家人挂念。那里地处边地,比不得中原,你一切小心才是。”
杜中宵笑道:“尽管放下,并州是河东大城,不比中原差了。现在西北议和,北方无战事,边地也没有什么。你在家里安心,我一任做完,便就接你同去。”
韩月娘笑了笑,没有说话。
六月初四,杜中宵带了陶十七、十三郎和陈勤等人,辞别韩月娘和父母家人,出了临颖,一路向北行去。罗景和曲五娘要帮着家里建设新买的庄子,留在了临颖。
晶晶和小青两人分开,昨夜两人睡在一起,说了宿的话。到了临走的时候,还眼睛红红的,分外不舍。陶十七和十三郎等人看见,不住地笑。
好男儿志在四方,杜中宵到了河东路,官也升了,地位变了,那里正处边地,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陶十七和十三郎等人充满向往,有杜中宵做靠山,他们也说不定能搏个出身。
杜循夫妇拉着杜中宵的手,再三叮嘱,从官场为人,到饮食起居,事事嘱咐。倒是一边的韩月娘面色平静,抱着孩子,看着杜中宵。这几日夫妻在一起把周边能看的景色都看遍了,该说的话早已说完。韩月娘早已经不是那个垆边卖酒的小女孩,杜中宵出去为官,她要撑起偌大一个家来。
直送出十里亭外,众人才依依不舍告别。杜中宵翻身上马,咬牙向前驰去。
陶十七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模糊的县城,没来由叹了口气:“哎,要走了才觉得这地方甚是不错。若不是随着官人,真想就在这里住下来,不用奔波,多少是好!”
十三郎笑道:“十七,并州是边地,不知多少军功。我们两人此去相携并肩,挣些功劳,也搏一个官身,才算不虚此生。怎么到了现在,你反而婆婆妈妈起来?”
陶十七道:“你不知道,我幼年时爹爹妈妈便就被奸人所害,沦为乞儿。那些日子倒没有什么,有饭就吃,有钱就花,一心只想着报仇,觉得活着无非如此。等到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多么可怜。这一生,我可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平安过活多好。”
十三郎哈哈大笑,促狭地在陶十七的马上打了一鞭,一起向前奔去。
第1章 蒸汽车船
看着高大的开封城门,杜中宵出了一口气,对身边的陶十七道:“一会进了城,先去寻一家客栈住下。你们歇息,我去拜访几位故旧。”
陶十七看了看西边将要落山的太阳,叉手道:“官人,天时不早,还是及早歇息,明日再拜访客人不迟。京城我们都是第一次来,还是小心为上。”
杜中宵看了看太阳,想了想道:“好,那便如此,我们且去大相国寺。”
华灯初上,杜中宵带了陶十七和十三郎,来到外面的街上。陈勤则被卢赛赛缠着,要去看一看繁华似锦的京城,早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看着人流如织,十三郎赞道:“果然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地,这里不只是人多,卖东西的多。你看看这些人的穿着,他们的气色,那神情,都是别处见不到的。呀,真不愧是京城!”
杜中宵笑道:“你知道就好。白日没事,只在热闹的地方逛逛就好,千万不要四处瞎逛。你一说话就被人听出来是外乡人,小心被坑了。”
三人在汴河边走了一圈,觉得有些乏了,便寻了一处酒铺,闲坐喝酒。
杜中宵第二次来京城,周围的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他的心情早已经变了。上次住在这里,为了准备科举,天天累得昏头昏脑,哪里有心情欣赏风景。后来中了进士,天天与同年饮宴庆贺,没来得及看一看这天下第一繁华之地。此次故地重游,放松心情,自然跟以前不同。
陶十七和十三郎两人喝着酒,品评着周边的建筑风景,路上行的行人,乐在其中。
直到夜色阑珊,杜中宵才带两人离去。
站起身来,十三郎道:“可惜酒的味道有些寡淡,若是酒更有些力气,今夜就十分好了。”
陶十七道:“等到什么时候我们住到京城来,便就卖酒。永城的酒在这里,定然好卖!”
杜中宵笑着不说话。京城里早就有糟白酒卖了,不过味道一向不好,酒铺里卖的少而已。
回到客栈,只见外面站着一个人,见到杜中宵回来,急忙上前行礼:“官人可算回来了,小的在这里等得心焦。我家官人明日在城外汴河边设了筵席,为官人接风,还望官人屈尊。”
见是韩绛的家人,杜中宵急忙拱手:“在下一定早到,劳烦前来相告。”
说完,邀请那人进去饮盏茶,他却死活不肯,急急离去了。
韩绛在陈州通判任上一任做满,招试学士院,入馆阁为馆阁校勘,兼任同知太常礼院,先杜中宵一步到了京城。他自小在京城长大,听说杜中宵入京,急忙派家人相请。
庆历二年的进士,韩绛现在是官职最高的。中进士之前他就已为官多年,做了一任通判,就进入了馆阁这育才之地,前途不可限量。别说杜中宵这些人,历年进士都很少有他这么升得快的。
回到客栈,十三郎和陶十七兴奋得睡不着,聚在一起议论着路上遇到的趣事。杜中宵躺在床上,想着自己此次来京城,将要面圣陛辞,该说些什么。
皇上不是想见就见的,要排班轮次。杜中宵入城之前,就已经通知了自己到京的日期。对于这个政绩突出的年轻进士,皇帝本人也很重视,优先排次,排在了五天之后。
想起通知自己入宫日期时辰的内侍的表情,杜中宵就想笑。在那内侍看来,入京五天就可以得到皇帝的接见,是了不得的事情。为了谢他,杜中宵还给出了一锭银子。可在杜中宵看来,自己提前通知了还要等五天,可见要见皇帝一面有多难。
官员进京,仅仅是办手续,周旋于各个衙门之间,就旷日持久。杜中宵不需要守缺,可该办的手续一样不能少,官告要换,加上官服等等乱七八糟的,没有半个月办不下来。
听着隔壁陶十七和十三郎议论不休,杜中宵躺在床上,也一时睡不着。此次面圣,君臣对答对自己的未来极为重要,必须仔细斟酌。杜中宵不知道皇帝会问自己什么,也不好去猜,他只能尽量收集全各种禁忌,到时不该说什么。
刚刚过去的庆历新政是不能提的,这场改革开始时声势浩大,很快就无疾而终,没什么好说的。西北的党项是不能说的,和与战的争论现在还有,但大局已定,不必再提。这是禁忌,杜中宵不清楚之后的各种利益牵扯,不敢冒然参与进去。最好多讲一讲自己如何治理地方,如何开垦荒地,编户齐民。
东京的夜与外地也没有不同,杜中宵最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杜中宵让十三郎到外面采买些货物,自己带了陶十七,一路到了新宋门外。
刚一出城门,便就听到沉闷的“突、突”声,杜中宵心中一动,立即分辨出来,这是蒸汽机的声音。难道韩绛把陈州制的车船带进了京城?陈州有蔡河与京城相通,倒是不难开到这里。
韩绛早就派了家人等在城门处,见到杜中宵两人,急忙上前行礼。
一路到了汴河边的酒楼,韩绛已经带了几位年轻的馆阁官员等在那里。到了二楼阁子,叙礼分宾主落座,韩绛指着窗外对杜中宵道:“待晓,你且看那是什么?”
杜中宵到了窗前,抬眼望去,只见汴河上一般木制车船,上面冒着黑烟,缓缓行进。
看了车船,杜中宵喜道:“没想到这车船真制了出来!”
韩绛大笑:“我在陈州三年,有你们相助,才制出这船,能在河上跑了。此次回京,我便是坐着这船,沿着蔡河开来。前些日子圣上观船,也觉得此物大有可为,让我新制一艘,放到金明池上。”
杜中宵趴在窗前,看着河里行进的车船,心潮澎湃。这么多年,自己在蒸汽机上花了无数心力,却一直不能实用,成了一块心病。有时候甚至怀疑,有生之年到底能不能制出实用的蒸汽机来。直到今天见到了河上的蒸汽车船,才放下了心中块垒。只要假以时日,蒸汽机一定会完善起来。有了在河上跑的蒸汽车船,别人看见了好处,才会获得各种支持。
转过身子,杜中宵落座,对韩绛道:“不知现在的车船好不好用。”
韩绛道:“不算十分好用。一是烧石炭过多,力气不够,只能推动这种小船。再就是声音巨大,听着难以入睡,甚是烦人。不过这都不是大事,只要多用心力,终能造出更好的来。此物妙在即使逆水行舟也可不用人力,仅此一条,便就值得下大力气了。”
第2章 入宫
饮罢了酒,几人来到车船上,感受一下这新生事物。
陶十七格外兴奋,在船上走来走去,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他折腾了蒸汽机数年,最后制出来一辆大车,结果只是玩物。今天终于见到实用化的蒸汽机,分外受到鼓舞。
听着沉闷的机器轰鸣声,杜中宵对韩绛道:“这声音过大,确实恼人。将来做得力气大了,船也建得大一些,离机器远了想来会好。”
韩绛连连点头:“待晓说得是,这船要改的地方还是颇多。不过最大的用处,还是运货,而不是用来运人。这船行得不快,人坐船,还不如骑马来得快。”
看着旁边汴河上不时来去的大船,杜中宵突然心中一动:“子容说到运货,这船却过于小了些。不过这船的用处,不全在船大小,而是用机器给船提供助力。可曾试过,用这船拖其他的船呢?”
