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结与展望
不知不觉已经写完两个故事了,书已经接近十万字,回头一看,也有一种“哎,总算没脱线啊……”的如释重负感。心里想要描绘的,依靠拙劣的文笔总算也写出了个七七八八。
当然,免不了有人会在看完后说一句“哎呀,你这是写的个啥啊?到底是在言情还是历史?”
有一个书友发了书评直接质问,当时心情不好所以就回答得很冲,这里说声抱歉,还请他见谅啦(当然也许他已经下架看不到了。)
其实,之所以这么写,作者是有自己的考虑的。
作者在这本书内除了想写夏尔挺身救国、争霸欧陆之外,还想写19世纪法兰西贵族时代最后的荣光与最终的消亡。
大革命没有彻底摧毁贵族,但却摧毁了贵族统治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从此之后即使是世袭统治的国家也必须借着别的名目(比如财阀的继承、比如间接代议制政府)来实现政治精英的世袭化,没有人可以明目张胆地说我们就是天然合理的世袭统治,平民命该接受我们的统治——当然,伟大的白头山血统除外~~
大革命后的时代,虽然法兰西经历了两个王朝和两个帝国,但是这种“国王的脑袋也硬不过铡刀”的观念已经深入到法兰西人心中。从这一刻起,贵族统治的合法性实际上就已经消亡了。
对这个结果,有些人能接受有些人不能,却没有人能够逆转这一潮流。
贵族统治合法性的消失,一个必然结果就是贵族阶级的逐渐消亡,他们中的一些人逐渐渺渺无闻,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一些人则顺应了时代,与新兴的资产阶级相结合,成为了新时代的精英分子。
法国文学史上最精英的那几位作家,比如巴尔扎克、比如雨果,虽然可能有惋惜有悲痛,但是他们忠实地记录了历史——贵族在新时代面前节节败退,最终消亡,金钱取代了血统成为社会的枢轴。
毫无疑问,对金钱的崇拜带来了无数罪恶,但是一小撮人凭借血统天生就能把持高位、平民天然无法有出头机会的社会,是更大的罪恶,更应该被彻底消亡。
如今,毫无疑问社会依然有各种不平等,但是我们尊敬、恐惧某个人,只是因为对方有钱有势力,而不是他xx代祖宗是谁,更不会认为他天生比自己高贵。
我认为这个就是历史与时代的进步。
在这本小说中,笔者借各个故事和各个人物之口,想要透露给读者们的就是这一点。不要仅仅看到妹子在卖萌(当然卖萌确实很重要啦……),而要看到贵族在这个时代的演变和衰颓。如果只是种田暴兵打仗,那就太乏味了不是吗?而且那么千篇一律如何能写出法兰西的风味?
能够认清时代的,才能在时代中生存。主角不就是在顺应潮流,背叛自己的阶级吗?玛蒂尔达帮助姐姐和平民结婚,不也是在背叛自己的阶级吗?
如果能在看故事之余,让读者们不知不觉地感受到这一点的话,下意识地想到“原来贵族和伪贵族不过是如此一回事啊……”,那就太好了。如果能够因此而在我国现在的富x代、官x代(当然这些人中的主流其实还是比较低调的)各种炫耀高贵和品位的时候心中冷笑,那将是对笔者的最大奖赏。
关于大革命,有一句很有名的话。
“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然而,无论伴随有多少罪恶,因为大革命,法兰西有机会变得更美好了。这就够了不是吗?
最后,新年比较忙,笔者需要请假两三天,还请诸位耐心等待哟~~~
第一章 密会
1847年的仲夏,一个平常的傍晚,巴黎如同平常一样闷热不堪。这座欧洲最大的都市之一,此时已经聚集了庞大的人口,因而每到夏天,就会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感。
有钱有势的贵族和布尔乔亚们,此时纷纷选择去乡间别墅和加莱海岸边消夏;没那么有钱的下层阶级们,则只好去布洛涅森林一带闲逛——此时的巴黎,还没有开始后来第二帝国时代由欧仁-奥斯曼男爵所主持的大规模整修,可供人们游乐消暑的地方少得令人惊奇。
然而,在这个绝不会聚会好时点的时点,仍有一群人,在一间昏暗的房间当中,围着一张桌子聚在了一起。
他们是在闲聊吗?如果有旁观者能够走到这张桌子旁边,就会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桌子上摆着一大摞的筹码以及法郎现金。
在如此明显的证据面前,旁观者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这些人正在参与一场地下赌局。
“这里真是热啊。”尽管已经脱去了外衣,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衬衣,夏尔-德-特雷维尔仍然觉得燥热不堪,一边用手擦汗一边抱怨。“我们就不能换个地方吗?”
“哦,我的朋友,忍忍吧,我倒也想去弗拉斯卡迪。”一个年轻人在旁边搭了腔,“可是总得能去啊。”
他的打趣引起了一阵沉闷的哄笑。
弗拉斯卡迪赌场曾经是巴黎、乃至全欧洲最出众最奢华的赌场,来自欧洲各地的大赌客们曾经蜂拥而至,然而,在1837年底,为了“拯救法兰西人民不至于沉溺到无可救药的恶习当中”,可敬的法兰西政府颁布法令,在巴黎及全国范围内封禁所有赌场。于是平素车水马龙、赌场林立的黎士留大街也随之变得冷清了不少,如今大家也只能在口口相传中追忆那些挥金如土的大场面。。
然而,跟政府其他所有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法律一样,这条法律完全无法起到效果——人民想要堕落的愿望通常是不可阻挡的——只是在巴黎各地催生了一个个地下赌场,这些赌场大多没有良好的设施,而且失火、盗窃、凶杀等等恶性案件时常发生——好吧,其实在法兰西政府看来这倒没什么,只是原本政府从赌场那里能得到的高额税款也就此付诸东流却让人颇为心痛。
理想主义法律被执行之后,人们总是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那又怎么样,横竖我们又不是真的在赌钱,”夏尔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好吧,该进入正题了吧,早点完事,这鬼地方多呆一刻都让人多难受一分。”
他说完之后,房间内的气氛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人人正襟危坐,等待着正戏的到来。
没错,这群人其实并不是在赌钱。
看着几位年轻人充满激情跃跃欲试的眼神,坐在中间的一位中年人不禁笑了。他面孔棱角分明,时间虽然在上面刻上了几道印痕却没有将里面的精气消磨干净。他身形健壮,看上去孔武有力且刚毅过人。而从他笔直的坐姿来看,他肯定曾有过行伍经历。
“好吧,我们的年轻人可真是等不及了呢。好吧,我也不多浪费时间了……”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是鲁埃先生所传过来的消息……”
所有人精神一振,之前让人烦躁不堪的闷热一下子似乎完全消失不见。在昏暗的烛光下,这些人的面孔有一种奇特的光辉。
欧仁-鲁埃(eugène-rouher),铁杆的波拿巴拥护者,是法国波拿巴分子们当仁不让的精神领袖。
那么这次聚会的真正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波拿巴分子在借赌博的名义私下串联,至于这到底是正义的密会还是邪恶的密谋,依照大家不同的立场,就会有不同的见解了。
“现法国政府的措施越来越不得人心,巴黎市民反对它,原本支持它的人也对它越来越灰心失望。根据目前形势,我们判断路易-菲利普的统治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了,只需要再加上一把劲,他那可笑的王朝就将倒塌……”中年人借助着昏暗的烛光慢慢念着,“而这个时间点,就在最近的一段时间内。种种迹象表明,我们一直为之奋斗不休的事业很快就将事竞其成……而为了这一天能够尽早到来,我恳请你们,遵循持信人卡里昂先生的暂时调遣……”
念到这里之后,他停了下来,然后将信递给了旁边的人。在传阅了一圈之后,密件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
很美的语句,可惜毫无意义。
“玛里埃先生,具体措施呢?我们总不会凭借几句话漂亮话就能成事吧?”一个与会者带着疑惑问。
中年人不慌不忙地将密件用烛火烧光,然后才开口。
“具体措施当然不会明文写上,你们只需要听从我的调遣就可以了。”
密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全貌越好,其他人只负责执行各自的任务,这样即使失败或者暴露了也不至于让整个计划毁于一旦。
其他与会者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纷纷点了点头。
“好吧,请您指派任务吧。”
“赛雷昂先生,您继续负责报社,继续对民众进行煽动,并且做好准备,必要时我们需要大量印制传单。”中年人开始指派任务了。
“好的。”一个与会者应了下来。
“佩罗特先生。”中年人又点了个名字。
一个与会者点了点头。
“您在巴黎卫戍部队里能够拉到多少人?”
与会者沉吟了片刻。“我只能保证我一部分部下的忠诚。”
“那您就该加把劲了。”中年人回答。“时间可不等人啊。”
接着中年人玛里埃一个个点出名字指派任务,而其他的与会者也纷纷应诺。
“特雷维尔先生。”卡里昂又说出来一个名字。
“德-特雷维尔先生。”原先和夏尔打趣的那个年轻人突然插话,叫出了夏尔的整个姓氏,再度引起了一阵沉闷的轻笑。
夏尔-德-特雷维尔对这种尴尬不以为忤,轻松地笑了笑,“好吧,请说吧。”
夏尔-德-特雷维尔(charles-de-tréville),全名夏尔-莱昂斯-维克托-德-特雷维尔(charles-léonce-victor-de-tréville),从德这个标缀就能看出,他是个法国贵族之后,而特雷维尔这个姓氏更加有名,其先祖能追溯到波旁王朝开始之前的瓦卢瓦王朝。
按理说,这种出身应该是根正苗白的反动腐朽阶级,标准的反派人物,革命党人与生俱来的的邪恶刽子手。然而,此刻的夏尔却堂而皇之地参与到波拿巴党人的密谋当中——这与其说是命运的奇特安排,还不如说是法兰西那玄妙历史所惯常开的恶毒玩笑。
“德-特雷维尔先生。”中年人玛里埃从善如流,更正了自己的称呼,“给您的任务非常简单,我们仅仅需要您的祖父在关键时刻收到我们的讯息之后站出来就可以了,当然,如果他能够将他的兄长也拉过来那就更好了。”
“我祖父的事情尽可放心,如果没有他我也无法和诸位同坐一室了,”夏尔冷静地回答,“但是我的那位堂爷爷特雷维尔公爵,我想我们不用寄太多希望,正如您所知道的,他和达尔马提亚公爵以及布罗伊公爵相交甚密,恐怕对把我们送进大芝麻莱监狱更感兴趣。”
现任法兰西首相达尔马提亚公爵,也就是前帝国时代的陆军元帅苏尔特,虽然是拿破仑皇帝赐予他元帅军衔、公爵爵位以及荣华富贵,但是在这位曾经的至尊倒台之后,他却轻轻松松地向复辟的波旁王室投诚了,躲过了波旁王朝对旧帝国权贵的清算。而到1830年七月革命之时,他又轻轻松松地站到了奥尔良公爵一方,一路加官进爵最后成为了法兰西首相,也就是现在波拿巴党人死硬的对头——不得不说,这又是一个法兰西那玄妙历史所惯常开的恶毒玩笑。
而曾在1835年出任过法兰西首相的维克多-德-布罗伊公爵就更加了,他的父亲夏尔-路易-德-布罗伊在大革命时代被送上了断头台,他虽然后来向拿破仑皇帝低了头以求回到法国,但是复辟之后他一直反感波拿巴分子。
而1837年建成的,专门关死刑犯和苦役犯的大芝麻莱监狱,更加是密谋分子们谈之色变的对象。
“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就按原计划行事。”玛里埃极快地应了一声,看来他也没对拉拢特雷维尔公爵一事抱有什么期待。
接着,他继续对另外几个人口授机宜,在他说完之后,密谋者们又重新恢复到了刚才略微散漫的气氛当中,不停地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诸位,既然我们都已经明白了我们要干什么,那么事不宜迟……”看到自己要传达的事情已经说完,主持密会的玛里埃先生准备宣布散会了。
“砰!”“砰!”
突然地几声枪响传入到房间内。
“有人来了吗?!”
房间内所有人都瞬间震骇了,几乎人人都同时将手伸进了怀里,连夏尔也不例外。
只有玛里埃还保持着一定的镇静,他侧耳倾听着枪声,然后慢慢抬起手来制止住了慌乱的众人。“枪声正离我们越来越远,看来并不是针对我们的,先生们,镇定点儿。”
慌乱慢慢地消退,人们回复了平静,把手重新从怀里伸了出来。
“好的,我宣布,散会!”他将手重新放下。
随着他的话音,密谋者们从密道溜走,然后纷纷四散离开,房间回复了平常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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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特雷维尔侯爵家
夏尔-德-特雷维尔从密道出来时,天色已经接近全黑了,远处传来的枪声仍旧不绝。他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蹑手蹑脚地沿着建筑的阴影慢慢前行,直到拐进了一条小巷,看见自己的那辆轻型两轮马车仍旧安安稳稳地停在那里时,他才在心里舒了口气。
“雅克?”他轻轻喊了一声。
听到了他的召唤,一直坐在驾驭位置的头发花白的马车夫忙看向出声的方向,已经布满皱纹的脸堆积出惊喜的表情。“先生!您没事吧!”
枪声仍旧在不停传来,交火已经持续不短的时间了。
“我没事,”夏尔随口回答,“倒是你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是警察在围剿盗匪吗?还是又那里又发生了暴乱?简直搞得跟特朗斯诺南大街似的?”
【1834年共和党人在巴黎发动暴动,被政府派三个旅军队入城镇压,激烈交火中特朗斯诺南大街遭到血洗。】
“我一直遵照您的吩咐在这里等候,然后刚才那边就响起了枪声……”他侧头看向交火的方向,“刚才还在为您担心呐……”
看来他也什么不知道。
“好吧,管他呢,我们走吧。”心里有鬼的夏尔不敢在此地久留,催促对方赶紧开动。
“好的,您坐稳了!”雅克和他的心情同样急迫,连忙挥鞭驱动马匹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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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马车里的夏尔,微微闭着眼睛看似在休息,然而他的思绪却飘到了远方。
他是一个穿越者,一个从21世纪的中国穿越到19世纪的法兰西的时空旅者。
在原本的时空,他是一个孤儿,依靠政府和亲戚们的关怀慢慢长大,最后上完大学找了工作,像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一样生活着。
具体是怎么穿越过来的他也说不清楚,他就好像是一觉睡醒一样,某天突然发现自己以婴儿身份降生到这个世界,重启了新的一生。
刚开始,夏尔还有点不适应,无法接受现实。
但是随着年岁的流逝,夏尔渐渐地接受了自己新的身份,接受了自己新的家人,以新的身份开始了自己新的征程。
现在,除了极少几个不为人知的方面以外,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更以自己之前一生难以想象的积极态度面对着新的生活。
因为,在这里,他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必须为之奋斗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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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密谋者的聚会地点是在巴黎第十七区的巴提诺格里斯大街,马车以极快的速度驱入了旁边的克里希大街,直到穿过克里希广场驶入第八区,感觉已经进入了安全地带后,马车才放慢了速度。
紧接着马车左冲右突穿过鳞次栉比的街巷,来到了协和广场——也就是旧王朝时代的路易十五广场,也即是大革命时代的革命广场。
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还有革命领袖罗伯斯庇尔等等这些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就是在这里于万众欢呼当中被押上断头台的。当然,牺牲品中也有夏尔的“先祖”,前代的特雷维尔公爵。
马车继续从广场的边缘行驶,然后通过协和桥——由于要过桥的车辆非常多,所以耗费了一些时间——然后越过了塞纳河,到达了左岸。
马车接着进入了巴黎第六区——也就是人们经常所说的圣日耳曼区——的边缘。在波旁王朝崩塌,法兰西的政治中心从凡尔赛宫迁移到巴黎城之后,法国的达官贵人们也慢慢向巴黎集中。
由于市中心区域人口繁盛,商贩众多,无论何朝何代,贵族和总是试图模仿贵族的豪富人家,总是会尽其所能地将其宅邸建在远离人口密集的地区。因此,这些贵人们也就纷纷将自己的宅邸建在当时还不是那么兴盛的塞纳河左岸,慢慢地圣日耳曼区就成了法国权贵的聚居之地。
马车小心地在各个或精致或辉煌的公馆宅邸间穿行,最后来到了其边缘地带的一幢小公馆前停下,待得门房将大门拉开之后,直接驶入,在阶前玻璃棚下停住,放下踏脚。
这里就是德-特雷维尔老侯爵的府邸。
夏尔终于放下了心来,他走下马车,然后走上台阶,跨过已经打开了的玻璃门直接走进了宅邸之内。
这就是他的家,他在此出生在此长大的家。
一类客厅的布置是典型的帝国时代风格,在旧日那个时代曾经辉煌一时,然而和那个拿破仑帝国一样,在时间的冲刷之下,它已经慢慢褪色。
红色的绸窗帘,给太阳晒成了紫色,绉褶快要磨破;在一楼到二楼上房的楼梯上有金漆的栏杆,然而大片的漆已经有点点剥落而露出原本白木的底色;客厅铺有大红的毯子,然而地毯的颜色已经褪地差不多了,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粉红色;家具上的金漆也已经有片片剥落,花绸面子露出点点经纬:
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就是:这座府邸在三十年前曾经辉煌一时,然后只停留在三十年前。
之所以如此,要从这座宅邸的主人,德-特雷维尔老侯爵先生的际遇说起。
特雷维尔家族在旧王朝时代曾经烜赫一时,上代的特雷维尔公爵一直是凡尔赛里的宠臣。在1789年,大革命的风暴开始扫荡整个法兰西,在普遍的对贵族的清算气氛当中,特雷维尔公爵也顺理成章地上了断头台。
他有两个儿子,都逃亡到德意志,成为法兰西的流亡贵族。长子菲利普承袭了公爵爵位,继续侍奉在波旁王族身边,成为普罗旺斯伯爵(也就是后来的国王路易十八)的亲信。
而他的次子,名叫维克托。
在1802年,当时还是第一执政的拿破仑颁布敕令,宣布赦免那些因种种原因而流亡国外的贵族们,1804年12月2日这位至尊正式加冕之后,此类敕令一再发布。身为前代特雷维尔公爵次子的维克托,在经过多年的外国流亡生活之后,于1805年返回法国。
众所周知,拿破仑皇帝对从外国返回、恭敬臣服于他的旧贵族一向是相当宽宏大量的——尤其是那些名门世家。他慷慨地优待了维克托,并且满足了维克托从军的愿望。
由于时间的问题,维克托并没有来得及赶上1805年底使得拿破仑登峰造极的奥斯特里茨战役,无法亲眼看到俄国沙皇和奥地利皇帝求和的窘态,但是在1806年的耶拿和奥尔斯塔特战役中,身为骑兵军官的维克托奋勇冲杀,带领部下在北德意志大平原上冲垮了普鲁士军队,一路杀进了柏林,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嘉奖和晋升,“勇敢的特雷维尔”也由此在帝国出了名。在后面帝国于奥地利和俄罗斯的战争当中,维克托也屡建功勋,最后被皇帝提拔为将军。
皇帝对自己的有功之臣通常是丝毫不吝惜封赏的,他重新封维克托为帝国的侯爵,并且给予了其他各种荣誉和大量的金钱资助——这座宅邸,就是维克托用皇帝的赏赐购置的,在旧帝国时代,侯爵曾经常在此宴请客人,成为帝国上流社会的一个著名交际地点。甚至有传言,托斯卡纳女大公(即拿破仑的长妹埃莉萨)也曾驾幸过这里。
然而,在1815年帝国崩塌之后,盛景再也不复重现。
波旁王朝复辟之后,维克托和其他重新反正,再度向国王陛下弯腰的归国贵族不同,他拒绝向路易国王低头乞求宽恕,反而继续表现他对旧帝国和皇帝的怀恋。因此,他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冷遇,成为了半薪军官的一员。
【波旁王朝复辟后,拿破仑时代的军官基本都被清退,而且只能领取半薪。】
如果说降薪算是威胁到了特雷维尔家的家业的话,那么投闲置散就是对侯爵家的致命一击了——后来的法国政府,无论是波旁法国还是七月王朝,无论是对西班牙还是对北非出兵,都没有给侯爵以任何机会,因此他也无法通过挣外快来补贴家用(1823年波旁法国出兵干涉了西班牙王位动乱,后占领马德里。而对北非的拓殖一直是几十年来法国政府一贯不变的政策),所以侯爵家的衰败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然而,不论是兴盛还是衰败,是辉煌还是陨落,这里依旧是夏尔的家,这一点是永远不变的。
最近已经年老体衰的侯爵一向早睡,夏尔为了不打搅到老人的睡眠放轻了自己的脚步,打算先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休息一下。
然而……
“啊哈,我们的好汉夏尔总算回来了啊!”
