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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马大唐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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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永安

    大唐天宝四年腊月十四日,这是都城长安的一个无风却极度寒冷的清晨。

    东方晨曦微露鱼肚淡白色,顺天门城楼上鼓声一如寻常咚咚敲响;就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水面之上,鼓声荡起的声波的涟漪迅速扩散,周围街道上的街鼓也随之次第敲响。一刻钟之内,尽长安鼓声隆隆,响彻全城。

    城西永安坊南二里一座破旧宅院的东厢房中,一个人影蜷缩在黑暗的屋子里,用被褥蒙着头脸,在鼓声中一边咒骂一边瑟瑟发抖。

    经历漫长的仿佛永无停歇的鼓声的轰炸,当一切终于静下来之后,床上那人也再无睡意,屋外也传来街坊邻居起床说话开门开窗的声音。他知道,长安城新的一天就在这慑人魂魄的鼓声之中开始了。

    那人影缓缓起身,坐在床沿上发了会呆,片刻后慢慢的穿上破旧的袍子,下了床后脚步虚浮的出了厢房,缓缓打开堂屋的门。屋外天光已经大亮,晨光照在那人的脸上,浮现出一张憔悴疲倦的年轻人的面孔。看着眼前一片萧索黄叶遍地的小小庭院,年轻人浓眉皱起,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

    西厢房中,年轻人默默的用水缸中冰冷刺骨的水洗了脸漱了口,将身上皱巴巴的衣服整理了半天。听到肚子咕噜噜的叫的厉害,年轻人弯着腰在一堆坛坛罐罐中找了半天,终于在灶台边的一个敞口罐中找到了半罐黄米,于是胡乱的抓了几把在锅里加了凉水放在柴炉上煮。虽然他毫无胃口,但三天了,一粒米也没下肚,再不吃点东西,小命就要没了。

    年轻人坐在炉火旁烤着冰冷的手,闪烁的火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照亮他紧紧闭住的微微上翘的嘴角,他的脸上仿佛写满了问号,神色充满了迷茫和失落。

    三天前,年轻人便是在和刚才一样的满城隆隆鼓声之中被惊醒,在醒来的一刹那,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无法理解自己脑子里充斥的另外一种奇怪的记忆。在经历了半天的混乱和对外边世界小心翼翼的窥伺之后,年轻人差点发了疯。

    自己本是一名二十一世纪的大学讲师,而脑海里的记忆却告诉他,他现在的名字叫王源,身份是大唐王朝长安城中的一名少年。

    混乱的思绪和意识让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在鼓声停歇之后,他赶紧上床搂着散发着霉味的被褥想继续睡去,想再醒来后眼前这一切便会恢复原样;但很可惜,当数次被恼人的鼓声惊醒之后,他发现一切如故。

    在经历了早早晚晚鼓声的数番折磨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接受了现实,第二天晚上的黑暗中,他的脑海中对这一切有了个解释,只有一种可能解释现在的情形,自己撞上了传说中叫穿越的头彩了。

    自己穿越了!从后世来到了一千三百年前的大唐王朝。

    迷茫和迷惑,失落和失望交织,虽然不愿相信如此荒谬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接受这荒唐的一切,接受了王源这个陌生却将永远跟随自己无法舍弃的身份。

    王源,长安万年县永安坊人,年十八,父母双亡。

    ……

    ……

    简简单单的身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在细细检索脑海中的零星记忆碎片之后,王源的心情稍微好了些,这里是大唐天宝四年,此时唐玄宗李隆基在位,正处在大唐鼎盛的繁华盛世之中。

    王源带着阿q精神自我安慰:起码自己没有穿越到乱世之中,乱世人不如太平犬,若是穿越到战乱年代,那可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大唐天宝初年,正是天朝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虽然不能和后世的极度繁华的时代相并论,但自己穿越于此,起码应该能活下来吧。

    尽管恐惧和迷茫,彷徨和失落在心头交织,但无论如何,一切已经木已成舟,冥冥中无形力量对命运的选择自己也无力违抗,只能安心开始另一段人生。

    别了,二十一岁世纪,别了!亲爱爸爸妈妈,别了!后世的朋友们,别了,曾经的一切。

    ……

    炉上的小米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瓦罐中喷出喷香的热气,王源的肚子也咕咕的叫的欢,三天没吃东西,自己早已前胸贴了后背,此刻闻到粥香,引爆了王源的饥饿感,王源迫不及待的准备喝光这半罐黄米粥。

    “二郎可在屋里么?二郎,二郎!”门外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有人在高声的叫喊。

    王源忙起身来到堂屋,从虚掩的门中看到院子里有两个人正朝堂屋走来,其中一人穿着破羊皮短袄,身材五短,年纪也不大;走在他身侧的是个四五十岁长着黑胡子的中年人;身上穿着绸缎外罩,脖领子里翻出雪白的羊毛,头上还带着一顶皮帽。

    王源认出那五短身材的人的身份,融合的记忆告诉他,这人叫黄三,是和自己很熟络的一个人,而另一个人是本坊的赵坊正,平日里基本上没怎么打交道,不知道来找自己干什么。

    “在呢。三郎。”王源打开堂屋的门应道。本来他还有些担心自己的话音会暴露穿越的身份,然而一张嘴,连王源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自己的说话的声音和语调早已和后世不同,竟然是无师自通完美融入大唐长安的语境之中。

    “二郎啊,你怎生成了这幅模样?瞧瞧你,连发髻都没梳好。哎呦,你脸色怎地如此惨白?几日不见变得这般颓唐,难道是身体有恙?”黄三皱眉上前,盯着王源一顿猛瞧,脸上一片真诚的担忧之色。

    王源有些尴尬,这几天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哪还有心思管自己什么形象。

    “没什么,昨夜没有睡好罢了,刚刚起床,尚来不及收拾,失礼了。”

    “哦,原来如此,二郎,还不给赵坊正行礼看坐,赵坊正事务繁忙,我好不容易请了他老人家来,赶紧让到屋里坐吧。”黄三催促道。

    “赵坊正好,屋里坐,屋里坐。”王源躬身拱手。

    那赵坊正轻抚胡须皱眉斜睨了王源一眼,显然对王源披头散发的模样极为厌恶,摆手道:“罢了,就在这里说了事便走,我那里还有不少事情要办。”

    黄三赔笑道:“好好。”转头对王源道:“二郎,赵坊正人好心好,百忙之中抽空来看你,足见对乡邻爱护之情,而且……”

    赵坊正摆手打断道:“黄三,你不用拍我马屁,若不是你苦苦央求,谁来管他的闲事?王二郎,本来这好事可轮不到你,但黄三央求了我半个月,我见他对你够义气,是个讲情讲义的好后生,所以就答应了他。你的事你自家知道,本来在永安坊中没人愿意帮你,算你福气好,有了黄三这么个实心实意的好朋友替你奔走张罗。”

    王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懂赵坊正在说些什么,脑子里也没什么关联的记忆,看来附身的这位王源的记忆有些丢失了,难怪自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回忆记忆片段的时候总觉得有很多空白,也许是穿越所带来的后遗症吧。

    “黄三,剩下的事你自己跟他交代吧,我有事先走一步;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这王二郎我是不待见的,若非你苦苦央求,我见你待友甚诚,也绝不会有这等好事在他头上。你需约束他好好的当差,若是有任何的差错,老夫不寻他麻烦,只寻你的麻烦。”赵坊正神色严肃的说道。

    黄三忙躬身作揖道:“多谢坊正照顾,二郎绝不会再胡来的,有事着落在我黄三身上便是,您放一万个心。”

    “最好如你所言。”赵坊正哼了一声,转身负手迈着方步去了。

    黄三躬身道:“坊正好走,万分感谢。”见王源直愣愣的杵在门口发呆,忙朝他使眼色。王源知其意,也拱手目送着赵坊正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赵坊正一走,黄三立刻跳了起来,拉着王源的胳膊笑道:“二郎,你真是运气,这下好了,事儿可算是办下来了,你有差事可做了;哎,你瞧瞧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这会儿有了这份差,一个月多少也有两贯钱的进账,以后日子便会慢慢好起来了。”

    王源疑惑道:“差事?什么差事?”

    黄三愕然道:“你糊涂了么?半个月前我便跟你说了,坊丁的差事有人出缺,我早就跟赵坊正打了招呼,央求了他半个多月,他这才同意让你顶缺。从今日起,你便和我一样是咱们永安坊的坊丁了。”

    “坊丁?”王源脑子里对这个名词没什么概念,不过顾名思义,家有家丁,那是看家护院的,所谓坊丁恐怕就是这永安坊的护院角色了。

    “我知道,这差事对二郎来说不太合适,但总好过二郎穷困潦倒没有生计,当兄弟的也只能帮你这么点小忙了。”黄三搓着手喜滋滋的道。

    王源哭笑不得,自己堂堂大学讲师,穿越而来,居然只混了个看坊的保安角色,稍微说的好一点,那也不过是协警的角色。

    “这差事虽然苦了点,但比很多差事都轻松,我觉得也跟适合二郎现在的情形,起码不用挑担肩扛,那些重劳力活二郎如何能做?二郎,不用担心,我已经跟坊丁铺子里的陈头儿说好了,你跟我一起搭班巡夜,不懂的我会教你,一切有我呢。”黄三将胸膛拍的砰砰响。

    王源明白了八.九分,这位好朋友黄三托关系走后门替自己找了个坊丁的工作,听他口气自己好像是个无业游民,记忆里很多事情都是空白,自己怎想也想不出自己原来是做什么的,看来只能慢慢的了解和恢复了。

    “什么味儿?”黄三皱着鼻子。

    “哎呀,我的粥。”焦臭味提醒了王源,炉子上的小米粥还炖着,自己还一口没吃呢。

    王源飞奔进西厢房,伸手将炉子上的瓦罐往下端,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王源哎呀一声丢掉瓦罐,双手捏住耳垂。瓦罐‘哐当’一声碎裂,半罐子粘稠焦黑的粥饭溅了满地。

    王源心疼的大叫一声,黄三却哈哈大笑道:“碎了正好,新差事定下了,这可是件喜事,原该庆祝庆祝,走,去十字街文大娘的铺子喝馎饦汤,吃芝麻饼去。”

第二章 过去

    王源整理头上一尺多长乱糟糟的‘满头青丝’的时候,黄三已经撸起袖子满屋子乱钻了,当王源艰难的梳理好发髻,整理好衣服的时候,黄三已经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在院子里抱了几大捆柴禾摆在西厢房的灶台下,这一切干的轻车熟路。

    王源有些纳闷这黄三为何对自己这么好,可惜脑子里关于黄三的记忆断断续续,也弄不清楚自己和他的具体关系。

    “二郎啊,不是我多嘴,你该好好振作起来,以前的事情赶紧揭过去,别再想着那个女子了,一时糊涂倒也罢了,可别走回头路了。”

    王源心中纳闷,但不愿露出破绽,只得闷声不语。

    黄三叹道:“你不愿提就算了,二郎是个有情义的,看得出来你还在记挂着那女子,你也莫要否认。你床下的那个木箱子里的那些物事还在么?叫我说,若是狠心一些,索性将那些东西全扔了,这才是下了狠心不再想以前那些事的态度呢。”

    王源对自己这个新家里的东西一无所知,这两天时间光顾着唉声叹气了,完全没有心思审视这个新家,床下的什么木箱子自己可根本没看见过。

    床底下果然有个崭新的木头箱子,和屋子里陈旧破败的其他物事极为不相称。箱子还上了锁,王源也找不到钥匙在什么地方,于是操起垫床的青砖几下便砸开了锁。箱子里有几件半新不新的衣服,和屋子里的其他物事一样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在箱子的一角,王源发现了自己急需的东西。那是一串铜钱,约莫一百多枚,上边铸着‘开元通宝’四个字,王源知道这是大唐的官方货币,于是尽数拿起铜钱揣在怀里,因为这恐怕是自己此刻的全部金钱了。

    “那布包里的东西扔了吧,扔了它就忘了过去的事了。”黄三指着角落里一只青布包咂嘴道。

    王源开始还没注意到这个布包,它在最底层,跟散乱的衣物颜色一样,一眼没看出来。于是伸手抄起布包,入手沉甸甸的很重。王源慢慢的打开来,感觉好像是即将窥伺到别人的秘密一般有些紧张,但很快便觉得好笑,这秘密不就是自己的秘密么?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布包中有一面铜镜,正面光滑,背面雕刻着繁复的花鸟图文,很是精致。布包里还有一个小圆木盒,打开后一阵香气扑鼻,里边有些彩色的粉末,那是一个香饼盒,显然是女子所用之物。最后两样东西更证明了这一点,一只小巧的红木梳和一截缠着红绳的青丝,柔软而细长。

    王源想不出任何关于这些东西的渊源,但可以断定这些东西都是自己附身的这位少年曾经的一段经历,不过这一切跟自己无干。

    “这香饼盒你拿回去给大妹吧。”王源将香饼盒递给黄三,脑海里还记得黄三家里有两个十二三岁的妹妹。

    黄三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揣在怀里道:“大妹昨儿还要我给他买胭脂香粉了,叫我说,咱们寻常人家女儿打扮作甚?难道还能选进宫当贵妃么?不过这玩意给她也好,起码能让她高兴高兴,我就跟她说是二郎送的。”

    王源微笑点头,攥着木梳子和那束柔发看了一会,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却想不出来到底是何人送给自己的。半晌后起身来到炉子边一把将那头发和木梳丢了进去,一阵刺鼻的气味之后,青丝焚为灰烬,木梳也烧了起来。

    黄三笑道:“这就对了嘛,烧个干净,重新做人。”

    王源将那铜镜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道:“这东西是铜的,改天你陪我去卖了,应该挺值钱的。”

    黄三点头道:“那是自然,铜镜可是好东西,去西市上应该能卖个几百文。”

    王源将铜镜丢回木箱,塞进床底下,拍拍手道:“饿的紧,咱们吃早饭去。”

    ……

    出门便是小巷,小巷通向一条南北走向的主街,王源第一次从房子里走出来,近距离去面对大唐朝的街市,虽然外表平静,内心中却满是紧张和兴奋。

    小巷的道路是泥土夯实的,主街也是夯土和部分青石铺成,虽然坑洼不平,但看上去却很规整。冬阳挂在东方,虽是严冬时节,但光线依旧刺目的很,走在这样的街道上,打量着这街道两旁黑白灰交替的古色古香的建筑,王源再次有了身在梦里的感觉。

    其实街市远没自己想象的那样繁华,两旁的房子大多是土坯垒就,偶尔有家砖木制造的两层的房舍便可看出是很不错的人家,街道两旁的铺面也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么密集,好几户临街的住宅或围墙之后才有个铺面,门口的招牌也极其简单,一只竹竿挑起布幔,布幔上简单的写着‘酒’‘茶’‘布’等字样。

    坊内街道上的人倒还不少,不时还有骑马的人飞驰而过,还有人抬着轿子吭哧吭哧的在路上走,都是从坊外大街上抄近道穿坊而过的。其余的穿着短袄缩着头挑菜的,赶车的,担着大粪的百姓们都挤在一块,显得乱而无序,空气中也弥漫着各种怪异的气味。

    跟着黄三走了约百米远,前方开阔了起来,那是一处十字路口形成的小广场,一条横街横亘在面前,同样是人来人往。十字路口的周围,店铺明显密集了起来,两条东西南北小街交汇处明显更加的热闹。

    黄三笼着袖子径自穿过横街来到一家热气腾腾的店铺外,一头扎进热腾腾的白气之中。

    “是三郎啊,吃早饭么?要吃些什么?”店内笼屉边一名身材胖硕的妇人笑盈盈的从蒸汽弥漫中探出头来。

    “文大娘,给来两碗馎饦,再来八个炊饼,多撒些芝麻。”黄三点着头朝那妇人笑,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三郎,今日这般舍得?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东西么?可别糟蹋了。”文大娘一边取陶碗擦拭,一边笑道。

    “大娘,不是我一个人吃,跟王家二郎一起吃,怕是都不够呢。”黄三伸着脖子在店内找座位。

    那胖硕妇人这才看到站在门口的王源,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冷冷道:“三郎,不是大娘说你,莫跟有些败家子混在一起,对你名声有污,将来讨娘子的时候会遭人家误会的。”

    王源听得出这妇人是指桑骂槐,自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坏事,怎么每个人都好像不待见自己,好像刚才赵坊正和黄三都隐隐提及了些什么,倒是自己这个正主儿一头雾水蒙在了鼓里。

    黄三生恐王源发火,拉着王源往里走,掀了一截麻布帘子来到一个小包间里,一张半尺高的榻榻米摸样的东西摆在包间里,一只小木几横在榻榻米中间,两旁是几只草蒲团。

    “甚好,今日够雅静,咱们正好边吃边说话。”黄三跨上‘榻榻米’一屁股坐在蒲团上;王源是个爱洁净的人,见黄三一脚大黄泥巴弄脏了木板,本想提醒一声,但看到身旁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胖妇人的样子,也懒得多说,反倒也将泥呼呼的脚踩在榻榻米上。心道:你刚才指桑骂槐的骂我,我这就当是报仇了,好歹教你事后多收拾多劳累一会。

    两人对面坐定,不一会那文大娘端了两只热腾腾的大海碗进来,一人面前摆了一碗道:“馎饦汤两碗,三郎慢慢用,芝麻炊饼马上就来。”说完看也不看王源一眼翻着白眼出去了。

    刚才王源听黄三要什么馎饦汤的时候,还好奇这馎饦是什么玩意儿,待这玩意摆在面前才算是恍然大悟,同时也是大失所望。所谓馎饦汤,不过是面片汤罢了;再看自己和黄三碗里的面片数量,顿时气炸了肺。黄三的馎饦汤中面片分量十足,而自己面前这碗却是清汤寡水中沉浮着几片面片,打赤脚下去怕也捞不起来几个。

    黄三倒是很知趣,低声道:“二郎莫生气,文大娘就是这脾气,你要跟她理论也理论不出个名堂来,来来来,我拨些面片与你便是了。”

    王源笑了笑摆手道:“不必了,我也不是很饿,就着稀汤吃两只饼也就饱了。三郎,我有件事有些糊涂,想问问你。”

    黄三喝了口热汤,嘴里叼着面片含糊道:“二郎但问。”

    王源挠头道:“三郎,不瞒你说,昨儿我摔了一跤,头磕在门板上晕了一会儿。醒来后发现脑子有些不对劲,很多事想不起来了,又不敢对人说……”

    黄三吓了一跳,放下筷子就要起身来查看,王源忙摆手道:“都消肿了,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就是有些迷糊,有些事怎么也想不起来,你能否提醒提醒我,不然总觉得不太舒服。”

    黄三瞪眼道:“想不起来么?难道摔出失忆症了?”