韩绛一怔:“用船拖船?这倒没有试过。”
杜中宵笑着道:“若是得闲,子容可以试试用船拖船的法子。把机器做得更大一些,其余漕船按纲编在一起,前面用车船拖着。数十船连缀,沿汴河而上,既省纤夫,也省船工。”
看旁边行过的船时,杜中宵想起了前世偶尔在运河中见过的惊景。前面一艘动力船,后面拉着几艘甚至几十艘船,缓缓前行,仿佛长长的火车一般。现在蒸汽机的功率还小,拉火车有些不足,但在运河上拉船却是足够了。单单制成单独的车船,用来运货还是太费。如果用作拖船,就有用多了。
这是运河的长处,里面的船与海船是不同的。水流平稳,吃水很深,水情单一,只需要不大的动力就可以前行。而且一旦动起来,消耗的动力不大。
韩绛对杜中宵的提议非常感兴趣,坐在一边仔细思索。一旦这个办法可行,汴河里的大量漕船就可以利用起来,使用蒸汽为动力,可以大大减少两岸纤夫。而且多船编在一起,就连船工也少许多。
其实大量船编组,还有一个好处,后面的船行在前面船的后面,水面分开,大大减小了阻力。这是充分利用动力的方法,哪怕千年之后,运河里的运输船也是如此做,相当于水上的火车。
韩绛越想,越是觉得此法可行,不由兴奋起来。大宋境内可不是只有一条汴河,实际淮河以北的所有水系,几乎被运河连接了起来。如果此法可行,北方的货物运输将上一个台阶。
几人在汴河游览一日,直到天近傍晚,才各自散去。
杜中宵回到住处,把今日的所见所闻想了一遍,心中更加确定,自己认为蒸汽机先用在船上是正确的。不说制火车不易,就是火车造出来,修铁路更难。这个时候的铁产量还不足以支撑大建铁路,而且以北方的多山地形,也没有开山修路的工程储备。船就不同了,不但是所需的动力比火车小,而且有大量现成的运河,如果实现船只编组,相当于行驶在水上的火车。
不过这些是韩绛接下来面临的难题,真做成了,也是他的功绩。杜中宵的心思,还是要放到河东路任官,怎么做出政绩上来。并州可与永城县不能比,不但是自然条件不如,还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有大量驻军,消耗巨大,位于边地,麻烦众多。
五日之后,杜中宵早早来到皇城,等在垂拱门前。
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到权知开封府杨日严和户部判官苏安世出来,一个面有喜色,一个愤愤不平。两人扫了杜中宵一眼,快步向前面去了。
这几天杜中宵也听说欧阳修出事,正是这几个人审理。事情起因是欧阳修有个妹妹嫁给张龟正,没多久去世,留下一个前妻生的女儿,由欧阳修妹妹带着养大。养大之后,由欧阳修作主,嫁给了他的一个族侄欧阳晟。不想这个妇人不检点,与奴仆私通,被发觉,收到开封府下狱。
庆历新政的时候,欧阳修任谏官,意气风发,奏章几乎不断,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趁着他家里有人犯事的机会,许多人趁机报复,谏官钱明逸依据流言劾欧阳修与张氏有染。朝廷特意派了苏安世和内侍王昭明一同审理此案。最终的结果是查无实据,流言为人编造。因为以前欧阳修曾经弹劾过杨日严,他坚决不认可欧阳修无罪的结果,这几天经常入宫与苏安士争辨。
看着两人神色,杜中宵便就知道,欧阳修只怕是要被贬了。前些日子枢密副使韩琦出知扬州,庆历新政的领导人物全被贬出两府,到了别人秋后算账的时候,欧阳修怎能不受牵连?
两人远去,导引卫士对杜中宵叉手:“评事,这便随我入宫。”
随着卫士进了垂拱门,一路沿着游廊而行,杜中宵也不知道经过哪些地方,好久才到崇政殿外。
宣赞官高声赞礼,一个小黄门过来,引着杜中宵进殿。
这几日同知太常礼院的韩绛早已派了得力手下,教过了杜中宵上殿的礼仪。杜中宵谨记,一切行礼如仪,进了殿内。随着宣赞官的声音,上前见礼。
行礼过,杜中宵在阶下站立,也不敢抬头,静静等着询问。
隐约间听到,上面有个小黄门在低声介绍着自己。何时中进士,所为何官,有什么政绩,为什么召见,下一任要到哪里。简明扼要,把自己的履历说得一清二楚。
听了这些,杜中宵心中不由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自己被皇帝重视,定然早已经熟知自己的政绩,在地方是如何施政的,才被召见。召见的时候,说不定还要问些治国方略呢。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大约是自己政绩太过突出,下面报了上来,皇帝礼仪性的见一回罢了。
直到那小黄门把自己介绍了一番,杜中宵才听到一个温和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你在永城地方为官三年,提举营田务,开田一千余顷,收粮万余石。近几年营田,未有如此功绩,甚是难得。”
杜中宵躬身行礼,连道不敢。
上面又道:“永城知县一任二年,治绩均第一。税赋完足,月余即交齐,从所未见。且问你,如此是县里钱粮尚有余力,为何没有羡余?”
杜中宵恭声道:“赋税皆有账籍可循,按正税及杂钱,实不足上缴州郡之用。幸赖县里面有一处公社,是公吏差役凑钱所建。钱粮不足,皆从公社所取。公社之钱,用于公吏差役发放,修桥补路之用,皆有用处,不是多余之物。是以钱粮完足,却无羡余。”
上面沉默了一会,才道:“你建那处公社,既非官物,也非民有。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行,终非正途。朝中大臣议论多次,不知如何处置,你有何见解?”
杜中宵道:“臣以为,公社好就好在既非官办,也非民有,模糊自有模糊的好处。若是官办,则必然被州郡所取。县无余钱,则官吏无心,甚县内外勾结,必然办不下去。若为民有,则官取之就是侵夺民财,不能补县里使用。所谓公社,自然是县民公有,以备官之不足,民间灾祸。如常平仓,是取官物备民间灾荒,公社则是以民力备县衙使用,补正税之不足,庶几无差。”
上面又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说的虽有道理,只是终非正途。官贪者可上下其手,无能者则势必亏钱,却难长久。你能想出此法,既便官,又便民,已是难得,只是还需完备。”
杜中宵拱手称是。
上面又问:“此去并州,为一州签判,非一县之地可比。治下兵民众多,又在边地,养兵安民之责极重,又当如何?边地不比中原,旧法不可行。”
杜中宵理了一下思绪,沉声道:“天下事,无论军事民政,全在钱粮。臣不知边地如何,只知只要钱粮充足,不缺军中使用,又能不扰民,必能大治。”
“钱粮?那些地方缺的就是钱粮啊?党项反叛,战事绵延八年,国库已空,地方残破,要钱粮充足谈何容易?你又有何法,能保钱粮不缺?”
