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新奇吃法
听杜中宵突然念了这么一首诗出来,刘几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杜中宵念完,便就走到了屋里,其他人微微摇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杜中宵让柴信端了一个铜火锅出来,从火盆里取了炭火,放到火锅里。
把火锅放到桌子上,杜中宵道:“今日天寒,吃些羊肉去去寒气。”
众人都没有见过这种吃法,觉得新奇。待见到柴信端了几盘羊肉卷上来,更是见所未见。
仔细看过羊肉卷是很薄的肉片卷起来的,郑朋道:“我道节推家里厨子刀法怎么如此不济事,肉切得粗得过分,原来都是薄片卷起来,这刀功却是难得。只是要吃羊肉,只管煮得酥烂了上来,何必又是拿锅子来,又是端生肉来,太过麻烦!”
杜中宵道:“羊肉煮的、烤的我们都吃得多了,难免生腻,今天换一种吃法。这锅里放的是上好鸡汤,早就煮得鲜美无比。肉切得薄如纸,放在热汤里一烫即熟,在酱里一蘸极是美味。诸位试一试。”
那边柴信端了几个小碟,里面是用芝麻酱调好的蘸料,放在众人面前。
一边程县尉看见,心里直叫苦。他官职低微,俸禄微薄,家里人口又多,平日吃一次肉不容易。今日杜中宵请客,正该大块吃肉的时候,不想却是这么个精细吃法。那肉一端上来,程县尉便就仔仔细细端详过,看起来好大一卷,其实只有一小薄片,吃到嘴里能尝到什么味道?
在座的几个官员,刘几和顾知县是京官,俸禄高出一截,杜中宵家底殷实,都吃得精细。司理参军郑朋虽是州官,但依然是低阶选人,与程县尉官俸不多,一见到肉两眼放光。两人看着几大盘肉,心里暗自盘算,自己到底要吃几盘才能混到肚圆。
杜中宵的印象里,做官的哪有愁衣食的,他前世都没有,更何况这个时代。今天请客,特意把前世这种吃法拿出来,吃的就是一个格调。而且天气寒冷,围着个热腾腾的锅子,也格外热闹。
柴信与随从拿了两个酒坛到桌子上,拍开泥封,倒到一把玉壶里,放在滚烫的水里热着。
杜中宵道:“诸位都知道,我阿爹上次进京赶考落第,把家底败得精光,艰难无比。后来学了个酒糟里蒸酒的法子,才重振家业。酒糟里蒸出来的酒,虽然极有力气,可惜味道浓烈,缺少余韵,未免让爱酒者不喜。到了这里之后,我新想了个法子,直接用高梁和米麦酿酒,而后用酒糟蒸酒的法子把里面的酒蒸出来,再陈上数月。这酒与以前的酒都不同,不只是极有力气,而且香醇可口。”
刘几听说过杜中宵在这里酿酒,又知道他家里是卖酒的,想来这酒不会差了,早就想尝一尝。闻到一阵酒香传来,对杜中宵道:“只闻味道,便知是好酒。只是怎么要放在热汤里温了才喝?”
“酒热了,酒劲发作得快一些,格外有味道。而且天寒地冻,凉酒却有些难下口。”
本来杜中宵还想来一句关二爷温酒斩华雄,如何如何的,突然想起三国时没有这酒,而且这个年代只有说三分,并没有《三国演义》,不知有没有斩华雄的故事流传,临时住了嘴。
酒烫得热了,柴信端起酒壶,给每个人倒满杯。这是杜中宵用前世白酒的酿法制的高粱酒,酒性本就烈,温度一高酒劲散发出来,立时酒味满桌。
刘几吸了一口气,高声道:“好酒!端的是有力气!”
说完,带着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酒一入肚,不善饮酒的顾知县便就被呛得直咳嗽,脸刷得红了。刘几看见,不由大笑。
杜中宵道:“不妨事的。不善饮酒的人,喝这么有力气的酒,自然上脸。脸红不碍事的,最怕的是脸色发青,那就是中了酒毒,不能再喝了。”
放下杯,杜中宵又道:“这酒是用高粱酿的,比平常的酒便宜许多,诸位尽情饮就是,离开时一人带一坛回去。这里土地斥卤遍地,宜种高粱。只是高粱一则难以入口,又有毒性,只能作饲料。用来酿酒正好省了米,节省口粮,以后州里官酒库,也可以酿这酒。”
杜中宵在这里酿白酒,倒不是为了赚酒钱,而是为以后的粮食找出路。高粱作为粗粮,食用起来口感极差,而且是真有毒的。现在朝廷收的大豆高粱,主要是用作马料,并不是供人食用的。偏偏这周围盐碱地,就适合种这种作物,还能够治碱。杜中宵酿白酒,就是要用高粱代替大米做酿酒原料。
刘几道:“此事日后你专门写一封书送到州里,自有知州决断。今天不谈公事。”
杜中宵拱手称是。见铜锅里面鸡汤已经烧滚,挟起一片羊肉卷道:“里面的鸡汤热了,正好用来烫肉吃。这肉在锅里一放,颜色变了便是熟了,在料里面一蘸,鲜美无比。”
一边说着,一边把肉卷烫熟,在面前小碟里一蘸,向几人展示了一下。
“有些意思。”刘几见状,也挟了一片羊肉卷烫了吃了,赞不绝口。
程县尉心中叹了口气,与郑司理一起夹了肉片涮了放到嘴里,还没尝出肉味,便已化光。只能心中暗暗叹气,难得今天吃肉,却尝不出肉味,只吃了一口酱味在口里。
饮过几杯酒,刘几对杜中宵道:“推官适才吟了一首七绝,甚有意思。这诗以前从未听过,可是推官所作?此诗甚有意境,只是不知此时吟来何意?”
杜中宵愣了一下,才想起刚才自己无意吟的那首诗来,随口答道:“在京城待考之时,闲来无事联句练诗,偶然得了这么一首。只是见那边菊花凋残,心有所感罢了,并无深意。”
“哦”刘几点头,只道是杜中宵一时睹物思情,想起了自己辛苦备考的时候。这诗是后来的苏轼所作,是其名篇之一,自是极好的,刘几不由反复吟咏赞叹。
杜中宵这个时候念这首诗,却不是这个意思。他看见那凋零的菊花,一时想起这首诗,又想起了历史上苏轼做这首诗的背景,才不由自主自主地念了出来。
此时西北战事逐渐平息,宋朝正在和党项议和,短时间不会有大仗了。宋朝三场大败,第一场三川口失了刘平和石元孙两员管军大将,中外震动。刘平没于贼中,不降而死。朝廷以为刘平殁于疆场,对其后人封赐极厚。后来知其未死,碍于面子不好夺他后人的官,但他后人都仕途坎坷。刘平幼子刘景文与苏轼相厚,这首诗就是苏轼赠于暮年的刘景文,影射刘平故事。
杜中宵穿越千年,对于西北这样不明不白求和觉得甚是憋屈。不过他现在官位低微,难以影响朝廷大局,想起这些事情来便情绪低落。
所谓身在中原,心在西北,不自觉就把这诗吟了出来。
此时朝廷杜衍为相,范仲淹任参知政事,韩琦任枢密副使,九月间,皇上强令范仲淹和韩琦条奏政事,改革积弊,两人由此上陈十事。
从邸报上得知这个消息的杜中宵,知道历史上大书特书的庆历新政,已经开始了。
一边是让人泄气的西北议和,一边是自己已经知道有始无终的朝廷新政,杜中宵有些茫然。
第42章 吃个痛快
西北无大战,近几年声名大振的范仲淹和韩琦调入朝廷为执政,正为皇帝倚重。元老吕夷简请老固辞,以太尉致仕,也自觉地为新人让路。此时上下一心,朝廷出现了一副朝气蓬勃的改革气象。
天章阁问对,皇帝给范仲淹和韩琦纸笔,必有对策才许外出。两人各自上奏,合起来为十事。这上奏的十件事,皇帝几乎不打折扣地接受,便是杜中宵前世历史书上学过的庆历新政的开始。
接到邸报,杜中宵把这十策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希望结合现实,找出自己前世没有意识到的深意来。浪费了无数脑细胞,结果着实是有些失望。
十策,一曰明黜陟,二曰抑侥幸,三曰精贡举,四曰择官长,五曰均公田,六曰厚农桑,七曰修武备,八曰减徭役,九曰覃恩信,十曰重命令。
杜中宵把这十策几乎全部背过,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得出一个自己不愿意授受的结论,那就是文人谈政,终无大用。这样的十条意见,不该是宰执提出来的。或许是皇帝逼得太急,范、韩二人初回京城不了解情况,又太过谨慎小心,过于假大空了。
如果是一个平常的读书人,或者是后世学历史课做题,提出这么十条意见,勉强说得过去。或者更通俗地说,这是历史课的习题给出的答案,而不是政治课习题的答案。
以杜中宵前世上政治课的经验,这个时候回答皇帝,第一是要回答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什么,第二是要回答现在的主要矛盾是什么,次要矛盾是什么。针对问题和矛盾,从哪些方面着手,采取什么样的改革措施,发扬矛盾中的积极方面,改变消极方面,从而解决面临的问题。从而制定大致的改革步骤,第一步应当怎么做,达到什么目标,第二步怎么做,达到什么目标,逐次解决面临的问题。
可惜这十策里,对于朝廷面临的问题,只有四个字,内忧外患。至于内忧有哪些方面,外患有哪些表现,语焉不详。而解决问题的对策,则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而且多是老生常谈。
这些问题并不需要范仲淹和韩琦,随便几个大臣就可以提出来。解决的对策也同样,只要招集两制大臣集议,绝对有不下于十策的改革措施出来。为什么是范仲淹和韩琦?杜中宵的猜测,不是因为只有他们两人有这见识和能力,而是因为他们两人年轻力壮,又挟西北之功。总而言之,是皇帝本人对前面数年的朝政不满意,对掌权的老人不满意,改革是手段,目的是实现朝政的新老交替。
这是一次为了改革而进行的改革,既无明确的目标,更没有明确的纲领,也没有切实可行的措施与步骤。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注定了会失败的改革。对于皇帝来说,只要完成了朝政的新老更替,便就实现了改革的目的。然后呢?那些改革措施本就没有什么然后。
十策中的均公田,并不涉及土地制度,实际上指的是官员职田,关乎的是官员待遇。由此,十策可以大致分为几个方面,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覃恩信、重命令,这七项全是关于官员的选拔、任用、升降的,属于对官吏和行政制度的改进;厚农桑和减徭役属于鼓励农业;修武备则是加强军事制度,主要内容就是逐步恢复初唐的府兵制。
把这些改革措施一分类,便就看得出来,基本都是老生常谈。用杜中宵后世的眼光来看,好几项还是在开历史倒车。比如精贡举,不是怎么改考试制度,而是加强察举在选官中的份量,也就是要求举子德才兼备。州试时加大举荐的比重,取消弥封誊录,与杜中宵前世高考减轻分数比重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范仲淹是当世大儒,他是真地对官员的道德水平要求高而已。比如军事上的修武备,提议是逐渐改回初唐的府兵制,混不管现在的土地制度已经不具备府兵制实行的条件,也不管府兵制下能不能培养出合格的军队。不说唐初战争府兵占多大的份量,就以唐初保持战斗力的年数,也不比宋初禁军保持战斗力的年数多上多少年。这样的改兵制,实际改的是社会制度,对这个年代真正的兵制分毫未动。
至于厚农桑则是朝朝讲,代代讲,年年讲,没有真正的改革措施,说了等于没说。而看起来最可能施行的减徭役,由于根本没有意识到税收成本和行政成本,施行的可能性也不大。
庆历新政历史上多么大的事情?杜中宵本来是抱了希望的。知道这个日子近了,他到永城这里任职之后,一面盯住马蒙,希望能够澄净地方,另一方面对垦田丝毫不放松。就是想借这个时机,做些实打实的政绩出来,不要错过了这次历史大潮。然而真看到了改革措施,便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依着历史知识,庆历新政最大的影响便是开启了君子小人之争。现在杜中宵终于明白,为什么是这个结果。皇帝是为了改革而改革,没有纲领没有目标,只不过新旧代替,除了党争还有什么?