突兀的大声呼喊让夏尔瞬间愣了一下,然后听出了说话人是谁之后他又松了口气。
侯爵从他的房间走了出来,经过走廊走到二楼的楼梯口,神情和蔼地看着台阶下的孙儿。
“爷爷,您怎么……”夏尔仰头看着自己的祖父。
已经年过六旬的侯爵头发早已花白,但仍然被精致地梳理分开;虽然脸上有了不少褶皱,但是棱角仍旧颇为刚直,残留有年轻时候美男子的痕迹的。最让人能留下印象的,就是那双充满活力和热情的眼睛,夏尔一直认为这双眼中所保留的激情甚至不会少过一个青年男子。
而此刻,这双眼睛正包含着慈爱凝视着他。
“人一旦到了这个年纪,就不容易睡得着了。你回来搞得这么大动静,早就把我吵醒了。”口吻虽貌似抱怨,但是其中却饱含那种老年人对子孙的深情。但很快,眼光又重新严肃起来,“怎么样,你那边?一切都还顺利吗?”
“嗯……”夏尔迟疑了片刻,然后才回答,“还算是顺利吧。”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侯爵敏锐地感受到了夏尔的片刻迟疑,连忙追问。
夏尔本来不想将这种枝节告诉老人,给其增加不必要的担心的,但是既然侯爵已经追问,他还是决定全盘托出。“会议还算顺利,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状况。但是,在我们开会的地点附近,发生了枪战……”
老侯爵挑了挑眉。
“事情是在……”夏尔正欲解释,老人突然打断了他。
“你刚刚才回来,先喝口水,吃点东西,再休息一下,等下到我的房间里详细谈谈今天的事!”他丢下了自己的吩咐,然后慢慢地沿着走廊回到自己的卧室。
“好的。”夏尔点点头,心里一阵感激。
在吃了顿饭之后,夏尔以学童去见老师交作业的心情和气概,敲响了侯爵卧室的门。
第三章 祖孙对话
得到了老侯爵的许可之后,夏尔打开了卧室的门走了进去。
卧室的陈设出奇地简单,没有什么特别的陈设,只有墙壁边有几个掉漆的柜子,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柚木制的床头柜上点着一盏油灯,正放射出昏暗的光线。
靠着床背半躺着的老人看着夏尔,然后抬起手来指着床边示意,“我的孙儿,坐那儿,给老维克托好好说说……”
夏尔将今天的经历和密会内容详详细细地跟侯爵讲明了,包括后来的枪战。
老侯爵听着他的讲述一直没有插话,只是微微皱紧的眉头显示他一直在思考。
“这么说来,后来的意外与你们无关了?”
“就我个人所见,应该是如此。”夏尔点点头。“巴黎最近一直都不太平,恐怕是警察在追捕盗匪吧。”
出于安全考虑,波拿巴分子召开密会的时候一向是选择人流较大且普遍穷困的贫民区,比如这次的第十七区,而这种地方一向鱼龙混杂盗匪横行,发生这种事倒也不算特别奇怪。
老侯爵虽然也和夏尔抱持着一样的看法,但是出于老人特有的谨慎,他还是继续追问了很多细节才放下心来。
接着,老人轻轻地搓了搓手,然后将右手送上额头,轻轻抚弄了一下短发——虽然表情上还是古井无波,但是这些动作在亲昵的人面前还是暴露了他的激动。
“所以,这次他们已经决定要动手了?”
“我想就快了。”夏尔点点头。“现在的王朝政府丝毫不得人心。”
“这个政府从第一天开始就不得人心,”老人冷冷地回答,“然而它依旧活到了现在,一个政权能不能存活下去不在于它多得人心,而是在于它能多使人畏惧,法兰西只喜欢能用鞭子抽她的政府。”
夏尔被老人的尖刻评论给说得滞涩了一下。
老侯爵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同意那边的看法,现在确实是个大好时机!波旁家的旁系小子(指身为波旁王室旁系奥尔良系出身的现国王路易-菲利普)现在已经没有多少精力来照看他费尽心机得到的法兰西了,而苏尔特那个坏种现在也老得不行了——没有这个坏种,我们早就把国王又赶到德意志去了!他们的后面还有谁呢?还有谁能支撑这个政权呢?”
夏尔又点头附和祖父的说法。
“现在那些高踞法兰西顶端的人,他们和那个时代一样看不起出身微寒的大臣,自己却又生不出足以当大臣的孩子来,等到事到临头了又想着化妆成娘们逃跑!”侯爵尖刻地评论。“法兰西的衰败就是从他们开始的。”
【指身为路易十六最宠信的大臣之一的蒙莫兰伯爵,曾任外交部长,在1792年化装成女性试图脱逃被捕,9月被送上断头台,不久后他的族兄,蒙莫兰家族族长蒙莫兰侯爵同被送上断头台】
这话说得简直就和1789年的革命者一样!难以想象居然是名门贵族之后说出来的。多年来被人打压投闲置散的愤恨,在此刻表露无遗。
出于多年来郁郁不得志的愤懑,特雷维尔侯爵在某些话题上总是言辞火爆,态度激烈。他的这些言行虽然在波拿巴党人中一向极得喝彩,然而在帝国倒台后的法国当权者们看来肯定就是大逆不道,从而更加坚定了打压他的意志。
夏尔任由自己的祖父发泄,只是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侯爵,轻轻抓住他的手。
一直在尖刻嘲讽现政权的老人,突然换了一种和善的眼神看着夏尔,他那光洁红润的大脸上露出和善而又严肃的神情。
“不过,我的孙儿,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可以跟天主担保,你是法兰西最优秀的年轻人。”
被至亲这样夸赞,就连夏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旁人都说我这是自夸,呸!老维克托从不夸大其词,你有学识有教养,又有做大事的意志,全法兰西能找得到几个?”
“爷爷……”夏尔终于顶不住了,脸都有些发红。
“好吧好吧,”侯爵也笑了,“我的孙儿,你今年多大了?”
夏尔被老人的话题突变搞得有些惊诧,过了片刻才回答,“20岁了。”
“20年了啊……居然已经过了二十年了!”老人长叹了一声,“你小时候围在我脚边乱爬的样子却还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啊!”
接着侯爵抽起了手然后轻轻抚摸自己孙儿的脸,“现在已经有姑娘迷上了吧?瞧你这个俊俏样儿,差不多赶上我当年了!”
夏尔的脸更加红了。“不,还没有。”
“那你该上上心了,等到看上了哪家姑娘就赶紧追求,别丢了老骑兵维克托的脸!”老人轻轻拍了拍夏尔的肩膀。
“那也得别人看得上才行吧?”
“我的孙儿还有谁能看不上吗?”侯爵不屑地笑了,“你有这样的相貌,有这样的才华,你还有特雷维尔这个姓氏!法兰西还有你配不上的女子吗?就是王家的公主,你也配得上!”
“您还是给我留点颜面吧……”夏尔终于被自己祖父的盲目夸赞给弄得受不了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要说起来,我的孙儿,一个年轻人所能拥有的东西你都已经拥有了,除了一个富裕的家境……”接着他眼神黯淡了下来,又轻轻重复了一遍,“可是我们没有钱啊。”
夏尔内心苦笑了起来,在现在这个时代,没钱还不够悲惨吗?
大革命最恐怖的后果——或者说最伟大的成就,因不同人的立场而异——就是自它之后所有法国人,甚至包括贵族也明白了一个至理:上帝并未天生就注定某些人高贵,若无权势相伴,血统一钱不值。
当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死于断头台,他的王太子在饥寒和疾病的催迫下毙命淤泥之后,人人都发现再高贵的血统也没法让脖子硬过断头台的铡刀,于是法兰西人对从前的贵族和领主的敬仰和顺服已经统统消失不见,就连贵族们自己也不再相信自己注定统治法兰西。
不仅如此,如今连“贵族”这个词也在贬值。
虽然波旁王朝在外国刺刀的帮助下重新夺回了法兰西的政权,但是他们毕竟无法让时光倒流,而必须承认法兰西已经面目全非,而不得不承认大革命中应运而生的新贵们。拿破仑时代由皇帝册封的贵族大部分仍旧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还有些人甚至因为投诚还被路易十八封进了法兰西贵族院。
当原本是农民,皮货商,士兵乃至盗匪的人,获得了贵族爵位甚至堂而皇之地坐进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席时,人们对贵族的敬仰还能剩下几分呢?
血统曾是上流社会的通行证,若无好的姓氏,一个人一辈子也休想走进那些著名的客厅和沙龙,一个新封的公爵远不如传承几百年的伯爵那样受人尊重。而如今,在如今这个时代,金钱取代了门第成为社会的枢轴,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金钱旋转。传承了几百年的贵族?哎哎哎恭喜您能躲过大革命的风暴,活下来真是不容易啊,欸?等等,您有钱吗?
老人沉默了片刻,突然叹了口气,眼睛里的光芒都黯淡了下来。
“如果当年我攒下一点家业就好了,可是那时却老想着及时行乐!唉,人就是这样,总是老了才知道后悔……”
夏尔重新握紧了老人的手,紧紧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斥着温情。
“不,您给我的感情,比给我留下任何财产都重要。”
老人也盯着自己的孙儿,眼光里竟有泪珠滚动。“老维克托真是走了多大的运,临到老得到这样一对孙儿孙女!”然后,他的眼睛里又重新有了无限的神采。“不过,我的孙儿,老维克托会让你拥有一切的,我们要有钱,我们要重归荣光,我们要夺回法兰西!”
是的,夺回法兰西,这是波拿巴党人自从1815年后永恒的夙愿。
1830年七月革命发生后,路易-菲利普国王一改前朝对波拿巴分子的高压政策,进行了有限度的宽容,希望最大程度地凝聚人心。
这种优容的最顶峰,就是1840从英国政府手里迎回了拿破仑皇帝的遗骨并且以荣誉的方式安葬了皇帝。
然而……波拿巴分子要的不是宽容,甚至也不是荣誉,他们要的法兰西,是政权。这是国王怎么也无法容忍的,于是对波拿巴分子的异动的打压也在一直在严厉进行。
在1916年,俄罗斯帝国的最后时段,沙皇曾经发布诏书晓谕他的臣民,用一种几乎是哀求的语气说:“你们要自由,我给你们,你们要出版、言论、游行的自由,我统统给你们,除了我的政权。”
而革命导师列宁的回答也极其简单:“除了政权,一切都是虚幻。”
对1847年的波拿巴党人,乃至历朝历代的政治团体而言,这是同样的答案。
一定要夺回法兰西!
第四章 妹妹的夜袭
等到夏尔离开祖父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接近深夜了,深感疲惫的他到楼下盥洗室洗了洗自己的身子,然后回到二楼从走廊直接走回到自己的卧室,打算结束这一天的辛劳。
除了有些书以外,他的房间并没有比侯爵的卧室多上多少东西,不过,铺着天鹅绒垫的床倒是比侯爵的要舒适很多。
略感疲惫的他,直接躺倒在床上,然后闭上眼睛。
虽然脑子已经很疲乏了,但是还没有能直接就陷入沉眠,而是进入了一种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状态。一天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过,思绪更加发散到天外。
“法兰西……拿破仑派……”“国王……政府……”“明天的计划”“还有芙兰,她现在越来越不乖了,真该好好管教管教……”毫无关联的思绪在脑中不断泛起又不断沉寂,直到最后,他进入了空灵之境。
就在此时,额头上传来一阵痛感。
夏尔没有因此而醒过来,他的手无意识地像驱赶蚊子一样向额头上空扫了一下,似乎拨开了什么,他也没有继续管,接着沉睡。
然后,片刻之后,额头上再度传来同感。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借助昏暗的烛光,他发现一个少女正用她那湛蓝的双瞳,冷静地盯视着他.
惊骇之下,夏尔眼眶骤然张大,看得更加清晰了。
少女细长的秀美微微皱着,表情十分严肃。而她披散下来的金发,在昏暗的烛光下浮动出暗金的色彩,宛如披上了一层流苏,更为这个场景增添了迷幻色彩。少女身穿一件薄薄的淡粉色开司米睡衣,坐在夏尔的床边,右手擎着小小的烛台,而她的左手往前伸,用食指的指尖按压在夏尔自己的额头上。
在短暂失神了半秒钟之后,夏尔张开了嘴。
“芙……呜呜……呜”
他只来得及喊出第一个音节,少女就快速地用自己的手掌封住了夏尔的嘴。然后用威胁性的眼神看着夏尔。
待得夏尔明白了怎么回事,重归平静之后,少女才轻轻地拿开了自己的手。
芙兰-露易丝-德-特雷维尔(forlan-louise),特雷维尔侯爵的孙女,夏尔的妹妹,就用这种方式完成了自己的首次登场。
吸了几口气理顺了呼吸之后,夏尔怒视着面前的少女。
“你疯了吗!”声音很低但是口气十分严厉。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在深夜轻轻溜进二十岁的兄长的房间中,别说是十九世纪的法兰西,即使是二十一世纪也是有些骇人听闻的。
少女依旧看着兄长,面色不见喜怒。
“你知道你在干些什么吗?特雷维尔小姐?”夏尔再度强调了一遍,内心真的有些愤怒。
虽然这个妹妹最近已经有些进入了叛逆期的迹象,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次还是太过火了一点。也许,自己这个兄长确实是太过放纵妹妹了,才养成了她这么骄纵的性格?
是该好好管管了。
正当夏尔在内心中反思自己对妹妹的教育方针时,少女的高傲表情终于有些松动了,她的嘴角微微往上动了一动,构造出了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
“我当然知道,我的兄长大人。可是,我现在要寻求你的帮助。”
声音清脆婉转,但是里面却没有多少尊敬存在。
夏尔又是一阵恼怒。“那还不赶紧回去睡觉!”
在兄长的呵责下,芙兰微微垂下了眼帘。
“好吧……”夏尔有点后悔了,于是又重新放缓了口气,“你先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和我说吧。”
“不”芙兰蛮横地拒绝了对方的建议,“我现在就要!”
