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三四章 夜探
袁明远摸着下巴看着这一幕闹剧,他觉得很有意思。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看来这成都也不是铁板一块,起码这位颜平章便貌似心有不忿,当场便闹僵了。袁明远可不会觉得颜真卿无礼,因为他知道,颜真卿冲的不是自己,而是王源。
“袁内监,实在是抱歉。颜平章……呵呵,书生习气,脾气大性子执拗,实在是失礼之极。”韦见素拱手微笑道。
“无妨无妨,都怪咱家,提什么太上皇的事情。我没想到会引起此事来。话说颜平章这脾气发的不应该,王相国是为了太上皇的安危而保密的,这也情有可原。这位颜平章确实有些书生气。”袁明远呵呵笑道。
韦见素摆手道:“不提了不提了,稍后我去跟他解释解释,请他消消气。来来来,袁内监,咱们喝酒,吃菜吃菜。”
袁明远微笑起身道:“罢了,咱家也吃饱了喝足了,来时路途困顿,身子乏累,我想去馆驿休息休息。明日还请韦左相带着我逛逛成都,后日我便要回京了。这几日还少不得要叨扰韦左相。”
韦见素楞道:“这便不吃了么?”
“不吃啦,不吃啦,咱家不胜酒力,今日已经喝了不少了,这便告辞了。不用送,不用送。”袁明远摇摇晃晃的拱手,朝外便走。几名随从忙扶着他,咚咚咚咚的下楼而去。
韦见素呆愣了片刻,忙也匆忙下了酒楼,对身边的随从连声吩咐道:“快备车,本官要赶快去见王相国。”
……
城东馆驿之中,袁明远和随从抵达此处下榻。袁明远的脸色如常,哪有半分他口中所言的不胜酒力的样子,事实上袁明远酒量甚好,寻常几碗清酒根本就只算是漱漱口而已。
“袁爷,喝口茶,迷瞪一会儿?小的给您捶捶腿,这一路可累得够呛,袁爷好好的喘口气儿。”随同伺候的小内侍给袁明远上好了茶,在旁点头哈腰的道。
袁明远摆手道:“睡便不睡了,爷还有事情要办。去叫张德彪进来,我有事和他商议。”
小内侍忙答应了,出门去馆驿的院子里叫人,片刻后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走了进来。袁明远此行带着几名伺候的随从,还有十几名禁军护卫,这张德彪便是随行保护的头目。
“袁爷,什么事儿?兄弟们都安置好了,院子里里外外的闲杂人等都请出去了,这馆驿应该是安全的。”张德彪拱手道。
袁明远点头微笑道:“甚好。其实在这成都城里,咱们再小心也没用。这里是王源的地盘儿,他要动我们,那可是易如反掌。只不过小心些也没错,毕竟他轻易也不敢动我们。”
“袁爷放心,那王源敢轻举妄动的话,兄弟们定会保护袁爷安然离开的。这次我带的人手都是宫内的禁卫,都是有些功夫的。”张德彪沉声道。
袁明远点头道:“先不说这些,我有件事儿要跟你商议商议。刚才在那酒楼里,咱家跟韦见素颜真卿他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么?”
张德彪道:“听的清清楚楚,卑职就在包厢外边站着,不想听也不成啊。”
袁明远道:“你怎么看?那韦见素和颜真卿说的话,和今天上午王源跟咱家说的话可不太一样啊。咱家总觉得这里边有些什么事儿。你说,若太上皇当真要是离开了成都城,颜真卿怎会不知?看起来今日这颜真卿的神色语气不像是做戏,难道说太上皇离开成都的事情当真他不知道?这可奇了。太上皇已经退位了,太上皇去哪里游玩根本无需隐瞒,也无需这么谨慎。这又是在剑南道中,那韦见素说是为了太上皇的安危所以秘而不宣,我怎么觉得像是在撒谎?”
张德彪皱眉沉思道:“卑职也觉得奇怪,听那口气,倒像是颜真卿无意间透露了什么,而韦见素着急替他遮掩似的。还有,卑职明明听到那颜真卿说,过几日太上皇便会回京城,怎地到了那韦见素口中便变了。那颜真卿也急着改口。总觉有些奇怪。”
袁明远缓缓点头道:“你也听到那一句了?这便是了。这足以证明,颜真卿说的是真话,而韦见素说的是假话。上午王源跟我说的话怕也都是假的。甚至连太上皇去峨眉山的事情可能都不尽不实。”
张德彪道:“袁爷是说,王源根本就是在欺骗咱们?不让您见到太上皇?”
袁明远点头道:“怕正是如此。他就是不希望咱家见到太上皇,因为他一定知道我们的来意。这厮如此刁滑,居然敢欺骗钦差。”
张德彪想了想道:“袁爷,那颜真卿似乎对王源不满,要不您去拜访一下颜真卿,也许从他的嘴巴里能套出实话来。”
袁明远缓缓摆手道:“不可,我们的一举一动应该都在王源的监视之下,去找颜真卿可是冒险的举动。这岂非告诉王源,我们已经有所怀疑了。”
张德彪咂嘴点头道:“说的也是,再说颜真卿毕竟一直在成都,王源又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话也不能信。”
袁明远皱眉起身踱步,片刻后手指轻叩桌面道:“若太上皇就在成都,咱家必须要见到太上皇,不能让王源挡了驾。明里不成,咱们便暗中去见。张德彪,你带来的内宫禁卫的手脚还算麻利么?”
“那还用说?都是挑出来随同前来保护袁爷的,能不麻利么?寻常三五个士兵根本不在话下。”张德彪道。
“不不不,不是要你们去打架杀人,要轻身功夫不错的,今天夜里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散花楼去探探究竟,看看太上皇到底在不在散花楼中,便一切都知晓了。那散花楼周围定有神策军把守,要的便是秘密潜入探知。即便我见不到太上皇,也要将陛下的口信带给太上皇。”袁明远沉声道。
张德彪皱眉道:“可是袁爷不是说,咱们不宜轻举妄动么?”
袁明远道:“不宜轻举妄动可不是不敢动。咱们假作一无所知,王源他们也没什么防备。夜里给他们来个突然行动,只要手脚利落,他们也无从知晓。”
张德彪点头道:“袁爷说的是,轻身功夫好的倒是有几位,但袁爷不担心事情败露激怒王源么?这可是他的地盘,我等可有保护袁爷的职责,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袁明远喝骂道:“冒险个屁!咱家只是不想和他撕破脸罢了。我们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咱家是内侍总监,奉皇命而来。就算事情败露了,咱们明里对质,他王源又敢拿我们怎样?他还敢杀了我不成?他若敢杀了钦差,那不是造反么?”
张德彪连声道:“袁爷所言极是。那么卑职便准备起来?”
袁明远道:“选好人选便是,一定要功夫好的。其他的也不用准备了,折腾的太多然而露相了。点也不用踩了,成都我住过一段时间,那散花楼的外墙也不高。想偷进去也是不难的。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晚间出动的时候不能被他们盯梢的人发现咱们的目的。”
张德彪忙道:“这个好办,咱们晚上装着去逛楼子,兄弟们去青馆之中再从青馆脱身前去。让王源手下那些盯梢的家伙们在青馆外边守着去。对了,袁爷也可以一起去,便在青馆寻寻乐子。咱们办完了事情还是要回青馆的。”
袁明远眼神凌厉的瞪视张德彪,张德彪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说了错话,忙连声告罪道:“该死,该死,瞧我这张嘴。袁爷千万莫见怪,卑职忘了袁爷的身份了。”
袁明远恨不得抽他几个嘴巴消消气,自己是个内侍,下边清清爽爽什么都没有,还兜着臭气熏天的尿布,拿什么去找乐子?要不是看着张德彪是嘴巴油滑惯了,没注意分寸的话,这般侮辱自己,当即便要他好看。
“得了得了,咱家晚上出去假装逛街,正好替你们引开一些盯梢的。咱家就在东城晃悠,一旦出了事,我还可以现身去救你们。”袁明远摆手轰苍蝇一般的将张德彪轰出了房间。
……
一下午,袁明远极其随员们一步也没迈出馆驿的大门。直到天色擦黑时分,袁明远才在七八名亲随的簇拥下出了馆驿,他们换做了便装,沿着东门大街一步三摇的沿街逛着夜市。
成都城自王源来此之后夜市逐渐繁华。王源不希望成都像长安一样一到夜晚便成了一座牢笼,他鼓励商家在夜晚开市,鼓励百姓们夜晚出来逛街摆摊。为此,王源甚至设立了一项补贴钱财的名目曰‘灯油钱’,便是给在夜晚开始的商家的一种钱财的补贴。
在安史之乱之前,成都的夜市已经繁荣到了相当的程度,这年头本就没什么娱乐活动,百姓们一到晚上便只能吹灯上床,生活枯燥乏味。但随着夜市的越来越发展,成都的百姓们也逐渐适应了夜生活。夜市的繁盛也促进了成都商业的发展,带来了不少的好处。
大乱发生之后,因为大批难民的涌入,成都的夜市不得不关闭了一段时间。但现在战乱平息,夜市重开,压抑了一年多的百姓们兴致盎然,故而这一个多月来,夜市繁盛之极。
袁明远对此印象深刻。之前在酒席宴上,他曾说过,见到成都的百姓们脸上都带着笑容,觉得他们生活的一定很惬意。而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找到了百姓们面带笑容的根源。看着满街的人流,街道两旁白昼般的夜市店铺,丝竹悦耳的酒肆歌馆,他不由得想到了此刻的长安城中的情形。这时候的长安一定是街道空旷武侯驰骋,笼罩着一片肃杀的气氛吧。陛下进京之后,对于夜禁之制执行更严,就怕叛贼余孽在城中作乱。以前夜禁之后尚在街道上行走的人只是被打板子,现在武侯则有临时决断之权,即便当街格杀也是可以的。所以现在的长安一到晚上便像是一座死城一般。
而仅仅在一千多里之外的成都,这里和长安简直是两个世界。这满街的流光溢彩的灯光之中徜徉着的百姓们难怪面带笑容,因为他们享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袁明远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感慨这些,他和七八名随从一边在摩肩擦踵的街道上走着,一边主意着后面那一帮从馆驿便一直跟在身后的人影。很显然,那些人都是盯梢自己的人,定是王源的人。不过袁明远倒不是担心被他们跟着,恰恰相反,他担心的是他们不跟着自己,因为自己出来逛夜市的目的正是要吸引这些人的注意力,好让张德彪和另外四名武功高强的护卫能够安然离开馆驿,实行今夜的探访散花楼的行动。自己吸引的人越多,便越是能让张德彪他们行动自如。
抱着这个目的,袁明远在夜市中慢悠悠的晃荡着,吃了好几次小吃,进了好几家酒馆,尽量的拖延着时间。一个多时辰后,时近二更天,街道上的人群逐渐稀少。袁明远估摸着,张德彪他们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
张德彪他们确实在二更天开始了行动,一行五人在袁明远离开馆驿后观察到了另外几名窥伺在馆驿之外的盯梢客,显然这些盯梢的家伙们很有经验,并没有全部跟随袁明远离开。但这难不倒张德彪。张德彪早已计划好了甩掉他们计划。
二更更鼓敲响,几人从馆驿之中施施然出门,也不掩饰身形,带着身后的几个尾巴来到了街市上。和袁明远的到处乱逛不同,张德彪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上了街市,一猛子便扎进了成都最大的青馆‘明月楼’中。很显然,盯梢的几人没料到他们是来逛馆子,在青馆外徘徊着没进来,一直守在门口。
这正是张德彪等人定好的计策,用青馆作为脱身之所,这些盯梢的家伙总不至于冲到青馆的客房之中,掀开被子监视自己等人吧。他们顶多便是守着前后门干等着。
几人都是青楼妓馆的常客,成都的青馆虽没光顾过,但大抵规矩类似。于是乎轻车熟路的点了几名青馆中的女子包夜,也不听那些什么唱曲弹琴的花样儿,直接搂着便进了二楼的房间里。虽然晚上有大行动,但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几人还是急吼吼的搂着各自的粉头打了一炮。二更过半时,张德彪首先从被窝里爬起来,拿绳子将房中女子绑成粽子塞了嘴巴丢在被窝里,然后换上了黑衣出门,挨着房间叫起了其余几名禁卫。这几人其实也早已准备就绪,很快聚集到了楼梯的暗影之下。
“上房。”张德彪一声令下,这几人沿着回廊外檐身手矫健的上了青馆的屋面,然后沿着高高低低的街道旁的瓦面快速移动起来。
对散花楼的位置,张德彪已经了如指掌。虽然他们并未经过实地的踩点,但是下午在馆驿之中,袁明远早已用纸笔将散花楼左近的街道的地图方位画了个草图,标识的清清楚楚。袁明远曾跟随李瑁在成都带过数月,本就是个跑腿的仆役,故而对成都各条街巷都清楚的很,当然散花楼一带更是清楚明白。其实就算袁明远不知方位,张德彪等人也不会不知道散花楼的所在。因为散花楼的位置其实很突兀,在东城,这座高出所有建筑物的高楼便是一处地标,远远便可看到楼上的灯火,只需朝着高楼而去便可抵达。
几条黑影蹿高伏低,沿着瓦面往北飞奔。在接近散花楼附近的街口,几条黑影潜伏在屋脊之上静静的等待。此刻街道上早已灯火阑珊,夜市已经到了尾声。昏暗的街道上已经并无多少行人。店铺门前悬挂的灯火也熄灭了大半,只有隔着百余步设立的灯杆上悬挂着的几串风灯在夜色下发出凄惨的白光。四下里人声渐寂,三更的更漏之声也已经敲响,这正是最好的行动时间。
张德彪一挥手,几人悄无声息的翻下了屋面,沿着街道的暗影快速朝散花楼南边的围墙接近。在距离围墙数十步外的一处店铺的屋檐下,几人停步探头观望。但见散花楼围墙外的数十步宽的开阔之处空无一人。丈许高的墙头上也有风灯悬挂,但光线着实黯淡。这不是张德彪他们担心的,他们担心的只是在围墙外巡逻的守卫。
然而,在等了顿饭功夫后,只有一队十几名守卫拖拖拉拉的从空地上走过,除此之外更无其他。
张德彪心中大喜,看来这散花楼的防卫并不严密,夜晚的巡逻也只是顿饭功夫才有一队巡逻守卫。相隔时间这么长,足够自己几人行动了。
“行动,都给我手脚麻利些。完了事回去还能搂着粉头睡一觉。”张德彪低声道。
几名禁卫连连点头,几人左右看了几眼,确定四下无人,顿如脱兔一般飞快穿越围墙外的开阔地。待他们冲到围墙下的暗影中时,周围依旧一片寂静,毫无动静。显然没有出任何的差错。
“老规矩,搭人梯。”张德彪打了个手势。
几人无声点头,三名禁卫围成一圈半蹲在围墙下,手挽着手组成一个落脚之处,另一名禁卫飞奔两步跃上他们的达成的手臂阶梯。下方三人手臂一起用力上抬,那名禁卫借力上跃,手臂稳稳的搭上了墙头。
“看清楚里边有无巡逻守卫。招子放亮些。”张德彪仰着头低声道。
那名禁卫微微点头,手臂用力,将头伸到围墙上方,往里边张望。就在他露出半边头脸往围墙内看时,不远处的黑暗之中发出咔吧一声机簧的轻响。下一刻,一只弩箭笃的一声正中他的眉心。这只箭劲道十足,穿透他的眉心骨头之间的缝隙直灌入脑,那禁卫连叫都没叫一声当场气绝。尸身冲墙头径直坠落,直砸入下方三名禁卫的怀抱中。
“怎么回事?”张德彪惊骇叫道。
三名禁卫扳动落下之人的身子,然后他们都看到了他眉心之间的那支弩箭。
“不好,有埋伏。”张德彪只来得及叫出这一声,便只见周围火把灯笼齐齐亮起,从数十步外的街巷中以及围墙的两侧飞奔出无数的兵马来。片刻之间便将张德彪等四人围在当中。
“好贼子,敢闯散花楼?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们这等小毛贼能闯的么?”一名身材高大的守卫将领大声笑骂道。
“误会,误会。我等是……”张德彪知道,此刻若不表明自己是钦差大臣随员的身份恐有性命之忧,忙开口叫道。
“闭嘴,本人不想知道你们是谁,本人只知道,擅闯散花楼者,杀无赦。放箭!”那将军沉声下令。
张德彪等人大惊失色,耳听得弓弦震动之声嗡嗡响起,然后便是无数的羽箭和弩箭飞向自己等人。张德彪连抽刀格挡的时间都来不及,顷刻间头上胸前胳膊大腿上同时中箭,痛的他长声惨呼。但这疼痛只延续了不到数息,接下来便是全身的僵直麻木,意识也迅速的迷糊,生命快速的离他而去。在他慢慢软倒在地的瞬间,他最后的目光扫到了身边倒地的几名禁卫。他们比自己更惨,身上插满了箭支,就像是几只生满了刺的刺猬,早已先一步命丧黄泉了。
整个格杀的过程用了不到十几息,五名意图潜入散花楼的京城禁卫便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几名守卫散花楼的神策军将领走上前来,伸脚踢了踢几具惨不忍睹的死尸,重重的啐了几口浓痰。
第一零三五章 落荒
袁明远带着几名随从在东城也一直闲逛到了灯火阑珊之时。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两条腿都逛的酸麻欲死,但他还是没有回馆驿。二更过半时,他在一处小酒馆落脚。这酒馆本来要打烊了,但袁明远给的钱多,所以掌柜和一名伙计特意为了他而留下来。
袁明远独自一人静静的坐在一张桌子旁,慢慢的就着一碟牛肉小口的喝着酒。他已经保持这个状态半个多时辰了,外边三更的更漏已经敲响,酒馆的掌柜和伙计已经开始一椿一椿的打着瞌睡了,袁明远还是没离开的意思。
袁明远其实并不着急,街道上一片安静,这种安静是好事。在这种时候,越是没有消息反倒是最好的消息,那说明张德彪等人的事情进行的很顺利。‘这个时间点,他们应该已经见到了太上皇了吧’。袁明远喝光了杯中的半杯酒,心里想着。
酒馆外门口,七八名跟随袁明远出门的禁卫们警惕的注意着一直跟着袁明远盯梢的那几个人。从出馆驿开始,这些人便一直在暗中盯梢着。他们似乎也并没有太过于掩饰行踪,只是距离十几步开外晃悠着,偶尔和袁明远身边的七八名禁卫还来个大眼瞪小眼的眼神交流。
街道尽头黯淡的风灯灯光下,马蹄踏地之声急促的响起。几匹马从街道的拐角飞驰而来,静夜之中,马蹄踏着石板路的声音甚是清脆刺耳。这动静引起了袁明远身边的禁卫的注意,他们纷纷转目张望。但见那几骑竟然是直奔酒馆门前而来,那几名盯梢之人也迅速的迎接上去,马上马下的几人交头接耳的低声交谈了几句。紧接着,那那一群人竟然直直的朝着酒馆门前行来。禁卫们顿时紧张起来,如临大敌一般的堵在门前,手掌都搭上了腰间的刀柄。
“敢问几位是从长安来的袁内监的随员么?”那迫近几人在距离禁卫七八步之外站定,一名身材矮小的汉子遥遥拱手行礼问道。
“你们岂非明知故问?你们从天黑便盯梢我们盯梢到现在,却来问我们是什么人?警告你们,可莫要打什么鬼主意。”禁卫头目冷声喝道。
“盯梢?呵呵,你们弄错了吧。我等是王相国派来保护馆驿保护袁内监的。本人乃王相国亲卫骑兵校尉李钟国,这几位都是我的手下。奉了相国之命全天候保护袁内监的安全的。你们定是误会了。”那矮小的汉子微笑道。
“保护我们的?”禁卫们面面相觑。忽然他们明白,这些人为何并不隐匿身形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藏匿的必要。
“那请问你们有什么事么?”禁卫头目问道。
“是这样,刚才这几位骑兵兄弟也是我们王相国的禁卫骑兵营的兄弟,他们刚刚来禀报了一个消息,这消息和袁内监有关系,所以我们需要禀报袁内监这个消息。”李钟国拱手道。
“跟我们袁内监有关系的消息?你们可莫耍什么花样,怎么会跟我们袁内监有消息?”
“唔……确切的说,是跟袁内监手下的人有关系。你们的人出事了,我家亲卫骑兵营的赵青将军想请袁内监去瞧瞧。”李钟国道。
“什么?我们的人出事了?”几名禁卫均是一愣。
酒馆门前人影一闪,袁明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哑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袁内监,这几个人说他们是王相国派来随同保护我们安危的,刚才他们说,神策军的亲卫骑兵营的赵将军命人来请袁内监去说话,说是咱们的人出了点事。”禁卫头目一五一十的答道。
袁明远的心咯噔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我们的人出了什么事?敢问可否告知?”袁明远道。
“袁内监,是这样,这几位兄弟来告诉我们说,你们有五名随员做了不轨之事,意图闯入散花楼中,当场被守卫尽数射杀了。”
“什么?……射杀?”袁明远惊愕张口,呆呆而立。
……
五具刺猬般插满了箭支的尸体摆在地上,火把灯笼的照耀之下,从伤口中汩汩流出的鲜血依稀可见。袁明远呆呆的站在尸首旁边,皱眉不语。这五具尸首正是张德彪等五人。本以为他们会一切顺利,却没料到还没进散花楼便被射杀了。
“是您的几名手下么?袁内监。”一旁扶剑而立的赵青沉声问道。
“是他们,赵将军,这是怎么回事?”袁明远皱眉问道。
赵青惊讶道:“还真是您的几名手下么?这可真是遗憾之事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袁明远沉声道:“赵将军,我也不知。这几人怎么会出现在散花楼旁,还意图进散花楼。这我着实想不通。”
赵青咂嘴道:“是啊,我也想不通,他们穿着的还是夜行衣,难道您的这几位随员是盗贼不成?”
袁明远不答,自顾问道:“你们怎知他们是我的随员?还派人去叫我来辨认?”
赵青道:“是这样,咱们在您下榻的馆驿周围安排了保护的人手。王大帅今日特意嘱咐了,我们需要严格保证您和您的随从在成都的安全。所以,你们出门我们都有人暗中跟着保护。这几位随员是天黑之后去逛青馆的。我们的人便在青馆外候着。但是二更天过后,青馆中送茶的龟奴忽然发现,他们几位叫去消遣的几名女子都被人绑了塞在被窝里。一下子闹将了起来。我的人进去一瞧,发现他们的衣物都在房里,担心他们几个出了什么事情,这才连忙禀报卑职。卑职带着人刚要去查找原因,便被禀报散花楼外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几名兄弟也认出了死者便是您的随员。这不,这才请您来确认确认。”
袁明远心如明镜,赵青这番话怕是不尽不实。真是的情形应该是,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张德彪等五人的行踪也完全暴露,所以刚到散花楼便被射杀了。袁明远心中胆寒,他忽然意识到今晚自己的决定是多么的愚蠢。自己还以为王源绝对不敢轻易的动手杀人,但现在他才明白,在这成都城中,王源什么事都敢做。甚是包括自己,他也有胆量杀了自己。这王源根本就没把陛下放在眼里,自己是误判了形势了。
袁明远心中既害怕又愤怒,但他此刻却只能和此事撇清干系,以免惹火烧身。
“原来如此,这几个狗东西死有余辜。咱家出来逛逛成都的夜市,嘱咐他们在馆驿安分守几的呆着。没想到咱家前脚走来,他们后脚便去逛青馆了。逛窑子倒也罢了,还绑了人家妓.女赖账不给钱。还胆敢跑到散花楼这里来意图偷盗钱财,岂不是死有余辜?杀的好,这事儿咱家若是知晓,也绝对饶不了他们。”
“袁内监是说,他们来散花楼是偷盗钱财么?这好像说不过去吧。他们难道不知道散花楼是什么地方么?”赵青皱眉问道。
“这几个家伙一向行为不检,这一点咱家比你们清楚。他们喜欢嫖赌,钱财来去如风,手头永远没钱。瞧他们干的事情,逛了青馆却绑了妓.女偷偷溜走,这不是手头没钱的缘故么?定是最近又手头拮据了,打量着在成都干一票,过几天离开了没人知晓。这散花楼他们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他们可没来过这里,大概是觉得散花楼富丽堂皇,以为是大户人家把。”袁明远道。
“袁内监说的倒像是有些道理。”赵青咂嘴道。
“不是有些道理,而是一定如此。马良,你们平日交好,有没有发现他们有这等企图?甚或是你也有份?”袁明远转头问身旁的那名禁卫头目道。
“不不不,这事儿可跟卑职没干系。袁内监可莫要冤枉卑职。不过张德彪他们几个确实手头拮据的很,前几日路上耍钱的时候,这几个输的光光。我们好像还听他们说过,说到了成都要找个大户人家干一票。当时我们以为他们说的是赌气话,便也没当回事。没想到他们还真的干了,当真该死。”马良甚是见机,知道袁明远是要自己说话开脱,于是急中生智编了个活灵活现的理由。
“瞧见没?这可证明了咱家要说的话了吧。”袁明远摊手道。
赵青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便罢了。若只是意图偷窃,那也不是什么大事。人也死了,这事儿也没什么可说的。那么袁内监,本人多嘴一句,您可要约束好手下,千万别让他们胡来。好在太上皇不在散花楼中,若是在楼中,今夜惊了太上皇的圣驾,不但是我吃不了兜着走,您袁内监怕是也脱不了干系呢。”
袁明远如同吃了苍蝇般的难受,但依旧拱手道:“赵将军说的甚是,此事我也有过错,明日我跟王相国亲自请罪。”
赵青道:“罢了,夜深了,咱们也别这里耗着了。这几具尸首交给你们了,我也回去休息了。袁内监也早些回馆驿休息,大半夜的别带着人在外边瞎逛了。您是身份尊贵的钦差,您不睡觉,手下人也跟着遭殃,咱们亲卫营兄弟们也不得不跟着保护。还让手下趁您不在钻了空子干出这等事来,这是何苦呢?”