“广收钱粮,第一自然是治生产。臣闻河东路地广人稀,野多旷地,当循亳州营田之法,招募人垦种,以补军粮之缺。第二河东多石炭铁矿,冶铸极多,只要善于利用,可以广收钱财。此一工一农,为多收之法。治下军民众多,不事生产,全赖商人转输。朝廷在河东路行入中法,多虚估,臣闻,至于虚估近十倍者,扰乱价格,败坏钱法。当由朝廷设市,行商,不图取其利,只欲去其弊。”
用杜中宵前世的话说,经济败坏,那便一手抓生产,一手抓贸易,发展生产,除低流通成本,提振经济。至于到底要采取哪些措施,只能等自己到了再说。
此话说完,上面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音,想来是在考虑杜中宵说的可行性。等了近一盏茶时间,才等来一句“勉之”,便就被打发出来了。
第3章 比不得
从皇宫出来,杜中宵站在东华门外,有些迷茫。现在他终于明白,进京面圣陛辞,只是一个仪式而已,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确实,有官员在陛辞的时候,给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受到重用。但那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绝大部分便如自己这样,战战兢兢进去,一无所获地出来。
一如自己进去之前,皇帝根本对自己这个人不熟悉,出来之后,说的话只怕也会被很快忘得一干二净。这才是现实,官场上一飞冲天,只能说自己想多了。
笑着摇了摇头,杜中宵便把此次会面忘到了脑后。想有前途,还是踏实干事才行。
与陶十七回到客栈,杜中宵便就命令所有的人准备启程。等到官告等一切手贯办完,一刻都不能耽搁。此时已是七月,自己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赶到并州,时间并不宽裕。
如此过了二日,杜中宵终于换了官告,单等着审官院等衙门把手续办齐。却没想到,就在这时夏贵找上门来。
把夏贵让到房里,寒暄几句,杜中宵问道:“不知主管找在下何事?”
夏贵笑笑:“我进来的时候,看了签判一行,只有两三辆牛车,几个家人,委实寒酸了些。”
杜中宵道:“此去上任,自当轻车简从,带的多了,难免影响程限。”
夏贵只是笑:“签判为官多年,怎么还如此迂腐?你到并州任,带些财货,路上是免税算的。京师多少好货?你何不采买一些,到了并州卖掉,多少是笔收入。”
杜中宵愣了一下,才想起夏贵是专门为夏竦做各种生意的,做的就是这些事情。夏竦可不会像杜中宵这样客气,此次到河东路上任,家人分几路,采购河东路紧缺的货物,准备发一笔财。
见杜中宵不语,夏贵道:“我就知道签判于此事不通,来京采办了货物之后,听你还在这里,特来相见。趁着离京还有几日,签判可以采买一些,到时我们一起上路。”
杜中宵听了,摇了摇头:“我离乡时未想到此节,并没有带钱,哪里去买?”
夏贵连道可惜:“我有一条路子,可以买茶,本要带挚你一把,你竟没带钱!”
“茶?茶可是禁物!这种生意莫说我没钱,有钱也不敢做啊!”
看杜中宵吃惊的表情,夏贵大笑:“禁物?那是禁的寻常商贾。相公何许人?哪个敢来查!边地最缺好茶,只要带到那里,有倍利息。唉,可惜,我的本钱也用光了,是你没福。”
夏贵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为杜中宵可惜。
杜中宵心里却不以为意,贩卖禁物,夏竦可以毫无顾忌,自己怎么敢?哪怕此次借夏竦掩护,生意成功做成了,也难免消息泄露。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是别人弹劾自己的把柄。凭着自己的见识,只要到了并州,想赚钱有许多办法。只要朝廷不禁止家人从事商业,赚钱还不容易?像夏竦这样,让家里的人辛辛苦苦千里贩运,赚的又不多,还容易给人把柄,又何苦来哉。
夏贵哪里知道杜中宵的心思?只以为他初为官,年轻不懂事,把这次机会错过了,为他惋惜。官员赴任,带的货物是免税的,路上也没有人查,是一次赚钱的机会。大多数官员,多少都会买些到任地缺少的货物,到了卖掉,赚上一笔。甚至有头脑灵活的,一路过去一路做生意,赚的比俸禄还多。当然,像夏贵这样明目张胆贩卖禁物的,还是少见。
见杜中宵真地拿不出本钱来,夏贵叹息一会,只好做罢,说起永城分别之后的情况。
夏竦的长子夏安期此时是河东路转运判官,夏竦要调往河东路了,才避嫌转到河北路任职。夏家本来就有到哪里做生意的渠道,夏贵已经忙了几个月。从亳州的药材,到东南的茶叶,只要是赚钱的,几乎什么生意都做。夏竦不会管这些,由着夏贵等人天马行空。
听着夏贵说得唾沫横飞,杜中宵有些明白,夏竦这些人的家财是哪里来的。他们虽然俸禄丰厚,如果没有这些外财,也支撑不起偌大家业。这些将相人家,谁家都有一群夏贵这样的人,为他们做着各种各样的生意。他们的生意不但做昨大,范围还广,各种禁物,几乎不加掩饰。
夏竦跟庆历党人的矛盾很大一部分就由此而来,在那些君子党人眼里,夏竦太过贪财,对家人过于纵容,怎么可能是个好官?杜中宵不反对官员赚钱,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像夏家这样贩卖禁物有些过了。因为夏竦特殊的身份,夏贵贩卖货物经常免税,有这好处就足够了。
不过现在杜中宵官小位卑,尽量不沾染这些,以免被人抓住把柄。自己是跟着夏竦做事,别人对付不了夏竦,还对付不了自己吗?
讲了半天,夏贵道:“签判多到衙门跑一跑,尽快把该办的事情办了,我与你一起去并州。”
杜中宵想了想道:“主管,这样只怕不好。我家里的几人没带什么行礼,轻车简从,路上必然走得快,难与主管走到一路。再者,衙门做事催不得,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料理清楚一切?”
夏贵一拍腿:“如此说来可惜了。本来想着我们一起,可以省些旅费。”
其实京城各衙门做事虽慢,经手的人吏却最贪财,只要肯掏钱出去,各种手续能迅速办齐。杜中宵是见夏贵贩卖禁物茶叶,不敢跟他走在一起。不然路上出了事,自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夏贵倒不是害杜中宵,这种事情他做得多了,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完全是因为在永城的时候跟杜中宵相处不错,为他着想,让杜中宵沾自己的光而已。
直聊到傍晚时分,杜中宵留夏贵用些饭,夏贵无论如何不肯,才告辞离去。
一直伺候在一边的陶十七看着夏贵远去的背影,对杜中宵道:“其实夏主管说的是,官人到并州任职,路上带的货物免税,何不贩些货物去卖?俸钱微薄,赚些钱补贴使用总是好的。”
杜中宵摇了摇头:“贩什么货物?平常货物我们就这些人,这两辆车,能赚多少钱?若是像夏主管一样贩运禁物,一个被查出来,不定就断了我的前程。我有今日不易,岂会因小失大。要赚钱,我到了并州自有办法。只要你们不怕吃苦,那个时候自有赚钱的路子。”
陶十七笑嘻嘻地谢了。随着杜中宵升官,前途一片光明,开始要认真考虑置办产业了。陶十七这些人是跟杜中宵命运紧密相连,也动起了脑筋。
第4章 三项任务
看着一两百匹马沿着南下大道,迎面而来,徐徐前行,杜中宵忙带人避在道旁。
直到马群过去,才道:“以前常听说河东路产良马,今日见了,才知不是虚言。这样的马群,在中原哪里见过?这一两百匹,作战马皆中格,岂是内地驽马可比!”
陶十七缩了缩脖子道:“这里已是极北,天气寒冷,马性喜凉,自然出好马。”
杜中宵听了大笑:“这里哪里算得上极北,沿这里北上,不知还有几千里路呢!胡地纵横万里,并州离着边境还有数百里,也敢说极北!”
说完,抬头北望,只见山谷夹峙间,汾河之旁,一座雄城立在那里,极是壮观。太平兴国年间平定北汉,毁太原故城,移来这里。早就听说新城远不能与旧城相比,新城已是如此,旧城该当如何?心中感慨,太宗还是小家子气,既然已经统一,何必毁了那几千年历史的老城。
催马前行,不多时便就到了并州城外。守门军士验过文书,见是本州签判来了,一个小军官急忙跑前跑后,亲自带着杜中宵一行人到驿馆落脚。
在驿馆里诸般收拾妥当,杜中宵道:“天时不早,今日已经来不及拜会州里官员。十七,你随我到子城去,递个名贴给知州相公,告知他我已经到了。”
陶十七应了,随着杜中宵出了驿馆,一路向子城而去。
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装束与中原有些不同,多戴范阳笠,紧身打扮,带些胡风。陶十七觉得稀奇,看个不停。这里是南北交通要道,农牧分界线附近,贩羊贩马的客人极多。
子城是并州内城,绝大部分的官衙都在这里。杜中宵问了人,径直到子城北门,走不多远就是州衙的后门。这里行人稀少,只有三三两两巡逻的兵士。
上前向守门的士卒递了名帖,杜中宵道:“我是本州新任签判,今日刚到。你进去向知州相公通禀一声,看有何吩咐。”
那兵士仔细看了名帖,不敢多问,径自进去了。
看着天边升起的一轮圆月,感到秋风起来,陶十七紧了紧衣领,对杜中宵道:“胡地冷得早,这才刚进八月,晚上已是冻得不行。官人,明天可得加衣裳了。”
杜中宵道:“这哪里算得上胡地,上古之时,这里正是汉人腹地。十七,以后不要说这种胡话。”
陶十七不服:“这里已临近边境,又如此之冷,只听说胡人住在这种地方。若上古之时我们汉人住在这种地方,那要穿多少衣服?”