这一个月来看明白了这一切,杜中宵对朝政大事有些心灰意冷,心思全放到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来。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感而发,念出那首诗。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范仲淹和韩琦在这个时候把改革的利刃指向吏治,实际上要掀翻既有的利益格局,风骨自然是有了。但对于整个国家,对于普罗大众来说,这些到底有多少意义?一年的好景,是在橙黄橘绿的丰收时节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寒冬见风骨,但最重要的,是为即将到来的春天忙碌,在庆历十策中杜中宵看不见这些。也正是因为如此,庆历新政过去,除去留下了党争,几年之后就见不到痕迹。
在杜中宵前世,改革是一面旗帜,历史事件只要沾上这两个字,便就值得大书特书。而且一定要有一个保守派,跟改革派作斗争,好像打仗一样。然而这个年代,不管新政还是改革,都只是后世起的名字而已。最少对于刚刚通过科举站稳脚跟的儒家新贵来说,还没有做好开辟一个新时代的改革准备。
程县尉和郑司理两人吃得口滑,不住地夹起肉片在锅里涮了塞进口里。不大一会,蘸料里的芝麻酱味道变淡,肉片在口里终于显出鲜美的肉味来,程县尉几乎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
一杯酒下肚,杜中宵抬头一看,才发现三盘肉片都已经见底,众人还意犹未尽的样子,急忙又让柴信端了两盘出来。肉片上桌,杜中宵才道:“今日宰了一只羊,除了捡好肉切了这些肉片,剩下的连肉带骨一起煮了。现在想必已经酥烂,一起端上来吧。辛苦了几日,大家一起好好补一补。”
柴信应诺,转身到了屋里。不一刻,与一个随从抬了一个大盆出来,里面满满的都是羊肉。
程县尉看得两眼发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刚才见只有三盘肉,生怕少吃了,涮的时候半生不熟就塞进口里。哪里想到,肚子有了饱意,杜中宵又搬了一座肉山出来。
第43章 示之以恩
肉端上来,刘几微微一笑,随手把一盘肉片放在自己的面前,装肉的大盆推了推。杜中宵看见,才猛然想起,今天作客的这几个人并不都是天天能吃起肉的。他是用自己前世的习惯想问题,今天在座的都是州县实权官员,收入自然不成问题,只有吃得好不好,哪里有饱不饱的问题。刘几这一个动作,才让杜中宵认识到自己错得厉害。
这个年代的县级官员,除非是像顾知县这种京官,不然只能当前世的乡镇干部看待。他们的生活水准,放到杜中宵前世的困难时期,家里的孩子多一些,吃不上肉不是很正常吗?那个年代也是一样。就像不能想当然地以为什么时候羊肉都会比猪肉贵,也不要想当然地用自己前世的生活习惯来套这个时代。这个年月没有双职工,每一个官员要养一大家子,吃不起肉简直太正常了。
想到这里,杜中宵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还是被常识所误,对很多事情认识不清,连带对时代的认识也会出现偏差。前世是工业社会,自然而然很多认识就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甚至都忘记了农业社会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了。仔细想了想,虽然此时外有强敌,与党项的战事刚刚缓和,但社会整体上还算安定。真要用自己前世作比,大概就是刚建国不久的时候的消费水平。
依着杜中宵前世的想法,州县实权官员,哪怕俸禄低一点,手中大权在握,随便抠一点出来,日子也一样过得富得流油。现在醒悟过来,才知道远不那是那么回事。自己前世,经济不好的年月,有多少下层的官员可以靠着贪污,天天大鱼大肉?除了少数几个职位,还真做不到。
这个年代的官员当然没有前世那个时期官员的觉悟,但也绝不是为官必贪,越是底层,贪污的官员比例越是不大。原因很简单,不在于官员的个人操守,而是他们缺少贪污的渠道。
宋朝对地方的收权,最重要的就是财政权,没钱你贪什么?县里面连公使钱都没有,收上来的几乎全都账目清楚,要交到州里去的。把这笔钱凑齐都难,哪里还有多余的让你来贪?
看着程县尉拿着一大块羊肉在那里啃,杜中宵开动脑筋,想想他有哪些可能来钱的渠道。想过来想过去,只有在告状刑狱上作文章。可惜,下面的公吏勾结起来,把这笔钱已经吞掉了,渣都不剩给这位县尉。哪怕程县尉知道,也一点办法都没有,难怪收拾马蒙一伙他这么起劲。至于想着地方大户孝敬,那就更是做梦。依着宋朝的制度,地方的势力人家,要么是马蒙这种黑白勾结,一手遮天,根本就不怕县里官员的。要么就是老实巴交,依着正常施政就被坑得倾家荡产的,哪个有钱给你?
悄悄把柴信叫过来,低声让他把剩下的羊肉打包,一会悄悄给程县尉带回去。做官做到这个份上也不容易,外面看着威风八面,结果家里酒肉都不常有。也难怪范仲淹不只一次提到过,此时官员的待遇太低,一让他主持朝政,便想方设法提高官员待遇。范仲淹登第名次不高,出仕为司理参军,是真正从最底层做起来的,而且出身贫寒,最清楚这些底层官员的难处。
农业社会,跟自己前世的工业社会是不同的。杜中宵心里默念几次,再次提醒自己。很多他前世看来理所应当的事情,在这个时代行不通。特别是基层没有财政权,完全是两个世界。
等程县尉一大块肉吃完,杜中宵举杯道:“过了今日,把与马蒙沆瀣一气的人抓起来,我们便为地方除了一大害。此獠一除,地方上当能清静一段岁月。来,且饮一杯!”
众人饮了酒,郑朋叹了一口气,不无感慨地道:“过了今年,来年二月我便任满,惟愿把这一件案子做得漂亮,换个富庶地方为官。前些日子,范、韩二位相公主事,官员升迁有新章程,也不知道到底是祸是福。惯例我该远任,奈何家母年老,若是到两广川峡,老人家哪里走得动?”
刘几微微一笑:“司理安心,只要本案料理明白,知州相公岂会对你坐视不理?不要说到富庶地方为官,一封荐书,升为京官也是寻常。”
郑朋眼睛一亮,急忙举杯:“谢通判吉言!”
说完,一饮而尽。
新人新规矩,范仲淹提出来的改革措施,反应到吏治上面,最重要的表现就是提升了对官员的道德要求。不只是科举,官员的升降也一样,强调保荐的作用。官员任满,有大臣保荐便升,无则展期。亳州的知州是韩亿,带资政殿大学士的重臣,这种制度下他的意见比以前重要多了。
提起这些改革措施,杜中宵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高标准,严要求,从理论上讲,范仲淹的想法当然没错。若当官的人人都是正人君子,他们所引荐的也当然是君子,何愁天下不治?只是这种事情想想可以,现实中根本没有可行性,杜中宵的印象中历史就没有证明过这一点。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真君子伪君子,谁有火眼金睛能看清楚?此时开始的君子小人党争,在政治上实在有开历史倒车的嫌疑。
把这些事想明白了,杜中宵不再在这上面纠缠,不再乱想,一样与郑朋喝了一杯。
又饮几杯酒,杜中宵才道:“通判,扬州王签判来的公文里面,提了一个柴节级,是州院里的一个虞侯。前些日子把他调来巡检寨听用,为防走漏风声,一直没有动他。此次收网,把与马蒙有关的一应人等全部收押,是不是也审一审他?”
刘几摇头:“不急,此事暂且当作不知,让他做本职之事即可。郑司理,你找几个绝对信得过的吏人,与这个柴节级一起,看他行事,一一都记下来。等到事毕,看审出了哪些事情,再突然拿下,就在巡检寨里用重刑!这个柴节级到底犯了哪些案子,做了哪些事情,一件不漏,全都问出来!”
郑朋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为何要如此处置此人?不知通判”
刘几道:“依扬州王签判公文,那里犯案的宋四公,便是由此人介绍给马蒙的。可我们一直查到现在,所有的案子都没有出现过此人。哼,我是不信这样一个人没犯过事,那么,就只能是手段高明。他是州衙里的老吏,知道的事情是别人不能比的。回到州衙,此人必定有同党,想再查明白就难了。既然已经把他调到了这里,那就不要放过了。司理,你掌刑狱多年,让人开口总有办法。一个积年老吏,又一直在州院和司理院,什么没有见过?你要多费些心了。”
郑朋拱手称是。他算是个老猎人了,想不到这次遇到了个老狐狸。
第44章 闲情
月朗风清,一轮圆月高悬,远处的汴河在月光下波光粼粼。
今天永城县里鸡飞儿跳,不只是衙门公吏,一些游手闲汉只要涉案,也全部被抓了起来。一时间家家闭户,路上连个行人都没有。直到满大街贴了告示,说是官府捉拿人犯,直到傍晚路上才有了行人。
巡检寨的士座征用了汴河上的渡船,不停地向对岸运人。
寨子后院里,杜中宵与刘几相对而坐,中间放了盆炭火,默默考着火。苏颂坐在一边,手中拿了一册古书,神态安详。现在是审案的时候,并不需要他们参与。
听着外面人喧马嘶,刘几道:“今夜只怕外面的人要忙一个通宵了。左右无事,听说推官新收了一个小妓,弹得一手琴,不如出来弹一曲。”
杜中宵道:“如此最好。我不通音律,正要通判指教。”
刘几微微一笑,没有作答。他所学甚杂,精通音律,在这下点上倒也不用谦虚。
不多时,曲五娘抱了琵琶,带了小青出来,就在院中摆好古琴。在同级的官员中,杜中宵算是家境非常宽裕的。自进了杜家,曲五娘和小青都养尊处优,比前些日子又自不同。
两人上前行了礼,刘几问道:“听闻你们技艺高超,不知擅弹哪些曲子。”
曲五娘福了一福,挑了几个流行的曲子说了。
刘几笑道:“这些曲子太过俗了些。若是日间同僚饮酒,弹这些曲子,唱支小词倒也罢了。今夜月朗风清,再弹这些,岂不污人耳目?我前些日子制了一要支《梅花曲》,虽不甚精,胜在没有俗气。你取琴来,我弹过了,你们自行琢磨。”
小青上前把琴摆在刘几面前,躬身退下。
杜中宵出身底层,家中没有这个环境,后来又无名师教导,缺的就是这种文艺修养。见刘几一时兴起要弹琴,忙让人焚了一炉好香。
一声悠扬的琴声响起,划破了宁静的夜叮叮铮铮中,好似一画水墨画在面前展开。
杜中宵对音乐一窍不通,只通凭感觉分辨出来好听不好听,其中妙处,就一无所知了。见一边的苏颂正襟危坐,便也学着敛气凝神,听刘几弹琴。
读书人可以不懂乐器,但对乐理都有涉猎,这本就是他们知识体系的一部分。甚至有的时候,科举都会考相关知识,不过大多都比较浅显就是了。自太宗皇帝起,真宗和当今皇帝都精通乐理,在宫中新制了许多曲子,不少流传民间。这个时候越来越兴盛的词曲,便与太宗制乐有关。
自从收了曲五娘和小青在家里,杜中宵偶尔也跟着学了些乐理知识。奈何他在这方面天资有限,那两人理论知识又差,没有什么大的突破。
杜中宵偶然接触了这些知识,便像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不过由于前世影响,杜中宵在音乐上的兴趣和知识,不是偏向艺术方面,而更加偏向于科学方面。
这才是音乐吸引杜中宵的地方,中国古乐,本就是科学体系的一部分。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度量衡的统一,其中就有律乐的统一。从尺度到容量,与特定的乐器结合,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
依杜中宵前世的做法,要统一度量衡,首先应该定出标准长度,再定出标准时间。如用光速、原子钟、水等等物理量,定出来通行全球的标准。这个年代则是另一种办法,以律生尺,以钟定容积,从而出来一整套的度量衡。以杜中宵有限的知识来看,以这个年代的技术水平,精度比自己前世的方法要高。
真正的音乐家都是科学家,这才是这个年代音乐的魅力。便如一边的苏颂,所学甚杂,历史上留名的大科学家,对音乐就同样不陌生,在那里听得津津有味。
听着悠扬的琴声,杜中宵回想着自己前世的知识,好像工业革命初起的时候,很多科学家的艺术素养都不错。按照前世的说法,艺术可以陶冶人的情操,而按这个时代的认识,艺术与科学本就相通。
别人在感受着艺术的魅力,杜中宵却不由自主的,由音乐的频率和音色想到了音叉,想到了音高和音频,想到了大量频率不变的特理现象,想到
正在杜中宵胡思乱想的时候,刘几的琴声戛然而止,余韵袅袅。
众人纷纷叫好。
刘几微一抚琴,对一边听得入神的小青道:“一曲听罢,可否试着弹奏一曲?”