袁明远心中怒骂,口中却道:“说的是,说的是,咱家这便回馆驿休息。叼扰赵将军了。”
赵青微笑攻拱手,一挥手,带着兵马离去。片刻后,除了百余名守卫散花楼的兵马之外,其余人马走得干干净净。袁明远皱眉看着面前的几句血糊糊的尸首发呆。
“袁爷,张德彪他们的尸首怎么处置?”马良问道。
“抬回馆驿,明日弄几幅棺木收殓了,待会京城去。”袁明远沉声道。
“还要带回京城么?叫我说找个地方埋了便是。”马良道。
“你希望你死后埋骨异乡陌生之地么?亏你们还是禁军的兄弟。”
袁明远怒喝道。
“况且,咱家还要将他们的尸首给陛下和李平章他们瞧瞧,让他们知道,王源是多么的胆大包天。咱家这一趟成都之行可是冒着生命的危险的。”袁明远又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道。
……
次日上午,王源在后宅书房之中接见了袁明远。袁明远是在韦见素的陪同来到王宅拜见的。王源自然不能避而不见。
书房廊下,袁明远说明了来意。
“王相国,咱家决定午后启辰回京了,故而特意来向王相国辞行。”
“回京?这么快么?袁内监不是说要在成都盘桓几日的么?本人还打算陪着袁内监游玩几日呢。这么着急的离去,岂非显得本人招待不周?”王源皱眉道。
“相国的好客之意咱家心领了,但实在是需要尽快回京复旨,耽搁不得。而且咱家一离开京城,皇宫里的那些奴婢们便无人管束了,伺候陛下也定不会周到,所以咱家决定还是早些回去为好。”袁明远干笑道。
王源自然知道他是为什么急着要走,那还不是因为昨夜发生的事情让袁明远吓破了胆。这厮本以为自己是长安钦差,以为自己不敢对他们怎么样,故而昨夜居然胆敢擅闯散花楼。结果自己让赵青早早的埋伏好了人手,一举击杀五人,此举可能是将袁明远吓坏了。他急着要走既是因为安全受到了威胁,也是因为他意识到成都非他想象之地。
“原来如此。既如此,本人也不好强留。只是我与袁内监言谈甚欢,言语也甚是投机。还想跟袁内监多讨教讨教呢。无奈袁内监来去匆匆,这不是没有深交的机会了么?”王源面露惋惜之色道。
“相国如此看得起咱家,叫咱家感激不尽。说起交往的机会,那还不多得是么?将来王相国去京城任职,不就可以经常见面了么?来日方长,会再见面的。将来相国去京城时,咱家一定好好的招待相国。以报答相国在成都对咱家的招待。”
袁明远将这招待二字说的轻描淡写,但王源却知道他口中的招待便是要加倍奉还在成都所受的惊吓。和这厮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然而王源却根本不在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源对这些人已经是一种俯视的感觉。觉得这些人早已不配成为自己的对手。或许这便是经历的改变,身份的改变所带来的心理上的变化吧。自己曾经是蝼蚁之时,自然计较的是和其他蝼蚁之间的较量得失。而如今,自己已经是庞然巨兽,只伸出小手指便可碾碎蝼蚁,却也不屑于去这么做了。自己的眼里能看的到的便是其余的那些庞然巨兽们,那些寥寥无几可以作为自己对手的巨兽。而这些巨兽,当世已经没有几人了。
“既如此,本人也不便勉强了。还请袁内监替我向陛下问安,替我向李光弼以及朝中诸位同僚问候。对了,昨夜好像发生了些意外,贵属几人误闯散花楼被射杀的事情,本人深感遗憾。这样吧,这件事如果需要本人去向朝廷解释的话,本人会上奏折解释清楚。”
“相国,说起来惭愧之极,那几个没长眼的东西死有余辜,咱家告罪还来不及呢,岂敢要相国解释?都怪他们自己找死,可怪不得别人。”袁明远冷声道。
王源呵呵一笑道:“也罢,但人毕竟死了,而且死在成都,为了大家的面子,也不必张扬了。便说是公务意外便是。一会儿我命人送些抚恤钱物,袁内监带去京城给他们的家人抚恤安葬便是。对了,袁内监辛苦来成都一趟,王某也未能尽地主之谊,一会儿有份礼物送给袁内监,也算是一点心意,万望笑纳。”
袁明远心中暗骂,心道:把老子们当叫花子么?杀了我们五个人,想花点钱便摆平么?正愤愤之中,王源吩咐黄三带人抬来钱财礼物。一见送上来钱物,袁明远登时呆住了。这王源出手当真豪阔,居然拿出的都是真金白银,几十只银元宝价值数千贯,这可是一笔巨款。抚恤五个死鬼哪里用的了这么多?一人百贯便已足够,剩下来的岂非都可以装进自己的腰包?
原本还打算傲骨铮铮拒绝不收的袁明远立刻改变了主意。
“权当他给我赔礼道歉了,不拿白不拿。害的我昨晚一夜没睡,心里担惊受怕的,这笔钱就当是给我精神上的损失的赔偿。”袁明远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欣然接受了这笔钱财。
袁明远的神态全部落在王源的眼里,王源心中鄙夷,不想再和此人浪费时间。在袁明远拱手道谢时,王源却已端起茶来高声道:“送客。”
袁明远僵着身子拱手站在那里,王源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进了书房,留下尴尬的袁明远站在廊下。从王源看自己的眼神中感觉到,袁明远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微。在这位王相国的眼里,自己根本就没被当做是个人。这种眼神,自己在陛下和李光弼的眼睛里也见到过。
“走,回京!”袁明远咬牙对身旁的随从道。
“带上相国赏赐的东西。”袁明远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补充了一句。
……
书房中,王源负手而立,韦见素身子微躬站在王源身旁。
“左相,为何颜平章没有和你一起来见我?他难道不该陪同钦差一起来辞行么?”
“启禀相国,老朽正要向您禀报。颜平章病了。卧床不起了。”韦见素沉声道。
“病了?昨天还好好的,怎地现在就卧床不起了?”王源诧异道。
韦见素想了想道:“老朽想着,他这应该是心病吧。昨日酒宴上他说了那些话,昨夜又发生了袁明远的人意图潜入散花楼的事情。老朽认为,他定是觉得心里不安,担心相国要责罚于他,故而称病不敢露面了。”
王源微微点头道:“或许他确实有心病吧。你的话不无道理。”
韦见素道:“相国,昨日之事是否是他故意为之?相国对颜真卿有大恩,这个人怎地却要和相国对着干呢?”
王源摆手道:“左相,颜真卿此人性子耿直,我宁愿相信他是无心之失。或许是我们的态度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此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上一次和我翻脸的时候还在六年之前的长安,也是因为对我所为不满。这一次他显然又对我的行为不满了。”
韦见素道:“是啊,那日从散花楼中出来后,颜平章便找到了我,对我大发脾气。还说了些过激的话。”
王源笑道:“是不是因为我逼着太上皇回京之事?”
韦见素道:“颜平章太天真耿直了,他不知这里边的关窍之处。他自顾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却不知局势之复杂。”
王源道:“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
韦见素道:“过激的话,不说也罢。说出来相国听着反而不快。”
王源摆手道:“我岂会跟他一般见识。我只是想知道外边的人对这件事怎么看。毕竟颜真卿的想法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想法。他也是有声望的人呢。”
韦见素咂嘴道:“好吧,那老朽便当一次鹦鹉学舌。相国,他说相国逼着太上皇回京,违背太上皇本人的意愿,这是忤逆之举。还说,相国送太上皇回京,是要唯恐天下不乱,动摇大唐社稷。说相国此举非人臣之所为,会遭受万民唾骂。”
王源静静的听着韦见素说话,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来。
“相国千万莫和他生气,他那张嘴毫无遮拦,脾气上来了什么话都乱说,事后又会后悔。”韦见素忙道。
王源微微摇头道:“左相,我并不生气。颜真卿既有如此想法,那么昨日他在酒宴上的行为便可以理解了。”
韦见素咂嘴道:“他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王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韦见素诧异道:“相国为何发笑?”
王源笑声不绝,对韦见素道:“左相啊,你可真是八面玲珑之人,你明知道他所言不差,但你还是假作不知,我也是真服了你了。”
韦见素老脸一红,摆手申辩道:“老朽可不认同他的话,相国可莫要误会。”
“左相,话挑明了说吧。如今的局面以你的才智不至于看不清楚。当今陛下难容于我,迟早会对我下手。人家要拿刀砍我的脑袋,左相你说我该怎么办?颜真卿是怪我不引颈受戮,不尽人臣之伦。左相你怎么看?”王源沉声道。
第一零三六章 探知
韦见素心中暗惊,他当然对于局面看得很清楚明白,那日参观了兵工厂之后,韦见素便知道王源是绝不肯引颈受戮的,但这样的话自己又岂敢说出口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然而现在王源自己说起,这个话题便无可回避了。
“相国,老朽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能力声望,老朽的看法无关紧要。但既然相国问及老朽,老朽也不能装聋作哑。相国功勋卓著,可说无相国为中流砥柱,便没有大唐的今日。如果有人要干那鸟尽弓藏之事,当然是不得人心的。然相国毕竟是大唐之臣,即便要行事,也要做到仁至义尽,让天下人知道错不在相国,那样方可堵天下悠悠之口,得到万民拥戴。所谓上不仁失民心,天必替之。这也不是什么忌讳之事。如今大唐之局,或向左,或向右,但取决于陛下之念。一念之差,或可天壤之别。”韦见素沉声道。
王源哈哈大笑道:“左相,佩服佩服。你我共事时间不长,我终日忙碌没能和左相有过交心之谈。现在方知,左相心有丘壑,大智若愚。早知如此,我该多和左相谈谈心的。”
韦见素微笑道:“相国谬赞。老朽哪里有相国说的那般本事。不过老朽对相国的敬佩却是发自真心的。相国为了大唐殚精竭虑,忍受着诸多的诋毁。对百姓也是发自真心的爱惜和怜悯。倒是有些人,成天想着阴谋算计,一步步逼得相国行不得不为之事。老朽不管别人怎么想,在我看来,相国即便做出什么有悖人臣之伦的事情来,老朽也是能理解的。并且老朽会站在相国身边,尽绵薄之力。”
王源微笑点头,韦见素这番话便是真正的投诚之意了。这番话看似简单,但在韦见素这样的从来都是八面玲珑不站队的人口中说出来,那便殊为不易的。这当然得益于自己的行为对他的影响,更重要的是,自己所展现出的巨大实力征服了他。对王源而言,能得到韦见素这等政务上的老手相助,也是有极大的裨益的。过去的一年多来,王源在相国这个位置上其实并没有做太多的事情,只是提出了一些大方向上的想法。但正是因为有韦见素这个不声不响的人在旁协助,事情才得以推进。可以说,韦见素确实是个干实事的相才。也正因如此,虽然韦见素一直对自己若即若离,但王源依旧没有半点要动他的心思。因为韦见素的所有行为都没有出轨之处,他是做实事的人。
本来,王源对颜真卿寄予厚望,希望颜真卿能有一番作为,或者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然而现在看来,这想法是一厢情愿了。颜真卿确实有他的长处,但在政治上,这个人的愚忠和幼稚以及不识时务的耿直毁了他。王源得不到他任何的帮助,相反却有可能被他坏了事。王源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没有太大的容人的雅量,昧着心去和颜真卿交好,那是一件毫无意义之事。
“左相,多谢你能说出这番话来。我王源身边正需要你这样的人。今后很多事还需请教韦左相,还请韦左相能不吝赐教。”王源长鞠一礼,诚恳的道。
韦见素抱拳还礼,微笑道:“相国放心,老朽一定尽力便是。”
……
午后的阳光下,两大车物事停在散花楼前院的空地上。那是袁明远临行前留下的让王源转交给玄宗的从长安带来的东西。赵青拿着清单一样样的对着物品登记,准备将这些东西移交给玄宗。据说每一样东西都是李瑁亲自挑选给玄宗的。
半个时辰后,清单登记完毕。赵青拿着清单来到假山之侧的树荫下,那里王源正靠在假山上眯着眼养神。
“大帅,都登记完毕了,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是些日常之物。袁明远既是托我们转交,必是不肯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的。就算是有信件什么的,怕也不会托我们转交。这没卵子的货大中午便跑了,据说连午饭都吃呢。”赵青呵呵笑道。
王源微笑道:“早走早清净,难道你还希望他留在成都不成?”
赵青道:“他回了京城,还指不定怎么编排咱们呢,定是满口说大帅的不是了。”
王源伸手接过清单来,淡淡道:“我还在乎他如何编排我么?不用编排我,李瑁也恨我入骨了。”
王源低头扫了几眼清单,但见上面林林总总罗列了百余种物事,大到桌椅板凳屏风茶几,小到锅碗瓢盆笔墨纸砚,可谓是事无巨细一应俱全。
“李瑁可谓用心良苦啊。这么多日常之物,还需要什么口信?这不就是暗示太上皇久居成都不要想着回京城了么?陛李瑁这是以物代言,毕竟那样的话他也说不出口来。太上皇一看到这些东西,自然都会明白了。”王源咂嘴摇头道。
赵青经王源这么一点拨,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李瑁的用意。看似孝敬周到,却传达着这隐晦的用意。
“原来是这层意思在里边,可真是煞费苦心了。大帅,那这些东西还要全部转交太上皇么?”
“当然,这是太上皇之物,我们当然要转交给他。让太上皇也看清楚,他的这个儿子对他是如何的孝敬。”王源道。
“相国,你说,陛下怎么就这么怕太上皇回京呢?难道太上皇当真便能对他的皇位有如此的威胁么?我看未必。此一时彼一时也,太上皇现如今恐怕已经没有复位的可能了,陛下当知道这一点,为何却还要如此呢?”
“赵青,有一种东西叫做积威。太上皇享国数十年,又是个英明神武的皇帝。唔……至少前二十年是个圣君。诸皇子一直生活在太上皇的威压之下,谁敢对太上皇不敬?看看之前的两名太子,见到陛下便抬不起头来,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恐得咎。而当今陛下则对太上皇更加的敬畏。或许这敬畏之中还有一丝痛恨吧,你也知道,太上皇对陛下做的那件事,让陛下在很长时间抬不起头来,甚至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就算如今的太上皇已经无复位的希望,当今陛下也绝对不希望他呆在长安,因为那种阴影一直笼罩在心头,那是他心中的隐痛。况且太上皇当真没有复位的可能么?大唐一大半的臣子都是太上皇的臣子,就算是我,也都曾经是太上皇的臣子,李瑁能不担心么?太上皇是否又真的对皇位死了心了呢?当初他们父子是设了一个局摆脱我的控制,而现在情形已经大大的不同了。叛乱平定了,天下太平了,太上皇回到长安后会发生什么,谁都不好说。你说陛下能让他回去么?那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呢,留在长安要时时防备,若是出了意外的话,有会遭天下人唾骂。”
“所以大帅便一定要将太上皇送回长安,让他们父子之间发生一些事情来?不能教他安生。”韦见素道。
“胡说,我哪有那个心思?我送太上皇回京并非是要看他们父子反目相残,事实上这根本不会发生。因为陛下是绝不会同意让太上皇回京的。我这么做便其实有别的原因,唔,这些事不宜在此谈论,改日有暇,我好好的告诉你。。”
“大帅还是不要告诉卑职的好,卑职可不懂那么多的事儿,知道事儿多了,卑职晚上会睡不着觉的,而且有可能会说漏嘴的。”赵青摇头道。
王源冷哼一声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你还知道你有这个大嘴巴的毛病么?我问你,我在扬州的事情你是不是多嘴了?闹得宅子里尽人皆知?你拍马屁都拍到十二娘那里去了,把我放在眼里了么?”
赵青一愣,脸色通红,尴尬笑道:“大帅,卑职该死,卑职破嘴巴。那日一不小心便说出来了。大帅息怒,我也是无心之失。”
王源啐道:“你无心?你是刻意去拍马屁吧。为的是讨小妹黄杏的欢心吧。”
赵青挠头腆脸道:“大帅,卑职这不是也是着急么?您也不给我做主,和杏儿的婚事你也不给催催。我急的不行,想让几位夫人从中帮帮忙,便只能她们问什么我便答什么了。大帅,您也该关心关心卑职的私事不是么?”
王源啐了他一口道:“瞧你那样儿。罢了,趁着这段时间空闲,本帅替你操操心,将你和黄杏的事儿给办了,免得你成天大嘴巴乱说话。过段时间怕是又要打仗了,早办了也好。”
“哎呦,大帅,那可多谢您了,等的就是这句话。您说,要怎么置办?卑职得赶紧准备。”赵青大喜道。
“具体的事务回去我和三郎一家商议商议。莫说了,先办公务。将这些清单移交内侍去。晚上来府里商议。”王源将清单递还给赵青,赵青连声答应,欢天喜地的去了。
……
四月二十九日午后,王源正慵懒的躺在后园的凉亭下歇息。初夏来临,天气也一天比一天的热了起来。所以午后时分,来到后园凉爽的凉亭下歇息喝茶,便成了王源最爱做的事情。
亭子里,李欣儿高墨颜阿萝兰心蕙等人陪坐在侧,这几人人手一只薄薄的团扇,仪态悠闲的坐在一旁闲聊。亭子下边不远处荷叶繁密的后园池塘旁,几名婢女正带着大小姐舜华和两位小公子在草地花坛旁嬉戏。笑闹之声不时穿过假山树荫传到亭下。
王源半闭着眼听着耳边李欣儿正轻声细语的谈论操办黄杏和赵青的婚事的安排,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不时的说几句自己的意见。亭上气氛安详惬意。
然而这惬意的气氛很快便被打破。一名婢女匆匆而来,传话说黄管家来后宅禀报,说是李宓李老将军带着儿子来求见老爷。王源闻言一骨碌便坐起身来,急急的让李欣儿替自己整理衣衫和发髻。
李欣儿放下团扇忙替王源整理衣物,口中埋怨道:“你的这些手下可真是不让人消停。大中午的也跑来求见,一天安逸日子也不让人过。”
“就是,好容易聚在一起说说话赏赏景,又来叨扰。”高墨颜也翻着白眼道。
王源苦笑道:“你们可莫怪他们,他们若有事都不来禀报,那我岂非被架空了?更何况,这李氏父子正是我这几天苦等的人呢。”
王源说的没错,李宓父子正是王源这几日苦等之人。确切的说,王源苦等的是李宓的儿子,神策军骑兵斥候营统领,忠武将军李贞元。十几日前,李贞元奉命率数百骑兵斥候前往河东陇右之地搜集情报,而这些情报也决定了王源接下来的行动。所以,这几天看似日子安逸,王源却一直在等待李贞元的归来。
书房中,李宓和李贞元父子二人正坐在王源宽大的红木桌案旁喝茶,黄三陪坐一旁说话。当王源大踏步走进书房时,李宓和李贞元忙起身躬身行礼。
“贞元,可等到你回来了。这几日我和你爹爹都在盼望着你回来呢。不是说前日便回么?怎地耽搁了数日?”王源哈哈笑着,一边摆手示意他父子二人落座,一边大声道。
“大帅,其中另有别情,容贞元给您细细禀报便是。”李宓笑道。
王源点头道:“对对,慢慢说。莫着急,有的是时间。”
王源和李宓落座,李贞元却并没坐下,而是站在二人面前拱手开口道:“半月之前,卑职奉大帅之命前往京北朔方河东一带侦察,现基本情形已经侦察明了,朔方河东一带的情形也尽数知晓。大帅之前所料不差,回纥大批骑兵正在经朔方前往京城。卑职等在旁窥查,兵马数目足有五六万之多,尽数是回纥精锐骑兵兵马。”
王源吸了口冷气,回头看着李宓。李宓缓缓点头道:“大帅的担心已经被证实了。这些回纥兵马恐怕正是应朝廷之邀而来。显然是陛下第二次向回纥人借兵了。在叛乱已经平息的如今,朝廷又向回纥借精锐骑兵五六万人,其用意恐怕……”
王源微微点头道:“老将军,你现在该明白,我之前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了吧。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是另一场暴风雨抵达的征兆啊。”
李宓长长的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王源转向李贞元道:“你继续说。还发现了什么?”
李贞元躬身应诺道:“卑职除了探听到回纥大军南下的消息,还探听到了其余几件事。卑职在灵州左近伏击了一小队回纥人的车队,抓获了押解车队的两名回纥将领。没想到的是,这两名将领却是驻扎在丰州的回纥人的守军将领。他们是从丰州南下前往灵州搜刮劫掠百姓和财物的,那时候他们正从灵州劫掠而归,带着满满十几车财物和数百名被俘虏的百姓。卑职当即审问了这两人,从两人的口中得知了让人惊讶的情形。”
王源眉头紧锁,沉声道:“你是说,他们是丰州的守将?我没听错吧,丰州什么时候成了回纥人的城池了?”
“大帅,您没听错,这正是卑职要禀报给大帅知晓的。朔方北边边境之地的重镇丰州和受降城以及几十座堡垒,均已经落入回纥人的手中了。这是那两名将领亲口招供的。这正是朝廷第一次同回纥人借兵时定下的协议。因为借兵需要给付报酬,所以当时还是寿王的陛下便以丰州和受降城为抵押,向回纥人借兵十万。约定了期限给付报酬,若逾期未能给付报酬,便将丰州和受降城一带割给回纥人作为酬金。”
“什么?简直荒唐!”王源脸色剧变,伸手一拍桌案,大声喝道。
“大帅息怒,莫要为此气坏了身子。”李宓显然已经从自己的儿子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所以倒还显得能沉得住气。
“以土地城池为抵押借兵,陛下这可太过分了。那丰州和受降城是大唐北边的门户,地势险要,山岭纵横,还有长城沙漠为屏障,正是保证我大唐内陆不受外族入侵的铜墙铁壁。陛下怎可让这险要之地落入回纥人之手?说什么筹款赎回,能赎的回么?回纥人怎么可能放弃这么险要的城池?这可是南下的门户之地啊。现在好了,门户一开,回纥人都跑到灵州去劫掠了,陛下这是要引狼入室,后患无穷啊。”王源咬牙叹息道。
“大帅说的没错,自灵州往北,几乎尽沦为回纥人铁蹄涂炭之所。卑职所经之处,村镇萧条,百姓们处境悲惨。虽然已经平息了叛乱,但他们的日子比叛军占领时也没什么区别。更可恶的是,安禄山叛军占据朔方河东之地时,也没有回纥人这般凶狠。回纥人几乎掘地三尺,妇女壮丁财物牛马一律抢的精光。全部送往回纥部落之中。据说壮丁们被抓去当奴仆,妇女们都沦为回纥人的玩物。简直太惨了。”李贞元摇头叹息道。
王源点头道:“那还用说?回纥人和突厥人也经历了大战,死伤了数十万的百姓和兵马。现在他们想要恢复实力,最重要的便是恢复人口,解决人力短缺的问题。丰州受降城被他们占据了之后,他们可以长驱直入,在朔方河东一带的大片地域抢夺财物人口。回纥人是狼,请他们进来容易,要想让他们离开便难了。当初我便说过,这是饮鸩止渴之举。太蠢了,简直太蠢了。”
李宓安慰道:“大帅,这件事老朽听了也差点气晕过去,但事已至此,相国也莫要太生气。听完贞元禀报,再做定夺便是。”
王源点头道:“对对,贞元你继续说。还知道些什么?”
李贞元道:“大帅,卑职还知道,当初陛下借兵于骨力裴罗时,除了以丰州和受降城为暂时抵押之物,便定下了战胜叛军后,土地城池归朝廷所有,但缴获的兵马盔甲粮草等战利品,乃至俘虏的士兵都归回纥人所有。收复幽州妫州之后,这两处安禄山的老巢之中囤积的数万匹战马,几万套盔甲,数百万石粮食和无数的物资,乃至数万俘虏的叛军兵马都归了回纥人。两名被俘的回纥将领供述,从雄武城幽州城中运往回纥部落的车队绵延不断,他们都经丰州北上,通关的车队连续一个月都没断过。那些押解大车的士兵们也都个个怀里揣满的财物,盔甲兵器都是崭新的。回纥人虽然死伤了六万多人,可是他们得到的可比失去的多太多了。”
王源已经怒极反笑了,李瑁蠢的简直难以想象。他为了夺取长安,夺取皇位的主动权,竟然和回纥人定下了这么愚蠢的条件。雄武城王源是去过的,那里有些什么东西王源也清清楚楚。那里囤积了安禄山花费了多年为叛乱准备的物资。粮草兵器战马无数,就这么尽数被回纥人装进口袋了。而这件事带来的恶果是,回纥人利用参与大唐平叛得到了大量他们本来并没有的盔甲兵器弓箭,他们的战力会因为得到这些物资而大幅度提升,这变相让大唐的北境的这头恶狼越来越强壮,而喂他们的竟然是用自己身上割下来的肉。李瑁有没有想过,即便最终他坐稳了皇位,又将如何去应付北边这条恶狼?而李瑁心里恐怕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这件事,而只是将全部的关注点都集中在内斗这件事上了。
“首批借兵十万代价如此之大,那么这第二批的借兵也不知会答应什么离谱的条件。贞元,你可探听到了些消息?”王源沉声道。
“大帅,这件事卑职也问了,那两名将领似乎并不知情。但卑职特意带着兄弟们越过灵州往北逼近了丰州左近,一来想证明他的话是否属实,二来也想探知此事。正是因为如此,才耽搁了几日才回成都。”
“哦?你们到了丰州左近了?可探查到了什么?”王源忙问道。
“启禀大帅,卑职无能,未能抵达丰州附近。虽然我们是乔装为回纥人押解着那些抢夺来的财物北上的,但是抵达贺兰山东北方向便无法再伪装前行了。因为贺兰山东北的石嘴山关隘以及吴忠县、怀远县都已经被回纥人所占据。我们隐藏在山谷之中,却在贺兰山的山边谷地中发现了大量的百姓。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十几日前,回纥兵马便大举侵入怀远吴忠两县,已经将两县彻底占领了。百姓们都说,怀远郡已经被朝廷割让给了回纥人,他们无法忍受回纥人的欺压,所以全部逃到了山中躲避,靠吃野果猎捕些野兽果腹。这件事未经证实,卑职也不敢妄断。但可以肯定的是,从怀远郡到丰州以及边境受降城这方圆一百多里的地方已经全部是回纥人占据之地了。卑职便再没敢往北靠近,担心会被回纥人发现回不来。于是卑职便将那些夺来的财物粮食分给山里的百姓们,便星夜赶回成都了。”李贞元沉声回禀道。
王源点头道:“你做的很对,不宜暴露行踪。据我看来,这件事怕是**不离十。这一次陛下又将连着丰州和受降城的怀远郡整郡抵押给回纥人了。嘿嘿,回纥人倒是不菲吹灰之力,便占据了我北方门户之地,霸占了我数万百姓居住之地。陛下当真是天下第一圣君,登基还不足一年,便将大片的土地拱手想让给异族人,怕是尧舜禹汤都要甘拜下风了。好皇帝啊,好皇帝啊。”
王源嘿嘿苦笑,口中挖苦讽刺不已。
第一零三七章 两难
李宓和李贞元也都面色凝重。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朝廷和回纥人做的这场交易实在是匪夷所思,这可真是如大帅所言的那般,这是在饮鸩止渴,后患无穷了。
王源平复了一下心情,转头对李贞元微笑道:“贞元兄,你这一趟收获颇丰,处事也很沉稳老练,我很满意。”
李贞元忙躬身道:“大帅折煞贞元了,不敢当大帅如此称呼。”
王源笑道:“李老将军我遵其为长辈,你我便是平辈世交了。私下里我叫你贞元兄也是没什么不当的。李老将军,贞元兄颇有你的风范啊,你成天说您的两个儿子不成器,我看是你要求太高了。”
李宓忙道:“大帅,莫要太夸赞他。他还差得远呢。不过这一次去侦察,行事还算老练。但和大帅比起来,他还差着十万里呢。”
王源呵呵笑道:“我可不听你这些话,你总是阻止我提拔您的两位公子。但今日之事贞元有功,我必须要提拔了。我拟任命贞元兄为神策军左军统军大将军,交一万骑兵到他的手上,李老将军没意见吧。”
李宓忙道:“大帅不可,那可是重要的军职,老朽怕贞元会坏了大帅的大事啊。”
王源摆手笑道:“老将军,你千万莫这么说,你为人谨慎我很明白,你对两位公子家教之严也是有目共睹。但不管你愿不愿意,这天下终究是属于后辈的。老将军叱咤风云几十年了,现在也该让后辈大展身手了。贞元兄和培元兄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而且据我所知,他们也很有能力。若非你一直推辞,我早就将他们提拔重用了,今日老将军可否不要在推掉他们的前途和机会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对了,二公子培元兄也别在你手下当副将了,我亲卫营还缺一名副统领,明日让他去向赵青报到,就任此职吧。”
李宓微微点头,沉声道:“大帅,老朽看来真的是老了,总以为他们还是在我庇佑之下的孩子,总是担心过多。大帅如此器重,老朽感激难言。多谢大帅,就按照大帅所言的办吧。”
王源笑道:“这才对嘛。”
李宓对着呆呆站立的李贞元喝道:“还不谢大帅器重之恩?愣着像块木头。从今往后,你身负要职,需要更加的努力进取。要效忠大帅,不要有杂念,为我李家光耀门庭。明白了么?”