杜中宵摇了摇头,也懒得理陶十七。他前世学来的知识,这里可是汉文明的发源地之一,要是这里都算胡地,那中原还剩下什么。不过现在契丹和党项对河东路两面夹逼,这里已是边地倒是没错。
不多时,就见守门兵士出来,后面跟了一个吏人。
那吏人出了门,看见杜中宵眼睛一亮,急忙上前拱手行礼:“小的祝三省,是州衙贴司,正在官厅当差。相公正在后衙歇息,签判随我前去拜见。”
杜中宵点了点头,让祝三省前面带路。
州里的衙前人吏等皆归使院管辖,签判负责他们的差使、奖罚和保明出职等事,是这些人的顶头上司。杜中宵一来并州,便被祝三省撞上,格外殷勤。
进了州衙,绕过天王堂,到了夏竦住处,祝三省引着杜中宵进了花厅。
夏竦坐在花厅里,脚边放了个炭炉,烧得通红,等在那里。杜中宵上前,见礼毕,夏竦吩咐落座。
看杜中宵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夏竦道:“签判远来辛苦。”
杜中宵连道不敢,拱手道:“卑职今日下午才到州城,一在驿馆落脚,便就来见相公。”
夏竦点了点头,口中道:“这几日正是州试,诸事繁忙,你且在驿馆歇息两天。等州试的事情一切料理妥当,我再为你设筵,接风洗尘。”
夏竦一说,杜中宵才想起来,下年又是大比之年,现在正是州试的时候。对于地方来说,州试是一件大事,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在这个时候接待自己,必须选好时间,才能确保所有官员在场。签判是州里最核心的官员之一,可不是刚中进士时任的小推官可比,按理说应该所有官员都在的。
问过了杜中宵路上的情况,夏竦道:“并州是大州,河东路之首,非其他地方可比。趁着这几天无事,你在州城里多看一看,将来如何做事,心中有数。等到莅职,我这里的打算,你主管的,一是州境保伍乡兵,二是措置营田,三是境内两监。州里南面永利监产盐,每年收钱不少,不可小视。只是自从与党项罢兵之后,多与不法之徒运那里的青盐入境,以致永利监的盐卖不出去。盐场里的盐大量积压,州里收不到钱,总要想办法。大通监产铁,兼有石炭,铁课极多。不过近些年来那里的铁卖不出去,又有不法之徒私铸铁钱,乱子不少。把这两监理得顺了,州里的事情就好做。”
杜中宵拱手称是。河东路是铁钱、铜钱并行的地区,偏偏这里产铁,私自盗铸的根本管不过来。钱法一变再变,混乱异常。更有契丹在北边偷偷铸铁钱,换大宋境内的铜钱出去。以至并州坐拥河东路最大的冶铁之地,得不到好处,反而乱子不少。
讲过了并州的大致情形,夏竦又道:“并州比不得中原,这里地近胡地,驻军众多,第一要务就是养兵。并州有汾河流过,土地肥沃,而且旷地不少,若是措置得力,营田得利甚广。你在亳州时提举营田务甚是得法,如果能在并州做成几处,方是大功。有营田务的粮养兵,并州的政务便少大半。”
杜中宵拱手:“谨遵相公吩咐。卑职来时,一路看过来,汾河两岸闲田不少,又有水浇灌,确实是营田的好地方。只是河东比不得中原,人口稀少,只担心难以招募人力。”
夏竦笑了笑:“签判想得错了,这一带招募人力最是容易。自晚唐以来,河东路多被战火,地方残破,百姓多避难山中。虽然本朝平灭北汉已经数十年,山中百姓还是不少。只要你措置得力,可以从山中招募人手,又有何难?只是切记,不得招募胡人。”
杜中宵拱手称是。这个时代人口就是最重要的资源,不管是跟契丹还是党项,宋朝都跟他们订有契约,不收留对方百姓。现在战事刚刚完全平定,这种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
第5章 中招
八月十二,是杜中宵就任并州签判之后的第一次集议。
长官厅里,夏竦靠着一盆炭火坐在中间,旁边是通判商瑶,另一边是杜中宵,其余一边坐着录事参军、司理参军等一众州院官员,另一边坐着推官、掌书记等使院官员。
并州是大州,有两员通判。另一位通判王克臣在外面处理州试事宜,今日没有前来。
介绍了一些日常事务,夏竦道:“现今最要紧的事情,无过于秋税。其他一切好说,惟有永利监积压的盐卖不出去,积压众多。如果没有办法把这些盐销出去,今年的秋税堪忧。”
一边的知录事参军事沈士龙道:“永利监所产盐,泥沙多,有异味,百姓不喜。近些年自党项来的青白盐行销各地,欲加难卖。要销永利监盐,当严查私盐。”
较远处的本城都监张太利听了,瓮声瓮气地道:“本州官兵严备北贼,驻防各寨,不得歇息,却没有多余兵马巡查。再者周边山地众多,又有榆塞,树林茂密,却从何查起?”
沈士龙不服,与张太利争辨起来。说最近与党项罢兵,正是州里军兵最多,人力充足的时候。州县私盐横行,还是官员与兵将不尽力。
听见两人争吵不休,夏竦不耐烦,道:“州里军兵众多,岂有无人可用之理。不过前些年全力应付西贼,州政不理,才致盗贼横行。现如今与党项言和,都监当督率部属,全力拿贼才是。”
张太利叉手称是,不过有些勉强,显然还是不服气。
一边的通判商瑶道:“现在已是八月中旬,等到清了盗贼,再去卖盐,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依我看来,当别想他法,把永利监的盐尽快销出去才是。西北罢兵,朝廷拨下来的钱物一下少了许多,若是不能把盐销出去,州里许多事都办不成。”
夏竦不动声色,随口问道:“通判有什么法子,能够把盐快速销出去?”
商瑶摸了摸颔下黑髯,沉声道:“时间紧急,只有抑配了。”
听了这话,夏竦闭上眼睛,并不说话。过了一会,才淡淡地道:“签判如何看?”
杜中宵一直在努力认官厅里坐的人,被夏竦点名,心中一凛,拱手道:“盐堆在那里,总是有办法卖出去的。依我所闻,永利监的盐不好卖,无非是一是价高,再者质次。之所以价高,是因河东路这些年要养军,转运司多图盐利,定价过高。不过在并州境内,还是要远低于党项青白盐。至于质次,则是永利监之盐乃扫碱熬制,含泥沙,又味苦。再者土盐斥卤之地皆可熬制,那些偏僻的地方官府管之不及,多有民户私熬土盐。诸般凑在一起,盐便就难卖了。”
杜中宵说完,夏竦只淡淡地问了一句:“永利监之盐难卖,非止一日。适才商通判说,要向民户抑配,签判以为如何?”
杜中宵拱手:“卑职以为,盐难卖,只能别想办法,抑配是万万不成的。并州产盐之地极多,许多地方有熬盐的传统,民间并不缺盐。向他们抑配,百姓买了无用,不过多收钱而已。”
听了这话,商瑶冷笑道:“签判倒是体恤百姓,只是库里的盐怎么办?”
“当然是想办法。盐在那里,到底是为何卖不出去,搞得明白,再一一除弊。只要盐好,价钱又不太高,何愁民户不买?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抑配,岂不是刻剥百姓?”