小青行礼,上前取了琴放在自己面前,弹奏起来,有些青涩。
刘几哈哈大笑,并不为意。他做的曲子并不复杂,随口提点几句,小青弹得便顺畅起来。
看着小青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弹琴,杜中宵面带微笑。这些日子,自己没事也听小青弹一曲,终于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便如音乐分雅乐和俗乐,其实科学技术也是分两部分的。一方面偏科学,如同雅乐一样是雅学,另一面则是技术,便如同俗乐一般。科技的发展,其实是由这两部分相辅相成,互相促进而发展兴盛起来的。自己前世所受的教育,总是有意无意的,把科学雅的一面略过不提。
一越千年,杜中宵首先想到的就是在这个时代发展科学技术。可怎么发展科学技术?用前世学来的观点,好似应该大建工场,依靠技术工人。直至建技校,不断地把聪明之士送到工厂里去。
经过了这些日子的音乐熏陶,再去回想前世学过的欧洲科学进程,便就发现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欧洲的科技发展,同样是分两条线进行的。一条线是上等贵族的支持下,做各种实验,进行理论研究,不断地开拓知识的新领域。另一条线,才是工场里的技术工人,在利益地驱动下改进生产技术。资本家为了更高的利润,充满热情地推广新技术的应用。这两条线交织在一起,才奏响了工业革命的乐章。
杜中宵不知道欧洲的科学研究这雅的内容,与音乐有没有关系,或者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表现出了其他的形式。但在中国古老的传承之下,科学与音乐结合,却大有可为。
说中国的文化传统,天然会压制排斥科学,这种说法听听就好。前世那样教育,是在已经落后挨了打之后,总要给出来个说法。最少在这个年代,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中国的文化传统,还是对科学技术最友好的文明体系,只看自己能不能发扬光大。
第45章 邪教
刘几曾经问杜中宵,此次永城大案,该当如何办理。杜中宵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从严、从快、大重,广抓广判,少杀多流,抓大放小。刘几听了,哈哈大笑。
这是杜中宵从前世的严打得到的灵感,一被问起,几乎有一整套理论。
这种案子,最忌选择性执法,以为抓几个人重惩之后吓一吓就好了。这样做,要不了多久就会死灰复燃。斩草除根的办法,是横下一条心,不计后果,涉案必抓。把产生这种黑社会的土壤深犁一遍,一切都从头开始。哪怕刚开始的时候会艰难一些,对未来却有无穷好处。
从永城大规模抓人之后,司理参军郑朋带着程县尉等人审理,苏颂带着顾知县检法条,杜中宵依法断案,刘几核准,几个人流水线作业。流刑以下,全部都在巡检寨里解决。
看着三人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出巡检寨,站在院里晒太阳的杜中宵对身边的苏颂道:“还好现在是冬天,没有什么活计。不然,这几天不知多少人挨了板子,附近农活都耽误了。”
苏颂叹了口气:“这几天真是开了眼界,不是这个机会,哪里想到乡下会有如此多的案子。从盗墓扒坟到偷鸡摸狗,能够想到的,向乎都有人犯过。听几个老吏说,许多官员一辈子也审不了这么多案。”
大规模地抓人,整个永城县都笼罩上了紧张的空气,几乎人人自危。甚至于有附近老实巴交的农民被吓得狠了,几年前跟人打过架,也心惊胆战地来投案。按照杜中宵定的原则,只要来投案的,一个也不放过。哪怕随便打两下,训戒也一番,也一定要办理。
看着三人出了寨门,杜中宵道:“其实这几日办的案子,大多都可以置之不问。其中不少是邻里纠纷,人活着,这种事情总是难免。之所以有案必办,是让这里的人长长记性,国法不是放在那里看的。看起来是不少平常百姓挨了打,实际上对他们是好事。出了事告到官府来,总强似他们在乡间,找个大户替他们评理决断。大户找得多了,总有一天又出一个恶霸来。”
苏颂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杜中宵说的这话也对也不对,要看面对的环境。只是永城这里已经开了头,现在收不住手了。
正在两人站着说话的时候,司理参军郑朋从急匆匆地出来,问杜中宵:“通判何在?”
杜中宵道:“昨夜通判害酒,此时未起。不知司理有何事?”
“柴本山那厮招了,果然陶十七一案与他有关!”郑朋出了一口气。“此案不只是谋财害命,还牵涉到附近‘香会’。此为朝廷严禁,党徒不少,也难怪他的案子如此难审。”
杜中宵与苏颂对视一眼,忙对郑朋道:“司理里面说话。”
几人一起到了官厅,郑朋才详细说起柴本山的案子。他因为公事,与附近的江湖人物接触较多,人又伶俐,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附近州军,只要有人犯了案,多到他这里来寻求一个庇护。柴本书不过是个州衙的低级吏人,按说不该有如此本事。能够做到这一步,因为他还有一个秘密宗教的身份。
自晚唐五代起,与亳州相邻的陈州便是秘密宗教活动的中心,五代时曾有一次大动乱。此风一直不能根绝,周围的底层民众,很多都是这些秘密宗教的信徒。杜中宵的家乡许州其实也有,只不过他是耕读传家,跟这些接触不多罢了。
这个年代各种五花八门的宗教遍地,这不稀奇,杜中宵前世一样如此。历史总是相似的,杜中宵前世怎么对付各种邪教的,这个年代也相差不多。
此时北方的秘密宗教,大致有两个系统。一是弥勒教,以河北路为中心。再一个是摩尼教,或者称为明教,又被称作吃菜事魔教。以陈州为中心的中原地区,是摩尼教系统,其组织为集经社和香会。
杜中宵受前世武侠小说的影响,一说起邪教,便就自动脑补出组织严密的教会,神秘的教主,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大部分的秘密宗教,其实就是百姓的互助组织,披上了宗教的外衣而已。只有机缘巧合之下,才会演变成大规模的动乱。宋朝有两次宗教起事,一次是贝州王则的弥勒教之乱,另一次则是方腊的摩尼教之乱,恰巧是这两大系统。
陶十七的案子其实并不复杂,他父亲回城筹钱,不知怎么就牵扯到了“香会”里面。因为“香会”有教众互助的传统,陶十七的父亲入会,借此筹到了给马蒙的钱。只是好死不死,聚会的时候认出了与会且有一定身份的柴本山,兴冲冲地上去打招呼。
柴本山是州衙公吏,参加“香会”本就违法,还与其他州的头目有勾结,涉及密谋造反。柴本山被陶十七的父亲认出来之后心虚,怂恿陆虞侯灭口,后来也是他把案子压了下来。
听郑司理讲完,杜中宵沉吟一会,道:“司理如此郑重,是不是因为柴节级事涉谋反?”
“不错!其他倒还罢了,这些教众要谋反还得了?此是大案,不得不谨慎行事!这些年来河北、京东州军,不时有教众以妖法蛊惑人心,我们不得不防!”
杜中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有秘密宗教的地方,造反就没有断过,特别是弥勒教。弥勒教的教义就是弥勒降世,重开世界,甚至出现过大乘法庆杀人成佛这种奇葩。
苏颂学识颇杂,佛道皆通,听说与秘密宗教有关,便详细询问郑朋,看其教义。
杜中宵坐在一边,隐约记得这个时代好像有一场与宗教有关的动乱,但却不是这里。依他对这一带集经社和香会的了解,并不执着于造反,而且这几州之地也没有动乱的社会基础。没有特殊原因,这种事情不能看得太重。不要说这个时代,杜中宵前世,打着造反旗号的邪教不知道有多少,大家见怪不怪了。
想来想去不得要领,杜中宵问郑朋:“司理,柴本山有没有交待,是与哪些地方的教众勾连?”
郑朋想了一会道:“按他招认,多是往东北去,徐州、齐州一带的。”
杜中宵一拍掌:“那一带与我们这里不同,盛行的不是‘香会’,而是弥勒降世。弥勒教的人善会幻术,蛊惑人心,而且以造反为业。司理,你仔细审一审柴节级,让他招出与他勾结的人物,移文那几个州就是。至于我们这里,当再商议,不要闹得人心惶惶。”
苏颂点了点头:“不错,依这个柴节级招供,其信奉的混杂明教与弥勒教,纠缠不清。此事我们还是小心行事,既不要出了反贼而不知,也不要过于株连,祸害地方。”
第46章 人心惶惶
永城外的小酒铺里,刘大看着一瘸一拐的李平安走进来,笑着问道:“打过了?”
“打过了,打过了”李平安点点头,如释重负的样子,在桌边坐了下来。
刘大道:“打过了就好,可算去了心事。我认识城里看病的柳助教,一会到他那里替你讨一贴膏药来,两日就好。现在码头那里做事的人少,又没人把持,多赚些钱财。”
说着,倒上了酒,两人一起喝了一碗。
这几天永城这里的游手闲汉,几乎人人都到巡检寨里走了一遭,除了杀人放火的凶恶之徒,多是打几下板子了事。几个人一见面,问的要么是去过巡检寨了,要么就是打过了。被打两下板子,不但不是坏事,反而人人称贺,这一场大难就此过去。
两人喝了一会酒,李平安问刘大:“我进来的时候,看外面贴着榜文,不知又是什么事情?我们这些码头上讨生活的,已经人人挨打,官人不会又有什么新规矩吧?”
“李大哥安心,不是什么新章程,是有人首告近来妖人借烧香之名为乱,官府严查。李大哥家里既不吃素,又不烧香,管那些做什么?只是一点,若是亲朋里有烧香念佛的,依新揭榜文,须到朝廷核准的寺庙去,不许私自结社,大哥回家去说一声。”
李平安吃了一惊:“我们这里历来烧香的多,朝廷大多优容,怎么突然查起来了。”
“哪个知道?我听说是有北方妖人,本是白衣弥勒教,混进了烧香社里,蛊惑人心。我们又不吃斋念佛,管那些做什么!最近诸事查得严,莫跟江湖上来历不明的人结交就是。”
李平安点了点头,过了一会才苦着脸道:“唉,大哥不知,我家里老母自小奉佛,最近不知听了什么人蛊惑,也入了香社。一样吃斋念经,哪个知道他们拜的是哪路神仙?我才吃了打,莫要因为此事再被抓到衙门里去。这是自古就有的事情,怎么现在闹起来!”
刘大吃了一惊:“此事大意不得。你回去问清楚,阿母拜的到底是什么神,念的什么经。若只是吃斋礼佛,倒也没什么,榜文里提到的愚民不知,念弥勒佛号者当审明官府。最近风声太紧,还是让阿母不要去烧什么香,结什么社,在家里念念经就好。”
李平安点头答应,还是忧心忡忡。他大字不识一个,怎么知道母亲念什么经,只知道拜佛而已。
摩尼教是西北胡教,于阗等国虔诚信奉的,宋朝其实并不严禁,此时视为妖教禁绝的是弥勒教。不过这两种宗教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在民间又不断融合,很多教徒都不知道入的哪个教门。这些秘密宗教传入中原之后,多是假托佛教之名,一般百姓更加搞不清楚。
不要说这些平常百姓,杜中宵都有些犯糊涂。要不是有苏颂仔细剖析教义,他就要辖地的所有信众到官府登记了。杜中宵前世,和尚们最常挂在嘴边的几个字是“阿弥陀佛”,弥勒教早已跟明教等其他各种秘密宗教结合成了白莲教,甚少人去念弥勒佛了。
以陈州为中心的中原地区,正是这种秘密宗教发展融合的核心区,历史上反元的红巾军,便是这附近的“香会”起事。只是在这个年代,以“香会”为中心的摩尼教相对无害就是了。
以马蒙一案为中心,杜中宵已经把附近的民间社会彻底梳理一遍,不想再扩大。不然辖境内人心惶惶,社会不安定,垦田等诸多事情都影响。最终决定柴本山的事情大事化小,对民间宗教略作限制,排除掉以造反为业的弥勒教影响就好。
正在这时,刘大看见外面一个汉子提了只鸡走过,高声喊道:“朱家哥哥,过来喝酒!”