李贞元惊醒过来,大喜过望,噗通跪地给王源磕头见礼,口中连道感谢。“多谢大帅器重,卑职将尽心竭力,不教大帅失望。”
王源忙上前扶起他来,哈哈大笑不已。
……
傍晚时分,在成都的神策军主要将领均被召集起来。高仙芝也被请来列席。虽然他已经不再是神策军的将领,但这次军事会议王源需要他来参与商讨。
平叛之后,王源和高仙芝的正副元帅的职位便自动卸任,而高仙芝也再一次被任命为安西节度使之职。但有趣的是,高仙芝已经上了奏折,请辞安西节度使之职。即便王源百般劝解,高仙芝就是不愿再去安西坐镇,而愿意留在成都享清福。这位曾经的大唐名帅,已经不在热衷于昔日那种征战四方的生活,而更愿意在家享清福。在潼关之战后,他便已经对朝廷心灰意冷了。
王宅前厅中,众将领济济一堂。回成都后,众人还难得第一次聚集在一起见面。因为各自都有一摊子事,而且几个月的征战后也都需要放松自己,所以大多各忙各的。不像战时在军中,隔三差五便要召开军事会议,大伙儿也常常能见面。
正因如此,这平叛之后的第一次欢聚一堂,更是让大伙儿觉得新鲜。见了面后相互开着玩笑,揭着对方的短,叫着对方的诨名相互打趣。更有的拿着某人又娶了一房小妾,或者是在某天某日在某某楼某某馆中见到了某人在逍遥快活的这些事情互相的挖苦。热热闹闹的闹作一团。在座的诸位全部都因平叛战功受了朝廷的嘉奖,有的已经贵为侯爵公爵,可谓是地位颇高。但聚集到一起来,什么公候上下,职位高低,统统抛到一边。都是生死与共的战场兄弟,倒也没什么忌讳。
但其实,神策军的将领们大多数是并不知道今晚王源请他们来此的用意的,只有少数核心之人才知道今晚的其实是一场商议军事行动的会议。其余很多人还以为只是大帅请他们来喝酒吃饭而已。
……
与此同时,王宅二进的书房之中,王源和高仙芝二人正对坐商谈。王源提前将高仙芝请到书房,便是要征询此次借机出兵打击回纥人的意见。
“兄长,你这段时间身在温柔乡中都不愿出门了。朝廷给的节度使都不做了。兄长这是要淡泊名利,超然物外当神仙了么?”王源笑问道。
高仙芝这段时间过得确实滋润,原本因为征战在外受风水日晒而变得黝黑的皮肤也重新变得白皙细腻起来。整个人显得英俊健美,气度不凡。恢复了他美男子的风采。
“二郎,莫来取笑为兄,你还不是一样?忙里偷闲还娶了一房小妾,你也不怕身子吃不消?”高仙芝反唇相讥道。
王源哈哈笑道:“看来咱们彼此彼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高仙芝摆手道:“莫说这些,你这么大张旗鼓的召集大伙儿前来,难不成要动手了不成?你决定扯旗造反了?”
王源一愣,旋即哈哈笑道:“兄长,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早已说了,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走那一步的。李瑁不仁我便不义。我先动手,那岂非是将自己先陷入不义之地了。”
高仙芝呵呵笑道:“说的也是,你不是这么莽撞的人。但今日这是要做什么?”
王源微微一笑,当即将李贞元探听到的消息跟高仙芝细细说了一遍。高仙芝听完眉头紧锁,面露激愤之色。
“陛下可真是下了血本了,不惜以土地城池百姓为代价向回纥借兵。这可真是荒唐透顶。李唐列祖列宗拼了性命打下的江山,便被他如此的作践。他可真是个好皇帝。”
“兄长,他只要自己皇位稳固,其他的他哪里会去管?第一次借兵十万。便只是为了能在我们之前夺下长安控制京城,而现在,又借兵五万,毫无疑问是为了对付我神策军了。他正在为除了他的心头大患做准备。这五万回纥骑兵到手,他的手中将握有近十三万兵马。实力大大的增加了。”王源沉声道。
高仙芝沉吟道:“二郎所言不差,他正是这么打算的。所以可以用土地城池抵押借兵,他是不顾一切了。二郎打算怎么做?”
王源道:“我将兄长请来,便是要商议此事。我的打算是,出兵朔方,将回纥人赶出大唐。我不能容回纥人侵占边境之地,一旦他们立稳脚跟,加固城防,那将后患无穷。而且这些回纥人正在残害北境的百姓们,这些百姓刚刚经历了叛乱,好容易等到叛乱平息,却又沦为胡虏之手,受其欺凌残害,这是我决不能容忍的。”
“但你就这么出兵攻击回纥人,李瑁能允许么?到时候他一定会下旨阻止。你是遵旨还是抗旨?”高仙芝道。
王源微笑道:“兄长,我还真希望他下旨阻止,那正是我此次出兵的目的之一。”
高仙芝皱眉道:“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王源低声道:“兄长,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我问你,今日我若不告知李瑁和回纥人达成的协议内容,你会知道李瑁会用土地城池和百姓来换取兵马的事情么?”
高仙芝皱眉道:“当然不知,此事李瑁又没公告天下。”
王源哈哈笑道:“那不就得了。李瑁敢公布么?如此丧权辱国的协议,他李瑁当然要严加保密。我估摸着,除了李光弼和李瑁身边的贴心人,恐怕谁也不知道此事。因为李瑁知道,一旦公布此事,便让他糟糕的声望一跌再跌。本来有可能站在他身旁的一些人会拂袖而去,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个连祖宗江山都敢送人的皇帝,还指望着他能振兴大唐么?”
高仙芝呆呆的看着王源,低声道:“老弟,你莫不是要以出兵之事逼得李瑁自爆其丑,从而让他受到天下人的指责唾骂的目的?”
王源微微点头道:“我正是要这么做。我要逼得他自爆协议内容,因为他不公布这个协议的内容,他便无法阻止我攻击回纥人。他想要我退兵,便必须以这份协议作为理由,否则他有何理由下旨命我停止收复失地?这件事不会让我处于两难境地,而会让他处于两难境地。他若公布协议内容,必引来天下共愤,他这个皇位想稳固,那可就难上加难了。他若不公布,回纥人也一定不会坐视我率军收复他们到口的肥肉,他们便会掉头而去全力和我作战。这样一来,李瑁便不得不只能靠自己手下的兵马和李珙他们的兵马一战了,以目前李瑁手中的实力,和李珙等人作战的话,胜负殊难预料。如果你是他,你该怎么选择?”
高仙芝心中一阵阵的紧缩,同时也佩服的五体投地。这可真是一道极大的难题,可不是能轻易解决的难题。
第一零三八章 定策
“我无法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做都会对自己不利,这么怎么选择?”高仙芝摇头道。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王源微笑道:“这还只是我的第一个目的。我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还有目的?”高仙芝瞪眼道。
“当然,这件事的第二个目的便是,我神策军一旦攻打回纥兵马,回纥人必引兵回救,李瑁也难以阻止他们,因为他们只是雇佣军,并不受李瑁管辖。一旦在长安的回纥兵马回救于我交战,那便给李珙李璲等人创造了条件。端午之后,我将命人送太上皇圣驾回长安,而李瑁是一定会拒绝接受太上皇进京的,到那时李珙和李璲等人便会以李瑁篡夺皇位的理由起兵。而没有回纥骑兵的支持,这场兄弟之争谁胜谁败便难以预料了。我神策军两不相帮,只是和回纥人作战而已,谁也说不了我们什么。”王源微笑道。
高仙芝升起一种想要离席而走的冲动,王源此举可谓是釜底抽薪,将李瑁手中最大的一股力量,精锐的回纥骑兵调走,从而让李珙等人所率的兵马和李瑁手中的兵马旗鼓相当。让他们兄弟相残。看似是两不相帮,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帮了李珙等人一把。到那时,李家兄弟谁能胜利,便殊难预料了。
“贤弟,你是我见过的最足智多谋之人。李瑁想要和你斗,那可真是自不量力。这天下也无人是你的对手。李瑁若是有自知之明,便该和你讲和,和平共处。否则他必败无疑。”高仙芝叹道。
王源摇头道:“兄长可莫要这么说,谋略是一回事,但实施是另一回事。岂不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理?就说这件事吧,我神策军可不是坐山观虎斗那么轻松,我们要面对的可是回纥人的铁骑。他们的骑兵彪悍精锐,可不是好惹的,而且数量也着实不少。回纥人全民皆兵,骨力裴罗能以小小回纥部落灭突厥诸部,那可是实打实的实力。此次稍有不慎,我神策军可能将折戟于此战,到那时不用李瑁来搞我们,我们自己便完蛋了。所以,我才将兄长从温柔乡拉起来,想请兄长再次和兄弟一起领军出征,否则我心中不安啊。”
高仙芝呵呵笑道:“贤弟,多谢你看重。如此关键时候,我岂能不尽一份绵薄之力?否则你怕是也不会让我安生过日子的。为兄但听你差遣,你放心便是。”
王源大喜起身,拱手长鞠一礼道:“多谢兄长。有兄长出马,我便安心多了。”
……
王宅前厅之中,场面热烈喧嚷,众人依旧在相互的调侃打趣聊天大笑。但随着一声“西平王驾到”的呼喊,满堂的水鸭子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立刻收敛起笑容来,整顿衣冠肃容而立,眼睛齐刷刷的看向前厅后门处。但见脚步声响,王源满脸笑容举步而入,后面跟着高仙芝柳钧赵青谭平几人。
“卑职等见过王爷。”众将领齐齐拱手,齐声问候道。
王源哈哈笑着拱手道:“叫什么王爷?还是叫大帅不好么?这王爷二字听着心里别扭。”
刘德海呵呵笑道:“对,我也觉得叫大帅来的舒坦亲切,咱们今后还是叫大帅的好。”
王源笑道:“说的对,还叫大帅便是,我也爱听。兄弟们最近过的如何啊?好多天没和兄弟们聚一聚了,都加官进爵了,个个都红光满面的,看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众将领哈哈笑道:“托大帅的福,若不是跟着大帅,哪有我们兄弟今日的风光。”
王源呵呵笑道:“你们风光,跟我有什么干系?那是诸位用命换来的,都是靠你们自己呢。”
“大帅这话可不对了,没有大帅,便没有咱们。大帅便是咱们的再生父母。”一名大胡子骑兵将领叫道。
众人哈哈大笑。宋建功打趣道:“马腾飞,你这一大把的年纪,大帅怎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你这领军打仗的功夫见长,马屁功夫可没怎么长进啊。”
那大胡子马腾飞满不在乎的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只要大帅开心,能带着兄弟们升官发财便成。其他的事我都不在乎。”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王源呵呵笑着摆手道:“都落座吧,来人,给兄弟们上好茶好点心,先垫垫肚子。咱们边喝茶边说话。”
众人纷纷落座,仆役婢女们流水介上来,沏上香茗,摆上点心果脯。王源伸手将高仙芝让在身旁的大椅上坐下后,这才施施然坐下。双目扫了一遍眼前的十几名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将领们,心中甚是舒坦安宁。
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是曾经剑南军的将领,譬如宋建功李宓这样的,从自己入剑南时便跟随自己一直到今天。当初宋建功只是一名小小的行军司马,现如今他也已经贵为侯爵,就任剑南节度兵马使,并兼任鄯州刺史之职了。军职也从当初的一名六品副将成为了三品的大将军。还有的如刘德海,那是从自己没入剑南时便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从一名小小的士曹参军,现如今已经是神策军神威营统领大将军,河西道兵马使之职。也早已是官高位显之人。
譬如赵青谭平等人,曾经也都是低级将领,甚至根本无军职。这数年之间也都成了自己的心腹之人,两人也都是郎将军职,更是自己身边最贴心最信任的人。出了这些曾经跟随自己的人之外,还有几名将领是硬生生从一场场恶战之中脱颖而出,一路受自己提拔上来,逐渐成为了军中的中流砥柱。
这面前所有的将领,都是经历了无数次生死的洗礼,跟随自己经历了诸多磨难才走到今天。所以王源对他们感情甚笃,对他们也都是发自内心的信任。从他们的眼睛里,王源也能感到那一份信任。他们也都是对自己完全的信任的。这便是真正的生死之交,战斗的情谊。
“诸位兄弟,可知道本帅今日请你们来我府中是要商议何事么?”王源微笑问道。
“不是请我们喝大酒么?”一名将领笑问道。
王源笑道:“喝大酒吃大肉自然是要的,但更重要的是跟兄弟们商议一件事情。”
“大帅有何命令,只管下令便是,跟咱们兄弟商议什么?大帅说什么便是什么,说怎样干便怎样干。谁打个秃噜,我第一个饶不过他。”刘德海大声道。
“对对,刘德海说的对,大帅跟咱们客气什么,只管下令便是。”众将连声道。
王源领军的过程中,向来说一不二。他下的决定,慢说是众将,便是高仙芝高副帅也难以劝说回头。所以王源一旦客气,众人反倒觉得不太适应了。
“好,既然诸位兄弟如此信任本帅,那么本帅也不矫情了。本帅确实有一道命令要下达,但在此之前,需要让诸位兄弟知道一下本帅下达此令的原因。李贞元,你给诸位说一说你此去河东朔方两地侦察得知的讯息吧。”王源沉声道。
李贞元起身躬身应诺,回过头来,面对众人侃侃将此去朔方河东之地侦察所知的情形细细的说了一遍。众将在听他讲述的过程中,便有人开始咬牙咒骂,李贞元话音落下时,座上已经是骂声一片了。
“他娘的,搞得什么名堂?朝廷这是昏了头了么?怎敢将北边边境的城池土地拱手相让?那可都是洒满了边境兵马鲜血的地方啊。这么多年来,为了守卫边境,死了多少人在那里?这些人都白死了。”
“是啊,陛下这是中了什么邪?怎能容回纥人在我大唐边境如此作恶?还将缴获的那么多粮草物资兵器盔甲都拱手送给回纥人?这不是养虎为患么?”
“我也真想不通,我们神策军本可以横扫叛军,陛下为何偏偏要借回纥人的兵马平叛。难道是不相信我神策军的本事么?”
“老弟啊,这你就不懂了,陛下借兵可不是为了平叛,那是为了对付咱们大帅,对付咱们神策军的。陛下忌惮咱们王大帅本事大,兵马多。所以他借回纥兵马便是为了和咱们动手的。当真是瞎眼鸡窝里斗的可厉害。”
“啊?你此言当真?陛下是要对付咱们?”
“……”
面对满堂的议论纷纷,王源面无表情的抬手,轻轻在桌案上敲打了几下。
‘笃笃笃’几声响过,厅上顿时雅雀无声。
第一零三九章 急症
“诸位兄弟,莫要瞎嚷嚷乱议论。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朝廷和陛下的决定,是你们能乱说的么?”王源沉声喝道。
“可是大帅,这件事难道咱们便不管么?这帮回纥人侵占了咱们大唐的地盘,残害我大唐百姓,朝廷不管,咱们可不能不管。”刘德海道。
“当然要管,而且要管到底。”高仙芝冷冷的声音响起:“本帅和大帅已经商议决定了,即日起各位将军便要做好随时出兵的准备。这一个月来,本帅知道你们过得逍遥。酒喝了不少,女人玩了不少。但从即日起,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接下来或许又是连场的恶战,和回纥人交手,可不同于和叛军交手,那可是一群恶狼。希望你们都给我做好心理准备。”
高仙芝一向治军甚严。近一年来,神策军倒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高仙芝的统率之下的,所以这些将领们都知道高仙芝的脾气。
“高副帅难道官复原职了么?”一名将领低声问道。
王源在旁微笑道:“差点忘了宣布此事,高仙芝大帅即日起重回神策军中担任副元帅。诸位兄弟,开不开心?”
众将大喜过望,掌声雷动。实际上虽然众人对王源敬畏佩服之情无人能比,但真正论指挥大军打仗,还是高仙芝大帅更加的让众将觉得合适些。虽然论谋略和花样,王源不按常理的诡诈战术让人防不胜防,作为他的对手会胆战心惊不知如何应对,但实际上作为他的手下,有时候也是摸不著头脑,不知道该如何配合的。而高仙芝领军则要平稳常规了许多,将领们也容易领会其意图。况且和王源相比,高仙芝作战经验更加的丰富,开战之际无论后勤勘察指挥布阵都要更为老练和全面。相较而言,王源在这些方面便差得多了。
可以这么说,跟着王源打仗往往会出奇制胜,以为必输之战王源也能起死回生战胜对手,这会给参战将士以极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神策军强大的自信便是源于此。但跟着高仙芝大帅的好处是,但凡该胜的战事绝对不会失手,你别想在高仙芝的指挥下找到任何缺陷从而一举突破,高仙芝绝对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所以跟着高仙芝作战,心理上的满足感不足,但心境上会极为稳定,因为在他的运营指挥下,大军运转如意毫无缺陷,这便是高仙芝的强大之处。这二人只要联手,可忽补弱点,大唐双壁合体,天下绝无敌手。
高仙芝淡淡点头,感受到众将的尊敬和热烈之情,高仙芝心中也甚是受用。但他一旦进入领军的状态,便会变得极为严厉。
“再次提醒诸位,一个月内,随时会整军出征。诸位回营后要立刻补充物资,整顿军纪,加紧训练。若起兵之时,谁要是拖了大军的后腿,那可休怪本帅以军法惩处。”高仙芝冷声喝道。
“大帅高副帅放一万个心,我等岂会拖大军后腿。大伙儿几个月没打仗,已经浑身痒痒了,恨不得立刻出兵呢。是不是啊兄弟们。”刘德海叫道。
“刘大将军说的甚是,我等可不愿天天喝酒逛窑子,这不是闲的无聊么?末将手下的兄弟们都嗷嗷叫着要打仗,不打仗他们便无升官发财的机会呢。”
“哈哈哈,老常,是你自己急着要升官吧,想要当大将军是么?却推到手下兄弟的头上。”
“想当大将军不成么?大帅说了,不想当大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常有旺从一名兵士一路到今日,还不是靠着不怕死杀敌立功的么?”
“好好好,你常有旺总是有理,你外号不就叫‘常有理’么?”
两名将军斗嘴,众人在旁哈哈大笑起来。王源也不禁莞尔,这常有旺话糙理不糙,当兵的要想升官发财,可不就是靠着打仗么?没仗可打,那也就只能一辈子当个小兵卒了。乱世唯一的好处恐怕也就在这里了吧,很多敢冒险的人物都会在乱世之中脱颖而出。
“罢了,都莫要乱嚷嚷了,正事儿说完了,今日本帅请客,酒肉管够。但方才高大帅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这是你们出征前最后一次喝酒,过了今日,谁皮痒痒不怕军法处置的,便只管喝酒逛馆子。高大帅要砍了你们的脑袋,可不要来求我。”王源哈哈大笑道。
众将领欢声雷动。王源朝黄三摆摆手,黄三高声喝道:“上酒菜。”
顿时王家仆役们鱼贯而入,一盆盆热腾腾的佳肴珍馐被端了上来,一坛坛美酒被抱了进来。顿时酒肉飘香,呼喝连天,众将领纷纷入席胡吃海喝起来。
王源请了高仙芝李宓韦见素三人去后方的花厅入席。韦见素是第一次被王源邀请前来参加神策军将军们的会议。王源这么做是传递给韦见素一个讯息,告诉韦见素自己已经对他完全的信任了。韦见素接到邀请后也是有些惊讶和惊喜。但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他可真是震惊无语,自始至终他都没敢说话,但他心中其实充满了疑虑。
到了二进的花厅之中落座后,韦见素终于憋不住了,低声问道:“相国,高大帅,李老将军,你们真的决定要出兵和回纥人交战么?”
“军中无戏言,难道还是假的不成?”李宓笑道。
“可是如果是陛下将那些城池割让给回纥人占领的,咱们要出兵攻打,陛下会答应么?出兵的理由总要有一个吧。而且也会被人诟病为抗旨不遵的。”韦见素道。
王源呵呵笑道:“韦左相,你我现在起码还是大唐的左右相吧。陛下和回纥人达成的这个协议你我可知道半分?陛下可有明旨下达?”
韦见素摇头道:“当然没有。”
王源笑道:“那不就结了,我二人身为左右相国都不知其事,陛下也没有下旨宣布,那我们便只能理解为是回纥人强占了我大唐的边境城池了。我神策军自然有责任去夺回城池的。这个理由够了么?”
韦见素愕然半晌,咂嘴道:“这理由倒是足够。可是……相国……这么一来……”
李宓举杯打断道:“韦左相,别可是了,来来来,喝酒喝酒,天塌下来有大帅撑着,你担心什么?这次和回纥作战,老朽和韦左相共同担任后勤之责,还希望韦左相多多协助。”
韦见素一愣道:“怎么?老夫负责调度后勤之事?”
王源笑眯眯的道:“是啊,刚要问问你的意见呢。李老将军年纪大了,后勤调度事务繁琐,怕他吃不消。韦左相办事老练,面面俱到,所以请韦左相能够协力。你不愿意么?”
韦见素慌忙站起,拱手道:“老夫当然愿意了,相国放心,老夫当尽心竭力,全力办事。”
……
随着五月的到来,成都城变得越来越美。锦官城的美誉是从成都出产的天下闻名的蜀锦而来,当然这锦官城的锦字也有繁花似锦之意。成都最美的季节正是在五月。不仅是因为繁花似锦,更在于人们的心情。
每年从三月开始,成都的蚕农们便开始饲养春蚕。四月里万物欣荣之时,也正是蚕儿结茧吐丝之时。待到四月初旬,城南浣花溪畔万里桥下的青石板搭建的岸边石阶上,便满是缫丝浣洗的养蚕女的身影。这之后的月余,搭在细绳上脸晾晒的银白如雪,飘然若云的蚕丝,以及满城机杼之声便成了成都一道特有的风景。
想象一下,绿树繁华掩映下的成都的大街小巷之中,清风绿柳吹拂之下,心灵手巧的织女坐在织机旁纤手细细,飞梭流转的样子。那是一道多么美的风景。而此时成都的美不仅是繁花似锦绿意盎然的勃发之态,更是蚕丝蜀锦的收获的喜悦。
可以说,每年的五月里,正是成都百姓们的收获季节。成都人家往往经过春季三个月的劳作,所获得的收入便几乎是全家一年的用度。而五月的时候也正是他们最为富足安逸的时候。正因如此,在五月里的唯一一个全民庆祝的节日——端午节的来临之时,也是成都百姓们花销最多,庆祝最隆重的时候。
大唐之世,节日的庆祝逐渐形成约定俗成的一些习俗。譬如端午节,大唐盛世之期已经有了诸多的约定俗成的完备的庆祝的规距。譬如全家老少穿夏衣,贴艾符、喝蒲酒、系五色丝续命索、采花佩戴、食粽子、组织龙舟竞渡等等,都已经在各地的端午庆祝活动中成为固定的项目。如此多琳琅满目,花样繁多的节日庆祝活动也自然要花费大量的准备时间。
王宅上下也和普通百姓一样为端午节做着准备。或者说,王家上下对这次端午节很是重视。这当然是有原因的。王源很少能和家人在一起过节。这么多年来,和家人在一起过元日上元中秋端午这些大型节日的时候屈指可数。这一次得知不久后王源又要率军出征,王家后宅的妻妾们更是珍惜这次难得的团聚的节日。所以进入五月之后,提前数日众女便开始忙碌不休起来。
王源来自于后世对传统节日已经无感的时代,自然也对一些节日无感。不过看着家人们为了端午节忙碌,心中也自感叹。什么时候这些传统的习俗便在后世泯灭不见了呢?那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背弃?不过这些事情自然无需他来插手准备,事实上这段时间他自己便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这段时间他正忙于巡查军营,检查战备,处理分析探听而来的情报,为不久后的出征做着最后的准备。因为五月初五端午节过后,王源便要送玄宗回京了,这件事一旦开始运作,便意味着短暂的安逸时光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变幻莫测的生死相博了。
五月初四,端午节的前一天,王源一早起床,洗漱之后便来到前院。按照安排好的行程,今日他要去城西兵工厂视察。这一次出征,虽然王源不打算带上虎蹲炮随行,因为王源并不想过早的暴露这个大杀器。当然也因为虎蹲炮的数量并不多,炮弹的数量也有限。而且和回纥骑兵作战,这玩意的用场并不大。这玩意其实更适合攻坚作战,而回纥人恰恰不可能盘踞坚城防守,他们以骑兵为主,战法也是猛冲猛打的野外作战。
但王源此次去兵工厂,却希望能带上一批行进研制成功的另一种杀器,那便是手.榴.弹。虽然这玩意造价昂贵,而且如今尚未有足够的数量全面装备兵马。但哪怕是带上个几百上千枚,也许便能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场。和回纥人作战,王源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在这几天里,王源搜集到了不少回纥人作战的战例事件加以研究。不研究倒也罢了,一研究顿觉有些头大。回纥人的骑兵确实勇猛无比,灭突厥的几场战事几乎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的迅捷干净。要知道突厥人也是以善骑善射著名的,但却在回纥人面前一败涂地。由此可见,回纥人的战力是多么的凶悍。此次出兵和回纥人交手,若是托大轻敌,搞不好要吃大亏。
王源整理完毕,命人备马出门。刚迈下门外石阶,便看见东首门前的青石板道上,赵青骑着高头骏马飞驰而来。来到门前赵青翻身下马,三步两步来到王源身前行礼,神色甚是急促。
“你怎么来了?今日你不是该去亲卫营中巡查么?怎地又跑来了?”王源皱眉问道。
“快请大帅随卑职去散花楼一趟。”赵青急促道。
王源皱眉道:“去散花楼?太上皇又要见我?去命人回禀太上皇,便说我正忙碌,暂时去不了。我这还要去兵工厂去呢,柳熏直还等着我呢。”
赵青低声道:“不是啊大帅,散花楼里出事了。”
王源一愣,皱眉道:“出事?出了什么事?”
赵青低声道:“太上皇好像不行了。”
王源悚然一惊,惊愕道:“什么不行了?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
赵青忙道道:“卑职其实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卑职也是刚刚接到守卫散花楼的江校尉的禀报,卑职也是一头雾水呢。据说太上皇腹痛难忍,整个人都已经疼得昏过去几回了。卑职岂敢怠慢,只得赶忙来请大帅前去了。”
王源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喝道:“走,去散花楼。”
……
十几骑风驰电掣的从王宅往散花楼飞奔而去,路上王源心中思索着此事,觉得甚是蹊跷。随着端午节的临近,玄宗大概是明白王源要送他回京的日子一天天的到了,他曾数次请求王源去见他,但王源以各种理由推诿。王源知道玄宗急着要见自己是什么意图。无非便是要说服自己不要将他送往京城罢了。
王源不见他,便是担心自己有妇人之心,会推翻自己的决定。毕竟曾经和王源有过一段相处融洽的时光,玄宗一定会谈及对自己之恩,这也确实会让王源产生负罪感。另外王源戒备的也是玄宗的演技,他的演技高超,往往能够打动人心。与其被他弄得心神不宁,还不如选择所不见不听不闻不问,完全将其屏蔽。
正因有如此戒备的心理,所以刚才听到赵青禀报时,王源的第一反应竟然觉得此事恐怕是玄宗玩的一个小手段,他是故意玩花样以骗取自己去和他见面。
一直在抵达散花楼之前,王源的心里想的是,自己要当面戳穿他的把戏,然后转身便走,不和他多费半句话。然而,在下马踏入散花楼的那一刻,王源立刻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散花楼内外的气氛显然极为紧张,玄宗的卧房之外,十几名内侍婢女小跑着进进出出,个个神色紧张,显然是真的出事了。
站站玄宗卧房院子里的江校尉和几名亲卫见王源和赵青快步进来,忙上前来行礼。
王源一边往门廊走,一边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发生了何事?”