一阵眼神对峙之后,夏尔屈服了。
“好吧好吧好吧!到底什么事?!”
和往常一样,在兄妹之争中胜出之后,芙兰脸上浮现出胜利的微笑。少女的笑颜在鲜润的红唇和白皙的肌肤的映衬之下,让夏尔的怒火刹那间消弭一空。
不过这笑容没有持续多久,又重归于刚才的冷肃,显示出少女的心事有多么沉重。
没等夏尔继续询问,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页信纸,递给了自己的兄长。
夏尔只得勉强自己靠在床背上,接过信纸,借着昏暗的烛光来浏览信件。而他的妹妹则坐在床边看着他。
“芙兰,我最亲爱的朋友,真的感谢你的来信……”
一眼扫过最前,夏尔就大吃了一惊,然后立即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妹妹。“谁写来的!”他低声喝问。
“玛丽-德-莱奥朗,莱奥朗侯爵的女儿,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妹妹低着头回答,语调低沉,“她前阵子被送到了布鲁瓦,我给她寄去了信,今天才收到她的回信。”
【布鲁瓦是巴黎西南一百三十公里左右的一座小城,此城有一座加尔默罗派的修道院,在17-19世纪,为了避免嫁妆支出,有许多法国贵族将自己的女儿送入此修道院出家。路易十四的著名情妇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从1674年起也曾在此地隐修终老。】
听到这个回答夏尔总算松了口气,然后继续看了下去。
“……你的来信多么令我感动!我恳请你以后一定不要忘了我,多多给我寄信,跟我讲讲外面的事,这将是我最大的乐趣!
我的朋友,所以你看,如今我过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一天睡不了六个小时,早上起来做早课,有些人就这么跪着打起瞌睡来,摇摇晃晃的。吃完早点——你们这些巴黎人怎么可能想象我们吃的是什么!——然后继续清修。
整整的一天,除了无聊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是你不要误解,这绝不是说我们没有工作可做。实际上,为了让我们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们的工作多得很:私人的衣物全要被收走,我们要自己缝补衣物。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读书,当然全是神学方面的书,全是一些过时的废话,连读的人自己都不信。我们还会去做圣饼、圣物盒,画圣像……
我的那些前辈们,个个都已经被时光摧残得人老珠黄,而且已经丧失了对人间的一切希望,整天按部就班地生活着。是的,活着,仅此而已。一想到过得不久我也将变得和她们一样,我就不寒而栗……
我的朋友,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现在的全部生活。人人说这是离天主和天堂最近的地方,可是我要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可活在地狱!愿上帝宽恕我的狂妄吧!
落到如今的地步,我不怪任何人,这是命运赐予我的灾祸,我只能默默忍受。在如今的世道上,只有一种刑罚比身为贵族而没有钱更重,那就是身为贵族的女儿而没有钱!在如此大的罪孽之下,除了默默忍受,我还能怎么办呢?
可是,我的朋友,在给你回信的时候,此刻我内心中却有一只嫉妒的毒蛇在啃噬着我们的友谊,求你原谅我吧!明知道我们的友谊有多么宝贵,但是一想到你将生活在多么光明的世界里,而我又将在怎样的隐居中默默无闻地了却一生,我就忍不住内心发疼,忍不住要嫉妒你。上帝宽恕我的罪恶吧!
我的朋友,原谅我吧,一定不要忘记我的嘱托,按时给我寄信!
您最忠实的朋友
玛丽-德-莱奥朗”
夏尔看完了,然后心里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法兰西贵族,为了不用给出嫁女儿所需的大笔嫁妆,素来都有将女儿送入修道院当修女的传统;而在拿破仑颁布《民法》,规定贵族其他子女享有和长子一样的继承权之后,这种旧习俗就愈发流行起来。为了尽量将家业保留在家族里,贵族们更有动机将女儿送进修道院侍奉上帝——至少上帝他老人家不会来要求均分家产。
而芙兰这位可怜的朋友,大概也就是因此被父母送进修道院了。
芙兰紧咬着嘴唇,显得心神不定。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很快她就会死的,让一个巴黎的小姐过这样的生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刑罚啊!”
“也许是吧。”夏尔平淡地回答。
芙兰的拳头很快打到了他的手臂上,激烈的动作扯起了薄薄的睡衣,露出了胸口的一大片白腻。
“你怎么能如此缺乏同情心呢!”
“好吧,你想做什么?”夏尔不想与她争辩道德问题了。
“那还用说吗?”妹妹抬起头来看着兄长,湛蓝的双瞳中流溢出似可灼人的火焰。“我们,去把她救出来!”
“那你打算怎么救呢?”
“我还没想好。”芙兰理直气壮地回答,“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夏尔皱着眉,“也许我可以带人冲进修道院将她带走,但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将就此失去身份和家庭,从一个不幸走向另一个不幸……如果这是她父母的选择,我也没有办法。”
“你一定会有办法的。”芙兰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兄长,眼中充满了无言的信任。“无论什么事,你都会有办法的。”
夏尔没有回答。
泪水慢慢地在少女的眼眶里集聚,然后滚落。
夏尔叹了口气。
“好吧,我会想办法的。别哭了,芙兰。”
“一定吗?”妹妹仍旧有些狐疑。
“是的。”夏尔板起了面孔,以一种不可置疑的语气,“一定。你等着吧,用不了几天你的玛丽就会回来,没有谁能阻止我把她带回到你到你身边。”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少女破涕为笑,然后激动地搂住了自己的兄长,胸口紧紧地贴着。
这傻姑娘,居然当做事情已经解决了一样!夏尔一边苦笑,一边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好吧,你快去睡吧……”
少女顺从地离开了房间之后,夏尔理顺了自己的思绪,然后决定自己先做目前最该做的事。
睡觉。
第五章 蓝丝袜
当夏尔起床时,天色已经大亮。
梳洗完毕之后,他招呼自己的仆人(也是侯爵家中仅剩的几个仆从之一)备好马车,然后径直去吃早餐。
特雷维尔家的早餐是相当简单的,白面包配上清水而已。
芙兰早已经坐到餐桌旁,静静地吃着面包,看到兄长来到饭厅时,她并没有打招呼,只是递过了一个“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吧?”的眼神。
夏尔微笑着点了点头。“交给我吧。”
喜色爬上了少女的面庞,让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接着,芙兰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前去她老师的画室,继续今天的课程。
她把一切都托付给了自己的兄长。
当简单的早餐吃完了之后,夏尔走出房子进入庭院,踏上已经备好的马车。
“去佩里埃特小姐那里。”他简短地吩咐了一句。
由于去过那里多次,因而仆从也没有多问什么,径直往西边的第十六区赶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颠簸之后,马车终于在布洛涅森林外的一座公馆门口停下。
这座公馆占地广大,外观修饰得极其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对方的门房看到是夏尔的马车,就径直打开了门让夏尔等人进来了。
这里就是鼎鼎有名的卡特琳娜-德-佩里埃特小姐所居住的公馆。
在巴黎的文学圈子里,佩里埃特小姐一贯以热情好客著称,如同她“蓝丝袜”的绰号一样,她喜欢在自己的公馆中宴请那些诗人和作家,倾听大家畅谈法兰西文学的历史和新思潮。久而久之,这个沙龙成为了巴黎文学和出版圈子的顶级沙龙之一,许多郁郁不得志的青年作家和诗人,在这里开始其扬名立万的征程。
【在18-19世纪,经常有一些女青年组织聚会,互相清谈人生理想,或者讨论知名作家诗人的文章和诗歌,歌德和拜伦都是这种文学沙龙的偶像,吸引了大批女粉丝追捧。法国人将这种文学女青年戏称为蓝丝袜。】
没错,卡特琳娜-德-佩里埃特小姐正是个文学女青年。
然而,在夏尔的眼中,她却不是一般的文学女青年,主要原因有两个:
第一,她很有头脑——这一点足以让她和百分之九十的文学女青年截然不同。
第二,她很有钱——这一点足以让她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文学女青年截然不同。
一个有着几百万身家的文学女青年,已经不能算作文学女青年了,而是知名的文学评论家、艺术赞助人、法兰西璀璨的文学瑰宝的守护女神——至少那些出版商是如此说的。
而今天,夏尔正是因有求于这位守护女神而来的。
当他走进公馆的客厅时,穿着一袭宽松的长裙坐在沙发上正和客人们攀谈的卡特琳娜一转头,然后她眼睛里露出了和善中略带戏谑的神采。
“哎呀,我们那位鳖拿巴的信徒来了啊,可要留神别让他把这里变成战场!”然后用手势示意夏尔也到这边沙发来坐。她的玩笑让客人们都笑了。
【法国西北部诺曼底、布列塔尼等地的死硬保王党分子经常将波拿巴(bonaparte)加一个字母u,故意读成鳖拿巴(buonaparte),以示轻蔑。蓝丝袜在此借用,用来调侃和打趣身为“拿破仑派分子”的夏尔。】
卡特琳娜有一张颇为精致纤细的面孔,她棕色的眼瞳与栗色的头发搭配得甚为相宜,看上去是一位传统的娇弱贵小姐。然而细直而挺立的眉毛,偶尔会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主人刚强坚毅的本质。
“今天我来可不是为了把这儿烧个精光,小姐。”夏尔也故意一本正经地回答。
“哦,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卡特琳娜浅笑起来,“难道是为了来这儿找乐子?”
“我倒也希望这样,可是很遗憾……”夏尔摇了摇头,用眼色暗示对方自己现在有些正经事。
“哦,那真是遗憾。”卡特琳娜看懂了夏尔的眼色,她歉意地对客人们笑了笑,客人们连忙起身告辞。
待客人们都离开之后,她吩咐自己的仆人送来了两杯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后做了个手势让仆人退下。
卡特琳娜的笑容越发浓厚了,她拿起一杯咖啡送到唇边,眼睛却玩味地盯着夏尔。
“我亲爱的朋友,现在该说您的来意了吧?”
“我来跟您打听消息。”夏尔干脆地回答。
没错,在表面上文学女青年人畜无害的伪装之下,卡特琳娜是一个消息极其灵通的人,无论是政商界还是别的方面,她都能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道的东西。
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夏尔发现了这位小姐的真面目,而后夏尔就多次找她打听了情报,也曾卖了一些情报给对方,至今为止算是合作愉快。
“哪方面的消息呢?”卡特琳娜镇定地问。
“莱奥朗侯爵家的事。”夏尔直接回答,“我听说他们家的小女儿,最近被送进了修道院。虽然如今这种事儿说起来并不稀奇,但是……在女儿还仅仅才十五岁时就送进修道院毕竟不太常见,想必里面应该是有些原因的吧……”
“哼呵呵呵”卡特琳娜突然噗嗤一笑。
“怎么了?”夏尔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的朋友,什么时候你居然看上别家的姑娘了?这可是奇闻啊。”卡特琳娜将杯子放回碟子上。
“并不是你想的这回事。”夏尔否认了对方的猜测,“不过看你的样子,看来你真是知道点什么了?”
夏尔表面上看着手中的咖啡,余光却一直盯着对方的反应。
卡特琳娜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莫测高深的表情。
“这事儿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啊,我的朋友。”
“嗯?”夏尔有些错愕。
卡特琳娜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森林的景致。
“莱奥朗侯爵不是将成为您的亲戚了吗?伯爵先生。”
【法国贵族的法定继承人,在承袭爵位之前,人们用将要继承的爵位低一等级的贵族封号来尊称,比如公爵的儿子会被称为侯爵,伯爵的儿子会被称为子爵】
夏尔又吃了一惊。“什么意思?”
卡特琳娜慢慢地转过身来,亲切至极地看着夏尔。
“莱奥朗侯爵的长子莱奥朗伯爵,将在近期迎娶您的堂姐,特雷维尔公爵的孙女儿夏洛特-德-特雷维尔小姐。所以您看,他们家很快就是您的亲戚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夏尔的眼眶骤然睁大,不过片刻后他就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原来如此。”然后他歉意地对对方笑了笑,“就如您所知道的,我的爷爷和公爵虽然是兄弟,但是相互间的关系很不好,两家平时的来往很少。所以这个消息我才刚刚得知……”
卡特琳娜显然早就知道这个情报,所以只是又浅笑了一次当做回应。
夏尔再度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略微苦涩的咖啡在嘴中停留了片刻便即流入喉咙,只在唇齿边留下一阵生涩。
事情倒是有点难办了啊,不过,也越来越有趣了。
蓝丝袜已经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同样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据说两家的婚事已经敲定,即将在近日就发出布告。不过,更多的细节,我暂时还无法得知。至于可怜的莱奥朗小姐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而被送进修道院,我也不太清楚。”
【根据当时法国婚俗,男女结婚前要在教堂前张贴布告,十日内周边居民无异议即可举办婚礼。】
“看来应该是很有关系。”夏尔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不过具体对策却拿不出丝毫头绪。一会儿之后,夏尔决定向对方寻求帮助。
“卡特琳娜,我的朋友,我不瞒你:我受人之托,要打抱不平,把这位可怜莱奥朗小姐从修道院里捞出来……”
“一定要?”
“是的,一定要办成。”夏尔笃定地回答。“所以,我需要您的帮助,帮我查清楚‘莱奥朗家族和特雷维尔公爵家结亲’和‘莱奥朗小姐被送进修道院’这两件事到底有什么联系……”
“我的报酬可不低的哦……”卡特琳娜又似笑非笑地看着夏尔。
“我当然会尽我所能地来回报您,不过……”夏尔皱了皱眉头,“我现在没有钱……”
卡特琳娜突然大笑起来,挥了挥手做出了个豪迈的手势。“亲爱的朋友,对别人我只要金钱,对你,我要的却是比钱更宝贵的东西。是的,我需要你的智慧,早点把稿子写完交给我吧,我可期待了很久了,蓬巴杜夫人是怎样击垮她又一个新的敌人的……”
夏尔有些尴尬。
虽然已经相对十分节俭了,但是侯爵家的开支仍旧不小,而进项却很少。到了近年,越来越有入不敷出之感。
虽然身为光荣的穿越者,但是夏尔发现自己身无长技,学的东西在当今的法兰西竟然完全用不上。于是无奈之下,他走上了19世纪的写手道路,专门给报社写一些迎合潮流的小说。
随着时代的渐渐安定,路易十四、路易十五时代辉煌而又糜烂的凡尔赛宫廷生活重又惹起了人们的回忆和关注。在女性读者里面,两代帝王的宫廷中的宠妃情妇们争宠的情节又尤其受到追捧——因而法兰西**小说也由此兴盛起来,常常大卖。
【这是史实,非虚构。】
说起宫斗来,哪国也比不上天朝经验丰富,夏尔使用化名,将甄嬛传之类的宫斗小说改头换面,移植到法兰西宫廷当中然后发表给报社和出版商,着实火了一把,成为小有名气的新锐作家。而最近他在写的一本,就是描绘路易十五的著名情妇蓬巴杜夫人发迹和衰落的一生。
蓝丝袜就是极少数知道这位“作家”真身的人之一,而且还不可思议地成为了夏尔的一个书迷,经常跟他催要后面的情节。或许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她对夏尔也一贯青眼有加,十分礼遇。
不过,虽说靠这个挣了不少法郎,但是明明身为穿越者而混得如此惨烈不堪,有时候想想夏尔就觉得自己悲催到了极点。
窘迫之下夏尔随口敷衍了几句就直接告辞。
“好好地抓紧时间把结局写完,”直到最后,蓝丝袜也没有忘记叮嘱夏尔,“可不要浪费了你的智慧,学那些可耻的熊!”
