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友谊
初更时分,公孙兰带着签好的契约平安归来,李欣儿动手煮了些粥饭,三人草草吃了一些,在灯下商量了许久,直到三更鼓响,这才回房休息。
一夜无话,次日天蒙蒙亮,王源便起了床,洗漱完毕去往前厅处求见李适之。到了前厅处却发现一大群人提着灯笼正从东门出去,王源拉了一名仆役问道:“一大早的出了什么事?”
那仆役鄙夷道:“相爷上早朝啊,能出什么事?”
王源恍然,倒是忘了这个茬了,虽然玄宗并非天天上朝,但也并未废了早朝,偶尔升殿议事,李适之等人都是要起早上朝的,今日不巧赶上了。
没办法,只能等中午李适之回来再去告辞了,王源转身往回走,去听后面有人叫道:“是二郎么?”
王源转身来看,却是柳熏直提了灯笼从门口回转来,匆匆来到王源身边笑道:“二郎想通了?对嘛,也该跟着左相熟络熟络,早上左相上朝的时候也来送一送,起码也像个幕宾的样儿。”
王源笑道:“柳先生是起早送左相上朝是么?”
柳熏直吹熄灯笼交给旁边的仆役,笑道:“是啊,左相刚上了马车走了,明儿早上你需起的早些,或者我派人去叫你起床也可。”
王源叹了口气道:“柳先生,实不相瞒,我是打算来找左相辞行的,那么只好等左相中午回来再说了。”
柳熏直愕然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哎,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看来你在这里并不舒服,老夫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老夫还是要说几句,你难道不为自己考虑么?”
王源拱手道:“多谢柳先生关心,我也不说假话,我这个人有些不守规矩,左相对我也肯定不太满意。当初你们把我从永安坊请来,也算是给了我机会,对我也是有恩的,我从心里感激左相和你柳先生。不是我不懂感恩,而是这里边的有些事情说不清道不明,与其被左相赶出府,还不如我自觉离去为好。”
柳熏直讶异道:“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左相怎会赶你出府?”
王源笑道:“柳先生你是好人,但你可藏不住事儿,有些事我便不挑明了,心照不宣为好,免得伤了和气。”
柳熏直怔怔看了王源半晌道:“看来你确实知道一些事了,哎,那件事我也曾跟左相建言直接告诉你,可左相另有打算,我也无可奈何。说起来老夫也对不住你,你要走老夫也无话可说,但你既知内情,该知道离开左相府是件危险的事情,何不从长计议?”
王源笑道:“柳先生终于还是说出来了,这让我对柳先生的好感增加了不少,总算我在左相府还是交了个朋友的。你放心,我既然敢离开,便有应对之策。”
柳熏直踌躇道:“有应对之策?怕是不好应付啊,防不胜防啊,老夫真的害怕某天传来你的坏消息。”
王源凑近柳熏直的耳边低声道:“柳先生放心,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是否于我有关么?我现在可以回答你,那晚金吾卫武侯抓的确实是我,可惜他们没那个本事,我还不是安全回来了么?”
柳熏直愣愣看着王源道:“然则晋昌坊中的六具尸体,平康坊中陈妙儿被吊在街头的事情……”
王源微笑点头道:“都是我……”
柳熏直惊愕半晌忽然挑起大指低声赞道:“好厉害,果然是你,甚是解气,就算是左相也从未敢有过这么激烈的手段。你有帮手是么?”
王源一怔道:“你怎知道?”
柳熏直沉吟半晌低声道:“罢了,我不想瞒你,你视我为友,我也该礼尚往来。你身边的两个女子的身份已经引起了左相的怀疑,左相怀疑其中一个便是今年上元夜李林甫大力追捕的一名神秘暗探……”
王源惊的额头冒汗,低声道:“左相有确凿证据么?”
柳熏直道:“那倒没有,推测而知。我说这些已经是对不住左相了,但我又不想你蒙在鼓里,哎,我跟随左相近十年了,最近也是越发的心灰意冷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王源看着柳熏直满是皱纹的脸,心中一动,轻声道:“柳先生待我之情王源甚是感动,我有一言对柳先生推心置腹。柳先生也该给自己找条后路,我非诋毁李左相,但此人器量狭小,虚伪作假,人品上难以服众,和李林甫斗迟早身死名裂。我虽不知柳先生和左相之间因何结缘,但你在他身边鞍前马后十余年,就算是有多少恩情也报答了,替自己多作打算吧。”
柳熏直皱眉正色道:“这叫什么话,你走便走,为何还要离间我和左相之间的关系?我柳熏直岂是那样的人?”
王源叹了口气道:“罢了,当我没说,将来有用到我王源的地方,柳先生尽管开口,我必竭力相助。这样吧,我回去写封信请你带交左相辞行,我怕当面辞行会撕破脸皮反倒不美,我上午便搬离左相府吧。”
柳熏直神色晦暗道:“说的也是,我担心你辞行时左相公也必会责骂,闹起来反倒不好,相见不如不见,你留书辞行虽于礼节有亏,但总比闹起来翻脸要好些。对了,住处可曾寻好?在何处落脚?我一会命人准备马车替你搬家。”
王源笑道:“那便不用了,一切我都已安排妥当,等会在角门叫辆马车拉了三口人和几个包裹便成了,不必兴师动众,闹得尽人皆知反倒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你放心,那宅院里不属于我的一切我都不会带走的。”
柳熏直皱眉道:“何出此言?谁还担心你二郎偷东西不成?”
王源叹道:“可是昨日我们出门时,表姐房中便被人翻了柜子呢,倒是没丢什么东西,也不知是那位梁上君子算准了我们不在家跑去拿了钥匙开柜子偷偷的找东西,哎。”
柳熏直惊愕道:“你是说有人拿了钥匙开柜子么?”
王源淡淡道:“罢了,也没丢东西。”
柳熏直叹息一声轻声道:“思归手里有一套那宅院的钥匙……只是……哎……他怎么能这么做?哎……定是……定是奉了……不说了,老夫都羞愧无地了。”
王源看着叹气哀声的柳熏直,他相信此事和柳熏直是无干的,果然有一套钥匙在梁思归手里,那梁思归肯定也不是自己想当贼,定是奉了李适之之命了。结合刚才柳熏直透露的李适之怀疑李欣儿和公孙兰的身份一事,想必是李适之想要找到一些证据来,这才行此卑劣手段。
王源庆幸于能立刻离开这里,连不能当面辞行的丝丝歉意也荡然无存。虽然和李适之并非敌对,但从今后李适之就算是在自己面前摔个狗吃屎,自己也懒得去扶他一把了。
……
回到宅中,公孙兰师徒也已梳洗完毕,正忙着收拾包裹东西,王源进了个房中提笔匆匆写下告辞信,寥寥数语,全是客套之语,其余只字不提,命人送给柳熏直。
然后出门叫了一辆马车停在南角门处,请了两名仆役帮着将东西搬上马车去;包裹衣物倒是轻巧的很,主要五十贯铜钱重的很,需要人将装钱的箱子抬上马车。给了仆役打赏之后,王源上了马车车辕上,对这曾经无限憧憬的左相府看了一眼,回过头去再也没回过头来。
马车离去后,柳熏直出现在门口阶梯上,朝着马车的背影遥遥拱手,喃喃道:“王二郎,保重吧。”
……
太阳升起丈许高时,马车抵达靖安坊东南的巷子口,三人将东西搬下车子迈步朝荒凉的宅第处走去,将东西全部搬到荒宅前面的院子里,王源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
李欣儿皱着眉头看着荒废的宅子发呆道:“这地方如何能住啊,今晚难道露宿于此么?真的没有鬼怪么?我怎么觉得这里诡异的很,树上那几只乌鸦叫的烦人。”
公孙兰皱眉道:“我倒是觉得你跟那几只乌鸦一样的鸹噪。”说吧伸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泥丸挥手洒出,就听哇呀哇呀一阵乌鸦惨叫,空着羽毛纷纷,枯树上的几只乌鸦尽数被击落下来。
李欣儿吐吐舌头,王源充满歉意的道:“你们歇着,我来整理一间屋子出来,今晚总要有个容身之处才是。我记得前厅边上的一座亭阁还算完整,只需将周围的花窗堵住便可暂时安顿。明日起我去找人来帮忙整饬庭院。”
公孙兰淡淡道:“谁肯来帮咱们?别忘了这可是鬼宅。”
王源一拍大腿道:“哎呀,忘了这茬了,这可麻烦了,不如这样,咱们先去找客栈安顿,待我整理好之后再搬进来。”
公孙兰摇头道:“不必了,我们自己动手便是,我买下梅园的时候那里还不是一片荒草么?自己整修出来的房舍反倒更合心意,住的也更舒坦些。这都不是最担心的,我现在最担心的反倒是不知道这帮挖宝的人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咱们须的做好准备才是。”
第九十二章 自强
王源制定了个整修宅子的计划,第一要做的便是将宅子内外纠葛的草木藤蔓尽数铲除,将疯长不不成规则的花树枝条也该伐的伐该剪的剪。
光是这一项便是一件大工程,更别提后面的整修院墙,填补坑洞,重建墙壁,置换房梁等大事了。王源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毅力去完成这一切。但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也只能硬着头皮撸起袖子埋头苦干了。
一上午时间,王源拿着铁锨干的浑身骨头酸痛,待到中午时分,看看重点整修的前院,不禁大失所望。自己以为干了不少活儿,但其实在有公孙兰和李欣儿协助的情况下,也只是清理出了院内亭阁周围的十几步见方的地面。藤蔓长草枯枝树叶清除之后的这一小块地方虽然看上去舒服了许多,但面对尚无穷无尽的大片荒芜之地,王源心灰意冷。要是找这个速度,光是割草修枝便足够自己几人干个几个月的。
就着清水啃面饼休息的时候,王源决定要找人帮忙了,否则这事儿怕是没完没了。
“十二娘,吃了饭你替我回一趟永安坊吧。”
李欣儿前额上挂着几根草屑,脸上还带着干了体力活后带着的红晕,歪着头问道:“去永安坊作甚?”
王源伸手去替她将发梢上的草屑拂去,李欣儿有些害羞,瞟了一旁静静吃着东西的公孙兰一眼,公孙兰眼睛看着别处,似乎视而未见。
“我们几个怕是无法继续下去,这么大的地方必须要有人手帮忙。我想了想,想让你去永安坊一趟,去跟我的好兄弟黄三传达我的意思,就说我们买了大宅子,请他带着和大妹小妹一起来这里帮我们的忙。”
李欣儿皱眉道:“可是他自己有差事的啊,来回折腾怕是不太情愿吧。”
王源看着四周道:“这么大的宅子,我们几个住着也嫌太冷清,今后我们既然在此安家,总要有个人帮着打理院子,洒扫清理。干脆告诉他,让他辞了那坊丁的差事,到咱们这里来帮工就是。我们也不会亏待他,每月给他和大妹小妹开工钱。这样一来我干活有了帮手,大小妹又会做饭洗衣勤快的很,正好咱们也需要有人帮着。”
李欣儿笑道:“这么快便想要当老爷了么?开始找管家丫鬟了。”
王源皱眉道:“你可莫说这样的话,我和黄三兄妹几人从小便熟识,在我最落魄之时他们给了我很多照顾,我们请他们来也是当一家人看待的,绝不可以仆役的眼光看他们。以后若有发达之日,倒是能买些奴仆什么的使唤,但黄三他们可不是来当仆役的。我答应了他们一旦有机会便帮他们一把的。”
李欣儿忙点头道:“奴知道,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王源微笑道:“太子每个月给我十五贯钱的报酬,我现在也算是高收入人群了,养活他们一家子改没问题了,这样,黄三给三贯一个月,大妹和小妹每人两贯,这才一个月七贯钱,我还剩下八贯呢,咱们吃吃喝喝足够了。”
李欣儿笑道:“你忘了我也有一份么?虽然比你少。”
王源精神一怔道:“哎呀忘了你也有一份了,你有多少?”
李欣儿道:“九贯。”
王源哈哈大笑道:“看来太子还是识相的,知道我的重要性,得了,这么一来咱们日子是不愁了,就这么说定了,你去叫他们来,但不要勉强,传了我的话便是。回来的时候也要带些被褥用具什么的,今后每日你都要去采买些东西回来,咱们这里缺的东西可多得很,蚂蚁搬家一样样的买,钱都在箱子里,今后便是你自己掌握用度了。”
李欣儿用力点头,心中甜丝丝的,王源跟自己说话的口气已经是丈夫对妻子说话的口气,一想到将来自己便是这宅子里的女主人,李欣儿的心情便雀跃起来,本来抱怨不断,现在也干劲十足起来。
吃了饼休息了一会儿,李欣儿便独自离开去办事儿,公孙兰在四周漫无目的的走动,王源不愿浪费时间,找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继续干活。挥汗如雨的砍了一大堆的树枝,在那亭阁之中开动脑筋搭起了简易的床铺,为了晚上能暂时安生。
公孙兰缓步走来,王源指着平整的床铺向她炫耀道:“瞧瞧我的手艺如何?待会我用砍下来的草编些草帘子挂在四周档住花窗的洞口,十二娘买来被褥后,晚上我们在这里生堆火,保证睡得舒舒服服的。”
公孙兰淡淡道:“甚好,但我晚上可不在这里睡。”
王源愕然,忽然想起公孙兰不与人同室的规矩来,跟她的徒弟李欣儿尚且不愿,更别谈晚上自己还在了,而且自己糊涂,居然只搭了一张床。
王源忙道:“晚上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和十二娘在外边廊下便可,铺上厚厚的草垫子,对付一觉便成。或者我等会再去找找有没有能住人的屋子。”
公孙兰摆手道:“你误会了,我是说今晚咱们怕是不能睡觉了。”
王源道:“怎么了?”
公孙兰道:“刚才我去转了转,发现昨日没发现过的新痕迹,后宅的屋子里又多了个大洞,想必昨天我们来过之后,昨夜那些人便又来光顾,他们在墙角丢下了这个包裹。”
公孙兰扬扬手,王源这才发觉她的手中提着一个小布包,鼓鼓囊囊的。王源忙接过去在简易床上摊开来,布包里是一摞十几张的大饼,上面的一张饼还被咬了个缺口。这大饼绝对是新鲜的,虽然放了一夜显得有些僵硬,但烤的两面金黄,还散发着香味。
“他们将这些饼包在包裹里裹着草塞在墙缝里,想来是夜里干活累了补充体力的吃食。我估计他们今夜可能会来,否则为何将饼留在这里?他们若是隔几日才会来,大可将这些饼带走,或者随手丢弃了,没必要裹得严严实实的塞在墙缝里。”
王源心中一惊,不得不承认公孙兰的分析是有道理的,难道说今晚这帮人还会再来,岂不是要和他们面对面了。昨日他们或许没发现自己和公孙兰来此的痕迹,但今天自己几人这么一闹腾,他们晚上一来,便会立刻知晓了。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暂时离开这里?”王源问道。
公孙兰蹙眉道:“离开?为什么要离开?我正等着他们呢,这事儿迟早要解决,难道让他们在暗处捣鬼?今晚可是一场好戏。”
王源微微点头道:“说的也是,没想到这么快便要跟这伙装神弄鬼的人交手了,没说的,总是要解决此事的,早知如此,我便不让十二娘去叫黄三他们来了。”
公孙兰道:“来了再打发走了便是,今夜只能我和欣儿在此,你没有武功,也不能留下,以免发生意外。”
王源摇头道:“我可不走,我也不怕,我还想瞧瞧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公孙兰也不多说,提了包裹走开,看样子是要将包裹归于原位,其实放不放回原位已经意义不大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李欣儿从南边的荒道上走来,后面跟着黄三矮矮墩墩的身影,王源正在削尖一根木棍,为晚上的事情做准备,闻声立刻出来,远远朝黄三招手。
黄三背着个大大的包裹蹒跚而至,本来皱着眉头的脸上见到王源之后一片笑容,高声道:“二郎么?可是二郎?”
王源哈哈笑道:“不是我还是谁?”
第九十三章 扮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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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见面,黄三放下包裹一把将王源抱起来转了几个圈,王源吓了一跳,生恐站在一旁的公孙兰和李欣儿误会,好在两女都面带笑容的看着他们,似乎知道这只是黄三表达兄弟感情的一种方式。
“这位是公孙表姐,过来见礼,跟你说过的。”王源指着公孙兰道。
黄三忙拱手道:“公孙表姐好,上回冒犯了,表姐勿怪。”
公孙兰对表姐这个称呼似乎已经慢慢接受了,微笑还礼。
黄三这才转头来对着王源埋怨道:“怎地住在这样的宅子里?这地方能住人么?看上去鬼里鬼气的。”
王源拉着他到一旁将这宅子的由来说了一遍,又带着他看了那些毛骨悚然的坑洞,黄三吓得翻着白眼捂着嘴巴直喘气。
“快走快走,这等地方怎能居住?二郎你傻了么?今日无论如何不能留你在这里。”黄三拉着王源的衣袖便往宅外跑。
“你害怕了。”王源嘿嘿笑道。
“二郎啊,你还若无其事的,这么邪乎的地方住进来不是找死么?听我的,赶紧走。”
王源忙道:“这里是好地方啊,我们都查清楚了,这些都是人装神弄鬼搞出来的,其实这里安稳的很。你看十二娘她们都不怕,你倒是怕了。”
黄三怔怔道:“装神弄鬼么?说的也是,弟妹和你表姐好像都不怕,我倒是怕的要命。二郎啊,你们不会都是鬼魂吧,我怎么心里怕的很。”
王源哈哈笑道:“三郎啊三郎,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些,大白天的我是鬼也不敢出来啊,瞧十二娘和我表姐,生的美貌无比,那能是鬼么?”
黄三咂嘴道:“你还别说越是鬼越是生的好看,我看你表姐走路好像脚不沾地的样子,还真的心里毛毛的。”
王源大笑道:“若教她听到你就惨了,你瞧这宅子这么大,这么气派,就是破了点,要是我们能将这里整修一新,将来哪怕转手卖了也要赚一大笔的。”
黄三点头道:“说的也是,这么宅子倒也气派,只是要花一番功夫了。”
王源道:“所以我才叫你来帮我,十二娘跟你说清楚了么?我的意思是你辞了那坊丁差事,也没什么蹦头。你来帮我打理宅子,我最安心,除了你我谁也不放心。”
黄三道:“我知道二郎照顾我,弟妹也说清楚了,我知道二郎如今发达了,但我黄三不为你的钱而来。你说要我来,我自然二话不说,不过你给我开的工钱太高了,这样可不好。”
王源皱眉道:“三贯还高么?若不是我也挣得不多,怎会这么点工钱?这里需要你操心的地方多了,三贯工钱不但不多,反而少了些呢。”
黄三道:“我是说给大妹小妹的工钱,她们岂能给两贯?一人一贯便已经多的多了,她们只能做些手头上的事情,帮不了什么大忙的。”
王源笑道:“哪有你这样当阿兄的,大妹小妹也叫我一声阿兄,我岂能薄待她们?再说了这钱也不是给你家用的,你帮她们保管者,存到出嫁的时候便是一笔风光的嫁妆,这也是你我该帮她们做的事情。”
黄三感动道:“哎,那我可没话好说了,也不多说了,干活吧,干到天黑我回去值最后一班,明日一早便跟赵坊正辞了差事。这坊丁我早就干腻味了,你走了之后我也没人说话,实在无味。”
王源哈哈笑道:“赵坊正怕是要气歪了鼻子了,你可别告诉他你要搬去哪里。”
黄三道:“我理他气不气?这段时间这老东西天天有事没事的跑到家里闲话,我都快烦死了。”
王源讶道:“那是为何?”