那汉子名叫朱限,一样是个游手闲汉,一听见喝酒,忙不迭地进了店里。
刘大看着朱限手里的鸡,笑道:“现在街上的闲汉少了,哥哥这生意却是不好做。”
朱限连连叹气:“着实难做,这几日我一文钱都没有赚到,快要无米下锅了。听说对面垦田的那里甚是热闹,再是如此,我也要到那里做工了。”
“做工好,做工好,强似你今天一只鸡,明天一尾鱼,没人扑买便就搭上本钱。”
刘大一边说着,一边给朱限倒了一碗酒。
朱限日常就在这附近,不拘是鸡是鱼,拎着找人扑买。他手段高超,靠此混些衣食,日子倒也过得下去。最近由马蒙案而起,游手闲人人人被查,他的日子也难过起来。
喝了一碗酒,朱限重重叹了口气:“不怕两位哥哥笑话,这只鸡还是我从吴阿大那里赊来,直到现在连个问价的都没有,更不要说有人买扑。官人最近整治地方,我们这些人着实难过。若是两位哥哥有什么发财的门路,带挚兄弟一番。”
刘大笑道:“我们都是凭力气吃饭的人,你做不来重活,如何带挚你?”
朱限连连摇头,看见旁边的李平安垂头丧气,问道:“李家哥哥怎么如此丧气?是到巡检寨里挨了板子么?我们这些人哪个没挨过?打过就好,以后衙门不再来寻事了。”
李平安连连摇头:“我委实是到巡检寨里吃了打,却不是为此事烦恼。刚才外面榜文,说是要严查什么妖教。我家里老母吃斋念佛,学着人家烧香结社,不知有没有犯了官法,心中不安。”
朱限拍了拍李平安的肩膀道:“哥哥真是个不晓事的。官府为何要查妖教?因为妖教蛊惑人家谋反作乱,这是重罪。你家老母七十有余,难道还能学着人家造反!快快安心,我们喝酒!”
李平安想想也是,稍放松了心情,与两人喝了碗酒。
刘大叹了口气:“罢了,我看在这码头闲混的日子不好过,不如明天我们也到对岸去,跟着人家垦田吧。听说那里只要肯干活,有吃有穿,还有钱发呢。左右是卖力气,码头做活有一天没一天,又跟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谁知又犯什么事情?”
朱限这几天一直没开张,听了刘大的话连连点头。
李平安为人至孝,一直为自己的老母亲担心,生怕卷进什么妖教里去。听了刘大的话,猛然警醒过来,一拍桌子:“哥哥说的对。对岸垦田是官府的事,我们到了那里,总不会有什么妖教的事情。好,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到对岸去。”
第47章 随你喜欢
坐渡船过了汴河,见不时有人一瘸一拐地从巡检寨那边过来,李平安都远远打招呼:“打过了?”
“打过了!”来的人笑语盈盈,说说笑笑地向前走去。
经过这些日子,大家都看清楚了形势,只要没犯过大事,来到巡检寨里不过打几下板子。负责行刑的公吏也累了,都是草草敷衍几下,养个一天半日就好。所谓挨了板子重新做人,来这里走一遭,便就跟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刀两断,从此是守法良民。
离开码头,向北走不多远,就见一处草棚搭在路边,好大的榜文贴在那里:“招人垦田。”
李平安对刘大道:“那里四个大字,莫不就是招人的地方?河这边做事就是爽利。”
说完,三个人一起到了棚子边,在棚子外面探头探脑。
里面一个穿了短褐的汉子臂上套了一个红箍,正在饮茶。见了李平安三人,大喝一声:“兀那几个撮鸟,在外面望来望去做什么!这里是官府的地方,莫不是要起什么坏心思!”
刘大急忙拉着两人进了棚子,拱手道:“哥哥切莫乱说!我们都是对岸守法良民,听说这里招人垦田,结伴前来。只求寻个活计做,觅口衣食。”
那汉子听了,向几人招手:“既是要应募垦田,且到里面说话。”
几人进了棚子,在桌子前面站好,齐刷刷地望着坐在桌后的汉子。
那汉子看了看三人,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红箍,口中道:“在下胡中海,那边乙村的乡书手,今日正当值。你们来应募垦田,籍贯哪里?可有家眷?是要在此落籍,还是短时做工?”
刘大道:“我等三人都是对面永城县的,日常做些零工。最近日子艰难,做些零工赚几个钱。”
听了这话,胡中海就意兴阑珊,从桌上拿了三只签,问三人姓名。
李平安对自己老母烧香的事一直念念不忘,忙道:“哥哥且不急。我也是对面城里人氏,家里已经娶妻,只是尚未有子嗣,还有一个老母。因是赁房而居,不知到这边落籍是什么章程。”
听见落籍,胡中海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落籍就不同。这边村落里都有建好的房屋,落籍便就有地方住。除了庄子里垦的田,每家还有一些菜地私田,收cd是归自己的,三年免赋税。若是不想在官庄里面居住,还可以自己去开垦田地,官府贷给你们粮食、种子、耕具,一年只有两分利息。只要勤勤垦垦地做上几年,就是个中产之家,强似你在对面城里居无定所。”
李平安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看身边的刘大和朱限,问道:“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官府的事,榜文贴在那里,难道还有假?”
李平安还是有些不信,拉着刘大和朱限出去看榜文,让他们念给自己听。
离着棚子不远的地方,杜中宵和刘几两人漫步在新开出来的田土间,查看着垦田的情况。
看着不远处荒芜杂乱的土地上,稀稀拉拉地分布着几处房屋,刘几对杜中宵道:“你这里让垦田的人聚村而居,一起出工种田,留些菜地与他们,其实颇有井田古意。依现在看来,此法是极好的。怎么那边还留出一些人家,任他们自己开垦土地,还贷农具、种子给他们?聚在庄里,官府管起来多么省事!”
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省事么?其实未必。大家在一起耕种,一起收获,收了粮之后再分到各家去,看起来诸般都好。但平日里做工的时候,由什么人来管?最后分的时候,又由什么人来分?更不要说平日里诸般杂活,什么人来督工?初时这些都好说,只几年时间,便就纠纷不断。井田古制,距今何止一两千年,不知多少能人异士觉得此法最公,却无人能够复此古法,可见并不容易。”
古时文人不断提起的井田制,并不是指先秦的奴隶制度,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农村集体经济。
农业经济的核心问题,是土地作为生产资料的所有制,后人明白这一点,古人又何尝不明白。从私人的庄园制,到集体经济的井田制,甚至各种乡约合作社的互助形式,甚至是公有制,到宋朝几乎全都有人提出来过,甚至很多都实践过,只是无一例外地都失败了而已。
杜中宵前世在几十年间,从平均分配土地的小自耕农,到互助合作社,到公有制大公社,再急风骤雨地包产到户,不过是在极短的时间把这些古今中外的土地制度再来一遍。而且现实是,每次惊天动地的改革都只能维持一二十年,接着又不得不改。
除非是从农业社会不断地向工商业社会转化,不然不管什么样的土地所有制,都只能够解决几十年的问题。农业的生产力发展速度就是这么慢,多一千年的见识,也没有办法。
依着杜中宵前世政治课学来的,这个年代最重要的阶级矛盾,是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的矛盾。这一点不用杜中宵用他千年后的知识来提醒别人,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大部分都一清二楚。只不过其中一部分人,认为解决问题的办法是轻徭薄赋,抑制土地兼并。一部分人认为国家要从政策上扶持小自耕农,打击土地兼并。还有一部分,则认为应该直接消灭地主阶级,耕者有其田,不耕的不要占有土地。最后一种便是李觏和张载等人的平地法和井田制,从理论到实践他们都在做。
杜中宵比这些人强的,是知道不能只从道理伦理上看待这些问题,而是还要看生产力和生产关系。
垦田建立起来这些农庄,实际上是以官府主导的集体经济,同时允许农户有自留地。杜中宵前世这种模式都没有保持多少年,凭什么以为这个时代就能解决农村问题?所以除了这些农庄,杜中宵同样仿照这个年代通常的做法,官方借贷启动资金和生产资料,允许农民射种,就是刘几看到的那些村庄。
为什么这样?因为杜中宵从前世学来的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就是在这样的阶段,不能用一种所有制和生产关系包打天下。多种所有制共存,生产关系丰富一点,朝廷就会掌握更多的主动。
见刘几还是有些疑惑,杜中宵道:“通判,以前各州募民垦田,多是借贷种子和农具,免多少年的赋税。然而许多地方人亡政息,一到了收赋税的时候,许多垦田农户便就抛荒离去。我这里不同。免赋税不是关键,最紧要的是借贷。这些农户,一应物资全部都是官府贷给他们,每年交付利息,利息剩余的才是他们种田所得。这种借贷不拘年月,只要他们还在这里种,便就贷给他们,官府只赚利息。”
这才是杜中宵除了官办农庄之外最重要的模式,一应固定资产,全部都由官府作价贷出去。只要在这里种地,便就欠着官府的货款。用贷款拴住生产者,才是杜中宵从前世学来的先进剥削方法。
第48章 双刃剑
杜中宵前世,人们经常说发达国家是消费型社会,怎么怎么发达。每到改革的关键时刻,媒体上便就出现一个外国老太太来教一教中国人。比如美国的老太太,出来教中国人怎么买房子,人家住了一辈子好房子,老了把房贷还清。中国老太太住了一辈子破屋,生命的最后才攒够钱买个小屋子住。于是中国人也跟着学贷款买房子,六个钱包一起掏出来,终于也住上大屋子了,同时有了要还半辈子的贷款。瑞典的老太太出来告诉中国人警察是什么样的,是要被老太太这个纳税人指着鼻子教训的。终于中国人能够到瑞典去旅游了,见到了瑞典警察,半夜被扔到了坟场里去。
杜中宵靠着死记硬背勉强考上了进士,现在终于做了官了,思考问题便不再像从前那样。警察那种例子不说,国情不同,大宋皇帝不允许官吏那样做动摇他的统治根基。但是,贷款这种先进经验,实在是朝廷治理经济、统治天下的不二法宝。
前世曾有一部著名的戏《白毛女》,课堂说起来,是说明了古代地主阶级对农民的疯狂剥削。但杜中宵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细分析起来,就有不一样的内容。地主黄世仁对租户杨白劳最严重的压榨是什么?难道是地租太重吗?其实不是,而是高利贷。不管是风调雨顺还是天灾**,杨白劳交了租子,剩下的钱是无论如何不够还高利贷利息的。换句话说,杨白劳哪怕得到老天爷关照,也同样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从他借第一笔高利贷开始,他的命运已经注定。
什么羊吃人血汗工厂,都太低级,不管是压榨剥削还是投资发展,远比不了借贷的手段。从原始资本主义到帝国主义,最高级的还是金融帝国主义,其他的不过是小打小闹。
不管是拿着皮鞭让工人干活,还是小恩小惠让人卖命,都不如让人欠着贷款干活的积极性高。这一步跨出去,用得好了于国于民有利,一旦跨过界线,就成了对整个社会敲骨吸髓的魔鬼。便如历史上王安石变法的青苗贷,看起来很美好,实际上民间少不了斑斑血泪。
这种话杜中宵无法对刘几直说,话说开了,违背了儒家基本的道德伦理。他不过是先从自己这里小规模试点,后面慢慢完善,争取用法制把这头猛兽养在朝廷的手里。
杜中宵掰着指头,跟刘几一一分析自己这样做的理由。这些来详募垦田的家庭,大多数都没有什么财产,几乎是一无所有。他们住的房屋,是这边建好了的农庄征发徭役盖的,全部作价算做贷款。所有农具,是官府或造或买来的,一样作价算贷款。几家一头耕牛,同样是贷款。就连开垦的土地,同样是要算作贷款的,不过是三年内不收赋税,不收利息。
每一家的贷款总额,每年所付的利息都精细计算过,保证他们衣食无忧的同时,略有剩余,可以用来改善生活。这样的生活,与周围的一般农户比起来,比较宽裕。
刘几听着,愣了好一会,才道:“又何必如此麻烦?都是朝廷治下百姓,只要过得几年,把那些东西全都让给民户,又有何妨?民户欠官府借贷,总是不美。”
杜中宵连连摇头:“通判,朝廷免民户的利息,人人称颂圣德。如果那都是他自家东西,只怕免无可免。再者,纵有民户中有不肖子弟,因是物产皆官府所有,也不敢变卖,总有个底线在。不然,就怕有那吃喝嫖赌的,不几年把家产变卖一空,难免兼并之祸。”
“也有道理。”刘几点了点头,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杜中宵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也不说破。农民靠借贷维持生产,是非常危险的。不要说这个年代,就在他的前世,已经进入工业社会了,这种生产关系依然折磨着农民。最发达的国家,全是大农场,一有天灾,就有农场破产。风调雨顺,谷贱伤农,还是有人破产。更不要说另一个十几亿人的国家,年年都有数以千记的农民,因为还不起农业贷款自杀的。
说到底,用资本控制农民,剥削农民,比直接用地租剥削隐蔽得多,也有效得多。农业因为天然风险大,贷款的利息必然高,倾家荡产简直是家常便饭。更加不要说,可以用操控市场的手段,随时对农民阶级进行收割。由于贷款代替了农民本该有的积蓄,可以在短时间操控粮食价格,一涨一跌间,就把农民的积蓄迅速掏空。就如杜中宵前世,随便操控一下房价,短时间就可以掏空整个社会的积蓄。
那些借贷资产垦荒的人家,有官府规定必须要种的作物。如附的那几个人家,因为地处盐碱地,便被强行要求种植高粱,州府收了用来酿酒。这种大宗作物,价格更好操控。
杜中宵的想法,是由朝廷和各地官府来操盘,这个市场不敢放到民间去。
刘几的知识结构,还不能理清楚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他也不费这个脑筋。最近对马蒙一案的审理忆近尾声,这边垦田初见起色,他过来视察一番而已。
开垦荒田,招揽户口,是官员考课中最重要的项目之一。这边垦田做好了,不只是杜中宵一个人受益,州里的官员都会被记一笔。知州韩亿是元老重臣,政绩对他无用,刘几的分量更重一些。
李平安和刘大、朱限三人蹲在地上,看着面前贴的榜文,各自合计。
想了一会,李平安道:“我是要到官庄里去住的。不为别的,我老母学人烧香,总怕她遇到什么歹人,闹出事来。官府的庄子,处处看得严,从此便就放心了。”
朱限连连摇头:“官府里处处都管,事事都管,我们这样惫懒性子,如何受得了?还不如到那边寻块空地,自己开田活得自在。闲时我想捉鱼就捉鱼,想射兔就兔,哪个管我?农闲时节,提尾鱼到那边码头去,一样找人买扑,趁些闲钱。刘家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大连连点头:“我们就是这般人物,哪个受得了阿猫阿狗来管!我浑身都是力气,地里的活计做完,还可以到码头做些零工赚钱呢!我便是这般脾性,手里没钱便如失了魂一般,官庄住不来!”