【法国19世纪的剧院,上演的剧目一般都有固定排期。而当某些剧院经理因为某种需要决定采用新剧本时,有些先是被剧院拒之门外的剧本会被从纸堆里翻出来上演。当时的法国剧作界,将这种剧本戏称为“熊”,意思是撞了大运。后来,此概念被沿用到文学界其他方面,流行开来。此非作者杜撰。】
第六章 画室里的谈话
就在其兄长四处奔忙的时候,芙兰-德-特雷维尔小姐如同往常一样乘坐自己的马车,来到了享有盛誉的知名画家卡尔-杜伦堡的画室,开始了今天的绘画学习。
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这位画家是德意志人。
这时代的德意志人,来巴黎的话,最普遍从事的职业是乐师和画师——比起几十年后那些来来回回的穿军装的杀人犯抢劫犯来说,当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在巴黎这些德意志画师当中,杜伦堡先生是其中的最杰出者,经过多年的奋斗,他在巴黎艺术界已经成名,并且由于其正直的人品备受人们敬重。久而久之,他的画室就成了上流社会的小姐们学习绘画的最佳场所。
而先生收学生的标准也十分严格,如果仅仅是有钱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为他的弟子的。
而凡是在先生这里学过画的小姐,都一致被公认为可以审定博物馆的藏画、可以画得出上乘肖像画的女子——一言以蔽之,是那种真正具有鉴赏力的女子,可以增值的女子。
对那些只是想成为艺术家或者出名,而没有天分或者没有接受最基础的技法训练的少女,此时的社会还没有宽容到提供达人秀满足其愿望的程度。
画室侧边开有大格玻璃窗以方便采光,此时却因夏日的阳光太浓烈而被人用深色绒布窗帘遮挡去了大半;在墙壁边,搁满了没有画布的框架或者没有装进框架的画布,墙壁和地板则因各种颜料而被染的百色纷呈;到处都堆满了石膏像、各种器械,甚至还有盔甲,使得这里颇有歌剧院后台的气氛。
现在先生还没来,女学生们同往常一样先进行自己的绘画练习。少女们各有各的美貌和仪态,服装也各不相同,阳光透过绒布的遮挡照入画室,构成了各种各样的对比和强烈的明暗效果。
对任何初次踏入画室的来访者来说,这个场景本身就值得画上一幅画了。
然而,如果来访者有机会在这里长待,能够深刻体会到表面上华美绚丽的画室内里所隐藏的炽烈暗流的话,恐怕也会吃上一惊。
没错,19世纪的画室和21世纪的课堂没有本质区别,富贵人家的女孩子和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也没有本质区别。女学生们依照各自心中的一套规则找出了自己的圈子和伙伴,同时也划定出了对手和敌人,直到最后,这些小圈子互相对峙,互相排挤——这对少女来说,既是一种本能,也可以说是一种找乐子的方式。
在画室中,父祖辈的地位和财富本来是最应该忘却的。然而,在这里,父祖辈的地位和财富却成为了少女们划定阵营和圈子的最终依据。
少女们分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集团,分据到两边,彼此隔开了一段看上去很短却又似乎终生无法逾越的距离。
一边是银行家、公证人或者商人这种新贵布尔乔亚的女儿,个个有钱,她们在愉快地交谈着,脸上的表情十分活跃。
一边是出身旧贵族家庭的小姐,她们的表情要端重地多,交谈也比较简单,更没有什么过度的表情,时不时地对另一集团投以各种犀利而又隐蔽(却刚好能被对方感受到!)的蔑视眼神。
法兰西两种统治阶级的现状和前途,在一个画室中竟然也能体现地如此淋漓尽致。
这些小姐,个个举止风雅,动作妩媚,眼神里却缺少直率。严苛的教育早已使彬彬有礼变成了一种本能,然而稚气却也由此慢慢被消磨——孩子的天真无邪已经离她们越来越远。
当然,由于年纪的关系,社会还没有完全将她们同化,因而她们偶尔还能露出真正圣洁的微笑,露出孩子的本真——至于这种品质还能保有多久,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芙兰没有参与到贵族党和银行党之间的争斗当中,同往常一样,她选择跑到自己的角落里静静地继续画昨天没有完成的画作——一艘暴风雨中的战舰,船长站在舰艏,一边指挥船员们抗击风浪,一边用望远镜观察远方的景象。
她忘却了旁边的窃窃私语,沉醉在创作的激情当中,当她画好最后一笔,将暴风雨时乌云勾勒出来之后,和那些专心致志的艺术家一样,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真好看,不是吗?”低沉的赞叹声在她耳畔响起。
“欸?”惊诧之下她连忙转过头来,长长的金发也随之甩动。
玛蒂尔达-德-迪利埃翁,正端详着自己,她身穿绣着花边的长裙,左手拿着她那柄金质的长柄眼镜。
她是画室内贵族党的领袖之一,因为她的爷爷迪利埃翁伯爵现在是国王陛下的掌玺大臣。
她眼眸乌黑湿润,头发呈现出淡褐色,眼角细长,面孔也因而显得十分严肃,平素话也并不多。她比芙兰大两岁,今年已经十七岁了。
【法国掌玺大臣初时是负责为国王保管国玺的大臣,后来演变为一种重要的官职。担任此职位的,一般是国王的亲密侍从和幕僚官。】
她凑过脸去,仔细端详着芙兰刚刚完成的画作。“构图很好,颜色也运用地十分精当,是一副难得的好作品——特雷维尔小姐,您刚才完成了一副佳作。您果然不愧为杜伦堡老师最欣赏的学生……”
“谢谢,您过奖了。”芙兰面色有些发红。
“不用谦虚,我是发自真心夸奖您的。”虽然是在夸奖,但是玛蒂尔达的面孔仍旧十分严肃。“我并不会特意来讨好您。”
芙兰低下了头,心中却在疑惑对方为什么来找上自己。
“想必您在疑惑我为什么突然来找您吧。”玛蒂尔达唇边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是的。”芙兰低声回答,“平时来找我攀谈的人并不多。”
“您在我们里面最漂亮,这一点就足够一些人憎恨上五十年了。”玛蒂尔达仍旧挂着那种若有如无的笑,“更何况您的爷爷……”
“那您今天为什么要来找我呢!您不担心被某些人所迁怒吗?”听到对方说到了自己的爷爷,芙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几乎忘了压抑自己的声音。
片刻后她为自己的失态而略微后悔。
她会怎么对我呢?会继续嘲讽,还是会叫上她的朋友们一起来欺负呢?该怎么办呢?
一位少女踏入上流社会所要学的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就是隐藏自己的憎恨。芙兰想起了哥哥曾说过的这句话。
哥哥的话总是这么有道理。
然而玛蒂尔达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芙兰的预料,她只是轻轻一撇嘴,露出一抹无奈的笑,然后轻轻地一摇头。“好吧,我今天并不是来谈论立场的,这只是我们父辈和祖辈的余兴活动——我们有我们的。”
芙兰疑惑地看着对方。
“您很想念玛丽,对吧?”玛蒂尔达看着芙兰,“别急着否认,亲爱的小姐,我看得出来,您是把她当做好朋友的,您这段时间非常想念她。”
芙兰略微低下了头。“是的,我很想念她。”
“很好,我们终于在一件事上取得一致了。”玛蒂尔达点了点头,“她大概是我们这些人里性格最好的人了,对每个人都那么尊敬和善,我很喜欢她。可是命运却让她横遭那样的灾祸……”
芙兰仍旧低着头。
“当然,感叹是拯救不了任何人的,行动才能。”玛蒂尔达以一种令人惊异的冷静继续说着,“我决定把她带回来,我相信您也会想这么做的。”
芙兰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玛蒂尔达。
玛蒂尔达以优雅的动作,用左手轻轻地把长柄眼镜抬起,将眼镜横阻在眼睛前,然后透过镜框盯着芙兰。
“很吃惊吧,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毫无人情味儿。”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了下去,“一个世纪之前,我们的先辈们除了俯首听命走进修道院终老一生之外,别无其他选择。然而一个世纪之后,我们总会比先辈强上不少——至少新时代的教育让我们的脑子里除了天主之外还有头脑……”
“我要替玛丽谢谢你!”发现了一个同盟,让芙兰有些激动。
然后芙兰将自己已经拜托哥哥的事情告诉了玛蒂尔达。
“我果然没有看错您。”玛蒂尔达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种真正的笑容。“然而,只靠您兄长一个人,未必能打动莱奥朗侯爵,将这件事办成……”
“他一定能办到的。”芙兰再次打断了对方的话。
“好吧,但愿如此。”玛蒂尔达点了点头,显然芙兰的笃定让她的心也宽慰了不少,“我相信他,一个拥有德-特雷维尔这种姓氏的人,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能做什么的。不过,如果这件事上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的话,请务必直接告诉我,我一定会做的。”
芙兰也点点头。
看到自己的谋划如此顺利,哪怕是玛蒂尔达这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孩也不禁有些喜不自禁,为了分流掉这些不必要的激动,她继续端着长柄眼镜,重新仔细端详了芙兰刚刚完成的画作。
“真是一副杰作啊!”她再次感叹,然后转头看向芙兰,“恕我冒昧,这幅画里的船长究竟是历史上哪位知名人物呢?还是您脑中虚构的形象?”
芙兰这次的回答极其简略。
“我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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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老朋友
从佩里艾特公馆出来之后,夏尔从怀中掏出了怀表看了看时间。
还不到中午。
嗯,应该还在。夏尔心中暗酌。
马车来到了一座破败的小阁楼前。这种阁楼,一般是业主用来出租给那些刚到巴黎不久、囊中羞涩却打算干出一番事业的青年的,因而设施及其不完备,当然租金也极其低廉。
踏着吱吱作响的楼梯,忍受着各种奇怪气味,夏尔走到五楼角落的一间房间门口。
他轻轻地敲敲门。
没有回应。
“阿尔贝,是我!”夏尔低声喊。
门骤然打开了。
“原来是你啊夏尔,我还以为哪个债主又来了呢……”阿尔贝-德-福阿-格拉伊那张精致纤细的脸上布满惊喜。
【福阿和格拉伊都是法国古老的贵族世家,1398年两家通过联姻将姓氏合二为一】
即使身为同性,夏尔也不得不承认阿尔贝是个翩翩公子。
他五官周正而又温和,眼睛呈现柔和的淡蓝色,前额极为白皙,棕色的头发自然地卷曲着,皮肤在亮光下显得洁白晶莹,他带着笑容的清秀面孔看上去愉快至极,而且也极富感染力。
然而,与这个俊朗文气的外表极其不符的是他的性格。从在亨利四世中学一起读书开始,夏尔就感受到了这一点。
【在19世纪,法国贵族和资产阶级通常将子弟送入亨利四世中学读书,该校培养出来的精英不计其数。直到今天,它仍旧是法国最顶级的贵族公学。】
从学校毕业之后,阿尔贝就选择了过上四处放荡的生活,现在,年纪轻轻的他已经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弟,即使在他们那些浪荡子弟的圈子里,阿尔贝也已经小有名气。
如今的贵族早已经没有了先祖的奋发昂扬,在新贵们的步步紧逼之下,他们茫然无措步步失当,简直是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荣光不再。
1830年7月的光荣三日,赶跑了波旁王朝,也正式宣告法兰西新时代的到来,贵族先是失去了政权,而后又失去了世袭特权,最后连贵族院也保不住了。
【1830年7月28、29、30日三天,为反抗波旁王朝的倒行逆施,巴黎发生革命,最终摧毁了王朝,被称为光荣三日。】
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席本为世袭,各个家族的姓氏记录在金册之上,世袭罔替。然而在1831年底,法国废除了贵族院议席世袭制度,改为由国王任命。同时,也正式废除了贵族财产的长子继承制,改为诸子女均分。
七月王朝这几项改革,摧毁了法兰西贵族的根基——世袭的政治地位被褫夺,使得贵族不再天然高贵;长子继承制的废除,使得贵族的财富也代代递减。一旦失去了权势和财富的陪衬,贵族血统究竟还能价值几分?
面对时代那无法逆转的浪潮,就算再怎么心有不甘,贵族们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如果当年法兰西那些精明强干雄心勃勃的君主和名臣们在天有灵的话,恐怕也只能感叹一句了:这**兰西怕是要完啊……
时间演变到现在,原本那样高傲骄矜的法兰西贵族,除了极少数能够顺应时势的聪明人,其他的逐步蜕化成了两种群体:一种深居简出,吝啬得让人发指,将积攒财富当成人生的最后乐趣;一种浪荡不羁,挥金如土,债台高筑,以嘲弄一切的姿态生活着,今日不想明日事。
阿尔贝就是后面的一种人。
这些浪荡公子是矛盾的结合体,一方面玩世不恭,毫无责任心,将寻欢作乐视为人生最终的意义;一方面却又足够坚强和大胆,足以使他们在负债累累的现状之下仍旧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同时也可以干出各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然而,这些性格上的区别并没有阻止夏尔和阿尔贝两人成为好友。也许正是因为两人性格正好大有不同,所以才互相具有吸引力?
“哦,我的朋友,请进。”阿尔贝邀请夏尔走进他的租房。
房间简陋得让人难以置信: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张床,和几个装着行李的箱子,房间的地板和墙壁上遍布污迹,也从来没有主人收拾过的痕迹。
因为儿子有种种劣迹而且还不知悔改,阿尔贝的父亲早已经断绝了给他的经济援助(父亲恰好就是前面所说的第一种人),于是这位法国最古老门第之一的直系传人如今也只能生活在这种鬼地方了。
“请坐。”阿尔贝以国王接见廷臣的派头,指着一只箱子说。
夏尔从善如流,大喇喇地坐到一只表面有灰尘的箱子上。一股酸涩的气味从床底钻进夏尔的鼻子里,看来对方昨晚又喝了不少酒。
“我的朋友,昨晚又玩疯了吧?每天都要等到中午来起来。”
一说起这个,阿尔贝就有点精神了,“昨天晚上那妞真是够劲儿,我玩到两点才回来!”
“那最近又欠了多少债了啊?”夏尔泼起了冷水。
“也就几万法郎吧……具体数目我也记不清楚了,”阿尔贝也坐到旁边一只箱子上,皱着眉头似乎是在计算数字,片刻后眉头又重新舒展开了,“管它呢。”
“阿尔贝,别这么生活下去了,你会毁了自己的。”夏尔还是没有忍住,轻声劝告自己的朋友。
“及时行乐才是我唯一想要的生活。”阿尔贝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直接回绝了朋友的建议,“好吧夏尔,你今天是吹得什么风,直接找上门来啦?”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顺便请你帮个忙。”
“想看我?那现在你可就看得通透啦……”阿尔贝伸了个懒腰,“可怜的阿尔贝还是老样子……”
夏尔摇头苦笑,再次放弃了劝说。
“至于想请我帮忙嘛……当然可以啦。说吧,有什么需要阿尔贝做的?”
夏尔沉吟了片刻。
“我的堂姐夏洛特,特雷维尔公爵的孙女,将要嫁给莱奥朗侯爵的儿子。”
阿尔贝并没有显得很感兴趣,只是挑了挑细长的眉毛。“哦,然后呢?”
“我的朋友,你是知道的,如今一个公爵要嫁出女儿得花多少钱。可是任凭我怎么去问去查,却没人能说清楚这桩婚事的细节,两家人都对此守口如瓶,怎么也问不出来——一般说来,如果是平常的婚事,两边不都会大肆宣扬各家出了多少钱,生怕别人不知道吗?就好像……”
“就好像里面有什么猫腻一样?”阿尔贝接了口。
夏尔点头。“而且,听说莱奥朗家的小姐,在最近被送进了修道院。这两件事,结合起来一看……怎么都觉得不对劲是吧?”
“既然你今天来啦,那干脆我们一起去布洛涅森林走走吧?”阿尔贝未知可否,而是又伸了个懒腰,然后站了起来。“正好搭个便车,我下午还在那儿约了人呢。”
“好吧。”夏尔答应了,反正他在这里呆着也觉得有些不适应。
很快,两个人并排坐在夏尔的轻型马车上,向布洛涅森林直奔而去。
马车在路上奔驰,一时间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马蹄声,直到好一会儿之后,阿尔贝突然问。
“看上去,你对这桩婚事很感兴趣嘛?怎么,您那位堂爷爷又怎么惹着您啦?”
“他倒是没惹着我……不过却惹上一个他不该惹上的人了,所以我只好来跑腿啦。”夏尔也打趣着回答。
“那你又想叫我干什么呢?”
夏尔的表情严肃起来,他放低了声音。
“我的朋友,我知道的,你交友广阔,消息灵通。而且你看,我和特雷维尔公爵家是这种关系,自己去打探的话恐怕会被人警惕……所以,我想叫你帮我打听打听这桩婚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内情。”
“好的,没问题。”阿尔贝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我会想办法打听个清楚的。”
“谢谢你!”夏尔伸出手来握紧了对方修长纤细的右手,“我就知道拜托你是没有错的!”