“为何?还不是你安顿在永安坊的两个小娘子么?那个兰心蕙还好,那个兰香儿实在教人看不过去,若不是你留下了话要好好待她们,我早就轰她出门了。坊正老而不修,没事喜欢去撩拨说话,那兰香儿也似乎受用,我瞧着不久便要勾搭上了。”
王源讶然无语,兰心蕙和兰香儿姐妹自己差点都忘了她们了,没想到兰香儿脾性不改,王源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此事,想了想还是不去管为好,自己可没精力时间管这等破事。
“罢了,明日你全家搬来,人家爱如何便如何去,眼不见为净。不说这些了,你也不用现在干活了,回去趁空收拾一下,榔槺东西都不要带了,到这里慢慢的添置东西,先整理出几间屋子来,让我们能安顿下来就成。哎,说实话面对这样的宅子我也毫无主张,该做的事儿太多,也不知先做哪一样。”
黄三拍拍胸脯道:“这些事都有我,二郎不必操心,明儿来了之后我来安排便是,虽然杂乱,但我会将这里弄得妥妥的。”
王源领着黄三在周围转了转,将自己知道的关于这宅子的一些事情跟黄三说了,打消黄三心中的疑虑。黄三其实心里也早已释然,就算是鬼宅,二郎都不怕自己怕什么?二郎不比自己金贵?而且如果真的有古怪,自己岂能不管二郎,总也要陪在一起关键时候想着帮忙才是。
送走黄三后,王源编了些草帘将住处的亭阁四周裹得严实,又在外边廊下搭了个小草窝,今晚若是太平无事的话,自己便在这小草窝里躺上一夜,屋子里便让公孙兰师徒睡,或者公孙兰若是坚持一人独睡,也可让李欣儿跟着自己滚草窝。
做完这一切后,天光已经暗了许多;在这荒草连天的宅子中好像天色黑的特别快,街鼓的隆隆声才响起一会儿,本来还挂在西边的太阳便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太阳一下山之后,周围一下子便死寂下来,夜风吹动长草的沙沙声,草丛中飞扑上空的羽翼扑啦啦煽动之声,东边松树山坡上的松涛声都变得异常的清晰。白天温煦的气温也骤降下来,周围变得寒气袭人,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三人心中都有些忐忑,于是都迅速集中到住处,下午王源忙活的时候李欣儿还指三画四的说了许多花样,而现在,她忽然意识到有个能躲藏的地方是多么的令人高兴了。
王源用捡拾的柴禾在阁边点起了一堆篝火,将下午李欣儿出去买的一些吃食拿出来烤热默默的吃了些之后,公孙兰道:“灭了篝火吧,你们去睡,我在门口听着,若半夜还没动静,你们便出来值夜,我再去休息。”
王源想这倒是个好主意,也不多说进了小阁中铺好新被褥倒下便睡,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儿,身子疲乏的很,王源是真的困顿的很,再加上有公孙兰在门口守着,心里也放心的很,闭着眼一会儿便睡着了。
李欣儿还想陪着公孙兰说会话,公孙兰硬是逼着她进来睡觉,李欣儿倒也无可奈何,只得和衣钻在王源的被窝里,抱着王源的身子一会儿便也谁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源正在一个关于升官发财的美梦之中沉迷,猛然听到耳边有人在低低的说话,王源迷糊的睁开眼来,眼前一道剑光正对这自己的鼻尖,吓得他张口便要叫唤。
“莫叫,是我。”一双柔软冰凉的手捂着王源的嘴巴,耳边传来的是公孙兰的声音。
王源这才清醒过来,也搞明白了,那剑光只是握在公孙兰手中的短剑,而且一并非对着自己的鼻子,只是错觉罢了。
“起来,外边有动静。”公孙兰的声音低低想起。
王源缓缓起身,虽然漆黑一团,但接着厚厚云层后的月光,依稀还是能看到门口处另一个手握兵刃的身影,那必是李欣儿了。
王源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三人屏息凝神细细听外边的动静,从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一个清脆的啪嗒声传来,显然有人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枯枝,顿时便可听到一个压抑的声音低声怒骂道:“狗东西,叫你小心些,没带耳朵么?”
“铁老大对不住对不住,不过好像咱们是自己吓自己,这里怎会有人?”
“去你娘的大腿,明显有外人进来了,你没见这院子里的草像是被人砍过的样子么?这宅子里一草一木的位置老子都知道,瞧那边的亭阁,怎地变了样子了,周围的草铲干净了,有些不对劲。”
“好像是不太一样了,奇了怪了,怎会还有人敢来这宅子里,娘啊,该不会这里真的有鬼吧。”
“鬼你娘的大腿,这里的鬼就是咱们,你再鬼叫鬼叫的,罚你挖洞挖到明天晚上,还不滚过去查看查看,老子总觉得那亭阁有些不一样。”
“哎哎哎,这就去,这就去。”
也许是压根就不信晚上这宅子里还有人在,这伙人说话动作其实并不太小心,说的话声音虽低,但却并非压得听不清。而且片刻后,前方边有个手握棍棒的黑影正一步步朝亭阁的方向走来。这里的样子确实够惹眼的,本来这亭阁周围可都是藤蔓荒草纠结的地方,被王源铲的干干净净,一眼便能看穿。
“你留在这里,这些人不难对付,我和欣儿去很快便能制服他们。听他们脚步虚浮,这些人并不会什么武艺,他们一个也逃不了。”公孙兰轻声道。
王源心中的大石头落了肚,本以为这伙人既然能在此盘踞,装神弄鬼的杀人,起码也是悍贼,谁知道到了公孙兰口中竟然如此不堪。
既然公孙兰觉得对付这帮人没什么难度,王源刚才一下子紧张的情绪瞬间瓦解,庆幸之余,心中顽皮心起,低声在两女耳边说了几句话。公孙兰皱眉嗔怪的看着王源,李欣儿倒是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公孙兰微微摇头,王源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已经从地上木炭堆中摸黑的手摸上了公孙兰的脸蛋。公孙兰呆在那里,有一瞬间竟然身子僵硬,表情呆滞。
王源手掌在公孙兰的脸上摸着,心里乐开了花;他提出要扮鬼吓一吓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公孙兰误岂会跟他胡闹,王源便来个霸王硬上弓居然大着胆子给她脸上抹起了炭灰。公孙兰的第一反应是挥剑,但不知为何,剑在手里居然动也没动。
三人都抹成了大黑脸,三人的皮肤都白,黑色之外便是白色,黑白参照,更是显得鬼气森森。王源带头将长发披散而下,将手缩在袖子里。李欣儿无声嬉笑,如法炮制。公孙兰脸上一片漆黑,皱眉不愿皮撒头发。王源一个眼色,李欣儿伸手将公孙兰的发簪拉出,顿时一头瀑布长发飞流直下,飘飘洒洒的飞舞。,
那名奉命前来查看的人影来到了亭阁下方,伸着脖子朝亭阁台阶口看,只是觉得这亭阁似乎被收拾过,外边的花格窗不见了,裹了一层鼓鼓囊囊的东西。正眯眼细细查看时,忽听到咔咔的声响,有点像是火镰撞击火石的声音。
“谁在那里?”那人吓了一跳,横起手上的木棒戒备,头皮不自觉的发炸。
“黑三,怎么了?”后方铁老大的声音传来。
“不……不知道,好像有东西在阁子里。”黑三嗓音颤抖的道。
铁老大一听,顿时一声呼哨,片刻后十几条黑影出现在黑三身后,一个个瞪着眼睛盯着黑乎乎的亭阁。
“咔咔咔。”火镰击打火石的声音依旧在单调的响着,火星一闪一闪,忽明忽灭的瞬间,能看到三个人影并肩站在门口,但看不清面容。
“什么人?搞什么鬼?”铁老大心头发毛,硬着头皮喝道。与此同时,周围的十几人也都将手中的铁锨锄头等物举起,紧张的看着三个人影。
“苦……哇!”一个拖着怪怪的长音从中间高个子黑影的口中发出,怪异的声线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连他周围站立的两个黑影也似乎抖动了一下,更别说下边的这一群已经很紧张的人了。
“杀我于长草下,做鬼在黄泉中,我死后无人搭救,只叫我怨气腾腾难往生。可怜我父母泪眼如麻,可叹我小儿女不知祸端,叫一声行凶者可容逍遥,今宵我化厉鬼索尔性命……”
怪异的嗓门发出怪异的歌声,所有人都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听这鬼森森的歌声唱罢,猛见亭阁前的一堆篝火忽然烧起,火光照耀下,三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出现在在众人面前。
当中那嗓音古怪唱鬼歌的人影猛地抬头,长发分开之后,一张漆黑恐怖的面孔出现在眼前,那口一张,满口黑黑的牙齿,发出咻咻怪声,双目瞪视着下方的十几名呆若木鸡之人。
下边的十几个人吓得魂飞魄散,呆呆站在原地。有几个站在那里浑身发抖,裤裆里一片滚热。
“娘啊!鬼呀!”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尚有行动能力的人惊醒过来撒腿便跑。
“黑白无常,谁乱动,取谁命!”王源怪声叫道。
公孙兰和李欣儿尚自发愣,不知王源叫谁是黑白无常,王源低声道:“还不去抓人?都跑了。”
师徒二人这才知道所谓黑白无常便是自己两人,顿时气的够呛,不过看看师徒两人穿的衣服,一个白衣飘飘,一个深色长袍,黑夜里篝火下倒真是一黑一白。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腾空跃起,白无常道行显然高一些,鬼魅般的身影瞬间追上逃得最快的一名汉子身边,抬脚飞踹而出。那汉子的身子倒飞而回,重重摔在地上,口中碰出鲜血来。
与此同时,黑无常也追上了一人,同样的一脚将一名汉子踹飞回来,落在正在往外奔逃的众人脚边。
“谁乱动……取谁命!”王源兀自怪声唱道。
“饶命!大仙饶命,大仙饶命啊。”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大声求饶。
王源点头怪叫道:“不乱动,便饶命。”
“不乱动,绝对不乱动。”这伙人纷纷叫道。
王源满意的点头,想要迈步走到火堆旁,走路时要学鬼魂漂移的样子,可惜脚下被一根未清理干净的藤蔓绊了一下,‘哎呦’一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李欣儿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女声娇嫩,众汉子听在耳中甚感狐疑,领头的铁老大转着眼珠子想了片刻,忽然高声叫道:“他们不是鬼,是人扮的。他娘的,终日打雁,今日被雁儿啄了眼。我们扮鬼扮怪却被假鬼假怪给糊弄了,兄弟们,抄家伙做了这几个不怕死的。”
众人顿时醒悟,纷纷抄起家伙站起身来,虎视眈眈的看着三人,己方十几个,对面三个既然不是鬼,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哎!露馅了。”王源叹道:“十二娘,你忒不专业了,干什么笑出声来?”
李欣儿早已笑的身子发抖,反唇相讥道:“你自己跳的差点摔跟头,还怪我演技不力?要不是你引我发笑,我怎会露陷?”
铁老大见这两个假鬼兀自对答,似乎没把眼前的情形当回事,怒喝道:“你们几个是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吓的老子够呛,老子要好好泡制你们,还不滚过来说话。”
王源叹道:“是鬼你们就怕,不是鬼你们就不怕是么?人和鬼的差距咋那么大呢。”
“还他娘的废话多,就你装神弄鬼的厉害,黑三,去给我揪他过来,好多天没开荤,今日老子要捅他个十七八刀。”铁老大说着话,从腰间的布囊中摸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
黑三作势上前逼近,但见白影一闪,胸口剧痛,大叫声中身子腾空飞回落在铁老大脚边,胸口处凹进去一块,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活不成了。
“你……你杀了他?你们什么人?”铁老大心中大骇,结结巴巴的叫道。
“你不是不怕人只怕鬼么?今日教你知道世上有比鬼还可怕之人。”公孙兰冷声道。
王源跺脚道:“表姐,你怎地杀了他?不要杀人嘛。”
公孙兰冷声道:“他们本就该死。”
王源叹道:“他们还有用处啊,这可是壮劳力啊。”
公孙兰不再搭理他,缓缓朝铁老大招手道:“你过来,好好回答我的问话,否则你便是死路一条。欣儿看着其他人,谁乱动一下,离开砍了狗头。”
铁老大瞠目道:“兄弟们,一起上啊,杀了他们,他们定是来跟我们争夺财宝的,杀啊。”
众人受其蛊惑纷纷举着棍棒铁镐铁锨等物逼近,铁老大一声暴喝举着剔骨尖刀冲了过来,他见识了公孙兰的手段,所以绕开了公孙兰直取王源。
王源叫道:“喂喂喂,我好欺负是么?”话犹未了铁老大已经到了面前,凶狠恶煞一般的挥着尖刀乱捅。
可惜的是,他和王源的面前多了个白衣身影,尚未反应过来,尖刀已经脱手而去,紧接着‘喀吧’一声异响传来,只觉得手腕剧痛无比,一眼看去,自己的手掌被扭了一圈,筋骨俱碎,疼痛钻心,大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第九十四章 劳力
(二合一章节,无更了。)
当铁老大悠悠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安静,自己正嘴啃泥趴在地上,手腕依旧疼痛钻心,头脸上一片冰冷,显然被泼了冷水。
“哎呦,哎呦,快来救我。”铁老大大声呻吟出声。
“老大,忍忍吧,我们自身难保,没法救你。”身边传来自己最贴心的兄弟胡五郎的声音。
铁老大挣扎着翻过身来,一眼看去,七八名兄弟一个个鼻青脸肿手上捆绑着绳索横七竖八的躺在身边地上,不远处篝火旁,那三个扮鬼的家伙正头碰头低声的说话。
“兄弟们都失手了?”铁老大问道。
“是啊。哪有反抗之力啊,小秃子他们几个反抗的厉害了些,直接便被拗断了脖子,老大,认命吧,今日咱们是栽了。这三个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真的比鬼还狠,认怂吧老大,别丢了性命。”
铁老大心惊胆战,怒道:“平素叫你们多练功夫,一个个就是偷懒,逛馆子玩女表子一身的劲头,今日栽了吧,十几个人被三个人给料理了,这下可全完了。”
胡五郎咂嘴道:“都是这宝藏害了咱们,他娘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宝藏,许是骗人的,马德碧咱们几家从太爷爷辈找到今天也没找见,浪费了几辈子时间,今日咱们也要死在这上头了。早知如此,老子该留个后的。”
铁老大斥道:“住口,现在说这些还有屁用?”
铁老大拖着断手跟手下兄弟正自怨天忧天自嗟自叹的时候,篝火旁的王源也在埋怨着师徒二人。
“哎,为何要杀人呢?顷刻间七条人命没了,我连叫阻止都阻止不了,哎。”
“这些人不该死么?想想荒草里的骷髅,便是这些人做的恶,他们装神弄鬼杀别人的时候,便该知道有今日。难不成你还同情他们不成?”公孙兰不满道。
李欣儿也道:“就是,这伙人都要杀了,否则日后还怎么住在这里?他们死有余辜。”
王源皱眉道:“我不是说他们不该杀,也不是同情他们,只是他们对我们还有用啊。他们自然可恶的很,但却有别的刑罚可用,何必要取了他们性命。”
公孙兰道:“这些人有什么用?”
王源道:“他们都是壮劳力,我们不是正愁着没人帮咱们干活么?送上来的十几个壮劳力,却被你们就这么杀了一半。拿来帮咱们割草填土建房该有多好?哎。”
师徒二人愕然道:“你怎不早说。”
王源道:“我说了啊,你们打杀的兴起,我在旁边连声阻止也来不及啊。”
公孙兰咂嘴道:“还好还留了九个人,这些人不杀了就是。”
王源叹息道:“这些人也不知还能不能干活,若是个个重伤可还是无用,还得麻烦你们替他们解脱了。”
李欣儿道:“就两个断胳膊的,其他的都是皮外伤,应该能干活。”
王源道:“那还好,我替他们谢谢你们手下留情了,罢了,咱们去瞧瞧他们问问话去,那领头的泼了冷水醒了,正在那边骂娘呢。”
李欣儿柳眉倒竖道:“他还敢骂?我去宰了他。”
王源怔怔看着李欣儿,李欣儿眨眨眼道:“好吧好吧,你做主便是。”
三人从火堆边走过来,地上绑着手脚躺在地上的九个人立刻紧张起来,惊慌的蠕动身子聚拢在一起看着三人。王源摆手微笑道:“诸位还好么?”
“……”
“看来诸位不太高兴,不过我有个好消息要宣布,从现在起,你们的小命都保住了,我们不会再杀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王源微笑道。
众人欣喜若狂,纷纷道谢。
王源道:“不用谢,命是可以保住,但是有条件的。在说条件之前,我有件事儿要问清楚,你们要如实回答。有不愿说的我也不勉强,视同他自动放弃活命的机会,我身边的黑白无常便索了他的命去。”
众人忙道:“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王源笑道:“很好,大家都很配合,那便好办了。我知道你们在这里装神弄鬼的也害了不少人,你们在这里东挖西挖的,是在找什么东西?能否说给我们听一听呢?”
众人沉默不语,相互间用眼角余光交流,似乎没人肯先开口说话。
王源皱眉道:“我重申一下条件,想活命的便老实回答,否则便视同放弃活命的机会,你们都不说我也不勉强,天明之前你们都会变成尸体,反正这里的坑多,我可以开恩让你们自己选个满意的墓穴。”
众人脸色煞白,依旧无人说话,王源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样子要走,他身边的那位白无常的手也似乎握上了剑柄,终于有人叫道:“我说了,娘的,为了这不知道有没有的东西耗费了老子三十年时间,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还要为这子虚乌有的秘密送了性命,我可不干。”
“胡五郎,你想清楚了,这可是咱们五家百年来维护的秘密。”铁老大阴测测的道。
王源皱眉看着铁老大道:“搞了半天是你在这里坏事,到了这步田地还死嘴硬,十二娘,你说这种人咱们罗衣门中一般怎么对付他们?”
李欣儿道:“灌开水,上夹棍,抽鞭子。”
王源道:“这也太普通了,我还以为有什么别的花样呢,这样吧,我倒是有个主意,咱们把他活埋了吧。”
活埋自然是不可能的,王源还要留着这家伙当苦力,虽然他断了手,但依旧人高马大身材强壮,来干苦力最合适不过了,这座宅院里有大把的活儿等着惩罚此人。不过留着这家伙在这里威胁他人显然是不行的,看其他人的样子都很怕他,必须隔离此人再来问话。
王源用白天搓好的草绳将铁老大捆了个严实,抓了一把茅草堵住他的嘴巴,叫李欣儿合力将其拖到一旁的黑暗里。铁老大还以为自己真的要被活埋了,身子如断了的壁虎尾巴一般猛烈挣扎,弄得李欣儿不厌其烦抬脚在他太阳穴上踢了一脚将其踢昏,这才拖到一旁的树边牢牢绑在树上。
回转过来,王源接下来的问话极为顺利,一句话问出八个人抢着回答,生恐被王源认为要隐瞒而被活埋了。人多嘴杂,虽然很乱,但不久后王源还是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情形和王源和公孙兰昨日猜测的不差多少,这伙人确实是在这座刘宅中寻找当年刘文静埋下的宝藏;当年刘文静率军大破隋军平定新安以西之地,班师回朝时暗中将战后搜刮的巨万财富据为私有埋在自己的宅邸之中。此事除了刘文静手下的五大贴身护卫之外无人知晓。
刘文静被抄家灭族之前,仓促命手下五大护卫护送自己的小儿子逃脱,并告知五大护卫一人一句关于宅中埋藏的宝藏的秘密,目的便是要五大护卫相互牵制,待幼子成年之后五人需将藏宝密语告知少主,让少主人将宝藏取出,保证自己的子孙生活无虞。
可刘文静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手下的这五位护卫知道这笔宝藏数目巨大,他们因为刘文静的牵连而成为朝廷缉捕的要犯,生活窘迫整日惴惴不安惶恐度日,心中自有埋怨。终于护卫中的老大铁文通动了心,以话试探其他几位护卫,谁知其他几位也存着同样的心思,这一下一拍即合,商定偷偷挖出宝藏来五家平分隐姓埋名当土财主去。
于是五个曾经忠心耿耿的护卫杀了少主,一天夜里,五人哄了少主睡熟之后持刀同时刺入少主人身体要害。
五人之所以要这么做的目的倒不是怕一个人杀不死这十来岁的孩童,而是为了保证五家谁也脱不了干系,可见五护卫之间其实还是相互提防着对方的。在这种情形下,五人当然都不愿将自己知道的那句宝藏的线索说出来,从而失去钳制对方的筹码。僵持不下之时,铁文通定了个协定,五家共同寻宝,每一家根据自己的线索画出范围,但挖掘时必须五人同在。
这个办法暂时让五家人联合起来,此时刘宅被洛阳富商陈氏买下,五人隐藏身份进入陈家当护院,偷偷的找了几个月后发现这么找不是办法,无法大展手脚。商议之后决定逼走陈家主人,最好让这宅子空置下来,于是便开始下药害人。
至于扮神扮鬼的想法倒不是这五家的原创,而是在陈家被害死了几个人后,陈家请了个道士来看风水,那道士胡说八道说宅子里有邪气云云,被五人知晓后受到启发,于是将计就计,每夜戴鬼脸穿鬼袍在宅子里兴风作浪。终于陈氏一家不得不搬离此地,而鬼宅的名声也传了出去,这之后但凡有人敢接近,都被五人扮鬼吓跑或者直接杀死,至此这宅子再也没人敢接近了,成了靖安坊中第一禁忌之地。
然而,世间之事却非一厢情愿便能达到目的的,本来以为当宅子清空之后,宝藏便能唾手可得,但事实却让人极度失望。五名护卫终其一生在宅子里寻找,也没找到藏匿的宝藏;即便在后来,五人摒弃前嫌将所知的那句话都写出来五人共同参详,也还是没有丝毫的头绪。
五人陆续死后,宝藏的秘密便被一代代的传给了子孙后代,这五家人像是受到了这宝藏的诅咒,所有人活着的寄托便是要找到这笔宝藏。一百多年过去,到了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面前这帮人也在这宅子里折腾了二三十年,依旧两手空空。从他们的祖上到今天,他们挖遍了宅子里的每一处地皮,稍微厚一些似乎能藏东西的墙壁都被推倒,地皮几乎被掀了一遍,那宝藏就像根本是个笑话一样,永远在不为人知之处。
听完了这些人的话,王源公孙兰和李欣儿三人都呆呆不语,甚至有些唏嘘。这些人自然是不值得同情的,从他们的祖上财迷心窍杀害主人起,这五家人便陷入了可怕的轮回之中。就像是老天爷给了他们诅咒,让他们执着于此,但却几辈子的人也找不到那宝藏。
“你们真的相信有宝藏么?”王源问道。
发言最积极的胡五郎黯然道:“祖上传下的秘密,我们不得不信。但实际上这几年我已经不太相信了。这几年我们都是一个月来挖个三五天,其余时间大伙儿都各自为生,基本上已经不抱希望了。召集众人来时,也有人不愿意来了,但因为不来便意味着要泄露消息,便要遭受其他四家人的报复,只能来这里。”
公孙兰冷冷道:“你们杀过人么?”