李平安沉默一会,最后叹了口气:“你们没有家室拖累,自然做什么都千好万好。我家里面老母年迈,一切都是为了奉养老母。罢了,左右几个庄子离得不远,我们各奔前程就好。”
几个人商量定了,到了募工的棚子里,各自与胡中海写了一张文契,约定第二日前来报到。胡中海看李平安顺眼,让他到自己的庄子里去。
出了棚子,朱限道:“今日有了生计,我们便把这几只鸡煮了,饮两碗酒去休!”
第49章 免死
使劲跺了跺脚下的土路,杜中宵对苏颂道:“这路基下面是大石,上面再以碎石填充,结实尤胜于驿道。这一带河网众多,运起来方便,倒是修了一条好路。以后从这里到州城,全是好路。”
苏颂曾经见过修路的过程,对杜中宵道:“这一带垦田,待晓下了大工夫。如果来这里安居的百姓尽心爱护,可谓是百年基业。一村一处大台,其他哪里有这种景象。”
凡是归于官府的村庄,每一村都有两三条大沟,中间为高台,村庄和耕地都位于台上。大沟用于雨季排涝,同时降低台内的地下水。再有开的小河从汴河那边引水过来,村内耕地可以旱涝保收。
杜中宵大量雇佣了汴河上的工人到这里,修理基础设施。这几个月开的耕地不多,人力物力大多花在了开沟修路上。等到来年开春,真正留在这里垦田的人家才会开垦围起来的耕地。
看着周围整齐如棋盘的格局,杜中宵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在这里整出数千顷地来,足以让这一带的百姓衣食无忧。留下这么个格局,不枉了我来这里一遭。”
苏颂笑了笑,才道:“你下了这许多苦功夫,真要在这里聚起百姓,产出粮食却要几年后,朝廷考课是看不出来的。其实,真正看在朝廷眼里的,是处置马蒙一伙贼人。”
杜中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算了,马蒙的事由着其他人处置吧。一个地方小恶霸,废了几个月心思,到现在还夹杂不清,我没有那个心情了。子容,剩下的日子,你多陪着我在垦田的地方转转,至于检法条等事宜,交由顾知县他们去做就好。我们为官的,把心思花在那上面没多大意思。陈州韩通判把他新造的蒸汽机运到这里,我装好有些日子了,我们有闲去看看那个物事。那个东西做成了,以后汴河上跑着烧煤的船,不再用以十万计的纤夫,那是什么功劳?”
苏颂连连点头。他是个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好的人,治理地方也行,审理案件也行,搞经济开场务还行,钻研科学技术更行。不过一个案子审几个月,他也有些烦了。
一两年的时间,参与的几个人都是这个社会科学技术上的天才人物,已经把蒸汽机的原理搞得明明白白。现在难的,一是真正的科学研究,二是工艺上的制造难题。对苏颂来说,与其费心力去掂量一个偷鸡摸狗的小贼该打多少板子,还不如把心力放到这上面来。顾知县检了法条,他跟着签名就是。
正在两人沿着路边走边说话的时候,金书召骑了匹马赶了过来,不等来到近前,便就声喊道:“官人,圣上德音!京西、淮南两路因近年被贼,民间荼毒,近日盗贼已平,不得再行杀戮。凡不是十恶不赦之罪,诸般杂犯死罪,一应免死!两位官人速回巡检寨!”
杜中宵和苏颂对视一眼,一起问金书召:“如此说来,陶十七不斩了?”
“不斩了!因他年纪幼小,若是充军发配远恶州军,情理不合。通判官人在巡检寨坐等,两位官人回去商议,如何处置最为妥当。”
杜中宵答应,让金书召回去复命,吩咐身边的随从去牵马来。
西北数年战事,内地也受到影响,最近几年出现几次大的叛乱。西部张海起自陕西,数百人纵横于京西路,穿州过县,如入无人之境。东边的王伦起自沂州,同样是几百人,一路南下,直到扬州近日才被攻灭。这两次叛乱人数都不多,但波及范围极多,数次攻破州城,闹得人心惶惶。
剿灭张海,二十年不得迁的杨文广终于出头,让得到邸报的杜中宵还感叹了一番。前世留下不知道多少故事的杨家将,没想到仕途如此不顺。此战杨文广出力最多,以功升殿直,回到京城叙职的时候,见到了范仲淹,得到了他的赏识,才有了杨家将的辉煌。
功劳最大的杨文广升迁之后才是小小殿直,可见剿灭张海一战的规模并不大。
王伦是沂州捉贼武翼卒,其实就相当于杜中宵现在所在的巡检寨里的一个小卒,素有威望,杀巡检使朱进起事。而后攻青州、密州不克,转而南下,连过数州一直到了长江边,才最后覆灭。
王伦起事让杜中宵有一种很魔幻的感觉,差点以为是历史上的梁山泊原型,后来不管是身份还是时间都对不上,才消了这心思。王伦同样是只有数百人,便横扫两路十几州。
为了这两次叛乱,朝廷内外大臣不知道写了多少奏章,还影响了亳州对柴本山的处置。因为他联络的地方,正是王伦之乱波及到的州军,为免意外才大事化小。但杜中宵却只是感到糊涂。
按照前世历史课上留下的印象,这都是农民起义啊,波及范围极大,数十州啊,相当于他前世的一两个省范围。结果每股都只有几百人,除了跑得远,没有闹出什么风浪来。杜中宵费了好多脑子,才终于明白过来,不是每次叛乱都是农民起义的,更加不是每次叛乱都能裹挟流民的。
陕西因为地处西北前线,张海初起时,确实是民众不堪压迫而起事。但等到进入京西路,主力便就不是农民了,而是各种各样的军中士卒。特别是光化军数百厢军起事,极大地增大了他们的声势。王伦更加不用说,主力一直都是各种军中人员,他们的主力从来不是普通民众。
为什么闹这么大?从邸报中杜中宵知道,金州城中只有二十四个兵,光化军没有城墙,几百个人完全就可以在千里之地上来去自如了。千里之内,凑几百个宋四公、马蒙这样的人物还不容易?这就是活脱脱地一出水浒传,人员构成就以盗贼和叛乱官兵为主。
这两次动乱,让杜中宵印象最深的,是都没有裹挟流民,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为什么?这才是杜中宵不明白,要在自己为官的过程中找出答案来的。这个时候的社会结构,跟他前世历史上学的,典型的古代社会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有哪些不一样?他要一点一点认识,才能真正做个政治人物。
这两股叛乱所以过的地方,都是晚唐五代军阀混战的重灾区,世家大族早已经烟消云散,地方上的豪绅都没有成长起来。守住地方靠的不是地主团练,民众没有卷进去也不是被地主拘束。
这个时候,杜中宵见了庆历新政的措施,很清楚现在掌权的这一代官员只有改革的意识,并没有形成改革的纲领,也不清楚到底要怎么做。而现在面对的社会现实,跟他前世学的是不一样的,他自己同样也不知道,要怎么改革。他需要一点一点地实践,去找出一条路来。
看着金书召打马离去,杜中宵对苏颂道:“西北议和,盗贼逐渐平息,圣上下德音正当其时。陶十七身犯死罪,我们一直拖在那里,有了这个结果,终于算是功德圆满了。”
第50章 如释重负
巡检寨官厅里,见到杜中宵回来,刘几出了口气道:“朝廷降德音,本路今年死囚,除不赦之罪之外一律免死。最近我们查了许多大案,除柴本山一人涉谋反外,其余不过是杂犯死罪。有此德音,事情便就好办了许多,案子不要审得那么细了。左右没有死罪,三年两年,一千里八百里,又有多大分别?”
何昆道:“通判说的是。这几个月寨里关了这么多犯人,日日审理,还要巡视地方,儿郎们也着实辛苦。剩下的犯人,除了几个首恶,其他人定个杖刑,早早打发了吧。今夜我备了个筵席,有瓶酒,诸位赏光一坐。此地的事,就此做个了结吧。”
顾知县和郑朋等人连连称是,显然多日审案,这些人也受不了了。
杜中宵道:“事情本该如此,那便如此了。因为寨里打过,公人便不再寻事,外面的人家,有的随便编个案子,进来领杖的都有。已到腊月,还是安心准备过年,速速结案。惟有一事,陶十七年幼,免死之后也不便发配远恶州军,如何处置要拿个主意。”
刘几道:“依推官看来,如何处置他妥当?”
“下官以为,陶十七一家被本地盗贼兼不法公人逼得家破人亡,父亲惨死,母亲吊死衙前,他又已经关了些日子,不必重罚了。便就配到本州牢城,关押几年,候他成丁随他去吧。”
刘几点头:“这样也可以。我和知州相公商量过,陶十七为父报仇,春秋大义,有不死之理。已经在牢城多日,便就如此结案吧。只是牢城诸多牛鬼蛇神,他年纪尚小,进去只怕要学坏。不如便发配到这巡检寨里听用,推官看顾,对他也是好事。”
杜中宵拱手听令。想了想道:“到了这个地步,便再网开一面,让其不涅面。脸上多了几个字,以后纵然放出去,也难免被人另眼相看。”
马蒙一案因陶十七而起,他母亲吊死州衙之前,让案子越闹越大。到了现在,州县所有官员都有些可怜他。既然德音免死,大家都想帮他一把,让这孩子重新做人。入牢城多数是要刺字的,即是所谓的贼配军,影响人一辈子。杜中宵如此提议,众人都同意。
此时正常参军并不需要在面上刺字,要求刺字的军队,多是在虎口或者脖子上。脸上刺字的,基本都是充军发配的犯人,所以骂人才会加一个贼字。便如此时在西北崭露头角的狄青,便就是因为少年时代替他哥哥服刑,脸上被刺了字,并不是因为当兵才留下了那个记号。这个时候,武将为枢密使的不少,以前有王德用,现在还有王贻永,不久前战死的任福等高级将领都是从小卒到管军大将。这些人,就没有人让他们用药水去除刺字,他们的脸上根本没有字。历史上狄青当了枢密使,坚持不肯去除脸上刺字,说是激励军中士卒,引起很多文臣不满。一个原因是当时风向已变,改革方向是军中需用良家子,军中不再是收容罪犯的地方了。狄青要别人以自己为表率,想激励什么人?狄青的悲剧,是一个有着浓重五代时期以刀枪搏富贵的旧军人,面对即将到来的社会变革,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议论过了陶十七的处置,众人都长出了一口气。那个少年押在亳州狱里,哪怕日常不提起,却一直像有块石头压在这些官员的胸口。他们在这里审理案子,总觉得有一天眼睛在看着。陶十七不用死,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剩下未处理完的案子,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人在做,天在看,这种事情不信便不信,周围的人信,你自己不信都不行。
德音是皇帝宽刑诏书中的一种,一般针对某一地方,与特定事件、特定时间的赦制、曲赦和疏决不同,范围较广,涉及的人员也多。此诏一下,地方上也要有相应动作。
刘几道:“德音既下,本州所有案件,都要力争在半个月内审理完成。这里的案子尤其如此,不能再拖下去了。一旦审断,或杖或流,立即施行。知州相公已上章致仕,力争今年狱空,为相公贺!”