    王源猛点头道:“对对,我怀疑是失忆症,就像刚才你们说的我和什么女子之间的事情,我便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还有,刚才文大娘说我是败家子,我到底之前做了什么事情?很想弄清楚。”

    黄三半张着嘴惊愕道:“这些事你居然都记不得了?那你怎么认得出我来了?”

    王源咂嘴道:“我也奇怪,有的记得,有的记不得。所以心里很不舒坦,总像是缺了什么东西一般。”

    黄三呆呆半晌道:“你不记得那个秋月馆的叫什么兰心惠的女子了?”

    王源茫然摇头道:“什么兰心惠?我当真是不记得了。”

    黄三拍手哈哈笑道:“好事啊,记不得更好,这下可彻底断了念想了,我可不会告诉你她是谁。”

    王源哭笑不得道:“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心中总是有片阴影挥之不去,老是东想西想会变疯子的。再说,知己过方能改己非,你难道不希望我彻彻底底的改变么?”

    黄三挠头瞪眼道:“有那么严重么?好像你说得也挺有道理的,既然如此的话,那我告诉你也自无妨,不过你回想起来之后,可不能再犯毛病。”

    王源微笑道:“说吧。”

    门帘轻挑,文大娘风一般的进来,将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芝麻饼摆在小几上又风一般的出房。王源抓了一只饼咬下,口感香脆可口,简直比以往吃过的任何美食还要美味,当下一口口吃着芝麻炊饼,一边听黄三叙述自己的光辉历史。

第三章 重来

    “二郎,这兰心惠是平康坊秋月馆的一名歌妓,你本来也并不认识她,尊父母在世之时家教甚严,对了,二郎,你该不会连父母都不记得了吧。”

    王源摇头道:“那倒不会,我记得家中原来好像挺富有的,父母好像也去世了三年了,现在怎么变成这幅模样我也不知道。”

    “哎,看来二郎只记得好事,自己做过的出格的事却是一件也记不得了。”黄三摇头叹息,咬了口芝麻饼嚼了数下,继续道:“你家里当然很有钱,我家大人和娘亲便是你家的帮工,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这些你该记得吧。”

    王源一脸的茫然,脑子里若有若无的记忆碎片飘浮,却组织不到一起,难以形成连贯的清晰的记忆。

    “罢了,我直接说吧。你家大人本是我永安坊大户,尊大人在对面的路边开着一家衣帽铺子,为人谦和诚信,生意也好的很。尊大人原本是读书人,可惜没有中科举,心中很是不甘,所以希望你能读书当官光宗耀祖,你六岁的时候便开始进学堂读书了。你读书的时候,我那时随父母在你家宅子里做小伙计,咱们天天在一起玩儿,你对我很好,经常拿糕点给我吃呢。”

    黄三的眼神中透出一种笑意,看着王源的眼睛里带着真挚的情义。王源明白了,难怪这黄三言语行为中透着一股亲切,原来和自己是小时候的玩伴。

    “可惜啊,二郎本来聪明的很,诗文写字都好,也算是咱们永安坊的小秀才了,前任坊正还曾经说过,要将你推荐给咱们长安县明府,请明府出面举荐参加科举。可惜啊,天有不测风云,尊大人和尊堂先后染病仙去,好好一个家就剩下了二郎独自一个人了。”

    王源坐直了身子,浓眉微微蹙起。

    “尊父母故去之后,二郎无人督促,学业上便懈怠了些。这倒也罢了,坊内外的纨绔子弟游侠少年,看着二郎的家底殷实,故意和二郎结交,骗二郎误入歧途,这才是最要命的。他们起初是要从二郎手中骗取钱财吃喝玩乐,之后更是带着二郎去平康坊逛馆子。二郎年少无知,焉知他们的狼心狗肺,再加上秋月馆的那个叫兰心惠手段无穷,二郎从此便坠入此中不能自拔了。”

    王源轻轻放下手中的芝麻饼,皱眉看着黄三道:“你是说,我今日之境地竟然是我自己造成的?”

    黄三安慰道:“二郎不要自责,年少时焉能没做过错事,二郎此刻醒悟便可以了。”

    王源喃喃道:“原来诺大家业竟然是全部被自己挥霍干净了?”

    黄三咧了咧嘴,似乎不忍心再说,但见王源又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己,只好咬牙再说。

    “二郎,这也不能怪你,我偷偷打听过此事,这是那些不良少年和街头闲汉和秋月馆的阿姨万三娘设了局的,他们先是要你迷恋上那兰心惠,让你变卖家当去和她相会,让你把钱全部花在她身上。当你穷困潦倒之时,她们却是连秋月馆的门也不让你进了。你当时也是迷了心窍,很多人劝你你都不听。这家店铺的文大娘曾经拦着你苦劝,却被你言语讥讽气的半死。我当初也天天劝你,但你却把我骂的狗血淋头,一来二去大伙儿都不愿搭理你了。你家里的大宅子,衣帽铺子都卖给了别人,只三年不到的时间,万贯家私便全部进了那无底洞了。”

    王源脸色古怪,忽然哈哈大笑道:“原来这家伙真是个败家子,还是个智商感人的败家子;这混蛋在我来之前把家业败了个干净,这不是给我添堵么?真是个混蛋。”

    黄三见王源言语有些疯癫,忙焦虑的道:“二郎,你没事吧,早知不跟你说了,你忘了这些事倒还好些。二郎,二郎,莫要伤心,只要人在就好,钱乃身外之物。”

    王源忍住笑摆手道:“我没事,不用担心我,这下我算是弄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你告诉我是对的,省的我挨了人家白眼却不知道为何?莫担心,这些都过去了。”

    黄三松了口气道:“二郎能这样想最好,都过去了,一起从头开始,二郎比我都还小两岁,正是少年发奋之时,以二郎的聪明,将来必会有成。”

    王源微笑点头,端碗稀溜溜喝了几口馎饦汤,吞下几口芝麻饼,忽然抬头问道:“三郎,既然人家都不待见我,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黄三瞪眼道:“这还用问?二郎一家对我们黄家很好,我娘打小就跟我说,当年我爹娘逃难到京城,若非尊大人和王大娘收留在铺子里做帮工,怕是早就饿死了。而且二郎对我也很好,即便是二郎迷惑于那兰心惠不听我劝阻的时候,恰好我娘病故,二郎听到消息还是送了三贯钱给我们家操办丧事。那时我家里没了收入,若不是那三贯钱,我们如何熬得过来?如今二郎遭罪,任他天下人不待见二郎,我黄三也要帮衬二郎,不然我黄三还是人么?”

    王源微微点头,附身的这个家伙虽然色迷心窍智商不高,但从这件事上来看,倒还是个性情中人,并非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两人叙叙说说,将两碗馎饦汤和八个芝麻饼吃的干干净净,黄三只吃了三个饼,五个芝麻饼倒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全部进了王源的肚子,显然黄三是尽量让王源多吃。

    付账之时王源执意付钱,任黄三拉扯不休都坚决不同意黄三付钱,因为他已经略略知道黄三家中的情形。黄三的负担极重,家中大人卧病在床,还有两个十二三岁的妹妹,一家子的生活就靠黄三当坊丁的两贯月例,混个温饱也极勉强,一文一哩都要算着过的。

    王源抢着付饭钱的举动,倒是让早点铺的文大娘看他的眼神稍微谦和了些,王源临走跟她打招呼的时候,文大娘虽然没还礼,但也再没给王源看她的白眼珠。

    回去的路上,黄三指着十字街对面的一座三层小木楼商铺给王源看,那木楼的匾额写着赵记,本来那上面是王记两个字;王源知道,正是自己附身的这个家伙,将这份产业拱手卖给了别人,而且是超低价的一百二十贯。虽然明知这件事于自己无关,王源还是肉疼到不能自己。

    跟黄三聊了这些之后,王源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深的了解。虽然坊丁这个差事差强人意,但目前看来,自己还是先做着再说,先有口饭吃再另图他法,总是要一步步的来才成。

    回到家中,王源很快就开始忙活起来,既然自己要在这时代扎根下来,当然不能让自己颓废下去。后世的王源是个生活有规律且吃穿住行都很讲究的人。看着眼前家中的破落和自己的样子,王源完全不能忍受。

    于是,王源将屋子里散发着潮湿和霉味的衣服被褥全部拿出来在温煦的阳光下暴晒。担了几大桶清水将脏衣物泡在里边清洗后晾晒。然后又开始动手收拾院子,清除杂草和院中枯树杂枝。平整了通往屋子的小路。

    从上午一直忙到午后未时末,满头大汗的王源终于能稍稍歇口气,破落小院和之前已经完全不一样,虽然还是破烂不堪,但整洁干净了许多,基本上能入目了。

    王源在西厢房中洗了个冷水澡,将头发也清洗一遍,之后换上熨烫干净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干净衣服坐在小院里避风迎阳之处让太阳晒干头发。反正坊丁差事要到日落时分街鼓敲响时开始,时间还早的很,王源索性闭目在阳光里默默想着事情,让身心得到放松。

    或许是这几天基本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的缘故,即便今日起很早,他的脑子也很清醒,一直翻来覆去的想着事情。一会儿想着自己附身的这个少年的所作所为,和已知的记忆碎片融会贯通;一会儿猜测那位名叫兰心惠的妓.女是何等的美艳诱人才让这仁兄如痴如醉。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一事来,一惊之下猛然从厚厚得草席之上坐起身来。

    现在是天宝四年腊月,后世看多了关于这年代的电影和电视剧,就算不用刻意记忆,也知道天宝四年这一年年初,那个倾城倾国的杨玉环被李隆基从道观里接进了皇宫,从道姑玉真变成了贵妃。而此刻就生活在这长安城中的皇宫里,和自己共享一片天空,这是一件多么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还有什么李林甫、杨国忠、李白、杜甫、王维也都生活在这个时期吧,王源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这么多耳熟能详的古代名人生活在同一时空,不由心情莫名的激动,心脏狂跳不已。

    天宝四年,玄宗李隆基已经在位三十多年了,从年纪上来算,应该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了,这么老的老家伙娶了杨玉环,夫妻生活一定很糟糕吧。

    王源眯着眼有些恶意的yy着,但同时另一个念头闯入脑海,让王源眉头瞬间再次蹙起。

    “这年代还有安禄山、史思明他们啊……安史之乱是在天宝十四年,亦即是说,从现在起,不到十年的时间,天下就要大乱了。”王源默然自语,若有所思。

第四章 差事

    日落时分顺天门鼓声再起,整个都城各条主要街道上的街鼓闻声而起,进而全城再次鼓声震天。五波鼓声,八百响之后,恰好天色擦黑,大唐都城长安宵禁的时间便到了。

    此时全城市肆关闭,商家关门歇业,长安城所属万年长安两县一百一十坊的坊门也全部关闭。在此之后,长安城坊外的大街上百姓绝足,有敢在这时候在街道行走的,便会被巡街武侯和纩骑当做作奸犯科之人抓起来审讯;即便查不出什么,京兆府的法曹也会下令打你二十板子屁股再撵你回家。

    当然,这只是对百姓而言,皇亲国戚,军政要员若有公务或者即便是私事,还是可以照走不误的。百姓们要想打破这个禁令,除非你有婚丧嫁娶的特殊事情,提前由坊正向长安县或万年县的县衙申请报备,再由所辖县报经京兆府批准之后才可。除此之外,便是正月十五的法定上元节三日假期,夜禁令在这三天是解除的,那时候也可以在夜间满城自由行走。

    王源是本来是不懂这些的,但在跟随黄三正式上岗,穿上了坊丁的号衣来到坊南门前准备关闭永安坊南门的间隙里,黄三不厌其烦的对王源说了一遍。

    黄三已经彻底认定王源是患了部分失忆之症了,整个人已经成了个啰嗦的婆娘,见到什么就解释什么。王源乐的如此,认真倾听积极发问,黄三第一次遇到这么个好为人师的机会,自然也是心情愉悦滔滔不绝了。

    王源算是亲眼见识了什么是大唐的夜禁;五通街鼓共八百下响彻全城,棋盘状的坊市结构让除了靠近城墙或者皇城的诸多民坊的四角都处于主街交叉的十字路口。而每个十字路口正是街鼓、武侯亭设立的地点。

    当各街道鼓声次第敲响的时候,类似永安坊这样的民坊顿时陷入如四面楚歌般的隆隆巨鼓之声中。三通鼓敲过,坊外主街上的行人和百姓便开始小跑起来,在五通鼓结束的时候,昏暗的坊外大街上便出现了纵马飞驰的武侯和纩骑的身影。此时若还有人在街上闲逛,必然最少免不了一顿打屁股的厄运。

    “这是把老百姓当猪圈养啊。”王源为自己也是这些猪仔当中的一员而深深的愤怒和悲哀。

    王源对坊丁的差事上手的很快。每日夜间日落鼓声停歇之时关上坊门,然后每隔半个时辰巡视所辖南一里到四里的所有辖区,遇到有可疑人等上前盘问,一直到天色佛晓时在晨鼓停息之后打开坊门放出等候出门的百姓们,和白日当值的坊丁交接之后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呼呼大睡到午后。

    看上去这差事很有规律,但王源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在浪费生命。这样的生活简直毫无乐趣可言,既无激情也无盼头,他不敢想象自己今后的生活便是在这样的日子中度过。一种强烈希望改变的心境在心头越来越浓烈。

    但王源明白,在找到突破点之前,自己也许只能保持原状,因为自己首先便是要活下去,就目前而言,自己对大唐还属于两眼抹黑的状态,还没想好该如何挣脱出这桎梏来。

    王源只是觉得这样的生活太无趣,但这并没有影响王源对生活的热情。永安坊的乡邻们惊讶的发现,王家二郎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近一年来,王家二郎家境败落之后,每日不是蓬头垢面的喝酒买醉,便是在破屋子呼呼大睡,偶尔出门也是谁也不搭理的样子;但现在的王二郎,身上的穿着虽然破旧,但绝不邋遢。永远熨烫的整洁笔挺的衣服,发髻也梳的一丝不苟,身板挺得笔直,脸上永远带着微笑。

    这个王家二郎如今见到街坊邻居总是彬彬有礼的打招呼,像是忘记了他在永安坊名声不佳的这回事一般。多次帮着邻家老爷爷老奶奶提水劈柴,买些小东小西给街坊玩耍的孩童们吃。而且这个王家二郎也再不像以前那般的懒惰,每日在自家院子里忙活着,清扫整理庭院,修补破旧的厢房,用土石垒砌花坛,修剪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树木杂草等等,将那三间小院落整理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有人还曾经看到王家二郎在院子中平整的空地上弓着马步闭目缓缓打拳的情形,虽然他们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打拳,动作慢的出奇,但这一幕在以往王家二郎的身上是绝对看不到的。

    在永安坊所有百姓的心中,对王源的印象一日日的刷新,一日日的改观,十余日后,他们不得不承认,王家二郎的改变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脱胎换骨。

    王源并不是刻意如此,实际上这是他后世养成的一些起居吃穿的习惯,衣服可以破旧,但不能不整洁,头发可以长,但不能不整齐。跟着自己恩师老教授学会的几套太极拳也自然要抽空耍一耍,倒不是真的认为有什么用,而是无聊的生活需要一些乐趣,王源权当是自己的娱乐活动了。

    而且很快王源便发现,即便是坊丁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差事,从中依旧能找到乐趣,而且是对自己很有好处的乐趣。

    某天傍晚,五通街鼓敲过,王源和黄三正奋力的将厚重的坊门关闭,在关到一半的时候,和往常一样,王源看到了坊外大街上正惊慌奔逃的几名百姓。

    这种情形司空见惯,在当坊丁的十余天里,几乎每天傍晚关闭坊门的时候都能看到有人不知何故耽搁了时辰,在大街上无头苍蝇般的惊慌奔走。而不久后便能听到武侯们飞奔而至的马蹄声,以及被拿下的百姓惊骇的求饶声。

    今天,当王源看到三名正从东边街口仓皇奔来的这几个人的时候,王源决定实行自己考虑好的计划。

    王源停止了推门,黄三一人之力无法将圆木组装的坊门关闭,于是诧异的抬头问道:“二郎,加把力啊,关上了再歇息。”

    王源没有说话,探出半个身子在坊门外朝街道上挥手,黄三吓了一跳,低声叫道:“二郎,你作甚?误了关门时辰要担干系挨板子的。”

    王源不答,使劲朝街面上挥手,几名狂奔的百姓先是惊讶,接着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飞奔过来,王源堵在门口低声的跟他们交谈了几句,几名百姓毫不犹豫的伸手在腰间掏出叮当作响的物事放在王源手里,王源迅速的将这些玩意揣进怀里,身子一侧让几名百姓进了永安坊。

    黄三惊骇叫道:“哎哎,你们不是本坊之人,怎么能进来。”

    王源一把拉过黄三道:“别吵,让他们躲一晚便是,他们又不是盗匪,他们保证了找个角落不声不响的躲一晚。”

    黄三愕然道:“可是……”

    王源皱眉道:“没什么可是,快帮忙关门,不然真的麻烦了。”

    黄三眼睁睁的看着那三名百姓钻入阴暗的小巷子里,却无法分身阻止,只得跟王源一起用力推上坊门;插好几道大门拴后,王源将黄三拉到坊墙根下的阴影里,拽过黄三的手哗啦啦将一堆沉甸甸的物事放在黄三手中。

    黄三惊问道:“什么玩意?”