胡五郎沉默半晌缓缓点头道:“杀过,我们年轻时听了宝藏之事都很兴奋,那段时间我们常年泡在这宅子里,有人闯进来我们便扮作鬼怪杀了他,这也是祖上的遗嘱,决不能让人知道宝藏的事情,哪怕是杀人也在所不惜。”
公孙兰淡淡道:“那我杀了你们中的那些人也是他们罪有应得了,你们杀了人连尸骨都不收敛,周围的荒草中怕是有不少暴尸荒野吧,你们都该死。”
胡五郎愧疚道:“当初是嚣张了些,曝尸的目的也是吓退那些胆敢前来的人,后来荒草越来越密,越来越深,心里想替他们收尸也找不到了。”
周围一阵沉默,五名护卫的后人都垂头无语,不知是心中有愧疚之意还是担心公孙兰会因此发怒。
王源忽道:“那宝藏的线索是什么?能说出来么?”
公孙兰皱眉道:“你问这个作甚?你可别迷了心窍,这显然是子虚乌有之事。”
李欣儿也道:“二郎,莫要财迷心窍,这五个家族的下场便是财迷心窍的报应。”
王源笑道:“我只是好奇罢了,既然刘文静煞有介事的留下藏宝的秘密,为何有着明确的线索却找不到这宝藏?刘文静为何要欺骗这五名护卫?没道理啊。”
胡五郎道:“这五句话其实在我们五家中已经不是秘密,除了不能外传之外,五家后人人人都知道。一旦成年之后都会告知他们,然而并无作用,完全没有任何关于宝藏的信息。”
王源道:“意思是我不能知道咯?”
胡五郎赔笑道:“若您一定要知道的话,倒也不是不能说。”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肯说,希望王源不要强人所难。王源哪里管这些,微笑道:“我不强求你,也许你们当中有人愿意主动告诉我也未可知,我只当是消遣,可不是对你们祖上留下的劳什子宝藏有什么兴趣。你们真不愿满足我的好奇心也罢了,便带着你们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吧。”
胡五郎听着话语不善,什么‘带着你们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听起来倒像是‘你们不说就宰了你们,让你们和的秘密一起烂掉’的意思一般。
胡五郎见机的很,转头看看周围的众人,似有征询之意。众人均知今日此关难过,这秘密也难以保存了,先活了性命再说,于是纷纷道:“告诉他吧,反正也没什么用。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胡五郎叹口气道:“罢了,既如此也不再隐瞒了。”说罢跪在地上合十祈祷道:“祖宗在上,儿孙不孝,祖辈不传之秘今日要告知外人了,泉下若祖宗责罚,胡五郎我也认了。”
王源微笑看着他做戏,待他祷祝完毕后笑道:“稍等,我拿纸来记下。”
公孙兰眉头紧锁,似有不满。王源无视她的不满,回身在随身之物里找到一张白纸,拿了根炭枝回来道:“说吧。”
当下胡五郎定了定神缓缓说出五句话来: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灵雨既零,命彼倌人。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王源将这些话写在纸上,眉头皱成一个疙瘩,这个藏宝密语简直无法索解,这五句话之间也全无关联,若说是一首诗,却也根本不是一首诗中的句子,所描述的意思也全然风马牛不相及。
“这什么密语?东一句西一句的,跟藏宝可没半点关联,你确定你没记错?或者……你根本不想告诉我?”王源忍不住说道。
“天地为证,我胡五郎既然说了,岂会随口乱说?若是有一句乱说,教我胡五郎全家不得好死。”胡五郎看出王源的怀疑,大声发誓道。
王源岂会信誓言,默默拉了另外一人到远处命他复述,那人倒背如流果然说的还是这几句;王源又拉了两人印证,果然还是这几句,王源这才相信这便是真的藏宝密语。
对着篝火思索了良久,王源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于是回到几人面前道:“这座宅院我已经买下来了,现在这里是我的财产,你们本都是些该死之人,今夜我大可将你们都宰了丢到荒草之中,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想留你们的性命,但我又不能信任你们,你们说怎么办?”
八人磕头求饶赌咒发誓从此洗心革面,今日之事绝不外传云云。王源摆手打断道:“任凭你们说的天花乱坠我也是不信的,你们祖上在这宅子里害人,我今日若放了你们,难保你们不回过头来对付我。咱们这样,我可以不杀你们,但你们需用行动证明,直到我认为你们确实已经想洗心革面,我自会放了你们走。”
几人忙道:“如何证明,但说无妨。”
王源道:“很简单,你们需立契卖身为奴成为我的奴仆,时间也不长,三年便可,三年中若是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你们便自由了。当然若有表现突出的,可以减免期限,我甚至一个月就能放你们走,一切看你们的表现。”
众人尽皆愕然。
王源道:“我留你们在身边是有风险的,所以明日起我会给你们带上镣铐,明日起你们必须完全服从我的命令,事无巨细都不得违背。你们当中但有一个有反抗之意或暗中捣鬼或意图逃跑的话,其他人全部连坐,都要死。明白了没?”
众人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
王源又道:“当然,我会供给你们好吃好喝,把你们养的肥肥壮壮的,你们该庆幸有我这个慷慨的主人,可千万别辜负了我的信任,我身边这两位杀起人来可不眨眼的,你们可都亲眼见到了。话不多说,马上天亮了,各位还是抓紧迷瞪一会,天一亮便有大堆的事情要做,期待诸位的表现。”
第九十五章 添新
王源在篝火边草写就九张卖身契约,逼着铁老大胡五郎等人签名画押卖身为奴。王源这么做倒不是真的要这些人成为自己的奴仆,而是王源深知,要给这伙人活命的希望,这样在奴役他们的这段时间里才能一切太平。
王源又拿了纸张命他们供述以前如何盘踞于此扮鬼杀人的罪行,虽然这些人百般抵赖,在王源的恐吓和哄骗之下还是供述了七件杀人的罪行。这还是挤牙膏挤出来的,其余隐瞒的事情还不知有多少。
让这些人都在供状上签名画押之后,王源将供状连同卖身契一起交给李欣儿让她保管好。公孙兰看着供状上的那些罪行冷声道:“这些人个个该死,你居然要留着他们的命,真是岂有此理。”
王源微笑不答,心中自有计较。
一番折腾,天色已明,王源拍拍屁股起身来,和李欣儿一起看着他们将昨夜死去的尸体抬到远处松树山中掩埋。掩埋尸体时,这帮人哭的很是伤心,王源突然意识到夜里死的这些人都是这五家的后人,和活着的这九人都是亲眷。或是兄弟,或是叔侄,也许还是父子。在这种情形下,这帮人心中定是对自己恨之入骨。这帮人目前的顺从绝对是暂时的,若有机会他们必会报复,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必须小心防范。
早饭后,王源和李欣儿化身监工监督这群人开始干活,从前厅中开始填坑除草整饬房舍,这伙人像是也认命了一般默默无声的干活,秩序倒也井然。
晌午时分,黄三带着黄大叔和黄英黄杏两个妹妹终于带着大包小包前来,众人相见一阵欢喜,黄英和黄杏见到宅子里荒凉的样子居然毫不吃惊,反倒兴奋的像两个好奇的小猫在宅子里乱看。
黄三指着一帮干活的人问道:“这些是请来的帮工么?怎地一个个哭丧着脸,还有的身上有血迹?”
王源笑道:“这些是卖身给我的干活的奴仆,只管使唤他们便是。以后他们都归你管,我只告诉你,对他们丝毫不要手软,该打便打该骂便骂。”
黄三咂舌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源低声将这些人的身份和干的坏事都告诉了黄三,黄三吓的脸色发白,半天说不出话来。王源知道黄三是老好人,一下子听到这么多让人震惊的事情有些接受不了,于是安慰他道:“不用担心,一会儿我便去街上铁匠铺买些铁链镣铐之类的东西,给他们都穿戴上,这样便能安心些。”
黄三连连点头道:“正该如此,否则要是乱起来可了不得吗,这里可有不少女眷。”
王源微笑点头。
稍微歇息了一会儿,黄三正式进入角色,和王源商量后决得应该先整理出几间能够住进去的房舍才是当务之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晚上又很寒冷,可不能瞎对付了。房舍之外许多日常用具还没采购,吃饭睡觉洗漱都成问题,必须要赶紧解决。
当下兵分两路,李欣儿和黄三带着九个汉子将后宅的几间房舍赶紧整理出来,填补坑洞和墙壁,清除荒草和荆棘树木等。王源则和公孙兰带着大妹小妹一起去街上采购日常用具粮食米油等物。
大伙儿干劲十足,王源等人在街上大扫荡了半日,到傍晚时分两大马车的家具物事运了回来,来回搬运几趟后全部集中在后宅的天井里。
黄三这边进展也还不错,三间屋子的地面虽然尚未平整的完好,但屋子里外的杂草枯树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已经全部清理干净,弄出了四间能住的房子。王源这边两间,黄三家中两间,也算能勉强安顿下来。至于这些奴仆们晚上睡觉的地方,黄三给出的解决办法是在一间房子的大坑里铺上荒草,直接赶他们进坑去睡,王源表示赞同。
所有的东西搬进屋子里后,王源拿出今日在铁匠铺买来的几截锁链将铁老大他们锁了双腿,丢了几壶水和几十张买来的肉饼,像狗一样的圈养在铺着荒草的一间屋子里,前后门都上了锁,这才回到居住的院子里。
后宅的院子整饬完毕后情形已经大大的不同,两只大红灯笼在天井中挂起来之后顿时一片暖烘烘的气息。屋子里也亮起了灯光后,整个后宅终于有了一点家的味道。
大妹和小妹都是干家务做饭的能手,黄三搭了个简易的灶台,大小妹煮菜煮饭忙的不亦乐乎,饭菜的香味在宅子里飘起,王源开心的几乎要流泪了。
饭菜摆在一张大木板当成的台子上,现煮的菜蔬和买来的熟食摆了满满当当,特地买回来的几坛酒也拍了泥封,大家兴致都很高,就连公孙兰的脸上也一直挂着笑意,显然心情也是非常高兴的。
众人斟酒准备拿今日当做乔迁之日好好庆贺一番,王源正起身要说几句话的时候,猛听得公孙兰朝着挂着红灯的天井处低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
话音刚落,公孙兰已经提剑在手来到屋外。众人大惊纷纷起身,黄英黄杏两姐妹吓得失声轻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天井外传来弱弱的颤抖声音道:“别……你们别怕,是……是我。”
一个娇小的身躯慢慢从黑暗中浮现,青衣青裙,臂上挂着个小包裹,头发有些散乱,还有些草屑挂在上边。众人看清了她的脸,几人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兰心蕙!”
“兰姐姐!”
“兰姑娘!”
“怎么是你?”
叫名字的是王源,叫姐姐的是大妹和小妹,叫姑娘的是黄三,最后一声则是李欣儿,别人的叫声是惊讶之中带着惊喜,她则是惊讶之中带着一股敌意。
“她是谁?”公孙兰皱眉问道。
“秋月楼曾经的……”
“十二娘!何必如此?”王源赶忙打断李欣儿的话,李欣儿撅嘴表示不满。
“表姐,这是兰小姐,一个朋友。”
公孙兰皱了皱眉头无声收起短剑缓缓回到屋子里。王源看着兰心蕙惊讶道:“兰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天这么黑你怎么来的?”
兰心蕙的身子微微颤抖,可怜巴巴的看着王源道:“奴……奴早就来了,上午……上午我跟着黄三哥他们后面来到这里的。”
黄三愕然道:“你上午便跟在我们后面?”
兰心蕙垂头道:“是。”
“那为何不现身?”黄三道。
“我……我……”兰心蕙垂头不语,身子缩在一起。
王源见她似乎冷的厉害,嘴唇也有些青紫,忙招手道:“进屋说话,外边冷的紧。”
黄英和黄杏两姐妹忙拉着兰心蕙进了屋子,倒了一碗开水给她喝,黄英又取了一件披肩给她披上;兰心蕙喝了几口热水,身子逐渐停止了颤抖,抬头来见众人都傻愣愣的看着自己,起身微微一礼终于说出了缘由。
“昨日黄三哥和黄家妹妹商量着搬到王公子新宅的事儿我听到了,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晚上没有睡意,本想在院子里走一走,无意间听到你们在东厢房说的话。我心里想着,是王公子把我和姐姐从……救了出来,现在王公子的新宅子需要人帮忙,我也要来帮一帮。但我知道王公子一定不愿意我来,否则为何黄三哥要搬走却没和我姐妹说?所以我只能偷偷的跟着来。”
王源恍然,自己可压根没想着让兰心蕙来,事实上从将她们带出秋月楼之后,王源一直处于危机之中,几乎都忘了这两姐妹的存在了。
“到了这里后,我又很犹豫,怕王公子怪我唐突,于是一直躲在外边不敢进来,到了晚上,我实在冷得受不了,这里又很黑很荒凉,只好现身出来了。王公子你别怪我,我只是想来帮忙的,我知道这里需要人手帮忙,让我尽一份力量吧。”
“你能干什么?割草还是修房?真是莫名其妙。”李欣儿皱眉道。
王源笑道:“来了便来了,帮忙倒是不必了,都是朋友,我买了新居也该让你来瞧瞧,只是我忘了这茬了。对了,你姐姐怎地没来?”
兰心蕙皱眉道:“别提她了,王公子若有时间替奴去管教管教她,她是王公子赎出秋月馆的,便是王公子的奴婢,近来她颇不像话,我说的她也不听,只有公子有资格管束她。”
王源想起昨日黄三说的那些话来,说这个兰香儿最近颇受赵坊正瞩目,两人之间似乎有些勾搭之事,但王源可不愿去管这等闲事,他巴不得和兰香儿没有干系才好,因为心中总是觉得怪怪的,毕竟自己这副身体曾经和这个兰香儿有过些不堪之事。
“罢了,随她去吧,你是她亲妹妹都管不了,我管作甚?再说了我当日便说了,你们可不是我的奴婢,她爱如何是她的自由。兰姑娘,这里其实不用你帮忙的,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去吧。”
兰心蕙看看王源,摇头道:“我不回去了,我想留在这里,回去我还是一个人,孤单的很。王公子,我什么活都能做的,你让我留下成么?我不想一个人住在永安坊中了。”
第九十六章 家园
王源皱眉不语,黄英低声央求道:“王家阿兄,让兰姐姐留下吧,她很好的,教我识字,教我女红,还教我弹琴呢。兰姐姐一个人多可怜?我们都走了,她一个人在永安坊岂不被人欺负么?”
王源看着李欣儿和公孙兰,公孙兰压根不知道怎么回事,自然没什么表情,李欣儿见王源看着自己征询意见,心中舒坦了不少,本不愿这个青楼女子留在这里,但看着她的样子也挺可怜的,也开不了口回绝。
“你是一家之主,这等事我们可不替你做主。”李欣儿圆滑了一会,将皮球踢走。
王源笑道:“好吧,那兰小姐便留下,一个人住在永安坊也确实孤单,咱们这宅子破是破了些,但好在大的很,人少了住着没人气,人多了才显得热闹是不是。”
黄英鼓掌叫道:“就是,就是,兰姐姐留下来了,开心死了,兰姐姐你还要每天教我写字弹琴好么?”
黄三皱眉喝道:“没规矩的,写字有什么好?弹琴做什么?今后你和小妹都要好好操持事情,可不是让你们来的千金小姐的。二郎不好意思说你们,你们可不要自己飞上了天。”
黄英嘟着嘴不说话了,李欣儿感激的看了黄三一眼,黄三看似训妹妹,其实是在说给兰心蕙听,提醒兰心蕙摆正位置,可不要以为是来当主子的。
……
从第二日开始,一切逐渐走上正轨。
前三日,后宅两座庭院基本清理完毕;再三日前宅和前院也基本清理完毕;又三日,乱糟糟的后园也焕然一新。十日后,对宅邸周围倒塌的院墙和外围的荒草之地开始正式清理。
每日里王源都要往返于街市和宅邸之间,一车车的东西往家里搬,一百多贯的积蓄也在一天天的减少,虽然肉痛无比,但这些都是必须的用度。直到此时,王源才知道一个大家庭的用度和支出有多么巨大。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成为一家之主才知道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好在公孙兰不动声色的给了李欣儿一些贵重之物让她换成铜钱家用,才让拮据的情形缓和下来。王源心知肚明,但他已经不再老是感谢来感谢去,这宅子都是公孙兰的钱买的,还有什么好说?总之将来连本带利一起还了便是。再者说了,好歹也是表姐表弟的关系,算的那么清楚岂不生分?