商瑶听了,只是摇了摇头:“签判说的好有道理,且想个好办法把盐卖出去吧。”
杜中宵看了看其他官员,没一个人讲话,心中觉得有些不好。来并州之前,杜中宵大致了解了一下附近地理,知道并州的盐与其他地方不同,不是池盐,也不是井盐,而是土盐。土盐其实就是这一带盐碱化过于严重,取盐土浸淋,熬制出来的。以杜中宵前世的印象,这种盐的质量哪里可能好?特别是里面含有各种杂质,对身体是有害的。不过并州食用土盐一两千年,历史非常悠久,不能那样简单地看。
土盐产地分散,管理不易,官方定价又高,不好卖是必然的。以并州为例,官方收民间熬的盐是每斤六文,卖价是三十六文,但凡有办法,谁会买这种盐?刚才大家拿党项青白盐说事,不过托辞而已,只是在城市里才有青白盐的问题,广大乡村主要还是自产自销的土盐。
从在并州设永利监开始,抑配便是通常的做法,不然卖给谁去。现在并州一带,是硬性规定每户依人口必须买多少盐,你吃与不吃,钱是必须交上来的。商瑶所说的抑配,不过是在原来已有的配额上再加额而已,把积压的盐强行卖给百姓,解决库存积压的问题。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商瑶提出来的办法,是解决土盐积压惟一的办法,所以没有人反驳。不过这终究是刻剥百姓,有被转运使司弹劾的风险,是以谁都不吭声。夏竦问杜中宵,想听到的是他对抑配的具体意见,怎么把事情做了,又能把危害减到最小,却没想到杜中宵直接说不行。
见众人不说话,夏竦睁开眼睛,对杜中宵道:“签判体恤百姓,总是好的。我们在地方为官,当知百姓生活不易,不可刻剥过甚。不过永利监食盐山积,总要想办法销出去。这样吧,签判这一个月便就到盐监去,想想办法,把那里的盐卖掉。如果卖掉,记你一大功!”
到了这个地步,杜中宵只好拱手称是。夏竦只说做成了记功,没说做不到怎么办,是给杜中宵留了退路。这毕竟是自己看中的人才,不能因为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便就受到处罚。
接下来,夏竦与众官员商量秋税,哪些地方要多交,哪些地方可暂缓,一一分析。河东路的赋税要养军,并不解往京城。依据各地驻军多少,可以内部调配,与原来在亳州时不同。
杜中宵已经无心听这些,自己也确实不了解具体情况,心里只是想着怎么把盐卖出去。土盐顾名思义,是从土里熬制出来,想来杂质格外多,味道不好,不知道能不能用自己前世的知识,对食盐重新进行过滤,改善品质。不过最大的难题,还是市场饱和。
现在杜中宵已经慢慢明白过味来,并州的食盐本就是强行抑配民户,家家都不缺盐,多出来的盐到底卖给谁去?盐制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里,杜中宵不由苦笑。自己只是头脑发热了一下,为百姓着想,就跳进了别人的坑里。
第6章 偶遇
永利监在并州城南,汾河岸边不远。杜中宵到这里的时候,正是中午时分。知监傅瑞带着官吏迎在门外,见到杜中宵一行到来,上前见礼,迎入监内。
一进永利监,杜中宵便就见到空地上堆着的一大垛一大垛土盐,上面只用草帘盖着,布满尘土。由于雨水浸润,脚下也白花花一片,好似走在雪地上一样。
到了官厅分宾主落座,傅瑞吩咐上了茶来,讨好地道:“签判,此地井水多碱,不能饮用。点茶的水是小的特命人从山上取来,是为甜水。”
杜中宵饮了一口茶,面上没有表情,随口问道:“知监,怎么这几年积压了如此多的土盐?”
傅瑞道:“前些年与党项战事紧,缺少钱粮,从民间收买的盐便就多了,以充军费。自去年与党项议和,这盐便就没了去处,积压下来。”
杜中宵点了点头,又问:“那前几年收上来的盐,卖往哪里?”
“还能卖往哪里?无非是近便州军。战事一起,又要买马,又要粮草,处处要钱。朝廷哪里有许多钱?收了盐上来,一一作价,当作钱发给商户百姓呗。”
杜中宵听了,一时无语。说白了,就是应付前几年的战争经费,收了盐上来,当作钱使。至于这些盐强配下去,百姓有没有用,那就不是官吏们考虑的事情了。现在战事结束,用钱少了,这些盐便就积存在这里,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是不进行处置,就以外面的堆放条件,年深日久,没几年也就剩不下多少了。不过盐场里没有了盐,官府的账上有,到时还是要想办法销账。
看知监傅瑞和几个人吏,都无精打采,衣服破旧,有的快沦落成乞丐样子了,杜中宵心中的很多话也说不出来。土盐积压,上面也没什么钱拨下来,这些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喝了一会茶,杜中宵试着问道:“知监,你在这里多年,可有办法把积压的盐销出去?外面露天堆着,日晒雨淋,总不是办法。盐销出去,日子才会好起来。”
傅瑞连连摇头:“这盐泥沙不少,味道又苦涩,卖给谁去?若不是官府强行抑配,就连新收的盐课都卖不出去,更何况积压的这些。签判,不瞒您说,这盐跟泥土也相差不多。我们这些管盐监的,因为积的盐多,州里用盐抵我们的俸禄,但凡有办法,还会如此?”
说完,指了指自己身上破旧的官服,只是摇头。
看看傅瑞,再看看站在一边的几位人吏,杜中宵也只能摇头。因为积压的盐太多,永利监的官吏都被用盐充抵俸禄,幸亏还发一点禄米,不然吃饭都成问题。盐发给他们有什么用?外面堆得山一样,若是能卖掉,随便刮一点都发财,还用得着州里来发。
沉默了一会,杜中宵站起身来,对傅瑞道:“我们且出去看一看,收上来的盐到底如何,存放得怎样。知州相公派我来,是要把这盐卖出去,不可马虎。”
傅瑞等人根本不相信这盐能卖掉,人人懒散,引着杜中宵到了外面堆盐的地方。
随手掀开草帘看了,杜中宵见这土盐颜色发黄,疙疙瘩瘩一坨一坨,卖相极其难看。用手在一坨盐上摸了一下,放入口中,只觉又苦又涩,咸味并不显著。显然这盐劣质得很,难怪卖不出去。并州这里北有党项的青白盐,南有解州池盐,都是天下有数的好盐,这样的土盐卖给谁去?
走了一会,看着身边堆着一座一座盐山,杜中宵也只能叹气。都怪自己一时不察,说得口快,上了这一个当。现在骑虎难下,着实难办。这不能怪州里官员坑自己,是自己不了解情况。
这一座一座盐山的一边,便是汾河的码头。往常盐卖得好的时候,便是直接在码头发盐,沿着汾河运往其他州县。码头那里曾经也很繁华,现在依然有许多旧房子。
一路走到汾河边,只见河水迅猛,不见一艘船,甚是荒凉。并州正当汾河从山里冲出来的出口,到了夏秋季节,河水暴涨,是不适宜通航的。现在雨季刚刚过去,只是偶有船行。
在河边站了一会,杜中宵心中烦躁,对陶十七道:“你与盐场里的人到镇上买只羊,宰了煮肉,我们饮几杯酒。此事看来要慢慢想办法,一两日间是回不了州城了。”
陶十七叉手应诺,招呼两个吏人,一起到镇上去。那些吏人本来没精打采,一听说买羊吃肉,顿时精神起来,自告奋勇跟着陶十七去镇上。
杜中宵指着旁边的一处空房道:“走得烦了,我们到那里歇一歇。”
到了空房前,见这本来是一处店铺,卖些吃食的,棚子下摆了几副桌凳。几人在棚子坐下,十三郎和几个人吏到里面转了一圈,出来道:“真是好彩,里面竟然有锅盆,正好拿来煮肉。”
杜中宵也懒得问为何不到官吏的住处去,任由几个人从汾河里打了水来,刷洗锅盆。
看了一会风景,杜中宵问身边的傅瑞:“我看收上来的盐极是劣质,泥沙又多,颜色又黄,难怪卖不出去。知监,我们若是重新煮过,成雪花细盐,不知好不好卖?”
傅瑞连连摇头:“签判,没有用的。附近多有民户煮盐,本来不缺,前些为了战事收买粮草,抑配得又多。家家不知堆了多少土盐,再是好盐也难卖。”
杜中宵听了,颇为无奈。本来盐的质量就不好,还没有市场,此事难办了。
永利监本就是县级,出了盐场不远,便就是镇子。用不了多少时候,陶十七便就买了羊来,与十三郎和人吏一起,就在汾河边宰杀干净,连肉带骨扔进大锅里,煮了起来。
看看煮得差不多了,傅瑞高声道:“到那边盐堆里取些盐来,放进锅里。土盐虽然味涩,煮肉却是极好。用土盐煮的羊肉,没一丝膻味,却是别处不及。”
两人吏人应诺,快步跑到盐场,捧了两大捧土盐,撒到了锅里。又有人到河边寻了些野葱野蒜之类的调料,一起放进锅,大加了两把柴。
不大一会,便就香气四溢。陶十七取了一大块煮烂的肉,放进洗干净的盆里,端给杜中宵。
杜中宵被盐场这绝望的处境刺激了,连叫陶十七取带的烈酒来,分给众人。
喝了一碗酒,直觉得浑身发热,杜中宵呼了一口气,才有些回复过来。
正在这时,一艘小船从上游下来,到了跟前,船头站着的一个人道:“好香的味道!我们是远来的客人,走得肚饿,官人愿意把肉分润一些难我们吗?”