江校尉满脸懊悔之色跟在王源身后边走边禀报道:“卑职也没弄明白,还是张德全跑来告诉我,卑职才知道太上皇生了急症。卑职便立刻派人去禀报赵大将军了。”
王源停步转头,瞪视他道:“你的职责是什么?居然敢说不知道?”
江校尉惊的身子打战,垂头不语。
王源也不搭理他,快步上了门廊,门前几名内侍和宫女忙挑起帘子,王源大踏步的进了屋子。屋子里也站了几名内侍和宫女,个个手足无措身子颤抖,从东首玄宗的卧房里传来玄宗痛苦的呻吟声,有人带着哭腔安叫道:“太上皇,太上皇,您到底怎么了?您老人家可不能有事啊。”
王源迈步进了东厢房,只见昏暗的光线下,帐幔高挽的龙床上,玄宗正身子扭曲裹着被子翻来滚去,在床上嚎叫不停。窗前一人佝偻着身子哭泣,却无能无力。
当看到王源进来,床边那人踉跄着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王源的大腿,身子瘫坐在地上哀嚎道:“相国,救救太上皇吧,相国,太上皇不好了。”
王源忙低声安慰道:“放心,我想瞧瞧情形。”
赵青在旁道:“张德全,你放开大帅,不然大帅怎么能去瞧太上皇?”
抱着王源大腿的张德全忙松开了手,爬起身来端起烛台引着王源上前来查看,灯火下,玄宗枯瘦的一张脸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子从他的头脸上滚落,面孔扭曲着,整个人处于一种让人惊悚的状态。
“太上皇,相国来看你了。您睁眼瞧瞧。”张德全呜咽道。
玄宗口中呃呃连声,似乎有些意识,但又好像控制不住自己。
“太医呢?请了么?”王源回身问道。
“张太医来瞧了,他也看不出。正在西屋翻医书对症状呢。”张德全道。
王源皱眉不已,长安沦陷时,带了几名太医出来,但路上不堪路途辛劳,又一路上担心受怕的。到了成都后五名太医自己便病死了四个,只剩下一个张太医了。但临病还要翻医书,显然没什么手段。怕是指望不上了。
“快去请别的郎中来。去城里的医馆请。”王源喝道。
“禀大帅,卑职已经派人去接回春堂的李掌柜了,应该……马上就到了。”江校尉咽着吐沫道。
“快催。你亲自去。骑马带着他来。”王源喝道。
“是是是,卑职这便去。”江校尉连声答应着,飞奔出房而去。
王源沉思片刻,拉着张德全来到堂屋站定,沉声问道:“张德全,怎么回事?”
张德全兀自哭的鼻涕眼泪一大把,王源皱眉道:“快说,若不知缘由,焉知太上皇是发生了什么事?是旧疾复发还是其他的什么病?”
张德全忙擦着眼泪道:“禀相国,太上皇虽然身上有些毛病,但却也没有这等症状啊。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吃了早饭后便喊肚子痛,一会儿功夫便成了这副样子了。疼得昏死过去几回,奴婢也不知道便怎么了。但这绝非是什么旧疾复发。太上皇身子硬朗着呢,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恶疾在身。”
王源皱眉沉思,以王源对玄宗身体的了解,虽然人近老年,身亏气衰,但确实没有过这样的情形。大多只是胳膊疼腰背酸等这些小症状罢了。
“你是说,太上皇吃了早饭后便肚子痛的?早上太上皇吃了什么?”王源皱眉问道。
“就吃了些春卷就着豆米粥啊。陛下早起喜欢喝一碗豆米粥,吃两根春卷的,平常也是吃的这些。”张德全道。
“粥和春卷还剩下么?放在何处?验了毒了么?”王源喝道。
张德全惊的张大嘴巴,愕然道:“相国是说,陛下中了毒?有人给陛下下毒么?”
王源道:“我怎能肯定?但吃了东西后便肚子痛,那可能是吃的东西有问题。”
张德全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相国,那些东西我们也吃了啊。春卷我也吃了几根,粥我也喝了两大碗。奴婢是要在陛下之前吃这些东西的,这可是规矩。”
王源心里明白,这是人体试毒的程序。皇帝身边的内侍除了伺候皇帝之外,还有个最大的功能便是试吃食物,内侍吃了无恙后,才会安心让皇帝享用。这当中还有银针探毒的环节,对皇帝的饮食控制的极为严密。
“奴婢吃的春卷和粥米和陛下吃的是一样的,春卷是一锅蒸出来的,粥也是一个锅里熬出来的。而且也是奴婢亲自盛给陛下的。要说下毒,那恐怕只有奴婢才能动手脚了。可是奴婢又怎会这么做?奴婢哪有那个胆子?”张德全连声道。
第一零四零章 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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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源皱眉不语,他认为,若玄宗真是被下了毒,这张德全定是第一嫌疑人。但这张德全恐怕没那么蠢,玄宗的饮食他一人经手,下了毒他岂非难逃干系,这么做显然是不明智的。况且张德全是跟着玄宗从京城来的,一直就在玄宗身边伺候,对玄宗忠心耿耿,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玄宗身边的人王源个个都调查过,也不存在是他人安插眼线的嫌疑。但即便是安插的眼线,那也不是杀手,何必下手毒杀玄宗。除非是和玄宗即将回京的事情有所关联。
“太上皇早上还吃了别的。”一名站在旁边的小内侍突然低低的开口道。
王源一愣,转眼看去。但见那名面容稚嫩的小内侍满脸的惊恐,双腿也微微的瑟瑟发抖。不停的吞咽着吐沫。
“小山子,你说什么?太上皇吃了别的东西?你怎知道?”张德全皱眉喝道。
那小内侍面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混蛋,原来是你下的毒,该死的混账。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张德全尖声大骂着,冲上前去便拳打脚踢起来。
那小内侍大声哭叫着抱着头任凭张德全撕打,口中哭叫道:“张爷爷,我没下毒,我哪敢下毒?只是早上……太上皇说想吃粽子,又说怕张爷爷不肯让他吃,便偷偷让我拿了钱去买了几只粽子……张爷爷,我没下毒,我只是听到相国在问太上皇的饭食,觉得不该隐瞒。”
王源听的真切,忙上前制止张德全。张德全气喘吁吁的道:“相国,定是这混账东西下了毒。”
王源摆手道:“待我问问他。现在还不知病因,岂能下决断。”
张德全咽了口吐沫,对着小内侍喝道:“好好回话,若有半句隐瞒,直接打死。”
小内侍趴在地上磕头,连声答应。
王源沉声问道:“你刚才说,太上皇想吃粽子?所以偷偷让你去买粽子?”
“是……太上皇说,端午节到了,他想吃些蜜饯粽子,于是小人便去买了。”
“为何要偷偷的买?吃个粽子而已,为何不能光明正大?”王源喝问道。
“因为……张爷爷不让太上皇吃粽子。”小内侍怯怯的看了张德全一眼道。
王源皱眉看着张德全道:“这是为何?”
张德全忙道:“相国有所不知,太上皇不能吃粽子,一吃糯米啊,硬饭啊之类的东西,便会肠胃粘结阻塞,龙体不畅,憋得的难受。”
“什么龙体不畅?”王源没明白。
“就是,拉不出屎来。”赵青低声在王源耳边道。王源恍然大悟。原来是肠胃的问题,不能吃这种太过粘滞的食物。粽子是糯米所制,可能是造成玄宗便秘的问题。但即便吃了粽子引起便秘,也绝非是目前玄宗的这种腹痛的症状,显然不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的问题,而是食物里边有了不该有的东西。
王源转头再问小内侍道:“你的粽子从哪里买到的?难道你可以出散花楼上街买粽子么?”
“小人那里能出的去?散花楼不是不让人进出么?小人是拿了钱央求东门外的守卫大哥帮小人买了几只。不信,您去问问东门外的守卫大哥。”小内侍忙道。
王源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起来,散花楼受到亲卫营的重点守卫,禁止一切人等进出,也禁止一切物事进出。然而,居然有人敢违背禁令私自给散花楼中买东西送进去。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赵青也愣了神,散花楼的人是他安排的,守卫的事情也归他负责,现在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叫他恼火吃惊。
“大帅,卑职这便去查查,是谁胆敢这么干。若此事当真,卑职也有罪责,到时愿领大帅责罚。”赵青沉声道。
王源冷声道:“现在不是追究罪责的时候,立刻找到替内侍买粽子的亲卫,拿来见我。”
赵青沉声应诺,飞步转身而去。
王源吁了口气转身再欲问话,便听到门廊下有人叫道:“大帅,回春堂的李掌柜来了。”
李掌柜是成都城中回春堂的掌柜的,同时也有替人看病的本领。祖上三代行医,在成都城中口碑甚佳。但虽是老医师,给太上皇看病还是第一次,特别是看到玄宗扭曲在床捧腹呻吟的惨状之后,更是紧张的头上冒汗。
由于玄宗扭动不休,李掌柜无法让他安静下来配合望闻问切,王源果断下令,让内侍将玄宗的手脚都固定住。又用筷子撬开玄宗紧咬的牙关让李掌柜观察舌苔。一番忙碌之后,李掌柜终于退了下来,跟随王源来到外边。
“敢问先生,太上皇到底是什么病?”站定后,王源迫不及待的问道。
李掌柜抹着额头上的汗道:“启禀大帅,这恐怕不是病呢。”
“那是何故?”王源皱眉问道。
“大帅,以老朽多年行医的经验来看,这绝非急症。太上皇腹硬如铁,眼白发红,舌苔青紫,身子燥热,但手脚冰冷。这绝非是病症所致。老朽估摸着,好像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了。”李掌柜小心翼翼的道。
“是不是中毒了?”王源直接了当的问道。
“这个……不好说。”李掌柜咂嘴道。
“你这庸医,中毒了便是中毒了,没中毒便是没中毒,什么叫不好说?”张德全骂道。
“是这样,这症状和中毒有些相似,但老朽以银针探之。却又无中毒的反应,故而老朽也不敢断定。若是毒的话,必是某种奇毒,银针探测不出。”李掌柜忙道。
“混账,哪有银针探不出的毒?胡说八道,糊弄人么?”张德全骂道。
王源摆手道:“张德全,李掌柜所言不无道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银针探不出的毒有何稀奇?若是银针能探的出毒,太上皇还如何能吃下肚子去?这恰恰说明有人蓄意毒害太上皇,知道太上皇入口之物可能会经过仔细的探毒的检查,所以才用了这种银针探测不出的毒物。”
张德全张口愕然,细细一想,王源所言是很有道理的。若是蓄意给太上皇下毒,要想过了探测毒物这一关,必然不能使用银针便可探测出来的毒物,那岂非很快便被败露了。
“小山子,你将粽子给太上皇的时候用银针探过毒没?”张德全尖声喝道。
“探过,没有任何反应。奴婢岂敢不查毒便让太上皇吃。”小山子哭丧着脸道。
“你自己怎么不吃一只试试毒?我看就是你这混账东西下的毒。”张德全骂道。
“张爷爷,莫要冤枉我,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干啊。粽子只有三只,太上皇全吃了。我要吃一只试一试,太上皇还说我想吃他的粽子,说三只他都不够吃呢。”小山子道。
张德全骂道:“为何只买三只?”
小山子道:“买多了若是太上皇吃不完,被张爷爷发现了剩下的,那可怎么办?张爷爷岂非要打骂小的了。”
张德全无语,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来看着王源。
王源沉声对李掌柜道:“李掌柜,你可有医治的办法?”
李掌柜道:“大帅,老朽都不知道是什么毒物,如何能下药?解毒若是下药不对症,很有可能会加重毒发。这可是太上皇,老朽岂敢乱来。”
王源皱眉问道:“若是寻常百姓,你遇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办?”
李掌柜道:“若是寻常百姓,贱命一条的话,那便先灌几盆清水,让其呕吐出胃中之物,减轻体中毒物,再行寻找对症解毒之方。但这是太上皇啊,怎敢给太上皇强行灌水。”
“灌水,立刻就灌水。”王源一挥手喝道。
张德全忙道:“相国,相国,太上皇经得起折腾么?这怕是不成吧,还是再请医术高明的郎中来瞧瞧的好。”
王源冷声道:“张德全,太上皇若真是被人下了毒,吃下去的毒粽子还在胃里,毒素慢慢的释放到身体里,毒素增加,症状会越发的严重。若不能将胃中尚未消化的毒粽子呕吐而出,那才是要了太上皇的命呢。无论如何要先吐出这些毒粽子才成。”
李掌柜连连点头道:“大帅所言甚是,第一步便需要将未融入身体的毒素吐出来,这才是救人的手段。”
张德全知道势在必行,只得叹道:“咱家只担心太上皇受不了这样的折腾啊。太上皇,可苦了您了,现在也只能这么做了。奴婢恨不得以身相代,但是奴婢代替不了啊。”
王源不跟他废话,叫了内侍宫女护卫一起动手,将玄宗从房中抬了出来。为防止他乱动乱踢,索性用布带绳索将其手脚捆绑,找了个木漏斗插在玄宗嘴巴里。内侍们都不敢动手,王源只得让一名亲卫动手,端起水盆来往玄宗嘴巴里灌水。灌了大半盆水之后,玄宗哇哇乱叫着,腹部高高鼓起,几乎要膨胀炸裂。王源忙命人将玄宗头朝下控水,玄宗嘴巴大张,哇哇的往外吐。吐了整整一大盆污秽之物,臭气熏天令人作呕。
吐完了一盆后,王源再命人灌水,然后再控水吐出,连续灌了三盆清水,吐了三回。直到玄宗呕吐不出什么异物来,这才停手。
玄宗浑身湿透,满身污秽之物,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几乎要断了气。这灌水吐水的过程极为残忍粗暴,一代帝皇却只能任人摆布,这场面看着让人唏嘘不已。
灌水的过程中,张德全哭的跟个泪人一般。看着太上皇受这样的罪,真的恨不得自己去代替他受苦,可惜只能干看无能为力。好容易等到灌水完毕,他才忙指挥众内侍宫女替玄宗清洗擦身,将玄宗重新抬到房里,用被子盖住他冰冷的身躯。玄宗双目紧紧的闭着,口中只有微弱的进出之气,好像随时都可能断气一般。
王源知道,若不赶紧对症解毒,玄宗怕也是熬不过去。部分毒素已经侵入他的身体,看起来这毒素的毒性不强,一时半会可能难以夺去性命,但若不解毒,迟早是死路一条。但现在不知是什么毒,也不干胡乱解救,当真是焦急万分却只能干瞪眼。
“城中还有那家医馆中的郎中手段高明?”虽然这话当着李掌柜说有些不尊重人,但王源现在岂会在乎这些,张口问道。
李掌柜摇头道:“大帅,不是老朽自夸,这剑南道老朽的医术可算是最高明的。郎中无数,但大多是欺世盗名之辈。有几个医术尚精的,但以老朽对他们的了解,若不知这是什么毒物,他们也束手无策。”
王源知他不敢信口雌黄,这个时候他绝对不敢耽搁医治太上皇之事。但一听这话,更是心中焦躁,来回踱步不已。忽然间,王源脑子一闪,想起了一个人来。
“来人,即刻快马去北城兵工厂,传我之命,将张天师给我请来。告诉他,这里有人中毒了,让他带着能解毒的丸药过来给人瞧病。不管他怎么说,你们抬也要把他抬来。”王源转头吩咐道。
众人甚是不解,这张天师也不是郎中,请他来管用么?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王源的心目中,这张天师是颇有些门道的。张正一这样的方士可不是一般人,炼制丹方之时,用到的材料无所不包,手段高明之极。谁能想到用尿液煮磷?还不是这个脑子奇怪的张天师才能干的出。或许他根本不知解毒之法,但病急乱投医,叫他来瞧一瞧也许会看出什么名堂来。
几名亲卫高声应诺,快步奔出去请人。王源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皱眉思考这件蹊跷的事情。不多时脚步急促传来,赵青将一名亲卫五花大绑着推搡了进来。那亲卫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身上只穿着内衣,不像是从岗位上拿来的。
“大帅,人拿来了。是亲卫营第一队江校尉下的一名骑兵亲卫,名字叫丁小一。”赵青走到王源面前沉声禀报道。
“怎地拿个人拿了这么久?是逃了么?”王源喝道。
“禀大帅,丁小一没逃,换防在营中睡觉呢。卑职去军营拿的他。”赵青忙道。
王源冷哼一声,双目如电看着五花大绑跪在面前的那名亲卫,那亲卫瑟瑟发抖,磕头道:“小人丁小一叩见大帅。”
王源冷声道:“丁小一,你知道你犯了什么大罪么?”
丁小一哭丧着脸道:“小人不知啊,小人昨夜当值,刚刚才下值回营睡觉,便被赵大将军给绑来了。”
王源冷喝道:“你在粽子里下毒,意图毒杀太上皇,该当何罪?”
丁小一一愣,面色惨白的叫道:“冤枉啊,大帅,小人岂敢做这样的事情。小人冤枉。”
王源骂道:“还抵赖,散花楼的内侍让你帮忙买粽子,这事儿可有?”
“有这么回事,内侍小山子说想吃粽子,小人见他可怜,便替他买了三只粽子。可是这下毒是怎么回事?小人着实不知啊。”丁小一叫道。
王源冷喝道:“守卫散花楼的命令是怎么说的?谁准许你替散花楼内的人买东西了?光凭这一点,你便已经违抗了军令了。你可明白?”
丁小一嗫嚅道:“小人知错了,小人确实违抗了命令,但小人只是帮着小山子买几个粽子而已,下毒的罪过小人可不敢当。小人哪有那个胆子啊,请大帅明察啊。”
赵青喝道:“狗东西,还嘴硬,看来不打是不成了。来人,先打他四十军棍,瞧他还嘴硬。”
丁小一吓的大叫道:“赵大将军,小人确实没下毒啊。小人是大帅的亲卫骑兵,怎会干出这样的事?小人也是一时糊涂,那小山子求的可怜,小人一时心软便替他买了粽子。”
王源皱眉制止了上来拉丁小一去打军棍的两名士兵,皱眉思索片刻,沉声道:“丁小一,太上皇吃了粽子确中了毒。你买进来的粽子有毒,你还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么?”
丁小一呆呆道:“大帅,小人确实没有下毒啊。早知如此,我死也不会帮小山子买什么劳什子粽子了。”
王源道:“现在后悔倒也迟了,总之,接触粽子的几人都有嫌疑。那小内侍还有你,都脱不了干系。”
丁小一后悔不迭,以头抢地,连叫冤枉。
王源沉声问道:“你的粽子在那里买的?哪家店?”
丁小一一愣,忽然叫道:“哎呦,定是那卖粽子的有门道,狗东西害惨了我了。”
王源皱眉道:“说清楚些。”
丁小一急促的道:“大帅一说卖粽子的,小人便想起来了。这粽子不是店铺里的,是一个提着篮子卖粽子的人恰好在左近,扯着嗓子叫了几天卖粽子。我们几个兄弟也都买过,吃了也没事啊。小山子说,太上皇是听到了外边的叫卖声才想起来吃粽子的。所以才让他来买几只尝尝。小人现在才觉得,那卖粽子的有古怪。他是个男的,大热天的用布包着头。当时小人还和一同当值的赵七哥说,哪有大热天包着头巾的人,哪有壮汉出来垮着篮子卖粽子的。不信您去问问赵七哥。对了,他还问了小人一句,这粽子是替谁买的。我说太上皇想吃,他便挑了三个大个的。”
王源心中顿时雪亮,这件事已经明摆着是一个设计好的阴谋,便是要毒杀玄宗。那卖粽子的是最大的嫌疑人物。在散花楼左近卖了几天粽子,大声的叫喊,那不就是要喊给散花楼内的人听么?他那篮子里定是有毒粽子和寻常的粽子,得知是给玄宗买的粽子,便挑了三个有毒的。其余人要买粽子,怕是给的便是无毒的粽子了。这么做便不会引起什么其他的麻烦,以免其他人吃了毒粽子中毒,从而引起警惕。
整件事这么一推理,便即了然。王源百分百肯定,这是一场阴谋了。
“赵青,即刻下令,封锁城门,满城搜捕这个卖粽子的。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他来。”王源沉声下令道。
赵青拱手应诺,一把提起丁小一道:“王八蛋,跟着我一起去,你最好还能认得出那个卖粽子的。否则,你这违抗军令的罪可要以最高刑罚严惩。”
第一零四一章 对症
小半个时辰后,一阵吵嚷之声从院外传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脚步杂沓之中,夹杂着张正一嘶哑发怒的声音。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帮混账东西,竟敢如此对待老夫,便是你们王大帅也不敢这么对老夫。你们记着今日,老夫跟你们没完。”
江校尉低声下气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张天师,张爷爷,你消消气,莫跟我们一般见识。我们这不也是没法子么?大帅下令要我们请您来给太上皇瞧瞧病,你死活不来,这不是教我们没法交差么?万不得已,只能硬来了。回头你怎么打骂都成,我们受着便是。”
“混账,老夫又不是郎中,给人瞧的什么病?你们大帅也是糊涂人,看病要请郎中,请老夫来作甚?简直胡闹。哎哎,慢些拉扯,你们当我是块木头么?我可吃不消了。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在张正一的怒骂声中,一行人出现在院子门口。王源早已站起身来,朝院门口诧异望去。一看之下,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张正一被捆着一只独臂,江校尉拉着绳索牵牛一般的在前面牵着,后面几名亲卫推着张正一的后背往里走。张正一踉踉跄跄的行走着,身子不断扭动,像个倔强的顽童一般。
“这是在干什么?怎可如此对待张天师?还不松绑么?”王源怒声喝道。
江校尉忙丢了绳索上前道:“大帅息怒,张天师死活不肯来,我们没办法这才绑了他上马,强迫他进来了。确实有些失礼,但不也是没法子么?”
王源怒骂道:“混账,岂止是失礼,简直是侮辱。你们知道张天师是什么人么?他可是本帅最敬重的人,你们这么做简直太放肆了。”
“是是是,请大帅责罚,卑职甘受责罚便是。”江校尉忙道。
王源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走向张正一,脸上已经堆满了笑意,拱手道:“张天师,手下人不懂事,怎敢如此对你?来来来,本帅亲自为你揭开绳索。”
张正一扭头撇嘴,像个革命义士一般的扭着身子道:“莫要演戏给老夫看,老夫可不吃你这一套。摆明就是你下令的,否则他们这帮小混蛋怎敢这么做?你也莫来替我解绳索,我宁愿就这么被绑着,教成都百姓们瞧瞧,他们的大帅是如何欺负咱们老百姓的,是如何礼贤下士的。”
王源哈哈笑着上前,抓住张正一的手开始解绳索,张正一扭着胳膊不肯。王源使了个眼色,左右亲卫抓着他的臂膀让他无法动弹,让王源成功的解开了捆住张正一手腕上捆着的绳索。
“张天师,你误会了。我岂会下这样的命令。不过确实是我下令让他们去请你来的,怎地便成了这个样子。然则手下的错便是我王源的错。本人在这里给你行礼道歉了。这江校尉一会儿我让他给您磕头赔罪。”王源拱手作揖道。
张正一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扭头道:“受不起,用不着……”
旁边一名亲卫喝道:“大帅亲自给你赔礼道歉,你还这副态度?可莫要给脸不要脸。”
张正一横眉怒道:“你这小王八蛋,你待怎地?”
王源忙瞪了那亲卫一一眼,俯身笑着将张正一从地上拉起来,低声道:“张天师,好歹给个薄面。救人如救火,也是因为耽搁不得,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干。咱们先救人,这事儿后面再说,你说怎么才能消气,本人照办便是。”
张正一怒道:“老夫又不是郎中,救什么人?当真好笑的紧。”
语气虽硬,但张正一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王源给足了面子,又亲自搀扶,他岂会还赖着不起来。他外表邋遢蛮横,其实心里比谁都有分寸。
“张天师,这事儿还真要你来瞧瞧,没准还只有你能救人呢。我们怀疑太上皇被别人下了毒。但奇怪的是,这毒物银针探测不出来。太医和请来的郎中都束手无策,所以我便想起你张天师来了。张天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手段精妙,泣鬼惊神,没有你不懂的事,还望你辛苦一下。这可太上皇,可不能出事啊。”
“莫说些好听的,老夫可没那么大本事。”张正一翻着白眼道,心里却被王源这番话说的美滋滋的,脚步也径直朝着屋子里行去。
王源领着张正一进了玄宗的卧房,张正一行到榻前查看了一番,眉头紧锁起来。然后他又快步回到院子里,来到那几盆呕吐出来的污物仔细的瞧,还用手指蘸了脏东西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嗅了又嗅。几名胃口浅的宫女捂着嘴巴在旁边干呕,受不了张正一这番做派。
王源却不以为意,张正一越是有些奇怪的行为和做派,反而表明他似乎对这件事有所见解。或许还真的能起到效果。果然,张正一净了手之后走到了王源面前,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得意之色。
“张天师,太上皇是不是真的中了毒了?”王源满是期待的问道。
张正一缓缓点头道:“不错,确实是中了毒。”
王源喜道:“天师可知道这是什么毒?怎地银针无法探刺?太上皇的身体上也没有那种典型的中毒症状?连郎中都看不太出?”
“郎中?郎中顶什么用?这世上的大多数郎中都是庸医,会用几味草药便称自己是神医,其实狗屁不是。”张正一道。一旁的李掌柜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据老夫看,陛下确实是中毒了。而且确实是无法被银针探测出来的毒物。”张正一继续道。
“那这是什么毒?是酥清散还是百草丹亦或是无味水?”李掌柜在旁插嘴问道。
张正一以鄙夷的眼神扫了一眼李掌柜道:“你们医家就知道这三种无法被银针探测的毒物么?你们只知道拿那几百味药材颠来倒去的配制药物,却不知除了此之外,天下奇异之物可入药者不知有多少。今日叫你开开眼,莫做井底之蛙。”
王源听他话意,显然是已经知道是什么毒物了,于是忙问道:“张天师,那是什么毒物,有救么?”
张正一抚须道:“大帅,你今日请老夫来是请对了,这种毒正是丹毒。非我炼丹方士不知此毒。适才老朽仔细查勘,断定正是丹毒中的一种,叫做石火散。此毒银针探测不出,因为他本身并无毒性,而是吃入腹中后和肠胃之液发生作用,从而产生毒效。其原理便是,人胃之中含有酸水,此物遇酸水便可分解生毒,使人腹痛如搅,疼得死去活来。而且会在腹中生出坚硬之物,导致腹胀如铁。方才在太上皇的呕吐之物中,有一种烧焦了枯木的气味,那正是石火散特有的气味。必是石火散无疑。”
王源大喜道:“果真如此么?张天师果然没教我失望,天师出马,手到擒来啊。”
李掌柜也连连点头,佩服道:“石火散老朽也曾听说过,但是却没见过,那可是稀罕之物,据说是炼制丹药的绝佳配料,可炼制出不少好的丹药。只是老朽从未见识过。但听张天师这么一说,倒确实和听说过的石火散中毒之象有些相似。”
张正一撇嘴道:“你倒是马后炮放的好,老夫说出来了,你便说你知道此毒。适才怎么没见你提?”
李掌柜愕然无语。王源却不管他二人斗嘴,忙问道:“这石火散毒性厉害么?张天师可有解毒之法?太上皇还有救么?”