宅子里的女眷们都很拼,黄家小姐妹本就是干手头活的能手,重活过后,庭院里外的清扫平整以及洗涮等事情都是她们两个干,而且从不叫苦叫累。更让王源吃惊的是兰心蕙,从那日到来的第二天起,兰心蕙扎了头发换了男装开始干粗活。一双弹琴的细手握住了粗糙的割草镰刀,一双握笔的柔夷也和粗藤茅草亲密接触,只半日下来便鲜血淋漓,割开了几十条血口子。
王源得知后赶来制止,告诉她用不着她干活,只送茶送水便成,但兰心蕙倔强的很,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咬着牙坚持。王源无可奈何,只得让黄英给兰心蕙用旧布缝了一双手套,让兰心蕙保护双手。王源可不想下一次看到兰心蕙的手变成了粗糙的胡萝卜一般的模样,若是被秋月馆原来的那些兰心蕙的拥趸者知道,兰心蕙在自己家里居然成了干粗活的农妇,糟蹋了两只花瓣般嫩手,怕是要带人满城追杀自己了。
最惨便是铁老大这一伙苦力。说是奴仆,其实便同囚犯无异。每日起早摸黑的拖着铁链镣铐干活,重活累活都是他们。黄三虽然也起早贪黑的下力气干活,但毕竟只有一个人,其余的都是女子,重活也派不上用场。王源是老爷,自然也是重活不伸手。
在第五天的时候,那里受过这种罪的铁老大终于忘记自己目前的身份爆发了,夜里睡前大骂了一顿之后,悄悄组织了一波小罢工,蛊惑其余几人一起在次日早上谎称肚子疼没法干活。
结果却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监工黄三倒是没什么招术应对,但那个都叫表姐的白衣女子却给他们的人生留下了极度黑暗的回忆。
原来公孙兰听铁老大嚷嚷肚子痛,过来询问铁老大他们肚子怎么个疼法,哪里疼痛,好抓药来治。铁老大不识进退,故意往小腹下方指了指,眼神中带了些猥亵之意。公孙兰登时大怒,拔剑便要剖开铁老大的肚子说要替他治病,割了他疼的地方。
铁老大没料到事情闹到要剖肚子的状况,吓得连声告饶,磕头打滚骂自己不是人,承认自己假装肚子痛。公孙兰倒是没坚持要剖他肚子,而是将他绑在树上抽了三十藤条,打的他皮开肉绽,绑在树上整整一天。
当天夜里,铁老大全身疼痛难忍,想想这几天的遭遇,不仅断了一只手,还要终日辛苦劳作,还被一个女子打的皮开肉绽,自己还要求爹告娘的求饶。更失望的是找了这么多年的宝藏连个铜板也没挖到,自己还落到这个田地。半夜里终于一个想不开,趁别人熟睡的时候,悄悄爬起来用草绳挂在门上把自己勒死了。
众人白天劳作累得要死,吃了饭便熟睡如猪,半夜里竟然连铁老大临死前挣扎时刺耳的铁链声也没听到。早上起来,当众人看到铁老大双目圆睁面目紫胀的恐怖样子,吓得炸了锅。杀别人的时候觉得被人是猪狗,轮到自己了,才知道原来死亡这么可怕。
自那日之后,剩下的八人再没出过幺蛾子,但吩咐什么事儿,便立刻无声的去完成,没人再敢多说半句怨言,只是看着王源和王家众人的眼神更加的凶狠恶毒,像是一只只择人而噬的恶狼。
王源是个文明人,但在这野蛮的年代他知道自己若是抱着后世的一些道德观点坚持的话,或许活不过三天,所以他默许了这种行为。事实上即便他不默许的话,他也没有办法反对,因为公孙兰是这座宅子里唯一不受自己控制的人。其他的人或许王源还能左右他们的行为,但唯独公孙兰不行。
况且王源和公孙兰之间的关系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的发展,所谓肉眼可见可不是夸张的说法,是真正的肉眼可见。比如黄家小妹黄杏便看到过王家阿兄和公孙兰手拉手在宅子一侧的草地上拉拉扯扯的不知搞些什么?王家阿兄一脸的嬉皮笑脸,那位表姐的表情虽然有些愠怒,但绝非是愤怒的愠怒,而像是一种打情骂俏。
黄杏将这个消息跟她的姐姐黄英分享,黄英听了先是训斥黄杏多事,事后她自己也很是愁闷,虽说表姐表弟之间有些什么也不足为奇,但好像听说这个表姐是成了亲的,而且王家阿兄也是成了亲了,这么做好像有些不妥。
王源和公孙兰当然不知道这些,事实的真相是,王源的这段时间比较操劳,几日后身子便疲乏的很,腰酸背痛的叫唤;于是公孙兰见到他痛苦的模样便传授了一些简单的活血舒筋的身法给王源,希望能帮助王源恢复身子的疲惫。
而这一幕在黄杏眼中便成了拉拉扯扯,到了黄英耳中则变得更加不堪,其实都是以讹传讹,就算传到李欣儿耳中,李欣儿也必是一笑置之的,因为这件事她是知情的,恰恰是她央求的公孙兰去教王源一些简单的身法免除疲劳。
但如果说王源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毛手毛脚,和公孙兰之间白纸一张,那也是不真实的。公孙兰虽然不假以辞色,但王源在学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摸手摸脚的行为竟然奇迹般的被默许了,两人处在一种微妙的感觉之中,进而发展到每天收工后晚饭前总是不用招呼便自动的来到草地上,开始练功。身法.功法学的如何不得而知,总之王源身上的疲劳却真的没了,草地上暧昧片刻后,王源立刻精神奕奕,浑身上下都肿胀不堪,不,应该说是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王源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个嗜好,虽然公孙兰从未真正的对自己有过什么亲昵的表示,但王源从第一次见到她便燃起的一种**却逐渐有了实现的可能,这让王源相当有成就感。
日子飞快的过去,半个月转眼即过,宅院内外也大变了模样,围墙修好之后,整座宅院开始呈现出一种恢弘的气势来。前院前宅,后宅左右跨院加上整洁一新的后花园,这是个标准的豪宅。周围的荒草地也尽数收割,长长的茅草枯枝荆棘被捆扎起来堆了十几个大草垛作为燃料。
在整理这些荒地的时候发现了二十七具尸骨,想来都是冤死在这里的人,都是五护卫和他们的后人为了霸占此地而杀死的人。这还是曝尸于此的部分,其余被埋了的,或者丢弃在其他地方的不知还有多少。东面松树小山包上有些疑似的坟包便极有可能是另一部分死于此地的冤魂。
这一切清理干净之后,王源的心情大好起来,虽然宅子达到自己满意的程度还需要很长时间的修缮,但起码现在起基本上满足居住的要求了。
其余的如门楼的修缮,宅内十几堵倒塌内墙的砌垒,还有为数不少的坑洞的填埋,都需要慢慢的一样一样的解决。其他诸如李欣儿提出的要修缮后园的凉亭,种梅栽花,池塘养鱼等等;再如大妹黄英提出的开辟宅外荒地种菜栽瓜等事宜,更是简单易行了。
第九十七章 杨钊
(二合一,无更了)
忙碌之时不知日子过得飞快,随着王家宅院一天天的变了模样,随着天气一天天的变暖和,三月悄然到来。
三月初一上午,王源正和李欣儿以及黄英三人在宅子前面的水塘边插柳栽树的时候,猛听得马儿嘶鸣之声从南边传来,三人从塘堤下爬上来,站在高处朝声音来处看,只见简单平整过的吐通向南边巷子的道路上,几匹马儿正缓缓朝这边行来,马上坐着的几个人东张西望的到处乱瞅。
李欣儿皱眉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王源脸上带着笑意道:“是杨钊,他也该来了,日子近了,看来他没有说瞎话。”
李欣儿恍然道:“差点忘了,三月初三你要去陪那个虢国夫人去踏春。”
王源微笑点头,转头丰富黄英道:“大妹先回宅子,告诉表姐和你阿兄,让他们将干活的那帮苦力关起来,莫让杨钊见了,反倒生些口舌。”
黄英答应了匆匆而回,王源从塘梗上下来走上大路迎了上去,缓缓而来的马上四人正是杨钊和他的三名随从;忽然看见王源从前方走来,杨钊黑堂堂的脸上浮现出笑意来。
“杨度支,是你么?”王源遥遥叫道。
杨钊下了马来,拱手笑道:“可不是某家么?你这是怎么了?卷着裤脚挽着袖子,倒像是耕田种地的农人一般。”
王源哈哈拱手行礼,笑道:“失礼失礼,刚刚在塘边植柳,听到马鸣之声便来瞧瞧,心里想着莫不是度支郎驾到了,果然便是度支郎,还担心前日送到你府中的信度支郎没有收到呢。”
杨钊笑道:“前日我在骊山随驾,今日刚刚回京,这不,立刻便来了。”
王源微笑点头,当下引着杨钊往宅子里走去,杨钊看着宅子和四周景象赞道:“这便是你买下的新宅么?够气派的,没想到王兄弟财不外露居然是个大财主。”
王源笑道:“那里那里,为了买这宅子,我都快成穷光蛋了,正愁的要死呢。”
杨钊道:“花了不少钱吧。”
王源微笑道:“度支郎精通理财,给我这宅子估个价,我看看自己是不是买的吃亏了。”
杨钊略一思索道:“以靖安坊的地段,外加你这宅邸的大小以及周围的景色来看,估计三千贯左右吧。我长乐坊府邸比你这里稍大一些,花了我伍仟捌佰贯,那是因为地段稍好一些的缘故。”
王源哈哈大笑道:“看来我真的是赚大了,这宅子我只花了四百贯便到手了,整饬修理花了两百多贯,整个算下来七百贯还不到呢。”
杨钊愕然道:“怎么可能?谁这么傻,这么便宜的价钱便卖了这座大宅子给你了?”
王源呵呵而笑,当下也不隐瞒,将宅子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只隐去了五护卫在此寻宝藏装神弄鬼杀人的事情,只将这里称作是闹鬼闹得很凶的鬼宅。
杨钊大惊道:“你是说着宅子不吉利么?那你买了便不怕?这等便宜可不要占啊,既是凶宅,可千万不能图便宜,这些东西不可不信啊。”
王源微笑道:“我自然是信的,不过我略懂风水之事,买之前曾偷偷来瞧了瞧,发现原来是宅子风水的原因。买下之后我立刻便改了风水,现在我住在这里半个月了,安稳的很,根本就没什么鬼怪作祟之事。”
杨钊惊讶道:“你竟有这等本事?还懂风水么?”
王源微笑道:“略知一二,风水源于周易,我等读书人自然是读过的,只是周易晦涩艰深,很多人读不进去,而我恰恰能读进去罢了。对于其中的道理其实也只是略通皮毛,真正精通其事者可勘参龙脉,主宰一朝一代之兴衰事;想我这种略知皮毛者便只能看看宅邸的风水避凶趋吉了。”
跟随左近的李欣儿听王源吹得天花乱坠口若悬河,又是想笑,又是担忧,生恐二郎吹的过火收不住嘴反而露陷。
果然,杨钊问道:“这么神奇?你这宅子开始时风水如何不好了?说来我长长见识。”
李欣儿担忧的看着王源,心道:“完蛋,这下看你怎么办?”
王源面不改色道:“说说也无妨,则这宅子最大的妨害便是宅子的原主人喜欢在宅子前后乱栽树,岂不知正好中了风水大忌。所谓‘前不栽桑,后不植柳,庭中不植鬼拍手。’三大忌讳这家主人全中,宅子里不出事才怪。”
杨钊悚然道:“这么多讲究?鬼拍手是什么树?”
王源道:“桦树和柏树这种,树叶宽大,风一吹哗哗乱响,便是鬼拍手了。还有,原本院子里还种了许多桃树,桃木主辟邪驱灾,若无邪气何来辟邪?反倒会因此招惹邪气进门。再加上桃树根深,吸取地气,就像吸取宅中之人的精气神一般,也是大忌讳。”
王源一顿胡吹,反正已经吹的无边无际,索性吹的更加厉害的,免得杨钊生疑。
杨钊大惊道:“哎呀,我宅子里也栽着桃树,这不是大忌讳么?”
王源皱眉道:“那需赶紧挖了去为好。”
杨钊道:“还好今日知道了这些事,否则出了事都不知是因何而起,王兄弟,过几日你定要去我府中帮我瞧瞧,若是有不合适的地方定要替我指出来。”
王源笑道:“我只是略懂皮毛而已,去帮你瞧瞧自然是可以的,但此事可不要说出去,否则可真是要闹笑话了。风水之事毕竟缥缈无根,我可不想靠这个博人眼球,再说我也没那个本事啊。”
杨钊点头笑道:“了解了解,朋友之间闲聊便好,当做消遣便是。”
王源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已经到了宅子门口,前院破败的门楼已经修葺一新,原本刻着‘刘府’二字的青石门楼早已被拆下换成了新门楼,挂上了一块王源亲笔手书的匾额。
进了院子移步厅中,两人在一张新添置的红木几旁落座,小妹黄杏送了茶上来退下,只留两人在厅中说话。
杨钊喝了口茶水压低声音道:“王兄弟,三月初三便要到了,你可准备好了?后日一早我便命人来接你出城,这一次可关乎你的前程,你可不能搞砸了。”
王源点头道:“我会尽力的,若实在不能让虢国夫人满意,那也没法子。”
杨钊皱眉道:“那不成,除非你想掉脑袋,否则你这一次一定要得到我三妹的认可,让她同意和我出面将你推荐进宫。”
王源惊道:“发生什么事了?王鉷李林甫不愿放过我?”
杨钊道:“他们表面上是答应了,但最近这半个月中发生的事情我却甚是担心。你知道这半个月中朝廷中发生了什么事么?”
王源摇头道:“我怎会知道。”
杨钊皱眉叹息道:“韦坚和皇甫惟明都被杀了。”
王源惊道:“被杀?他们不是被贬出京城了么?此事还没完?”
杨钊嘿嘿一笑道:“那里那么容易便完结的,李林甫焉肯放过他们。说到底是李适之他们蠢惹恼了陛下,韦坚和皇甫惟明若不是他们在当中闹腾,岂会这么快便被李林甫给杀了。”
王源默然无语,虽然整件事跟自己毫无干系,但这是王源唯一知道的朝中的争斗之事,也正是因为此事,自己才从永安坊的平静日子里被拖到今天的情形。虽然争斗的双方原本没有什么偏向,但自从自己的性命受到王鉷和李林甫的威胁之后,王源自然希望不希望对抗李林甫的一方失败。但现在看来,他们还是失败了。
虽然王源没发问,杨钊还是低声道:“韦坚和皇甫惟明被贬之事过后,本来陛下不愿在此事上纠缠,可是韦坚的两个弟弟将作少匠韦兰兵部员外郎韦芝联合左相李适之一起要替韦坚翻案,还傻乎乎的要太子出来作证。太子焉肯牵连进去?于是便断了和韦氏之间的关系,以示清白。这之后,李林甫王鉷杨慎矜等人便无顾忌了,要求重查韦坚和皇甫惟明一案,却丝毫不涉及太子。陛下也是烦了,见此事不涉太子便准奏重查,这一查便查出了韦坚和皇甫惟明相互勾结欲有谋逆的大罪。三日前,缙云和播州两处传来消息,韦坚和皇甫惟明已经被李林甫派去的人绝杀于任上了。
王源心中的惊讶难以形容,朝廷权利争斗的残酷性王源是明白的,但从书本上和影视剧上看到读到跟亲身经历此事显然是有极大的差别的。短短两个多月,从上元夜发生的一次会见之后,事情竟然迅速发展到韦坚和皇甫惟明被杀,这一切来得也太快了些。
要知道,韦坚和皇甫惟明在两个月前还一个是刑部尚书,一个是手握重兵的边镇大将,韦氏还是大唐望族,而且这两人还都是太子的亲信。在此之前,谁能想到上元夜一次小小的见面便会引发如此大祸?
而且,这一切的发生是在玄宗并不想兴师动众的前提之下发生的,就算是玄宗本人,怕是也根本没有想让李林甫杀了这两人。在这种情形下两人终究被杀,足见李林甫的手段有多么高明了。
“杨度支,这件事当真教人意外,李林甫真的到了无视他人的地步,他这么做便不怕陛下不满么?”
杨钊冷笑道:“王兄弟,个中的内情不是现在我们要关心的事情,以后你慢慢的会明白。我考一考你,这件事之后,朝局会有什么变动你可明白?”
王源想了想道:“你要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隐隐感觉到,此事过后,李林甫在朝中恐怕就要只手遮天了。而且接下来李林甫定会乘热打铁,将异己一股脑的清除,朝中怕是没有宁日了。”
杨钊点头道:“王兄弟有些见识,接下来李适之裴宽他们都要倒霉了,因为他们帮韦坚说了不少好话,而现在韦坚他们罪名坐实被杀,李适之裴宽等人该有多尴尬?即便不被认为是韦坚同党,也会被认为见识糊涂,很快他们便要落马了。”
王源微微点头,显然事态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李适之和裴宽倒台之后,如你所言,李林甫将只手遮天,太子想明哲保身怕是也不能够了,之后要扳倒的便是太子。你是知道的,李林甫最终的目的便是要扳倒太子,一旦李林甫扶持某位皇子登上太子之位,整个大唐还有谁能撼动李林甫的地位?而这一切若是无法阻止的话,恐怕在年余之内便会发生,到时候李林甫谁的面子也不用给了,包括我。”
王源皱眉道:“度支郎,恕我直言。一旦你说的这情形发生,你非但保护不了我,甚至连你们自己都要小心了。立了新太子,李林甫便会想方设法让新太子登基,到时候……当今的陛下便成了太上皇,那么……度支郎你们杨家……恐怕……”
杨钊脸色阴沉道:“你不用吞吞吐吐,这是必然之事。如今李林甫对我不错,那是因为我们杨家受陛下恩宠,你以为他心里对我们杨家没有想法?只是他目前还不肯得罪我们罢了。一旦事情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进行,朝中异己势力被他尽数剪除之后,陛下也会受他的钳制,到那时立新太子登基便是必然之事,我杨家便是他的下一个剪除的对象。就算李林甫不对付我们,王鉷和杨慎矜也不会放过我们。这一次我保了你,王鉷已经对我极为不满,背地里说我仗着贵妃额势打压他,这些话都传入我的耳朵里,所以我很是担忧。”
王源道:“让度支郎难为了。”
杨钊摆手道:“说这些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这一次不要搞砸了就成,我三妹脾气古怪,我只希望你忍辱负重,让她同意和我一起推荐你,这样我的努力便没有白费。”
王源点头同意,忽道:“李林甫这一番计划既然度支郎心里有数,怎不加以防范?贵妃好虢国夫人那里难道不通通气么?”
杨钊摊手道:“如何防范?刚才这些话我对别人一个字都不能说,贵妃虢国夫人那边更不能说。你不知道贵妃这个人,她什么也不懂的,最讨厌这些争斗之事,跟她说反会引她厌烦。而三妹虢国夫人性子有点火爆,心里藏不住事儿,知道了这些事后反而会坏事。而且若是她们将此事传到陛下耳中,陛下定会以为我搬弄是非有所图谋,所以跟他们一个字也不能提。”
王源皱眉道:“那难道便眼睁睁看着事态发展下去么?一旦到了那一天,咱们岂非引颈就戮?”
杨钊道:“从长计议吧,难道你希望我为李适之和裴宽他们说好话么?岂不是惹火烧身?这件事决不能做。太子那边也是没法帮的,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维持和李林甫之间的关系,以我现在的力量和朝中现在的形势,我什么也做不了。”
王源微微点头道:“直接对抗显然也不是好办法,但坐等危险到来也不是个办法,我在想,未必便没有办法应付目前的局面。”
杨钊疑惑道:“听你的意思,好像心里有些想法,何不说出来听一听?”
王源摇头道:“我不懂朝中的事情,焉能有什么好主意。只是我想起之前听说的一件事情来,如果是真的,这未必不是我们的着手之处。”
杨钊道:“什么事?”
王源道:“我听说王鉷这个人跟很多人都有矛盾,你和他们接触的多,你觉得王鉷和杨慎矜之间有没有矛盾?”
杨钊讶然道:“你是想挑拨离间?”
王源笑道:“这不叫挑拨离间,若他们之间本有过节,只是利用他们之间的过节生些事端罢了。现在看来,王鉷和杨慎矜是李林甫忠实的左膀右臂,若是这两个人先干起来,岂不是将水搅浑的一个办法?浑水才能摸鱼,对杨度支而言,那是百利无一害的。”
杨钊张着嘴巴搓着手,既有些惊喜,又有些害怕的样子。
“可是一旦这么做了又不能得逞的话,那岂不是将自己搭进去了?”
王源咂嘴道:“那要看这两人之间是否真的有矛盾了,而且还要看挑拨的手段如何?”
杨钊想了想道:“王鉷和杨慎矜倒是经常互相之间言语攻击,不过那也算不得什么仇恨。事实上,王鉷和杨慎矜还算是亲戚呢,杨慎矜和王鉷的父亲是表兄弟,王鉷若是论辈分还要叫杨慎矜一声表叔呢。”
王源哦了一声道:“那看来这办法是不可行了。”
杨钊道:“也不用太担心,刚才那些都是我们额推测,未必李林甫便会得逞,且看看再说。至于你说的这个办法,倒也是个思路,只是据我所知这两人之间还没有什么生死不容之事,回头我再命人去暗中查探一番再说。”
王源点头称是,微笑道:“度支郎说的是,一时之间也确实无从下手,此事从长计议便是,感谢杨度支今日前来,我必尽我所能得到虢国夫人的认可便是。”
杨钊点头道:“也好,我也不能耽搁太久,午后要陪陛下和贵妃去兴庆宫栽花,后日一早我也不能亲自前来,我命手下人骑马来引路便是。”
王源躬身答谢,杨钊摆摆手,厅外跟随的随从从马上取下一个木箱子搬进厅来,杨钊笑道:“你乔迁新居,我不能没有表示,这是八十贯钱,权当贺礼,你且收下。”
王源忙道:“如何使得?”