杜中宵喝得有些厌烦,正想有人陪自己喝酒,便道:“要吃肉喝酒,尽管上岸!”
那人道一声谢,把小船摇过来,在码头那里系了,三个大汉上了岸。
上前唱诺,杜中宵见三人戴着范阳笠,裹着皮袍,不似普通商人。让他们坐了,问道:“看你们不是经商的,不知什么来历?”
前面的一个汉子道:“官人猜得差了,我们正是经商。在下冯原,这一位是卫八郎,那一位是鲁行远,做些皮毛生意。我们从北边榷场里买了契丹人毛皮,正要去西京洛阳。”
杜中宵看了看船上,这才看清船舱里都是上好的毛皮,堆得满满。宋和契丹在边境地区有榷场,可以通商。皮毛并不受中原人民喜欢,在双方的贸易中占比不大,多是这些小商户经营。
几人坐下,公吏为他们倒了酒,上了肉,杜中宵举碗道:“客人远来,且饮一杯。”
冯原三人举碗一饮而尽,一齐憋红了脸。把碗放下,冯原呼了一口气,大声道:“好酒,从来没见过如此有力气的!再来!”
杜中宵微笑。烈酒在中原市场并不大,这么多年了,糟白酒就足以供应市场,根本就没有专门酿白酒的动力。但对北方人来说,由于气候严寒,感觉就不一样了。越是往北,越是喜欢烈酒。
几人喝酒吃肉,冯原说着到契丹的见闻,倒也热闹非常。
喝了一会酒,冯原对卫八郎道:“我们岂可白用别人酒肉?八郎,到船上取些毛皮,作为谢礼。”
杜中宵本待拒绝,一眼看见身边的傅瑞满脸喜色,又看他身上破旧的官袍,没有出声。自己可能不在意这些东西,盐场的官吏可不同。他们穷得狠了,一点财货都不放过。
卫八郎取了几张毛皮,过来送给杜中宵:“些许礼物,还望官人不嫌弃。”
杜中宵让陶十七接了,随手摸了摸,道:“真是好物,只可惜没有鞣制过,有些麻烦。”
听了这话,冯原叹了口气:“不瞒官人,北地这种毛皮极多,价钱又便宜。只是他们手笨,极少有鞣制毛皮的匠人,只能这样买回来,到了中原并不好卖。唉,不说中原,就是在北地,鞣制过的皮子也要价高几倍。可惜那里又没匠人,又少药物,这钱赚不来。”
杜中宵心中一动:“若说鞣制毛皮,河东应该匠人不缺。只是汉人不喜此物,成不了产业。至于鞣皮的药物吗,那还不是应有尽有”
说着,指了指身后的盐场。
第7章 一拍即合
看了看杜中宵指着的盐垛,冯原不由愣住,问道:“官人何意?盐岂可用来鞣皮?”
杜中宵笑道:“盐自然不行,但这是土盐,里面有硝的。只要精制,必然有硝出来,正好鞣皮。”
冯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喃喃道:“原来硝是从盐中产出来的?”
杜中宵其实也说不清楚提纯盐的时候有哪些副产物,还是来永利监之前,恶补了一下知识,问过熟练工匠,才搞明白。土盐提纯,最早出来的杂物就是各种硝和碱。最早是碱,而后是芒硝,再提纯还可以得到火硝。火硝是火药原料,杜中宵特别关注了一下。
河东路很多地方都是土地盐碱化的重灾区,生产土盐非常普遍。这个年代作为副产物的硝没有多少用处,都是当作废物弃掉。杜中宵设想过,收取制盐的火硝,用来制火药。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远水解不了近渴,没有多想。冯原一说北地缺少皮革鞣制技术,杜中宵才猛然想起来,副产物中还有芒硝。
冯原觉得稀奇,向杜中宵详细问硝是如何从盐中制出来的。杜中宵只是约略过告诉他,可以从土盐中滤出来,其他的就没有必要详细说了。
冯原想了一会,猛地一拍大腿:“官人既然说此地产硝,又有制皮匠人,何不开处作坊?我们从北地收买毛皮,在这里鞣制得熟了,再贩卖回去?北地胡人不似我们中原汉人,那里冬天不只寒冷,而且风大,人们最喜皮毛。他们虽然广养牛羊,多产毛皮,懂熟制的匠人却是极少。”
杜中宵听了有些怀疑:“这生意有得做么?契丹也是大国,岂能缺少制皮匠人?”
冯原两手一摊:“事情就是如此,有何办法?一过边境,除了云州,北边再无大城。”
杜中宵想了想,这既跟生产习惯有关,也跟生活习惯有关。契丹纵然有匠人,也大多是汉人,而且数量不多。胡人逐水草而居,游牧习惯了,向来粗放,缺少匠人本来就是平常事。
并州北边就是沿边州军,由于边境禁耕,本来人户就少,商业更不发达。如果冯原说的是真的,这生意还真做得来。土盐已经注定难卖了,不如动副产品的脑筋。如果真能做成产业,现在盐场储存的盐可以用来制硝,至于精制出来的盐,反而不重要了,精盐总比粗盐好卖。
看了看冯原三人,又看了看河中的那艘小船,杜中宵道:“你们三人,能有多少生意?熟制毛皮的生意若是做起来,可是大买卖,不是几人能做的。”
冯原听了大笑:“官人是看不起我们兄弟?尽管放心,我们这些商人也有行会,都是认识的。若真是有利可图,我自可广招同伴,向这里贩运毛皮。熟制好了,从这里向北运,赚两次钱。”
杜中宵听他有些门路,详细问了才知道,这些人果然是有行会的。此时最主要的贩运路线,是北地收了毛皮,经并州南下,而后沿大路到西京洛阳,再分销各地。冯原所说的行会,最大的两个聚集地,便是并州和洛阳。
见众人都有酒意,杜中宵对冯原道:“你既有这条路子,便就暂且在这里住几天,我们仔细商量一番,可此法可不可行。若是可行,我保你赚大笔钱财!”
到了这时,冯原才想起问杜中宵身份,拱手道:“官人官服不凡,不知是”
杜中宵笑道:“我是本州签判,来此盐场办些事情。只要在并州,你们不违法犯科,尽管找我!”
冯原三人急忙站起身行礼:“原来是签判官人,失敬,失敬!”
杜中宵酒足饭饱,站起身来抻了一下腰,对陶十七道:“今日便到这里,到镇里寻间客栈,我们暂且住下。等过几日这里有眉目,再回州城去。”
傅瑞等人对杜中宵与冯原谈的生意并不感兴趣,不过他们已经多日没有酒肉进口,今天尽情地吃喝了一顿,都心满意足。虽然不知道杜中宵要怎么处理储存的土盐,过过口瘾也是好的。
傅瑞一众官吏相送,杜中宵出了永利监,与冯原一起到了附近镇上,寻了间客栈下榻。
到了晚上,杜中宵洗漱罢了,在房中看书,冯原找了过来。
打开房门,就见冯原站在那里神秘兮兮,手中捧了一张巨大的毛皮,见杜中宵出来,忙道:“打扰官人了。小的有事相商,可有空闲?”