    王源轻笑道:“大唐通宝五十枚。”

    黄三问道:“干什么给我钱?”

    “本来就是你的钱啊,你应得的。”王源低语。

    黄三一头雾水看着王源,王源低声道:“刚才放进来的那三个人给的,三个人凑了一百钱,当是我们收留他们的费用,咱们一人一半,你五十我五十。”

    黄三惊愕的张大嘴巴半晌出不来声音,指着王源道:“二郎……你……你怎敢这么做?要是被人知道了,你我可是要吃三十大板还要蹲大狱的。”

    王源不以为然道:“哪有那么严重?没人会知道的,除非你自己去告密,否则谁会知道?”

    黄三呆立半晌道:“他们怎肯给钱给你?”

    王源呵呵轻笑:“他们不得不给,在街上被武侯们抓走的话,身上的钱保不住不说,还要送到巡城使衙门盘问打板子,我收留他只要他们一百文钱,换作你,你愿不愿给?”

    黄三沉默半晌道:“愿意,当然愿意,谁愿意被抓去巡城使衙门或者京兆府去挨板子打屁股?”

    王源微笑道:“这不就结了。”

    黄三咽了口吐沫,嗓子眼发干,嘶哑着声音道:“可是……可是这么做,我总觉得不太应该。”

    王源深深同情面前这个唐朝的兄弟,这思想纯洁的跟朵小白花似得,自己从后世的大染缸过来,将眼前这个小白花给污染了,倒是有些歉疚。

    “其实咱们是做好事,你想,这几个人都是无辜的,我们不放他们进来,他们都要被抓走挨板子,难道你愿意看着别人挨板子而不救?他们给我们钱是心甘情愿的,就好像咱们帮了人忙,收人家报酬一样,问心无愧,懂么?”

    “问心无愧……”黄三彻底糊涂了,总觉得哪里不对。

    “放心吧,这就是生财之道,每天弄个几十文,一个月便能多赚一贯多钱,既赚了钱又帮了人,何乐而不为?你若是还担心的话,你现在就去跟里正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连你便是。”

    黄三怒道:“说的什么话?二郎就这么看我么?”

    王源轻笑道:“那不就结了?拿着钱,咱们该干嘛干嘛去,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没事。”

    黄三掂量着手中的铜钱,心中一时欢喜,一时又害怕,但既然王源已经做了,自己也只能认了。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接下来的几天,又一百多枚开元通宝进了两人的口袋,黄三彻底抛弃了原则,胆子甚至比王源还大,傍晚的时候故意拖延着坊门关闭的时间,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尽往街道上溜,就希望看到到处乱跑的误了时辰的百姓的身影。王源心中甚是无语,原来人学坏竟然这么快,一个思想纯洁的大唐好公民,便这样被自己同化了。

第五章 西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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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间天宝五年的新年就要到来,腊月二十七中午,王源让黄三.陪自己去坊外西市上走一遭买些年货。

    王源早已忍受不了破烂的被褥和衣服了,他打算用这段时间攒下的几百文贪污款,以及将床底下木箱中的那枚铜镜卖掉的钱去买些新衣服新被褥,并且为即将到来的新年买些必须品。

    黄三家中也需要采购过年的物事,于是欣然同意,黄三带上了大妹黄英一起去,帮着拿些东西。午后时分,三人从永安坊西坊门出门,踏上南北走向的永安大街。

    正值午时,冬阳温煦的在头顶上照着,照在永安大街旁人工开凿的数十米宽的永安渠上一片金光潋滟。

    王源第一次正式踏足坊外的大街,即便对大唐盛世有心理准备,但任旧被坊外建筑和布局的恢弘和大气所震慑。整条永安大街宽度起码有一百二三十米,两侧是青石和夯土的平整大道,中间是宽达数十米的永安渠。如此宽阔的街道,就是和后世的街道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午后的街道上人头涌涌,走路的在靠近高大坊墙边上的青石路上走;挑着柴薪的,推着太平车的另有一条十余米宽的夯土路;骑马的坐车的,抬轿子的则走的是沿河的一条青石道;永安渠两侧的街道上居然是人车分道而行,所以人虽多却绝不拥挤井然有序。

    宽阔的永安渠上也是船只来往繁忙,堆着满满货物的乌篷船和尖头快船急匆匆往北行驶,他们的目的地便是北边四坊之地外的长安西市。河面上当然还有不少朱漆鲜亮的廊船慢悠悠在水面上晃悠;而船头上围坐饮酒的文人名士们指点着河上河下的风景肆意的谈笑,不时有笑语和丝竹之声清晰可闻的传到耳畔。

    街道两侧皆是高大的坊墙,偶尔可见一道巨大的朱漆大门在坊墙上朝外开放,门前狮子蹲坐,门上兽环狰狞,高高石阶上,膀大腰圆的看门豪奴懒洋洋的靠在粉壁旁晒太阳;不消说这是大唐豪贵之家的宅第,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在坊墙上开门向外,而普通百姓只能被坊门圈养在其中。

    沿着街道却没有一家店铺。王源早已知道,大唐长安城的大街两旁是不准开店铺的,这正是处于圈养治安的需要。而长安城的主要商业市场就是东市和西市两处,这两处集市规模之大难以想象,各自占据了四坊之地,店铺多达上万间,基本上满足了长安城中贸易的需要,剩下的便是坊内允许开设的店铺为补充。

    西市便是王源和黄三黄英兄妹今天要去的目的地,午后时分正是两市开张的时候,船上和街道上的货物和人流绝大部分都是赶着前往西市交易的。从永安坊往北,沿着永安渠右街行四坊之地,过延寿坊和广德坊之间穿越永安渠的‘西市桥’便到了西市东大门外。

    光是站在西市门口的广场上,王源心中便已经闪过一万个惊叹号;只见西市东门外人头攒涌,人声如潮。南角一排排马车整齐排放,旁边依次是轿子太平车等代步和运货工具的摆放之处。靠近西市坊墙边一排排栅栏里拴着数百头牛马骡驴,有专人添加草料清水。这些畜生们不时的相互呼应发出大叫之声,让广场上的声音更加的嘈杂。

    河下码头上,延伸到永安渠下方的宽大石阶旁,几十条货船停靠卸货,上百名汉子扛着货物上上下下,寒冬腊月他们有的也赤膊上阵,身上冒着热腾腾的蒸汽,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

    见王源盯着人群中一名皮肤黝黑的黑大汉出神,黄家大妹黄英笑问道:“王家阿兄,你可知那是什么人?”

    王源微笑道:“让我来猜猜,这便是贵值数万钱的昆仑奴吧。”

    黄英拍手笑道:“对的,奴也只见过两次,前一次还是前年和娘端午看龙舟的时候看见的;这些人怎么生的,黑的跟烧炭的一般。牙齿却又那么白。”

    王源嘴上微笑,心中却波澜起伏,人群中不仅有黑人,还有高鼻梁蓝眼睛包着头巾的西域胡商,还有几名剃着阴阳头扎着小辫挎着竹剑的琉球武士。即便是长安本地人也是形形色色三教九流,除了大多数行色匆匆的普通百姓之外,还有衣着华贵的富家少年,风度翩翩的肃容文客,丰腴华美浑身香气前呼后拥的大唐贵妇们,以及她们旁边追随着的打扮精干朝她们献殷勤互抛媚眼的俊俏少年和风雅公子们。

    所有的人都形成一股人流缓缓向西市入口涌去,说笑声,吵闹声,呼儿唤女声,呵斥责骂声一股脑儿涌入耳中,加上眼前的繁景色彩,让人头晕耳迷目不暇接。

    “这才是大唐盛世,跟我心目中所想象的一模一样。”王源嘘了口气,跟着黄三和黄英汇入人流之中。

    ……

    三人随着拥挤的人流进入西市,数十条商铺街道纵横交错,店铺之中买卖兴隆一派繁荣的景象。

    西市东坊墙边的街道便是有名的胡姬酒肆一条街,耳闻丝竹悠扬羌鼓咚咚,眼中可见不少身着华服的男女坐在大堂中饮酒喝茶歇息,走在街中往这些酒肆中看去,运气好的话还可见到身形矫健腰如细柳的胡姬少女在大堂中表演歌舞时的身影惊鸿之影。

    三人从此处抄近路前往北边的当铺一条街,王源却被所见所闻吸引,连脚步都迈不开了。

    “能进去看看歌舞就好了,好像挺好看的样子。”王源咂嘴道。

    黄三吓了一跳,忙拉着王源往前走,口中嘟囔道:“疯了不成?这里可不是咱们进去的地方。你知道胡姬酒肆卖的西域烈酒多少钱一盅么?要一百五十文钱呢,一盅酒够咱们买三大坛浊酒了。看这些女子跳舞也是要给缠头小费的,进去一趟起码花个五六百文。”

    王源也知道现在想去凑热闹不切实际,边走边笑道:“三郎,将来我必带你进去玩耍,我知道你一定也是想看的。”

    黄三苦笑道:“想有什么用?咱没那个命啊。”

    “落花踏尽落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命是有的,就怕没那个心啊。”王源微笑低语,快步穿过酒肆街。

    小姑娘黄英羡慕的看着王源的背影道:“王家阿兄出口成句,读过书就是好,虽然奴听不懂,但是感觉很帅的样子。”

    前方道路右转,便到了当铺一条街。拿着铜镜几家当铺挨个问下来,却让王源心中郁郁,自己手中的这面铜镜精美绝伦,但当铺中的黑心朝奉们却将它说的一钱不值。好好的一面崭新的铜镜偏偏被说成是‘品相不佳,做工粗糙’,出的价格最高的一家也只愿意出二百八十文。

    更有甚者,有一家的朝奉居然怀疑王源的铜镜来路不正,说王源衣着寒酸,不可能是这枚铜镜的主人,把个王源气的差点爆粗口,黄家兄妹担心王源发火,胆小怕事的他们赶紧将王源拉出当铺。

    “这帮黑心的当铺,一枚新铜镜起码值一贯多钱,他们却只愿意出三百文不到的价钱,实在是可恶。王家阿兄莫生气,咱们再问问其他几家,兴许有良心好的。”小黄英拉着王源的衣袖轻声劝慰。

    王源摇头道:“不问了,这铜镜我不卖了,大妹,铜镜送你算了,留着给你梳妆用,也不便宜这帮奸商。”

    黄英忙摆手道:“不不不,奴可不敢要,我们都是打盆水照着梳头的,可用不惯这贵重东西。”

    黄三也道:“是啊,我们可用不惯这东西,而且你过年要添置被褥衣服家具,不卖掉这东西哪来的钱?二郎,不如我们去找卖铜镜的铺子,折价卖给他们,或许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王源觉得说的有道理,送黄英云云倒是不切实际,倒不是自己舍不得,而是目前自己可是穷光蛋一个,只能卖了这唯一值钱的镜子才能买些急需的东西,也是被逼无奈。

    三人又转了一大圈来到南边的一条街道上,这里有好几家店铺是出售全新铸造的铜镜的,想必会有店家愿意收下这枚大半新的铜镜。

    然而事实证明,这又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大唐的这些商人们似乎脑子缺根弦,看见王源拿着铜镜进来,首先想到的便是退货二字,还没等王源开口便立马表明立场:“小店货物出门概不退换,当初买的时候你怎么不看清楚?”

    任凭王源磨破嘴皮,解释说折旧卖给他们,他们却异口同声的道:“旧货换钱有典当行,你要换钱该找典当行去,拿着旧铜镜来胡闹,教人以为我这店里卖的都是旧货,败坏我家店铺声誉么?”

    连续五六家,都是一样的掺杂不清,王源心里既焦躁又别扭,他不明白这些商人都是怎么了?大唐流通的货币就是铜钱,手中的铜镜也是铜做的,这就好比用黄金做的首饰换成流通的金币,就算不能等价,起码也不会损失多少;这群唐朝商人的脑子怕是一个个给驴踢了。

    倒是有一家店铺愿意回收,不过价钱也仅仅是两百五十文而已,一听这个吉利的数字,王源当即抬脚就走,他生恐自己再待一刻便会朝着那个红彤彤的蒜鼻头来一拳。

    “二郎,莫如还是去当铺换钱吧,好好说说,兴许有当铺老板愿意多出几十文。”黄三愁眉苦脸的道。

    王源跺脚道:“凭什么?真是见了鬼了,这些店铺里的铜镜跟我这枚差不多大小,最低价格都是九百文,我这大半新的铜镜起码也值个五六百文吧?干什么给他们挣黑心钱?”

    “那怎么办?”黄三也没招了。

    王源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百姓,忽然灵机一动道:“咱们当街叫卖,这条街上也许有不少人是来买镜子的,咱们直接卖给他们,价格又比店铺里便宜,难道会没人买么?”

第六章 卖镜

    (求收藏)黄三尚未答话,王源已经跳上了出二百五十文吉利数字的这家店铺旁边的大青石上,直着嗓子大叫道:“看一看瞧一瞧嘞,七成新的双鸾雕花美人镜,只要五百文,先买先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仅此一枚。”

    黄三吓了一跳,跺脚道:“二郎不可如此,在人家店铺门口卖东西,岂不是找不自在么?若是店家闹将起来,引的市令和武侯们过来可是大麻烦。”

    王源铁了心今天要卖了这枚铜镜,他不信自己来带大唐居然连卖一枚铜镜的本事都没有,心中窝着莫大的火气,不理黄三的劝告兀自挥舞铜镜叫卖。街上百姓纷纷止步,有几名本就要来买镜子的百姓已经饶有兴致的围拢上来,盯着王源手中的铜镜开始验货。

    那家铺子里的蒜鼻头掌柜果然闻声迅速出来,骈指厉声呵斥道:“你这人这般没规矩,在我家铺子外卖东西,这不是抢生意么?快滚蛋,不然我便要叫巡市武侯来了。”

    王源冷笑道:“笑话,我自卖我的,又没在你家铺子里卖,与你何干?街面是公用的,你管的倒是宽。”

    胖掌柜被王源抢白的一时语塞,终于跺脚怒道:“岂有此理,耍无赖不是这么耍的,西市是有规矩的。”

    王源扭头不搭理他,对着几名查看铜镜的百姓一个劲的推销。那胖掌柜忽然高声道:“诸位乡亲,这枚铜镜你们千万不能买,以某多年售卖铜镜的眼光来看,这一枚是辟邪铜镜,沾了邪气的东西,买回家中会让家宅难以安宁。听我一句话,这种铜镜绝对不能买,贪图便宜是没好处的。”

    几名正在相看的百姓闻言立刻退后,一人骂道:“原来如此,差点上了这田舍汉的当,拿个脏东西来害人,难怪这么便宜,这黑了心的贼。”

    王源根本不懂大唐民间流传的风俗,凡家宅不宁之人会用铜镜悬挂在家中充当辟邪之用,而这样的镜子一般被认为不适合再拿来给人使用,因为它们占了邪气。谁无意将这样的镜子买回家,便是带了邪气回家,那是极为不吉利的。

    其实日常所用的镜子和辟邪的铜镜在铸造花纹上都是迥异的,但掌柜的一说这样的话,谁还敢冒险买回家?

    百姓们纷纷斥责王源,王源明白这掌柜的是故意如此诋毁,便是要阻挠自己卖了铜镜,回头看这掌柜的捏着胡子一脸坏笑的样子,恨不得上去给他两耳光。

    “莫听这掌柜的胡说,我这铜镜乃是家用之物,年近新年,家中却无分文余钱,一家老小愁眉苦脸,实在不得已。家妻将这枚陪嫁的铜镜着我来西市上卖了换钱。可怜我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三个孩儿,这黑心掌柜的刚才出我两百文我没有答允,所以他便来诋毁我。各位乡亲父老不要受这黑心掌柜的蛊惑。”王源高声道。

    黄三在一旁翻白眼,二郎信口开河,眨眼间便编出了故事来,什么上有老娘下有孩儿的,亏他能想的出来。

    店铺掌柜怒道:“你便是说的天花乱坠,谁又能去求证?小店是卖镜子的,自然知道什么是辟邪镜什么是家常用的铜镜,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众乡亲,这枚铜镜来路可疑,买回去或受官府追究,敬告各位谨慎行事。”

    王源把心一横,既然你编故事诬陷,我难道不会编故事么,于是挺胸高声道:“诸位乡亲莫信此人造谣,我乃永安坊王源,各位自可去查证。这掌柜的如此诋毁我,我自不和他干休。各位乡亲放心,我这枚铜镜乃是家妻的嫁妆,非但不是不祥之物,相反这铜镜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吉祥之物,本人家宅平安子嗣旺盛,算命先生说便是这枚铜镜的功劳。诸位莫看我年纪轻,我可是一连生了三个大胖儿子呢。”

    黄三在一旁差点哭出来,小黄英捂着嘴巴拼命的忍笑。

    百姓中有人质疑道:“既是吉祥之物你忍心卖了?”

    王源索性瞎话编到底:“诸位,你们有所不知,算命先生说这是送子铜镜,但正因为这镜子放在家中子息太过旺盛,我今日才要卖了去。因我实在是供不起这么多张嘴吃饭了,家妻又大了肚子,眼看年后便要再添一张嘴,我这可是再也养不活了。”

    人群哄笑出声,一人叫道:“既是吉祥镜子,你又怎会如此贫寒?怕是破财镜吧。”

    王源指着那人道:“这位兄台可切不可乱说,其实……我是个读书人,家中贫寒乃是因为我一心功名,无暇挣钱养家之故。本来就算家中贫寒也可勉强度日,无奈子息太旺,多了这么多张嘴吃饭,我这书也读不成了。你若硬说因此便是破财镜,那我倒也不便和你争执。”

    店铺掌柜哈哈大笑,道:“瞎话连篇,哪有什么送子铜镜,简直是笑话。你这厮若不赶紧滚蛋,我便去叫巡市武侯来拿了你去打板子,教你光天化日之下在此胡说八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身打扮模样还自夸是读书人,说出去笑掉别人大牙,谁会信你?谁信?”