杨钊摆手道:“有何使不得的?我走了,后日再见。”
王源送着杨钊出了院门,杨钊翻身上马在随从的簇拥下打马而去。
第九十八章 关系
杨钊离去后,王源回到厅中,见公孙兰站在厅中看着箱子里满满的铜钱发愣。见到王源进来,公孙兰淡淡道:“这杨钊对你还挺不错的。”
王源点头道:“是啊,我也不知他为何对我这么好,搞得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公孙兰笑了一笑道:“你会不知道?不过杨钊这么拉拢你,显然是想将来借重于你。如你让他失望,怕是他翻脸起来也是极快的。”
王源笑道:“未必如此,何必把人想的那么快。今日他来透露了不少事情,这些事他完全不需要跟我说,但他却说了,我觉得他是把我当心腹了。我很欣赏他待人的态度,哪怕他是要利用我,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公孙兰哼了一声不语。
王源道:“你想不想听他告诉我的那些事?”
公孙兰道:“我在厅后全部听到了,你不用复述了。”
王源讶然道:“原来你在偷听?”
公孙兰道:“我只是想听听这杨钊打的什么主意罢了。”
“那你可有什么结论么?”
“结论倒是没有,他说的事情也挺让人震惊的,你们分析的很有道理,李林甫经过此事之后气焰高涨,朝中再无宁日了。”
王源叹道:“可惜无人钳制他,除非陛下能明白到李林甫一家独大的不妥。”
公孙兰蹙眉道:“其实你提的那个主意挺不错的,让他们窝里斗内耗起来或许会是个办法,杨慎矜和王鉷若斯斗起来,无论谁赢谁输,李林甫都会断一臂膀。”
王源道:“然而并无什么用,这两人是亲戚。”
公孙兰冷笑道:“这杨钊从巴蜀入京不到两年,他知道什么?王鉷有今日固然得益于杨慎矜的提拔,这两人之间也确实是亲戚,但你若知道杨慎矜是如何对待王鉷,两人之间这几年的一些过节的话,便不会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无法撼动了。”
王源讶异道:“其中还有内情?愿闻其详。”
公孙兰缓缓道:“说起这杨慎矜,先要知道他的出身如何,你若以为他是靠着李林甫发迹的,那你可错了。若论出身血统的话,他可比李林甫高贵了不知多少倍。”
王源更加惊讶道:“此话怎讲?”
公孙兰道:“我大唐灭隋,隋乃杨氏基业,隋亡之后,王子皇孙并未被诛杀,相反大唐为昭显开明大度,还封了杨氏后人官爵,让他们在大唐为官。”
王源愕然道:“你的意思是,杨慎矜……是隋朝皇族之后?”
公孙兰微笑道:“何止是后人这么简单,这杨慎矜便是隋朝末代帝王杨广的嫡系玄孙,其曾祖父乃杨广次子隋齐王杨暕,深受杨广喜爱,若隋未亡,这位杨慎矜有可能是皇帝呢。”
王源瞠目道:“来头果真不小,大唐开国帝王可真是有些气度,连隋帝直系血脉也敢留下,竟不怕他们怀有复国之念么?”
公孙兰皱眉道:“大唐立国初期动荡不安,此乃收复人心之举,和气度有何干系?再说亡国皇族都在严密监视之下,根本没有任何的机会。”
王源心中一动,在得知杨慎矜的身份之后,王源觉得也似乎看到了杨慎矜的命门所在,一个身上流着前朝帝王的直系血脉的人,任他再表示忠心,恐怕也很难让人不去怀疑此人的忠诚是否真实,而诱发这一切,只需要一个小小导火.索罢了。
“王鉷虽是杨慎矜的表侄,但和杨慎矜比起来出身便低贱太多了。据我所知,杨慎矜对王鉷并不待见,若非是亲眷关系,当初杨慎矜绝不会拉王鉷入御史台。现在王鉷当了御史中丞,同杨慎矜平起平坐,又深得李林甫的信任,早已不把杨慎矜放在眼里。杨慎矜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据说他私下里故意透露王鉷的出身,惹得王鉷和他在御史台公开叫骂,都惊动了陛下出面调停。”
王源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公孙兰道:“这王鉷并非正室所生之子,而是王鉷之父与家中奶娘通奸所生,此事被王鉷视为耻辱,王家上下讳莫如深。而杨慎矜知晓王家之事,见王鉷忘恩负义便借酒抖落了出去,这才有了这么一出。”
王源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两人之间还有这档子事情,表姐知道的还真不少,看来今后朝中掌故需要表姐多多跟我说一说了。”
公孙兰冷笑道:“那你当我愿意听到这些破事么?这件事也只是当年我在宫中陪驾之时,宫中内侍前来禀报时被我听到了,在场的嫔妃宫女乐师无数,可不是我一个人。”
王源呵呵笑道:“无论如何,你当年听到了,我现在知道了,这就叫做天助我也。或许这上面大有文章可做,我需要好生的研究一番。”
公孙兰看着王源兴奋的脸,叹了口气道:“你慢慢的想吧,我可没兴趣陪你在这里算计人。对了,你昨日不是说想学些武艺防身么?傍晚去老地方练功,可别忘了。”
王源眨眼低声道:“知道了,老地方见。”
公孙兰见王源笑的暧昧,脸上微红怒道:“你作死。”
王源笑而不语,公孙兰赶忙转身离开前厅,消失不见。
……
三月阳春天气,万物疯长,一日一变。
大妹黄英在东院墙根下开辟的几畦菜垄才种下去菜籽没几天便抽出了嫩芽儿,后园中新种的花种也冒了尖儿,小池塘中残败的莲藕也露出了尖尖的小角儿。整座宅院再不像半个多月前那般死气沉沉破败不堪,而是处处呈现出生机勃勃之姿。
三月初三清早,王源起床洗漱完毕吃完早饭,来到前院中端了凳子坐在一棵槐树下喝茶。公孙兰从大门外疾步归来,手上握着短剑,脸上一片健康的红晕,王源知道她是练功归来。
“在等杨钊的手下来接你么?”公孙兰道。
王源点头道:“是,今日三月三了。”
公孙兰道:“要不要欣儿或者我随你一起去?”
王源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你若知道虢国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告诉我些讯息让我有所准备那是最好,不过昨日你说对虢国夫人不甚了解,恐怕这方面你也帮不了我。”
公孙兰点头道:“我确实帮不了你,这位虢国夫人是近两年才来的长安,我并不认识她。不过你要知道她的名声可不太好,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除品行上的事之外倒也没听说过她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王源知道公孙兰所指的品行之事是什么,大概就是街面上小道消息流传的那些所谓此女骄奢淫.逸,生性放.荡,喜欢长安城中的一些俊俏的公子哥儿,据说还因为出入宫中方便之故和风流倜傥的玄宗也有一手。
“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被她勾引的。”王源微笑道。
公孙兰脸上发红怒道:“你又要作死?分筋手的味道还没尝够?”
王源忙退后数步,回想起这两天公孙兰逼着自己练什么筋骨,用一种叫做分筋手的手法来作弄自己,讲自己的两条胳膊差点都拗断了,一想那分筋手的滋味,王源的臂膀便不由自主的颤抖。
“何必当真?开个玩笑罢了,再说你提醒我这些,不就是要我当心那个荡妇的手段么?”
公孙兰冷笑道:“你把自己看的高了些,你以为这杨玉瑶人尽可夫么?我可听说,她看上的都是大唐豪族子弟,可不是你这种穷酸名士。”
王源耸肩道:“你不必这么打击我,她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她,谁也不稀罕谁,她若看上我才是麻烦事呢。再说了,自有人稀罕我,我何必去招惹这种女人?若非杨钊逼着我去,我可不想去见什么虢国夫人。”
公孙兰笑道:“你知道就好,不跟你说啦,我要回去洗漱了,祝你顺利吧,能否平步青云就看今日了。说实在的,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倒是建议你多讨好讨好这个杨玉瑶,没准会有意外之喜呢。”
王源听出她的调笑之意,故意咬牙道:“由得你奚落我,好,今日我便去勾搭她,瞧你又如何?”
公孙兰自觉失言,转头就走,丢下一句道:“你若敢这么干,跟我可没什么关系,不过欣儿会拆了你的骨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假夫妻,欣儿可都告诉我了。”
王源愣愣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道:你管闲事管的真宽,我和你徒弟是天天抱着睡,这你也要管。欣儿这个没脑子的,这等事也告诉你师傅,真是岂有此理。
第九十九章 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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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杨钊派来接王源的一名仆役到来,骑着一匹马儿,身后还拉着一匹马儿,这是给王源预备的。王家众人送了王源出门,瞧着他吃力的爬上马背大呼小叫的样子,都捂着嘴巴笑。
黄三倒是真实诚,对着那仆役叮嘱道:“我家二郎不会骑马,你路上可要照顾些个,别让他摔了。”
那仆役连声答应了,两人缓缓上路,一到南边的小巷子里,王源立刻挥鞭策马,在街道上疾驰起来。
仆役慌忙纵骑跟上,焦急叫道:“王公子小心,不会骑马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人第一次骑马摔断了两根肋骨呢。”
王源哈哈笑道:“你瞧我像不会骑马么?”
仆役见王源动作娴熟,身子像是钉在马背上,根本就不像是不会骑马的样子,疑惑道:“那刚才公子为何装作不会骑?”
王源笑道:“你不懂,博佳人一笑,就算装的再狼狈又如何?”
仆役瞠目良久,终于挑出大指赞道:“王公子果然高人,难怪我家婆娘就只会骂我,原来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该装的愚笨些,让她觉得比我聪明,哎!原来这才是相处之道。难怪王公子能搞定那么多女眷,我连一个都搞不定,这便是差距啊。”
王源哈哈大笑道:“孺子可教也。”
两人快速出了靖安坊上了主街一路往东疾驰,再不进任何一坊,小半个时辰后,王源看见了高高的殿宇和宽阔的广场以及穿着鲜艳盔甲来回巡逻的许多兵马,于是疑惑的问道:“聚会之所在前面的殿宇之中么?”
那仆役笑道:“公子想什么呢?那里是兴庆宫,是陛下和贵妃待的地方,寻常人怎会进去?咱们是沿着这条街出城呢。”
王源诧异道:“出城作甚?”
“咦?我家主人没告诉王公子吗?今日春游聚会之所在城东灞桥边虢国夫人的别墅里啊,公子不会连灞桥也不知道吧。”
王源翻着眼斥道:“怎么不知灞桥?快快带路,废话真多。”
仆役吐吐舌头,心道:“明明不知道地方,还来嘴硬,真是个书呆子。”
……
灞河发源自秦岭山脉,奔腾百余里注入渭水。其中一段便是绕长安而过,在长安城东十余里形成一道天然天谴。
灞河虽在长安城外,但河流两岸水土肥沃,草木丰美,自古而今,逐渐形成了绿树如荫,繁华似锦的美景。灞河河面上有一座春秋时期秦穆公下令修建的古桥,名为灞桥。
若论长安城东灞桥两岸的风景何处最佳,这灞桥左近必有一席之地。灞桥两岸,自古而今也不知谁人植下数万棵垂柳,每到春来,两岸绿柳成烟,接天映水;柳浪声中,鸟鸣莺啼,柳阴中绿草如茵,是为长安盛景之处。
灞桥一头连接着通向长安的官道,另一头是通向洛阳的官道,地理位置也可称为要冲之地。自汉代而来,长安人每送人东去,必送至灞桥方回,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约定的习俗。有朋往东行,送者送至灞桥设宴践行,远行者喝了离别酒,上马折柳徘徊,依依而别。
汉乐府中有云: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便是描述这种情形。其后在灞桥两岸发生的离别故事,写下的优美诗句不计其数。
正是因为此处既是风景绝佳之处,又是东出长安的要冲之地,更是充满人文经典的风雅之所。所以,自大唐立国以来,除了长安城内越发繁荣之外,灞桥两岸也成了大唐贵族高官们竞相建豪宅,辟园林的场所。灞河沿岸十余里,绿柳荫中,红墙碧瓦的华宇也比比皆是,绿廊长亭星罗密布,成了富贵豪奢之家的乡间别墅。
当然,毕竟灞河两岸的地皮有限,真正能在临水的岸边修建别院豪宅的总归是少数。僧多粥少的情况下,谁的权力大,谁的势力大便成了能否在灞河岸边占据一席之地的首要条件。甚至坊间笑言,要想知道如今大唐王朝中谁最得宠,谁最有权势,只需去看一看灞桥岸边的临河别墅便知。灞桥两侧五六里地的绝佳河岸风景的地皮,只属于十余家权势熏天之族。
这十余家之中,便有虢国夫人杨玉瑶的一处豪宅。地处灞桥西岸的平坦河岸之上,丈余高的围墙圈了数里地,将数千棵垂柳树圈成自家园林的一部分。这豪宅被杨玉瑶命名为‘东园’。
清晨朝阳中,王源和那仆役一起骑马过兴庆宫东侧春明门出城,又沿着官道行了大半个时辰,前方骄阳照耀下一片绿柳如烟,并有隆隆流水之声传来。王源意识到前方便是今日的目的地了。
沿着官道往前方百余步,可见灞桥桥头竖立的粗大木质灯杆,桥头一侧,长廊环绕,长廊内有几桌酒席,席上人相互举杯饮酒,依依之情溢于言表,显然是正有人要离开长安东去,故而亲朋好友在此设席践行。
王源正自看的入神,仆役在前方道:“王公子这边走。”
王源顺他手指方向看去,之间一条官道左手一条往北的岔路通入绿柳荫中,虽然比官道窄了不少,但竟然修建的比官道还要齐整,全是青石铺就。王源忙拨马上了小道,只见道旁柳树下绿草如茵,柳树枝叶缝隙中金黄的阳光斜射进来,景色美不胜收,不禁大为赞叹。
行了数百步后,忽闻前方有人声喧哗,领路的仆役翻身下马来抓着王源马头上的绳辔将马儿拉到路旁的一块方方正正的大青石旁,拱手对王源施礼道。
“王公子请下马吧,到了地方了,前面便是东园,此处禁止车马进入了。”
王源下了马,那仆役牵着马朝西侧的另一条岔路上行去。王源整理衣衫,移步顺着面前的道路往前走,十几步后,垂下的柳枝之后猛现一座巨大嶙峋的假山石。那假山横亘在前足有数丈方圆,甚至气派,看正面石头上斧凿雕刻着两个大字:东园。所有的喧哗声便从假山另一侧传来。
绕过假山东侧,顿时人声扑面而来,眼前也豁然开朗起来,一个方圆数十步的青砖铺就的广场出现在面前。前方一座高大的门楼耸立在广场前方,两道高大的红色围墙从门楼两侧延伸开去,消失在柳林深处。
门楼前的空地上,红男绿女数十人聚集在一起,放肆的说笑着,喧闹着,不时传来娇呼嗔骂之声。这些人的穿着都是华美高贵,珠光宝气,豪奢之极。
王源吁了口气,迈步走去,那些红男绿女们自顾自说话,谁也没抬眼看王源一眼,王源打眼一扫,竟然一个不识。不过王源倒也不奇怪,他早知这次踏春会请的都是长安城中世家大户的子弟和闺中女子。杨玉瑶请的是官二代和富二代们的聚会,自己则什么都不是。
“王兄弟,你终于到了。”有人在前方高声说话,王源顺声音看去,只见一袭紫色华服的杨钊正笑容满面的从围墙大门内走了出来,朝自己拱手行礼。
王源忙拱手还礼道:“度支郎,在下来迟了么?”
“不迟不迟,几位国夫人还没到,这不,大家都在这里候着呢,他们应该很快就要到了。”杨钊上前来极为亲密的挽住王源的手臂呵呵笑道。
王源点点头,杨钊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莫紧张,这些个都是长安城中的公子哥儿小姐,咱们不用理他们,让他们在这里候着,我命人引你去园子里等着。我在这里迎候三妹妹和八妹妹,你且去用些茶水,一会儿我来找你。”
王源拱手道:“有劳了。”
杨钊一笑,招手叫来一名仆役吩咐两句,那仆役上前来躬身道:“王公子请随我来。”
第一百章 丽人
王源点头,跟随那仆役身后进了园子。园子里倒也简朴,和外边的景色倒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些亭台楼阁的点缀,在王源看来反倒是多余。
沿着一条曲折道路走了片刻后,一道垂拱花门出现在面前,那仆役领着王源进了垂门,这里边的景色便同外边不同了。但见门内一座小拱桥越过丈许宽的一条小河,王源看那桥下河水淙淙自北向南流动着竟然是活水。再往前去,在柳树缝隙之中可以看见一条莽莽大河在前方流过,竟然已经到了灞河河边上,王源顿时明白了那条小河的由来。原来那是在上游某处开凿引入园子里的一条人工小河,恰好绕着园子转了一圈,不用说必在下方某处重新汇入大河之中了。
“王公子在此稍坐,茶水点心随意享用。”那仆役拱手走开。
前方大片空地上,朝阳直射下来,照在嫩绿的草地上,几排长几摆在草地上,上面铺着红色的绸布,两侧摆着彩色的春凳。绸布上摆着银光闪闪的杯盘等物,堆积如山的糕点果品摆的满满当当。
七八名婢女正穿梭在草地上,忙忙碌碌的调整桌椅位置以及桌上点心的摆放位置。不远处的一座巨大的凉亭上也有人影在忙碌。
王源一时不知自己该举步何处,倒不是怯场,而是今日带着目的而来,不能我行我素,一切要照足规矩才行。
不过王源很快便找到了方向,在一张桌子边上坐着一名身着灰袍的干瘦老者,头戴黑色巾帽,整个人倒有些像是诗会中见过的文人的打扮,此刻那人正静静坐在那里喝茶,对身旁穿梭的婢女视而不见。
王源忙走过去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下,这老者看样子也是客人,坐在他身边一定没有错。老者见王源坐在身边,只斜眼看了自己一样,便自顾自的喝茶,王源本想跟他说几句‘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话,见人家似乎没有兴趣,便也作罢了。
于是枯坐于此等待,茶水也不合胃口,点心果品什么的也不能真的乱动,甚是觉得无聊和枯燥。也不知过了多久,在王源看来倒像有几个时辰之久,正当王源乏味之极,欲起身四处走走看看周围风景的时候,只听得远处笑语欢声隐隐传来。身旁的灰衣老者缓缓站起身来整顿衣帽,旁边忙碌的婢女们也快速的站成一排垂首不动,王源意识到,久而闻名的虢国夫人杨玉瑶怕是要到了。
西首垂门入口处笑语之声顿起,拱桥上方露出高高举起的仪仗扇露出圆圆一角,片刻后,数十名彩衣女子缓缓露出头脸身子来,一时间香风飒飒环佩叮当作响。
朝阳照在众女子头上身上,但见她们头上的金银饰品闪闪发光,衣服上的金丝彩带看的人眼花缭乱。行走之间笑语欢声不断,七嘴八舌之后不时爆发出轰然大笑声,显得自在悠闲旁若无人。
所有人簇拥着的走在中间的两名女子,一名身着粉色罗衫,容貌秀丽,娇俏可人。另一名女子身着黄罗披衫,头上颤颠颠的坠马髻上插着彩凤金钗,眉心贴着桃瓣花钿,容貌美艳无比,身材丰润,全身上下透着一股风流妖艳的气质。
王源不知谁是虢国夫人杨玉瑶,只若从外表判断,怕是黄衫女子无疑,因为且不论相貌装扮,光是看旁边众人对待她的态度,看着她的眼神,也知道她是这里绝对的主角。除了虢国夫人,又有谁能成为此间唯一吸引目光之人呢。
两名女子下了拱桥朝空地上走来,身后跟着一大帮男女客人,王源这才看到杨钊的身影就跟在两名女子之侧,正低声的跟那黄衫女子说着什么,还朝自己指了指。王源似乎看到黄衫女子的目光朝自己瞟了一眼,似乎微微的点了点头。
众人来到空地上,两名女子站定之后,众人自动停止说笑恭敬站立一旁,那黄衫女子微启红唇开口道:“今日三月三,请诸位来踏青相聚,也不必拘束,尽情玩乐便是。你们先在这里吃些茶水点心,我和八妹从城中赶到这里有些乏累了,也去柳莺亭上歇息一会儿,一会儿再来跟你们说话,各位自便吧。”
众人齐声称是,躬身行礼相送。黄衫女子勾住粉衫女子的手臂,两人脚步款款转身朝远处的那座凉亭走去。到此时也王源基本上弄清楚了这个两个女子的身份,黄衫女子必是虢国夫人,而那位被称为八妹的粉衫女子,则必是秦国夫人无疑。
杨钊自然也陪着他的两位堂妹去亭子里歇息,这边一杆俊男美女们立刻自动入席,瞬间将几条长几周围坐满,婢女们上前斟茶伺候,这群男女喝茶吃点心说笑逗闹瞬间打成一片。
“周公子,那日听说你最近得了个宝物,今日有没有带来给我们瞧瞧?”一名女子娇嗲的说话。
“哈哈哈,这事儿也值得炫耀么?不过是三尺来高的一株红珊瑚罢了,那玩意榔槺,不方便带来,再说也是不值得炫耀的东西。”一名华服少年哈哈笑着应答道。
“哟,好大口气,三尺高的红珊瑚还不值得炫耀?你若不稀罕,送给奴玩玩呗。”娇嗲女子翻着白眼道。
“嘻嘻,黄四娘,送你也成,不过可不能白送你,你拿什么来换?你黄家也是长安大户,总不好白拿我东西吧。”
“呸,瞧你小气的样儿,本姑娘可不稀罕你的珊瑚,不过是试探你罢了,这便要提条件了,真是好没意思。”娇嗲女子佯装不快。
“周公子的意思还不明白么?四娘你给他点甜头不就得了,人家周公子跟在你屁股后面转了几个月了,你不给点甜头岂不伤了人心么?叫奴看,今日好日子,干脆请两位国夫人做主,你们两个在这里成亲便是,我们也好吃你们的喜酒。”一名绿衣女子嘻嘻笑道。
“好好,好主意,周公子,黄四娘,干脆就这么办了,省的你们两个在这里打情骂俏的,我们瞧着也不自在。”
“呸,你们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小心我撕烂你们的嘴巴。”娇嗲女子扭动身子不依。
那周公子也跟着大笑揶揄道:“只要四娘敢嫁,我反正是敢娶的,我可立刻命人去取珊瑚来送给四娘当聘礼。不过在这里成亲可是太唐突了,这是国夫人的园子,又没个洞房什么,可怎生成亲?”