“不过,我还是有点好奇,你这么积极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能从中得到什么利益吗?还是说,你是受了谁的委托来拯救可怜的莱奥朗小姐呢?”阿尔贝饶有兴致地盯着夏尔,“夏尔,我太了解你了,你可不是个肯为旁人的事大发善心的好汉,根本不喜欢干那些行侠仗义的事儿。”
“当然是为了……”夏尔不打算隐瞒对方。
“你的妹妹,对吧?”在夏尔回答之前,阿尔贝就自己就快速地回答出来了,“我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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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盘问
在落日的余晖下,阿尔贝-德-福阿-格拉伊在克洛伊俱乐部的门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在金色霞光的映射下,俊美秀气的青年此刻宛如一尊古希腊人的雕塑。
然后,他拿着手杖,以蔑视一切的气概,在门童的致敬之下走入了这间著名的上流社会聚会场所。
在帝国时代完结之后,法兰西上流社会颇有一种学习英国的风气,“俱乐部”这种新玩意儿,也渡过了狭窄的英吉利海峡,成为法兰西的新风尚。而在法兰西政府正式取缔赌场之后,上流社会的男性们更加珍惜这些仅剩的消遣去处。
看到有人进入,俱乐部里面的客人们扫了他一眼,然后他们就别开了脸继续干自己的事。
在表面上的轻浮表情的掩饰之下,阿尔贝用眼角的余光仔细观察里面的人们,扫视着一张张脸。
然后在一个角落里,他找到了目标——一个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的、个子不高身形微胖、其貌不扬但衣着考究的青年人。
路易-德-莱奥朗伯爵,莱奥朗侯爵的长子及爵位的法定继承人,此刻正和朋友他的朋友们攀谈着,一边在打惠斯特。
在拿破仑帝国崩塌,波旁王朝借助外国刺刀的帮助重归法国之后,法国人对与英国交恶有了一种近乎于潜意识的恐惧心理,即使七月王朝推翻了波旁长系的统治之后也是如此。那个曾经与英国打了百年战争、曾经率领整个大陆试图灭亡英国、曾经与英国人在荷兰,在西班牙,在比利时交战的法兰西,如今再也没有了再与英国决一高低的气概。
英国纺织品、英国人的观念乃至英国人的娱乐活动也随之在法国流行开来——惠斯特牌戏就是其中一个例子。
阿尔贝装作无意地向那个角落慢慢踱步过去,一边和认识自己的人打招呼开玩笑。
“我的朋友,有次,我一时失足,让一位姑娘成了母亲,更糟的是,那位六神无主的小姐居然傻到了对自己的母亲坦白错误。哎呀,那位可怜的妈妈来我这儿问我该怎么办……你猜我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旁边有人问。
“可是,太太,我既不是外科医生也不是接生婆,我能帮到什么呢?”阿尔贝故意用尖细的嗓音来回答。
他的调侃引起一阵哄笑。借着这股哄笑声,他毫无行迹地走到了莱奥朗伯爵的旁边。
“不过现在,如果那位太太再来找我的话,我倒不介意给那未出世的小天使几大块麦芽糖……”
阿尔贝一边小声和旁人攀谈打趣,一边暗地里注意着伯爵的出牌。
很快他就得出了结论。
牌技粗劣,毫无章法,随意出牌,看来是个好对付的人。
看来老朋友的委托应该能够比较轻松地完成了,他暗想。
就在这时,似乎是打得太久了憋得慌,想要出去方便一下,莱奥朗伯爵霍得站起身来向盥洗间走去。
就是现在。
阿尔贝隐蔽地给旁边一个貌似在和别人攀谈的年轻人打了个眼色。
这位一脸彪悍之气的年轻人心领神会,然后慢慢移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莱奥朗伯爵的行动路线上。
似乎是牌打了很久还没回过神来,伯爵没有注意到有人挡了自己的路,然后两人不出意外地撞上了。
“先生,小心点!”年轻人严厉地瞪了伯爵一眼,然后一把推开了他。
伯爵摇了摇头,然后径直走去盥洗室。
阿尔贝给了年轻人一个赞许的眼神,接着自己找了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了下去,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
不一会儿,伯爵又从盥洗室走了出来,向自己原本的座位走去。
然后……他又和之前那个年轻人撞了一下。
“先生,您是故意的吗?!”年轻人似乎被激怒了,用凶狠的眼神盯着伯爵。
“我不是,明明是您两次挡住了我!”伯爵似乎也被激怒了,同样回敬。
“您的意思是,这是我的责任吗?”
“难道不是吗?”伯爵怒视着对方,然后嘴里嘟囔了几句,继续朝自己座位走去。
“先生,我想您需要跟我道歉。”青年傲慢地看着伯爵说。
“道歉?不,是您自己的错,”伯爵不屑地笑了,“而且您知道我是谁吗?”
“哦?”青年无所谓地送了耸肩,“您是谁呢?”
“我是莱奥朗伯爵!”伯爵一脸不凡地回答。然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对方。
青年接过了名片,然后看了看。
伯爵笑了笑,然后打算离开。
然而,接下来,青年却让他大吃了一惊。
“太脏了,”青年冷冷地说,“看来您把它搁得太久了,另外再给我拿一张来吧。”接着,这位青年将名片扔到了脚下。
旁边的人似乎已经发现了不对劲,纷纷以隐蔽的眼神看着这边,并且窃窃私语。
伯爵睁大了眼睛。
这是在挑衅,没错,这就是在挑衅!
而且这种情况下,自己必须提出决斗,一个青年,一个法兰西青年人是不能忍受这种当众羞辱的,必须用鲜血来洗刷。如果这次他退缩了,必定会声名扫地。
可是……为了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坏小子就押上自己的一切……这简直是疯了!
伯爵现在心乱如麻,想要开口对这个冒犯自己的混蛋提出决斗,却又怎么也没法说出口。
“怎么?先生,您不该再给我拿一张名片过来吗?”青年依旧不依不饶,反而提高了音量。
这样看着这边的人越来越多了。
伯爵的额头上出现了冷汗,他朝自己原先的座位上看去,结果却发现自己的牌友们没有一个肯和他的目光接触——他们也发现不对劲,不敢蹚浑水。
“先生……”青年眼睛里嘲讽越来越浓厚。
拼了吧!
伯爵把心一横,准备跟他提出决斗。
“我的朋友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一个柔和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本能的,伯爵往声音飘过来的方向看去。
一个衣冠楚楚、斯文俊秀的青年,带着完美的笑容走了过来,在水晶吊灯的灯光的掩映下,闪烁出救世主的光辉。
呆了片刻之后,他想起了对方是谁。
“阿尔贝……”他用微颤的声音跟对方打了个招呼。
阿尔贝走了过来,然后不着痕迹地捡起了地上的名片,放进自己的衣兜里。
“路易,莱昂斯,恕我冒昧,刚才我好像看着你们有些不愉快……”他仍旧用那种完美的笑容看着两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们刚刚不小心撞了两次……”伯爵快速回答。
他认识这个人!看来能帮我解围!
伯爵的心渐渐地稳定了下来。
“他撞了我,却说是我的错。”青年则用仍旧阴沉的语调回答。
“哎呀,还以为你们是多大的事,结果是这种小事啊!”阿尔贝的语调极其轻快,“这种事也值得争吵成这样吗?”
“他得给我道歉!”青年依旧不依不饶。
“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两位不要为了这种小事起冲突了,大家一起寻欢作乐不是更好吗?”阿尔贝拍了拍青年的肩膀,然后看了看伯爵。
青年紧绷的脸慢慢放松了下来。
“哼,好吧,看在你的份上。”
阿尔贝左右两只手分别牵起了两人各一只手。“来,大家难得有机会认识,一起喝一杯!”接着他笑着对伯爵说,“这位是我的朋友莱昂斯,以前在北非服役过,枪打得可特么准了!我还跟他约好过阵子有机会就去乡下打猎呢!”
伯爵脸一僵,然后重重地松了口气。
得救了。
三人于是找了位置,齐齐落座。阿尔贝叫了几瓶威士忌,然后互相干杯。
似乎是因为心情不好,各自喝了几杯之后,青年很快就走了,然后就剩下阿尔贝和伯爵在不停推杯换盏。
一边喝一边在聊天。
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几次转移之后,两人说到了结婚上面。
“我的朋友,听说您最近要结婚了啊?娶得还是特雷维尔公爵家的女儿!真是羡慕您啊,这次是得了一大笔嫁妆了吧?……来,干……”
又喝了一杯的伯爵,已经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我的朋友……我……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娶了个老婆……却没有……没有……没有带来一个苏的嫁妆……”
“嗯?”阿尔贝惊噫了一声,然后用一种‘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语气质疑,“骗人的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骗你,我的朋友……”伯爵眼神空洞而且朦胧,“这是……这是一笔交易……”
“交易?”
“我的姑母……我的姑母……”
“姑母?”
“我的姑母死了……她没孩子……她的财产理应是……理应是传给我的……结果……却……却……却立了遗嘱,都给了……都给了我小妹……特么的……那个公证人念出这份遗嘱的时候,我父亲……我母亲……还有……还有我,我简直……我简直……要气疯了!”
“大概多少呢?”
“具体有多少……我……我不知道……不过,不过应该有不少吧……”在酒精的作用之下,莱奥朗伯爵已经完全吐字不清了,阿尔贝费了很大劲才能听清楚。“我那个姑母,她的……她的丈夫……在过世之前就买了一大笔债券,后来……后来又有政府的补偿款……那也是一大笔……加起来……加起来的话……”
【1825年,把持政权的极端保守派发布法令,对在大革命时代受到损失的贵族进行财产补偿,总计10亿法郎。这笔资金从国库支持,为此政府还降低了国债利息以便筹款,直接触怒了法国广大的资产阶级,成为数年后革命的一大导火索。这项法令被认为是波旁王朝复辟时代最愚蠢的政治决定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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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兄与妹的决意
周日的晨光清晰明媚,夏尔-德-特雷维尔坐在特雷维尔侯爵宅邸的小会客室里,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象棋棋盘,阳光透过玻璃窗给了这间小屋以足够的亮光。
“白马d2--e4,”
夏尔一边念着棋谱,一边拨弄棋盘的棋子。
“黑车g1--g4”
随着棋局的演进,战局越来越激烈,夏尔也慢慢地投入到奕者的角色当中,细细体味着智力对抗的乐趣。
在全身心的投入下,他没有注意到小会客室的门被人悄悄地打开了。
“白象d4*f6吃兵”
夏尔按照棋谱演示,准备拿起白象走位。
然而,他发现有一股力道在跟他争夺这枚棋子。他条件反射式地往旁边一瞥,然后看到了一只纤细白嫩的手。
眼光顺着手往上移动,夏尔发现他的妹妹芙兰正站在他的旁边看着他。周日的芙兰,不用去画室学习。
“先生,您好像很悠闲?”
“哦,还好。”夏尔随口回答了一句,然后夺走这枚棋子,按棋谱走了下去。
“您不会忘了之前答应过我什么吧?”芙兰有些嗔怒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碧蓝的双瞳中闪耀着忧虑和焦急交织的神采。
【法语里的第二人称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你(tu),一种是您(vous),在表尊敬或者表疏远的时候会用您,比较亲昵的朋友之间就用你。芙兰这里用您是在表达一种怨怼之情。】
夏尔总算又从棋盘上别过脸来。
“我当然没有忘记。”
“可是您帮助我的方式就是坐在房间里下棋吗?”芙兰的话里加了一些严厉,可惜柔软婉转的嗓音让这种严厉消弭了大半。
夏尔又拿起一只棋子走了一步。
“亲爱的小姐,靠焦急是办不成事的,而我表现得并不焦急,并不代表我没有在尽力为您办事。”
“那您现在办到哪一步了?”芙兰马上追问,“玛丽每天都在那里受苦,一想到这里我就每天晚上睡不好。”
“就快了。”夏尔随口回答。
就在这时,仆人轻轻敲响了会客室的门,夏尔将他叫了进来,然后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信。
总算来了。
夏尔不紧不慢地打开信封拆开了信。
“我亲爱的朋友,按照您之前传递过来的信息,我为您查了一下,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结果:
莱奥朗侯爵有一个姐姐,在1815年从外国流亡回国。后来她与前朝一位外交官结婚,这位外交官收入不菲,死后给她留了一笔遗产,再加上后来政府给予的补偿,使得这位女士拥有了一大笔财产。
就在不久之前,这位女士因病去世了,经过公证人的清算盘点,这笔财富总计大约为一百七十万法郎左右……更值得人留意的是,这位女士还留下了一份遗嘱——并且是生前在公证人确认意识清醒的情况之下写就的有效遗嘱,这份遗嘱将她的侄女儿玛丽-德-莱奥朗小姐确认为自己财富的唯一继承人——理由据说是因为玛丽是这位女士重病期间唯一看护照料过她的亲戚。
也就是说,玛丽-德-莱奥朗小姐有完全资格继承这笔遗产,成为法兰西最年轻的百万富翁之一。并且,根据我的调查,在这位姑母死去的第二天,莱奥朗小姐就被她的父母送进了修道院。
另外,关于您所提到的婚事问题,由于双方都讳莫如深,所以我调查不到太多细节。不过,有一件事倒是让人在意,那就是您的堂叔,特雷维尔公爵的儿子菲利普正在四下活动,打算让巴黎民事法院因玛丽小姐进了修道院侍奉天主而将财产的管理权和所有权转移给她的哥哥,也就是他的女婿、您未来的堂姐夫莱奥朗伯爵先生。
那么,事件的大致,相信您是能够凭借头脑推测出来了吧?
祝您顺利解决此事,另外,记得早点把书写完!
您的朋友
卡特琳娜-德-佩里艾特”
夏尔慢慢地看完了信,在心中构出了最后一块拼图,事件的轮廓在他脑中已经大致成型。
“怎么了?”也许有些预感,芙兰轻声向哥哥提问。
夏尔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妹妹,由于身形纤细,夏尔即使坐着也没比她低上多少。
少女用碧蓝的双瞳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她那细薄但鲜润的红唇点缀在白皙的面庞上,犹如画中人一般。
夏尔伸出手来,摸了摸妹妹那柔顺细滑的金发。“您的朋友,很快就将回来了。”
“真的吗?”少女惊喜起来。
“只差很少的几步了。”夏尔笃定地回答。“而且,恐怕您会得到一个惊喜。”
“惊喜?”
“如果走运,您的朋友恐怕就将成为法国最有钱的少女之一……”夏尔慢条斯理地回答,一边抓住机会继续抚摸妹妹的头(自从到了这个年纪之后,芙兰越来越反感哥哥做出这种当自己的是小孩的动作)。
“哈?”芙兰陷入到了惊异当中,浑然忘了哥哥又趁机摸自己的头了。
夏尔将自己最近探查到的情报告诉了芙兰。
得知到这些情况之后,芙兰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白雾。
“他们……他们……”芙兰重复了好几次,“怎么能这样?玛丽是他们的家人啊!而且……而且玛丽还那么可爱那么和善!”
“如今的世道,可爱和和善可值不上一百七十万啊,我亲爱的小姐。”夏尔轻声调侃,然后看到妹妹那颇为不善的眼神后他马上加了一句。“不过玛丽倒走了大运,交上了个好朋友,这连十个一百七十万都买不到啊……”
听到了哥哥后面的恭维,芙兰的表情总算轻松了一点。
“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接下来去拜访下我们的堂爷爷,请他看在慈悲的上帝的份上,给莱奥朗小姐一条生路。”夏尔一脸理所当然地说。
芙兰用看一团脏画布的眼神盯着夏尔。
“好吧,如果他不听从,我就威胁他说我会把这事儿给通知报社,我在出版界认识不少人。而且这是一桩大丑闻,新闻界肯定会追着不放的,然后两家当然会颜面扫地,到时候法院也没办法冒着这么大的舆论压力剥夺莱奥朗小姐的正当权利吧?”
夏尔解释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芙兰总算释然了,不过她还是貌似有些不放心。“这样特雷维尔公爵和莱奥朗家就会住手吗?”
“应该没问题吧,这种事一旦爆出去,家族声名就难看了。”夏尔笃定地回答。
“好吧。”思考了一下后,芙兰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哥哥的看法。“那我要替玛丽谢谢您了,先生。”
“哦,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那么……”芙兰又重新用起了那种看一团脏画布的眼神。“还不赶紧把您的手拿开!”
夏尔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拿起黑王后走出了棋谱的下一步。“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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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芙兰坐在书桌前,双手支颊,考虑了好一会儿事情。
接着她拿起了笔。
“亲爱的玛蒂尔达,请原谅我用这个称呼,自从那天的谈话之后,我自以为可以这样称呼您。
我还记得您的许诺,并且再次想为玛丽感谢您。而且,现在考验您的承诺的时刻到来了——您将有机会将玛丽从万劫不复的境地中拯救出来。
我的兄长果然没有辜负我们的期待,将事情的始末查了出来:玛丽的姑母前阵子过世了,而且因为生前只有玛丽照顾过她,所以她立下了遗嘱将自己的所有遗产都传给玛丽。
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亲情啊!我们时代还能做出这种善举的人究竟还剩下多少呢?上帝终究还是会报偿那些行善的人的。
可是,我们都知道,阳光之下处处有罪恶。玛丽的家长为了吞掉这笔遗产,竟然将玛丽送进了修道院!他们现在加紧想要将财产夺到手,为了这个还跟我的堂爷爷一家结亲,这真是何等的卑劣啊!
所幸,万能的上帝是不会饶恕这种恶行的,然后他假借我们凡人之手来匡扶正义。我的哥哥已经在尽全力阻止此事了,但是靠哥哥一人单枪匹马我毕竟不是很放心。所以在此我请求您,伸出您的援手,拯救可怜的少女。
您的爷爷身居高位,说话一言九鼎,想必拿些拿了好处的法官和推事们是不敢糊弄他的,如果您的爷爷肯为此说句话,那么玛丽的冤案就肯定能够得以昭雪。
当然,我的那位堂爷爷交游十分广阔,也许您的爷爷未必肯去说一句话。不过,我听说您的爷爷因为年老昏花,经常由您来为他朗读信件,然后记录他的批复(请原谅,我是听同学们闲聊的时候说的),因此,想必对您来说,写一封‘爷爷的信’应该不是很难的事情了?
不过,当然了,这只是我们的最后手段而已,如果我的哥哥足够中用的话,我们就完全不必走到这一步——真希望我那个兄长能够派上用场啊!
您之前说过,新时代让我们有了头脑,让我们能够不被命运所摆布,现在实践您这席话的机会来了,您肯定是不会退缩的吧?
从哥哥的小说里(他居然以为我从未读过!有时间我可以介绍您读一读哦……),我得出结论——我们这些女子决不能像杜芭莉和王后那样各自为政,相互攻击。只要我们团结一心,法兰西没有我们办不成的事情,不是吗?上帝啊,如果她们当时有我们的头脑,法兰西又怎么会有后来的灾祸?