张正一道:“相国这是什么话,我张正一就是个炼丹的方士,既知道石火散之毒,怎无解救之法?此丹毒也并不霸道,而是慢慢的生效。你满已经给太上皇灌了肠胃,大部分的石火散已经呕吐而出,这已经是解了大半了。接下来身体中的毒物,只需服下解毒之物便可缓解,慢慢便会康复的。”
王源大喜点头道:“那可太好了,那赶紧救人吧。张天师,你可立了大功了,救了太上皇可是大功一件呢。”
张正一咂嘴道:“老朽可救人可不是因为他是太上皇。只是被你所迫罢了。功劳不功劳的,我可不在乎。”
“是是是,还请张天师快快动手施救。迟恐生变。”王源忙道。
“急什么?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没听我说,这是慢性.毒药么?你还没告诉我,为何太上皇会中这种毒呢。我方士之中,对于丹毒的使用可是有严格禁忌的。但凡服用可生丹毒之丹丸,必要给予解毒之药辅佐食用方可。太上皇这是服用了谁给的金丹?怎地连解毒药丸也不事前让陛下服用?”张正一道。
王源拱手作揖道:“回头咱们慢慢说成么?您先救人,回头我一五一十的告诉你缘由。”
张正一皱眉道:“一定告诉我是谁干的,我炼丹方士之辈中不允许有这样的害群之马。要知道当世百姓对我们方士有诸多的偏见,便是因为这些混账东西败坏了我们的名声,弄出许许多多的人命来,搞出许许多多害人的事情来,才让我们背黑锅。老夫绝不允许。”
王源见他啰啰嗦嗦缠杂不清,心急如焚,但也只能点头称是。张正一这才回头对站在一旁的江校尉道:“小混蛋,我那丹箱可带来了?若没带来,耽搁太上皇性命的责任可便是你了。”
江校尉吓了一跳,忙问同去的亲卫,一名亲卫将一个红色的小箱子提了出来,江校尉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这张正一早就做好了救人的准备,临被抬出门时还提了一嘴带上丹箱。自己根本没在意,好在有亲卫带来了。
张正一在箱子里翻找了一番,取出一枚黄豆粒大小的丸药,搁在嘴巴里咬下了一半来,连同一口口水一起,将这半颗药丸吐在碗里。剩下的一半又重新丢回瓷瓶之中。
“这半粒丸药拿去用清水调了,给太上皇灌下去。”
众人呆呆无语,这不是要太上皇吃张正一的口水么?想想他那个邋遢样,便直犯嘀咕。
“这个,老神仙,半粒够么?”张德全捧着只有半粒丸药的碗问道。
“这可是丹药,你当是米饭么?吃了管饱是么?太上皇摄毒不多,半粒足够了。多吃了反倒不好。快去,莫要啰嗦了。耽搁了时间,太上皇若是驾崩了,那可不干我的事。”张正一喝道。
张德全吓了一跳,忙亲自用清水调和了那半粒药丸和半口口水,进房去给玄宗统统灌入腹中。
众人也都来到玄宗的卧房内静坐等待效果,其间张正一数次要走,王源都温言劝住,因为王源担心药物不能生效,到时候还要让张正一想办法,所以不让他离去。
过了顿饭时间,站在床前一眨不眨观察玄宗变化的张德全惊喜叫道:“解药有效了,解药有效了。太上皇好像好多了。”
王源忙上前观瞧,但见玄宗脸上扭曲的面容已经柔和了许多,脸色也红润起来,呼吸也顺畅起来。看样子确实已经转好。李掌柜上前搭了脉搏,翻了眼皮舌头瞧了又瞧,确定药物生效,再无性命之忧后,众人均长松了一口气。里里外外得到消息后,气氛便立刻从紧张不安变得活跃松快起来。
张正一早已不耐烦之极,此刻终于起身对王源道:“大帅,这会可以放老朽离开了吧。”
王源微笑拱手道:“当然,多谢天师,我送送你。”
张正一举步便走,王源跟在后面送他出了玄宗的住处,一直将他送到散花楼南边的院门处。
“今日本是要去兵工厂巡查的,但现在出了这等事,也去不成了。张天师,一个月内,我需要五千枚手榴.弹装备兵马,这事儿也当面跟你说了吧。天师恐怕要加油努力了。”张正一临出门前,王源微笑说道。
张正一回头怒道:“五千枚?你当老夫是骡马么?光给你干活么?炼发火装置的药物耗费精力甚巨,你想要了我这条老命么?”
王源挠头道:“那一个月内,你能造出多少。”
“五百枚。”张正一脱口道。
王源咂嘴道:“五百枚可不成。这样吧,我宽限些,四千枚如何?”
“恕老夫做不到。”
张正一头摇的像拨浪鼓。
“三千枚,不能再少了。”
“一千枚都够呛。”张正一道。
“两千五百枚,这是军令。”
“我管你什么军令,你杀了老朽得了。一千五百已经是极限了。我不眠不休的炼药才成。”张正一蓬松着发髻像个发怒的公鸡。
“哈哈哈,罢了罢了,那便一千五百枚。依着你,成了吧?”王源哈哈笑道。心满意足。本来王源只是希望能带个几百上千枚手榴.弹而已,本着求上得中,求中得下的原则才狮子大开口,被张正一这么一路还价下来,还是得到了一千五百枚的承诺,这已经超过王源的预期了,王源已经很满意了。跟张正一这样的人打交道,不长个心眼玩些手段是不成的。可怜张正一还以为自己胜了,脸上得意洋洋。
当下王源拱手相送,命亲卫们客客气气的将张正一送回兵工厂去,转身来回到玄宗住处,这里已经恢复了正常。内侍宫女们得知玄宗无恙都大为欢喜,若是太上皇真的被毒死了,那么散花楼中伺候的人可都要倒大霉了。
王源进房看了一眼玄宗,见他已经稳定了下来,可能是太过疲惫,似乎已经睡着了。当下也不打搅,轻轻退了出来。来到廊下,张德全噗通一下便跪倒在王源的面前连连磕起头来。
“相国,今日若非您来了,太上皇便没命了。咱家替太上皇谢谢相国了。”
王源笑着扶起他道:“张德全,你可莫要这样。救太上皇也是我身为臣子的职责嘛。应该的,应该的。”
张德全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王源忙拉住问道:“这是作甚?”
张德全叹道:“咱家之前嘴巴贱,猪油蒙了心。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便跟着乱说话。别人说相国有异心,想要对太上皇不利。我便也都信了,还在太上皇面前说了好多您的坏话。可是今日之事后,我才知道相国才不是那样的人。相国若是想对太上皇不利,今日大可袖手不管。我太蠢了,怎能信他人流言,相国可是我大唐的大功臣啊。”
王源心道:我救他有我自己的目的,可不是对他忠心。但这样的话当然只能在心里说说而已,张德全既然认为自己是忠君爱国之人,便让他这么认为吧。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对我不利的话我听的多了,倒也没什么。张德全,你也莫放在心上。好生的看护太上皇,我稍后再来看望太上皇。”
“相国放心,这一回咱家寸步不离,再不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小山子那狗东西,敢坏了规矩闯出大祸来,我也饶不了他。咱家这便命人将他活活打死,教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坏了规矩的下场。”张德全咬牙道。
王源有心劝阻,但张张口却没说话。虽然下毒的不是小山子,但他的行为确实差点酿成大祸。没有规矩便没有方圆,便会一片散沙,处处纰漏。若不严惩这些没规矩的人,后面便会出更多的意外。不仅这个小内侍,亲卫营中的那个叫丁小一的亲卫,也是要严惩的。虽不会要他性命,但一顿酷刑是免不了的,而且他也铁定不能留在亲卫骑兵营中了,发配到炮营去当苦力推车,或者去步兵营冲锋陷阵去,总之绝对要让他人有所警醒。
“此事你看着办便是,你一定要约束好散花楼中之人,现在看来有人要害太上皇的性命,我查清之前,你这里不能出差错。”王源点头道。
“相国放心,再出差错,您砍了我便是。”张德全连声道。
……
王源离开散花楼出来,但见大街上已经是一片闹腾。赵青正带着亲卫营骑兵满城搜捕,闹的鸡飞狗跳。王源骑马来到东街上,但见高仙芝和李宓正并骑而来,见到王源,两人飞驰而至。
“怎么回事?赵青谭平跟火烧了屁股一样,让我关了四城禁止人员出入,带着亲卫营满城搜捕了起来。大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宓迫不及待的问道。
高仙芝也是一脸的疑惑,等着王源回答。
王源沉声将玄宗中毒的事情说了一遍,高仙芝和李宓均勃然变色。李宓惊愕半晌,忽然冒出来一句:“这……不会是大帅干的吧。”
王源苦笑无语,这李宓确实是老糊涂了,怎么问出这样的话。王源除了翻白眼之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高仙芝呵呵笑道:“李老将军,此事怎么可能是大帅作为?大帅要对太上皇不利,还需要用下毒这等手段么?而且你也不想想,大帅若是对太上皇不利,于大帅有何好处?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李宓扶额笑道:“哎呀,我这糊涂脑袋,怎么会这么想?大帅莫要见怪,老朽是老糊涂了。”
王源苦笑道:“李老将军都这么想,可见此事一旦传出,别人恐怕都是这么想了。我便这么不受人待见么?怎地出了事都以为是我所为?”
李宓连声的解释,又是道歉又是自责。
王源摆手道:“罢了,说笑而已,我背的黑锅那么多,也不在乎这些。但高帅说的对,这件事对我可没有任何好处,这个黑锅我可不愿背。”
高仙芝笑道:“所以赵青和谭平便掘地三尺也要抓到那个卖粽子的,你想知道是谁干的是么?”
王源叹了口气道:“谁干的恐怕不难猜,抓到人只是证实罢了,同时也洗清这可能会背在我身上的黑锅。”
“大帅以为是谁人所为?”李宓忙问道。
王源道:“端午节要到了,端午节之后我要送太上皇回京城,那么这么做的目的不就是要阻止我送太上皇回京城么?而且若是太上皇死在了成都,我可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天下人都会以为,是我杀了太上皇。这一石二鸟之计当真歹毒的很。”
高仙芝点头道:“敢这么做,并且这么做对其有利的只有一个人,便是京城里的那一位了。虽然暂时没有证实,但我敢肯定,非他莫属。居然会对自己的父皇下手,这心肠该有多么的狠毒。想一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李宓惊道:“你们的意思是,这是陛……陛下所为?”
王源冷笑道:“不是他还有谁?袁明远前脚刚走,后脚便出了这样的事,这件事他能脱得了干系么?咱们也不便多说了,我要亲自动手,今日一定要搜查到那个卖粽子的人,我要他亲口证实我的预测。”
高仙芝道:“我帮你,我去西城带人搜查。”
李宓也道:“我去北城。”
王源道:“好,东城赵青谭平在搜捕,那么我便去南城搜捕。咱们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此人。”
第一零四二章 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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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晚霞似火。成都城南的居民区中一片宁静。在院子里织了一天锦缎的秦阿芝终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结束这半日的劳作。秦阿芝夫妻二人是成都城最典型一对夫妻。秦阿芝织的一手好锦缎,丈夫冯阿大则有着一副好身板。平日丈夫冯阿大在街上给人帮工做苦力,秦阿芝便在家中织锦做家务带年幼的孩子。
明日便是端午节了,原本秦阿芝会织到太阳落山才会停歇,但今日收工却要早些。因为明日便是端午节了,她还有些为了明日的端午节准备的事情要做。割来的艾枝要提前用水泡好,明早起来烧了艾水后全家人要以艾水洗个澡。还有丈夫的夏衣的纽扣还有两颗没有盘好,早早吃了晚饭还要将纽扣给盘上。从街上买来的几朵花也要绑扎起来浸在清水里防止枯萎。明日上午岷江上有龙舟竞渡,一家子都要去瞧,自己和孩儿都要戴花去。对了还要将自家包的一锅粽子蒸好,明日也要带着去吃,那可是明日一天的饭食。
秦阿芝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手里却一点没闲着,麻利的将织机小板凳纺锤等物收拾着,眼睛还朝着院门外看着。今日丈夫也说了要早些下工回家,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叮嘱他的回家前顺便去买些肉回来的事情。端午节了,全家今晚也好好的吃一顿肉,很久没有吃肉了。
秦阿芝想着这些的时候,将装了蚕丝纺锤和数尺长的锦缎收拾进了屋子里,回头再收拾纺机和凳子,纺机和凳子是要放进院子角落的柴房里的,那柴房是专门放置纺机农具等一些破烂东西的。秦阿芝吃力的拖着织机来到柴房门前,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昏暗的柴房门。柴房内塞得满满当当的,只有门口的一小片地方可以放。不过秦阿芝也不需要将织机放的太深,因为织机在未来的一个月时间里是天天要用的。
秦阿芝气喘吁吁的将织机拖进了柴房中摆好,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捶了捶发酸的后腰,举步出了柴房转身来关柴房的门。就在门被被关上的一刹那,秦阿芝的眼睛忽然被柴房矮梁上搭着的草帘所吸引。那道草帘是用来在夏天太阳太热时在屋檐下搭阴凉地好让自己能在阴凉里干活的,那是自己的丈夫对自己的一份爱意。但现在天气还不算热,所以暂时搭在柴房的矮梁上,要用时便可拿出来到河里漂洗一下晾干便可。
但秦阿芝的目光其实并不是被这道草帘所吸引,她是被草帘下方露出的两只黑色的靴尖所吸引。秦阿芝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的看,她确定那是一双隐藏在草帘后的穿着靴子的脚。一瞬间,秦阿芝吓得汗毛倒竖,差一点便惊叫了出来。
那绝对不是自己丈夫的靴子,也不是自己的女儿小翠的脚,那是一双陌生的脚。黑色的靴子像是官靴,自己家里没有人会有这双靴子。下一刻,秦阿芝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下午的时候,城南涌入大量的神策军兵马挨家挨户的搜查,说是在搜查一名逃犯。来到秦阿芝院子里的是三四名个士兵。秦阿芝并不怕这些士兵,这些士兵都是王相国手下的神策军士兵,他们是绝不会扰民的。秦阿芝带着他们将屋子前后内外都搜查了一遍,临走的时候还请他们喝了几碗茶水。送他们出门的时候秦阿芝当时心想,自己这山间破宅子和小院子里怎会有人躲藏?若真有逃犯躲藏,那也是躲在大户人家的层层叠叠的宅院里。
然而,此时此刻,秦阿芝忽然意识到,那草帘后的一双穿着黑靴子的脚的主人,怕便是神策军士兵们下午要找的人了。一瞬间,秦阿芝觉得自己全身都没了力气,两条腿像是被灌了铅一般根本动不得。他本能的想呼喊出声,但她瞬间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丈夫还没回来,家里只有自己和五岁的小女,这个人若真是逃犯,自己这么一喊,怕是会带来可怕的后果。
聪明的主妇竭力镇定住了自己,伸手将柴房门关上,回头朝着在院子里的石磨旁边玩耍的小女儿镇定的道:“小草儿,跟娘去巷子口瞧瞧爹回来没?看爹爹有没有给小草儿买大肉肉吃。”
扎着冲天揪的小草儿答应一声,跑上前来抓着秦阿芝的手。秦阿芝几乎是将小女儿提的离开地面,脚步急促的出了院子。下一刻,她一把抱起小草儿便沿着小巷飞奔起来。
……
神策军东城的军营军营之中,大厅上烛火通明。神策军中的高级将领几乎全部在这里,连韦见素和颜真卿也列席于此。他们都是为了一个人而来,那便是此刻正五花大绑跪在堂下的那名被城南的一名妇人从柴房之中发现并举报抓获的给太上皇下毒的嫌疑者。
太上皇被人下毒的消息在有限的范围内早已传播开来。上午在王源离去不久后,韦见素和颜真卿便赶到了散花楼中探望。之后颜真卿找到王源,要求查明此事严惩凶手。所以,当嫌疑者落网后,王源便也邀请了颜真卿到场参与审讯。因为王源感觉到颜真卿也怀疑是自己动的手脚。王源不愿和他多费唇舌的解释,还是让他亲自参与审讯,以事实来解释要好的多。
“可以开始了,韦左相,颜平章,你们可以审讯此人了。”王源沉声开口,打破了堂上的寂静。为了防止其中有猫腻,颜真卿要求由他来审讯,王源居然答应了他。。
“颜平章,你问吧。老夫给你协助。”韦见素当然知道颜真卿的心思,他已经听了不少颜真卿的啰嗦,言外之意确实是将太上皇被人下毒的事情联系到了不该联系的人身上。
颜真卿当仁不让,微微点头后朝着堂下跪着的那人威严的问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堂下跪着的那人低着头一言不发,眼睛微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从被抓获的那一刻起,他便打定主意不发一言。
“还不老老实实招供。”颜真卿喝道。
“……”那人依旧无动于衷。
颜真卿拍案怒骂道:“还不快说?不说话便可抵赖罪行么?你是什么人?给太上皇下毒之事,可是你所为?”
“……”
所有人都皱着眉头,颜真卿这般问法,会有什么效果?这人既然敢对太上皇犯案,必是抱定必死之心的人,这么问是没有结果的。
“颜平章,不用刑是不成的。”韦见素低声提醒道。
颜真卿皱眉道:“用刑?那岂非有屈打成招之嫌?”
韦见素翻翻白眼道:“颜平章,你可真是书生气。这等嫌犯,你还指望他能自己招供?不但要用刑,而且怕还是要动严刑方可。你若觉得你不用刑便可问出端倪来,我们倒是可以陪你耗着。那也没什么。”
颜真卿皱眉想了想道:“罢了,你说的有道理。来人,大刑伺候。”
一旁亲兵上前来,问道:“用什么刑?”
颜真卿道:“上夹棍。”
王源差点笑出声来。夹棍也算大刑,这可真是笑话了。
夹棍是夹手指的一种刑具,将犯人的手指夹在棍子中间,绞动绳索之后夹棍收紧吃力,达到让人犯手指疼痛的效果。但这样的刑罚其实并不伤筋动骨,威慑力不大。
果然,夹棍上来之后,那犯人虽然面露痛苦之色,但却压根也没开口的迹象。手指被夹的乌青发紫,也没有任何要招供的迹象。
“招是不招?快招。”颜真卿喝道。
“颜平章,这东西是没用的,这等人自知死罪,这等刑罚如何能迫他开口?”韦见素道。
“上鞭子。鞭四十”颜真卿一咬牙喝道。
座上众人轰然绝倒,鞭子有个屁用。
果然,四十鞭子下去,那人全身青紫,依旧一言不发。
“上军棍。打八十。”颜真卿有些发狂了。
“住手。八十军棍直接打死了,那还问什么?颜平章,你这是审问还是灭口啊?”高仙芝忍不住开口道。
“那怎么办?这家伙死硬不开口,你们说怎么办?”颜真卿两手一摊道。
韦见素叹了口气道:“颜平章,看来你是审不了此人了,老夫建议你还是让相国来审的好。”
颜真卿想了想终于点头道:“罢了,你说的是,还是相国来审的好。”
颜真卿起身朝王源拱手道:“相国,这人死活不开口,我是拿他没辙了,还是相国亲自审问吧。”
王源笑道:“颜平章不审了?那么只好我来了。颜平章,这可是你要我审的,可莫说我没给你机会。”
“这个……岂敢这么说,下官对审讯这等死硬之人确实没有什么办法,下官在旁也学一学。”颜真卿道。
“颜平章,那你还不离开你的位置,还占着位置作甚?真是浪费大伙儿的时间。”赵青沉声喝道。
“就是,浪费时间,明明没本事,却还要来审问,当真是不自量力。也就是大帅脾气好,还容他在这里出花样。”众将纷纷议论道。
颜真卿满面羞愧,只能装着没听见离开了主审之位。
第一零四三章 技巧
王源摆手制止住众人的议论,他并不希望众人给颜真卿难堪。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虽然颜真卿和自己已经渐行渐远,但王源并不希望让颜真卿难堪。颜真卿只是个迂腐倔强的书生罢了,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过错,不该受此言语。
王源坐在韦见素身旁,招呼颜真卿也坐在一旁。坐定后定定的看着堂下那位仁兄片刻,缓缓开口道:“这位兄弟,我知道你是个硬骨头,你是打定主意不会开口招供了。因为这件事太过重大,你招供了之后,便将牵扯到更重要的人物,不是你这样的人所能承受的。也许你的父母家人都在长安,所以你即便想开口也不敢开口。我说的对不对?”
堂下犯人披散着头发一动不动,但他的身子明显抖了抖,显然是因为王源的话说到他的心里去了。
“没关系,你不招供也没关系,我其实并不需要你的口供。因为你即便招供出了幕后的指使,我们也没有办法去缉拿幕后真凶。况且,你做的事我们已经一清二楚了,事情的经过我们也掌握的一清二楚,你不说我们也都明白白白。”
“……”
“你定不信我说的话,那也没关系。为了证明你的行动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便来说说你是怎么作案的。你仔细听好了,说得不符合的地方你一定要提出来,否则便当你是默认。距此我们可以定你的罪,你也可以早日一了百了,我们也好向太上皇和百姓们交代了。其实我们并没有想追查的太深,只要有人来认罪便可,谁有功夫去深究此事啊?有功夫我们大伙儿还不如聚一起喝酒听曲呢。”王源微笑道。
众人尽皆无语,大帅这不是逼供,这是诱供。或者说这也不是完全的诱供,而是比诱供更无耻更巧妙的一种骗供。也许这种办法真能够奏效,对这些死活不开口的人来说,你越是要问清楚,他便越是不说。一旦表现的无所谓,他会觉得心中的秘密一钱不值,那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你是随袁明远一起来成都的。只不过你并不在袁明远随行的名单之中,你是扮作车夫赶着赏赐的大车一起来的。这样在袁明远离开成都后,便没人注意到你这么一个车夫留在了成都城中没有离开,是么?”王源沉声问道。
人犯没有说话,但他的心中甚是惊讶,因为王源说的正是真相。
“好,你沉默便是表示默认。师爷,记下来当口供。”王源微笑道。笔录的师爷悬笔半天,终于有了笔走龙蛇的机会,当即刷刷刷记了下来,蓄力许久的这几十个字写的龙飞凤舞笔力透纸,师爷觉得自己的书法在今日得到了巨大的突破,心里思索着是否应该事后重新誊录口供,保留这几十个平身写的最得意的字。
“袁明远来成都的最大目的是要去见太上皇的,但我告诉他太上皇没在成都,袁明远是一定不信的。然而那天颜平章或许是喝多了酒,在酒宴上透露了些消息,袁明远断定我是在骗他,所以当晚他便派了人要摸进散花楼太上皇的住处一探究竟。然而却被散花楼守卫给射杀了。是不是?”
“……”那人依旧沉默。
师爷提笔要写,王源摆手道:“这个不用记,我只是告诉他我知道袁明远干的那些事罢了。”
师爷忙住了手。座上很多人是第一次知道颜真卿透露了消息给袁明远的,顿时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颜真卿。颜真卿感受到了众人眼中的愤怒,但他却并不胆怯,沉声道:“确实是我说的,但我只是不懂为何相国要编造理由,不让袁明远见太上皇。那可是陛下派来见太上皇的人啊。”
王源微笑摆手道:“颜平章,马上你就会知道原因的,稍安勿燥。我也并无怪罪你之意。”
颜真卿皱眉坐下,王源对着堂下犯人继续道:“袁明远离开成都后,而你却留了下来。你留下来的目的自然便是要毒害太上皇了。你扮作卖粽子馒头炊饼的人,连续数日在散花楼旁转悠,寻找机会。你天天在围墙外高声叫卖,便是希望能让散花楼内的人听见。今天早上,你的计策终于奏效了。你叫卖粽子的声音被太上皇听到了,太上皇果然想吃粽子,谁不想在端午节吃几个粽子?所以那小内侍托了守卫来买粽子的行为你看在眼里。卖粽子的时候你还特意问了一句,是什么人要吃粽子。当得知是太上皇想吃粽子的时候,你便拿出了三只掺了银针也探测不出毒物的粽子卖给了他。那粽子里的毒是石火散是吧,那是一种丹毒。我说的这些对是不对?”
那犯人已经惊愕的抬起了头来,王源所说的话都是他干过的事情,而且没有半点虚言。原来这个人并不是虚张声势,自己的一言一行确实全部在他掌握之中。连自己的心理都被揣摩的清清楚楚。
“看来你无言反驳,这也是事实。师爷,记下来。”王源摆手道。
师爷下笔如飞,快速记下了这一段描述。
王源继续道:“顺便告诉你一句,你没有得手,太上皇被救了,现如今已经恢复了过来,将养几日便可痊愈。那石火散确实能瞒过银针探毒。但可惜的是这种可以瞒过银针探毒的毒药不算霸道。你们没用其余几种也可以防止被银针探出的毒药,是因为那几种毒药虽然也可以毒杀太上皇,但都是可以被查明毒性,可以对症下药解救的。你们以为石火散这种丹毒是太医和郎中辨别不出的,所以宁愿药效缓慢也使用这种丹毒,便是希望一击得手。而且哪怕是毒错了散花楼中的其他人,也因为查不出死因而不了了之,没人会追究此事。还以为是生了暴病而死。是不是这么想的?”
那犯人已经呆呆的看着王源发愣了,这确实是选择丹毒石火散的原因。便是不想被辨别出毒性,就算是其他人吃了粽子死了,也怀疑不到是被下了毒。那么便可不会引起轩然大波,还有回旋的余地。这一切居然全部被他人洞悉了。
王源看着他的脸色,知道自己的猜测正中真相,心中也自得意。刚才的这些话自然有的是已知的事实,但根据事实推断出来的前因后果和心理活动才是显本事的时候。现在看来,自己的脑子够用,推断出来的正是作案者的本意。
师爷已经不用王源吩咐,便记下了这一段。还私自添加了一句私货,在模拟犯人招供的供词后面写了一句:相国神机妙算,如临其境。当真令魑魅魍魉难以遁出相国法眼。想了想,跟口供没什么干系,叹了口气提笔划去。
“然则整个案情便水落石出了。你跟随袁明远而来,姑且不管是不是袁明远指使你毒害太上皇,但你的作案行为是昭然若揭了。下毒毒杀太上皇的便是你,这一点已经定论。然则我们可以小小的做一些推断,这些事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因为我们只是要惩办你的罪罢了,我们只会认定你是真凶。但这小小的推断也许会很有趣,反正时间还早,不妨我推断一番,你再听听我说的对不对。”王源笑道。
那人犯已经不在低头,他更想听的正是王源即将到来的推断。就像是解一个谜团时,对方不点到这谜团真正关键之处,知晓谜底的人心里总是会不舒坦。自己此刻正处于一种极为不舒服的状态之中,因为自己只不过是个跑腿行动的小人物而已。
“唔……让我来猜猜你的身份吧。看你的身形和走路的架势,以及你手掌指头上的老茧和粗皮,我觉得你不是一名普通车夫。你手上的老茧是长期抓握兵刃而形成的。当然干粗活的人手上也有老茧,但他们的皮肤会粗糙黝黑,不想你这般白皙光滑。而且你脚上穿的是官靴,你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装扮的很像一个普通百姓,但靴子没换是硬伤。我猜是觉得其他靴子不合脚吧。毕竟官靴是咱们大唐穿着最舒服的靴子了。所以,你的身份其实只是一名跟随袁明远一起来成都的禁卫罢了。我说的对不对?”