杜中宵道:“夜晚无事,进来讲话。”
到了房里分宾主落座,冯原把手中的毛皮递上前,口中道:“小的在北地收了一张上好虎皮,也只有官人这种身份,才配得上。官人莫要嫌弃,天气冷了,拿垫着也好。”
杜中宵这才注意到,冯原手上拿的是一张虎皮,极是亮丽,品相完整。杜中宵两世为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虎皮,心中好奇,不由就用手去摸,只觉得光滑柔软。
冯原不动声色,把虎皮递到杜中宵手里,也不说话。
杜中宵把玩了一会手中的虎皮,递还冯原:“如此贵重之物,我怎好收你的?且拿回去。”
冯原哪里肯接?口中连道不值钱,让杜中宵尽管收下,自己的一番心意。
见冯原坚决要送给自己,杜中宵心中也是喜爱,不过怕此物价钱过高,问道:“似这一张虎皮,不知价格几何?过于贵重,我不敢取,你也不舍送。”
冯原道:“实不瞒官人,此一张虎皮,若是在并州城里,约值十贯铜钱。”
听到这个价格,杜中宵出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收了下来。不管是对于自己,还是对于冯原来说,十贯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钱。
见杜中宵把虎皮收了起来,冯原满脸堆笑:“小的吃过晚饭,在房里闲着无事,过来与官人说些闲话。今日在盐场说的制熟皮生意,小的思来想去,是一条发财的路子。只是有一事心里不把稳,特来问官人一声,从土盐里制硝,果然可靠么?契丹云州也产土盐,却没听说他们产硝。”
杜中宵笑道:“不是土盐产硝,而是制土盐的时候有硝产出来。知其法的,自然能收,胡人不知其法,只知盐,不知硝,也是常事。”
冯原目光闪动,想了一会,才断然道:“不瞒官人,小的做这生意多年,在毛皮行里,多少是有些名声的。若果如官人所言,可以在这里鞣制皮革,便就大弄!官人若是不嫌弃,这两日便就在盐场里制些硝出来,再找匠人鞣制皮革。若是成了,小的必招呼同行,一起来做这生意!”
杜中宵见冯原神色认真,知道他说的可能是大买卖,不由也重视起来,正色道:“此事不难!你便在这里多等几日,我招呼人制些硝出来。”
说到这里,见冯原连连点头,杜中宵心中一动,道:“并州是河东第一大城,若是有个集中做毛皮生意的地方,也该是这里。冯员外,你若是真有路子,招呼得同伴来,官府也给你们行方便。”
冯原听了大喜:“官人此话当真?”
杜国宵笑道:“我是本州签判,说了还不作数么?尽管放心!”
第8章 制硝
傅瑞看着两个人力各挑着一担盐到了近前,指挥着他们倒在一旁。又按着杜中宵的吩咐,把土盐倒近一个大锅里,化为盐水。直倒了十几担,盐水饱和,才又把盐水舀进旁边的空锅里。
杜中宵看倒得差不多满了,吩咐陶十七带人在锅下面点燃了煤炭。
一二十个盐监的库子、斗子等人无精打采地站在一边,看着杜中宵指挥着人忙碌,面无表情,神情木然。最近一两年盐监不景气,他们的生活艰难,对什么事都失去了兴趣。
这个过程极为漫长,杜中宵见火烧得旺了,便出了棚子,到官厅里去与冯原几人说话。不管是精制盐还是熬硝,现在都是技术机密,不能被外人看见。这个产业做得大了,有许多用处,盐还是小事,各种副产物硝和碱,将来会有大用处,一旦传入契丹,便有隐患。
并州北面与契丹的榷场在雁门寨,由于契丹禁止市马,羊是契丹最大宗的出口物资。除了每年以万计的活羊,还有大量的羊皮,以及少量的其他动物毛皮。
冯原对雁门寨一带非常熟悉,向杜中宵讲着那里的地理人情,以及自己经商的一些趣事。
看看天近中午,杜中宵命人上了酒两,自己重又回到了煮盐的地方。
让熬盐的人试了试煮沸的盐水,发觉底部已经有盐的结晶,杜中宵吩咐人把沸腾的盐水舀出来,倒到旁边用木架架起来的布上,让过滤后的盐水淋入下面的锅中。
精制盐,过程无非是蒸发、过滤、结晶。不过布骤虽然简单,具体操作却有许多讲究,越是精细得到的盐越是精良。如果没有后面的过滤、结晶,直接在锅里把水煮干,得到的便是盐场里的土盐,质量低劣,含有过多的杂质,不堪食用。比如现在过滤到锅里的盐水,依然可以再重制一遍,待三五遍后,才会得到雪花细盐。
不过今天杜中宵志不在精盐,而是土盐里的硝,便就省去了这个步骤。
待到把煮沸的盐水全部过滤完了,杜中宵吩咐人取了过滤用的布下来。只见上面厚厚的一层,色白如泥,数量不少。
傅瑞见了,忙道:“这布被堵住了,不堪用,快快换新布来!”
杜中宵笑道:“知监想的差了,我们要的便是布上的白泥。你们随我来,却把白泥用水洗几次,再蒸煮出来,如雪花一般,便是我们要的硝了。”
傅瑞好奇,走上前看了又看,口中道:“这便是硝么?不知道是什么硝?”
杜中宵道:“这是芒硝。凡用卤土制盐,第一次制出土盐来时,收的是碱和硝,不过那时的硝多是火硝。土盐化为盐水,再次熬煮,出来的便是芒硝了。这是芒硝和火硝物性不同,出产不一。”
以前在永城的时候,为了制火硝,杜中宵研究过盐碱土的化学性质,对这不陌生。在用盐土制盐的过程中,最开始的步骤出来的是碱碳酸钠,和一部分火硝硝酸钾。对他们进行精制,可以分离两者,这个年代的技术已很成熟。最后对盐进行精制,出来的就是芒硝硫酸钠。各地盐碱土的成分不同,得到这三种副产物的比例也有差别。并州这里,副产物最多的就是芒硝和火硝,碱与亳州相比又少一些。
其实历史上河东这一带土盐生产一直没有断绝,随着火药技术的发展,火硝的重要性越来越高。以至于历史上的抗日战争时期,盐成了火硝的副产品,当时产量非常巨大。杜中宵并不知道这段历史,不过他已经认识到了河东路土盐的价值,不在盐本身,而在于其副产品。特别是河东路还产硫磺,生产火药的条件比亳州好多了,甚至此时宋对契丹的禁榷名单上,都有火硝和硫磺。
傅瑞觉得好奇,带着几个人力,出去对收集来的芒硝进行精制。此时成分已经比较单一,经过几次过滤与结晶,便就得到了合用的产物。只是色白微带黄色,与雪花相去甚远。
杜中宵看过,用个布包包了,拿了来到官厅。
把布包打开来,让冯原几人看了里面的芒硝,杜中宵道:“如何?这便是从土盐中制出来的,用来鞣皮最好。此物沿边禁榷,契丹那边并不多见。当然最重要的是那里缺少匠人,又熟制皮革,还是要靠我们汉人才行。你们不管贩来多少皮毛,我这里都可以招收匠人,鞣制完成。”
冯原接布包在手,与其他两人传看,还捻了一点在口里尝了,连连点头:“果然是芒硝。”
杜中宵微笑不语,芒硝跟许多类似的化合物都微涩发咸,哪里能够尝出来?
见杜中宵不大功夫便就制出了许多,冯原心中大定,口中道:“官人这里既能制硝,便可广招熟手匠人,把这生意做起来。其实河东一带,不只是城里,就是乡下也有制皮好手,匠人并不稀缺。难的是有人建场置业,把这生意做大。”
杜中宵道:“此事不难。只要会这手艺的人多,就是摊派差役,我也会把找到足够人手。缺的是你们贩来足够皮毛,待熟制好了,再卖到外地去。”
冯原笑道:“熟制了的皮子,不只是可卖往中原,还可卖往北地。官人不知道,那些契丹的游牧人家,为防严寒,穿的都是生皮制的皮袄,既硬不舒服,又易损坏。有了熟皮,谁会去穿生皮?”
用硝鞣制皮子其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手艺,不过这个年代,掌握的人还是有限。特别是中原地区没有穿皮草的习惯,技术发展缓慢。而塞外地区,匠人稀少,不具备产业化的条件。
见到了实物,冯原再不怀疑,对杜中宵道:“既然制硝不难,那我船上的皮毛,便就在本地全部鞣制成熟皮。待我们用过了饭,与官人一起去找熟手工匠,看看好不好做。”
杜中宵自无异议。河东地广人稀,不说养羊的人家多,就是山间的猎户也为数不少,能够鞣制皮子的人不缺。生皮鞣熟不过几天时间,并不如何麻烦。
正在杜中宵与冯原三人说得热烈的时候,傅瑞带了一包盐进来,对杜中宵道:“签判快看,我们精制过的盐洁白如雪,不比南边的解盐差了。似这种品相,在城里也不难卖。场里的盐若是全精制一遍,不定能够卖出去呢。以前土盐难卖,还是品质太过低劣,价钱又高。”
杜中宵看了看精制后的细盐,点了点头。其实河东这里的土盐存在是有其道理的,虽然是从土里刮淋制成,精制后杂质却不多。在盐的成本运输占大头的时候,价格是有竞争力的。
第9章 培根固本
三天之后,冯原三人拿着熟制好的毛皮,喜不自胜。一边制革匠人钟阿大与三个同伴,冷眼旁观。
杜中宵咳嗽一声,对几人道:“如何?不过三天时间,你们的毛皮便就鞣制好了,现在拿着卖到北地去,可涨价数倍。如此从北地买生皮,到这里熟制,再卖回去,省了跑中原数千里路。”
冯原连连点头:“官人说得是。往常我们贩毛皮到中原,再贩香药、绢帛至北地,往来奔波数千里之远。不只是辛苦,货物价钱变动不常,一个不好便要亏钱。从这里去雁门寨不过三百里路,数日间就可来回,省却许多麻烦。有了这条生路,我们又何必非要去中原?”