您的冒昧的朋友
芙兰-德-特雷维尔”
【杜芭莉伯爵夫人出身平民,后来进入凡尔赛宫廷得到国王的宠信,是路易十五的最后一个情妇。她同路易十五的孙媳、未来的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交恶,双方进行过激烈的宫廷斗争。在路易十五死后她在宫廷失宠,被即位的路易十六放逐出宫廷,1793年10月王后被押上断头台,12月,她也被送上断头台,两位宫斗了许久的对手在两个月内先后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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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公爵
下午,夏尔乘坐马车前去特雷维尔公爵府上拜访。
比起已经寒酸破败的侯爵府,占地宽广的特雷维尔公爵府邸确实当得起高端大气上档次这七字真言。
这里有修建整齐的花园,有金碧辉煌的宅邸,仆人们扑着粉、打着领带——就像那个已经逝去的旧时代一样——以自命不凡的神气来来往往。
表明了来意之后,夏尔在门房等待通报。
虽然两兄弟的居处只隔了几里路,但是夏尔这辈子至今来到这里的次数仍然屈指可数。
等了一会儿之后,一脸倨傲的仆人从宅邸内走了过来。“公爵今天谢绝会客。”
居然给我甩脸色看?夏尔一愣。
“那你去再跟通传一次,如果今天公爵谢绝会客的话,明天我堂姐的婚事就得告吹了。”夏尔恶意满满地盯着这个仆人。
仆人吃了一惊,慌乱取代了刚才的倨傲,没有多说什么,他又重新回去通报。
过了一会儿之后,仆人重新回来了,这次脸上的神气谦恭了许多。“公爵现在有空会客,现在在书房等您。请您跟我来,特雷维尔先生。”
“一开始就这样岂不很好?”夏尔轻轻扯了扯仆人的领带,笑了出来。
仆人没有理会夏尔的恶意玩笑,转过身去带路。
穿过小花园内的小径,夏尔走进了宅邸。
沿着波斯织锦地毯铺成的路,夏尔跟着仆人向公爵的书房走去。一路上,夏尔还没忘记给墙壁上那些特雷维尔先祖们的画像致个敬。
仆人在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打开门示意夏尔进去。
夏尔进去之后,门随即被关上。
书房的陈设精美却并不显得奢华,几个书架堆在房间墙壁的边上,而公爵的书桌也被布置到正对着门的方向。
而夏尔的堂爷爷菲利普-德-特雷维尔公爵正端坐在书桌后,以阴沉的目光凝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访客。
菲利普和他的弟弟维克托既像又不像——他们的面部轮廓十分近似,头发也同样已经全白了。但是两位老人所表现出的气质截然不同。
弟弟维克托目光犀利,言辞火爆,顾盼之中有军人的豪情,看上去像一团烈火;而哥哥菲利普则目光阴沉,举止含蓄,有政治家的风度,冷得像块冰。
没错,特雷维尔公爵在波旁复辟时代曾极受国王路易十八倚重,被多次委以要职,甚至还当过一任外交大臣。而在1830年革命爆发,旁系取代长系篡夺了王位之后,出于对路易-菲利普的不屑,特雷维尔公爵选择了从政坛隐退,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哥哥身为死硬保皇党,弟弟身为波拿巴党,两兄弟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也就很正常了。
当然,半隐居生活绝不是在说公爵已经毫无影响力,公爵在当权时代曾交好了很多他中意的人,这些人在政局动荡之后反而更进一步,很多人身居要职——比如当今的首相苏尔特。他经常在国政和外交方面发表自己的见解,然而颇有一些大人物倾听参考这些意见。
简单来说,特雷维尔公爵,仍旧是一位有影响力的国家要人。
在夏尔进入室内之后,书房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公爵紧紧地盯着自己的侄孙,而夏尔则微笑以对。
好一会儿之后,公爵才开口,用那种四平八稳听不出感**彩的口吻问。
“您知道了多少?”
开门见山,不绕弯子,很好。
“大概知道了不少,不过还有一些问题没有搞清楚。”夏尔回答,“比如这一百七十万莱奥朗家打算和您怎样分配。”
“看来真的知道了不少。”公爵毫无惊异的表示。“如果您想听,我可以告诉你。十万归我,十万给那些经办人分,剩下的由莱奥朗伯爵自己拿着。”
“您居然这么慷慨?”夏尔有些惊讶了。
“现在嫁一个公爵小姐,陪嫁少说也得有五十万,姑且就算五十万吧。结果现在我可以把夏洛特不花一分钱嫁给一个名门贵族,还能倒赚十万,里外就有六十万了。在如今的法兰西,能一笔就赚六十万的生意并不多。”公爵的语气还是毫无波动,仿佛在叙述别人的事。“我虽然老了,但是这点帐还是能算清楚的。如果要得更多的话,莱奥朗家大可以去找其他人。”
夏尔扬了扬眉毛表示叹服。“这样算来确实是不错啊……”
“您想要多少?看在您也姓特雷维尔的份上,我至多可以给您五万,一笔就纯赚五万法郎的生意,如今的法兰西也不是很多。”
“如果我想叫那位可怜的小姐回来呢?”夏尔反问。
公爵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他重新打量了一下夏尔。“原来您是想把一百七十万和那位小姐打包带走?那确实没办法收买您了。”
夏尔咳了出来。
这老家伙想到哪里去了?!
不过,也由不得人家往这方面想吧……
“我只是为了正义而已,公爵先生。”夏尔义正辞严地看着对方。
“哦,是的,价值一百七十万的正义。”公爵点点头。
“这总比您为了这点钱将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一辈子扼杀在修道院里要好!”夏尔回敬。
“做出这种选择的是她的父母,在她的姑母死后,甚至没有等到第二天。那位小姐现在还不知道她是一大笔财产的合法继承人呢。”
“至少您选择了助人行恶!”
“我不做也肯定会有人做的。”公爵依旧面沉如水。
“那至少不用脏了一个特雷维尔的手,不是吗?”夏尔放高了声音。
“同六十万法郎相比,脏一下手算什么。”公爵不以为然地看着侄孙,“以后洗干净就是了。”
“良心被污之后能洗干净吗?!”
“当然能用金钱洗干净,如果您有时间,我可以给您讲出一百个这样的故事。”公爵的声音沉稳得可怕。
“如果没有了金钱,至少我们还能保有尊严,特雷维尔公爵先生。”夏尔直视着公爵。
公爵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讥嘲和厌恶交织的神情,好像是看到了马戏团的蹩脚小丑一样。
“尊严?特雷维尔先生,您知道什么是尊严吗?”
“我想我知道。”夏尔以眼神回敬。
“不,我想您不知道。”公爵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侄孙。“我来跟您讲讲什么叫做尊严吧。”
“在神甫们被集体枪决的事件发生之后,你的曾祖父发觉大事不妙,赶紧策划让我们逃离法兰西——他自己被革命党看得很紧,对生还是不抱希望了,逃离前他要我发誓保护好弟弟,两个人活着离开法兰西。”公爵以一种仿佛在说其他人遭遇的那种平淡口吻叙述着,“那一年我18岁,你的爷爷才15岁。我们一路先是坐马车,家仆一路狂奔。到了兰斯之后,那些暴民发现我们是逃亡贵族,于是就开了枪想把我们打死,马和仆人都死了,我和你爷爷勉强躲了起来,然后继续往东跑……”
【1792年9月2日,革命党人在一座修道院内将不肯遵从新政府命令对新政权宣誓效忠的160名天主教神甫全部处死,成为大革命恐怖时代的开端之一。】
公爵停了下来,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我们不敢去投宿民居,也不敢去找马车,身上也没带什么钱,就这么一路往东走,走的全是荒郊野岭。一路上我们就睡在野地上,还好那时不是很冷……”片刻之后,公爵重新说了起来,口吻还是一贯的平淡,“饿,非常饿,我现在还记得那种饿得肚皮发紧的滋味儿。你爷爷在路上发了高烧,一路上几乎是昏昏沉沉的,走也走不动,几乎是我拉着背着往东跑的——现在回想起来,我真该忘掉对父亲的誓言!我们靠野果和野菜维生,有时候运气好还能在农地里偷点蔬果,我总是让你爷爷先吃。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直到有一天,我感觉再也跑不动了,肚子空得能塞稻草,而你的爷爷头烫得能起火,我当时就想,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吧……”
夏尔只感到喉咙发紧。
“就在这时,上帝眷顾了我们。”公爵突然笑了,这笑容让夏尔脊骨发寒。“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什么……”夏尔努力想要维持镇定,但是声音还是有一丝颤抖。
“我看见了几只田鼠。那一刻,我的眼里,这些田鼠的样子比任何美女都好看,它们的脸像天使,它们的皮毛美得像锦缎,吱吱声比法兰西歌剧院里的歌乐还好听……”
一阵呕吐欲涌上夏尔心头。
“怎么了,先生?觉得恶心?这就是您全部的勇气?”公爵讥讽地扫了侄孙一眼,“没有这些天使般的田鼠,您今天还能在我面前高谈阔论什么尊严?没有我去偷盗农地的蔬果,您今天还能在我面前高谈阔论什么尊严?先生,还要听听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夏尔沉默了。
“自那之后,我什么都看明白了,尊严什么都不是,活着、活得好比什么都重要。”公爵冷笑,“长公主有句话说得好,革命将我们践踏到污泥当中,我们则将污泥作为赠礼回敬给法兰西。”
【长公主是指路易十六的大女儿玛丽-特蕾莎,她是路易十六唯一活过大革命的子女,后来嫁给了堂兄昂古莱姆公爵。在波旁复辟时代其人对革命党切齿痛恨,发誓要报复到底,甚至还试图炸毁法兰西先贤祠。】
夏尔沉默了很久。
“您还想阻止我吗?”公爵淡然询问。
夏尔继续沉默,直至最后,他仍旧昂起头来,直视着公爵。
“公爵阁下,我承认没有您的帮助,我爷爷也许早就死了,我都不会降临到世间,我也承认因为革命您受了很多罪,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您可以为所欲为的借口,至少这不是您能够让我放弃的理由。”特雷维尔家族特有的碧蓝瞳仁内闪耀出高傲的光,“我已经答应了别人一定要将莱奥朗小姐带回来。在委托人放弃其委托之前,谁也休想阻止我履行我的承诺。”
腥风血雨的二十年,让那一代贵族中的大部分失去了“荣誉”、“道德”之类的概念(虽说这种概念原本就不是有很多人坚守),反而牢记了刀剑和鲜血的信条。这类“反动贵族”是最最死硬的反革命分子,除了以血还血之外对敌人他们别无其他想法。
如果只是对敌人和仇人,这种心态也许还有些道理,但是这种心态很快就扩展到了针对一切人上面。自私自利就此披上了“被迫”的外衣,各种恶习也有了遁词和借口。
“苦难绝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理由,也绝不是能让恶行合理化的工具。如果您觉得您之前受过苦如今就可以任意欺凌无关者的话,我是绝对不会认同的。”
夏尔义正言辞地给了否定回答。
其实,他倒不是真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不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伙伴,如果不是因为觉得现在退缩回去无法跟芙兰交差的话,也许他早已经改变主意了。
“这样说来,您是不肯接受我的和解条件了?”公爵冷冷地问。
第十一章 事件解决
“这样说来,您是不肯接受我的和解条件了?”
公爵这个满含最后通牒意味的问题,让夏尔心里悚然一惊。
说实话,在来拜访之前,夏尔原本也担心过对方要武斗不要文斗,用**教育代替说服教育,但是仔细思索之下,还是觉得他应该不至于为了这事儿就撕破脸动起手来。
况且,在谈话期间,夏尔和公爵的距离极短,就算有什么装有数百火枪手的夹壁或者密道存在,夏尔也可以第一时间冲上前去擒贼擒王。
既然如此,就算出现最坏情况,夏尔自酌自己抢先对付已经风烛残年的堂爷爷应该是没问题的。
想到这里,夏尔稍稍放宽了心,
“您说得没错。”接着夏尔选择直接摊牌,“我今天过来拜访您,就是想跟您商讨一个解决办法——当然,前提是莱奥朗小姐必须马上被迎回来,以自己的身份生活下去。”
“可以。”
“如果您不同意的话,我就……”夏尔按心中的腹稿继续说了下去,然后终于回过味儿来,“嗯?您……”
“可以,我跟莱奥朗小姐的归宿并不关心,她爱回来就回来,我并不关心。”公爵苍老的脸上全是冷漠,宛如戴着一副精致的假面具。
“可是不正是您在极力运作,在谋求剥夺她的财产权吗?”夏尔提出了质疑。
公爵没有回答,只是以继续以冷漠的表情看着夏尔。
片刻后夏尔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只要您拿到您应得的条件,并不会阻挠我让莱奥朗小姐回归巴黎?”
“这原本就不关我的事。我只要达成约定好的婚事再拿到定好归我的钱就行了。”公爵一脸理所当然。
“可是如果拿不到遗产,莱奥朗家族还会与您结亲吗?”夏尔仍旧在质疑。
片刻后他明白了公爵未说出口的潜台词。
“只要莱奥朗小姐同意将自己继承的财产转给她的哥哥……”
公爵没有回答,这似乎就算默认了。
夏尔沉吟了。看来这就是公爵所抛出的谈判底线了。
“一般来说,就算脾气再怎么温驯善良,一个人也不会轻轻松松地放弃已经到了衣兜里的百万财富吧?”夏尔似乎是在自语。
“似乎是这样的。”公爵点头同意。
结果你还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夏尔心头闪过一道怒火。他不算再跟对方废话了。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看来我得告辞了。顺便说一句,明天开始新闻界将把你和莱奥朗家的勾当给一股脑抖落出来,我倒要看看您还能怎么办到剥夺她应得的财产!!”
夏尔开始威胁,然后转身就走。
待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公爵终于如他所愿地发话了。“太焦急了,年轻人。”
“您还有别的要说吗?”夏尔重新走了回来。
“先生,您抓到了我们的把柄——我不知道您是怎么办到这一点的,但是您确实已经办到了。您确实可以让我们出一个大丑。并且,看上去,您确实有可能要破坏掉我的计划……”公爵不动声色地分析着。“所以您的意思啊,要我一声不响地承受这次的损失?”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您说的仿佛就是如此。”
夏尔突然笑了。
“说到底,您为什么一定要将夏洛特姐姐嫁给莱奥朗伯爵呢?我知道他这个人,一没才华二没相貌,完全不是一个可靠的结婚对象。”
“但是他至少有个好姓氏,而且不要嫁妆。”公爵并没有反驳夏尔对莱奥朗伯爵的评语。
“您刚才说错了一句话。”夏尔突然转换了话题。
“什么话?”公爵挑了挑眉毛。
“您说,可怜的莱奥朗小姐到今天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大笔遗产的继承人。这句话错了。”夏尔不紧不慢地说。
公爵看着夏尔。
“没错,让她知道的是我。”夏尔笑容满面,“这位小姐挺有心机的,虽然被赶急赶忙地送进修道院,但是她还是用身上带的私房钱买通里面的老修女为她传递信息。我的妹妹就是因此才能收到她的求援信的……”
“您去找了她?”公爵饶有兴致地问,口味不再如当初那么平淡。
“那位小姐已经答应我,只要有谁能够将她从可怕的命运悲剧里面解救出来,她愿意付出三十万法郎的酬劳。”
“只是答应而已?”
“她写了欠条。”
“她直接给您写了欠条?”
“是的,她现在这种境地,不怕我食言了吧?反正她也不会更糟了。”夏尔轻笑着解释。“我告诉她,现在她的父母已经就快要成功剥夺她的正当权利了,如果什么都不做,就只能继续在修道院里终老;如果按我说的做,我能让她回巴黎过上百万富豪的生活。一个有点头脑的女孩子是知道该怎么选的,尤其是吃了那么多苦头之后……所以她按我说的,写了这张欠条,作为我的活动经费——当然,我从未提到过您的名字……”
“三十万吗?”公爵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您只需要坐在这里就白赚了三十万法郎,还有什么可犹豫地呢?夏洛特又不是没有别的结婚对象可找,还有的是机会不是吗?”
“那您呢?您什么都不要?”
“是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完成委托人的给我的任务就可以了。”夏尔直视着公爵。“我现在还不知道这笔遗产的构成,因而也无法给您一个确切的支付手段和支付日期——毕竟不动产变现是有点麻烦。不过,既然已经有了毫无疑义的借据,想必那位小姐也无法抵赖吧?”
“这笔遗产主要是银行存款和长期国债债券还有银行券,要是支付或者转让的话,倒是相当方便的……”公爵陷入了沉吟。
【法国长期国债债券是不记名的,转让十分方便。】
这老家伙果然早就调查完了!
夏尔不再说话,任由对方考虑。
并没有过去多久,公爵笑了,苍老的脸上露出了长辈看到出色子侄的那种亲切无比的笑容。
“夏尔,干得好。”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夏尔。
“希望能够帮上您的忙,堂爷爷。”夏尔回以子侄对长辈那种笑容。
“既然大事已定,那就要快!”公爵的笑容很快就敛去了。“我马上就跟法院联系,尽快确认莱奥朗小姐的继承权……”
夏尔则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放到公爵的书桌上。
为了这张纸,他会比夏尔更积极地落实莱奥朗小姐的财产继承。
“很好。”公爵将纸条收入自己的抽屉当中,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身形高瘦略显斯文的侄孙。“夏尔,你配得上特雷维尔的姓氏。”
夏尔则躬身行了一礼。“谢谢。”
“要不要今晚留下来吃个饭?”公爵突然问,“其实,夏洛特长得不错……”
这家伙把目标转到我身上了?