    百姓们看王源的的打扮,发髻整整齐齐,衣服熨烫的服服帖帖,确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只可惜发髻上插着的是竹筷发髻,衣服上打着几块补丁,脚上蹬着一双虽然干净但却破了头的千层底。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是信还是不信。

    王源正打算巧言让百姓相信自己编的故事,猛听人群中有人叫道:“某家倒是信他所言不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中年人缓缓走出人群。

    那中年人头戴黑色璞头帽,面目清秀,衣着考究,看上去四十许人,神态闲适,步履从容。

    “这位王兄弟,别人不信你,某却想要要信你一次,你这铜镜多少钱,我买了。”中年来到王源身旁微笑道。

    王源忙拱手道:“多谢了,本要卖五百文,但我只要你四百文,以感谢兄台信任之意。”

    中年人呵呵笑道:“某家好像捡了你的便宜呢,这样不好,五百文就五百文,一文铜钱也不会少。再说,据你所言这倒是个宝镜,怎好让你宝物卖的这么贱?”

    站立一旁的店铺掌柜叫道:“这位郎君,莫上了这厮的当,他的话全不可信。”

    中年人摆手道:“店家,你何苦为难这位王兄弟,虽说他在你店铺前招揽生意确实不妥,但谁没有急难之时?我相信若非情非得已,他也不会这么做。再说了,我大唐上下理应敬重文士,这位小兄弟既是读书人,难道不该给些敬重么?”

    店铺掌柜摸着蒜鼻头嘀咕道:“他这样子怎会是读书人?满大街的人都不信,偏偏你这位郎君信了。您大概是很少见到这种人,却不知街面上这些浑人的手段罢了。”

    中年人微微点头,对周围百姓问道:“你们都不信他是读书人么?”

    人群中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似乎各有各的看法。

    中年人咂嘴道:“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也算是个读书人,因为听了你自称是读书之人且家境窘迫,想起自己少时苦读的情形,这才决定买下你的铜镜,助你渡过难关。然有人说你不像是读书人,我也有些担心被你做戏骗了。”

    王源忙道:“这些人不过纯以衣着外貌取人,我向兄台保证,读过书这件事绝不是欺骗。”

    中年人淡淡笑道:“有时候言语辩解并没有什么用?这样吧,某来考考你,看你是否在撒谎欺骗于我。若是能通过我的考较,我便信你,也买了你这铜镜助你渡过难关。若不能,不用我来为难你,你朝那边瞧,西市的巡市武侯已经过来了,他们自然会知道如何对付你。”

    王源朝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两名全副武装腰悬长剑的士兵正从不远处走来,百姓们如避鬼魅,纷纷闪开一条通道让他们走进来。

    “都围在这里作甚?堵塞街道聚众闹事么?散开散开,都想要吃板子是不是?”两名巡市武侯大声呵斥着,目光落到王源身上,似乎意识到王源是罪魁祸首,对视一眼,双双手按剑柄举步走来。

    中年人微微摆手,人群中两名身材壮硕的大汉走上前去拦住两名武侯的去路,一名大汉在两名武侯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两名士兵面露惊愕之色,立刻停步站立不再走近。

    “小兄弟,你若真是招摇撞骗之徒,我劝你还是立刻离去,某恰好跟这两位武侯认识,也许能替你求个情,不过今后你可不能在干这样的勾当了。”中年人轻抚颌下胡须,淡淡说道。

    黄三黄英兄妹吓得脸色发白,凑上前来拉拉王源的胳膊道:“二郎,咱们还是走吧,这铜镜不卖也罢。”

    王源微笑安慰道:“不怕,咱们又没干作奸犯科之事,怕什么?”

    转头对中年人拱手道:“但不知如何考较我?”

    中年人道:“很简单,我出个题目,你能吟出几句像样的诗句我便信你,若真如你自己所说,苦读寒窗数载,想必对你是件易与之事。”

    王源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便请兄台出题。”

    中年人微微颔首,略一思索道:“看来你胸有成竹,好吧,你既卖铜镜,那便以铜镜为题作几句诗,我也不要求你如何精彩绝伦,但求工整对仗便算过关。”

    王源微微点头,皱眉垂头沉思片刻,展颜笑道:“有了。”

    中年人有些吃惊道:“这么快?”

    王源道:“仓促之间倒是想出了几句,若是不入法眼,请勿见笑。”

    中年人道:“吟来听听,仓促之间无法推敲,便是有些不工整,也是可以原谅的。”

    王源举起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口中轻轻吟道:“览镜影还在,掩镜影又无。试问镜中人,尔归去何处。”

第七章 新年

    中年人听了王源的诗句,神色很是惊讶,喃喃吟诵这几句后沉声问道:“小兄弟尊姓大名,来自何坊?”

    王源道:“在下真的叫王源,永安坊人。”

    “王源……王源。”中年人皱眉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名字,发现自己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于是微笑道:“很好很好,我信你是个读书人了,你这铜镜我便买下了,两贯钱可够?”

    王源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五百文足矣。”又压低声音又道:“不瞒兄台,送子之说乃是胡诌的,我其实还未成亲。我也是被这掌柜的逼得没法子,不过这铜镜却是我家中之物,绝非来路不正。”

    中年人微笑道:“你能坦诚相告就好,你那番话也骗不了他人。我买的也不是你这铜镜,而是你这首诗罢了。你有如此文才,千万不要荒废,读书人不怕清贫,怕的是耽于窘境半途而废;这些钱若能助你渡过难关,也算是一件功德。以你之才,好生的读书,将来必有出路。”

    中年人招招手,一名大汉快步来到王源身侧,从腰间布袋中取出两贯铜钱不由分说挂在王源的手臂上,顺手夺了王源手中的铜镜揣在腰间。

    中年人微笑拱手道:“小兄弟,后会有期。”

    王源忙叫道:“兄台高姓大名?”

    中年人头也不回,摆摆手丢来一句:“何必要知道?有缘自会再见。”几名大汉替他拨开人群开道,簇拥着他很快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中。

    两名武侯高声呵斥看热闹的百姓们散开,出乎意料的没有来骚扰王源。蒜鼻头掌柜鼓着眼愣了半晌,恨恨的跺了跺脚回店铺中去了。

    王源站在当街有些疑惑,他隐隐觉得就这么受人恩惠似乎不妥,但自己目前情形之下也很难拒绝。王源知道这中年人绝非普通百姓,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首诗竟然打动了他,竟然给了两贯钱来买下镜子。回头来看黄三兄妹,他们显然也是很疑惑,呆呆站在一旁发呆。

    “三郎,大妹,莫发呆了,咱们走吧,该去买年货了。”

    黄家兄妹从惊愕懵懂的状态中惊醒过来,黄三一言不发拖了王源快步疾走,王源被拖得脚步踉跄,忙道:“慢着慢着,也不用这么急。”

    黄三喘着气道:“如何不急?一会人家反悔了要来寻你的,今日真是运气好,居然遇到了这么个人,被你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王源哭笑不得,止住身形道:“莫担心,这人明显是个有身份的人,既然给了钱,又怎会后悔?”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想啊,这人花了两贯大钱买你那几句诗,回头必是要后悔的,要是我,转头就会来寻你讨回的。谁会这么傻?”

    王源摇头道:“你可说错了,这人可不傻,他可是个真正识货之人呢。”

    ……

    两贯钱虽不是什么巨款,但对王源来说倒是解了燃眉之急,而且王源也低估了这两贯钱的购买力,买了两身衣服一套被褥以及一大堆过年的吃食和用品之后,身上居然还剩一贯两百文。

    王源一不做二不休,让黄三兄妹在东广场上等候自己,一头又扎进了西市的人流中继续购物,半个时辰后提着一个巨大的包裹出来,跟黄三兄妹汇合。

    “又买了什么?二郎,钱总要攒起来些的,将来也好急用。”黄三对王源疯狂的购物举动甚是不满,他自己只花了不到六百文钱,买了些过年的必需品。

    王源在空地上摊开包裹笑道:“给三郎买了件新袍子,给大妹和小妹各买了件花袄,还有一床羊皮褥子是给黄大叔买的。”

    黄三惊讶道:“怎可让你如此破费?赶紧回去退了这些东西,我家里什么都不缺。”

    王源笑道:“还说不缺,瞧瞧你身上的破袍子,咱们兄弟两个这身破烂,走在街上很难不让人误会是乞索儿。还有大妹小妹她们,都大姑娘了,还穿着你家大郎二郎改小了的衣服,你这个当兄长的也忍心?大妹小妹也叫我一声阿兄,我这个当阿兄的可看不下去,这便是她们新年的新衣服了。羊皮被褥是给黄大叔的,黄大叔的病不能受冻,也算是我的一片孝心。”

    黄英兴奋的小脸通红,手摸着花袄爱不释手,黄三搓手踌躇道:“这不好,真的不好,二郎买这些东西花了多少?我发了月例就还你。”

    王源佯怒道:“莫非你嫌弃我?你也和坊里的那些人一样看不起我?”

    黄三急道:“天地良心,我何时嫌弃过二郎?只是花你的钱终归是不合适,我黄家已经受你家恩惠良多了。”

    王源笑道:“三郎莫要多想,坦然受着便是,大不了我多去你家蹭几顿饭,我自己实在烧不来饭菜,要不今年过年我去你们家一起过?”

    黄英拍手道:“好呀好呀,王家阿兄来一起过年,奴给你做拿手的年糕还有糯米糖吃。”

    王源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这些东西便当是过年的伙食费了,这下三郎该没话说了吧。”

    黄三默然无语,眼眶中已经有些湿润,这些东西算算起码一贯钱,二郎是把全部余钱都买了这些东西了。虽然跟王源从小玩到大,但毕竟王源是大户人家子弟,黄三也知道自己跟王源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王家败落之后,黄三尽力照顾王源也是出于报答和少年时的情谊,去从未想过王源会真正把自己当做朋友,今日王源所为,让黄三第一次感到二郎是真心和自己结交了。

    “大妹,这还有几包点心,还有一只烧鹅呢,回家后切了淋上油蒸热了,晚饭我便在你家吃了;对了,回头三郎在坊里铺子中买坛酒,好久没喝酒了。”

    黄三嗯了一声,低头擦去眼角的湿润,抄手将两个大包裹背在肩上,朝西市桥头走去。

    王源低声对身旁的黄英道:“你阿兄流眼泪了。”

    黄英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两人快步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三人虽然没怎么说话,但心中都充满了轻松喜悦之感。尤其是王源,一扫之前十几日的抑郁心情,脸上也有了神采。

    沿途的美景也甚是悦目,斜斜的夕阳照在永安渠河面上,波光粼粼反射着道道金光;河面上从西市散市归去的货船轻舟疾行,卖完货物的人们脸上的表情轻松愉悦,岸边街道上络绎归家的百姓们虽然脚步匆匆,但相互间依旧笑语不断。

    宽阔的街道、整齐的街坊、古色古香的绝对正宗的建筑格局、湛蓝深邃的天空,澄清如镜的河水……眼前的景物让王源心中说不出的平静。

    在所有的迷茫和不忿都慢慢消失之后,王源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这个年代的美好之处,也意识到之前的愤怒和颓废毫无必要。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真实,自己正身处这个真实的世界之中。

    无论身处后世还是在这里,自己要的是什么?还不是一次真实的生命体验么?就算这里没有有高度发达的物质享受,没有后世难以想象的一切事物,在眼前这个真实的世界中,自己也一样能活的精彩。

    王源对未来充满信心。

    大唐天宝五年的新年很快到来,事实上大唐的新年并不如王源所想象的那么传统和热闹,这里没有爆竹声声,没有火树银花,甚至大年三十的晚上也照样全城宵禁。

    人们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也只是在各家庭院点起一堆被称之为‘庭燎’的篝火,丢些干枯的竹子进去听竹子爆裂的噼啪声,而这在王源看来简直弱爆了,闻不到火药硝烟的气味的鞭炮响声,简直就像自.慰一般的无趣。

    一连数日,王源都在黄三家中蹭饭,其实王源是不想将自己陷入在孤身一人的境地中,毕竟是新春佳节,一旦独处总是不免思量后世的一些回忆,感伤如今的现状。

    初四之后,王源便不再去黄三家中了,王源看得出黄三家中的窘境;长期卧床的老父亲,两个未成年的妹妹,所有的重担都压在黄三的肩膀上,多一个人去吃饭都是一个极大的负担。而黄三虽然有两个兄长,但都已成家,都有三四个孩儿要喂养,也根本无力接济黄三,相反黄三倒是时常挤出点口粮来接济兄长们。这样的日子何止一个‘难’字来形容。

    不过让王源高兴的是,自己送的新衣服很是合身,初一那天,当黄家大妹小黄英穿上小花袄之后,包括王源在内的黄家所有人都有些惊讶。一件普普通通的花袄上身之后,黄英立刻像是脱胎换骨一般,从一个蓬头垢面的黄毛丫头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王源注意到她胸前微微隆起的两座小山丘,第一次意识到小黄英正处在含苞待放的豆蔻年华之中。不禁感叹人是衣衫马是鞍确实有道理,新衣服一上身,黄英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连举止动作,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许多。

    新年过后,一切照旧;王源越来越厌倦这个坊丁的差事,但他不得不耐着性子撑下去。西市卖诗的好事也不过是遇到这么一次,虽满腹经纶,却无法将之转换为铜钱,让王源甚为郁闷。

第八章 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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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节临近,永安坊的坊丁铺子中的气氛又热烈了起来,对于十几名值夜的坊丁而言,每年的上元节三天解除宵禁的日子便是唯一的假期,坊丁们也唯有在这三天时间才能享受到正常人的生活,而其他时间都是日夜颠倒昼伏夜出的。

    王源也很期盼上元节,他倒不是因为这三天假期,事实上在他的提议下,他和黄三私下里实行了上下半夜的轮班制,两个人都舒服很多。和收留外坊赚外快的那件事一样,黄三起初是反对的,但尝到甜头之后便再也没说过一个不字。

    王源是因为正月十四恰好是自己做满一个月坊丁的日子,才有些期盼的心情。在王源的计划中,两贯月例是要用来支撑自己的某些想法的,他很急切的要得到这笔钱,或许可以拿这些钱买些纸笔写些诗文去卖,好像在大唐这方面会有些市场,王源其实也不太确定,但是总想去试一试。

    正月十四上元前夜,子时之后,王源一如从前准时来到坊丁铺接班,黄三交代几句后便回家歇息,王源打着灯笼独自在空无人一人的永安坊南坊门所辖区域巡查。

    天色很黑,满天都是乌云,将本该高悬在天的圆月遮蔽的严严实实。西北风刮得也很猛烈,吹过树梢时发出呼呼的啸叫,一阵阵的钻巷风将街道巷落上的落叶和灰尘卷积飞扬,好几次将王源的眼睛都迷的睁不开。

    王源裹紧号衣缩着身子加快脚步,巡查完南坊门以西的南里四巷,确认一切太平无事之后,王源赶紧掉头往十字街的坊丁铺走,在那里可以稍作休息,喝几口热水烤一会火。

    然而就在沿着坊墙往坊内主街走的时候,王源似乎听到了前方坊墙上传来奇异的声响。在天空微光的衬托下,王源清楚的看见斜上方的坊墙之上有个黑色的影子一闪而没。

    王源头皮开始发紧,当了坊丁一个月,还从来没有真正遇到过状况,正犹豫着要不要避而远之的时候,猛听得‘砰’地一声响,似乎有重物坠地之声。

    “谁?”王源低声呼喝。

    坊墙下方悉悉索索发出声响,但却无任何回应。

    王源定定神,一手举着灯笼一手高举木棒缓缓向前,来到响声发出数步外将灯笼伸向前方仔细查看,灯光照亮之处,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赫然和王源的目光对视在一处,吓得王源往后退出数步,差点叫出声来。

    那是一个斜靠在矮树丛边上的黑衣人,头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捂着肩头,一只羽箭钉在肩窝处,从手掌缝隙中正微微往外渗血。

    王源吓得心脏噗通噗通乱跳,理智告诉他此事应该赶紧去禀报坊丁队长和里正坊正们,很明显这是闯入永安坊的不速之客。王源的第一反应是去拿搭在肩膀上的铜锣,那是用来示警的工具,但忽然间,耳旁隐隐听到永安坊东北方的街道上,隆隆的马蹄声和呵斥叫喊之声顺风而来。

    王源屏息侧耳细听,那噪杂声越来越近,正是沿着永安坊周围的街道一路往西南方向而来,呼喝声也断断续续听得清楚起来:“各坊……值夜坊丁……听着,有刺客逃至……左近坊区,金吾卫……巡城使高猛将军……有令,命各坊立刻搜查可疑人等,发现可疑线索立即禀报。金吾卫所属各街武侯铺武侯需立即封锁各街道……严防刺客逃窜。”

    王源心中顿如明镜,眼前这人怕便是外边金吾卫鼓噪追捕的刺客,走投无路闯入了永安坊中。王源看向地面上那蒙面夜行客,见那人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之意,应该也是听到了外边的动静。

    “求……你……救我一命。”蒙面人忽然开口了,语音细嫩娇弱,似乎是个女子。

    王源犹豫起来,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敲响铜锣通报消息,但他又好像不愿意这么做。

    “求你……我真的不是刺客……我是被人追杀,若你能救我一命,必有重谢。”蒙面人艰难的喘息着,这一次王源断定她是个女人。

    嘈杂声中,左近的民居之中有了动静,有几户窗口亮起了灯光,显然有百姓已经起身窥伺情形,蒙面女子剧烈的喘息着,忽然身子一软歪倒在地上,王源吓了一跳,探她鼻息发现尚有呼吸,而她的黑色夜行衣上已经湿漉漉全是血迹,想必是昏迷了过去。

    “各坊坊丁即刻搜查刺客,永安坊、延福坊、丰安、宣义、敦义各坊坊正即刻前往清明街武侯亭参见巡城使高将军……”坊墙之外,飞驰而过金吾卫纩骑的叫嚷声已经如在耳畔,永安坊主街街道上也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显然坊丁们都已得到消息正在集结。

    王源皱眉略一思索,一咬牙弯腰抱起昏迷的黑衣女子,沿着熟悉的阡陌小巷落拔脚狂奔,几分钟后便来到自己的小院外。环顾四下并无异状,王源迅速进屋入房,将那昏迷的女子放在床上,手忙脚乱的扯碎一件破衣裳,胡乱将女子肩膀处的伤口简单包扎起来,拉上被褥紧紧盖住。

    做完这些,王源已经气喘吁吁面色煞白了,心脏也紧张的咚咚直跳。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外边坊丁们已经集合,自己再不出现便会惹人怀疑。在出门之前,王源还不忘仔细将手上的血迹洗干净,整理一番才迅速奔向南坊门处。

    王源赶到的时候,南坊门已经被打开,十几名坊丁正聚集在门内空地上议论纷纷,站在队末的黄三看到王源赶到,终于松了一口气。坊丁陈头儿怒目呵斥道:“王二郎,你去哪里偷懒了?没听见外边动静么?”