众人一起拱手听命。刘几的话定了基调,永城所有案件都要在年前完成。
官员治绩,狱空是非常重要的一项,一般都会得到特别奖赏。狱空不是把罪犯放出去,而是在规定的时间内审理完毕,案件不积压。宋朝的罪犯不关在监狱里,监狱是关嫌疑人的地方,类似杜中宵前世的看守所。州里的司理狱和州狱,便就对应待审讯和审讯完毕待判决的犯人关押地。
一州狱空,说明没有疑案,官员没有偷懒,其实与地方治安好坏没有关系。
吩咐完毕,刘几紧皱的眉头才舒展了些,出了口气。从杜中宵到来,马蒙一案起,这半年案子突然多了许多。本州的知州又不理事,刘几肩上的担子更重。到了年关,才总算可以出一口气。
韩亿年迈,随着朝里人员更替,他再做宰执的希望很渺茫,要致仕回家颐养晚年了。加上京西路叛乱,长子韩纲怯懦,面对叛军不战而逃,他受到了不少指责,不如就此归去。韩亿与吕夷简两家,是现在大宋的两大望族,子侄为官者众多,他致仕也没人敢轻视。
数月辛劳,寨主何昆接住了天上掉下来的大功劳,连升三阶,正在兴头上。德音一下,刘几断然决定尽快结束一系列案子,何昆喜出望外。此案一结,他得个好差事不难,高高兴兴地请大家饮酒。
到了后院,何昆命士卒在空地上升起大堆火来,烧得热气腾腾。就宰了一只羊,在上面烤着。
众人落座,何昆对杜中宵道:“节推那里好酒,何不取几坛来?外面买的水酒,着实饮不得!”
杜中宵笑了笑,叫过柴信让他回去取酒,又对何昆道:“这酒是我试着用新法酿制,此法已成,明年便就在汴河边开间酒楼,专一卖这酒。我是朝廷官员,怎么能在治下置办产业?这是衙门的生意,以后就做县衙和巡检寨的公使酒,诸位尽管放开饮用就是。以后啊,这产业便就由顾知县看住,有了余钱,买些酒肉诸位聚一聚。为官不易,游宦他乡莫要辜负了自己的肚子。”
看着熊熊的篝火,杜中宵觉得一身轻松,好像千斤重担一下去了一样。到永城这里来,他有意地不再提起陶十七,哪怕陶十七的母亲出现,他都没有特意关照一下。但那一天早上,那个目光清澈,拍着手大叫的少年的样子,却一直在他心里萦绕不去。他一直坚信有那样目光的人,不会乱杀人。只是杜中宵不想靠着直觉做事,一切都要讲证据,直到以马蒙为核心,掀起一场波及几数人的大案。
以德音免了陶十七的死刑,是杜中宵最想看到的结果。如果是皇帝特旨,用春秋决狱的名义,会引起无数事端。不如这样,便如一阵风吹散了云彩,迎来一个新的开始。
第51章 各有封赏
空中乌云密布,太阳被遮得严严实实,好似一下子天就黑了。不知什么时候,飘飘扬扬洒下一场大雪来。雪花如鹅毛,纷纷扬扬,很快便把天地间变成一片洁白。
杜中宵站在寨外,看着这一场大雪,对身边的苏颂道:“瑞雪兆丰年,这一场好雪,来年必是个好收成。这附近新垦的田,好多人家烧荒,有这一场大雪,来年春天下种就不愁了。”
苏颂道:“记得京城里与你初相识,天天寻人议论诗赋,满脑子想的都是科举。中了进士,到了地方做官也闲不住。一件案子忙了半年,好不容易清静了,又想着开垦荒田。待晓,我们做官,不能天天想这些事。读读文章,听些新曲,不只是娱人娱己,也是熟圣贤古训,知世间疾苦。”
杜中宵微微笑笑,轻声道:“世间疾苦,我见得太多。圣贤古训,我读得太乱。此时专心做事,只是要把这些理一遍,不然我这官做不明白。我出身农家,与子容比不得,这世间的事好多看不明白,想不通透。在这里垦田,不只是招人种粮,也是认识这世间,知道世道人心。罢了,不说这些,难得今天一场好雪,我们回去饮一杯。郑司理不必守缺,下一任到京东路,正在兴头上,且聚一聚。”
苏颂总觉得杜中宵一说起官场上的事情便就怪怪的,也不与他争辨,一起回了寨里。
吩咐柴信备了酒肉,杜中宵让随从去把还在寨里的司理参军郑朋和寨主何昆叫来,与他们一起饮酒赏雪。何昆是个武人,最近升了官,也学着开始读书,做当大官的准备了。
与苏颂围着火盆烤了一会火,就见郑朋和何昆连袂而来,后面跟着跑腿的陶十七。州里的官员再三商议,把陶十七发配到巡检寨来,算作充军了。其实真正的充军是要到牢城,编入牢城指挥的,怎么可能有到巡检寨里来这种好事。牢城指挥虽然也是厢军序列,其实做的是苦役,诸如州城各种杂务,修桥补路之类,全都是牢城指挥的任务。他们人手不足,才有其他厢军补充。用杜中宵前世的话说,牢城指挥其实是劳改营,那里才是犯人真正服刑的地方,各监狱里关的其实是待审犯人。
看陶十七穿了一身新袄,红光满面的样子,杜中宵道:“寨主待你着实不薄,你当小心谨慎,在寨里好好做事才是。好的坏的,事情过去,不要多想了。”
陶十七行礼:“小的大仇大得报,节推官人出力甚多。这份恩情,小的记在心里。”
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做自己份内的事情,要你记什恩?天气寒冷,饮杯酒去去寒气。”
陶十七接过柴信递过来的酒,仰头一饮而尽,脸立即红了起来,拱手道:“谢节推官人酒!”
杜中宵见陶十七乖巧,心情也变得好起来,对他道:“年后何寨主高升他州,你在寨里没个事情做总不是办法。今年垦田多亏了附近那个做烟花炮竹的工场,那里年后要加些人手,用些厢军。等何寨主走后,你到那里去做工吧。做工的地方,强似在寨里无事可做。”
陶十七拱手连连道谢,高高兴兴地站到一边。他到底年纪小,在牢里关了几个月,全靠着一口气硬撑下来。前几天放出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露出许多孩子气。
垦田是要花钱的,特别是杜中宵在那里做大工程,招引了许多汴河上的船工纤夫来,花钱更像是流水一样。能支撑下来,全靠着那个做烟花爆竹的工场。
这个工场是杜中宵一手建起来,以前州里没有人管,现在开始大把赚钱了,就不能全由杜中宵一个人说了算了。官员不能在治下置办产业,工场建起来,就是官营,收入要交到亳州去。韩亿因为儿子韩绛的关系,对杜中宵不薄,对此事不闻不问。年后他致仕离开,新来的官员可不会这么好说话。到时怎么为垦田事业筹钱,杜中宵正在发愁。现在向场务里安插些人手,到时跟新知州也有得商量。
临近年节,最近烟花爆竹卖得极多。京城那里由定好的牙人包销,最近杜中宵把市场开拓到了汴河的下游,让扬州签判王安石帮忙,一路卖到了两浙路去。
众人落座,柴信端了一盆煮好的羊肉来,全都是带着小骨的大块肉煮得酥烂,正好在这样的雪天享用。又上了几样点心果子,给众人下酒。
饮了几杯酒,杜中宵对苏颂道:“年节一过,郑司理和何寨主便就高升他处。马蒙一案虽然已经审结,却尚有许多文书要做。子容便在这里多待些日子,等到春暖花开,再回宿州不迟。”
苏颂是个随和性子,当即同意。他跟杜中宵一样是推官,没有大案,便就格外清闲,州里并不催着他回去。再者他也想等到春天,沿汴河乘船去扬州一趟,看看自己的父亲。跟其他职位比起来,幕职官相对清闲,不是每个人都像杜中宵这样闲不住。
杜中宵留下苏颂,还有一个用意,就是利用这段时间,跟他一起深入研究一下那台蒸汽机。杜中宵的印象里,蒸汽机真正能够广泛使用,还有一个小型化的难题。偌大台机器,如果只有几马力的功率,是做不了什么大用的。不管是装到车上还是船上,都必须体积缩小,功率增大。而这一步,就要涉及到势力学的内容了,使用高温高压的蒸汽。哪怕是非常浅显,研究这些,也非要苏颂这类天才参与不可。
喝着烈酒,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杜中宵不无感慨地道:“西北即将议和,京西路和淮南路盗贼伏法,到了年底,内忧外患有些缓解的迹象了,难怪圣上会降德音。这半个月快审快断,终于赶在年前牢狱一空,知州相公上章致仕也脸面好看。而且如此大案,终究没有斩刑,也是盛世气象。柴本山和马蒙一应恶贼刺配沙门岛,一众党羽或流或杖,地方上的盗贼恶人清扫一空。我到这里为官,不知不觉间匆匆半年就过去,到了现在想想,竟然做成了这么多事。”
说到这里,举杯对其余三人道:“因为我坚持办马蒙一案,平白让你们受了许多辛苦,这杯酒就敬诸位。不过,诸位的辛苦朝廷看在眼里,最后终有个好结果。饮过了这杯酒,今年便就此过去,后面便是年假时间,不再过问公事。来,同饮此杯!”
说完,杜中宵与众人一饮而尽。
亳州的知州是韩亿,虽然因为年迈德高基本不视事,其他官员辛苦了一些。但有他在,众人的功劳都是实打实的,朝廷封赏不打任何折扣。郑朋和何昆已经定了年后高升,杜中宵和苏颂因为是新进士,封赐结果还没有下来。但从其他人看,这半年绝不会白干,因此超脱出选海,晋升京官也有可能。如果能做到这一步,这一届新进士里,两人就相当于成绩提升一等了。
第52章 除夕
小青手里拿了一枝香,小心翼翼地在烟花上轻轻触了一下,便就捂着耳朵飞速地跑开。只见捻线飞快地燃烧,不大一会,便就“咻”的一声,一只五彩的蝴蝶腾空而起,升到空中,慢慢消散。
“飞上天了!飞上天了!”小青看着蝴蝶消散在空中,开心地跺着脚。
杜中宵和韩月娘端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小青与两个随从站在院子里,不时点一个烟花,一会又点一个炮仗,开心地又笑又叫。
曲五娘把向样果子菜蔬摆到桌子上,行礼道:“官人夫人,夜深了,用些酒菜歇息吧。”
杜中宵看了看韩月娘,口中道:“今夜除夕,本该是守岁的。我记得家里过年的时候,先要把好酒好菜拿去祭祖,才由得我们享用。现在爹爹妈妈不在,这些规矩我们都不晓得,你说该怎么办好?”
韩月娘嘟着嘴,有些埋怨地道:“我让爹爹妈妈来,与我们一起过年,他们却说家里生意一日都少不得人,竟然推托掉了。又没有大人教我们这些,哪个晓得!”