另一名公子哥儿叫道:“没洞房怕什么?天为被地为席,打野战呗。”
众男女轰然大笑,女的都娇声啐骂,看似嫌弃,其实乐在其中;少年郎们自然是百无禁忌怎么图口舌之快怎么舒坦,此刻一个个拍桌跺脚狂笑不已。
他们自己不尴尬,满座之上唯有王源和坐在他旁边的灰衣老者无法融入气氛之中,倒是有些尴尬。王源分明听到身边的老者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似乎有所不满。
众男子相互调笑了一会儿也对这样的话题乏了味,再加上一个少年玩的过火,居然伸嘴欲偷吻旁边的一名女子,被那女子打了一嘴巴后,座上气氛略显尴尬。不过他们迅速找到了新乐子,他们发现了这席上不属于他们这个小团体的两个沉闷的人,便是两个坐在一起沉默无言的一老一少。
“那两个是谁?怎地从没见到过?去年游春也没见到过。”
“是啊,两个都穿着布衫,这么寒酸的打扮,怎地会出现在这里?”一名少女皱眉鄙夷的道。
一面目英俊的少年郎看着那老者半天,忽然叫道:“哎呀,我认识这位老先生,居然坐在这里半天我才认出了,咱们在这里笑闹可真是失礼了。”
众人忙问:“怎么了?魏小侯爷,他是谁?”
那被称为魏小侯爷的少年站起身来朝老者走来,口中道:“若我没看错的话,尊驾是李龟年吧,我在岐王宅中见过你。”
“李龟年?”众人惊讶道。
谁不知李龟年?越是大户人家出身,越是知道李龟年的大名,他是大唐公认的第一乐师,不仅各大王公府邸奉他为上宾,就连当今陛下也对他极为赞誉,没想到居然今日就在座上。
王源也有些吃惊,身边这位木讷清瘦的老者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大唐第一乐师李龟年,这可真是没有想到。梨花诗会上有人曾说自己的《无题》诗若是能请到李龟年谱曲,那将是人间绝唱;王源当时是第一次知道李龟年也生活在这个年代。后来闲暇时回想此事,想起一首叫《江南逢李龟年》的流传到后世的诗句,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李龟年在这个年代是真的很有名气的。
灰衣老者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过却也站起身来朝那少年拱手,声音黯哑道:“老朽李龟年见过魏小侯爷。”
魏小侯爷喜道:“失礼失礼,刚才我们没见到您,相互之间谈笑也没有分寸,早知您老在座,那是万万不能这么放肆的,恕罪恕罪。”
第一零一章 名门
李龟年淡淡道:“小侯爷客气,老朽只是个乐师,今日是奉虢国夫人之请来给诸位助兴的,诸位不必管老朽在不在,自管说话便是。若是嫌老朽在此不便,老朽可回避一旁,免得扰了诸位谈兴。”
魏小侯爷笑道:“这是哪里话,李先生平日我们请都请不到,怎会嫌弃您?我府中多次请李先生前来,都没能请动先生大驾,今日见了,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最近也喜欢上了丝竹琴乐,正好遇到很多的难题,今日真是缘分,正好请教先生。”
李龟年躬身道:“不敢,不敢。”
魏小侯爷左右看了看,见王源坐在李龟年身边,除此之外更无空座,于是笑问道:“李先生,这位少年是你带来的随从么?”
李龟年看看王源,摇头道:“不是,我和这位素不相识。”
魏小侯爷哦了一声,转向王源道:“这位兄台,恕我眼拙,没看出你是哪家府上的公子?敢问尊大人是朝中哪一位?”
王源道:“我不是哪家府上的公子,家里也没人在朝中为官,我只是一介百姓。”
魏小侯爷讶异道:“哦?那你怕是走错地方了。这里是虢国夫人的东园别墅,你定是在外游春进错了园子;这些仆役也真是的,这也能搞错,还不来人请这人离开?这要是混个乞丐闲汉进来,倒是个笑话了,此事我必要跟三夫人说道说道,太不像话。”
王源眉头皱起,这魏小侯爷说话有些放肆,一听自己是个平头百姓,立刻便视自己如无物,说话刺耳之极。
“小侯爷,莫乱说话,我好像看到了是杨度支郎引他进来的,想必是杨度支郎请来的客人。”有人小声的提醒道。
“杨度支郎?”魏小侯爷皱眉道:“那又如何?这个度支郎真是烦人的很,这游春会是国夫人应我的提议举办的,请来的人也要经我过目的,他偏偏跑来指手画脚,随随便便便请不相干之人来,咱们这里说的话做的事要是被这些人传出去,岂不是让长安城里的那些闲人笑话。”
有人在旁附和道:“说的是,这事儿小侯爷要跟国夫人说一说才好,咱么这个圈子都是自己人,现在弄得外人进来,还让咱们开心玩乐么。”
“是啊,刚才咱们还拿周公子和黄四娘开玩笑,这事儿要是传到外边去,还不满城风雨么?那些泥腿子巴不得我们这些有脸面人家出点什么事让他们嚼舌头呢。”
这些长安城中的天子骄子们七嘴八舌的火上浇油,把就坐在他们旁边的王源视若无物,或许在他们眼里,王源就是个木桩子,跟周围的花花草草柳树流水也没什么两样,甚或还没花草柳树让人赏心悦目。
魏小侯爷焦躁的摆手道:“罢了罢了,都别说了,这件事我会跟三夫人说一说的,今日度支郎也在场,给他个面子,毕竟是他请来的人。”
众人纷纷道:“小侯爷说怎样便怎样,我们听你的便是。”
那魏小侯爷回转身来,见王源端坐不动,嘴角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似乎对众人之言充耳不闻,于是指着王源道:“喂,你坐到那边去,这位置让出来给本侯坐。”
王源不答,自顾品茶。
魏小侯爷提高声音道:“喂,你聋了么?本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王源扭过头来微笑道:“你是在跟我说话么?”
魏小侯爷忍住怒气皱眉道:“当然是跟你说话,你装什么糊涂?本侯站在你旁边,面对着你,不是跟你说话在跟谁说?”
王源点头道:“那好,那你说吧,我听着呢。”
魏小侯爷脸色沉了下来道:“你懂不懂规矩?本侯爷跟你说话,你该站起来恭敬回话,看你打扮的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怎地这般不知礼节?”
王源笑道:“奇怪了,是你要跟我说话,我可没请你跟我说,干什么要跟我谈礼节?刚才你们当着我的面议论我,把我视作无物的时候,怎不跟我谈礼节?我是个读书人,自然知道什么事礼节,但我只跟有礼之人礼尚往来,你言辞粗鲁无礼,我为何要对你有礼?”
“哎呀?你这人还挺横。”魏小侯爷瞪眼看着王源有些诧异,他万万没料到王源居然敢顶嘴,于是叉腰道:“你给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好了,小爷不想跟你多废话,也不想再多重复一遍。我现在要你的作为,因为我要跟李龟年李先生探讨些乐理方面的事情,所以你立刻去一旁的座位上去,可听清楚了?”
王源微笑点头道:“听得清清楚楚,然而我却不想挪动位置,恕难从命。”
魏小侯爷皱眉喝道:“你可不要给脸不要,我知道你是杨度支郎请来的,但那又如何?这里可不是你耍横的地方,这地方可是我说了算。管你是什么人请来的,亦或是仗着什么人的名头,惹毛了我,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见两人大声吵闹起来,席上众少年少女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来,有人开始在旁边帮腔添油。
“这小子连小侯爷都敢顶撞,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也不知谁给他的勇气。”
“哎,看他穿着打扮就知道是没见过世面的,也不知道利害之处,我现在只想知道小侯爷会如何炮制他,除非他立刻认错让座,否则小侯爷怕是要让他好看了。”
“是啊,我猜他九成九会让座,他又不是傻子?”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饶有兴致的猜测着事情的走向,但他们却都猜错了,王源坐在凳子上纹丝未动,反倒斜眼看着魏小侯爷说出一番让他们不可思议的话来。
“小侯爷,我本来是打算让你坐这个位置的,一个座位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然而我这个人脾气有些倔强,我是大唐子名,非他人奴仆,就算你贵为侯爷,也无权管束于我。你既想要我这位置,便需好好的跟我说话,神态必须恭敬,语中必须带请,这是求人办事的人之常情。你态度如此蛮横无理,我自然也无需对你客气,今日你否则休想我给你让座,照顾你的什么面子,因为对我而言,你不值得我给你面子。”
“哎呀!”魏小侯爷横眉大怒,怒骂道:“猪狗不如之人也配跟本侯谈面子?我瞧你是活得不自在,身上骨头发痒了,本侯不介意给你松松皮挠挠骨。”
王源慢慢站起身来笑道:“小侯爷骂我我不如猪狗?”
“就骂你不如猪狗,你待怎样?”
王源微笑道:“不怎样,你骂我不如猪狗,言下之意便是你比猪狗高明,我可否理解为,小侯爷认为自己高明赛猪狗?”
魏小侯爷怒骂道:“贱民,你找死么。”
王源皱眉道:“你不愿意?那么好吧,你也不如猪狗好了。”
魏小侯爷握拳瞠目怒骂:“去你娘的。”
王源摊手道:“你到底要怎样?说你不如猪狗你也不高兴,说你比猪狗高明你也不开心,你到底要我如何?你们这些人真是难伺候,好吧,你自己选,到底如猪狗还是不如猪狗。”
旁边围观的少男少女们当中终于有人憋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这一笑魏小侯爷更加的愤怒,转头喝道:“笑什么?撕烂你们的嘴。”
众少年忙捂住嘴巴,显然是极为害怕这位魏小侯爷;魏小侯爷回过头来恶狠狠盯着王源道:“小子,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敢这样对我无礼。你骂我是猪狗,你知道你侮辱了谁么?你犯了死罪了你知道么?”
王源微笑道:“天地良心,我可没骂你,而是你骂我猪狗不如在先,在座诸位可都听到了。”
旁边众人七嘴八舌道:“我们可没听见,就听到你骂小侯爷了。”
王源笑道:“你们这些人,哎,罢了,随你们怎么说吧,就算了我骂了他那又怎样?他是天皇老子么?骂不得?”
魏小侯爷怒道:“在本侯动手给你个教训之前,先让你死的明白。本侯乃是南衙左千牛卫中郎将,袭爵平阳侯,我祖上乃是大唐开国大功臣,如今画像供奉在凌烟阁的郑国公。怎么样?这回你知道小爷我不好惹了吧,恨你自己瞎了狗眼惹到我了吧。”
王源确实惊呆了,眼前这人难怪姓魏,原来他祖上竟然是大唐开国元勋郑国公魏征,魏征的名气可不仅仅在当世,一千年后他依然被奉为铮臣的楷模,足见其影响力。不过惊讶归惊讶,王源可并不怕眼前这位郑国公的后人,反倒暗暗有些惋惜。人说一代不如一代,怕说的就是这个情形,祖上魏征想必是太完美了,后代竟然如此不堪,除了仗势欺人拿祖宗的名号出来显摆,也没什么真本事了。
“原来是郑国公的后人,我要给你鞠躬行礼。”王源拱手弯腰恭敬一礼。
周围众人讥笑连声,本以为这人硬气的很,没想到前倨后恭一听到小侯爷的家世来头立刻便怂了。
“你此刻对我恭敬,却是迟了,我并不打算饶恕你,除非你立刻跪下打自己十个耳光,高叫三声有眼无珠,我或可饶了你这一遭。”魏小侯爷冷笑道。
王源行礼毕,直起身来道:“小侯爷误会了,我这一礼不是对你,而是看在你祖上郑国公的份上,郑国公英明一世乃是我大唐万世敬仰的人物,任谁听到他的名字都要肃穆行礼。至于小侯爷你嘛,你要受我一礼怕是还要修个三世才成。不是我多嘴,你不提你祖上郑国公的名号还罢了,你这一提,我真替郑国公感到悲哀。你是在丢郑国公的脸你知道么?”
魏小侯爷半张着口呆呆看着王源,猛然间跳起身来一把揪住王源的领口的衣物怒骂道:“你这贱民,你敢如此侮辱本侯爷,今日不让你知道尊卑上下,不将你打杀于此,难消我今日之辱。”
第一零二章 是非
魏小侯爷一边骂,另一只手握着拳头当头砸了过来,王源一手握住胸口那只手,用力一翻手腕,魏小侯爷口中大声惨叫,身子被拧成麻花一般,手腕酸痛,拳头无论如何递不到王源身上。
王源一击得手,心中暗自得意,这分筋手正是这段时间跟着公孙兰学的功夫,平日都是公孙兰在自己身上运用,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每次都把王源弄得几乎筋骨断裂才肯放手,那滋味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没想到今日自己终于能用在别人身上,居然内一出手便制住了这个小侯爷。
“快放手,你作死么?来人哪,有人行刺小侯爷,快来人啦。”周围炸开了锅,小男少女们惊慌叫嚷,大惊失色的婢女急急忙忙朝柳莺亭上跑去禀报。
王源从虐人的快感之中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闯了祸,把手一松,在小侯爷背上一推,小侯爷身子踉跄栽到桌子上,打翻了几杯茶水和果点,又惊起一片鸡飞狗跳之声。
魏小侯爷已经红了眼,翻起身来四处乱找,终于在远处一名佩刀卫士手上抢了一柄钢刀来,披头散发疯狂朝王源扑来,口中叫骂道:“贱民,贱民,今日不将你砍成肉泥,我便不信魏。”
王源伸手抄起凳子预备做防身之用,心中也开始后悔自己沉不住气,今日本是来游春的,怎么又得罪了这位小侯爷,这下子闹得不可收拾了,怕是要坏了自己的事。
见魏小侯爷举刀冲来,王源举起凳子当武器来格挡,魏小侯爷一刀砍下,春凳一角被砍的木屑飞散,周围一片惊惶叫嚷之声。
魏小侯爷举刀再砍,猛听得有人高声喝道:“还不住手?不成体统!”
魏小侯爷闻声而止,鼻息咻咻恶狠狠看着王源,却不再上前扑杀。王源也放下手中只剩半扇的春凳,回头朝声音来处看去,但见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在众人簇拥下站在一片狼藉的现场之侧。
虢国夫人满脸的愠怒,双眸紧盯着魏小侯爷和自己,眼中满是不满。那秦国夫人的表情则不同,一张清秀的脸庞上带着微微笑意,神色中既有惊讶,也有好奇,还似乎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期盼。
杨钊站在两位国夫人之侧,眼睛看着王源,带着深深的责备,王源知道他是怪自己不识大体,在这样的场合居然和人打杀起来闹得不可收拾,完全忘了今日前来的目的。
“怎么回事?谁来给本夫人说来听一听。”虢国夫人杏眼含威,细长的眉头微微上竖,冷声问道。
魏小侯爷甩手丢掉刚才,快步奔到虢国夫人面前叫道:“夫人给我做主,不知从哪跑来的贱民,无视尊卑,当众辱骂我和我的先祖。我一口气实在难消,这才动手要惩治此人。”
虢国夫人的双目朝王源看来,冷声道:“阿兄,这人便是你请来的吧,怎地如此莽撞无礼?竟敢辱及小侯爷的先祖,这成何体统?”
杨钊忙拱手道:“三妹息怒,此人便是愚兄带来见你的王源王公子,我也不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待愚兄去问个清楚。”
杨钊话一出口,在场众人均发出惊讶之声,人群之中传来惊奇的议论声。
“这人便是王源?难怪如此狂傲,这是恃才傲物啊。”
“哪个王源?这名字有点熟,一时之间倒是没想起来。”
“哎,你就顾着吃喝玩乐了,前段时间梨花诗会上夺魁的那个写诗的王源啊,人不认识,诗你不会没听过吧‘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哦哦哦哦哦,原来是他,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那个王源。”
“正是,算你还没玩昏了头,正是此人。”
这些长安城的富二代官二代们也自然非全是纨绔,诗坛官场上的事情从未逃过他们的耳朵,自然对最近长安城中蹿红的诗坛新秀王源的事情有所了解,对他的诗句也是拜读过的。最近几日长安城中有流传了关于这王源的负.面消息,说他借左相之力成名之后便忘恩负义,不受左相管束,我行我素,最终被左相扫地出门了,没想到今日在此居然看到了他。
一旁本对这场闹剧冷眼旁观的一人听到王源这个名字也立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本远远走开来,忙立定脚步盯着王源看,此人便是灰衣老者李龟年。
杨钊阴沉着脸道:“王源,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如实说来。”
王源尚未开口,魏小侯爷便叫道:“本侯都说了,此人目无上下辱骂我先祖,还问什么?杨度支,人是你带来的,如何处置你可要公允,你若偏袒我可不依。”
杨钊皱眉道:“魏小侯爷,我这不是在问清楚事实么?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辞,总要问个明白吧。”
魏小侯爷怒道:“什么叫一面之辞?难道我还撒谎诬陷这个贱民不成?你问问在场的众人,他们都是亲眼得见亲耳听闻,莫非杨度支要包庇这人?”
杨钊沉着脸不说话,魏小侯爷愈加来劲,指着众人问道:“你们说,是不是亲眼见到这个王源对我无礼?而且辱骂我先祖?”