“是又如何?”那犯人终于沉声开口了。这一开口,竟然让堂上所有人松了口气。经验丰富的审讯人员都明白,一个人最怕的便是死活不开口,从头到尾不开口的话,天王老子也没法子。但只要他开了一句口,便表明他的心理防线已经有了缺口。
“你承认便好,敢作敢为才是真汉子。到底你没有否认你的身份,你倒也不是个藏头露尾的鼠辈。”王源笑道。
“可是你却也猜错了,我是禁卫军军官,但却不是那袁明远的随从。他算什么东西,到要我来给他护卫。凭他也配,”那人犯冷声道。
王源呵呵笑道:“看来你的身份不低啊,话都到了这个份上,该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了吧。”
“告诉你们也无妨。本人乃禁军龙虎右卫前营统领庞龙。坐不更名,行不改姓。”那人犯冷声道。
“龙虎右卫?”王源有些犯迷糊。
韦见素凑在王源的耳边低声道:“那是李光弼辖下新命名的禁军。将禁军分为风云龙虎二卫,负责禁内守卫。”
王源微微点了点头,这一点并不出乎意料之外,这件事必有李光弼参与的影子,此刻终于得到了证实。
第一零四四章 内情
(硬撑着码了两章,重感冒简直太痛苦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原来是庞统领,幸会幸会。既然庞统领自承身份,那么这件事其实已经很明了了。我承认我猜测有误,我本以为你是袁明远下令留下来毒杀太上皇的,但看来袁明远和此事无关。真正给你下命令的是另外的大人物是么?”王源微笑道。
庞龙沉默片刻道:“我不说话并不代表默认,我只是不想回答你的问题。事情既然已经算在我的头上,你们杀了我便是。”
王源笑道:“那是自然,我说了,我对后面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我只需要知道是谁下毒的便可以了,这样我便可以向太上皇交差了。但庞将军,你甘愿一人领责,虽让人敬佩,但却也是愚蠢的很。你想一死了之以权忠义,但我敢保证,你一死,会被当做逆贼处死。谋害太上皇的罪名你难道不知道会诛灭九族么?你可是害了你在京城的家人和所有亲戚呢。你这样的人应该亲眷不少吧,几十甚至上百人便会因你而死呢。”
“怎么可能?李大帅明明答应过我……”庞龙话说一半赶忙住口,因为他惊觉失言了。
“李大帅?李光弼是么?他给你做了保证,说一定不会对你的家人下手是么?”王源站起身来,冷声喝问道。
“你套我的话,我不说了。一个字都不提了。”庞龙怒道。
王源呵呵冷笑道:“庞将军,我敬你是条汉子,所以才跟你客客气气的。你莫非以为我们真的拿你没办法么?适才审你的是颜平章,他是个君子,故而你不说话,他也撬不开你的口。或者说他不屑于用严刑逼供这一套。但本人可不是什么君子,我有千万种办法叫你开口。你自忖骨头硬不怕死,但这天下可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颜平章只会给你上夹棍,打你几鞭子。若本人动手,便是哑巴,我也能叫他开口。”
庞龙怒道:“我庞某人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若是打定主意,谁也莫想以刑罚教我开口。你们这些刑罚我都能捱的住。”
王源冷笑道:“是么?你捱得住鞭子棍棒,捱得住十套枷么?”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十套枷乃是武帝时酷吏来俊臣设计的十道枷锁,每一道大枷都有名字。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著即承,五曰失魂胆,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这每一道枷锁其实都是一道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以喘不得为例,便是一种重枷窄孔的枷锁。将犯人强行戴上此枷后,因为颈部受到窄小的孔口的压迫,犯人的气管受到压缩变形。经过调节之后形成一种只能进出游丝之气的程度。犯人只能呼吸极为少量的空气,却又死不了,真正进入一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情形之中,可谓是痛苦之极。而且这种枷锁戴的时间长了,大多数人即便捱过来也会变成废人。因为大脑和身体的重要器官缺氧严重,时间长了会造成不可逆的损害,故而此枷一上,便基本上算是个废人了。
再以突地吼为例,此枷以极为沉重的木料打造,重达数十斤。而且这种枷重心不平衡,倾向一侧边角。上此枷时,以绳系犯人发髻悬于梁上,让犯人仅能保持站立姿势。然后以突地吼给犯人戴上,因为重心不稳,犯人的身子便不由自主的旋转起来。因为发髻被系,犯人又不能倒在地上,只能勉力保持直立状态。这样一来,戴枷的犯人便像是一只陀螺一般不断的旋转,直到活活累死或者晕厥吐血
这十套枷是武帝时期以酷吏来俊臣为首的四大酷吏设计出来的酷刑。来俊臣被杀后此刑罚早已严令被废除。甚至后人连提都不敢提,因为这十套枷每一样都可称之为是极尽折磨他人的酷刑。但虽然已经废除并且不许提了,这臭名昭著的十套枷还是人所共知的。王源此刻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庞龙也是面色铁青,吓的瑟瑟发抖。
“或者本人不给你用十套枷,那么请君入瓮又如何?”王源无视众人惊愕的神情,继续冷声道。
庞龙差点便尿了裤子。请君入瓮这可不是什么客气话,这同样是一道酷刑,同样出自来俊臣之手。以大瓮置于炭火之上烧烤,将犯人手脚锁住置于瓮中,随着瓮中渐热,人也会被烤成肉干,这便是此刑罚的残酷之处。来俊臣事发后,武则天欲处死他之前便问他有何刑罚可逼人一定招供,来俊臣便得意洋洋的说出这个办法来。武帝当即便道:“请君入瓮吧。”将来俊臣以瓮烤之法活活的烤死。这样的酷刑和十套枷一样是臭名昭著的残酷之刑。
“我说过了,我不是君子。你欲下毒毒杀太上皇,我有充足的理由逼你招供。还有很多酷刑我也不一一列举了,但我敢保证,每一样都会让你以最快的速度开口招供。但是我并没有那么做,便是因为我敬你是条汉子。你有今日,必也是曾经为大唐效力多年,立下了不少功勋之故。然而你欲毒杀太上皇,便已经抵消了你所有的功劳了。你以为犯下如此大罪,抵赖不招,甚或是想一死了之便可以的么?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坦然招供,将功补过。或可免于牵连亲族,也可给你自己留条痛快的后路,你可要想明白这一点。”
王源冷声说话,双目冷漠的看着抖个不停的庞龙。
庞龙的心理防线早已在王源说出那刑罚的名字时便开始崩溃。当听到王源说可以将功补过,使亲族免于牵连时,他的心理防线便彻底的开始崩塌。他全身瘫软倒在了地上。
“我说,我全说。可是我全家老小都在京城,我若招供了,他们岂非也难逃一死?李平章可是警告过我,事情败露之后我一字不能提,我死了,我的妻儿们将得到照顾。我的儿子还可被授官嘉奖……”
“你不说他们更活不成。因为你给太上皇下毒的罪行事实俱在,在座所有人都听到了刚才本人审问你的话,师爷也记录下了口供。虽然你没说几个字,但你默认我的推理便是口供。你不画押也不成,我们会替你画押。这样你的罪行便将被公之于众。虽然我们无法证明你有人指使,但你的罪行一旦公布,京城中你的家眷便会被陛下和李光弼诛杀。因为他们要撇清关系,他们要表明态度。你明白我的意思么?”王源喝道。
“明白……明白……”庞龙喃喃道。
“况且,你若坦白招供,我或可将此事秘而不宣。只要毒害太上皇的事情不为世人所知,你在长安的亲眷便是安全的。因为你背后的指使者并不知道成都发生了什么,他们还以为你只是没有得手而已。你可明白?”
“你,你当真愿意这么做?”庞龙颤声问道。
“这并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你只要如实招供出内情,我便考虑这么做。其实你我都明白,你只是个马前卒而已,你怎有如此胆量前来成都干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恐怕也是被迫无奈罢了。”王源叹道。
庞龙忽然爬起身来朝王源磕头道:“王相国,我说,我全说了,求你大发慈悲,把我杀了便是,但一定不要将消息散布出去,否则我全家老小,亲眷家族的百余口人怕是都要完了。”
“那你还不快说?”高仙芝冷声喝道。
庞龙终于缓缓开口,坦陈内情。原来,在袁明远前来成都的前一天晚上,李光弼将庞龙召到了他的府中。庞龙作为一名禁军的中级军官,其实单独得到李光弼召见的机会很少。这一次被李光弼召见,庞龙虽然觉得意外,但也欣喜若狂,感觉到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来了。
李光弼很和气,还特意准备了便宴款待庞龙,让庞龙觉得自己似乎在李光弼眼中算个人物了。然而饭后在书房中,李光弼终于说出了召见他来此的目的。他要庞龙以车夫的身份为掩饰,跟随袁明远来成都办事。
庞龙当时便吓傻了,因为来成都办的这件事不是别的事,而是要对太上皇下手。庞龙哪里敢这么做,当时便哀求李光弼不要让自己去这么干,但李光弼既然话已经出口了,又怎会随意容许庞龙拒绝。
李光弼告诉庞龙,他必须按照自己的授意行事,否则便只有一死,因为如此机密之事他庞龙得知了,除了死,他再无别的办法。如果庞龙敢去冒这个险,那么事成之后自己可提拔他为龙虎禁军副统领之职,一下子便可晋升为禁军屈指可数的高级将领之列。
庞龙左右权衡,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命令,因为他别无选择。特别是当李光弼告诉他,这是陛下授意之事后,庞龙便知道自己只能选择去成都冒险了。至于陛下为何要杀太上皇的理由,庞龙也不想知道,他也想不明白。
下定决心后,李光弼便跟庞龙商讨起如何动手的方案。商议来,商议去,办法无非便是两种。其一便是潜入散花楼中对太上皇直接下手;第二套方案,便是要庞龙想办法买通内侍或者守卫下手。但这两种方案显然都不靠谱。因为成都在王源的控制之下,散花楼的守卫也都是王源的人马。玄宗身边的内侍也一个都不认识。潜入或者收买的风险都太高,很可能事情还没办,便已经败露了。于是两人商议到后半夜,定下了以毒药毒杀太上皇的计策。
计策原先是这样的,因为此行有不少陛下送给太上皇的吃穿日常之物。李光弼要庞龙想办法将毒药掺进陛下进供给太上皇的糕点之中。特别是太上皇最爱吃的龙须酥中,太上皇只要吃了龙须酥便大功告成了。而且李光弼心思细密,还告诉庞龙,他将会给他提供一种银针探测也探查不出的毒药,而且一旦中毒后郎中们也根本不懂解救之法的药物,确保事情成功。而且事后根本查不出是被毒杀而死的,便于众人摆脱干系。庞龙大喜过望,也觉得这个办法的成功的可能性更高。而且他想,即便出了干系,也怀疑不到自己的头上,自己只是个车夫而已。于是乎二人商谈了些细节,便定下了这个计策。
次日行前,李光弼给了庞龙一些奇怪的药粉。告诉庞龙,这是丹毒石火散。无色无味的粉末状,更适合洒在龙须酥上,根本看不出异样。庞龙便揣着这石火散,一路提心吊胆的跟着袁明远往成都赶。
在路上,庞龙数次想动手掺杂毒药在龙须酥上,但却一直未能得手。因为袁明远太精细,安排了几名护卫跟着几辆大车监视车夫们,防止他们偷东西。夜晚又命车夫们将大车推到他的帐外命人看管。搞得庞龙一直神神经经的却无法动手。
终于十几日时间抵达了成都之后,庞龙依旧在想办法下手。然而他从护卫们的口中得到了太上皇没在成都的消息,当即便傻了眼。因为李光弼告诉他,若不能得手便不准回来。若是敢私自逃走,便杀他全家。庞龙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在抵达成都的当天晚上,四名随行的禁卫被射杀在散花楼之外后,庞龙立刻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果然后来从其他人口中,他得知了袁明远得到了太上皇就在成都,是王相国不愿意让他们见太上皇的消息。他不知道袁明远来成都的具体任务,但显然,四名亲卫的死把袁明远吓坏了,他第二天便要离开成都回京,并且将车辆货物移交给了王源转交太上皇。这样一来庞龙就尴尬了,一来他再无机会将毒掺入龙须散中,二来他也没有时间去想更好的办法了。于是乎他只能冒险脱离袁明远的车队,在成都城中潜伏下来寻找下手的机会。好在他只是个不起眼的车夫,袁明远对他的消失也并没有注意。这些车夫都是雇佣来赶车的,车到了成都便完成了使命,至于跟不跟自己回去,袁明远可没那功夫去管。
就这样,庞龙便留在了成都,住在城西的一个偏僻街道上的小客栈里。他每天都去散花楼周边转悠,寻找可以动手的机会。终于,他的智商在逆境之下得到了激发,于是想出了个吸引宫内的内侍出来买吃食的办法。办法虽笨,甚至庞龙也没想到会有成功的可能,他只是情急之下的一种尝试而已,但却没料到果真奏效了。那日从看守的守卫口中得知想吃粽子的是太上皇之后,他便将三只掺了石火散的大粽子交给了守卫。
他没敢立刻离开成都,因为他想确认事情到底有没有成功。然而就是这么一耽搁,却发现自己再也出不了城了。城中开始的大搜捕逼着他到处躲藏。本以为在南城的那家已经被搜过的院子的柴房里能逃过这次搜捕,却不料栽在了一名民妇的手里。
在庞龙供述的过程中,堂上鸦雀无声,除了师爷手中那只在供状上沙沙游走的笔尖的声响之外,其余人都目瞪口呆的听着庞龙断断续续的话语。当庞龙的话语结束后许久,堂上众人才忽然如同一堂水鸭子一般嗡嗡议论起来。
即便事前已经预测到了大部分情形,但当这一切从庞龙口中说出来是,王源还是感到了一丝寒意。李瑁真的敢什么都做,为了皇位割地割城抵押借兵,为了避免玄宗回到长安后的不确定的麻烦,他除了暗示玄宗之外,还真的派人来要杀了他的父皇。可见,为了保住他的皇位,他什么都能干的出来了。
“相国,口供录好了,请相国过目。”师爷捧着满纸蝇头小楷的供状走到王源面前,将口供递给王源。满心欢喜的期盼着王源的口中能吐出几个字:你的书法很好嘛。
然而王源似乎并不在意他写的字的美丑,而是快速的看了一遍后递还给他。“拿去给庞龙瞧一瞧,没问题的话便让他画押。”
师爷略觉失望,都说这相国是文人,怎地无惺惺相惜之心。心中颇有些明珠投暗之感。
庞龙趴在地上,将供状看了一遍,抬起头来看着王源道:“王相国,我全招供了,你能不要将这件事闹大么?能别让我的家眷们被他们给杀了么?”
“签字画押,废什么话?我家大帅要怎么做,难道还受你约束不成?”谭平喝骂道。
庞龙长叹一声,提起笔来在供状下方颤抖着画了押。但听王源的声音响起道:“押下去,好吃好喝的待着,不准欺负他。”
几名亲卫将庞龙押出门外。堂上众人依旧在议论纷纷。王源摆了摆手,众人安静了下来。
王源沉声道:“诸位,事情你们都亲耳听到了。这件事事关重大,诸位都是知情人,但我希望在座众人都不要乱说话。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必会掀起轩然大波。我想还是等我禀报了太上皇之后在做定夺。”
众人明白,王源这淡淡的几句话便是封口令,这里绝大多数都是神策军的军官,当然都不会违背王源的命令。
王源转向韦见素和颜真卿道:“韦左相,颜平章,这件事我希望你们也不要传出去,一切待见过太上皇后再定夺,你们看如何?”
韦见素点头道:“全凭相国定夺。”
颜真卿也白着脸道:“对对对,不能乱说出去,此事必有蹊跷。这人一定是在胡乱攀咬,陛下和李光弼怎会指使他做出这等悖逆之事?这完全没有理由,他是在胡乱咬人。相国,你不能信他。”
韦见素皱眉道:“颜平章,口供俱在,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颜真卿道:“口供不足以说明一切,动机何在?陛下为何要在背后指使人毒杀太上皇?这根本没有道理吗。这么荒谬的事情怎能教人信服?”
王源甚是无语,苦笑着道:“颜平章,那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是不是要陛下和李光弼亲口承认了?那恐怕永远你也得不到真相了。”
高仙芝在旁冷声道:“颜平章,动机还不简单么?太上皇在成都被人毒杀了,那么是谁之过?谁将担负这个天大的责任?”
颜真卿咂嘴道:“你是说,陛下命人来害了太上皇便是为了栽赃陷害王相国么?这完全说不通嘛。你们怎能有这样的想法,这可是大逆不道的想法。你们真奇怪,莫忘了你们是大唐之臣,怎敢如此亵渎陛下?妄自揣度?陛下怎会对相国这么做?袁明远宣旨时我可是在场的,那是多么大的恩典,足见陛下对相国的尊敬和恩宠。你们不是都听到了么?”
高仙芝欲待反驳,王源忙摆手笑道:“好啦好啦,莫要说了,这件事本就没有定论,二位也不必为此争执。口供确实不能说明一切,颜平章有保留意见的权利。高帅便莫要跟他争执了。”
高仙芝知道王源是不希望自己跟颜真卿当堂争执,因为跟颜真卿这人其实也没什么好争执的,这个人要不就是装糊涂,要不就是迂腐不化,争执也无结果。于是便也不再多言。
王源转身扫视堂上众人,沉声道:“再重申一遍,所有人出了此门都严禁谈及此事,不管你们心里对此有什么见解和想法,都给我闭紧了嘴巴。我要去进散花楼去探望太上皇,各位散了吧。”
众人轰然应诺,各自起身拱手缓缓散去。王源和高仙芝并肩也往堂外走。身后颜真卿快步跟上来到:“相国,此刻去探望太上皇恐不妥当吧。相国若是将这人攀咬的口供禀报太上皇,恐对太上皇龙体是个打击呢。”
王源转身看着颜真卿道:“颜平章,我是何人?”
颜真卿愣了愣道:“你……是相国啊。对了,还是西平郡王。”
王源道:“所以我的官职在你之上,爵位在你之上是么?”
“这个……当然。相国何意?”颜真卿不解道。
“既然如此,我要做什么,大概无需你颜平章批准吧。颜平章,做人可以迂腐任性,但不可没上没下。我敬重于你,所以才对你不分上下之礼。但你若以为这样便可放肆,对我大呼小叫指手画脚的话,便不要怪我不给你面子了。摆正你的位置。你退下吧。”
王源淡淡说完,转身和高仙芝并肩而去。颜真卿张着嘴巴呆呆的站在那里,周围的将领们从身旁经过,鼻孔里都发出冷哼之声,目光也带着冷漠。颜真卿觉得自己似乎被全世界都抛弃孤立了一般。
“我怎么了?我颜真卿自觉一切为了朝廷为了大唐着想,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我质疑这些难道不对么?王相国,我并非故意让你不高兴,我只是就事论事啊,难道这样也有错么?”颜真卿心里也觉得甚是委屈和不解。
第一零四五章 推诿
庞龙的口供其实很有疑点,王源便听出了其中很多的毛病,只是他不愿当场说出来罢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显然对此抱有疑点的不仅自己一个人,出了东门军营后,在并辔前往散花楼的路上,高仙芝便主动的提出了其中一点。
“贤弟,刚才人多口杂,那庞龙招供的口供之中有些让人不解之处,我也没有公然的提出来。但我觉得,应该私下里说清楚这件事。否则整件事似乎难以说得通。”
王源笑道:“兄长。让我来猜猜,是不是觉得派出这庞龙来下手,其实是多此一举?”
高仙芝点头道:“正是如此。难道你也有这种感觉么?既然要下手毒杀太上皇,又有合适的毒药,只需下令袁明远直接在进贡给太上皇的龙须酥中洒下毒药便可。又何须多此一举叫出个庞龙来办事?而且那庞龙说,一路上袁明远防范甚严,根本没有下毒的机会。我就不明白了,袁明远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么?怎地会自己人防着自己人?这不是很奇怪的事么?”
王源微微点头道:“兄长,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既要在龙须酥中下毒,直接让袁明远动手岂非快捷方便?那袁明远也定不敢推辞。可从袁明远来成都的言行来看,他应该根本没有要毒杀太上皇之心。别看他手下人夜闯散花楼,但那不是要行凶,而是因为他觉得我骗了他而已。”
高仙芝点头道:“会不会是。若袁明远在贡品上下手的话,此事便太过明了,也无回旋的余地。若太上皇因为吃了李瑁送来的贡品而被毒杀,便百口莫辩了。所以才让庞龙暗中前来行事。但也不对啊,庞龙说他半路上是打算在贡品中下毒的,但是因为袁明远防备甚密而没有办法下毒。庞龙这么干不还是让袁明远背黑锅么?还是要把火烧到陛下头上么?”
王源呵呵笑道:“兄长,你想过没有。有没有可能庞龙此行根本就是受李光弼派遣,而此事李瑁一无所知?”
高仙芝惊愕道:“你是说,李光弼背着李瑁派人来杀太上皇?他怎敢这么做?”
王源沉声道:“如果太上皇死在成都,不但可以往我身上泼脏水,还可为李瑁铲除心中的一块块垒。这件事怎么都是很划算的,以李光弼的精明,必然早已看清楚了局势。但李瑁或许没有弑父的胆量,李光弼不敢明言,便暗中派人来解决此事,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高仙芝皱眉微微点头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这种可能。这么一来,事情便能说的通了。那庞龙可不管谁背黑锅,只要能得手便可。袁明远倒也并非特意防范,只是循例做事罢了。可是李光弼起码应该避讳一点,那就是避免将这件事和袁明远等人联系起来,否则岂非是引火烧向李瑁?他不应该没交代庞龙啊。”
王源呵呵笑道:“他定是已经想好了对策了,即便火烧到袁明远身上牵扯到李瑁,他也定有办法应对。他这么做只是帮助李瑁下定决心罢了。李瑁毕竟优柔踌躇,他不推李瑁一把,李瑁干不了大事。譬如灵州登基之事,便是他让李瑁下定决心登基的。”
高仙芝点头道:“我明白,那么这绝对是一种可能。”
王源微笑道:“是啊,这只是一种可能而已,或许我们根本就猜错了。但其实我们根本不用纠结此事,这件事也许根本没有那么复杂。也许真相其实就是袁明远这个人办此事不太合适,故而他们选了庞龙来办事罢了。这等事李光弼自己做主的可能性其实也很小,十之**是得了李瑁的默许的,否则他李光弼以后可别想舒舒服服的活下去,毕竟他杀的是太上皇,虽是为李瑁着想,但杀父弑君的罪名可不是他李光弼敢于独自承受的。又或者那只是庞龙招供时的口误,这等人说话不尽不实瞎编乱造混淆视听也是有可能的。总而言之,咱们也不用纠结这些了,总之无论他们是何种企图,现在已经被我们给挫败了。不管李瑁和此事有无干系,他这个锅是背定了。兄长,我得去散花楼看看太上皇了。你一起来么?”
高仙芝摆摆手道:“我便不去了,我要回府歇息了。贤弟你去见太上皇便是,告诉他,恭喜他生了个孝顺的好儿子。”
大笑声中,高仙芝骑马拐上向南的街道,王源也笑着拨马往北,朝着散花楼而去。
……
玄宗傍晚时分便清醒了过来,他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但他只觉得全身酸软头晕目眩,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在昏迷之前剧烈的腹痛的感觉依旧记忆犹新,但此刻虽然身子不舒服,但那剧烈的疼痛已经消失了。
然后,他从张德全的口中得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是源于那几只买来的粽子,那粽子里居然被人下了毒,差点毒死了自己。幸亏王源请来了高人来给自己解了毒,否则自己恐怕早已丢了性命了。
“太上皇啊,奴婢以前误解了王相国了。奴婢总觉的王相国心怀不轨,强硬霸道,还将太上皇几乎囚禁在这散花楼里,总觉得他是狼子野心。但现在奴婢才明白了,原来王相国是要保护太上皇呢。上次有几人夜闯散花楼被射杀了,现在又出了这么件事。可见有人成心要加害太上皇。幸亏有了王相国的严密保护呢。您是不知道,王相国知道您中毒后急的不行,幸亏他处置得当……”
张德全一边给玄宗喂着安胃定心的冰糖莲子羹,一边轻声的絮絮叨叨着。玄宗一口口的喝着莲子羹,眼睛微微的闭着。用尚且没有完全恢复的大脑思索着这件事。玄宗其实得知自己中毒的第一反应便是王源要害了自己,但得知王源又救了自己之后,玄宗却又不敢肯定了。他若是想杀自己,为何又要救活自己?演戏博得自己的好感?现如今的王源早已不需要这么做了。那日他便强硬的宣布自己必须回京,那便表明在王源眼中,自己其实已经毫无反抗的能力了。事实也是如此,自己这个太上皇又有什么值得他王源看重的呢?
然则,下毒者另有其人。又是谁要至自己于死地呢?玄宗的脑子里闪过一些念头。但他不敢乱想,他不想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是真的伤心心痛之极了。
“……相国说……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个下毒的人,相国调动兵马封锁了全城,现在天都黑了,不知道抓到没有。不过相国说晚间来探望太上皇的。此刻也应该来了吧……”张德全兀自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将一勺勺的冰糖莲子羹喂到玄宗的嘴巴里。
一碗莲子羹喂得快要结束的时候,外间一名小内侍的声音隔着门幕响起:“启禀太上皇,王相国前来探望太上皇,是否召见?”
张德全一听,喜道:“说曹操曹操到,王相国来了。太上皇?可有精神见他?”
玄宗肚子里有了汤水,精神已经好了不少。微微点头道:“扶朕坐好,给朕擦擦脸。”
张德全忙答应了,从铜盆之中拧了一把布巾,替玄宗仔仔细细的擦了脸,再将玄宗的发髻整理了一番,扶着玄宗坐好。
“去请王源进来。”玄宗道。
“遵旨。”张德全快步出来,见门廊下的灯光下,王源正负手背对着自己站在那里,仰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
“张德全见过相国,太上皇请您进房觐见。”张德全满脸笑容,躬身对着王源的背影拱手道。
王源进了玄宗的卧房,上前行礼,口中道:“臣王源见过太上皇,太上皇身子觉得如何?”
玄宗脸上满是笑容,无力的摆摆手道:“王源,你来啦,朕已然无恙了,就是身子有些倦怠无力。免礼平身吧。张德全,给相国搬把椅子,给相国上茶。”
张德全忙连声的应了,搬过椅子来放在床头,又命人去沏了茶来。王源借着灯光端详着玄宗的脸色,发现玄宗的脸色已经有些红润了,精神也好了不少,看来身子恢复的不错。虽然年纪大了,但这么多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身体的底子还是不错的。
“王源,朕全听张德全说啦,今日若非是你,朕恐怕现在已经早已魂归黄泉了。朕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朕。”玄宗缓缓开口道。
王源微笑道:“太上皇莫要这么说,太上皇无恙便是社稷百姓之福。天下万民之大幸。”
玄宗摇头道:“什么百姓之福万民之幸。朕如今只是个等死之人罢了。虽然朕感激你救了朕,但其实朕便是今日被毒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朕对自己的死活已经无甚关切了。”
王源忙道:“太上皇切莫说这样的话,太上皇还是我大唐军民的主心骨呢。只要太上皇还在世,以太上皇往昔之威,便足可震慑宇内宵小。这也是有人意图加害太上皇的原因,因为他们怕您,所以便要害了您。”
玄宗看着王源道:“震慑宵小么?朕真有那么大的威严就好了。朕现在是落毛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咳咳,这个……还是不说这些了。听张德全说,你在全城搜捕下毒毒杀朕的凶手,不知道可抓获了凶嫌?”