说完,拿眼睛看着曲五娘,指望着她指点一二。
曲五娘叹了口气:“夫人,你们是官宦人家,规矩与我们不一样的。我们这些人家,全靠侍奉客人赚些钱财过活,过年的规矩哪敢在这里说。”
韩月娘瞪了杜中宵一眼,面色有些不好看。两人都是小户出身,过年吃顿好的,做身新衣已是极难得的事,哪里知道其他还要做什么?杜中宵前世记得的那些过年规矩,大多形成于后世,这个时候摆出来只会惹人耻笑,只好正襟危坐,只当没看见韩月娘的眼神。
放了几个爆竹,小青从外面进到屋里,跺了跺脚把沾的雪花震掉,搓着红扑扑的小脸道:“今年好热闹!刚才只顾着玩,有些饿了”
曲五娘偷偷瞪了小青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两人现在算是杜中宵的家妓身份,平时对他们好也就罢了,这种过年过节的场合,一个不好就犯了什么忌讳。
杜中宵要是知道过年有哪些忌讳就不会这么烦恼了。他和韩月娘都不满二十年纪,以前过节都是父母张罗,两人都不知道到底有哪些规矩。本来依现在杜中宵的身份,该带着父母在身边,而不是现在这样小夫妻在外面游宦。食俸禄以养亲,做官赚钱干什么,本来就是给父母花的。可杜循和韩练夫妇,都贪图这几年的三州卖酒权,忙着做生意赚钱呢,谁肯来跟着小两口抛家舍业。
看着小青兴奋的样子,杜中宵咳嗽一声,道:“除夕之夜,当食角子以守岁。角子,谐音交子,寓意新旧更替,今夜吃了讨个口彩。左右无事,你们便就包些角子准备一会下下了吃。”
韩月娘小声嘟囔:“没听说过,哪家过年要吃那些东西!”说完,对小青道:“左右无事,你和五娘便包些角子,烤一会火,看你脸都冻得通红!其他的人,管你们搏彩掷钱,热闹着吧,老实守岁!”
柴信和几个随从叫一声好,便就聚到屋子门口的旁边,围成一,几样赌具掏了出来。历来朝廷规矩,过年放赌三天,不要说民间,皇宫里皇后妃嫔和宫女都赌个痛快。平时杜中宵管得严,这些人早就已经心痒难耐,今夜赌具早就带好了。此时拿出来,不一刻就大呼小叫赌得忘我。
小青和曲五娘看了,心中有想上去凑个热闹,只是杜中宵和韩月娘在一边看着,终究不敢,老实去和面拌馅包饺子。这是杜中宵从他前世带来的惟一的过年习俗,因为这年代没有,还被韩月娘疑他嘴馋一直怀疑。包的方法是早就教过的了,与这年代略有差别,曲五娘和小青早就学会。
看着柴信和几个随从在那里大呼小叫,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杜中宵心里叹气。千年之前的过年习俗,他就记得吃饺子和看春节联欢晚会,现在作为一家之主,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排。
柴信今夜手气不错,赢了几把,对端坐在桌后的杜中宵道:“今夜天下同乐,官人无事,也过来掷两把。无所谓输赢,只图个热闹!”
韩月娘扫了杜中宵一眼,沉声道:“你敢去赌钱!”
杜中宵两手一摊:“这个时节,连官家都要跟臣子赌钱饮酒玩耍,又有什么!开开心心的日子,总不能我们两夫妻干坐在这里,看着家里其他人玩闹。月娘,年不能这样过!”
韩月娘别过脸,不看杜中宵,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杜中宵看着外面不时飘下的雪花,有些无聊。韩月娘什么都好,就是小户人家出身,持家甚严。杜中宵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许沾一个赌字,哪怕纯是玩乐也不行。用韩月娘的话说,这叫防微杜渐。这种事情杜中宵还无法反驳,只能听韩月娘的。只是这个年月,不许小赌怡情,还有什么游戏找发时间。
坐了一会,韩月娘终究绷不住,对旁边的人吩咐道:“去烧个炉子来,我和大郎涮些羊肉,吃两杯酒解闷。我盒子里有几枚古旧铜钱,用来压岁的,拿了来我和大郎掷钱,哪个输了哪个喝酒。”
听了这话,杜中宵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娘子,总要找些事坐。我们坐在这里无事,两人尴尬不说,家里其他人玩得也不尽兴,哪里有个过年的样子?好,掷钱便掷钱,饮酒便饮酒!”
柴信又赢了一把,笑嘻嘻地把地上的铜钱收了,看杜中宵和韩月娘的样子好笑,便道:“官人,夫人,你们赌钱饮酒有多少意思?不如也掷几把铜钱来乐一乐。就当我们这些人的压岁钱,官人赢了是我们几人的,夫我赢了是五娘和小青的,岂不是好!”
韩月娘瞪了柴信一眼,口中道:“压岁钱我早已给你们备好在那里,岂会少了你们的!你现在说这话,莫不是还想多要?罢了,今年你们辛苦,多给些也是应该的。快快去取十贯钱来,我就跟官人赌上一赌!话说好,官人若是输了,你们不可埋怨!”
柴信与几个随从一起笑道:“一切夫人作主,不埋怨,不埋怨!”
家里是韩月娘管钱,这话说得明白,即使她输了,少不得日后给曲五娘和小青把钱补上,有些耍赖的意思。柴信等人反正是多出来的钱,哪里计较这些,只图今夜一个热闹。
里面小青洗了手,从韩月娘私藏的匣子里取了几枚精细铜钱出来,跑着递过来。
杜中宵接钱在手,学着柴信的样子,向手里吹一口气,口中道:“全字通杀,且搏一把!”
家里的人都围过来,笑嘻嘻地看着自家主人和主母给他赌钱玩。
第53章 升迁
冬季的严寒渐渐过去,到了万物复苏的春天。杜中宵因为处置马蒙一案,兼且营田卓有成效,连升三阶,自选人晋升京官,为秘书省校书。得韩亿举荐,不必进京守缺,为了继续垦田,由亳州观察推官改知永城县,兼本县兵马监押,兼提举营田事。这两项兼职,是以前顾知县不曾带的。带兵马监押便有统兵权,可以管辖境内兵马,兼提举营田事是让其继续垦田。顾知县升官之后回京待阙,另有任用。
本届进士只有前五名授京官,因为除状元杨和王安石外,其余三人原来都已经出仕,王安石的官阶最低,正是现在杜中宵升上来的校书郎,京官中最低的一阶。最高的自然是韩绛,中进士之前他就已经为官多年,登第后授太子中允。
任命一到,顾知县因为急着去京城待选,急着催杜中宵前去交接。
虽然已经在永城半年多,交接却不能马虎,这一日风和日丽,杜中宵带了金书召过了汴河。
县尉和主簿都没有更换,杜中宵主要让金书召查各处府库,历年税赋,有没有亏空。这是新官上任必做的事情,不然前任在财政上留下个大窟窿,自己接了将来走都走不掉。这种事情真实发生过,甚至有官员因为账目不清,继任的官员拒不接任的都有。
金书召是来替杜中宵对顾知县进行离任审计的,一入县城,便带了几人去各府库查看。
顾知县和程县尉、董主簿接了杜中宵,进了县衙,见过押司、都头等重要吏人,便就到了后衙。院里早已在小池旁摆下了酒筵,专等着杜中宵来。大家早已熟识,今日就相当于为顾知县辞行。
阳光温暖,头顶上玉兰开得一树洁白,空气中弥漫着花香。
众人落座,顾知县对杜中宵拱手:“自节推到此地为官,诛马蒙一伙盗贼,开垦农田,着实做出了许多政绩。不才跟着沾光,考评优等,超迁一资。谢过节推了。”
程县尉和董主簿一起道谢。程县尉虽然差遣没变,官阶却改成了某县县令,由第七阶的判司簿尉超迁一阶为第五阶的令录。这就是选人官阶让人糊涂的地方,由于官职和差遣分离,某县县令不一定真在那个县里,有时朝廷自己都分不清楚。当然,程县尉这一任做满,下一任倒真可能做县令。如杜中宵的新差遣是知永城县事,说不定不知道在遥远的哪个就地方,还有个永城县令呢。董主簿同样,他的官阶成了某州的录事参军,可怜他连那个州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是在永城县里做主簿。
杜中宵客气几句,道:“诸位劳累半年,各自的功劳,升迁是应得的,何必客气。知县经过了这一任,回京之后或为守,自此不可同日而语。”
顾知县喜滋滋地拱手:“借节推吉言。”他本来就是京官,官阶高过杜中宵,又为官多年,这一次回京,再任职当知州通判并不稀奇。
杜中宵原来的阶官其实不高,只是因为是正榜进士,升迁起来比别人快得多,人人敬重。比如这次他直接升京官,而对于一般的选人官员来说,这是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坎。
几人饮了几杯酒,说了几句闲话,杜中宵看着空中飞舞的花瓣道:“我初来永城,正是秋天,遍地金黄。倏忽之间就到了春天,繁花遍地。这半年忙碌碌,现在起来,却又不知道忙了些什么。”
程县尉道:“节推如何这样说?抓了马蒙一伙,破了陶十七一家疑案,在朝廷是不了起的事情!兼且还在河对面营田,那里有人烟,从此就不再是盗贼聚集之地了。”
杜中宵前世的印象里,破案不应该是地方官的职责,地方官应该要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才是。可在这个时代却不同,决疑案、狱空都是官员的政绩,而发展的主要指标是招揽户口。可怜杜中宵前世一直搞计划生育,他的潜意识里就认为人口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一时哪里转变得过来?
顾知县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县里的吏人大多换过,节推来接任知县,人手有些窘迫,却是在下对不住节推了。马蒙这厮奸狡异常,竟然能买通全县吏人,哪个能够想到?”
杜中宵笑道:“地方奸人生事,与知县何关?”
话是这样说,其实地方不法的势力人家买通公吏,是公开的秘密,顾知县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这是天下的通病,他无心也无力改变这种局面罢了。公吏除了少数几位,大多没有俸禄,不收受贿赂,不做些违法的事,一家人吃什么?更不要说县里没有公使钱,平时几位官员的花销,经常还要经办的吏人们凑钱。便如今天为顾知县送行,酒菜是经手的吏人凑钱买的,他们总得想办法把钱捞回来。
接任知县后,怎么管理手下公吏也是杜中宵头痛的事情。只让人家做事,不给人家发钱,时不时还要占他们的便宜,这差事谁也做不下去。杜中宵可以利用自己建的场务赚来的钱补贴吏人,但用什么样的名义,怎么形成制度,特别是不要被抓住把柄,都要想办法。县城里的正常收入,比如商税,以及专卖的酒盐之类,全部都有专门的监当官,直接收到朝廷手里。到时杜中宵手里多出那么一大笔钱来,总得有个说法。他是做官,总不能跟朝廷说,自己赚的钱自己说了算。
顾知县兴致勃勃,与程县尉和董主簿议论着这几个月的事情,不时谢杜中宵。杜中宵只是微笑,心里却在想着以后的事情,实在轻松不起来。自己的官是升了,但从相对职责不重的两使职官,变成了一县之长,担子却重了许多,而且手中的权还不如先前大了。
城外码头附近的酒馆里面,金书召拿起鸡腿咬了一大口,喝了口酒,对同桌的几位监当官和专知官道:“今日节推过河,来永城接任知县之职,过几日,你们便就归节推管辖了。节推官人在这附近已经有半年之久,为人你们清楚,对下人和善。今日我来清点账簿,时间匆忙,一一详查是不可能了。只好劳烦几位,都回去各自清点名下,万不可有丝毫疏忽,更加不可虚报数目。不然,纵然你们瞒过这一时,日后节推也会找你们的麻烦。节推的手段,马蒙那厮和一众同党就是榜样!”
众人纷纷举杯,连道不敢。金书召虽然只是个吏人,但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他是杜中宵身边最重要的随从,在这里还是人人奉承。永城临汴河,商业繁荣,监当官和专知官不少,把持着各处市场和各行各业。他们才是真正深入一线,与各行各业的百姓打交道的人。
这些所谓的官里,只有监盐茶酒税的江监当是有品阶的三班借职,其他几位是无品阶的正名军将和大将,是从公吏里面升迁而来,还有几个就是公吏身份。他们虽然也是永城官吏,却没有资格到县衙里面跟杜中宵等人坐在一起。这些人官阶的将字,只是表明他们是武职序列,其实属于三司,是朝廷派在地方收地方的财政之权的。县里财政窘迫,便就是因为这些人的账,收上来的钱直属三司,县里只能看看数目而已。按着账上的数目,要把钱解到州里,再统一解到京城,县里还要赔上运费。
第54章 同病相怜
金书召坐在酒馆里,随手翻看着账簿,心情愉悦。杜中宵做了知县,作为他最亲近的随从,自己的地位水涨船高,熬出头了。以前在巡检寨的时候,杜中宵只是作为州官派在这里,直接管的事情不多,金书召天天忙着审理案件。做了知县,手下有县尉和主簿两个帮手,事务便就清闲多了。
江监当从外面进来,向金书召拱手:“孔目安好。”
金书召回了个礼,让江监当在身边坐了,随口问道:“监当回来,可是账目清点好了?”