    王源捂着肚子赔笑道:“哪敢偷懒,只是冻坏了肚子,急的不行,不得不去茅厕解决。发生什么事了?”

    陈头儿斥道:“你问我,我去问谁?睡得好好的被吵闹起来,赵坊正去拜见巡城使了,大伙儿在此待命等候,听说好像是有刺客从东面万年县所辖坊区逃了过来,在咱们永安坊左近消失了踪迹。”

    “刺客?好厉害。”王源吐吐舌头缩在队末阴影中站好。

    赵坊正带着几名里正已经出了永安坊前往东边的清明大街武侯亭去拜见巡街使。众人只能伸着脖子在寒风中等待消息,从敞开的坊门中可见外边大街上武侯纩骑一群群举着火把纵马飞奔的身影,气氛很是紧张。

    王源心中暗暗吃惊,这么大的阵仗,看来自己救的那名蒙面女子是犯了什么大事了,也不知道自己冲动之下救了她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不过王源却并不后悔,相反一个月的无聊日子之后,突然出现的这件事倒让人有些莫名的兴奋。

    约莫半刻钟后,赵坊正气喘吁吁的带着永安坊七八名里正终于回来了,命坊丁们关上坊门之后,赵坊正传达了金吾卫巡城使的命令。

    “诸位,有刺客逃逸到左近消失不见,巡城使高猛高将军调集金吾卫巡城兵马已经将左近六坊所有街道尽数封锁。高将军命各坊先自行在坊内搜查。你们都要认真的去搜,万不能让刺客藏匿在我永安坊内,否则可要担上大干系。从现在开始,东西南北各负其责,各里正坊丁都要参与搜查,看见可疑线索及时禀报,都听明白了没?”

    众人齐呼:“明白了。”

    当下赵坊正带头,众里正坊丁们点起火把,按照平日熟悉的值夜区域分派搜查人手,片刻后散入坊间各个角落,开始仔细搜查。一时间永安坊中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第九章 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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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源自然是和黄三搭伙在南一里到四里范围内巡查,这也是王源希望的结果,他一直有些担心,在发现蒙面女子的地方会留下血迹,若别人在这一带搜查,难免会发现这些血迹。

    王源沿着坊墙头前装模作样的搜查,后面的黄三提着灯笼一言不发的跟着,在离开坊内主街很远的时候,黄三忽然道:“二郎,我有话问你。”

    王源回头看去,见黄三面色有些凝重,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王源笑道。

    “二郎,你有事瞒着我么?”

    王源心里咯噔一下,装作不在意的道:“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你怎会这样想?”

    黄三伸手将王源拉到一道矮墙边,用灯笼照着王源的胸口,低声问道:“那你告诉我,你身上这片血迹是怎么回事?”

    王源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号衣前胸处果然有巴掌大的一片黑乎乎的血迹,顿时吓了一跳,显然是刚才抱起那女子沾了血迹,出门前记得洗手,却忘了检查一下衣服。

    “刚才我就发现了血迹,你没见我刻意站在你身前挡住你么?我是担心被其他人发现了。二郎,你到底做了什么?”

    王源暗责自己太过疏忽,如果刚才在众人面前暴露了身上的血迹,必会引来极大的麻烦,幸亏黄三机智的替自己遮挡。难怪刚才黄三有意无意的在自己身前晃悠,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王源赶紧脱下号衣翻转穿上,反正这号衣自己保管自己洗,一时之间也没人会发现端倪。黄三无声的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王源,似乎在等他的解释。

    王源并不打算告诉黄三实情,他不想将黄三扯进来,因为此事不知是福是祸。穿好衣服后也想好了对策,于是对黄三招了招手道:“三郎跟我来。”

    王源迈步朝发现蒙面女子的地点行去,黄三满腹疑窦的跟在后面。到达那一从矮树旁,黄三立刻发现了异样,矮树丛枝叶断裂显得七零八落,周围的荒草也有被踩踏的痕迹。

    “二郎,这是怎么回事?”黄三低声道。

    “三郎,这里就是那刺客潜入的地方,先前我巡查的时候恰好在此处看见了那刺客。”

    “啊?”黄三吓得叫了一声,声音颤抖道:“那你为何刚才不向赵坊正禀报?”

    王源摇头道:“不是不想,我是不敢。我巡查到此处,恰好看见那凶神恶煞一般的刺客从坊墙上翻落下来,刺客确实受了伤,但是只是皮外之伤,我还没来得及喊叫,便被他用剑指着脖子了。我胸口的血迹想必就是那刺客抓住我胸口衣服时留下的。”

    黄三惊骇道:“那……那刺客要杀你?”

    王源低声道:“本来我以为必死,但刺客却没有杀我,现在想来,他定是怕杀了我暴露了心中。那刺客记住了我的相貌,警告我说,如果我敢泄露他的行踪,便要取我性命。”

    黄三扭头四下里张望,生恐刺客就在左近一般,咽喉头滚动咽着吐沫哑声道:“也就是说,那刺客现在确然就在咱们永安坊中么?”

    王源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放了我之后纵身就上了坊墙,沿着墙顶往西边去了,到底是出了永安坊还是又从别处进来躲藏,我却不知了。”

    黄三愣了片刻,忽然迅速动手开始捡地上的断枝残叶,王源皱眉道:“二郎做什么?”

    黄三焦急道:“赶紧动手清理痕迹,待会被人发现痕迹问起来,你我怎么交代?二郎既然已经隐瞒了,咱们便该隐瞒到底,刺客既和二郎照面,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的,否则对二郎不利。既然刺客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我想金吾卫也未必能抓住他。”

    王源有些感动,黄三其实是个老实巴交的顺民,胆子并不大,但此刻却丝毫没有犹豫的站在自己的立场替自己隐瞒,这才是真兄弟。王源本就打算找机会来清理一番现场,于是立刻动手收拾,两人将乱七八糟的现场整理好,地上和枝叶荒草上的血迹也尽数清理,尽量让这里看上去没什么破绽,这才悄悄离开。

    永安坊内的自查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弄得家家户户鸡飞狗跳,但却一无所获。凌晨时起了猛烈的北风,天气也越来越冷,坊丁们都缩着脖子咒骂,搜查也大多敷衍了事。赵坊正其实巴不得是这个结果,立刻将永安坊无刺客踪迹的消息禀报坐镇清河街的巡城使,而坊内的搜查也同时告一段落。

    王源和黄三一直坚持巡查到天亮,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清理过的现场周围转悠,以防有人发现那里的蛛丝马迹,好在也没人多管闲事特意沿着坊墙搜查,倒也平安无事。

    天亮后开了南坊门交接差事之后,黄三拉着王源去吃早饭,被王源以疲劳之极很想睡觉为由婉言谢绝。王源其实是急着要回去看那蒙面刺客的伤势,一夜过来不知那人是死是活,万一死在自己的家里,那可是件棘手之事。

    清晨的天空铅云低垂,不知何时北风已停,空气中竟然有些莫名的燥热,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当王源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到自家院子里的时候,忽然感觉脸上凉飕飕湿漉漉的,抬头一看,天空中竟然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来。

    王源心中暗喜不已,暗暗祈祷雪下得越大越好,因为自己其实最担心的便是昨夜因慌乱和昏暗会导致很多痕迹没能抹去。天明之后一旦武侯进入坊中搜查,必会轻易发现漏洞。只要这一场大雪下来,那么什么痕迹都将被覆盖起来,便可免于担心此事了。

    带着这样的期盼,王源特意驻足站在院子里停留了一小会,见雪花从点点飞絮变成鹅毛飞舞,这才心满意足的开锁进屋。

    屋子寂静无声,王源点燃桌上的油灯,掀了草帘往房里走,房里昏暗漆黑,鼻端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王源举着油灯来到床前,朝床上一眼看去,忽然傻眼了。

    床上被褥散乱,但却空空如也,原本放在床上的蒙面女子居然不见了踪迹。王源正诧异间,猛觉得脖子上肌肤冰凉,斜眼看去,一柄闪着寒光的剑锋贴着自己的脖颈伸出半截,紧接着有人在耳边冷冷道:“莫乱动,不然我便割了你的狗头。”

    王源一动不动,皱眉道:“你便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后面用剑架在王源脖子上的正是救回来的蒙面刺客。

    “我为何在这里?你是何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王源皱眉道:“你得了失忆症么?昨夜若不是你开口哀求,我又怎会救你这个被追捕的刺客?现在你倒问我这些。”

    身后女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昨晚的情形,片刻后那女子低喝道:“我必须离开这里,请你帮我逃出去,事后定有重谢。”

    王源冷笑道:“你是求我还是威胁我?我冒着危险救了你,却被你用剑指着脖子威胁,这可真是没有天理了。若是求我起码也要有个求人的样子。”

    女子低声斥道:“我手一挥,你便横尸于此,不想死的话便想个办法让我出去,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王源心头火起,自己担惊受怕救了这女子,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如此不通情理,就算不感激到以身相许,起码也该说个谢字,对自己客气些,哪有一照面就喊打喊杀的,真是莫名其妙。

    “这位姑娘,你听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么?早知你反咬一口,就该让你死在坊墙根下。你想走便自己走,我可没用绳子捆着你,你让我很不开心,我不会帮你的,有种就在我脖子上割一剑。”

    女子怒道:“你不怕死?”

    王源俯身将油灯放在床边木柜上,那女子手上剑刃一压,斥道:“不许乱动。”

    王源怒道:“我偏要动,你奈我何?外边武侯满大街设了关卡,我倒要瞧你能逃到何处去?有胆量便动手。”

    女子喘息声甚大,似乎气的够呛,王源心中也有些担心,生恐刺激的狠了,若是这疯女人真的一剑割下来,那可真是糟糕了。

    然而让王源意外的是,女子沉默了半晌,忽然声音转柔道:“我若能自己离去,又何必来逼你?这位公子,你既救了我,便好人做到底,想法子助我离开这里。我被金吾卫缉拿,留在你这里会连累你的。”

    王源冷笑道:“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用?我把你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受连累了,麻烦你,要么给我一剑,要么把剑拿开,这玩意可吓唬不了我。”

    脖子上的剑停了片刻,无声无息的移到一边,王源慢慢转过身来,只见那女子一手捂着肩头,一手握剑垂在身侧,脸色白的吓人,无力的靠在墙上大口喘息,身子也瑟瑟发抖。

    王源摇头道:“身受重伤,又流了那么多的血,你若不想死的话还是上床盖好被褥乖乖躺下的好。”

    女子倔强不动,王源摇摇头迈步朝外边走,女子惊问道:“你干什么去?”

    王源头也不回道:“告密去,叫人来抓了你这女刺客。”

    女子大惊,欲过来阻拦,身形一动,突然咕咚一声摔倒在地,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王源赶紧去查看情形,只见那女子双目紧闭,手脚冰冷刺骨,鼻息咻咻作响,片刻后双颊弥漫酡红,一摸她的脑门,竟然是一片火烫。

    王源手忙脚乱的将她抱到床上躺下,仔细查看她肩头的伤口,只见伤口处血肉模糊一片,周围红肿鼓胀,似乎有感染的迹象。

    王源突然记起昨晚救她回来的时候,她的肩头插着半只羽箭,但现在羽箭却不见了,只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显然是这女子自己将箭拔了出去,而且还在伤口边动了刀子,不禁有些惊讶这女子的凶悍。

    伤口一旦感染化脓,弄不好这女子的性命必将不保,必须要立刻采取措施。王源立刻行动,来到西厢房点了炉子烧起开水,将前几日喝剩的半坛浊酒倒了一碗端进房来,撕开伤口周围的衣物,用酒水倾倒在伤口上消毒,再用干净布条紧紧包住伤口。

    女子处在半昏迷之中,消毒伤口的时候只轻呼了数声,却并没有醒来。

    瓦罐中的水烧开之后,王源又去调了一大碗淡盐开水端进来,撬开女子紧闭的嘴巴,强行灌了进去。片刻后女子的额头上渗出层层细汗,冰凉的手脚也稍稍温和了起来,短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王源终于略略松了口气。起码目前平稳了下来,一时半会没有性命之忧了。

    一顿忙碌之后王源也是头晕眼花,但他还是强撑着起身出了门,赶到十字街文大娘的铺子里买了十几张芝麻饼回来,而外边已经是大雪漫天迷茫一片,地面屋顶树梢头都已经一片雪白,坊中也是一片安静,似乎金吾卫兵马也并未进坊来搜查,这让王源放心不少。

    回到房中,就着热水吃了两块饼,王源实在撑不住了,于是将西厢房的柴炉搬到卧房中摆上一大罐的小米粥慢慢的煮着,在地上铺上草席当地铺,之后一头扎在地铺上呼呼睡了过去。

第十章 余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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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兵马破门而入,拿着长剑的士兵直奔厢房,剑光起落,床上的女子当即殒命,鲜血迸溅的到处都是。一名凶神恶煞一般的军官将王源从地铺上抓起来,狞笑着大吼:“你敢窝藏刺客,杀无赦!”然后拔剑刺入王源的胸膛。

    王源张口大呼,拼命挣扎,但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身上也没有丝毫的力气,眼睁睁的看着长剑穿透身体。

    “啊!”王源大叫着醒来,猛地从地铺上弹起身来,大口喘息着仓皇四顾,身上汗湿一片。

    屋子里静悄悄的,柴火烧的正旺,干柴在炉子里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炉子上方的瓦罐咕咚咕咚的冒着蒸汽,散发出粥米的香味。王源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只是南柯一梦。

    王源朝墙角处的床上看去,只见那受伤女子正倚在床头惊讶的看着自己,房里的光线虽暗,但却似乎能看见那女子的双眸闪闪发亮。

    王源摆动僵硬的身体,轻声道:“发了个噩梦。”

    女子微微的声音传来道:“我想也是。”

    炉子上米粥咕嘟嘟的响,已经要溢出来了,王源忙过去将瓦罐拿下来放在地上,扭头问道:“姑娘饿不饿?吃些东西吧。”

    “我不饿。”女子摇头,但‘咕噜噜’一阵异响声响起,明显是肠胃蠕动之声,那女子有些尴尬,垂头无语。

    王源笑道:“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老实。”于是用木勺盛了半碗米粥放在一旁凉着,又拿了买来的芝麻饼摆在炉火边烘烤。

    “喝点粥,吃些饼,对你有好处。”

    女子默默看着王源忙活,忽然轻声道:“多谢公子了。”

    王源微笑道:“别用剑指着我喊打喊杀,我便谢天谢地了,谢倒却是不必了。”

    女子哼了一声扭头不语,王源一笑,站起身来走到用草帘遮盖的严严实实的窗洞边,轻轻拨开一个缝隙朝外看;一缕刺目的天光伴随着一股冰冷的寒风照进来,照亮陋室一角。王源打了个寒战朝外看去,屋外院子里一片白茫茫,大雪依旧在飘落,地面上也已经积了半尺高的积雪,四周寂静无声。

    “雪好大,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这么大的雪,金吾卫兵马应该暂时不会来搜查了,他们发现不了痕迹,除非是挨家挨户的搜查。”王源低语着将窗户上的草帘恢复原样,用草绳牢牢的拴在下方的木楔上。

    “今日是上元佳节,他们不会挨家挨户搜查的,只是会加强街道上的巡察。”女子低声道。

    王源将米粥和饼送到女子身边道:“吃吧。”

    女子吃力的动着身子,想坐起身来,但努力半晌之后终于气喘吁吁的放弃了。王源注意到她半边身子似乎根本用不上力,于是微笑道:“算了,你还是别乱动了,如你不介意的话,我喂你吃几口算了。”

    女子脸上泛红,连连摇头道:“不用不用。”

    王源却已经坐在床沿边,用木勺舀了粥缓缓凑过来送到女子的口边,女子略一犹豫,还是张口将粥吃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女子从王源手中一口口的吃着粥,忽然间两人都觉得有些莫名的尴尬。王源觉得自己就像是伺候丈夫的小媳妇,那女子更是因被一个陌生男子喂食,显得举止无措。偶尔和王源的目光对视之后,立刻便将眼睛移向别处。

    王源有意的和她玩对视的游戏,报复她之前的无礼,进而目光中渐渐有些肆无忌惮,直到女子面庞上显出愠怒之色才得意的作罢。不过这一番打量倒也将女子的相貌看的清清楚楚。虽然青丝散乱,虽然面色憔悴苍白,但难掩女子的美貌。弯弯黛眉之下,一双星眸灿若星辰,小巧可爱的鼻子和嘴巴,脸颊边还有两只小小的梨涡。

    王源昨晚救她回来时也没细看,那时候很是慌乱,也没心情去看她相貌,此刻近在咫尺面对如此美貌女子,心中不免也有些异样,一个月来,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唐美女;虽然黄家大妹相貌也不错,但终归是个没成熟的小姑娘。

    奇妙的气氛中,好容易半碗粥和一块饼吃完之后,女子闭目摇头表示已经够了,王源也暗暗松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额头上也出了汗,不觉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姑娘,你的伤口感觉如何?”