“我今晚还跟人有约,下次再说吧……”夏尔笑着推辞了,“那么,我先告辞了。”
“路上小心。”
就这样,踏着略微模糊的月光,夏尔离开了特雷维尔公爵府邸。
夏尔要的不是什么酬报,或者说妹妹的感谢,对他已经是一种最好不过的酬报了。
况且……还有一个隐藏至深的理由。
依靠这次拉上的关系,夏尔感觉之前在密谈中所商定的“拉拢特雷维尔公爵等人”这一条规划的实现,也不再遥不可及。用别人的三十万买自己一个大人情,夏尔突然觉得自己的最近的运气好到了极点,难道已经开始转运了?
如果能以法兰西作为酬报,这次所冒的风险其实微不足道吧?
未来,为了实现梦想,需要走过的生死关头肯定比比皆是,比这更有风险的艰难险阻也必须踏过。
然而,实现带领法兰西民族踏过1870年那命定劫数的梦想,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有希望了。
愿上帝保佑法兰西!
夏尔抬头看了看朦胧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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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下书评,发现读者中有人认为主角去见公爵摊牌太过冒失。认为两人立场不同,本来是敌人,再出这事儿的话恐怕会出现生命危险。
有讨论是好事,但是要拒绝谩骂的说。
其实问题没那么严重。
首先,书里已经交代过,公爵已经基本退出了政坛,现在相当于是一个国务顾问的角色——已经没有了决策权,远离了政治核心领导层,更没有到因为钱想杀谁就杀谁的地步(哪怕不考虑亲戚关系)。
至于说什么暗杀之类的,我只能说这是黑帮片看多了,真当主角就没有党派没有朋友?波拿巴派如果都是被人想杀就能杀的软柿子,那还怎么谋反?人心不都散完了……
另外,主角和公爵政治立场对立是事实,但是也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法国大革命的腥风血雨给了上层阶级太过于恐怖的回忆,因而到了后来,上层阶级对贫民的反乱有了一种天然的戒备心理。
后来,法兰西上层阶级在政治斗争中形成了一种斗而不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态势(贵族里面有支持波拿巴家族的,而资产阶级里面有支持国王的,书中的特雷维尔一家就是如此。),上层内部的权利斗争相比大革命时代变得收敛了很多,不再那么血腥。
1830年革命,夺权的奥尔良派并没有对波旁王家赶尽杀绝,只是宣布放逐出法国了事;1848年革命,夺权派也没有对奥尔良派赶尽杀绝,只是把奥尔良王族放逐出法国,并让他们的重要人物失去了权势投闲置散,比如奥尔良派的几位领袖(梯也尔,基佐等人),都好好地活过了第二帝国时代;1870年的新的革命,波拿巴王族也只是离开了法国就可以了。
但是,请不要误解,上层阶级的内部妥协不意味着上层阶级放弃了刀剑,对下层阶级,他们反而更加舍得举起屠刀,更加团结起来镇压。
法兰西第二和第三共和国,都是在屠戮贫民之后建立的寡头共和国。尤其是1871年,他们逐条街、逐个区地血洗了巴黎,屠杀了数万人。为了得到10万用来镇压屠杀无产阶级士兵,他们不惜向普鲁士屈膝投降,并付出50亿法郎的赔款,这比巨额赔款折合白银大概是6.5亿两以上(因为19世纪白银价值波动剧烈,这是最低值了,实际上可以比6.5亿两这个数字还要高很多),比《辛丑条约》还要高——法国人也有自己的“宁与友邦,不与家奴”的政治逻辑。
所以,在现在的公爵看来,主角虽然是讨厌的波拿巴派,但总算还是上层阶级的“人民内部矛盾”,不至于上升到生死斗争的高度。
如果主角说一句“劳资是铁杆革命党,无产阶级大联合万岁!”,那他与革命党有血海深仇的堂爷爷会真的不顾一切也要除之后快,因为这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
嘛,骗字数成功=。=
第十二章 兄妹夜话
“她轻轻地将手伸入花丛,然后捏住一株鲜红的玫瑰,那是舒瓦塞尔公爵从荷兰回来后所进献的礼物。
玫瑰花茎上细小的尖刺刺入她的手中,她浑然不觉。
折断茎秆,她拿起这支鲜红的玫瑰,细细的血滴宛如从花中渗出的一样,一滴一滴地自花茎落下,给大地以鲜红的滋润。
玫瑰被轻轻地送到那鲜润的红唇边,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花还是唇更红。细细品味着这带着朝露的清香,她惘然回忆起那些迷离而又值得沉醉的画面。
不幸福的童年,十九岁时进入宫廷,君王的宠信,宫廷的饮宴,辉煌的盛典,一幕幕画面走马灯一样从她眼前闪过,然后又消失在那漫无边际的虚空之中,想要忘却的,想要记住的,一幕幕都消失在那无尽的虚空当中。那片虚空里的终点是什么呢?是全能的父在那里等待着自己吗?
回忆渐渐消散,她遥望着渐渐升起的朝阳,红霞与鲜红的玫瑰在眼前相互缠绕,渐渐密不可分。
快到最后的时间了吧?她心中暗自想。
终点就要来临了,是的,谁也无法逃离这个终点,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这里归于虚无。
笑容在这因病而略微枯槁的面庞上渐渐浮现,回光返照却让苍白的脸上泛起片片红云。
她拾起最后思绪,仰望碧蓝的天空,然后……
一切,归于虚无。”
【舒瓦瑟尔公爵是路易十五时代的名臣,在路易十五的宠姬蓬巴杜侯爵夫人的帮助下进入政界,最后因功被册封为公爵,还曾任外交大臣、海军大臣、陆军大臣,在路易十五时代权倾一时。】
夏尔奋笔疾书,预备在今晚写完这本书的结局,蓝丝袜已经催了好几次,再不交稿估计她就快闯上门来催更了。
为了给这本书一个漂亮的完结,夏尔最近苦思了好几次,但是始终没有想出一个足够好的结局了,今天写的这个,他仍旧不太满意。
最近读者们的口味越来越刁,如果只用个糊弄人的桥段来草草结尾,恐怕以后就很难从她们那里圈钱了,所以得好好地以一个漂亮的结尾来收场。
是该更加文艺一点,还是要侧重煽情?夏尔越想越觉得有些头疼。
夏尔抬头看看书房的挂钟,已经快十二点了。
算了,明天再想吧,都这么晚了……他轻轻打了个哈欠。
正当他站起身来准备熄灯离开的时候,书房门口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谁啊?”夏尔轻轻问了声,然后起身去打开了门,
芙兰穿着睡衣,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
“芙兰,怎么还不睡啊?”夏尔轻声问。
“我看您已经到了这个时间还在这里,应该会有些疲惫吧?”妹妹看着哥哥,“所以就给您泡了一杯咖啡,提提神嘛。”
“哦,那还真是感谢了!”夏尔接过有些发烫的咖啡杯,放到书桌旁边。
他鼻子蓦地有些发酸。
这妹子是多久没这么体贴了啊?
是两年前还是一年前开始?都记不清了。
“谢谢你,不过你还是赶快去睡吧。”夏尔亲切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芙兰的反应却有点不寻常,她目光有些浮动,在哥哥身上游弋着,脸上有些罕见的迟疑和忸怩。
“谢谢您……”面色微红的少女突然说。
“嗯?”夏尔有些惊讶,片刻后释然了。“莱奥朗小姐今天回来了?”
“是的。”芙兰轻轻点点头。“她今天回来上课了,不过一直在跟我道谢,我对她说都是你帮了她……”
“我想她知道吧。”夏尔淡淡地回答。“好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没什么好提的了。现在她怎么样了?”
三十万的交易,夏尔没跟芙兰说。
“她现在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一个人生活。毕竟出了这种事她也不想再和那些家人生活在一起了吧……”芙兰目光还是有些游离。“哎,家人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都是金钱的错!”
“我亲爱的,金钱怎么可能有错呢?”夏尔正了正脸色,“犯错的是人,是人的贪心。人做了卑劣的事之后还把罪过推给金钱,那不是更加卑劣了吗?”
“好了,”芙兰垂下了头。
“不过,既然今天有机会,我正好有些事想跟你说说。”夏尔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
“您的这位朋友,并不像您想想中的那样纯净无暇。”夏尔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妹妹,“相反,这是一位极其聪明的女士,从看信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她那样写就是为了催发出你的同情心,然后诱使你去帮助她。”
芙兰继续低着头。
“你心地善良,这是一件好事,我并不是在指责你。但是,如果你因此就当每个人都心地善良,这就是大大的愚行了,这会让你吃大亏的。”夏尔柔声对叮嘱妹妹,然后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不过好在你还有哥哥,他会尽力帮助你,帮你避开那些暗礁。”
芙兰还是低着头。
夏尔有些后悔,何必跟她说这些呢?暗地里旁观着,看到有问题再出手不就行了?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
“我知道。”一直低着头的芙兰,突然低声说。“我一直都知道的啊。”
“嗯?”
“我知道的……”芙兰抬起头来,微笑着看她的兄长,“玛丽写这封信来,还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是想激起我的同情心,让我去救她……”
“从实际情况来看,她的目的似乎达到了。”夏尔不动声色地回答。
“是的,也许我是被她用言辞所打动所利用了,奋不顾身地替她完成了目标……”芙兰的笑容中增加了不明的意味,“可是,可是如果当时我置之不理地话,会怎么样……她当时在那样的环境,还能想到我,她相信我会去帮助她……先生,那时的我怎么能够置之不理呢?”
“这倒也是,”夏尔点点头,“这位小姐带的钱不多,能够收买人的次数相当有限,所以选择收信人就相当重要了,她第一时间能够想到你……算是有点眼光吧。”
“您说她会耍心机,可是到了她那个地步,会耍心机又有什么罪过呢!命运如此作弄她,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她的兄长能够帮到她,她又何必这样辛苦自己?”芙兰抬起头来,为自己的朋友争辩着,“是命运让我们不得不如此的。”
夏尔看着自己略显得激动的妹妹,突然发现她说的很有道理。他点点头,“你说得很对,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一个负责任的哥哥的。”然后,他又喝了一口咖啡。
他的自吹让芙兰有些赌气了。
“也不是每个哥哥都是天天给妹妹说些无聊的大道理的。”她鼓起腮帮。
“哈哈……好吧……”夏尔笑了出来,“嗯,我们不说这么无聊的事情了,你的哥哥现在真是昏了头……”
“啊欠……”芙兰突然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夏尔吃了一惊,然后仔细看了看仅仅身穿着薄薄的开司米睡衣的妹妹。“穿得这么薄就不要在外面久待了,快点回去睡觉吧!”
“好吧。”芙兰答应了哥哥的要求,然后转身就走。
在妹妹走后,夏尔继续坐在书桌前继续构思,片刻之后他还是觉得脑子一片乱麻,拿不出灵感来。
哎,还是早点睡吧。最后,才思枯竭的夏尔还是选择了放弃。
他喝完了最后剩下的咖啡,然后熄灭了灯光,踱步回到自己的卧室。
也许是因为今天过度用脑,也许是因为那杯咖啡的关系,躺倒床上之后,夏尔仍旧难以入眠,脑子里一直在不停地想结局的事情。
词语在脑中翻滚,不断组合又不断断裂,一句又一句台词闪过脑海。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几句被最后组合出的台词闪现在眼前。如果这样的话……
对!对!就这样!
不顾身体的疲惫,夏尔赶紧起身下床去书房,准备记录下自己新构思好的结尾。
为了不吵到他人,他拿起烛台,然后轻轻地走下楼梯,向书房走去。
然而,当夏尔轻轻打开书房房门之后,他看到了也许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他的妹妹,芙兰,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聚精会神地读着自己刚写的文稿,脸红红地似乎要滴出血来,湛蓝的双瞳笼罩着一团薄雾,眼角似乎有泪水划过的痕迹。
这!怎么会这样!
夏尔的内心在狂吼。
身为伟大光荣的穿越者,结果混到写这种女性向宫斗文来卖钱一直是夏尔深以为耻的一件事,所以他对妹妹和其他人一直讳莫如深,绝口不提。而且妹妹平时似乎也没有关心过自己在写什么,没有,一次也没有问过。
他绝没有想到,今天居然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呃……”巨大的冲击让夏尔惊呼了一声。
片刻后他的意识回归了,然后止住了惊呼。
但是已经晚了。
听到了响动芙兰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的哥哥正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
她呆住了,脸上的红云瞬间褪去,只剩下了脂玉般的苍白。
“呃……”夏尔不知道该说什么,尴尬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片刻后他才说出一个词。“晚上好……”
以比消失的还要快上百倍的速度,红云再次笼罩住了妹妹的面庞,泪珠似乎重新又在眼睛里聚集。
“抱歉……抱歉……我不知道您也在……其实我……”夏尔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在说,“如果……如果我……可是……”
“这下您满意了吧!”妹妹站了起来,口吻之激烈之严厉,夏尔感觉似乎之前从未听到过。
“这个……”夏尔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最后他总算想到了,“早点去睡觉,别冷到了……好吧……”
“这下您满意了吧!”那种看一团脏画布的眼神重新回到芙兰的眼睛里。蓝色的火焰似乎能够燃尽一切。
突然,她以飞快的速度向门外冲去,连夏尔都躲避不及肩膀被撞了一下。“我要去睡觉了!别来烦我!”
夏尔呆然看着狼藉的书桌,脑中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后,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又来书房的目的。
该死,忘了之前到底想些什么了!
他脑子再次发疼。
算了,还是回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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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纠结
“不要!不要!”
“乖,听话点,芙兰。”夏尔柔声呼唤,“哥哥这是为你好……”
“不要!不要!”音量越来越大了。
“好吧,一开始可能会有点难受,但是忍一下,等下你就舒服了。”
“就是不要!你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芙兰仍旧大声抗拒着。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夏尔放高了音量,“听哥哥的话!”
“才不要听!绝对不听!”
夏尔的耐心渐渐被磨得差不多了。
“生了病就应该吃药,不是吗?”夏尔用上了略带斥责的口吻,“还有,不要蒙着被子跟哥哥说话啊,那样对你身体不好!”
“就是要蒙着被子,就是不吃药!”被子裹得越来越紧了,而且还在微微颤动着,显示出了主人现在的心情有多么激动。“我不想看见你,你出去!”
由于昨晚穿着单薄的睡衣在外面晃荡了那么久,而且又经历了那么大起大落的情绪刺激,因此芙兰在第二天很顺理成章地感冒了,而且看上去还比较严重,因此夏尔直接派人去画室那里请了假,让妹妹在家里好好养病。
“好了,别生气了,芙兰。”夏尔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就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你果然还记着!”芙兰的反应反倒更激烈了,竟然还隐隐间带着一点哭腔,“你这下满意了吧!我就是经常躲着看你写的文稿,这下你可以得意了!呜哇……”
“呃……”夏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才勉强说,“其实如果你想看,我会让你看的,不用这样……”
“我就要这样!”
“总之,既然我都已经知道了,那我们就向前看吧……”夏尔坐到床边,轻轻用手拍击被子下凸起的头部,“别生气了,快点吃药,好好休息。”
在夏尔有节奏的轻轻拍击之下,被子的颤动渐渐停下来了,最后恢复了平静。“真的吗?”
“真的,以后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想要明着看也行,想要偷偷看我也可以当做不知道,这样好了吧?”夏尔轻声回答。
等了一会儿之后,被子里再度传来了声音。“那以后,你一定要装作不知道,也不许在我留在书房的时候再闯进来!”
就算我装作不知道实际上我还不是知道了,大家一起自欺欺人吗?这妞到底是什么思路啊?夏尔内心有些疑惑,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妹妹了。
是的,随着妹妹越来越长大,她越来越变成一个标准的、不可捉摸的法兰西女性了,夏尔痛切地感到了这一现实。
上帝啊,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招致这样的惩罚?必须眼睁睁地看着妹妹一点一点地变成另一种生物?他内心一阵哀叹。
“嗯,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失落,他的口吻极其落寞而萧瑟,“什么也没发生。”
“不许说话不算数!”他的回答,让芙兰放弃了反抗,被子一点点往下褪去,露出那张因病而略显得憔悴、却更因此而显得楚楚可怜的娇颜。
少女那怯生生的眼神,让夏尔一瞬间忘却了对她的不满。
这就是我的妹妹啊!
他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芙兰洁白的额头。
然后,他拿起旁边梳妆台上的药剂瓶,轻轻地送到妹妹唇边。
和未来那个医学发达的时代不同,这个年代的医生能做的相当的有限,设备也只能用简陋来形容,用各种各样的药水来治病,天晓得能起多大作用。不过,芙兰这次得的只是一般的感冒,夏尔问药剂师要了人们最普遍使用的那一种,应该不至于会有什么问题。
芙兰张开嘴唇,顺从地喝下了哥哥递过来的药水,她的舌头因病而略显得有些发白,让夏尔有些心疼。
“你先好好休息,我晚上再来看看你。”总算完成了任务的夏尔,心中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出了妹妹的卧室。
由于已经差不多是午餐时间了,因而夏尔直接向餐厅走去,而到了那里他发现自己的爷爷已经在那里等着用餐了。
维克托-德-特雷维尔侯爵身穿着简单的黑色法兰绒燕尾服,内衬衣浆白的衬衣,以笔直的姿势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手里拿着最近的报纸不停翻阅着,虽然从未有将眼神向夏尔飘过来,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仍旧让夏尔有些凛然。他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白胡须,更增添了那种严肃气质。
夏尔轻轻地走到餐桌旁,安静落座,准备吃东西。
“看最近的报纸,对政府的批评越来越多了啊。这里也是那里也是。”在夏尔刚刚落座之后,侯爵突然说话了。“有批评施政无能的,有批评政府应对各地灾荒不力的,还有批评政府对外国太过卑躬屈膝的……”
“这说明各界的怨言越来越多了不是吗?这说明当今政府的掌控力越来越下降了,连引导和威慑舆论界的力量都快要失去了。”
“不,夏尔,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侯爵冷冷地回答。
“嗯?”