杜中宵笑道:“无妨,你们不去中原,自有其他商人去。有利可图的生意,还怕没人做么?”
冯原连连称是,以后在并州这里熟制皮革,生意只会越做越大,吸引更多的商人来。
几个人热闹地议论一番,冯原道:“既是定下了这门生意,还有几件事要官人帮忙。一是官人出面招集并州毛皮商人,重定行会行规,为这生意做准备。再一个尽快招集制革匠人,新立行会。这两年做得顺利了,生意便就可以飞快做起来。现在已是八月,秋冬时节正是毛皮大卖的时候,不可错过了。”
杜中宵点了点头:“放心,明日我便就回并州,把官面上的事情料理清楚。你们随我一起回去,招集并州城里的毛皮商人,有必要地话专门设场。”
说到这里,转身对一边的钟阿大道:“钟大,附近的制革匠人多么?”
钟阿大看了看众人,眼神里明显带着不信任,口中道:“镇上还有两家,与我一般,带了几个徒弟做生意。至于并州城里,小的可不清楚。至于四边山里,多有猎户会这门手艺,小的可说不明白。”
杜中宵点了点头道:“好,你回去告诉镇上其他几家,官府最近用得着他们,不可远行,都在家里听候吩咐。这门生意做起来,你们都有好处。”
钟阿大唱个诺,有些不情不愿,口中道:“不瞒官人,镇上只有小的几家制革,日子过得去。若是到官府应役,耽误了自家生意,一家老小口食哪里寻去?”
杜中宵道:“你想些什么!我是给你们找生意,不是夺你们衣食。”
钟阿大心里只是不信,神情冷淡。
杜中宵有些着恼,不过面上没有表现出来。百姓被官府动不动征发劳役,实在怕了。虽然这次杜中宵给了钟阿大报酬,谁知道下次怎么样。特别是杜中宵让钟阿大回去通知几个匠人,要在家里听命,一副要征发差役的样子,钟阿大从心里抵制。
也懒得理会钟阿大,杜中宵与冯原三人作别,回到了客栈自己房里。
陶十七和十三郎两人坐在门口,每人拿了一张熟制好的羊皮,这个说袄好,那个说裙好,争论个不休。杜中宵坐在房里,闭目养神,把这几日的事情理了一遍。
并州及周边的几个州军,向来是以土盐为主,不知几千年了。虽然南北都有盐池,但由于河东路北边道路崎岖,交通不便,土盐不但没有减少,还越来越兴旺。永利监的盐不好卖,还是价钱高了。官府从盐户收六文钱一斤,卖三十六文,乡村里煮盐的又多,谁会买这么贵的盐?为了保证盐利,官府便就行抑配政策,强行按户口摊派。这么一来,官府的收入保证了,把生产和市场也破坏了。
六文一斤的收购价,盐户无利可图,没有生产积极性。官府又把他们专门列户籍,逼着生产,最终形同差役。这样生产出来的盐,质量怎么可能有保证?
要想解决这一带盐的痼疾,整个生产和流通体系全部要变,不然只能一天一天溃烂下去。而要想变革盐业体系,没钱是万万不行的。冯原等人带来的皮毛生意,便是一个突破口。操作得好了,不但能从毛皮生意中收到丰厚的税收,还能把土盐的副产物利用起来,变相提高土盐的价值。官府不再靠从盐里直接捞钱,才能慢慢把土盐的生产和流通体系理顺。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杜中宵微微叹了口气。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现在很多弊端都是年深日久形成的,又被持续了八年的对党项战争催化。要想解决,哪怕自己多了千年见识,也非常不容易。
第二日,杜中宵与冯原三人一起,带了制好的毛皮回了并州城。
到了城里,杜中宵让冯原三人在客栈住了下来,自己则带了那张虎皮,到了州衙。
公吏去禀报夏竦,杜中宵手拿皮,在花厅里静静等候。
夏竦一进花厅,就被杜中宵手中的虎皮吸引住了,不住地看。
杜中宵站起身来行个礼,把虎皮递上去:“卑职此次去永利监,恰巧轴到了几个毛皮商人,得这一张虎皮。看看已是深秋,相公体寒畏冷,特来献与相公。”
夏竦并不推托,接了虎皮在手,不住抚摸,口中道:“好物。难得这毛皮完整,甚是难得!”
把玩了一会,夏竦把虎皮交予身边的公吏,对杜中宵道:“签判此次去永利监,可有什么办法把积压的盐卖出去?并州驻扎兵马不少,急需钱粮,此事拖延不得。”
杜中宵拱手:“回相公,卑职想了个法子,特来向相公请教。”
见夏竦静静地看着自己,杜中宵便把如何碰到冯原,如何从土盐制芒硝,及熟制毛皮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道:“卑职看了那制过的皮毛,极是精良。我听那几个皮毛商人讲,这样熟好的毛皮,在北地可换生皮数张。若果真如此,便是个大意。北地多养牛羊,喜穿羊皮衣物,却缺少熟制毛皮的手艺。若是能在并州做起这产业来,每年可收不少税。而有了这生意,从土盐制硝便就有利可图,永利监积压的几十万斤盐就有了用处。制硝之后的精盐,洁白如雪,没有异味,也就好卖了。”
夏竦沉默一会,消化了这消息,才道:“签判,果然有这种好事?皮毛生意做得,我自明白,从土盐里制硝,却没有听说过。若不是你亲自在那里看着,我如何肯信?”
杜中宵道:“相公有所不知,土盐是刮淋盐土而成。制盐时除了泥沙,先出来的便是碱和硝。只是官府只从盐户手里收盐,碱和硝都扔掉了,甚是可惜。碱可以跟永城那里一样,加油制皂,此物极有利可图。至于硝,火硝可制火药,芒硝则可以硝制皮毛,这些卑职都已经试过。如果能把产业做成,盐户可以多赚钱,盐价可以降下来,官民两便,百姓得利,才是长久之道。”
夏竦听了,极是有兴趣:“签判,你要在并州这里再建处公社么?永城公社,虽然有不少官员说什么漏了朝廷财源,却方便地方,极是有用。”
杜中宵摇了摇头:“公社都说官民不分,争议不多,还是不建得好。但是那些铺子,可以依靠官府的财力建起来。州比不得县,收入可入军资库,也可入公使库,便利得多了。”
说到赚钱,夏竦来了兴趣,让杜中宵把想法说一说。
杜中宵拱手:“官人,若说经商赚钱,无非是进、存、销三步。官府比民户强得的是进和存,销则无关紧要,自己销也可,委托商户销也可。不管是盐还是硝,还是毛皮等诸多土产,分散在百姓手里,以前是靠土产赋税,或置场收买,效率不高。若是官府广设盐务,用钱收买,可不是商户可比。进和存这两步,最重要的就是货物要多,这就更不是普通商户可比得了。”
说到底,杜中宵的意思是在每县设专门收购土产的铺子,收购硝和皮毛之类的土产,有的可以如毛皮可以做成产业,有的则可以利用规模效应由官府批发。如此一来,官府得了利益,同时也刺激地方百姓形成产业,搞活经济。通过直接获得利润和收税,官府可以得到大笔收入。
夏竦听得甚有兴趣,问杜中宵:“如此做,听着利处不少,不知可有弊端?”
“弊端自然是有的,凡事过犹不及。如此做,当着力于鼓励百姓生产上,而不是以经商为主。换句话说,官府做的生意,必然要让百姓得利,不然就不做。否则地话,官吏难免为图浮利,从商人手中夺取利润,饮鸩止渴,最终把产业做没了。此间的度,最难把握。”
杜中宵说的,其实就是这个时候已有苗头,历史上由王安石变法发扬光大的市易务。不过市易务把精力放在了商业上,从生产、流通诸环节疯狂地攫取利润,让从业者都无利可图,最终产业萎缩。杜中宵则主张把官府经商限制在基础产业上,为地方培育产业的形成,而后靠收税增加官府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