玄宗本是要对自己的处境发一番感慨的,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句话说了一半便赶忙住口。这会让王源理解为自己在骂他。自己确实被王源欺负的够呛,然而这些话又怎能当着王源的面说出来。现在自己就是那只落于平阳的老虎,而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恶犬。虎已经无力伤人,恶犬却可致命,老虎也不得不看着恶犬的眼色行事了。
王源对玄宗的比喻假作没听见,似乎是玄宗比喻不当的失言,但其实这正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自己无论救他多少次,无论帮他卖命多少次,恐怕在玄宗眼里,自己还是他最大的敌人。
“太上皇,臣正是因为此事而来的,臣确实抓到了下毒的凶手,经过臣紧急提审,现已查明了事情的经过。”王源沉声道。
“哦?是谁要置朕于死地?凶手在何处?”玄宗叫道。
王源迟疑道:“太上皇,臣不知道该不该将真相禀报于太上皇知晓。臣恐担心太上皇会受不住这样的结果,恐怕会让太上皇生气动怒,伤了龙体。”
玄宗心中笼罩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一方面他忽然不太想知道是谁要毒杀自己,因为他担心自己的预感会成为现实。但另一方面,他又很想知道结果,他要明明白白的知道,到底那个自己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的人是不是背后的凶手,他是不是会狠毒到如此的地步。但其实,玄宗心里明白,如果真的是自己预感的那个结果,这个结果无论他想不想知道,王源都会让他知道,他是拒绝不了的。既如此,还不如面对现实。
“你不用担心,朕还没那么脆弱。朕什么都扛得住。告诉朕,谁是凶手。”玄宗反而平静了下来。
王源微微点头,他佩服玄宗的定力和城府。这个人即便到了今天的地步,已然是冷静而且清醒的。几十年在权力的巅峰上浸淫打滚,这种历练所得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得到的。
王源缓缓伸手,从怀里掏出了庞龙的口供供状,缓缓的递了过去。玄宗目光犹疑的接过供状,在床头灯烛的明亮灯火下一字字一句句的仔细看了起来。
屋子里静的吓人,一只蚊子不知从那里钻了进来,小小的身影在玄宗抖动的手掌旁飞舞,嗡嗡的叫着,寻找着落脚下嘴之处。然而,玄宗手中的纸张的突然滑落,让它惊的煽动翅膀飞逃向黑暗的角落。
玄宗手中的供状缓缓的滑落在了被子上,他的眼睛满是愤怒和痛苦,整个身子似乎都在颤抖。
“太上皇,你还好吧。”王源低声问道。
“这个孽障!”玄宗扬起手来狠狠砸在床边的红木上,紧接着数拳击下,打的蓬蓬有声,口中咒骂不绝。
“太上皇,您怎么了?”外边候着的张德全听到动静,吓了赶忙冲了进来。
王源朝张德全挥挥手道:“张德全,太上皇没事。你出去,带着人走得远远的,不许任何人在外偷听,否则,唯你是问。”
张德全愣愣的站着不动,玄宗捶胸顿足了一番后终于平静了下来,抬起头来对张德全低声道:“张德全,你带人离得远远的,朕和相国有要事商谈。”
张德全这才缓缓转身出门,一挥手,带着伺候的几名内侍和宫女出了堂屋,带上了屋门。
王源静静的看着玄宗,玄宗垂着头坐在床上,两人很久都没说话,屋子里又忽然静了下来。那只蚊子也不知何时又开始嗡嗡飞舞,伺机嗜血。
“王源,这份口供当真是庞龙亲口供述的么?”玄宗缓缓开口道。
王源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到这个时候,玄宗还在问这样的话。要么是不想承认这份口供,要么便是怀疑自己在栽赃陷害。王源岂容他质疑此事的真假。
“太上皇,审讯庞龙时,共有成都文武官员十多人在列。其中包括了左相韦见素和平章政事颜真卿。审问时颜真卿动了夹棍可鞭刑,但庞龙并未招供,后来是臣亲自审问的。臣审问时未动刑罚。那庞龙良心发现,主动招供的。陛下若有疑问,可召颜真卿韦见素或成都太守李宓等人前来印证。”王源道。
玄宗忙道:“王源,你莫误会。朕不是质疑你们审讯口供的真假。朕是担心,有人利用这个庞龙胡乱攀咬,挑拨离间。”
王源微笑道:“太上皇,庞龙胡乱攀咬恐怕是不成立的。试问,庞龙这么做的目的何在?他攀咬谁也攀咬不到陛下和李光弼头上。若说他攀咬我的话,倒还情有可原。毕竟臣身上背着太多的黑锅,或许攀咬臣还更可信些。这件事从前因后果来看,是没有什么纰漏的。但有一点尚未得到证实,庞龙口供说是李光弼指使他毒杀太上皇,李光弼是打着陛下的名头的,但庞龙并未得到陛下亲口指示。那么是否当今陛下参与了此事,还需打个问号。臣目前也并非完全的相信这份口供,臣不能仅凭这份口供便断定李光弼和陛下真的是背后的主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便是这个庞龙是跟随了宣旨的袁明远从京城前来行凶,那么整件事的可信度便提高了不少。”
玄宗缓缓点头道:“你的话有道理。也许是李光弼自作主张,并非瑁儿的本意。这件事扑朔迷离尚未定论,朕觉得也暂时难以断定事实真相。”
王源点头道:“所以臣才告诉所有人不得将此事泄露。现在为止,消息控制在知情的十几人之中,尚未泄露出去。臣来见太上皇,便是请太上皇定夺此事。”
玄宗道:“你做的很对。这件事不能泄露出去,否则便要翻天覆地了。朕相信瑁儿不会这么做,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王源咬着下唇沉吟片刻,低声问道:“太上皇,臣只想问问太上皇,若此事当真是陛下和李光弼合谋作为,太上皇该怎么办?”
玄宗愣了愣摇头道:“不可能,朕不信有这种可能。朕绝不信。”
王源道:“太上皇你不能否认有这种可能。李光弼怎敢独自做出这等事来。李光弼和太上皇您之间有什么恩怨?他要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他的动机何在?”
玄宗皱眉喝道:“李光弼没动机,难道瑁儿便有动机么?瑁儿已经贵为天子,朕也已经传位于他,他这么干对他有什么好处?你说,你说。”
王源静静的看着玄宗半晌,叹了口气低声道:“当今陛下有无动机,臣不知道。太上皇既说没有动机,那便没有动机吧。太上皇,臣今日觐见便是来探望太上皇的身子,顺便禀报此事的。臣回去后会封锁消息,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太上皇便请好好的将息吧。臣告退了。”
王源站起身来,躬身行礼,转身朝房门外走去。
玄宗呆呆看着王源,在王源要出门的刹那,玄宗忽然大声叫道:“王源,你留步,朕还有话要跟你说。”
王源转身来皱眉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玄宗叫道:“端午节后你还要送朕回京城是么?朕现在身子如此虚弱,你还要送朕回去么?”
王源静静道:“太上皇放心,臣会安排舒适的车驾,保证太上皇一路安适的。”
玄宗面露愤怒之色,怒道:“朕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要送朕走?朕想留在成都将养身子都不成么?”
王源静静道:“天下平定,太上皇回京是正正当当顺应民意的行为。我已经问了相关人等,太上皇的身子已然并无什么大碍了,很快便能恢复。平叛已经两月有余,我若老是留着太上皇在成都,天下人都会以为是我王源控制了太上皇的自由。臣不能留太上皇在成都,这件事是早已定下的。太上皇大可放心,臣会派郎中随行,趁着初夏气候适宜景物怡然之际,一路缓缓回京,不但对太上皇身子无碍,反而会有好处。”
“不,朕不走,朕不走。朕死也死在成都。你休想逼朕离开。”玄宗怒喝道。
王源冷声道:“太上皇在担心什么?太上皇为何决意不回京城?京城有对你那么孝顺的新皇,还有太上皇的大多数故臣旧将,太上皇去京城难道不比在这散花楼中好?陛下连散花楼中陛下手植的牡丹花都移栽至此了,太上皇的衣食住行之物都千里迢迢的送来,这是多么大的孝心啊。太上皇生子若此,夫复何求?”
玄宗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瑁儿对朕有孝心,难道却要受你取笑么?”
王源呵呵笑道:“太上皇这是说的什么话,这哪里是取笑,这是褒奖才是。太上皇连好话都听成了歹话了么?莫非太上皇心里认为,陛下的孝心是虚情假意?”
“朕可没这么认为,是你在胡乱揣摩罢了。朕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朕在成都觉得舒坦,朕住的安心。朕不需要出门,朕只在这园子里晒晒太阳赏赏花喂喂鱼便挺好。朕只有这么个请求了,你都不许么?”玄宗怒道。
王源缓缓走近床前,双目凝视玄宗道:“太上皇,你宁愿在成都当笼中鸟,也不愿去京城过逍遥日子,这可不是您的作为。其实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和臣打哑谜,何必把臣当傻子?今日既然言至于此,何不开诚布公的说清楚?若太上皇还是这么遮遮掩掩虚虚假假,那可恕臣没空在此打哑谜了。”
玄宗冷声道:“好,你要开诚布公,朕便同你开诚布公。朕很早就像和你推心置腹的谈一谈了。你要谈什么,直接说便是。”
第一零四六章 决裂
王源微微点头道:“好,那咱们便推心置腹。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先说这回京之事,你为何不愿回长安?难道成都比长安更好么?当然不是。你是担心回京城之后,陛下会不容于你吧。譬如这次下毒之事,你心里明明知道这正是当今陛下所为,你却死活都不肯承认。人证口供都送到你面前了,你还不肯承认,这是为什么?你叱咤风云数十载,难道不知道陛下这么做的动机么?你心里都清楚,只是你不愿挑明罢了。”
“你自己都说事情尚未定论,朕当然不能相信这是瑁儿所为。难道仅凭一人所言,便可断定此事么?这未免太儿戏了些。”玄宗叫道。
王源微笑道:“太上皇可并未推心置腹的说话,不过臣不计较。臣知道太上皇就是这样的人,永远都以为自己是对的,永远都希望别人对你推心置腹,而你却可以虚伪遮掩。好,臣便满足太上皇的要求,臣今日便对你彻彻底底的推心置腹一次。既然陛下是个孝顺的儿子,既然他不会做出于太上皇不利之事,那么太上皇为何甘愿在成都过着寸步不能出散花楼的日子,都不愿回京城呢?太上皇可否给我个理由,而非是什么成都气候适宜,住着舒坦云云。要论舒坦,哪里也比不上长安,那里可是你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玄宗皱眉不语,他除了用养病和居住舒服作为借口之外,他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干。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成臣来替你回答这个问题吧,臣知道太上皇是不会告诉我答案的。太上皇,你其实知道你的这个儿子的脾性。或者说以前你没看清,但后来你看清楚了。你怕回到京城后,你这个孝顺的儿子会对你不利是么?您当初退位的选择是出于无奈,而新皇登基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你们两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当初是为了对付我,你们父子能唱同一出戏,你也能壮士断腕,退位传位于新皇,但您不觉得那场戏演的有些拙劣么?”
“演什么戏?朕当初是正当的传位之举,并非为了针对谁,而是为了大唐社稷着想。朕老了,朕早几年便有传位的打算了。王源,你这是妄议帝位,诽谤污蔑;你这是……”
“得了得了,太上皇,省点气力为好。我说了,我不是瞎子傻子。天下人也都不聋不傻。太上皇心里怎么想的,天下人几乎都明白。”王源毫不客气的打断了玄宗的话,继续沉声道:“太上皇本是要当今陛下去向回纥人借兵的,甚至寿王在灵州登基可能也是陛下默许的。在太上皇看来,诸位皇子之中,你可以完全掌控的便是这位寿王了。太上皇心里想的是,即便捧这位寿王殿下上位之后,将来自己也能轻易的拿回皇位是么?然而,太上皇万万没想到吧,寿王忽然从一头乖乖的羔羊变成了一只猛虎,太上皇怕是也后悔莫及吧。陛下将长安的牡丹花都挖来种植在成都了,将太上皇在长安的用具衣物什么的统统都送了过来,这便是告诉太上皇不能回长安。因为陛下担心太上皇一旦回到了长安,怕是便要复辟夺位。知父莫若子,陛下对太上皇还是了解的,他知道您这一辈子看的最重的便是自己的皇位和权力,所以他不得不防。”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玄宗大怒道。
王源根本不搭理他,自顾继续道:“今日之事,你也心知肚明必是当今陛下在背后指使的。李光弼有何胆量敢毒杀太上皇?他这么做毫无意义和动机。而太上皇一旦在成都毒杀,得益最大的便是当今陛下。不仅仅是解决了太上皇对皇位的威胁,更可以嫁祸于我王源。我相信,太上皇一旦被毒杀,不久后便将流言四起,说是我王源杀了太上皇了。太上皇,你敢说我说的不对么?”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王源,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朕知道你对朕不满,和瑁儿也有嫌隙。但你怎能如此胡言乱语,如此诋毁污蔑我们?朕痛心之极,朕对你王源不薄啊,瑁儿也对你极为敬重,你怎么能这么做?”玄宗面色发白,喃喃道。
王源冷笑道:“我一派胡言?我说的话怕正是事实吧。你原先可能还存有幻想,还对你这个儿子抱有希望。但现在你明白了,一旦回到长安,你这个儿子是不会容你活着的,所以你怕了,你宁愿死在成都也不回长安。那是因为你知道在成都我是绝对不会动你的,你吃准了我不敢对你造次。可是太上皇,你以为我王源还会容你这么任性么?我说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送你会长安,让你和你的那个宝贝儿子去会会面。你们父子很久没见面了,你难道不想他们么?”
玄宗怔怔的看着王源道:“王源,朕待你不薄,你有今日难道不是朕的恩宠么?你怎能这么做?难道你当真要造反么?”
王源冷笑道:“太上皇,你对我确实不薄,但我王源待你们李家便薄了么?我王源这几年,哪一天过得是安生日子?不是在的浴血厮杀的沙场之上与敌血战,便是在餐风饮雪奔波劳累的路途之中。我不敢说有多大的功劳,但我王源曾经一心一意的为大唐效力,期望大唐江山和百姓们能更稳固更安逸。然而,最终我却引来了无数的猜忌。你敢说你对我王源全心全意的信任么?你们到处散布我有谋反之心的谣言,不遗余力的用手段来牵制我。我在前方征战,你在后方伙同房琯和寿王断我的军粮,断我的后路。我一心一意的平叛杀敌,安置百姓。你父子却跑去和回纥人商议借兵,不惜以割城裂地为代价引胡兵而来,只为了能提前打下长安城控制长安城。生恐我控制了长安后对你李家皇权产生威胁。我说的不是事实么?”
“朕授予你相国之职,给予你军务自专之权,这难道不是对你的信任?王源,你太偏激了,你想的太偏差了。朕岂是你想的那样?”玄宗叫道。
“相国之职?你以为我想要任此职么?房琯死后太上皇硬是要将相国之职加于我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便是要天下人将房琯之死和我当上相国的事情联系起来罢了。后来也确实如你所愿了,市井之中纷纷传言我为了攫取相位而杀了房琯,令我名声大损。还有那军务自专之权,那可不是你想给的,而是你不得不给。潼关一战的责任在谁?还不是因为朝廷既要用人却又在后方掣肘?派了和内侍去拉后退。一个宫中的内侍懂的什么打仗?可他的话偏偏太上皇却信了。封常清被杀了,高仙芝被罢了官。数十万兵马毁于一旦。潼关失守,长安失守,太上皇你也仓皇西逃,这都是极大的教训。但最可笑的是,有了这么大的教训后,太上皇您没能汲取教训,还要在军务上指手画脚,当真是悲哀之事。太上皇要臣领军平叛,臣当然不能步前车之覆辙,所以臣便只能提出军务自专的条件,那也是为了能更为顺利的平息安禄山的叛乱。然而却又被你们看成是刚愎自用,拥兵自重。”
玄宗摆手道:“那些过去的事情说他作甚?朕后来不是给封常清平反了么?朕也没有抹杀你的功劳。听说这次朝廷宣旨,你已经被封为郡王,这难道不是朝廷对你的恩宠?”
王源呵呵笑道:“什么恩宠,不过是安我之心罢了。太上皇难道不知道此举的用意?何必再打哑谜?”
玄宗忽然指着王源的鼻子怒喝道:“王源,天下是我李家的,你们都是食我李家的俸禄的臣子,为我李家效力,难道不是天经地义?慢说朝廷对你王源不薄,便是你受了委屈,那又如何?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才是忠君之道。”
王源冷声喝道:“太上皇,收回你那一套好么?这等话你骗骗颜真卿他们还成,想来骗我,那你可就错了。”
“放肆。你太放肆!你想干什么?今日你是跟朕摊牌,要造反么?”玄宗怒喝道。
王源冷笑道:“太上皇,你除了拿这些话来吓唬人,还有没有些新意?但凡不如你们的意,便统统是造反么?我现在到是有些同情安禄山了。他却有造反之心,但也何尝不是被你们吓唬的。造反的大帽子一旦扣到头上,便再也没有退路了。所以我想,即便他不想造反,迟早也会被逼着造反的。”
“荒谬之极,你居然还同情起安禄山来了。这等逆贼意图夺我大唐江山,你还居然替他说话。”玄宗面色铁青,咬牙怒道。
王源静静的看着玄宗道:“太上皇,有个问题我想请问您。但凡不服你李家之命,便是该天诛地灭之人么?”
“那是当然,我李家乃真龙天子,授命于天统率万民,此乃天意。但凡不遵皇命者,均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玄宗挺直身子喝道。
王源呵呵一笑道:“你李家是真龙天子?那么你李家夺了大隋江山的时候,在乎过大隋皇族的感受么?若隋朝皇帝问高祖为何要造反夺他的江山,高祖又该怎么回答?”
玄宗张口半晌,喝道:“隋朝气数已尽,天下大乱之时,高祖应天命而出,是为天降大任,有何不妥?”
王源冷笑道:“那么现在呢?焉知不是大唐气数已尽?焉知天命不是降于他人?你又怎能说这些人都是造反?那可是顺天而为。”
玄宗喝道:“我大唐怎会气数将尽?朕在位时天下丰饶,万朝来贺。我大唐乃是天下第一强国。我大唐气数正盛。”
“然而,那只是空架子罢。”王源奚落道:“一根手指头便推倒了。安禄山一起兵,你的盛世大唐便烟消云散了。这便是你说的气数正盛?大唐危机重重之时,你还在百花园观霓裳羽衣之舞呢,你根本就什么都没觉察到。你曾经是个好皇帝,然而也正是你的无能,才让大唐气数已尽。而且已经到了危难之时,你不思过错,反而稍有喘息便开始使用手段,怀疑为你忠心的臣子。你不是什么尧舜禹汤,将来青史之上,你大概要和桀纣隋炀齐名了。”
“住口,住口,朕怎会是桀纣隋炀?朕不许你这么说。朕不准你这么说。”玄宗面色通红,怒喝连声。
王源冷笑道:“太上皇,莫要学田舍汉,莫要丢了你最后的风度。我若能是你,便坦然回京,看看那个寄托着你的希望的儿子会怎样待你。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要让你看看当今陛下的真实面目。”
玄宗摇头叫道:“莫要逼朕,莫要逼朕。你若逼朕太甚,朕便一头撞死在这散花楼。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你王源逼死朕的。”
王源冷冷的看着玄宗,轻声道:“太上皇,你还记得马嵬坡上的事情么?一个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能舍弃,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和性命的人,你还让我如何相信他会自己放弃性命?太上皇,你是不会自杀的,因为你狠不下这个心来。而且,你即便真的自杀了,也威胁不到我。你以为我还多在乎背上另一个黑锅么?以前我在乎,现在我却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玄宗呆呆的看着王源,他从王源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冷漠和嘲弄。这眼神让人心中发寒。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在长安的那个王源了。而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自己了。
“王源,马嵬坡上的事情,朕知道自己当时做的不对,可是朕没有办法啊。朕没有退路啊。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你告诉我。”玄宗哀哀的道。
“太上皇,易地而处,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会为了身边的人抗争到死。人立于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底线是不能丧失的,否则活了命又当如何?马嵬坡上若太上皇能保护身边的人至死,那将是千古佳话。而太上皇你做的恰恰相反,你出卖了身边的人,为了保全你自己。你爱的不是别人,你爱的只是你自己罢了。你是个自私到极点的人。”王源缓缓道。
“你怎敢这么说朕?朕在你心目中便是这样的人么?王源,你好大胆,你真的好大胆。”玄宗瘫坐在床头,面色青白喃喃道。
“太上皇,说好的开诚布公坦诚心意,臣说的正是心里话。我知道真话刺耳,太上皇必是不爱听了。罢了,臣也不多说了。明日是端午节,臣还要回府去试试我夫人为我做的夏衣合不合身。明日岷江上有龙舟竞渡,我府里也有一只龙舟队参加,我还要亲自上阵划龙舟呢。臣告退了,陛下好好的休养吧。”王源拱手起身行礼,转身便走。
“且慢,朕还有话要跟你说。”玄宗忙叫道。
王源皱眉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玄宗咽着吐沫道:“王源,朕承认了吧,朕害怕回京城,朕不想回京城。要不这样,朕有个提议,你要不要听一听?”
王源皱眉道:“什么提议?”
玄宗想了想道:“朕知道你对李瑁登基之事耿耿于怀,要不这样,你助朕重登大宝,朕从此倚重于你。朕当皇帝你总没意见了吧。朕将国事交给你处置,朕会像倚重李林甫杨国忠一般的倚重于你。朕身子还硬朗,朕还可以当十年……不……二十年的皇帝。你我君臣齐心协力,重振大唐辉煌繁盛,成就一段千古佳话。你看怎么样?”
王源惊讶的看着玄宗,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来。玄宗以为得计,正欲趁热打铁,互听王源大笑起来。这笑声肆无忌惮,刺耳之极。
“你笑什么?朕这提议你不喜欢么?那么朕再提个办法便是。”玄宗叫道。
“你果然是还有重登帝位之心,果然是雄心不死呢。可是太上皇听说过此一时彼一时这句话么?太上皇还以为天下人还认可你这个曾经的天下之主么?覆水难收了,太上皇,这样的梦不要再做了。你说你要像倚重李林甫杨国忠那般的倚重我,然而这二人的下场我可是亲眼目睹的。我可不想像李林甫一般死了还被人刨坟曝尸,像杨国忠那般被人出卖,乱刀砍死。呵呵呵,太上皇啊,你何时才能明白,乾坤已变,天地已改,这片天再不是以前的那片天了。哈哈哈,这当真是我这一辈子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了。”
王源大笑着举步朝房门口行去。玄宗面如死灰,身子歪倒在床侧,举着手叫道:“且慢,朕还有话说。”
王源皱眉不耐烦的道:“太上皇,你还有什么吩咐?”
玄宗喘息半晌,犹豫半晌,终于低声问道:“朕有一个疑问一直想问你,既然今日我们已经把话说到了尽头,朕也不再忌讳了。朕只想问问你,马嵬坡上,你是不是杀了李亨和陈玄礼?事后谎称他们逃脱了?”
王源略一思索,沉声道:“是。”
玄宗拍着被子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他们这么说,我还不信。果然如此。那么……贵妃……玉环……是不是没死?是不是被你救了下来?”
王源静静道:“是。”
玄宗大喜过望,眼睛里露出了喜悦的光芒来,叫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那可太好了。她是不是不愿再见朕了?朕不怪她,朕不怪她,朕只是希望……在朕离开成都之时,你能不能让朕见她一面?”
王源缓缓的摇摇头,口中清晰的吐出两个字:“不能。”
“为什么?王源,你我君臣一场,朕就这么一个要求。你都不能答应么?朕求你了。”玄宗叫道。
王源冷声道:“第一,她早已不是你的贵妃了。第二,她现在是我的人了。所以,你死了这个念头了为好。你若再提,我便认为你是在侮辱我了。”
王源举步出门,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去。玄宗呆呆的坐在床头,忽然间心中憋闷难当,大叫一声,喉间涌出一口鲜血来,整个人哐当一声滚落床下。
第一零四七章 端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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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源策马缓行在成都的大街上,初夏的夜晚,空气凉爽而舒适,街道上的百姓川流不息,街上的灯火星星点点,不时传来人们的欢声笑语。
王源的心情也在这一片宁静祥和的夏夜里归于平静。刚才在散花楼中玄宗的卧房内,王源的心情一度变得暴躁而狂乱,现在终于在这夏夜的清风中慢慢的平息了。
刚才和玄宗的那番话,其实王源已经憋了许久了。心中积聚的愤怒已经太久了,以至于被玄宗稍稍的激怒,自己便喷薄爆发了出来。但王源却并不后悔。这些话其实早该跟玄宗说了,虽然看似玄宗目前落魄至此,自己有一种痛打落水狗的嫌疑,但王源知道,玄宗可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脆弱。你若被他的表象所蒙蔽,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这个人能屈能伸,关键时候可受胯下之辱,但一旦缓过劲来,便会心狠手辣毫不犹豫。
就算在目前这种看似山穷水尽的局面下,刚才玄宗还是试图欺骗自己,试图拉拢自己,试图重新登上皇位。这个人对权力的渴望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这是让王源极为惊讶和不齿的。而且直到此时,他居然还敢提出要见杨玉环一面,可见这个人无耻到了何等的地步。王源没当场上去踹他两脚,便已经是给了他极大的面子了。
刚才的这番谈话,更坚定了王源将玄宗送回京城的决心。李瑁接受他便罢,若不接受他,王源也绝不会容许他回到成都。王源对玄宗最大的宽容便是不会亲手送取他性命,但王源也绝不会愿意再多看此人一眼。
不知不觉,王源回到了府门之前。远远看到门前悬挂的通红的两只大灯笼,王源的心中升起了暖意。下马进门,穿过灯火彻亮的回廊进入后宅,远远听到后宅的院子里传来的儿女们的嬉笑和妻妾们的笑闹之声时,王源心中的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他的脸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快步走进灯火温润的后宅之中。
……
五月初五端午节,清晨开始,成都城便沉浸在一片节日的喜庆氛围之中。清晨时分,家家户户男女老幼起个大早,开始烧煮艾水沐浴更衣。顿时满城都弥漫着艾草的香味。不久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浑身带着艾草的香气,穿着全新的夏衣,挎着装了粽子果品雄黄酒的篮子出了门。从各条街巷涌出的人流和车流缓缓汇聚到主街上,然后又像是一条长龙一般涌往西南两道城门,再从城门外的通向岷江的两条官道缓缓朝成都西城十余里外的岷江岸边汇集。
今日在岷江之畔,一场规模浩大的端午赛龙舟的活动即将展开。据消息灵通人士得到的可靠消息,今日这场龙舟赛将有上百条龙舟展开竞渡,并且新近被封为西平王的王源王大帅将亲自参与竞渡。而且王大帅还设立了诸多丰厚的嘉奖,鼓励龙舟竞渡的获胜者。百姓们经过了一年多惶恐动荡的日子,早已对端午节的这次活动充满了憧憬,所以几乎全城出动,赶赴岷江岸边欢庆端午。
王宅一大家子也早早的起了床,后宅里忙的鸡飞狗跳,人人都忙着沐浴更衣,插花带草的准备出门。王源也是早早就起了床,艾草沐浴之后在大妹的伺候下梳好了发髻穿好了新衣。吃了两只粽子喝了一碗小米粥后,王源便往前宅走来。
前宅的大院子里也是一片忙碌的景象,黄三夫妇正指挥着家中仆役婢女们搬运东西往大车上装。黄三虽然已经是王宅的大管家,但依旧没有改变劳动人民的本色,他亲自跟着仆役搬着重物往车上堆,拿着绳索将这些随行之物捆扎的牢靠。
见王源出现在前厅的大门口,黄三忙招呼旁人继续装车,自己往厅门前走来。
“三郎,这是干什么?弄得这么大的架势,搞得好像要搬家一般。”王源呵呵笑道。
“二郎,这都是必须的。今日全家出门,光是后宅的夫人们的车辆便要准备几十辆,随行的吃喝穿用之物自然不能少。二郎没去门口瞧呢,二十八辆马车,外加八架大平板车。马匹也备了二十三匹,就这我恐怕还不够呢。”黄三抹着汗笑道。
王源愕然咂舌,旋即心中感叹。当日在长安时,每遇杨氏兄妹出行车队,都是几十辆大车数十批马匹上百人随行,声势浩大之极。当时自己还感叹杨氏兄妹这是故意炫耀。现如今自己出门竟然也需要这么大的排场了。是啊,光是后宅的妻妾们便已经需要**辆马车了,随行的婢女也要乘车,难怪有这么大的架势。再加上仆役随从,随用之物,可不是要一只庞大的车队么?看来不是杨氏姐妹故意显摆,或者说他们确实有些显摆,但到了那个地位,出行时随随便便都是一直庞大的车队了。
黄三招呼了人给王源上茶,让王源坐在厅上歇着,自己又回到院子里指挥车马仆役们忙碌。王源百无聊赖的坐在厅上,东转转西转转也不知干些什么好。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一点点的升高,前边的车马都已经准备完毕了,后宅中的女子们却还没一个出来的。
王源等的焦急,命人进入催了好几回,终于在一阵莺声燕语之中,李欣儿领头,阿萝公主、高墨颜、兰心蕙、青云儿、紫云儿、大妹黄英等人出现在前厅后门处。一群女人们瞬间的到来点燃了空气中的寂寞,本来还百无聊赖的王源瞬间便被眼前这群精心打扮的女子们弄得应接不暇了。她们一个个都花了大心思的打扮自己,穿上了最得意的衣衫,戴上了最喜欢的首饰,画上了最美的妆容,贴上了最精致的花钿。一个个就像是春天盛开的鲜花一般,花枝招展争奇斗艳。
“二郎,教你久等了,等急了吧。”李欣儿上前笑道。
王源笑眯眯的道:“不急不急,出门总是要打扮一会的,我理解,我理解。”
高墨颜噘嘴道:“还不是不想丢你的人么?总不能让人看了后说,王家的夫人们不修边幅丢王大帅的脸吧。”
王源笑道:“那是,那是。你们说的都对。你们都是照顾我的面子,其实是替我打扮的。”
“呸,不跟他多话,这个人身在福中不知福。”高墨颜甩了个白眼走来。
黄三站在厅门口笑眯眯对李欣儿道:“十二娘,时候不早了,该出发了。车子都在门口候着呢,带着诸位夫人们上车吧。”
李欣儿点头道:“那便都上车吧,时候也确实不早了,还要赶十里路呢。”
众女子嬉笑着鱼贯出门,在黄三的引领下朝院门外走去。王源站着没动,待黄英从身前走过时,伸手拉住了黄英的小手,低声问道:“表姐呢?还有杏园中的那两位呢?”