“我们家订阅了好几份报纸,有偏向保守的,有支持当今政府的,也有持激进共和观点的。是的,报纸或者其他任何媒体都有自己的立场的——尽管它们每一个都说自己是中立客观的。单独看一份,除了被洗脑你什么都得不到,而将这些东西糅合到一起,以冷静的态度来综合比较的话,你反而会发现很多很有趣的东西。”
“比如说呢?”
“你没有发现吗?在那些持反对立场的报纸上,最近对政府的批评越来越空泛了,不是指责某一个具体事件,某一个具体人物的劣迹,而是将当今政府本身的存在合法性来进行质疑……而它们的销量未见减少?”
“这说明,多年的煽动渐渐有了效果,人们不再对当今王朝的某一部分或者某个人感到失望和厌恶,而是对这个王朝的存在本身?”
“是的。”老侯爵这次同意了夏尔的推论,“人们反正就是天生需要批评政府的,关键是这种批评集中在何处。如果十几年前的法兰西人人在质疑当今政府存在的合理性,而现在却在争论当局某件事做得好不好、某个人是不是干了坏事,这反而说明当今政府已经安全了。”
“您说的有道理。”夏尔承认了侯爵的看法。
“托德-波旁-奥尔良先生的福,法兰西现在已经沦落为一个中庸国家,再也没有过去的荣光了,我们的使命就是让她恢复她的荣光。”
【自从身为波旁王室幼支的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登上法兰西王位之后,就把自己的姓氏改成了波旁-奥尔良】
听到这句嘲讽,夏尔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今国王路易-菲利普在1831年对法国议会发表演说,其中有一句“本届政府走的是中庸路线”,意思是自己的政府打算走一条既不激进也不保守的中间路线。由于这位国王同时不得波旁正统派和共和派的喜欢,因此他的政治对手们经常引用这句话并作出引申,以嘲讽这位不得敬重的国王。
“嗯,我们必将恢复法兰西的荣光。”夏尔重复了自己的心声,然后端起杯子向自己的爷爷示意了一下,两人一起抿了一口葡萄酒。
接着两人开始进餐,一时无言。
侯爵因为年纪的关系,饭量很少,因而很快就吃完了,然后他接着看报纸,夏尔则继续吃着剩下的食物。
“已经哄好芙兰了?”侯爵突然头也不抬地发问。
“嗯,总算哄好了,她现在已经喝完了药。”夏尔点头确认,“不过,因为得了感冒,所以她现在没有什么食欲,不过来吃午饭了。待会儿我带些吃的上去……”
“哎,没事就好……”侯爵松了口气,“现在的小孩儿啊,个个身体娇弱得很,三天两头就着凉感冒,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虽然话里面看上去是一个劲儿地在责编自己的孙女,但是侯爵对孙女的担心和宠爱,仍旧溢于言表。
“是啊,”夏尔附和了爷爷的说法,“芙兰的身体是有点弱,所以需要平时好好注意下保养。”
“你们这些孩子,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啊!”侯爵突然长叹了一声,然后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孙子。“不过,总算,一个个都长出模样来了……我已经老了,没有太多精力来照看你们了。夏尔,你是兄长,又已经成年了,要多注意照顾下你的妹妹,她的年纪太小,还不太懂人情世故。”
夏尔回视这自己的爷爷,以真诚至极的语气回答。
“我会为此努力一生。”
“很好。”侯爵点头表示赞许。“夏尔,记得这个男人的承诺!我已经老了,能再活下去的年头恐怕不多了,如果有天我不在了,你们两个一定要相互扶持,不要因为时间而冲淡了亲情,知道吗?”
“您的身体还很好啊,怎么能说这种话!”夏尔急了。
“得了吧,”侯爵撇了撇嘴,自嘲地笑了笑,“我已经有70岁了,就算现在身体还算过得去,又能奢望多少呢?”
夏尔一时语塞。
“不用在意,我们每个人终究是会有这么一天的。”看见孙儿有些感伤,侯爵反而笑着安慰,“重要的是活好现在!不看到我的孙儿们能够过上好生活,老维克托才不会去闭眼呢!”
“一定会的。”夏尔回答。
“那天跟你说的事情你也上心一下。”侯爵又提起了之前的事,继续进行叮嘱。“早点找个又有钱又有点头脑才情的女子,延续特雷维尔的血脉——法兰西虽然很缺这种女子,但是总还是能找到几个的……”
咳,夏尔低垂着头继续吃东西,不敢答话。
“还有芙兰,她现在也不是很小了,我们也该为她早点想好将来了——别忘了你的奶奶嫁给我的时候才16岁,那时我还在杜塞尔多夫给人修鞋呢……”
【杜塞尔多夫是德意志西部莱茵河畔一城市,法国大革命时代法国贵族很多有逃到了这座城市,并且因生计所迫被迫操持很多过往所蔑视的“贱业”。】
夏尔表面没有回应,内心却有些迷茫。他心里知道,其实爷爷所说的都是正论,放在这个时代来说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他内心深处却似乎有个什么人在一直问自己。
嫁了人的妹妹还能算是妹妹吗?
片刻后他对自己的反应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想法呢?芙兰当然永远是自己的妹妹啊?不管发生了什么,永远都是。
可是……如果真的嫁给了别人的话……
正当他陷于奇怪的纠结时,仆人的通传拯救了他。
“小姐的两个同学来看望她了?”夏尔问。
“嗯,其中一个还说要另外来特别感谢您。”仆人回答。
夏尔隐隐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就让她们进来吧,我去接见一下她们。”如释重负地,夏尔逃离了餐厅,也逃离了内心的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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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价值一百四十万的人生相谈
听到了仆人的通报之后,夏尔在宅邸的大厅接待了两位前来探望的小姐——她们是听说芙兰生病在家休养之后,联袂过来探望的。
两位少女虽然是一起来的,穿着和神态并不相同。
一位褐色头发、黑色眼睛,五官十分端正,穿着缀着花饰的白色长裙,手上戴着丝绸手套,而头上则戴着一副细金丝边框的水晶眼镜,和夏尔见礼的时候,她一本正经地回视着夏尔。顾盼之中既温和却又隐含着些刚强,却并不显得严厉。
而另一位给人的印象就完全不一样了,她身穿着黑色裙子,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去简直有点像是丧服。她淡黄色的头发披散到两肩,眼神也游移不定没有焦点,薄薄的嘴唇紧紧闭着一言不发。而她修长的眉毛微微低垂着,显得十分忧郁,眉宇间似乎隐藏着难明的痛苦,眼神十分复杂。。
这位夏尔倒是认识——她就是刚刚被夏尔从修道院里拉出来的玛丽-德-莱奥朗小姐。
因而对对方现在的颓丧样子夏尔倒是毫不奇怪。
为了不过多刺激对方,夏尔只是轻轻欠身对两位少女致了个敬。“欢迎两位小姐莅临寒舍。”
“您就是芙兰的兄长对吧?很高兴见到您。”那位夏尔不认识的少女也欠身对夏尔行了一礼,“玛蒂尔达-德-迪利埃翁?”
而莱奥朗小姐则没有说话,只是对夏尔深深地行了个礼。
“迪利埃翁?”听到这个姓氏之后,夏尔有些意动,然后有些惊奇地扫了这位少女几眼。
玛蒂尔达-德-迪利埃翁小姐似乎习惯了人们的这种眼神,对夏尔好奇的注视泰然处之,一点也没有动容。“正如之前所言,今天我们是来探望芙兰的,她现在怎么样了呢?好点了吗?”
夏尔暗自点点头,这样的气度,确实不愧是当今掌玺大臣的宝贝孙女儿了。
“多谢两位的关心,我替芙兰感谢你们。”夏尔微笑着回答,“现在芙兰已经好多了。刚刚喝了点药,现在大概还在休息吧。”
“那就太好了。”玛蒂尔达十分欣喜,面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那能否让我们去看看芙兰呢?”
“当然可以。”夏尔一口答应,然后带她们上了二楼,从走廊走到了芙兰的卧室门口。然后轻轻敲响了门。
“谁?怎么了?”芙兰似乎是在休息,回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芙兰,是我。”夏尔应了一声。“你的两个同学来看你了。”
接着夏尔用眼神示意。
“特雷维尔小姐,现在好点了吗?”玛蒂尔达打了个招呼。
“芙兰,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玛丽-德-莱奥朗小姐则说出了今天来这儿之后的第一句话。
“玛丽?你来看我了啊?”房间内的声音马上有了一些激情,不一会儿门就打开了,芙兰欣喜地打开了门。“太感谢你们了!”
“说得这么客气干什么。”玛蒂尔达温和地朝芙兰点点头。“怎么,您就打算在外面招呼我们?”
“啊……”芙兰困窘地眨眨眼,“你们赶紧进来吧。”
同时,她还不忘给哥哥一个“你不包括在‘你们’里面”的严厉眼神。
夏尔苦笑,然后对着门口的三位风姿绰约的少女鞠了个躬,接着自行离开了,走向大厅的侧边的小会客室,拿出了自己的棋盘和棋谱,继续研究起象棋来。
象棋,这是在穿越之后夏尔所新学到的爱好之一,自从沉迷之后,比较有空时他就会拿出来参研一番。
正当他按着棋谱下到精彩处,正为两位奕者的智慧暗暗叫好时,会客室的门突然被轻轻敲响了。
“谁啊?有什么事要通报吗?”夏尔以为是仆人因为某事要来请示自己。
“是我。”
怯生生的一个回答从门外传来。“我可以进来吗?”
嗯?
夏尔听出了是谁,正因为如此他略有些疑惑。不过,他还是回答:“当然可以了,莱奥朗小姐。”
玛丽慢慢地走了进来,脚步有些犹疑迟缓。
“请坐,”夏尔指着棋盘对面的座位,微笑着看向她,“莱奥朗小姐,不用这么紧张,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少事情值得您紧张了。”
听到夏尔的这句话,玛丽总算没那么紧张了,她走到夏尔对面的座位上轻轻落座,只是眼光还是低垂着看向棋盘。“我是来跟您道谢的。”
“道谢?不用。”夏尔仍旧微笑着。“我是做了我能做的而已,如果您真的要谢,就感谢三十万法郎吧,它比我值得感谢多了。”
玛丽突然躬下了头,脸都几乎触及到了棋盘上的旗子,头发也散到棋盘上。
“不,没有您的鼎立帮忙,我根本就出不来。我真的……真的……十分感谢您。”
“哎,真不用这么客气。”夏尔都有些窘迫了。“如果您真的有这份谢意的话,以后就好好和芙兰做朋友吧。”
“嗯,我会的。”玛丽慢慢抬起头,眼角似乎含有泪水。“和芙兰叫上朋友,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我一定不会辜负了这份友情的。”
夏尔轻轻叹了口气。
“您也不用这么伤心,您这辈子还有好多年可以活呢,幸福的事情以后还多得是。”
玛丽垂首不语。
“其实,您真的可以看开点,”夏尔继续安慰。“您得到了自由,也拿到了应得的财产。”
对面的少女突然哭了出来,泪水一滴滴滴落到棋盘之上。
“可是先生,我失去了家人啊!”
夏尔沉默了。
“回来之后,我还特意去过家里一次。”玛丽用空洞的语气说,“我当时在想,如果他们真的有悔意,我可以原谅他们,毕竟……毕竟都是家人啊……”
“您的家人责骂了您?”夏尔小心翼翼地问。
“不,没有。如果有责备,或者干脆无视的话,说明他们内心中还有些愧疚,不敢面对我。可是……可是……比这个更可悲啊!”玛丽抬起头来,用充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夏尔,“他们一个劲儿地跟我道歉,说之前只是一时糊涂,现在他们已经幡然悔悟,叫我原谅他们……就连哥哥也一直在跟我说以后会好好对我……”
“是吗……”
“先生,可是我看得出来啊,他们满面笑容的面具下,隐藏的是痛悔啊……”玛丽的泪珠仍在不停滚落。“他们痛悔的是,居然给了我机会让我跑了出来!我看得出来那笑容里面的不甘心和愤恨啊!他们真的,真的就从来没有过任何愧疚!哪怕我在里面枯槁一生他们也无所谓!”
夏尔不再说话,任由对方发泄自己内心中的痛苦。
哭了好几分钟,把整个棋盘都沾湿了之后,玛丽才重新说话。
“就因为这样,我选择了搬出家去,自己独立生活。可是,生活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没错,现在我有钱了,虽然少了三十万,但是还有这么多。可是,我今后该怎么办啊?先生,我今后该怎么办呢?您既然这么有办法,那么也该能解答我的这个问题吧?”
夏尔沉吟了片刻。
“小姐,您是真心想问吗?”
玛丽被夏尔的郑重口吻弄得有些发怔,呆了片刻才重重点头。
“是的。”
“那我就给您一些建议吧。”夏尔从口袋里拿出手绢,递给了玛丽。
玛丽接过了,然后用它轻轻擦拭自己的眼睛。
夏尔用另一块手绢,把被泪水沾湿的棋子慢慢拿起来擦拭着。
先擦兵。
“小姐,我们仔细说下您目前的处境吧——您现在很年轻,而且没有债务负担,更坐享有一大笔钱。必须要承认,在客观处境上,您比绝大多数人要好得多。”
“也许是吧。”玛丽嘴角微微撇起,自嘲地笑笑,“虽然代价高得吓人。”
兵擦完了,轮到车。
“但是,您也要承认,一百四十万法郎虽然看上去不少,但是怎么看也不是一笔花也花不完的钱,它需要好好呵护。如果您染上挥霍的恶习,那很快您就会发现自己一贫如洗。相信您也知道,有多少人就是在暴富之后去肆意挥霍,结果沦落掉的。”
“是的。”
该擦马了。
“所以,我觉得您应该牢记代价,好好珍惜这笔财富。尤其是考虑到您目前的处境和技能,想必一段时间内您是没有多少赚入金钱的方法的。所以,我认为您可以先花上几十万买一些地产和房产,作为您在未来的安身立命之所。然后将剩下的钱——大约一百万吧——去买国债,这样算来,每年您大概有四万法郎左右的年金收入,当然这笔钱无法让您过上奢侈生活,但是像一个正派人那样活着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了……”
【当时,法国政府的国债和其他债券的收益率随着时局变化而略有波动,一般在3-5%之间,夏尔所说的是个大略的预估值。】
玛丽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认真擦拭着棋子一边冷静地给自己分析和建议的金发青年。就是这个青年,将自己救了回来,而且在认真为她考虑着将来。
现在轮到了相。
“当然,人活着总是要有点爱好的嘛,不是会被好的爱好所填满,就是会被恶习所充塞。我建议您给自己多一些不花钱又能有乐趣、而且高雅的爱好以打发时间——其一,残忍地说,您现在的资本不足以支撑那些奢侈的爱好;其二,在我看来,华服和珠宝也未必能让一位少女增色多少。我看您可以试试学舞蹈或者声乐,当然,您现在在学习的绘画也很不错……”
“是这样吗?”
“嗯,我就是这样看的。”夏尔毫不迟疑地点头。
终于轮到后了。
“这些不是特别花钱但是又有些高雅的兴趣能够让您多些格调,而一百四十万的本金作为陪嫁又能让您熠熠生辉,多少优秀青年到时候会为您夜不能寐啊!您可以慢慢地挑选,在里面找出一个聪明、有前途又对您还算忠诚的,然后就可以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您看,只要您肯听从我的建议,我相信您的未来一定会是光辉无比的……”
夏尔将擦好的后放到了棋盘上。
玛丽仍旧看着夏尔。
“况且,您还有智慧,知道取舍也知道当机立断。只要您肯听从我的建议过上这种节制——绝不是吝啬——的生活,幸福绝不会离您而去。”夏尔最后补充。
“您还是没忘记因为我求援的事儿讽刺我呢。”玛丽叹了口气。
擦完棋子的夏尔真诚地看着玛丽。“我是真心为了您才说这么多的,当然,听不听从就是您的事了。”
玛丽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点点头。
“我知道,我会听从您的建议的。”
“对您的明智我真心感到欣慰。”
“而且我也会继续和芙兰来往的,我会经常来看望她,和她谈心的……您不会反对吧?”玛丽期盼地看着夏尔。
“那当然了,您和她是好朋友嘛。”夏尔轻轻摊手。
玛丽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狡黠。
“至于您说的给自己找个高雅一点的兴趣的建议,我也觉得非常有道理……”
夏尔点点头。
“所以,您当然不会拒绝教我象棋吧?”玛丽突然笑了起来,紧紧地盯着夏尔,刚才那几乎能压垮她的忧郁几乎被一扫而空。
夏尔脸上一僵。
哎哟,居然自己把自己给将军了!
不过……也没什么。
“好的,这是我的荣幸。”他浅笑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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