众人焉能说不,站在魏小侯爷一边的固然大声附和,就算不愿附和的也见机的翕动嘴唇滥竽充数含混发声蒙混过去,要他们任何一人站出来为王源说话那是绝无可能的。
“还有什么话说?众口一词,这可不是我一面之辞了吧。”魏小侯爷得意的道。
杨钊为难之极,皱眉无言以对,虢国夫人注视王源道:“王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受我堂兄邀约前来,我将你待如宾客,你却在我的园子里没规矩。就算你是长安城的名人,在我虢国夫人的宅子里,却不准你放肆。”
“夫人,莫跟他多言,拖下去打个一百板子直接轰出园子便是,这还是看着他名士的身份和杨度支的面子,本来我是打算要了他的狗命的。辱我先祖,我当场宰了他也不为过。”魏小侯爷在一旁叫道。
王源实在忍不住了,皱眉大声道:“小侯爷,请你闭嘴。”
魏小侯爷一愣,旋即叫道:“你们听听,他还在嚣张,居然叫我闭嘴。夫人,夫人,你听到了没?这人就是个疯子,夫人你……”
“闭嘴。”王源跨上一步厉声喝道。
“王源,休得无礼,主意你的言行。”杨钊喝道。
王源冷笑道:“各位,从头到尾这位小侯爷便跳上窜下说个不休,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小侯爷我叫你闭嘴你不开心是么?我来问你,这里是谁的宅子,这里谁做主?”
魏小侯爷愕然道:“当然是虢国夫人的宅子,也是夫人做主。”
王源喝道:“那刚才你和我争执的时候为何拍着胸脯说,在这座园子里你说了算,现在当着虢国夫人的面又说是夫人做主,到底谁做主啊?谁说了算啊?”
众人一阵沉默,不知为何,王源看到虢国夫人的表情有些尴尬,尴尬中还带着一丝冰冷的愠怒。杨钊看着王源暗叹:“王源,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三妹和这小侯爷之间不清不楚,这小侯爷自然是以主人自居,你当众说出来,这不是大家难堪么?这么一来,想劝三妹回心转意那是更不可能了。”
魏小侯爷满脸通红叫道:“莫听此人胡说,我没说过这样的话,夫人相信我。”
王源叹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了不承认还是男人么?小侯爷,你好歹也是南衙的将军,这般没有担当,如何能服众?”
“我真的没说,你这贱民血口喷人。”魏小侯爷朝着王源大吼。
“住口!”威严的呵斥声响起,魏小侯爷身子一抖,乖乖闭上嘴巴,因为这一声住口是从虢国夫人口中说出的。
“从此刻起,我不问你,你不准说话。”虢国夫人粉面含威,沉声说道。
“三夫人……”魏小侯爷翻着眼看着虢国夫人的脸色,话语中竟有一丝好像在撒娇的意味。
“嗯?敢违抗我的命令不成?”
“不敢……”
“还有,你给我记住,我永远不需要别人替我做主,在我宅子里我说了算,你魏明晨再说那样的话,可休怪本夫人不客气。”
魏小侯爷彻底的蔫了,他知道虢国夫人为何这般大发脾气了,自己确实是虢国夫人的裙下之臣,虽然他知道虢国夫人裙下之臣不止自己一个,但他总是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哪一个,也总是以为虢国夫人对自己最为倾心。所以,在某些场合,他总是有意无意的要将自己能随意上虢国夫人的床这件事当做炫耀的资本,久而久之也已虢国夫人的丈夫自居,这才分不清自己的真正身份。说到底,他不过是虢国夫人的玩物罢了。
而虢国夫人虽然淫.荡风流,但毕竟不希望这种事被人大肆宣扬,今日魏小侯爷的做法其实犯了她的大忌,这才忽然对魏小侯爷翻脸相向,若非众人在前,怕是早就一个大嘴巴子抽上去了。
第一零三章 狂生
(谢moshaocong兄弟的一波打赏。)
“那王源,我问你,你是否不尊上下尊卑,辱及小侯爷的先祖?你可知他的先祖是何人?可容不得你辱骂。”虢国夫人转向王源冷声道。
王源拱手行礼道:“夫人,我虽和小侯爷起了争执,但从头到尾我都是被动的,也未出一言辱骂小侯爷的先祖郑国公。本人虽是一介布衣,但也是读书人,起码的礼节是懂的,怎会辱人祖先?”
小侯爷魏明晨忍不住开口叫道:“胡说八道,大家都听到了。”
虢国夫人怒喝道:“我问你话了么?愈发的放肆了,刚才说的话你便已经当耳旁风了。”
魏明晨立刻闭嘴,像只乖巧的小猫咪缩在一旁幽怨的看着虢国夫人不作声了。但凡有眼睛和心的人都能看出这两人之间定有关系,王源自然也不例外,早就怀疑这小侯爷如此的嚣张的原因也终于得到了答案。
“夫人,事情是这样的,小侯爷他们本来喝茶聊天聊得高兴,我们本来并不认识,连话也没说一句;忽然间便有认出了我身边的这位老先生是我大唐第一乐师李龟年,于是乎小侯爷便来到我身边要我让出座位好让他同李先生探讨乐理。”
虢国夫人道:“你让了他不就得了?让个座有何了不得的?怎生演变到喊打喊杀?”
王源道:“是啊,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硬是搞得很复杂,小侯爷不是请我让座,而是要我滚到一边去,言语甚是无礼。我是读书人,焉能受的了这个,于是便争辩了几句,但即便是他无礼,我也没打算不让座,直到他开始辱骂我猪狗不如,我才决意不让他得逞。”
虢国夫人皱眉道:“你说的是他骂你?可为何众人都说你辱骂他?”
王源道:“他骂我在先,我自然要反击了。”
“你是如何反骂他的?”
“言辞粗俗,不说也罢。”王源摆手道。
“不用你说,我自叫人来说。黄四娘,你在当场,当时王源是如何骂还小侯爷的?”
黄四娘踌躇而出,知道无法隐瞒,于是口齿倒也伶俐的将王源拿小侯爷和猪狗上下比较的那一番话说了出来。黄四娘话音落下,座上人都笑了个葫芦,秦国夫人笑的最欢,用丝帕捂着嘴巴,头上的坠马髻弹弹乱动,香肩乱抖。两只眼睛看着王源射出神采来,似乎对这个既有诗名又跟人惫懒拌嘴扯皮的少年甚是感兴趣。
杨钊也是忍不住莞尔,这王源也真是胡闹,难道对这种言语上的攻击就不能忍一忍么?也不知道今日之事怎么收场,想到这里不仅笑容收敛,愁云上脸。
“胡闹!”虢国夫人也忍不住斥道。
“但你这厮骂本侯辱没先祖的话为何不提?若只是寻常拌嘴,本侯岂会同你一般见识?”魏明晨忍不住再次开口叫道。
这一次虢国夫人倒也没责骂他,皱眉对王源道:“你如何解释?这话你说了没有。”
王源点头道:“我确实说了这样的话,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虢国夫人冷声道:“那就是你挑衅在先了。”
王源道:“可是我并没说错啊,这位小侯爷自称是郑国公之后,那郑国公是我大唐名垂千古的名臣良相,配享凌烟阁供奉,天下之人个个敬仰。这位小侯爷为人粗鲁无礼,傲慢自大,一言不合便辱骂斥责,这不是给郑国公丢脸是什么?岂是郑国公之后人该有的做派?”
魏明晨叫道:“你放屁,你还在这里胡说八道。”
王源冷笑道:“魏小侯爷,令祖郑国公是我大唐第一铮臣,他曾谏言太宗皇帝的话犹在耳边,到了你这里完全违背了先祖之志,不是辱没先人是什么?”
魏明晨睚目吼道:“你给我说清楚,不要逞口舌之利,说些大家都不懂的来故弄玄虚。”
王源叹了口气道:“好吧,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你祖上到底英明在何处,到底为何会受人敬仰,反而需要我这个外人来告诉你。令祖郑国公曾谏言太宗皇帝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令祖最为著名的一句话,敢当着太宗皇帝面这么说的,大唐仅郑国公一人。太宗皇帝当时很气愤,但后来领悟其意,将之录下贴于寝宫之中朝夕提醒自己。这句话的意思需要我跟你解释么?”
魏明晨叫道:“原来是这句话,我祖上留下的言行记载我都通读无遗背的滚瓜烂熟,焉能不知其意?”
王源道:“很好,这句话的意思自然是要劝谏太宗皇帝以民为本,要揽住民之心,不能对百姓刻薄残暴。但此言可不是对太宗皇帝一人所言,大唐王公贵族豪强之族当然也要这么做才成,否则这句话便成了一句空话了。可是小侯爷是怎么做的?我虽一介布衣,但好歹也是受邀前来,小侯爷对我都是动辄便打杀,可以想象面对市井百姓时,小侯爷是如何的凶狠蛮横了。小侯爷身为郑国公之后,坐享祖上荫恩,却忘了奉行祖上遵循的教诲,这不是辱没祖先是什么。我说这话还算是轻的,说的难听些的话,小侯爷这是对祖上的背叛。这就是不肖之行,为人所不齿,郑国公泉下有知,怕是要托梦给你好好的训斥你一番了。
“你……”魏明晨伸手指着王源,脸色涨红,却忽然发现自己无言可反驳。说实在的,他根本就已经忘了祖上郑国公魏征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提倡过什么,反对过什么。到了他这一代,祖上做过什么已经不爱关心了,只需要知道自己的家族是大唐功臣,自己能受祖荫得到什么官职和恩宠便行了。王源今日若不提起祖上曾说过的谏言,魏明晨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忽然间魏明晨心里感到一丝羞愧之意,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有那么点不肖了。
众人无声之中,但听虢国夫人道:“王源,你倒是有一番你的道理,但无论你说的如何有理,小侯爷总归是侯爷,他的错是他的事,会有人责罚他,却轮不到你来教训他。我大唐之人若个个如你这般,哪还有什么尊卑上下之分么?他是侯爷,骂你两句你也得受着,这是规矩,懂么?”
王源冷笑道:“原来是这样的规矩,请恕我不能遵守,我虽是个布衣百姓,但我也有尊严底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除非我错了,否则我可不买账。尊卑规矩固然要守,那也不能滥用权势仗势欺人,要是都那样做的话,大唐还有何公平稳定可言?郑国公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教诲’尚在耳边,难道当做耳旁风不成?”
杨钊急的直跺脚,明显虢国夫人只是给小侯爷一个台阶下,只要王源认个错,这事儿便过去了,可没想到王源竟然死犟着说理,真是有些不知所谓。
虢国夫人果然是很不高兴,阴沉着脸道:“王源,本夫人知道你最近名气很大,但名气又能代表什么?李太白名满大唐,那又如何?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尊卑上下之礼还是不能僭越,你若执着于此,我只能将你逐出此间了。本夫人不喜欢不守规矩之人。”
众目睽睽看着王源,有些替他担心,有的也幸灾乐祸,虢国夫人直言其实是在下最后通牒了,如果王源不放低姿态,这里是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杨钊忙道:“王源,给小侯爷道个歉吧,不打不相识,将来或许会成为朋友也未可知。再说,今日是来陪着夫人们踏春玩乐的,何必闹得虢国夫人不开心?”
王源低着头站着,忽然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所有人都以为王源会说出一句道歉的话来,耳边却听到这样的话来:“看来今日我不该来,我本以为虢国夫人会主持公道,此事要道歉也是小侯爷向我道歉,反倒成了我要向他道歉了,真是岂有此理。罢了,两位国夫人,杨度支,请恕在下癫狂,用不着赶我出去,我自己走便是,告辞了!”
众人尽皆愕然,眼见王源团团拱手后转身便走,杨钊气的直跺脚,叫道:“王源,你这是作甚?”
虢国夫人面色铁青,咬着红唇冷声道:“堂兄,你请来的好客人,狂傲之徒,目空一切,你还要留他?”
杨钊皱眉叹气,眼睛看着秦国夫人使眼色,那秦国夫人微微一笑开口叫道:“王公子请留步?”
王源停步不动,秦国夫人凑在虢国夫人耳边低语几句,虢国夫人皱眉低低的回了几句,秦国夫人再低声说了几句,虢国夫人微微点了点头。
“那王源,今日你是受我堂兄前来陪我们姐妹游春的,我们为了你的到来特意请到了李龟年李大乐师,你这一走枉费了我们的安排,闹得大家都不开心,这岂是读书人得体所为?再说了,你将李龟年李先生一个人丢在这里,教李先生怎么办?”秦国夫人缓步走来,笑语吟吟的道。
王源转身施礼道:“夫人莫怪,我只是不愿自己没有错处却要像人道歉,这让我觉得心中憋闷,却绝非对两位夫人和杨度支以及李先生无礼。事实上我刚才听所李先生在此,心中激动无比,只是之前的闹剧让我没有机会跟李先生交谈认识罢了。”
秦国夫人点头笑道:“你既这么说,那便好办了,这样吧,你和小侯爷拉拉手,你们之间就当是误会一场,谁也没有对错,今日三月三,阳春盛景正合观赏,留下来一起踏春赏景便是,你看如何?”
王源再不识相也知道这个台阶要赶紧下,忙拱手道:“敢不从命。”
第一零四章 夫人
(二合一,明日出门,请假一天。)
杨钊长舒一口气,笑着上前来将王源拉到魏明晨面前,王源伸手道:“小侯爷,夫人既已发话,咱们一笔勾销罢了。”
魏明晨极不情愿的伸手出来,哼了一声道:“算你运气,你给我小心些,这事儿没完。”
王源微笑道:“小侯爷你若非要闹得大家不开心,我也拦不住你。”
魏明晨鼻孔朝天道:“凭你也配。”
杨钊实在看不下去了,冷声道:“小侯爷,王源是我好友,你若要跟他过不去,便是跟我过不去,你虽身份尊贵,可我却也不怕你,莫搞得大家下不了台。”
魏明晨哼了一声扭头不语。
当下一场风波终于消弭,有人少松了口气,有人却很失望,两位夫人居然就容忍了这王源的狂傲,也是破天荒第一回。谁不知道在虢国夫人面前,不守规矩的人哪怕是最亲密的身边之人,虢国夫人也从不容情,该打该杀毫不含糊。
两位夫人回到柳莺亭中坐下,杨钊领着王源和李龟年站在亭下侯候见,亭中,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小声的说着话。
“八妹,为何要叫他留下?这个人好像不太合适啊,脾气太桀骜了。”
“三姐啊,这才最好呢,刚才我之所以叫他留下,便是要和姐姐说说这事儿。昨日咱们进宫的时候,玉环小妹不是还在问召这个王源进宫见陛下的事情么?这个月问了好几回,这说明陛下很想见这个王源。咱们一直拖着说考察考察此人,其实你我都知道,咱们不就是想他进宫后能跟咱们杨家人一条心么?”
虢国夫人皱眉道:“其实推荐这么个人进宫毫无必要,堂兄觉得这样做好处很多,我却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咱们姐妹在宫里和陛下说的上话,干嘛还多此一举。”
秦国夫人皱眉道:“姐姐你怎么还不懂这当中的关窍?堂兄这么做显然是为了我们杨家着想,虽然你我姐妹受陛下隆恩甚重,但你知道,陛下和我们说的可都是些闲话从不涉朝政之事。玉环小妹又是个不喜欢参与朝中之事的,咱们要是多管闲事也会惹人非议,甚至引起陛下的不满。这时候若是陛下身边有个不是咱们杨家的人,但却能跟咱们一条心的话,咱们有些意思通过他的口和陛下说,反而会有奇效,陛下有些话不合我们说,但未必不和他说,这岂不是一件对我杨家极为有利之事?”
虢国夫人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这是杨钊告诉你的吧。”
秦国夫人道:“堂兄不解释我也能明白,我就是怕你不明白罢了。三姐你天天过的逍遥,玉环小妹也是个不愿多想的人,妹妹我可不能不多想一步。我杨家姐妹现在虽然荣宠,但咱们毕竟无根基,诋毁诽谤我们杨家的人也不少,宫内宫外的闲言碎语还少么?万一哪一天咱们姐妹被人通了刀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所以堂兄说的很是,咱们一定要培植杨家自己的根基,堂兄便不必说了,咱们外边就他能顶事,所以要让堂兄掌握大权,这样里里外外都是我杨家说了算,这才算是高枕无忧了。”
虢国夫人道:“道理我都懂,可是这王源我怎么觉得他不会听我们的话,你瞧,我的面子他都不给,这算什么?将来如何制得住?”
秦国夫人叹道:“你为何偏偏要压制住他,这个人李适之都搞不定他,你却要来压制他。咱们是利用陛下急着召见他的有利条件,争取让他为我所用罢了。堂兄和他也交上了朋友,堂兄说了,这个人其实并不桀骜,只是需要以心交心罢了。再说了今日本来就不是他的错,你的那个小侯爷才是始作俑者,他挑的事,只是碰到了硬骨头罢了。三姐,不是妹妹爱管你的事儿,这个小侯爷身上有什么?你干什么宠着他?依我看来,跟这个王源相比,这小侯爷身上没半分男子气概,除了身份高贵些,看不出有什么可爱的。”
虢国夫人侧目看着秦国夫人道:“妹妹,你要是来管我的事情,姐姐我可不开心了。你如此替王源说话,是不是看上这王源了?瞧你说话口气,倒是对他挺欣赏的。”
秦国夫人啐了口道:“想到哪里去了,就事论事而已。说到底,陛下要见的是这个王源,这一点咱们也无法改变。关键的问题是这个人能否为我杨家所用,这便需要咱们姐妹和堂兄的安抚拉拢。堂兄和我说了,像王源这样的人,急需要摆脱困境,咱们只要关键时候帮他一把,他一定会感恩戴德,只是这种人嘴上不愿说出来,心里会记住你。”
虢国夫人沉默片刻道:“好吧,我明白了,你也莫说好话了,我知道你对他肯定是很满意了,姐姐看人不准,还是看你眼光省事。我瞧你对他挺上心的,你若有什么想法告诉姐姐,姐姐帮你说合。”
秦国夫人打了虢国夫人一下,嗔道:“咱们说的是正事,你说的什么话。”
……
两位夫人商议已毕,遂命婢女传话,让杨钊带着王源上亭中说话。杨钊尤有余悸,上去之前嘱咐王源一定不能在乱来了,否则今日必是无功而返,王源微笑答应。
事实上刚才王源如此表现也是一种试探,原本王源就怀疑杨钊是做顺水人情,在自己转身离去,秦国夫人出面叫住自己的一刹那,王源便试探出了杨家姐妹的底线。其实所谓的需要虢国夫人的许可云云都是些噱头,不过是杨钊故意做出这种姿态,以表明他是如何排除万难推荐王源的,目的自然是要让王源对他更加的感恩戴德死心塌地罢了。
王源说不准他们姐妹是否串通了演了这一出,不过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魏小侯爷的一番折腾来看,好像虢国夫人并不知情,最大的可能便是秦国夫人知道杨钊的用意,从而在关键的时候出面当白脸调停。
但无论如何,王源心里有了底,他知道,比起自己需要抱着杨家这棵大树上位的需求而言,杨家兄妹也同样需要自己。这样一来情形便不同了,之前自己处于听杨家兄妹的脸色行事的从属地位,而如今虽然也还是需要他们的帮助,但却并不那么太糟糕了,因为杨家兄妹定是有什么方面需要自己,至于需要自己做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柳莺亭上,虢国夫人秦国夫人端坐在铺着碎花台布的石桌旁,天气并不热,但两人手中却拿着小团扇微微轻摇。
“三妹,八妹,王源来了。”杨钊赔笑道。
王源拱手正式行礼,虢国夫人碍于刚才的情形,面色淡然,似乎还在生气。秦国夫人展颜而笑,指着面前的春凳道:“王公子坐下说话吧,阿兄你也坐。”
杨钊笑着答应,低声道:“坐吧。”
王源谢了,侧身坐在春凳上。
秦国夫人道:“刚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王公子也不用介怀,都是一次见面,相互之间脾性家世都不太了然,产生些摩擦也是寻常。我刚才劝了三姐几句,她也不生气了。王公子也不要将此事放在心头便是。”
王源忙道:“是是,适才的事情我也是有不对的,两位国夫人大量包涵,在下极为感激,还望两位国夫人不要生我的气才是。”
秦国夫人笑道:“不会生气的,哪来那么多气来生?三姐你说是不是?”