黄英笑道:“放心,公孙姐姐特意等着她们呢。她们就在后面。”
王源放下心来,伸手悄悄在黄英翘挺圆润的屁股上摸了一把,低声道:“今日好好的玩,玩的尽兴。”
黄英红了脸点头道:“知道了。”
王源在厅中等候了片刻,终于身着青衣的公孙兰和面罩青纱的秦国夫人以及杨玉环姐妹在厅门后现了身。王源这才跟在三人身后朝门外行去。
出了院门外,王源终于看到了此次举家出行的车马的浩大声势。几十辆马车排成一溜百余步远。从府门前一直排到了前方绿荫下的岔道口。几十名随从牵着马在旁边候着。这还罢了,赵青谭平带着三四百人的骑兵亲卫在队伍两头护卫着,整个车马竟然多达四五百人之多。
王源吁了口气,伸手接过亲卫递过来的马缰绳,待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完毕后翻身上马,挥手喝道:“出发。”
仆役随从亲卫们纷纷上马,前方马车响亮的马鞭声响起,车队碌碌而动,踏上路程。
绵延里许的车马速度并不慢,很快便从西城门出了城,沿着官道往西南方向碌碌而行,辰时末时,翻过一道小小的山梁,前方一马平川之处,正是莽莽岷江南北横亘在前。
王源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过去,但见一条莽莽玉带蜿蜒通向南北。前方河岸边上,黑压压的人群宛如蝼蚁一般密集。迎风招展的彩旗飞舞着,穿着各色衣衫的百姓们像是一块花地毯铺在岸边。成都城中的百姓来了数十万,散布在十余里范围的岷江岸边的翠柳河堤之上。很多百姓几日前便已经来此占据位置,以便能在龙舟竞渡的绝佳观看的位置上有一席之地。更多的百姓们则不得不依次沿着河岸排开。孩童少年们一个个如同猴子般的爬满了岸边的柳树,枝桠上树梢上全是人。
王源感叹的同时,大车之中王家妻妾们也都从车窗中探出美丽的脸庞来惊叹不已。这等大场面也难得一见,众人置身于这种环境之中,瞬间心情便变得热烈和高兴起来。
数骑飞驰而来,那是柳钧和李宓父子。李宓策马来到王源面前拱手笑道:“大帅,您可到了。百姓们都望穿了眼了。”
王源笑道:“不是说好了巳时开始的么?我们没来迟吧。”
“迟是不迟,但百姓们却安奈不住了。”李宓笑道。
王源哈哈大笑道:“那还等什么?咱们走吧。”
李宓点头,拨马跟随王源身边而行。柳钧凑在王源身边低声道:“义父,我娘和小姨来了没?”
王源点头道:“都来了,不过你莫要去见她们,做好你自己的事。,今日数十万百姓聚集于此,你的职责是负责所有的治安,不要出任何差池。我可不希望好事变成坏事。”
柳钧笑道:“义父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我只是担心娘亲和小姨不肯来,这大好节日,她们也出来开心开心散散心多好。来了就好,我不去见她们便是,那会多有不便。”
王源点头道:“你明白就好。”
……
王家车队从预留好的地域缓缓驶入岷江东岸的一片被兵马保护起来的空地。王大帅率家眷抵达的消息迅速在百姓中传了开来,顿时百姓如山呼海啸一般的喧闹了起来。人人都踮起脚来伸长了脖子朝着这边看,希望能一睹王大帅的风采,欢呼叫嚣之声此起彼伏。当王家众妻妾下车走向搭建在河岸边的十几处彩棚时,欢呼赞叹之声更是达到了顶峰。
王家妻妾平日虽然也并非不出门,但毕竟豪门贵妇,百姓们见到她们的机会并不多。成都市井之中流传着王大帅宅中美女如云的流言更是在几次阿萝高墨颜等人徜徉于街市之时被证实,于是这种传言更是甚嚣尘上。但毕竟很少能见到她们,所以这也成了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但今日,当一股脑儿看见了王家众夫人齐齐亮相时,更是亮瞎了百姓们的眼。他们这才发现,王大帅后宅中的夫人们比之传言的更加的过分,一个个美若天仙一般。
“啧啧啧,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子么?一个就罢了,还七八个都是这么好看,王大帅当真是好福气啊。简直是人生赢家啊。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又有本事又有权力,家里的夫人还一个个这么标致,这还让不让人活啊。什么时候我也能像王大帅那般有这般人生啊。”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你也跟王大帅比?人家有今日可是拼命拼出来的。你有本事平南诏么?你有本事打到逻些城么?你有本事用六万兵马大败十八万叛军么?待你能做到这些,再来和王大帅比吧。”
“我可不是跟王大帅比,我只是说说而已。说说都不成么?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就你?会写几首歪诗便觉得自己有本事?你什么时候能考上科举再说吧,三是好几的人了。不是我打击你,你下辈子再想这些吧。”
“哎,你说的也对。王大帅那可是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的人,天上的星宿下凡了。他的夫人们也一个个都是仙子下凡一般。哎你说,你觉得他的哪一位夫人最美?”
“这个……梅兰菊竹各擅胜场。各有各的美处。要说那位穿青衣的我觉得最美。据说她是王大帅的师傅呢。唔……也不算是师傅,好像是个身怀绝世武技之人。王大帅的武技就是跟她学的,据说上次通州之战中,便是这位夫人仗剑在城头杀了个人头滚滚。据说杀了几百人呢。”
“……这等女子,怕也只有王大帅能降服镇压的住了,一般人岂有这等本领。不过你说她最美,我确实不能苟同。本人有另外的看法。”
“哦?那你说谁最美?”
“在下觉得,最美的是那两位带着面纱不见真容的。”
“……这我可不理解了,面容都看不到,凭什么你说她们两位是最美的?”
“瞧瞧,这你便不懂了吧?能看见的自然有所比较,但看不见面容你如何能知道其真正的面容?那恐怕只能靠想象了。正因为看不见真容,所以你的脑子里才会有想象的空间。其余的都已经美若天仙了,那么这两位一定是倾国倾城惊天动地的美丽了。看见了便失去了想象的空间,看不见你可以纵情想象,在心中勾勒出完美容颜来。所谓得到不如求之不得,看见不如看之未见。正是在这看见和没看见之间,才是真正的美之极致呢。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草……神经病,说的什么?我一句没听懂。我可没空跟你瞎掰,瞧,大帅登台要讲话了。”
“哎……你这人,怎么就不懂呢?不过刚才这番话我自己受到自己的启发,似乎来了灵感,得了两句诗呢。恩……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好诗好诗,我定会因为这两句诗扬名天下的。”
……
……
以上是两名人群中的腐儒的谈话,像这样的谈话在王源携众妻妾登上岸边彩棚高台时随处可见。人人都惊艳于王家众夫人的容颜之美,赞叹羡慕,评头论足之声不绝于耳。
王源和众人沿着土阶登上高台,台口处,高仙芝韦见素率十余名官员早已等候多时。王源没见到颜真卿的身影,不过他已经不太在意此事。一番寒暄之后,众人落座。韦见素陪着王源来到台口,面对黑压压的人群,请王源跟百姓们说几句。
王源也不推辞,来到台口处拱手朝台下四方作揖。台下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声震耳欲聋,许久才停息下来。
王源朗声开口道:“诸位父老乡亲,诸位兄弟姐妹。今日是端午节,在平叛之后的第一个节日,故而我等相聚于此,共庆佳节吉日。在过去的一年里,我成都百姓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经受了巨大的磨难。但我们终于熬过来了。从此之后,我希望剑南之地,河西陇右之地再无劫难,再无杀戮。希望大伙儿能永远过上安定平安的生活。所以,当今日之佳节,我们以龙舟竞渡的方式,祈求岷江安宁,天下太平,今年乃至以后风调雨顺,让我们能安居乐业,幸福生活。这是我王源在今日所诚心期盼之事。”
“王大帅,王大帅。”
“西平王、西平王。”
百姓们大声呼喊着,数十万人的呼喊声直冲云霄,震动天地。
“万岁!万岁!”
有人突然高呼万岁,顿时吓得周围人忙捂住了他的嘴巴。
“莫要乱叫啊。这可是要杀头的。”
“放开我……杀什么头?王大帅若真的当了皇帝,天下便真的太平了。我还真是希望他当了万岁呢。”
“……我的天,别添乱了。大伙儿离他远点,可莫要受他连累。”
“万岁万岁!”别的地方忽然也爆发出这样的呼喊。很快,这种呼喊声便蔓延了起来,夹杂在王大帅西平王的叫喊声中甚是分明,而且声势不小。
土台上的众人也都听的真真切切,有几名官员当时便变了色,惊的不知如何是好。韦见素也吓了一跳,不过他见机甚快,立刻将一只鼓槌递到王源手中,在王源耳边大声道:“请相国为我成都端午节竞渡之事擂响大鼓,为竞渡健儿助威。”
第一零四八章 夜论
王源点头答应,快步走到台旁的一面一丈高的大鼓面前,举起手中的鼓槌猛力敲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咚!咚!咚!”鼓声响起,台下周围的十八面大鼓也同时被十八名壮汉一起敲响。顿时,隆隆的鼓声响彻四方,百姓们的叫喊声也变成了欢呼之声。人们知道,鼓声响起,今日的端午龙舟竞渡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龙舟竞渡进行的很是激烈精彩,这一段岷江的江面开阔,水流平缓,很适合进行龙舟竞渡。事前在江面上用浮标标注出的十余条竞渡水道长约五里,百余艘龙舟分为十组进行竞渡。在数十万人呐喊声中,在咚咚的击鼓声中,彩色的龙舟乘风破浪,如箭之发,场面着实壮观。
十组龙舟将产生十个第一名,这十个第一名便将参加最后一次大决战。十组龙舟竞渡花费了两个多时辰的时间,中间停歇了半个时辰吃午饭。吃午饭的时候甚是有趣,各家都带了粽子来食用,各家口味不同,于是一个个相互换着吃。王源等人更是得到了数以万计的各种各样的粽子,摆在彩台上堆成了小山一般。虽然赵青等人竭力阻止王源吃这些粽子,毕竟不知道这些粽子里会有什么,但王源还是不顾劝阻吃了好几个。王源一吃,王家众人也都不再犹豫,跟着吃了不少。
午饭之后,竞渡继续。最终王源府中由健仆和亲卫组成的龙舟队荣幸的名列这十个名额之内。于是最后一次竞渡决战之中,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王源脱掉宽松的长袍,换上了划桨手的短打扮隆重登场。
虽然最终王源所在的龙舟队只获得了第五名,并未入围三甲之列,但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场所有人都在岷江江边渡过了美好的一天。他们笑着喊着,为自己的喜欢的龙舟队加油鼓劲,为王大帅的亲民的表现而欢欣鼓舞。很多人从未享受过如此放肆欢笑的时候,从为享受过一种完全抛弃一切的发泄胸襟的感觉,这种感觉奇妙之极。
龙舟竞渡之后,王源主持了嘉奖的行动。奖项设立了很多,前三名固然奖品丰厚,进入前十的也都各有奖赏。就连成绩不好,没有入围前十的那些龙舟队,也都设有积极参与奖,可谓皆大欢喜。
午后未时末,龙舟竞渡终于结束。一片欢声笑语之中,百姓们开始排成长龙的队伍慢慢的回城而去。王源命柳钧带着骑兵随行维持秩序,一直等到最后一名百姓离开江堤之后,才下令打道回府。
王家众妻妾也都一个个高兴的很,龙舟竞渡之时,就连矜持如公孙兰这样的人也高声的呐喊助威,更别说李欣儿和紫云儿她们了。她们站在台口挥舞手臂为王源加油助威。甚至连秦国夫人和杨玉环也情不自禁的娇呼加油,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
备车备马回府的时候,王源特意来到秦国夫人和杨玉环身边,笑着问道:“夫人和玉环小姐今天玩得可还开心么?”
秦国夫人头上插着一直红色的月季花,虽然以面纱蒙面,但依旧身形婀娜,人如花娇。
“开心的很,好久没出来透气了,今日来此,心情大畅。小妹嗓子都快喊哑了。”秦国夫人道。
王源笑看杨玉环低声道:“是么?嗓子喊哑了,可唱不得曲儿了。今晚我还打算去杏园听听曲儿呢。”
杨玉环脸色绯红,自然知道听曲是假,渡**是真。于是瞥了王源一眼道:“我唱不了,不是还有八姐么?你爱听曲,随时来便是。总之教你满意。”
王源哈哈大笑,他发现即便是杨玉环,现在也不那么矜持了。
……
入夜时分,闹腾了一天的成都百姓们都有些辛劳,所以成都的大街小巷初更时分便已经灯火阑珊。王宅中的众人也早早的吃了晚饭各自回房休息。
王源沐浴之后便去了杏园,在杏园和杨家姐妹一起吃了晚饭后进了秦国夫人的房间,两人正腻在一起情深意浓不可开交之时,忽然房门外婢女绿叶儿不合时宜的隔着门说话了。
“夫人,前宅的黄管家来找王公子禀事呢。”
王源正将秦国夫人搂着怀里,探手在她丰满的胸口慢慢的摸摸捏捏,闻言停止了动作,两人正浓烈的情绪急转直下,感觉甚是僵硬。
“绿叶儿,越发没有规矩了。这么晚了,禀的什么事?还不去回了他。”秦国夫人皱眉道。
“可是夫人,黄管家就在院子门口呢。”绿叶儿也很无奈的道。
秦国夫人皱眉看着王源,王源从她怀里将手抽了出来,皱眉道:“或许是真的有事,我去瞧瞧。三郎不是那么不知轻重的,定是回绝不了的事情。”
秦国夫人吁了口气道:“罢了,你去吧。”
王源摸摸她的脸低声道:“等着我,我一会儿便回来,估计不是什么大事。”
秦国夫人哼了一声嗔道:“谁耐烦等你,我可要睡了。一会儿你去找小妹去吧。”
王源呵呵笑道:“一会儿咱们三个一起便是,今晚总是要叫你们爽贴的。”
秦国夫人轻啐一口道:“呸,你倒是贪心的很。快去吧,莫让你那三郎等急了。我迷瞪一会等着你便是。”
王源俯身在她红唇上吻了一口,起身来整理了衣衫出了房门。绿叶儿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口,见到王源忙敛裾行礼。
“三郎呢?在哪儿?”王源问道。
“在院门口站着呢。请他进来,他不肯进来。”绿叶儿忙道。
王源点点头,伸手拿了绿叶儿手中的灯笼提着出了门,从杏树之间的小道来到院门前,果见黄三提着灯笼站在门口,正焦急的东张西望。
“哎呀,二郎,可找到你了。找了好几个院子都没找到你,没想到却是在这里。”黄三忙迎上来到。
王源皱眉道:“怎么会找不到我?你去了十二娘那里么?她没告诉你我来这里了?”
黄三咂嘴道:“十二娘只命人告诉我说不知道你去了那里,便关了门。我也不敢多问。只得几位夫人的院子里都跑了一趟。还是兰夫人提点我说可能在杏园,不然我还得跑几处。”
王源翻翻白眼无语,自己来杏园十二娘可是知道的,她这是又醋劲犯了。这女子一不高兴,谁的帐也不买。
“罢了,什么事这大晚上跑进来禀报?明日不能说么?”
“我也不想啊,可是那颜真卿真的执拗,我说了二郎肯定已经睡了,他偏不肯走,非要我禀报进来,说今晚无论如何要见到二郎。我这不也是没法子么?”黄三无奈的道。
王源愣了愣道:“原来是颜真卿要见我。”
“可不是么?这位颜先生简直是头犟驴,无论如何也要见你,我也不能丢他在前厅不管,便只能来禀报了。我可不是故意来打搅你,我知道今日一天你也够累的。”黄三絮絮叨叨的道。
王源点头,摆手道:“罢了,你去请他去书房,我这便去见他便是。”
黄三连忙点头答应,提着灯笼匆匆去了。
王源独自往书房走,心里盘算着颜真卿的来意。今天岷江边上的竞渡活动时,颜真卿并未到场。王源抽空问了韦见素,韦见素说他其实去请了颜真卿,可是颜真卿推说头痛不愿前来,韦见素便也只能由他。鉴于颜真卿最近的行为和言论,王源其实也很头痛。王源不愿和颜真卿走到这一步,对于颜真卿,王源其实还是心怀敬意的。这个人的出发点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坚信的理念。理念的不合导致了相处中的不融洽,但其实颜真卿还是个耿直无私的人,王源绝不愿和颜真卿的关系变的势同水火。
实际上颜真卿对王源其实也没什么威胁,虽然这个倔强的人有时候让王源很是挠头,但王源还没有到不能容忍他的地步。王源决定,不管今晚颜真卿来见自己又是因为什么事来兴师问罪,自己该好好的和他谈一谈,最好能争取他在自己身边。因为这个人的存在不仅是对自己,而是对所有人都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敢于直言这一点若加以引导利用,那是极有裨益的。
王源来到书房之中不久,热茶刚刚沏好,便听到外边传来黄三的声音:“颜先生,二郎就在书房,您去见他吧。我命仆役在院门口等着你,晚些你出来时他们会领你出府。”
“好好,多谢了。”颜真卿低沉的声音传来。
王源站起身来,缓步来到门口。但见颜真卿的身影出现在了廊下。王源朗声笑道:“颜平章,你来了,快请进来坐,茶都给你沏好了。”
颜真卿没想到王源居然站在门口迎接他,忙停步恭敬的长鞠一礼沉声道:“惫夜来见相国,实在失礼之极,还请相国原宥。”
王源笑着还礼道:“说的什么话?我王源的府邸大门永远朝着颜平章打开,慢说是此刻,便是半夜三更听说你颜平章来见,我也会从被窝爬起来见你。请,请。”
“多谢相国。”颜真卿再次拱手,缓步进了书房之中。
二人对坐案旁而定,王源将茶水移到颜真卿的面前,颜真卿忙半起身致谢。二人再次落座之后,王源微笑着双目炯炯的看着颜真卿不语,等待着颜真卿开口。
颜真卿似乎有些窘迫,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于是移开目光打量着王源宽大的书房和气派的大书案。看见书案上一本翻开的用镇尺镇着的书本,于是咳嗽一声笑问道:“相国这书房中藏书颇丰,虽为我大唐名帅,但依旧不改书生本色呢。忙里偷闲依旧读书不辍,真卿佩服之至。”
王源笑道:“你我本就是读书人,闲暇时多读书还是有好处的。颜平章平日难道不读书了么?”
颜真卿道:“岂敢不读,一日不读书,便如一日不食,身心均有疲乏之感。”
王源点头道:“那就是了,说到底,你我都是文人,没书读可是很难受的一件事。不知颜平章最近在读什么书?”
颜真卿笑道:“说出来不怕相国笑话,我最近在重读《论语》和《荀子》。我知道这都是人人读烂了的书,恐有人都能倒背如流了。然而我敢说,真正读到精髓之中,并且理解其意的怕是没几个。我最近读到一篇论语,心中深有感悟。”
王源微笑道:“哦?哪一篇?”
颜真卿抬头看着王源道:“公冶长篇。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己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告知新令尹,何如?子曰:忠。”
王源一听,顿时心如明镜一般。论语公冶长篇正是孔子忠君思想中的一则。说的是子张问孔子,楚国的子文三次出任令尹,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三次被罢免,也没有丝毫怨恨。孔子给出的评价是,这个人是忠臣。颜真卿提出这一篇来,便是在隐晦的告诉王源,作为一名臣子,应该以子文为榜样,身居要职或者被贬职处罚都不能有怨恨,那才是忠臣的行为。王源隐约猜到了颜真卿的来意了,看来今天他是来给自己上课的。
“恩,还有那些篇目让颜平章深有感悟?”王源微笑问道。
“还有荀子臣道中所言:上忠乎君,下爱百姓而不倦,是功臣也。我最有感悟的是这一段‘事人而不顺者,不疾者也;疾而不顺者,不敬者也;敬而不顺者,不忠者也;忠而不顺者,无功者也;有功而不顺者,无德者也。故无德之为道也,伤疾、堕功、灭苦,故君子不为也。’不知道相国听了这一段有何感想?”颜真卿双目灼灼看着王源道。
王源当然知道颜真卿说的这几句是什么意思。荀子名篇《臣道》几乎是每个人为人臣者都要读的文章。王源当然也读过,只是读了几遍便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这里边的有些论点跟王源的心中的想法相差万里,王源不屑于去理会。而颜真卿点出的这几句也正是王源所不喜的。
特别是‘事人而不顺者……’这一段。大意是:侍奉君主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不积极;积极了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不恭敬;恭敬了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不忠诚;忠诚了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没有功绩;有了功绩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没有品德。所以,没有品德如果成为一种德行,就会伤害积极、毁掉功绩、掩没苦心,所以君子是不会这样做的。
这段话完全是一种愚忠的表述,一旦君臣不睦,所有的过错都是臣子的,每个为人臣者都要从自身找原因,而非是去指谪君主。这段话对王源而言是荒谬而可笑的。
而颜真卿特别点出这段话来,正是以此告诉王源,王源所作所为违背了臣道,错在他而不是君主,他应该醒悟,应该悔改,否则便是无德之行,不配成为君子云云。
当今世上,敢在王源面前如此露骨的批评抨击的人怕是只有颜真卿一人了,颜真卿确实是个硬骨头倔强认死理的愣头青,今晚看来他是有备而来,也根本不怕得罪王源了。
颜真卿目不转睛的盯着王源看,他想从王源的脸上看到一丝忏悔和惭愧,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点醒王源,不能任由王源沿着错误的道路越走越远。他认为自己必须要制止王源,因为种种迹象表明,王源已经违背了人臣之道。然而,他失望了,王源脸上依旧带着微笑,甚至连肌肉也没抖动一下,根本没有丝毫的惭愧之意。
“这一段写的很好,很有气势。可惜却是很愚蠢的一段话。颜平章,不瞒你说,我最近读书也深有所悟。”王源笑着拿起案上那本摊开的书本对着颜真卿扬了扬道。
“愿听相国教诲,相国读的这是《吕氏春秋》?”颜真卿沉声道。
“正是《吕氏春秋》。”王源笑道。
“这本书,不读也罢。吕氏春秋不是一本好书。”颜真卿咂嘴道。
“一本书是好是坏也不是颜平章说了算的,这本书融合儒法二家,包罗万象,深得推崇。怎地到了颜平章口中变成了不是一本好书了?再说,开卷有益,每本书都有可取之处,颜平章不至于一棍子打死吧。颜平章在重温论语,当知圣人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则其不善者而改之’的话,便是说明事无绝对之理。”王源笑道。
颜真卿无言以对,只咂嘴道:“好吧,是我偏激了。那么相国看这本书有何领悟?”
王源指着书页道:“我刚刚看到《察今》篇,这里有个小故事。我给你赌读一读: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颜真卿皱眉道:“这个故事人所共知,那个楚国人实在是太愚蠢了。这能说明什么呢?”
王源笑道:“颜平章,这不是愚蠢两个字可以概括的,这是不知变通之行,有时候蠢是蠢,但和固执不知变通可是两回事。有的人抱着老黄历不放,总以自己所见为他人所见,不知天地格局已变,而依旧故步自封,不知进退,这可比愚蠢要严重的多了。同样,这里边还说了个荆人袭宋的故事。荆人想攻打宋国,便命人在澭水标记深浅,意图涉水而攻。然而当进攻的时候,澭水暴涨,荆国人却依旧按之前的标记的深浅渡河,结果可想而知。淹死无数,此战也大败而回。这也是不知变通固执己见的下场。颜平章,当今天下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天下,一切都变了,故步自封不知变通的下场可不是被骂一声愚蠢而已,甚至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颜真卿隐隐感觉到王源的意思是在责怪自己不知变通,固执己见。但他岂会同意王源的观点。虽然故事讲得有道理,但却不能掩盖王源走向歧途的事实。
“王相国的感悟和我的感悟不同,王相国和我说的也不是同一件事。察今篇的主旨是论述‘时移世易变法宜矣’,这一点颜某并不反对。大唐天下确实需要进行一番变革,革故鼎新改除弊端,但起码需要上下一心,而非上下不分,甚至……甚至越俎代庖乃至天下大乱。”
王源本不愿和颜真卿讨论什么忠君的问题,也不愿和颜真卿谈什么天下大势。他只是希望能以刻舟求剑这样的故事点醒颜真卿不要当固执己见不要当那样的不知变通的人。但颜真卿显然也并不理会这一点,一个劲的大谈大局。王源不认为他没听懂,只是他不愿接受罢了。
王源心中叹息,颜真卿既然抱着死理不放,似乎自己也只能和他探讨一些他所关心的事情。他要谈天下大局,那么自己便跟他谈一谈也无妨。或许能从这方面说服他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