“我那里账目一向清楚,只要让手下吏人整理一番便就是了。”一边说着,江监当把一个小布包放在金书召面前,轻轻一拂,露出里面一锭银来。“我们几个凑的一点心意,孔目笑纳。”
金书召眼睛一亮,继而神色暗淡,有些无奈地道:“监当收起来吧。非是我不心动,这世间事事离了钱财不行。只是节推御下一向法度森严,我今日伸了手,日后被节推知道了,必受重罚!”
江监当小声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节推又哪里会知道?孔目尽管取去,闲时买些酒肉也是好的。一样当差,我们知道孔目的难处。这些外财是旧例,孔目不必推辞。”
金书召叹了口气:“节推主事,就是要改这些旧例。来之前节推说过,要想办法在各处场务里补些钱财给我们,但万不可在公事中收受贿赂。监当,节推不是个刻薄的人,只要专心做事,从来不会让手下人吃了亏。钱你收回去,好好整理账簿吧。”
江监当看着金书召,见他不像虚言推辞,过了一会才试着道:“孔目真地不收?”
“是不能收。我还想着在节推手下多干些日子,搏个前程呢。若得节推赏识,几年之后,高的不敢说,我如你们一般,监当官应该不难。今日伸了手,只怕将来一切皆休。”
听金书召说得如此明白,江监当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银锭收了回去。他们这些小官,在知县官人眼里自然上不了台面,但终究是官,管的事情又有油水可捞,职位还是很吸引力的。这些监当小官,很多就是从吏人提拔起来的,金书召真让杜中宵满意,几年之后一样也可以做。
官吏之间有一道天堑,指的是吏人要转文阶艰难,要想做高级官员基本不可能,基层的小官就容易得多了。为吏多年不犯事,凭着年资也可以混个武阶小官退休,很多监当官就是这么来的。
把银锭收了起来,江监当叹气道:“我们这些监当官,不怕上面官员贪心,就怕他们油盐不进。虽然位卑,可监当管着的都是日进斗金的营生,谁敢保证纤尘不染?孔目在衙门多年,这个道理想来是明白的。节推自律如此之严,又是何苦?让我们也难做!”
金书召笑道:“你要知道,节推家里面三州卖酒,家里金山银山,会在乎这些小钱?若不是出外为官,节推在家里做些生意,也是富甲一方的员外。在节推手下做事,你这些心思就收起来吧。好在节推虽然不许手下收受贿赂,总会在其他事上补偿一二,吃不了亏就是。”
江监当这些人的正式俸禄极其微薄,利用职务捞好处是公开的秘密,甚至有许多途径根本就是合法的,不然他们难以生存。以前顾知县在的时候,他们几个做得也不过分,不然早因为马蒙的事情被牵连进去了。现在永城的小官小吏,剩下来的都是经过考验的,马蒙一案就大浪淘沙的筛子。
见金书召人好说话,江监当也不急着走,坐着闲聊起来。他是家里原来跟内侍黄德和有七拐八绕的关系,谋了这个小官。结果前两年黄德和到西北督战作死,被文彦博和庞籍斩了,江监当也就没有了朝廷的靠山。好在他跟黄德和的关系本就很远,做官之后也没什么联系,没有受到牵连。
叹了口气,江监当道:“我家里奉养老母,还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大家子要养,每月到手一两贯钱,值得什么!管着盐税酒税,多多少少商户有些孝敬,才免冻饿之苦。唉,不只是要养家,族里还有其他人要帮扶,日子过得其实紧巴巴的。其他人看我们做个官,管着许多事情,有酒有肉,却不知道只落个外面光鲜,手中其实并没有多少钱。孔目以后也想谋这么个差事,也免不了这个处境。”
金书召默默点了点头,他的心里早有准备。监当官的俸禄很低,还跟吏人不一样,是流官,日子过得自然不怎么好。但再怎么艰难,也比平民百姓的日子好得多。吏人在衙门做事,不靠着歪门邪道,不但赚不到钱,还要家里向里面贴钱的,杜中宵这样的官有几个?
吩咐店里上了酒来,金书召与江监当边喝边聊,竟是十分投机。他们其实是一类人物,只不过江监当机缘巧合,走得快了一些而已。
一个阶层有一个阶层的生活,也各有自己的烦恼。杜中宵和顾知县他们,想的是前程升迁,金书召和江监当这些人,想的就是吃喝拉撒,安稳平静的生活。
饮了杯酒,江监当叹道:“节推官人是个好人,办了马蒙这厮,多少人叫好。河对面垦田,也是真做了事,让人赚到了钱的。可好人和好官终究是不一样,百姓眼里的好官,跟我们这些人眼里的好官,又不一个样子。不许我们收钱,百姓自然人人叫好。可我们俸禄薄,没了那些额外孝敬,一家吃什么?”
金书召道:“监当官心,节推自然有法度,不会亏待了手下的人。我跟着节推半年余,日日忙夜夜忙,平时也没有什么外财。可除夕那夜,节推和夫人赌钱,还给我赢了十几贯呢。”
江监当叹道:“到底是富贵人家,过年随随便便,便就能拿出大注钱财。似以前的顾知县,十几贯钱拿出来可不容易。可这样终究不是办法,做官哪里用自己家里钱的。”
金书召知道杜中宵最近也在为此事发愁,他不缺赚钱的本事,但怎么把赚来的钱合法合规地分到手下人手里,却不容易。每年江监当这些人收上来的钱不少,但县里不能动用,又有什么办法?顾知县平时宴请客人,还要手下的吏人贴钱,三司账上的钱那是万万不能动的。
喝了两碗酒,金书召道:“此事节推官人自有办法,我们这些人,能想出些什么来?只管按着官人的吩咐做事就好。上官能够体恤我们,已经是难得的福气了。”
江监当也只好如此安慰自己。来找金书召,不只是代表自己,是几个监当官和专知官公推出来,找金书召探口风的。新官上任,他们这些小官心中要有底,以后怎么做事。不然真按着杜中宵处置马蒙一案的风格,耐心性子一定要刨根究底一锅端,哪个不心惊胆战?
第55章 自寻烦恼
书房里面,苏颂教陶十七书算和画图,教的用心,学的卖力,气氛甚是融洽。陶十七是个死性子爱钻牛角尖的人,学起这些来却是颇有天分。两个多月来,经过杜中宵和苏颂教导,已经能够自己设计制造小零件了。陶十七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日子也过得快乐。
另一边,杜中宵伏在桌子上,仔细地研究着各种账簿。他做官跟别人不一样,跟这个时代的人尖子们比怎么去审案,怎么去安民,要脱颖而出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只有发挥自己的长处,在发展经济招揽人口上动脑筋,才能够跑赢其他人。可做这些事情处处要钱,钱从哪里来?杜中宵要想出办法。
前世招商引资之类的法子是不能用的,三司早就把这些财权收了上去。钱怎么赚,怎么花,是让杜中宵头痛的一个问题。现有的制作烟花的工场,年前杜中宵就交给了顾知县管辖,现在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还有营田务,正值春耕,各种投资以及种子,都有明确的说法。
看了半天,只觉得头晕脑胀,杜中宵把账簿一合,抬头无聊地看着窗外。自己现在是知县,依着前世的说法,大可以说一句我的地盘我做主,想怎样都行。这样也未必不行,只要没有人跟自己作对,没有人来查这个时候的账本,一切都好说。但如果有人看自己不顺眼,则处处都是漏洞。
经济犯是重犯,杜中宵心中暗暗叹气。前世的时候,总觉得古代的官儿在钱的问题上很随意,只要有钱交给上面,偶尔行行贿,便就可以随心所欲。实际上哪有那么回事?这个年代最容易犯的就是经济错误。前不久闹大的就有张亢和滕宗谅,小案更是数不胜数。
一县财政,除税赋外,最重要的是酒盐商税。这几种税要么是有定额,要么是按比例,县里提取一部分自用。永城临汴河,商业发达,朝廷看得严收得重,留给地方的就不多了。
现在杜中宵最头痛的,是以什么样的名义发展产业,即需要一个载体。在他前世,这叫作产权关系明确,这个时候,则是缺乏县里完全支配的府库。各级官府管理财政,是通过各种库进行的。库既包括各种实物仓库,也是各种经济事项做账的所在。
站起身来,杜中宵到苏颂和陶十七两人的身后,看他们在纸上画着几个汽缸。这是一个模型,用来研究汽缸活塞运动、功率和蒸汽压力和温度的并系。对于蒸汽机来说,这是理论是关键的一步,压力和体积及温差的关系明确,以后便就有了改进的方向。简单的物理公式杜中宵自然记得,现在就是要让苏颂等人理解,并把各种仪器做出来,进行充足的试验。
陶十七用的笔是铅笔,石墨碾碎了混着黄泥制成,知道原理制起来很简单。纸有些麻烦,因为此时的纸是向着适应墨水演化的,对铅笔作画并不友好,只好用压蜡纸代替。
看着陶十七画完,杜中宵指着几个汽缸道:“这里面需光滑无比,你要怎样做?”
陶十七道:“外面原有一个机器,用刀头定在那里,摇着这缸套转起来,细细来做,总会光滑。”
杜中宵笑道:“刀销的,哪里有研滑的细?你应该用定好的皮子或者绸缎,代替刀头来磨。这种事情要一试再试,才能做好。且歇一歇,饮两盏茶吧。”
陶十答应,放下笔,托着腮趴在桌子上,看着图纸想着杜中宵的话。
苏颂知道杜中宵有事要问,站起身来,与杜中宵到了房外。
看着院子里红红绿绿的花树,杜中宵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治理一县,最难的事情,便就是要附近垦田,招揽户口。还有一件,手下管的事情多,有马蒙一案在先,严禁手下吏人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但手下人做事,许多人无俸禄,总不能喝西北风活着。赚钱的法子我有,可钱怎么进,怎么出,却一直没想出办法来。州里还有军资库、公使库,诸多名目,可以做这些事情,县里却是难办。”
苏颂想了想,笑道:“这有何能!营田务别是一处,只要另作账目即可。县里可设一常平库,专一兴办各种场务,有余则补各种杂捐,不取自细民。至于县中官吏,建一激赏库即可。此都是古制,只是如今废弃而已。只要做得好,哪个能说闲话!”
杜中宵眼睛一亮,这倒也是个办法。常平不必说,自汉即有,不过现在很多地方名存实亡。虽然这些库很多少设在县里,但也没说县中不能设不是。激赏库原来是内库,用于皇帝赡军的,直接用这个名字不妥当。但参照这个制度,设个单独的库也未尝不可。
建库的目的不是放东西,而是走账。没有这些就有自己私设小金库之赚,查起来说不清。有了几个特殊用途的库,就可以库的名义兴办实业,赚到的钱从库里发出去。
苏颂的话给杜中宵提供了一种思路,可以参照州、路甚至朝廷的一些库,在县里做账。县到底也是一级财政单位,没有人说只能就那么几个库管理财政。
至于营田务,其实可以单独核算,只要不跟普通民户混在一起,账目就可以做清。
这些账目最麻烦的一项,是不能跟杜中宵自己的收入相混,不然就会有麻烦。毕竟理论上,官员在任上的收入,只能有俸禄,其他收入都必须有明确来源。比如官员经商,不能在治下做生意,但到其他地方贩卖货物也还允许,只是一样要交税,这些账目就必须清楚,不能跟公账混淆。
叹了口气,杜中宵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正常做官,不必跟自己这样分得如此一清二楚,占点便宜一般也没有人说什么。只是自己跨越千年,对于赚钱的本事太过自信,不想钱上给人留下任何把柄,便就闹得如此麻烦。这是自己的烦恼,别人看着只有羡慕的分。
回头看了看依然趴在桌上的陶十七,杜中宵道:“既然有了眉目,我也不再在此事费心。趁你还在县城待的这些日子,我们仔细研究一番那个蒸汽机。这机器自做出来,到现在已有两三年,一直都没有什么实际用处。若是能在你离开之前,真地利起来,倒是一桩美事。”
苏颂道:“这几个月与你议论如何增大的机器的力气,我甚有心得。加一把力,不定真能做出可以用的机器来。以前与韩中允议论此物,一相想的是装到船上。我这些日子想,其实装在车上也可以。”
杜中宵听了笑道:“既然能装到船上,当然也就能装到车上。只是那车过于大了些。”
蒸汽机不但能拉火车,还能当拖拉机用呢,当然也能拉大货车。只是那车巨大无比,道路条件不允许而已。那样一个庞然大物,走几趟好路就完全废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