    女子微微摇头道:“我不知道,伤口疼痛的很。”

    王源打了半盆热水端过来道:“要不要洗把脸收拾收拾?这样心情可能会好一点。”

    女子怀疑王源另有企图,但身为女子最注重外貌整洁,看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她意识到自己此刻定是形容邋遢,于是点头答应。

    王源打了盆热水来却不动手,直到女子主动示意要他帮忙,这才上前用布巾沾湿了热水,仔仔细细的将女子的头脸擦拭干净。王源的手不时触碰到女子娇嫩的肌肤,初时女子还蹙眉有些避让,但很快便似乎听天由命了。

    女子半边身子有些麻木,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布,王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怕是伤口已经恶化了,替女子擦拭之后,王源皱眉:“姑娘,请恕我冒犯。我需要替你检查一下伤口,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女子梳洗之后显然精神好了不少,轻声道:“此事不忙,恩公,奴还没多谢你相救,奴之前对你有不敬之处,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王源笑道:“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否则我便将你丢到屋外去了。”

    女子展颜一笑道:“郎君好心人,不会那么做的。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王源道:“姓王名源,本坊坊丁一名。”

    “原来是王公子,奴姓李,名欣儿,家中行十二,恩公可呼奴十二娘。”

    王源拱手微笑道:“十二娘你好,你也不用恩公恩公的叫,永安坊中的人都叫我王二郎,你也这么叫便是。”

    李十二娘微微颔首道:“唔……也好,王二哥,奴唐突问一句,你既知道奴是为南衙兵马追杀,昨夜又为何救我?不怕受牵连么?”

    王源笑道:“我怎会不害怕?事实上我昨晚救了你回来之后便有些后悔了。但姑娘开口请求,又命在旦夕,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李欣儿微微点头,咬着下唇又问:“既是现在后悔,你为何没有将奴交给金吾卫呢?金吾卫或会给你赏赐呢。”

    王源歪头笑道:“能有多少赏赐?”

    “奴不知,但起码几贯赏钱总是有的。”

    王源猛拍大腿道:“哎呀,早知有这么多赏金,我便该将你交出去,失策,失策之极。”

    李十二娘面露愠怒之色,但忽然意识到这不过是王源的调侃,脸色一沉道:“王二哥,奴是认真跟你说话,你也跟奴正经说话好么?”

    王源微微一笑道:“姑娘想要我说什么?救了就是救了,难道非得要什么理由么?我王源虽是草民一介,但却有扶弱之心,昨夜姑娘身受重伤倒在坊墙下,金吾卫旦夕便至,我一时生起扶弱之心将你救起,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而已。”

    李十二娘哦了一声,微微点头,蹙起秀眉思索了片刻忽道:“王二哥可知奴是什么人?你就不担心救的是个穷凶之徒?”

    王源道:“自然担心,那么姑娘可否告诉我,你是否是个穷凶之徒呢?”

    李十二娘歪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有何区别么?”

    王源点头道:“说的也是,既然已经救了你,是与不是都没什么区别了,但愿你不是吧。说实话,我现在很是后悔,我为自己昨夜的冲动行为而自责,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了结此事。看昨夜金吾卫的阵仗,我猜想你必不是一般的人,也许我真的惹上麻烦了。我现在只想你赶紧伤势痊愈,在没被发现之前送你离开这里。”

    李十二娘盯着王源看了片刻。轻声道:“给王二哥添麻烦了,你放心,我一旦伤势好转便立刻离开。只是以目前的情形,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了,我肩膀上的伤口肿的厉害,伴有麻酥之状,据我所知,这是中毒之象。”

    “中毒?”王源吓了一跳。

    “是,金吾卫巡城纩骑喜欢用黑乌头慢毒淬箭,这是他们追捕人犯的特有手段,我昨夜便是中了这种毒。醒来时奴自己拔了毒箭剜了伤口周围的毒肉,但却无法去除干净。奴没猜错的话,你昨晚应该是用酒帮奴清洗了伤口。只是……只是你一片好心,却是帮了倒忙,你不知以酒清洗伤口,却加速了毒气蔓行。所以我刚才醒来的时候,感觉半边身子麻木,便是跟此有关。”

    王源啊了一声,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居然做了坏事,难怪昨天自己替她处理伤口的时候发现伤口周围血肉模糊,却原来是这李十二娘自己动手剜了些毒肉。而自己却弄巧成拙,让余毒运行加速,导致伤势恶化了。

    “这……这可真是……哎,我真是糊涂了。”王源顿足自责。

    “王二哥莫责怪自己,这是金吾卫手段歹毒,你原是一片好心,与你并无干系。”

    “那现在怎么办?可有解毒之法?你写个方子,我去街市上替你买药回来。”

    李十二娘微微摇头道:“这毒不是要人性命的,金吾卫用这种毒本就是用来抓捕人犯所用,会让人身体逐渐失去行动之力,束手就擒罢了。这毒我本有解药,可惜昨夜并未携带。药店之中自然有解药药物可配,但你却不能去抓药。”

    王源道:“你是说一旦去抓药配药便会为人所发觉?”

    李十二娘点头道:“是,而且即便你抓到药来,须得在此处熬制,药物味道浓郁,必会散发出去。这永安坊现在必已经是金吾卫重点监视之地,这不是主动暴露行迹,引他们来抓么?”

    王源微微点头道:“你说的很是,那现在该怎么办?”

    李十二娘愣了片刻,忽然猛用力在床头坐起,挣扎用力抬起身子给王源行礼,王源忙上前扶住道:“这是作甚?”

    李十二娘用力过猛,喘息甚巨,稍稍平复了片刻道:“恩公既救奴一命,便救到底吧。奴想请恩公帮我去请一个人来此,唯有此人,方能替奴解毒,并救奴出去。恩公帮奴这一次,以后奴必有重报。”

第十一章 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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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积雪过膝的街道上,王源吃力的沿着街边行人踩踏的足迹行走着;雪已经下的很小,细雪缓缓飘落在他的头脸衣服上,将王源的身上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雪绒。

    王源时不时朝街道上观察,每过一个主街的十字路口他都要偷偷的瞄几眼设在十字街角落的武侯亭。让王源欣慰的是,大雪覆盖的街道上并无金吾卫士兵调度搜捕的身影,十字街口的武侯亭也是一片平静,武侯们都缩在里边烤火聊天,并没有全体出动的缉拿追捕人犯的迹象。

    王源要去的目的地是长安东南的晋昌坊,在晋昌坊中有李十二娘口中所说的那个能替她解毒,救她出去的那个人;李十二娘说,那个人是她的师傅公孙兰。王源觉得很合理,李欣儿是个武艺高强的女子,她的师傅也必然是个武艺高强的世外高人,以此刻的情况,自然是需要传说中的高人前来搭救,合理的很。

    王源并没有细问李十二娘的来历和被追捕的原因,不是王源不想知道,而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救下的李十二娘的身份很不简单,一个美貌而身怀武艺的女子,半夜里被金吾卫从东城追到西城,这件事本身就很让人惊讶了。

    王源有意识的不去多问,以免得知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陷入其中过深而不能自拔。一个月的大唐经历告诉王源,在大唐帝国,自己只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人物,完全没有自保能力,在想办法进取的同时首要还是要注意自己的安危。

    况且王源也能感觉到李十二娘对自己还是抱有戒心的。也许她根本就没想让自己知道身份,既然如此,王源觉得还是不要探问为好,解了女子的毒,让这一切都过去,或许是目前唯一应该去做的事。

    晋昌坊在长安东南,距离永安坊六坊之地,王源是第一次来到长安东南边的民坊,感觉和永安坊左近的坊区变化甚大;首先感觉到的便是豪门大户的增加,这一点很好断定,因为临街在坊墙上门户朝外的朱漆大门很多,这在西城坊区凤毛麟角。

    唯有高宅大户位高权重之家,方能不受高墙所困,不像普通百姓一般被关在监狱一般的坊墙内,而是可以独立朝大街上开着府门,这一点王源是知道的。

    另外,从坊内民居中也可见端倪,凌驾于坊墙之上的精致楼阁历历在目,虽然被大雪覆盖,但飞檐崖角之下色彩斑斓的木雕花檐还是能窥见一斑。况且街面上行走的百姓的穿着神态,言行举止都甚是不同,和西城比较起来,东城的百姓们显然富裕自信快活的多。

    大唐长安城本就是东城繁华胜过西城,这并不稀奇。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就是,太极、兴庆、大明这三大内宫都在东城,富贵官宦之家也大多住在东城;若说长安是大唐的政经中心的话,东城便一定是长安的政经中心。皇上住在哪里,哪里就繁华鼎盛,这是个不需要多作解释都能明白的道理。

    虽然第一次来到东城,但晋昌坊并不难找,根据李十二娘所言,王源远远便看到了晋昌坊的地标性建筑,那是一座高高耸立的七层高塔。王源知道这便是后世也名声远扬的大雁塔。六十多米高的高塔在高层建筑很少的长安城中显然是个极为醒目的地标指示,就算不认识路,也能仰望着他的雄姿毫无悬念的抵达。

    雪终于停了,天上的云似乎也在变淡,西边的天空竟然露出了一丝丝的云彩之色,时间应该已经到了黄昏时分。虽明知今日是上元节之夜,今夜并不会禁夜,王源还是下意识的有些担心,总是竖着耳朵去听街鼓之声。王源有些悲哀的想:只一个月时间,自己便适应了被圈养的事实,对突然到来的自由夜行都不习惯了。

    晋昌坊西门大开,进了坊门之后王源才真正见识到东西城坊内的不同。同样是十字街横贯东西南北的格局,但这里的街道两旁都是两层三层的精美房舍,坊内店铺也是密密匝匝。民居也并不像永安坊那般的拥挤,高宅大院举目可见,这些宅第的庭院中树木葱郁古柏森森,像是一个个的大园林。光是看居住环境就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在走过晋昌坊十字街口不远,王源快步来到隐藏在巨木高林之侧,山门森严的大慈恩寺。那座高高耸立的大雁塔便是在这座大唐长安最负盛名的寺庙之中。慈恩寺的山门紧紧关闭着,门前广场上空无一人,这和王源想象的完全不同。王源以为上元之夜这里必是灯火璀璨人来人往,但事实上,却并没有多少人迹。

    顺着慈恩寺的南墙,踩着厚厚的积雪,王源缓缓朝东边行去;葱郁的松柏之下,天光几乎全部被遮掩住,若非积雪返照提供了些辨识的光线,此处几乎就是黑乎乎的一片。王源透过树林的缝隙,远远可见到坊内街道巷弄以及百姓的宅院门口已经有灯火闪烁,那是上元夜挂上的灯笼,红通通一片,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行了足有里许之地,终于,过了一条横巷之后,王源鼻端一直萦绕的若有若无的梅花香味忽然变的极为浓郁,同时在巷子深处,一座庭院积雪的柴门出现在眼前。王源吁了口气擦了擦汗,按照李欣儿的提示,这里正是李欣儿的师傅公孙兰居住的地方。

    王源轻手轻脚上前从紧闭的院门缝隙往里窥伺,院子里黑乎乎一片树林,寂无人声。王源用力推了推门,柴门发出咯吱声响,顶端茅草上的积雪簌簌而下落了王源一身,却发现院门紧闭,似乎从里边拴了起来。王源又大力推了几次,甚至高声叫了几声,里边依旧丝毫没有动静。

    王源犯了难,来时李欣儿告诉自己,她的师傅公孙兰脾气有点古怪,隐居于此从不与外人接洽,没得到她的许可决不能造次,否则后果很严重。王源想了想,决定稍微等候一会儿,也许能看到公孙兰在院子里出现,那时再引起她的注意也不迟。

    西方最后一丝天光消逝,本该立刻变得黑暗的天色却怪异的变得亮堂了起来;在下了几乎一整天的大雪之后,天上的云变的稀薄而零散,上元夜的金黄之月斜斜的在东方天空中出现,透过乌云的间隙,终于将清辉洒向大地。

    王源浑身冰冷的站在院门前的阴影里,缩着身子不时的跺脚,随着月亮一点点的升高,王源心中的急躁也一丝丝的积累,终于王源不愿在无谓的等候下去,他要进去一探究竟。

    院墙旁边有棵碗口粗细的树,王源奋力爬上其上丈许高,瞅准院内地面的一片积雪纵身跃下,就像一块木头插入齐膝身的雪地里,雪够深,一点也没伤到自己。

    爬起身来,抖落脖子身上的积雪,王源发现自己置身于密密匝匝的一片梅林之中,明亮而朦胧的月光从梅树的缝隙洒落下来,空气中似乎流动着一条芳馥的无形之河,馨香之气直入心脾,让人神情气爽,心神愉悦。

    王源侧耳听了听动静,发现虽然只有一墙之隔,院子里和院子外截然不同,站在院门口的时候还能听到远处街市上的人声笑语,而此刻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居然耳畔一点声音也没有。这也许是因为院子里密密麻麻的梅树林以及枝头地面厚厚的落雪吸收了声音的缘故。

    王源不愿显得自己偷偷摸摸的行事,整理好衣衫后走向林间开辟出来的空旷之地,在被积雪覆盖之前,那里应该便是道路。沿着梅林之间的小道往前走,梅林在两侧延伸,忽然间眼前的地形豁然开朗,一方七八丈见方的小池塘出现在面前,池塘中黑黑的残荷伞盖顶着白皑皑的积雪矗立水面之上,月光之下,凝立不动。方塘对面,数间茅舍坐落在梅林之侧,屋子里闪着橘黄的灯光,显然主人是在家的。

    王源忙快步来到茅屋之前的门廊上,整理衣冠伸手轻轻叩击屋门,等了半晌还是没人应答。王源索性轻轻推开门,只见堂屋内空无一人,一张长几摆在中间,上边摆着一架瑶琴和几卷书,一盏油灯放在长几角落,正寂寞的扑腾着火苗。长几旁边摆着几只棉布蒲团,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淡雅朦胧的字画,几盆山竹和绿物摆在屋角处。

    屋子中透露出素雅清净甚至有些落寞的气息,给王源的感觉像是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公孙师傅可在家中?在下王源受人之托前来求见。”王源抱拳对着屋子里的空气说话,好像突然间这静默的空气中就会显现出一个人形来一般。

    然而,王源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声音,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好像是给予他回答。

    王源正欲再叫一声之时,忽然间他似乎听到了远处有什么动静,沙沙沙好似人的脚步之声,那声音是从茅屋后方传来;王源赶忙下了门廊,从茅屋边葱郁的竹林之侧绕行往屋后。屋后还是一片梅林,但王源看到了雪地上的一行足迹,而且也看到了足迹通向的地方,密密的梅树虬枝之间闪烁的一缕灯光。王源精神一振,沿着足迹快步朝光亮之处行去。

第十二章 佳人

    离着数十步远的距离,可见一盏红色宫灯挂在树枝之间,透过朦胧柔和的灯光,王源看到了一个无限美好的女子背影。那女子白衣飘飘背对王源站在雪地中的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身材修长完美,纤腰合度,长发如瀑,正抬头仰望着天上的满月。

    王源屏住呼吸,不再前进一步,心中升起不愿打搅眼前这美好场景的念头,藏身梅树之后,静静注视那女子。

    四下里静悄悄无声,月夜之下,雪地倒映清辉,将女子身上的白衣镀上了一层白色的光晕,越发显得此情此景如梦如幻。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衣袂一动,右手袍袖微微扬起,一道寒光从袖底闪出,王源这才发现,这白衣女子手中竟然握着一柄青光森森长剑,不禁心中一凛,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女子低下头来,似水衣袖轻轻拂过长剑的剑刃,手腕微微一抖,长剑青光闪烁,顿作嗡嗡鸣响之声,周围数棵梅树上的积雪似受震动簌簌而下。

    王源大气不敢出,只瞠目看着这一切,只见那女子纤腰轻轻摆动,如柳枝随风舞动,长剑亦斜斜作势,一声轻叱之后,剑光猛然如匹练一般的展开,初时甚慢,不久便快如闪电。快虽快,但剑光所及竟然好像有迹可循,如一道道光影,一条条流萤火环绕身周,让人目眩神驰,叹为观止。

    王源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月光之下,剑光之中,他也看清了女子的面容,那是一张脱俗绝世之美的面孔,修眉如远山,星眸似秋水,粉颊菱口,冰肌玉肤,宛如画中之人飘然入世。

    王源的心头不由自主的涌起几句诗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深谷,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不过从这白衣女子的外貌上来看,虽无法判断这女子的确切年纪,但显然看上去年纪不大,应该在二十许人的样子,王源觉得自己找错了人了。虽然李欣儿并没有特别说明公孙兰的年纪和长相,但作为李欣儿的师傅岁数应该不会很年轻,公孙兰在王源心中已经默认她是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最少也是个半老徐娘,而眼前这个女子显然似乎对不上号。

    王源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悄悄的退走,因为私自闯入他人宅院,窥伺一个年轻女子的行为显然不太合适,但王源发现自己根本挪不开步,因为如此美好和让人惊奇的场景,在王源所有的经历之中都不曾出现过。

    女子依旧在舞剑,她的身形动作看似极快,但奇怪的是却又清晰可辨。眉梢唇边,指尖衣角,每一次的腰肢摆动,每一次的腾挪扭转都似乎慢到极致,却又像是快到极致,既凝重优雅,又曼妙轻灵。与其说是在舞剑,倒不如说是在剑舞。

    随着女子身姿更急,她周遭的梅树似乎受到无形的力量所牵引,开始微微摇弋,虬枝上的落雪也纷纷如飞絮一般飘飞,连同地上的雪尘围绕在白衣女子的周围,形成一道薄薄的雪幕。而雪幕之中的女子,像是隔着一层轻纱般的布幔,在布幔的那一头轻歌曼舞一般,这场景简直如梦似幻,让王源呼吸几乎停顿,不敢惊扰这惊世骇俗的一刻。

    就在王源沉醉于眼前的情景不可自拔之时,一声清冷的娇叱响起,但见那缓缓旋转的雪幕上方,一具曼妙无比的身体跃起在空中,身姿弯成一道不可思议的弧线,映衬在圆月之间,剪影美轮美奂;于此同时,一道迅捷如电的寒光照亮王源的双眼。

    王源原本情不自禁的要喝一句‘好’,瞬间这个‘好’就变成了下意识的“不好!”,眼看着那寒光激射而至,电光火石之间勉力将头往面前的梅枝之后藏了藏,但哪里来得及,只惊呼一声:“我命休矣。”便觉半边脸庞一阵冰凉麻木,吓得几乎晕过去。

    “扑”的一声,一柄长剑插在脸庞之侧的一枝手臂粗细的梅枝上,颤巍巍兀自抖动,藏身的梅树飒飒摇摆,将满树落雪尽数摇落,扑啦啦洒了王源满头满脸。

    王源双目不能视物,忙伸手擦拭脸上的雪粉,耳边却传来一声冷冷的呵斥:“何方鼠辈,闯入此地窥伺?”