杨玉瑶这才开口道:“罢了,过去的事提着作甚?再说你是阿兄的朋友,再怎么着也不能驳了阿兄的面子。”
杨钊眉开眼笑道:“多谢两位妹妹照顾为兄的面子,其实王源王公子为人极好,我和他一见投缘,甚是难得。两位妹妹以后便知道,王公子是个可交之人。”
虢国夫人道:“兄长说的话我们自然是信的,王公子的大名我们也都听说过,自从梨花诗会之后,长安城蹦出个大才子来,写的诗为众口.交赞。我们虽然于诗文上无甚造诣,但却也是对能写诗的才子极为仰慕的,否则今日怎会让王公子来此聚会,还特意请了李龟年来,本就是想今日能有段佳话流传,却出了这等子事。”
秦国夫人忙笑道:“又提此事作甚?对了,王公子,我听阿兄说,那日你在梨花诗会上谈笑作诗力压群贤,甚是潇洒,不知今日可否能为我们留下首诗作,让东园游春之会也添些光彩呢?”
王源想了想道:“秦国夫人吩咐,在下自然不敢不尊,只是写诗需要心境,刚才的事情有些影响了心情,做出来的诗能不能入人法眼,却是不敢说了。”
秦国夫人粲然一笑道:“原来如此,这样吧,我陪着公子走一走说说话,看看能否宽慰公子的心情。三姐,阿兄,我这样不算失礼吧。”
杨钊略显诧异,虢国夫人倒是颇为玩味的看和妹妹,轻声道:“这可不是失礼,我家八妹可从未因为一个人的心情不好而陪他散心,王公子你可是第一个呢。”
王源甚是纳闷,不过估计到也许秦国夫人单独有话要跟自己说,或许便是关于举荐之事,虢国夫人或许是对自己尚有不满,所以让秦国夫人出面说话,倒也是个折中的办法。
当下秦国夫人整衣而起,伸着葱管般的手指来作势不动,杨钊对王源直打眼色,王源无奈上前来抬起胳膊,让秦国夫人搭在自己的臂弯上,两人沿着亭东阶梯缓缓而下,顺着石阶小道往柳荫深处走去。几名婢女远远的在身后跟着,保持着二十步左右的距离。
王源略有些尴尬,不敢开口说话,倒是身边的秦国夫人一直用眼角瞟着王源,见王源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道:“王公子,你离我这么远作甚?怕奴吃了你不成?”
王源忙道:“哪里,在下是怕不懂规矩冒犯了夫人罢了。”
秦国夫人停下脚步来,指着面前的景色道:“王公子,此地景色如何?”
王源这才注意到身在一处柳荫浓密之处,一座小小的假山挡住身后的去路,满眼垂柳丝绦就在头顶,旁边两颗大柳树下有个长秋千正静静的停在哪里。
“此处景色甚美。”王源道。
秦国夫人一笑,举步朝秋千架走去,回首道:“公子来扶着,让奴上去坐一坐。”
王源忙上前扶住秋千,一手搀扶秦国夫人柔弱无骨的手掌,看着她坐在秋千架上,伸手一推,秋千缓缓荡漾起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秦国夫人笑道:“那边柳树上真的有两只黄鹂呢。”
王源看去,果见一对黄鹂鸟在树枝上跳跃,笑道:“夫人好眼力。”
秦国夫人轻声一叹道:“黄鹂都成双成对,这世上却有很多孤单之人,想想都让人沮丧。”
王源不敢接口,沉默不语,秦国夫人闭目微摇,半晌后睁眼道:“王公子,你对我杨家欲推荐你之事有何看法?”
王源没料到忽然便进了正题,一时无语,半晌道:“度支郎救我于水火,在下极为感激。”
秦国夫人微笑道:“这等客套话儿也别说啦,今日堂兄带你来此的目的我是知道的,整件事我都是知情的。或者我可以说的更直白些,今日邀约你来此其实是我提出来的,堂兄要你表现的让我三姐满意,但其实真正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我杨家花心血在你身上的人是我。至于我三姐嘛,我的意见她是必会同意的。”
王源惊讶无语,呆呆看着秦国夫人。
但听秦国夫人续道:“我也不怕告诉你些我杨家的事情,其实在杨家兄妹之中,真正知道居安思危的便只有我堂兄和我了。大姐三姐和小妹都是享福的命,她们享受荣华富贵则可,但却对即将到来的危机却懵懂无知。他们是有福气的人,固然可以不管这些,但我和堂兄则不能不为家族的前途着想。”
王源皱眉思索,照秦国夫人的话意,杨家姐妹之中,真正的主心骨反倒是这位名声并不高的秦国夫人,这和一直以来固有的映象很不相符。这位秦国夫人无论在长安城的舆论中还是在王源所知的历史上都没有她的姐妹们那么高调和风光,却竟然是杨家的智囊。
“我还可以告诉你,前日堂兄去你府上和你的谈话我均已知晓。你们所谈的事情,其实是我请堂兄告知于你,听听你是否有些见识。否则,朝堂上的事情,又为何要说与你听?你只是个会写诗的平民百姓罢了。我大唐会写诗的人千千万万,倒也不少你一个。”
话虽刺耳,但理却是理,王源本也有些疑惑杨钊为何告诉自己那么都贴心的话,现在想来,却是有意为之。
秦国夫人继续缓声道:“到现在为止,你也该知道我杨家的态度了。李林甫一党如今气焰高涨,照此发展,朝中大乱不远。而我杨家一直一来都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某人权势熏天,必会于我杨家不利,然我杨家众人岂会甘于示弱?故而我杨家需要暗中培植人手,阻挠李林甫权力的扩张,或者将来可与之抗衡,保住大家的性命。”
王源吃惊于眼前这个面容清秀看上去是个弱女子的秦国夫人的政治觉悟,虽然这些事并不难分析,但作为一名养尊处优的贵妇,能够为家族的未来担当,并积极参与谋划,这也算是女中豪杰的一种了。
“然则你们便认为我将来能成为杨家的帮手?所以选择帮我?但这好像并不能让人信服,如你所言,我只是个会写诗的平民百姓,这个人为何是我?”
秦国夫人妩媚一笑道:“王公子果然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你心中的这个疑问定然已经思索过千百遍了吧。今日既然坦陈交心,那奴也不再隐瞒分毫内情。说实话,不是我杨家选择了你,而是不得不选择你,因为真正选择你的那个人是当今陛下。陛下读了你的诗作极为赞赏,认为你的诗可与李白媲美。多年以来陛下心中有个遗憾,便是没能将李白留在长安,现在突然冒出个你来,陛下于是执意要召见你,这便是我们找上你的原因。”
王源微笑道:“原来如此,和我想的差不多,可若是这样的话,我又何须感你们的恩情呢?”
秦国夫人点头道:“这句话问的很好,可是如果你不傻的话,你就会明白,也许你能得到陛下的召见,但你若想能藉此晋身却难了。若无得力之人举荐,你见了也就见了,回过头来还是一无所得,你还是你。”
王源微微点头,秦国夫人续道:“而且,就算是陛下召见这件事,也未必能够办到。这件事陛下跟高力士说了多次,为何半个多月过去了,你仍旧没有得到陛下召见你的消息?那是因为有人根本不想让你成为第二个李白。所以若无我们从中出面来促成此事,就算陛下要见你,你恐怕再等个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见到陛下。而且说句你也许听了不高兴的话,我杨家人只要在陛下面前说你几句坏话,非但你见不到陛下,反而会有更大的麻烦。”
王源哈哈笑道:“哎,小人物就是小人物,命运完全在他人操控之中,可悲可叹。”
秦国夫人微笑道:“倒也不必这么悲观,何况是你,天下所有人的命运谁又能真正自己操控,不过都是挣扎求生罢了。”
王源点头,侧目道:“但你们也知道我可是李林甫和王鉷要杀的人,你们这么做岂非是让李林甫和王鉷他们心中不满么?这似乎并不值得,也许跟他们搞好关系才是最佳的策略。”
秦国夫人淡淡一笑道:“你错了,一山难容二虎,李林甫和我杨家迟早会有结怨的一日,又何须逃避?再者说来,你受李林甫王鉷的威胁,旦夕有性命之忧,我们此时出面保你并举荐你,这才是雪中送炭之举,危难之时结下的盟约才是最稳固的。难道你没有因此对我们杨家感恩戴德么?”
王源呵呵而笑道:“夫人真是直爽之人,这话说的在理,我确实非常感激,也确实是因为你们危难之际向我伸出了援手。”
秦国夫人道:“当然,这是人之常情,而且我们这么做也不仅仅是要赢得你的感激,这么做也是间接告诉李林甫和朝中之人,就算李林甫权势熏天,我杨家可不买他的帐,杨家要做的事情,绝不会看李林甫的脸色,明白了么?”
王源挑指赞道:“有魄力,只是若是为了我,这么做未免代价大了些,我却不知我能帮到你什么忙。”
秦国夫人微笑道:“说实话,我们并不知道你的前途如何,是否真的能成为我杨家得力的盟友。但我们绝不想皇上身边有个对我们杨家不利之人,这是最基本的底线。”
“也就是说,你们不指望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只是希望我不是那个捣乱的。”
“可以这么说,或许很伤人,但这就是我杨家选择你的初衷。”
王源皱眉道:“你们大可不必这么多此一举,不用举荐我便是,或者如你所言,说两句我的坏话,让陛下断了要召见我的想法,岂不没有这么多担心?”
秦国夫人嫣然一笑道:“话虽如此,你跟我们无冤无仇,为何要断了你的上进之路?再说了我杨家虽对你指望不高,但未必你便不能给我们惊喜。举荐一个同我杨家共进退的人在陛下身边,未必便不是一着妙棋。听说你本在永安坊当坊丁,可谁又能知道你能在梨花诗会上一举成名?而将来,谁又能知道你不会成为陛下宠信的臣子之一呢?一切都是未知,我杨家不介意赌上一赌。一旦你在陛下身边立足脚跟,我杨家便多了个坚实的盟友,这难道还用怀疑么?”
王源笑道:“果然是一场不错的赌局,无论如何对你们都是有利的。恐怕你们也担心有人捷足先登,知道陛下欲召见我之意,抢先举荐我进宫吧。”
秦国夫人捂嘴娇笑道:“你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谁会来这么做?李适之么?李林甫么?还是别的什么人?份量不够的人连高力士那一关都过不去。”
王源哈哈笑道:“两位相爷一个想要我的命,一个根本就是把我当成挡刀的靶子,指望他们自然是不成的。看起来除了你们杨家,倒是没谁有这个能力了。”
秦国夫人笑道:“倒是有一个,但是他现在唯恐火烧自身,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你猜猜他是谁?”
王源笑道:“还用猜么?太子呗。”
“不错,你的头脑很清晰,本夫人对你的印象越来越好了,我相信你比那李白强得多,定能在陛下身边站稳脚跟。”
王源道:“多谢夫人夸赞,今日邀我来此,本是要考察我是不是你们心中合适的人选,而我一来便跟那位侯爷干了一架,你们定对我失望了吧,是否转头后便要改变主意了呢?”
秦国夫人轻拂粉衫袍袖,微笑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你今日所为恰恰是我下定决心的原因。否则你以为我为何留下你,又单独跟你说这么多压根不会同任何人说的话。因为我觉得你就是那个理想的人选,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理想的人选。”
“何以见得?”
秦国夫人答非所问道:“扶我下来,我们往前面再走走,我活动一下腿脚,都有些发麻了。”
第一零五章 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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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源看看周围,婢女不知所踪,自己也只能当伺候之人了,于是乎不得不伸手相助。那秦国夫人就势攀住王源的手臂,整个身子的力道都挂在王源的臂膀上,王源用力将她拉起身来,她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手臂像条蛇一般缠住王源的胳膊。
王源很是尴尬,因为他的臂胳膊明显感觉到了秦国夫人高耸坚挺的胸部。春衫单薄,这年头又没有文胸之类的玩意儿,手臂上带来的感觉极其强烈。
前方柳林更密,又有一座凉亭出现在前方柳丝垂绦之下,和柳莺亭相比小巧精致了许多。
“王公子,咱们去亭中喝些茶水吧,我有些渴了。”
“尊夫人之命。”借着拱手的机会,王源艰难将手臂抽了出来。
秦国夫人不以为意,双袖微摆柳腰扭动大步朝前行去,口中叫道:“来人,沏茶,上点心。”
就像变戏法一般,数名婢女出现在林荫之下,行礼应诺。秦国夫人迈步上亭,早有婢女将软垫垫在石凳上扶着她坐下。王源缓缓跟在后面,来到亭前仰头上看,但见亭口横梁挂着小小的匾额,上写‘闻浪亭’三个字。
“前面那座叫做‘柳莺亭’,这一座叫做‘闻浪亭’,起名字的人破费了些匠心呢。”王源笑道。
秦国夫人坐在亭上嫣然笑道:“你们读书人就喜欢研究这些匾额啊对联啊什么的,这两座亭子的名字是东园落成之时,三姐请了一位大名士取的,我却不知有何匠心之处。”
“哦,是这样,那座柳莺亭四周垂柳浓密,树间黄莺啼鸣,甚是悦耳,柳莺亭得名实至名归。而这座闻浪亭则是靠近了灞河河道,夫人难道没听到灞河流水的淙淙之声么?闻浪之名也是契合的。故而我说用了些匠心的。”
“原来如此,我来来回回于此不下数十次,居然没有知会其中之意,真是汗颜。公子第一次来此,便知匠心之处,真是有心之人。”秦国夫人笑道。
王源忙道:“夫人是富贵之人,哪里管这些事情,岂能跟在下这种穷极无聊之人比较。”
“你莫替我遮掩了,我承认我不懂你们文士的风雅之事好啦,你还站在阶下作甚,上来坐吧,茶水沏好了。”
王源缓步上亭,在垫着软垫的另一张凳子上坐下,旁边的婢女移过来一盅茶水,王源闻了闻味道,发现居然不是油盐酱醋煮出的常规大唐茶水,而是自己习惯喝的白水泡茶饼,不觉有些诧异。
“如何,茶水合你之意否?”
王源诧异道:“夫人也喝清茶?不喝煮茶么?”
秦国夫人微笑道:“听堂兄说,你有点怪癖,不喜欢煮的茶,却喜欢泡的茶,这不,我听说之后特意命人在此准备了清茶,我自己却是喝不惯的。”
王源不知该如何回答,秦国夫人点明了是特意安排的,也就是说其实今日自己来此,杨家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的,特别是这位秦国夫人,居然连自己喜欢喝白水泡茶都打听的一清二楚,不得不说是非常用心了。就算王源知道这一切都是刻意,但也不得不承认杨家对自己表达诚意的方式让王源有些受宠若惊了。
王源低头咂了一口,一股清香入口,入喉清爽舒适,显然是上等的好茶,大声赞道:“好茶,好喝,夫人有心了。”
秦国夫人道:“别客气,你喜欢喝,以后我可以常常请你喝。对了,之前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今日你虽和魏小侯爷发生了争执,甚至大打出手,我却一点都不诧异,你知道为何吗?”
“为何?”
“因为你之前的行为已经证明了你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人,你忘了不久之前你干的那些事了么?靖安坊中的杀人放火,平康坊中将那个叫陈妙儿的女子吊在街头,那不都是你做的么?”
王源恍然,尴尬笑道:“倒忘了此事杨度支知晓,你定然也是知晓的了。”
秦国夫人微笑道:“那是自然,那样的事情你都能做得出来,今日你又怎会忍受小侯爷的欺辱?闹将起来也是意料之中了。事实上你这种不怕麻烦上身的性格也是我们决意选择你的原因之一,因为我们不需要一个唯唯诺诺之人。陛下身边的人个个都有性格,无一是维诺之辈,你若想在宫中立足,不但要懂得圆滑,还需要有毫不畏惧的胆识,若是软弱胆小之辈,怕是推荐进去,也会被剥皮吞骨吃个干净,更别说能立足发展了。”
王源皱眉道:“夫人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有些怕了,怎么将陛下身边比作龙潭虎穴一般。”
“说龙潭虎穴也不为过,甚至比龙潭虎穴还要可怕,伴君之侧,如刃尖之舞,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这并非我危言耸听,你要记着这一点。你若是觉得怕了,最好现在提出来,免得事到临头埋怨我杨家将你置于危险之中。”
王源哈哈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自然是吓得腿肚子转筋,但我还有退路么?”
秦国夫人点头道:“那就好,我只是提醒你,伴君之侧要处处小心,最重要的是陛下对你的看法。至于其他的人的威胁,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我杨家兄妹就在你身边,遇事咱们共同商议便是。”
王源笑道:“我明白了,既不能当出头鸟,也不能当软柿子,进退三思,未雨绸缪,才是在陛下身边立足之道。”
“说的很对,你能这么快领悟,叫我着实惊讶,我更加坚信这回我们杨家选对了人了。”
王源呵呵而笑,面上轻松,心中去很是忐忑,之前虽然也想过一旦能到陛下身边陪伴的种种难处,但现在被秦国夫人直接说了出来,而且说得这么可怕,不免心中更是担心。
但此时担心也是无用,这种事不仅要听杨家人的意见,回去后也要好生的跟公孙兰讨教一番,公孙兰在宫中待了很长时间,对于在陛下身边该注意的人和事应该知道的很详细。
秦国夫人微笑看着王源道:“你今日很是威风啊,连魏小侯爷都敢得罪,听说你还拗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腕弄的红肿了,你胆子当真不小。”
王源道:“我出医药费便是,你去替在下说合说合,我可不想跟他为敌,只是今日他过分了些。”
秦国夫人噗嗤笑道:“这么快便怕啦?”
王源摇头道:“我可不是怕他,我是怕虢国夫人不高兴罢了。”
秦国夫人侧眼看着王源道:“你看出来了?”
王源咂嘴道:“我不想看出来,但这位小侯爷表现的太明显了,再加上长安城中的流言蜚语,我无意冒犯,但确实很容易让人想到那方面去。这只是猜测,请夫人莫要见怪,都是我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也许是我敏感了。”
秦国夫人低头沉默了片刻,抬头道:“你猜的没错,这位魏小侯爷确实是我三姐的人,我三姐对他也很是宠爱。但你放心,在这件事上,我们不会让三姐因此对你产生反感,我三姐也定会明白孰重孰轻。事实上我和堂兄正打算让三姐远离魏小侯爷,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和三姐床第间的事情也到处炫耀,坏了我杨家的名声,此事我们会尽快解决。”
王源心道:虢国夫人自己淫.荡,还怪人家小侯爷多嘴么?屎不臭,苍蝇怎会绕着飞?
见王源沉吟不语,秦国夫人忽然问道:“你刚才说外边关于我杨家姐妹的流言很多,那么也一定有很多事关于我的,是不是在长安城中,我也是名声狼藉了。”
王源愣了愣笑道:“市井之语,在意他作甚?”
秦国夫人缓缓起身叹道:“看来是事实了,可怜我杨玉玲什么都没做过,也成了满身污秽之人了。”
王源不知如何安慰,说实在的,关于杨家姐妹私生活的流言蜚语自己也是信的,特别是今日证实了魏小侯爷和虢国夫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之后。虢国夫人虽然美艳无比,但毕竟年近四十了,魏小侯爷不过二十左右的样子,这两人能勾搭起来,足见虢国夫人只为满足情.欲而根本不顾外界的反应,这完全就是荡妇之行。
有了这样的姐姐,秦国夫人自然也逃不了流言蜚语,外边传言的她也喜欢少年郎君,还说她和虢国夫人共侍一人,轮流享用禁脔等等不堪入耳之言,王源自然是一个字也不能提出来。
“哎,我杨家什么时候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了,这样下去,我杨家岂有挺直腰杆做人的那一天?姐姐们的事情我自无权干涉,但我自己却是洁身自好的。将来有一日,凡传言我杨家私事者,必重重责罚惩办,焉能任由他人笑谑。”
王源无语,果然还是不论己非先论人过,不过这样的事自己还是少开口为是。
“不谈这些事了,清者自清,何必理论。”
“说的是,不理也罢。咱们回柳莺亭处去吧,你瞧,人来请我们回去呢。”
王源扭头看去,只见一名婢女匆匆而来,来到亭下施礼回禀道:“虢国夫人请秦国夫人和王公子回柳莺亭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