    王源好容易让眼前重现光明,却已经感觉到了喉头上的一丝冰凉之意,王源的眼睛看到一只洁白纤细的手,那只手上攥着一柄剑,剑尖斜斜指着自己的眉心。

    “姑娘万万别冲动,在下是受人之托寻人的,误入此间,看到姑娘练剑,实在是冒昧之极,但绝非故意为之。”

    “寻人?你来寻谁?”女子冷冷问道。

    “在下是来找一位公孙前辈的,未料惊扰了姑娘雅兴。”

    “公孙前辈?你找她作甚?你如何知道这位……公孙前辈住在此处?”女子声音中带着一丝诧异和冷厉。

    “这个……可能是我寻错了地方,那也什么都不用说了,冒昧之处还望海涵,我这便离去就是。”王源当然不肯将原委说给不相干的人知道。

    “回答我的话,谁告诉你这里有位公孙前辈的?说。”女子手上长剑微微加了力道,王源觉得眉心受到压迫,虽没有刺入皮肤,却感觉到微微的刺痛,被迫将头竭力后仰躲避。于此同时,王源也从后仰的角度看到了女子淡漠出尘的脸,女子的双眸眉间似乎带着一丝讥诮之意。

    王源道:“姑娘小心莫要失手,在下确实受人所托,但请恕在下不能明言。既然这里没有公孙前辈,我便离开便是,姑娘你小心你的剑,再用点力我便没命了。”

    女子冷笑道:“你半夜三更闯入他人私宅,偷偷窥伺意图不轨,便是一剑毙了你又如何?你给我个理由不杀你。”

    王源哭笑不得,想了想摊手道:“理由么?嗯……你割了我喉咙的话,血会喷溅而出溅了你一身,热乎乎黏巴巴的,洗也洗不掉,这可多恶心?这理由够么?”

    女子嘴角带着微微冷笑道:“你这是在调戏我么?瞧你这样子便不是个正经之人,你若老老实实说出原委倒也罢了,如若不然,片刻后你便将成为我梅林树下一块花肥。而且我绝对有把握既一剑毙了你,也不会被你的血溅到身上。”

    王源暗自叫苦,暗暗责怪李欣儿没把话说清楚,导致自己找错了人家,误闯入别人家的梅园。但若真的说明原因,却又难以启齿,这件事可不能随便对人说,自己偷偷救下金吾卫追杀的刺客,传出去必遭大难。王源想来想去,决定赌一把。

    “姑娘何必强人所难,我已说了是误会,何必苦苦相逼。姑娘若因误闯贵宅便要杀我的话,那我也无话可说。姑娘武艺高强,我也不大可能从姑娘手中逃脱,那也只好引颈就戮了。”

    白衣女子甚是惊讶,冷声道:“你竟不怕死?”

    王源道:“不是不怕,是你要杀我,我逃不掉。”

    女子沉吟片刻,竟然缓缓收了剑,淡淡道:“那我告诉你,你要找的公孙前辈就住在这里,你能告诉我原委么?”

    王源喜道:“真的?公孙前辈果真住在这里?那姑娘是……?”

    “我是……她的家人。”女子轻声道。

    王源哈哈笑道:“原来是自己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姑娘赶紧带我去见公孙前辈,我有要紧事要见她老人家。”

    白衣女子语带讥讽道:“她老人家可不轻易见人,除非你告诉我是什么要紧事,我可帮你通报。”

    王源虽然怀疑这女子是套自己的话,但此刻其实自己坚持保密也没用,对方完全有可能逼迫自己说出实情,而自己是绝不可能为了保存这个秘密而甘愿被杀死的。

    “这位姑娘,我是受公孙前辈的徒弟李欣儿李姑娘所托前来求见她的。若是公孙前辈果真住在这里,便请姑娘代为禀报;若不是,姑娘恕我冒失闯入之罪,因为人命关天,我实在耽搁不得。”

    白衣女子秀眉蹙起冷声道:“受李欣儿所托?她在何处?所托何事?她竟然泄露我……公孙前辈的住处,这是昏了头么?当真是不可饶恕。”

    说着袍袖轻挥,寒光一闪间,一树梅花拦腰而断,扑簌簌倒在一旁。

    王源面不改色,闭嘴看着观察女子的脸色,他已经觉得这那位公孙前辈一定和眼前这白衣女子有关联了。

    “她要你来此寻公孙……前辈作甚?她自己为何不来?”

    “她若能来,又何必我来替她办事。事实上李姑娘被人追杀受了重伤,现如今藏匿在我那破宅子里。因她中了金吾卫的毒箭,现如今金吾卫又在缉捕她,实在处境堪忧,又无法解毒康复。李姑娘说,长安城中只有她师傅公孙前辈能替她解毒并搭救她,于是便委托我前来禀报公孙前辈。”

    女子脸色数变,皱眉道:“她被金吾卫追杀?怎么可能?她做了什么?”

    王源摇头道:“别问我,我既不知道她因何被追杀,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只是见义勇为,义伸援手罢了。”

    女子冷笑道:“看不出你倒有些侠义心肠。”

    王源正色道:“侠义不敢当,只是不忍见一弱女子受难罢了。”

    白衣女子嘿然冷笑道:“弱女子?嘿嘿,好一个弱女子。”

    王源不愿多说,伸手入怀掏出一件物事递上去道:“这是李姑娘的信物,她说怕公孙前辈不相信我的话,故而将这只木钗交予在下带来做信物。”

    白衣女子伸手接过,在月光下端详,那是一只粗糙的木钗,上边刀痕斑驳,木头原是檀香木,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什么缘故,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不见纹理。王源心里明白,这木钗必是李十二娘和公孙前辈之间一段故事的共同记忆,或许就是公孙前辈送给李欣儿的。

    王源感觉这白衣女子的目光看着这只木钗的时候,眼中的清冷似乎逐渐消失,竟然升腾起一丝温柔来。

    “姑娘,现在可以替在下引见公孙前辈了吧。事情紧急,李姑娘处境很是危险……”

    白衣女子一摆手打断王源的话,静静道:“你回去吧,公孙前辈不在此间,你回去告诉李欣儿,她是死是活都是她自己的事情,没有人会去帮她。告诉她,三年前她的所为伤透了一个人的心,那个人已经不再会帮她了。”

    王源愕然道:“姑娘……这话怎么说的。”

    白衣女子目视王源,美目中冷漠如冰,叱道:“还不快走?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不成?告诉你,我院中每一棵梅树下几乎都埋着私闯此处的不轨之徒做花肥,绝不嫌多你一个。”

    王源听她话语中的冷厉之气,身上不由自主起了寒毛疙瘩,眼见女子手中剑似乎有举起的迹象,顿时识时务者为俊杰,将辩解的话咽下肚子,一言不发拱手行礼,转身快步离开小院。一口气走到晋昌坊的主街上,站在明亮的灯火下,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第十三章 不识

    王源沉默无语的走在回永安坊的路上,他的思绪尚停留在刚才的情境之中,白衣女子曼妙的身姿冷傲的气质依旧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惊艳之余,王源的心中也有一丝丝的寒意。

    王源不是个胆小的人,但刚才那最后一刻,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一种叫做杀意的东西,给王源的感觉是,若再不离开那里的话,自己恐怕真的会变成一具冰冷的身体。很难想象一个如此姿态丰仪的女子会冷若冰霜。而居于梅林之中,雪夜月下剑舞,那又该是多么的寂寞。

    夜色已深,长安城宽阔的坊间大道上行人稀少,越发显得空旷寂寥。即便是上元之夜,积习之下的长安百姓也不会因为解除夜禁而彻夜狂欢,他们早已习惯早早上床等待黎明。

    走了数条街后,王源终于将自己从刚才的情景之中解脱出来,他突然意识到,今晚自己的目的没有达到。李欣儿受伤中毒,而自己并没能替她请到她的师父公孙兰,甚至连公孙兰本人都没见到,便被那神秘女子赶了出来,然则李欣儿怎么办?

    王源考虑着要不要折返回去再碰碰运气,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刻回去必不能如愿。对于那个跟公孙兰住在一起的神秘女子自己一无所知,再次见面只会更糟糕。不如回去问问李欣儿这女子的底细,也许可以找到办法避开或者说服这女子,反正李欣儿也说了,这慢性.毒药一时半会儿并不会伤及性命。

    圆月西斜,永安坊中街道上也已经是灯火阑珊,街道上尚有未燃尽的篝火在闪烁,路边宅院和铺子门口的花灯已经大多数熄灭了,在月色之下,悬挂的花灯随风乱舞,显得萧索而凄凉。

    王源避开街道上尚徘徊的寥寥人影一头钻入小巷,直奔南二里葫芦巷自己的小院。在小巷的暗影中稍稍站了一小会,仔细倾听周围的动静,觉得一切平安无事的时候,这才推开自家院门,开了堂屋的锁走进屋里去。

    然而,就在王源关上堂屋门点燃油灯的那一刻,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差点大叫出声,还好及时的用手捂住了嘴巴。

    一个白衣女子正悄悄站在自己面前数步之处,目光冰冷如利剑般看着自己,正是晋昌坊月下练剑的那白衣女子。

    “我的妈呀!”王源吓得腿都软了,靠着门轻抚胸口顺气:“姑娘,不带这么吓人的,你这样会吓死人的。我还当是见了鬼了。”

    “你若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神?除非你心中有鬼。”女子冷声道。

    王源自觉的闭嘴,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法子跟这白衣女子沟通。

    “十二娘在何处?”白衣女子冷声问道。

    王源明白过来,这女子尾随而来的目的还是为了李欣儿,或许是李欣儿的师傅公孙兰派她前来替李欣儿解毒的。

    “在东厢房,也许睡了,姑娘随我来。”王源把腿往厢房走。

    “不必了,灯给我便是,你去门外站着,没有我的话不准进屋;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若敢进来或者是在门外偷听,休怪我剑下无情。”

    女子一伸手,王源手中的油灯已经被她拿了过去,在她冰冷的目光中,王源无奈转身开门站到院子里。他很想提醒这女子,这可是自己的家,她才是外来客,哪有将主人赶出家门挨冻的道理?但王源还是将这些话憋住没说,因为他觉得说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这女子大概不会这般通情达理,况且王源也明白,这女子不愿意向自己公开一些秘密,而自己也完全不用如此八卦。

    隔着门,王源还是听到了东厢房中李欣儿的一声惊喜的呼叫,但随后便无声无息了。王源压抑住要去后窗偷听的**,又不想站在雪地里发呆,于是抄起门口的木锨清理起院子中的积雪来。

    不知过了多久,王源干的热火朝天,额头上见汗的时候,白衣女子终于出现在门口,轻轻朝王源招手。

    王源忙放下工具回到屋里问道:“姑娘有何吩咐?李姑娘的毒可解么?”

    白衣女子冷声道:“暂时死不了,不过拜你所赐,毒入肌理之中,一时半会也难以驱除。”

    王源知道是因为在伤口倒酒之事,歉疚道:“恕我无知,当时只想替她清理伤口,却不知弄巧成拙。”

    白衣女子沉吟不语,半晌道:“你来帮忙,我们替她解毒,烦请烧几盆热水,我去去就来。”

    王源愕然道:“姑娘去何处?姑娘会解毒么?”

    白衣女子没搭理王源,身形微动之间已经出了屋门,脚尖轻点,如一只白色的飞鸟越过院墙瞬间消失不见。王源伸伸舌头,经过在梅林之中目睹的一幕之后,对这女子此刻的手段已经失去了惊讶能力。

    东厢房中,李欣儿保持僵坐姿势靠在床头,半日半夜未见,似乎面色更为颓唐,神情更为委顿。见到王源进来,李欣儿面露感激之色哑声道:“王二哥,辛苦你了,多谢你了。”

    王源将一大瓦罐清水摆在炉子上烧,回身微笑道:“莫说这样的话,我也是将功赎过。只是我没能见到令师公孙前辈,被这位姑娘阻拦了不让我拜见。这一位是你师姐还是师妹?我很担心她没有解毒的手段。”

    李欣儿惊讶的看着王源,半晌神色古怪的道:“王二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王源道:“我怎会认识?”

    李欣儿忽然噗嗤笑出声来问道:“她告诉你她是什么人?”

    王源皱眉回想,咂嘴道:“好像说她是公孙前辈身边的人,我估计是你的师姐或师妹吧,总之凶得很,我差点被她飞剑要了性命。”

    李欣儿笑的身子发抖,又是咳嗽又是喘息,半晌平息下来道:“王二哥真是实诚人,你是我救命恩公,奴不想骗你。你口中的这位姑娘便是奴的师父呢,可笑你竟然对面不识,嘻嘻嘻。”

    王源惊愕道:“她?公孙前辈?你的师父?”

    李欣儿笑道:“怎么了?有什么好奇怪的么?”

    王源挠头道:“我的意思是,这位姑娘看上去不过二十许人,如何会是你的师父?”

    李欣儿笑道:“在你心目中我师父是什么样?”

    王源呆呆道:“我一直以为是个半老徐娘,或者干脆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李欣儿嘘了一声道:“在我师父面前你千万莫说这样的话,否则我也救不了你。我师父最恨人说她老,更别提说什么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之类的话了。”

    王源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想到这白衣女子就是公孙兰,一时之间倒是有些转不过弯来。

    “你师父这么年轻?这可真是不可思议,我都被你们弄糊涂了。”

    李欣儿笑道:“师父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年轻,但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老,我也不知她确切年纪,应该在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吧;都怪我,昨天没和你说清楚,害你闹了个笑话。不过,师父既然不愿说出身份,你便当不知道便是,免得她不开心。”

    王源无声点头,这件事倒也不是公孙兰刻意的隐瞒,事实上回想昨晚的对话,公孙兰倒也真的没有否认自己便是李欣儿的师父,只是自己一直先入为主的认为要找的是个老婆婆罢了。

    “我没想到师父真的会来救我,我请王二哥去找师父原本是碰碰运气,看来师父一直没有忘记我,师父对我很好,是我对不住她。王二哥,我师父脾气高傲,若有得罪你的地方,且看在奴的面子上不要在意,我师父是个好人,是我李欣儿这辈子唯一感到愧疚的人。”李欣儿悠悠说道。

    王源不明白她没头没脑的话中含义,不过倒是能感觉到这对师徒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否则昨夜公孙兰也不会断然拒绝,还要自己带哪些绝情的话回来说给李欣儿听。

    炉子上的水逐渐烧开,堂屋之中也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草帘掀开,一身寒气的公孙兰提着一只大包裹飘然而入。

    “师父,回来了?”李欣儿忙叫道。

    公孙兰并没有搭理她,打开包裹,里边全是崭新的被褥和衣服,显然刚才这一趟是出门洗劫去了。

    “你这些东西都是从左近弄来?明日一早失窃百姓岂不要报官?这会引起官兵搜查的,这样很危险。”王源想了想还是说了想说的话。

    公孙兰淡淡道:“都是给了钱的,莫以为只有你事聪明人,少说话多做事,将门外的木桶搬进来才是正事。”

第十四章 不睦

    王源来到门外,果见一只巨大木桶横在门口,不禁咂舌,想象着公孙兰一袭白衣扛着这巨大木桶翻墙越舍的情形,不禁莞尔。

    王源按照公孙兰的吩咐将热水和冷水倾入木桶之中勾兑成温水。公孙兰从怀中掏出一只青色小瓷瓶,从中倒出数粒药丸送到李欣儿口边,看着李欣儿吞下后神色严肃的对王源道:“从现在起,十二娘需浸泡六个时辰,每一个时辰换一次水,其间需保持木桶中的水温。我负责添水加温,你负责不断的烧热水,期间不能间断,能否做到?”

    王源点头道:“好。”

    公孙兰微微点头,伸手将李欣儿抱起浸入木桶之中,王源也不多话,搬柴禾,烧热水忙的不亦可乎。趁着天亮之前的间隙,王源将屋外堆积的雪塞满了家中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免得天亮出门铲雪惹人怀疑。公孙兰虽不说话,但对王源的表现显然很满意,不时的轻瞟王源一眼,眼中也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冷漠。

    每过一个时辰,王源便需将一大桶带着黑色毒素的水倾倒出去,六大桶之后,李欣儿泡出来的水已经看不到什么毒素,王源知道毒性解的差不多了。

    公孙兰将已经泡的接近虚脱的李欣儿换衣擦身的时候,王源终于可以伸着疲倦的筋骨来到屋外,院子里阳光灿烂,积雪正缓缓的融化,正当午时,强烈的阳光和雪地的反射让王源眼前发黑。王源赶紧关上门,原打算找些东西果腹,但终于头重脚轻难以支撑,于是在堂屋角落一屁股坐在草蒲团上,刚闭眼便再也撑不开眼皮,迅速呼呼大睡过去。

    ……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王源惊醒,王源猛然起身,身上一条薄被落在地上,不知何时有人在熟睡时帮自己盖上了薄被。

    厢房的草帘轻轻撩动,公孙兰的半边脸颊露了出来,神情甚是警惕,王源看到了她手中握着的长剑,忙摆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二郎,二郎,在屋里么?”屋外人轻声喊叫。

    王源听出是黄三的声音,忙应道:“在呢在呢,三郎有何事么?”

    “你开了门啊,干什么整整一天都躲在家里?中午我来时便没有动静。”

    王源朝公孙兰摆摆手,见公孙兰在草帘后消失不见,这才松了口气。王源自认为控制不了公孙兰,如果黄三发现了什么,公孙兰定会毫不犹豫冲出来斩杀黄三。

    门开了,外边是傍晚,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空气却清冷刺骨。黄三吸着鼻子笼着袖子站在门口,口中一边埋怨一边迈步往里走。王源忙伸臂拦住道:“三郎有何事在此说便是。”

    黄三觉得奇怪,上下打量王源道:“二郎怎么了?我特意来寻你说话,外边冷的紧,让我进屋喝口热水。”

    王源皱眉道:“有话就在这里说吧,我这里也没有热水,昨夜熬了一夜看灯,今儿头昏脑涨想好好睡一天。”

    黄三哦了一声,眼睛却朝东厢房中瞟去,趁着王源不注意,忽然径自走向东厢房门口,王源吓了一跳,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三郎你干什么?”

    黄三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二郎啊,你糊涂了啊,我知道你东厢房藏着人,你还别不承认。中午我来寻你时,从门缝中看的一清二楚,有一个白衣服的女子在你屋子里走动是也不是?我一直在外边盯着,想等你出门问个究竟,可是你直到傍晚都没出门,我才实在忍不住来敲门。二郎,你好不容易给坊里乡亲留下了好印象,可不能就这么毁了啊,要是让赵坊正他们知道了,连差事都要丢了的。告诉我,是不是昨夜花市上带回了不良女子藏在家中?让我将她赶走,莫败坏我二郎的名誉。”

    王源吓了一跳,午后时分自己可是睡着了的,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看来,大概是公孙兰在屋子里走动被门外的黄三看到了,从而产生了误会。

    王源岂容他进东厢房中,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公孙兰的杀意,如果任由黄三闯入房中,怕是他立刻便要身首异处。看着黄三痛心疾首的摸样,王源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虽然黄三有些多管闲事,但毕竟对自己还是真心关心的。

    “三郎,你误会了。你说这话真是失礼的很,哪有什么不良女子?你看到的是我远房的一个表姐,昨夜我在朱雀大街看灯遇见了她,她便说要来瞧瞧我住的地方。这不,一大早表姐便来了,一直帮我洗涮衣服缝补衣衫收拾屋子。到你口中竟然成了那么一回事了。哎!”王源压低声音在黄三耳边道。

    “远房……表姐?”黄三愕然道。

    “是啊,你这般大嗓门的叫唤,当真是无礼的很,原本我还打算将我这远房表姐替你说合说合的,现在好了,看来是泡汤了,估计在屋子里气哭了都。”王源皱眉低声道。

    “这……我哪里知道你还有个远房表姐?据我所知二郎家中在长安城里好像没亲眷了啊。”黄三讶然道。

    “笑话,我家的亲戚你倒比我还了解?你当你是谁啊。莫闹了,我已经有些生气了,你若再闹,我可不依了。你也不想想,我现在穷的叮当响,哪来的钱去做你说的那些事儿。真是岂有此理。”王源拉下脸来不悦道。

    黄三咂嘴道:“说的也是,二郎,这可对不住了,要不我去给你家远房表姐道个歉认个错?我这张破嘴,这不腌臜了人家么。”

    王源语气变的严厉,脸也黑了下来道:“罢了,越描越黑,让我们安生点吧,吃了晚饭人家便走了,你来捣什么乱啊。快走快走.”

    王源拉着黄三往外推,黄三也感觉到王源的不悦,拱手作揖道:“二郎莫生气,千万莫生气,我只是担心你又走老路……”

    王源正色道:“三郎,咱们是好朋友没错,但你也不能有事没事便盯着我,弄得我好像受你管束一般。你来便来,大大方方的敲门也就是了,干什么要隔着门缝窥伺?你这样可真不好。再说了,我也是个成年人,哪有做什么事都要受你管束的道理?”

    黄三听王源话语颇重,吓了一跳,忙道:“二郎万万别误会,我真没想来窥伺二郎,只是碰巧来给你送这些东西的,又怕你没有起床打搅了你,所以便隔着门缝看一眼,没成想看到了你那表姐在屋里走动。诺,这是你上个月的月例,昨晚坊正发月例,我瞧你不在,估摸着你出去玩儿了,便替你领了。你拿着,我这便走,对不住二郎,对不住你表姐了,替我赔个不是。”

    黄三连连作揖,懊悔满脸的急匆匆走了。

    王源拿着装铜钱的小褡裢站在门口看他走远,叹了口气回身关门,倒不是自己要跟黄三发火,而是若不借机发一顿火,黄三也不会这么痛快的走,或许下回还会这么随便。之前倒也罢了,现在屋子里藏着个定时.炸弹,让黄三知道了可麻烦的很。看黄三的神色,刚才自己一番斥责对他打击挺大的,待找个时间去安慰安慰他,毕竟所有大唐人当中,黄三待自己最好,把自己看着兄弟一般,自己可不想失去这个兄弟。

    叹了口气,王源回转身来,发现公孙兰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正蹙眉狠狠盯着自己,于是微笑道:“是一个朋友,打小在一起的玩伴,来给我送东西的。”

    “我知道,若非如此我已经杀了他了。”

    王源吓一跳忙道:“人家又没惹你。”

    公孙兰冷笑道:“他说我是不良女子,这还不该杀?”

    王源赔笑道:“市井粗鄙之人,说话自然没那么中听,我已经解释给他听了。”

    “我知道,你说我是你的什么表姐是么?还说打算帮我和这个人撮合撮合?你也该死!”

    王源忙道:“怪我,怪我,在下情急之下胡言乱语而已,姑娘莫要生气,还不是不想节外生枝么?对了,十二娘身子如何了?你们饿了吧,我给你们弄些吃的。”

    王源岔开话题,不想在此事上多作纠缠。

    “毒已解,但解此毒消耗甚大,她十来天也难以恢复。”女子眼看窗外逐渐变暗的天空低语道。

    王源道:“那么我出去叫辆大车来?”

    公孙兰皱眉道:“叫大车作甚?”

    “晚上好让你偷偷将李姑娘带到晋昌坊你的宅中静养啊。我这里可是是非之地,十二娘待在这里不太安全。”

    公孙兰轻摇臻首道:“不成,她不能见风,不能受寒,也不能经受颠簸。只能留在你这里养伤,不能挪动。”

    王源叫道:“那怎么成?这里可是是非之地,搞不好明日便有金吾卫兵马来挨家挨户的搜查,这里太危险了。”

    公孙兰冷笑道:“我瞧你是巴不得让她走,好脱了干系。”

    王源叫道:“这叫什么话?我若怕担干系,又何必出手救她?”

    公孙兰道:“焉知你出于何种目的,你救了她便要救到底,她的身子只需调养即可,今夜我便离去,今后便靠你照顾她了。”

    王源惊讶道:“你要走?你不照顾你徒弟倒要我来照顾?”

    公孙兰扭头看着王源,脸上罩上一层寒霜,冷声道:“你怎知我是她师傅?十二娘告诉你的?”

    王源摇头道:“莫管谁告诉我的,她总是你的徒弟,这是事实,你不能丢下她不管。”

    公孙兰冷笑道:“她叫我师傅,我却早不认她这个徒弟了,三年前她便不是我的徒儿了,我这次救她实属念及旧日情谊,从此之后我跟她毫无瓜葛。今后她无论发生何事,我也不会出手相助。”

    屋子里传来李欣儿带着哭腔的叫声:“师父……”

    公孙兰冷喝道:“莫叫我师父,下午我已经和你将话说的一清二楚,你一日不与那些人脱离干系,我便一日不会认你。可笑你居然还求我替你办事,真是昏了头了。”

    “师父……”李欣儿痛哭出声。

    公孙兰轻摆衣袖怒道:“眼泪若是能打动我,当初我便不会逐你出师门了,你好自为之吧。”

    王源满头雾水的听着这师徒二人的话语,也不知该如何插话,公孙兰快步走到门口,突然站住身子,回身来看着王源低声道:“床上包裹里我留了一瓶药丸和十几贯钱,药丸早晚各服一粒,那些钱你可买些调养之物。王公子,我见你人品尚可,故而劝你一句,十二娘伤好之后便让她赶紧离开,莫和她有任何纠缠。另外告诫公子一句,她若要你帮她做任何事你都不要去做,你已经惹了麻烦,千万不要越陷越深丢了你的小命。”

    王源满头雾水,不知其所云,欲要问个仔细。公孙兰抬手阻止他说话,伸手拉开屋门,踏步而出,裙裾飘飘如凌波仙子一般消失在院门之外。

第十五章 往事

    屋内,李欣儿尚在悲伤的哭泣,王源完全不知道她们师徒之间到底发生了何种故事。公孙兰刚才的一番话也似乎意有所指,王源也不知道所指何事。

    李欣儿伏在枕头上双肩耸动哭的梨花带雨,满头青丝扑散的到处都是,王源站在床前不知该如何安慰,半晌才开口劝道:“十二娘,莫要哭泣了,我虽不知你师徒之间发生了何事,但事已至此,还是保重身子为好。”

    李欣儿止住哭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哭的通红,显得楚楚可怜。

    “我师父她走了?”

    王源点点头,轻声道:“你饿不饿?煮些粥给你吃好不好?”

    李欣儿默默无语,王源动手洗米煮粥,将几只冷面饼放在炉子边烘烤,李欣儿忽然道:“王二哥,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想要问奴吧,你若想问便问,奴知无不言。”

    王源头也不抬道:“也没有什么要问的,我这个人其实并不太有好奇心。”

    李欣儿轻叹一声道:“看来你也对我有了戒心了,我师父刚才定是跟你说了些什么,让你对奴有了些看法,但我要告诉你,师父是生我的气,她的话有些也并不足信。”

    王源扇着炉火道:“看来十二娘很想告诉我些什么,你想说便说吧,我听听倒也无妨,反正左右无事。”

    李欣儿怔怔看着王源,半晌叹了口气道:“王二哥,你还是寻个马车送我离开这里吧,寻家客栈让我住下便可,我不想再麻烦你了。”

    王源摇头道:“你师父说你十天之内不能挪动,否则有身体麻痹瘫痪的危险,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李欣儿眼泪又婆娑起来,呜咽道:“我这个没人疼没人爱的人便是瘫痪了又怎样?师父不认我,你现在也不相信我了,我活着毫无趣味。”

    王源叹了口气道:“好吧,你便说说你和你师傅之间到底有何芥蒂难以消除,也许我能替你们做个中间人消解一番。”

    王源很想笑,他对李欣儿身上发生的很多事当然十分好奇,但他之前也做过尝试,却被李欣儿误以为是想套问底细,现在自己并不打算知道了,李欣儿却要主动告诉自己。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王源不得而知。

    不过公孙兰临走时说的那几句话倒是给王源提了个醒,公孙兰不会无缘无故说那样的话,这李欣儿身上定藏着许多秘密,这些秘密自己也许真的不该知道。而李欣儿现在给王源的感觉是有一种欲擒故纵的感觉,她似乎有着什么企图,所以王源宁愿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李欣儿想了想开口道:“王二哥,前夜奴被金吾卫追杀,你后来曾问我为何被追杀,我当时没有告诉你,不是因为我不信你,而是此事实在太过重大,我不想将你牵扯其中。”

    “我知道。”王源笑道。

    “但现在我觉得应该对你说出原委来,因为我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要请你帮忙。如果我不告诉你内情的话,便是对你的不信任,我将一切告知于你,你愿意帮我便帮,不愿意我也不怪你,毕竟兹事体大,你若帮我,必担干系。”

    王源皱眉沉思片刻道:“如果这件事这么重要,而你告诉我之后我又没法帮你,岂不是泄露了你的秘密?”

    李欣儿摇头道:“奴主动告诉你的,你不用担心担上干系,只希望能将听到的话烂在肚中便成,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若王二哥实在不愿意担上干系,我也可选择不说,不过我立刻便要离开这里,这件事我必须要去做,哪怕死在路上也要去做。”

    王源看着李欣儿的眼睛,那双眼睛满是真诚,但也难掩眼底的焦急,王源把心一横道:“你说吧,我若怕担什么干系的话,便不会救你了。不过我话说在头里,你说归说,愿不愿意做在我,我可不愿受人要挟,你的性命是你自己的,你若执意不要性命,我也无权干涉你。”

    李欣儿坚定的点头,抬头仰望黑漆漆脏兮兮的屋顶片刻,开口道:“先告诉你我和师傅之间的事情吧,我想你一定也很想知道。”

    王源笑而不语。

    “十年前,我还只是个八岁的孩童,和爹娘一起住在东城升平坊的一座大宅子里。我爹爹是吏部的一名官员,娘亲是洛阳富家之女,他们都很疼爱我,我过着非常开心的日子。”

    王源惊讶道:“原来十二娘是官家小姐出身。”

    李欣儿点点头道:“是,可惜官家小姐固然过的逍遥快活无忧无虑,但那一切终究是不长久的,记得小时候我爹爹经常说‘宦海沉浮祸福难料’这句话,我那时候年纪小,根本不懂其中之意,直到我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才明白了爹爹话中的深意。”

    王源没有作声,轻轻往炉子里添柴禾,直起腰看着李欣儿等候下文。

    “那天晚上,娘亲下了一碗长寿面给我吃,加了好多我喜欢吃的酱料,我吃的很开心。可我一碗面还没吃完,忽然间有很多军士围了我家的宅子,他们打破大门冲了进来。我娘将我藏在院子的假山缝隙里,嘱咐我不要出声,我吓得浑身发抖,整个人都懵了,但我清楚的记得娘的话,那就是千万不能出来。”李欣儿声音低沉,说话声像是在梦呓。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天也很冷,就和现在这样的夜晚差不多,我缩在潮湿的假山缝隙里冻得发抖,但我看的清清楚楚,好多士兵冲进我家里,我亲眼看着爹娘和家中的仆役奶娘被那些士兵杀死,明晃晃的利刃穿透我爹娘的身体的时候,我都快吓傻了。”

    王源听得头皮发麻,他脑海中自动描绘出李欣儿所说的血腥场景来,他没想到李欣儿的童年竟然经历过这般残酷的事情。

    “十二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父母为何罹遭如此大难?”

    李欣儿面色雪白,低声道:“你问我我也不知,当时我都吓傻了,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院子里屋子里都是死人,我家中上下十几口人无一幸免。正当我伏在爹娘尸体上大哭的时候,又有人闯了进来,他们发现了我,但没有杀我,而是把我带到了另外一所大宅子里见了一个人。那人叫我不用怕,说他会保护我,于是我便留在那人的府中当了种花的小童。后来我弄明白了,我爹爹因为上书弹劾朝中一名位高权重的奸贼而被那奸贼陷害,下令将我全家满门诛杀了。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了爹爹口中的宦海沉浮祸福难料这句话的含义。”

    王源吁了口气低声道:“十二娘请节哀,好在你逃了出来,我猜这大宅子的主人是特意去你家中找到你,收留了你是么?”

    李欣儿眼中珠泪滚动,微微喘息着点头道:“是,大宅子的主人本来想保护我爹爹,通知我爹爹带着家人逃走的,但却迟了一步。有一天,他把我叫去问我:你想不想替爹娘报仇?我说:我想,我恨死那大奸贼了。他便告诉我,他可以帮我,但我要按照他的话去做。我恨极了那个杀我爹娘的奸贼,我很想杀了他,所以我答应了他的条件。于是,大宅子的主人便将我送到一个人那里去拜师学剑器舞,我便遇到了我现在的师傅。”

    王源惊讶道:“公孙前辈?”

    李欣儿点头道:“是,我九岁那年就跟在师傅左右了,我师父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王源摇头道:“我岂会知道?在昨夜之前,我可从没见过你师父。”

    李欣儿道:“你听说过天下第一剑器舞大家公孙大娘么?”

    王源脑子轰的一声,忽然间从昨夜见到公孙兰起,心中便产生的一丝难以名状的奇怪感觉一下子涌了出来,昨夜见到公孙兰舞剑的时候就觉得好像自己有些难以捕捉的联想,此刻经李欣儿一说,顿时豁然开朗。

    “你师傅就是公孙大娘?”

    “正是,你没想到吧。你若见过我师傅舞剑器,怕是立刻便认出她来,在我大唐人心目中,我师傅是剑器舞第一大家,也许认识我师傅的人很少,但一看她的剑器舞,怕是尽人皆知。”

    王源呆呆低吟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诗写的真好,……是你所作?这好像在描述我师傅剑器舞的图景呢。”李欣儿惊讶道。

    王源暗骂自己太蠢,早该在看到昨夜那惊艳绝伦的剑舞之时想起来此人便是这首诗中的公孙大娘,因为除了她,又有谁的剑舞能如杜甫诗中所描述的那般奇诡惊艳?

    王源叹息道:“昨夜我其实偷看到了令师的剑舞,只是我不知道令师便是传说中的公孙大娘。刚才得知,顿时醒悟,随口口占几句,以表敬意,不要见笑。”

    李欣儿对王源刮目相看,轻声道:“没想到王二哥还是个文才惊艳之人,这诗真的很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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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马大唐介绍:
天宝四年,盛世大唐。安禄山正在崛起,杨国忠将权倾朝野,歌舞升平中孕育刀光剑影,太平盛世里暗藏血雨腥风。一名小小坊丁,崛起于市井之间,他是诗坛翘楚,他是天下枭雄。绝代佳人,为谁舞霓裳羽衣!大唐天下,谁将主社稷沉浮!跃马大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跃马大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跃马大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