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九章 还剑
“颜平章,我来问你,一座房子如果破旧了,柱子也烂掉了,椽子也腐烂了,砖瓦都腐蚀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刮风漏风,下雨漏雨,已经摇摇欲坠了。住在里边的人饱受风雨侵袭之苦,还要担心房子塌了被砸死,你说怎么办?”王源问道。
“这个……可以换新柱子,换新瓦片,换新椽子啊。修一修便可,为何不修?”颜真卿道。
王源道:“今日修明日修,修修补补依旧难敌风雨。而且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修房子上了,也不能去耕地种田,里边住的人如何生活?既然你如此,为何非要恋着这个旧房子?何不一下子推倒,大家齐心协力的造一座新房子,然后安安心心的住在里边,岂不干脆?所费也不比你修修补补多多少。”
颜真卿皱眉道:“推倒重建自然是可以的,但房子的主人同意么?房子的主人不同意,怎可便推倒重建?这是不合规矩的。”
王源笑道:“房子的主人不同意?那么所有人便要因为他一人的不同意而忍受风雨侵袭?一人之私和众人之益孰重孰轻?”
颜真卿皱眉道:“这个……我不好回答你。毕竟这房子是有主人的,那是他的财产,他不同意,其余人也不能硬来,可以和他商量着来。或者可以告诉他,新房子还是属于他的,那么他或许便会同意了。”
“新房子是新房子,旧房子是旧房子,新房子自然要有新主人,怎么可能还是他的?他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因为是他没有好好的维护好房子,那些住在房子里的人也不是白住着的,他们干活劳作供他吃喝,他理应给大伙儿提供好房子住。现在房子破烂不堪,他又不肯同意,难道这便是道理?”
颜真卿咂嘴道:“这……恕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相国,我不否认你说的有道理,但这道理在我这里说不通。”
王源呵呵笑道:“所以啊,这不是我们的问题,而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是你想不通,可不是别人想不通。可是你今日还想以你一人的想法来让众人都听你的,这恐怕是不太可能的。颜平章要做的便是摒弃你的想法,跟着众人走才是。”
颜真卿摇头道:“怕是我不能如此。我所坚信的便是我所相信的,相国这一套说辞,恕我不能苟同。相国,颜某最后再奉劝你一句……”
王源摆手笑道:“这最后一句还是免了吧,我不能说服你,你也不能说服我。我看关于读书的领悟和盖房子还是不修房子的话题咱们就此打住。我不勉强你,你也莫勉强我。”
颜真卿愣愣的看着王源,良久后长长的叹了口气。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烛火摇弋之中,一只飞蛾不知什么时候飞了进来,绕着烛火飞舞着。忽然间,它猛地扑入火中,顿时烛火一暗,一股焦臭味升腾而起,烧焦了的飞蛾噗的一声落在案上,兀自挣扎不休。王源伸指一弹,濒死的飞蛾被弹落在黑暗之中。
颜真卿缓缓的再次开口道:“相国,你已经决意明日将太上皇送回京城了么?”
王源点头道:“是啊,明日上午,我派一千骑兵护送太上皇圣驾回京。”
颜真卿缓缓道:“此事再无余地了么?”
王源皱眉道:“颜平章,你到底要说什么?太上皇回京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太上皇不愿走,难道我便要背负着限制太上皇自由的骂名?”
颜真卿皱眉道:“可是庞龙的供状已经清清楚楚。太上皇此次回京。未必便能回到长安。陛下……陛下……”
王源笑道:“你不是不信庞龙的供词么?怎地现在又担心起来了?颜平章,我告诉你吧,其实我也不信庞龙的供词。陛下一定会开开心心的迎接太上皇进京的。”
颜真卿苦笑道:“相国,你又何必骗我,我颜真卿也不是傻子,形势我还是看的清的。相国心里怎么想的,我也能猜个**不离十。”
王源微笑道:“那么也不必多言了,你知道我的用意便好。这种事你我都放在心里便是。”
颜真卿点头道:“对,放在心里为好。说出来便不好了。然则,我有一个请求,请相国答应。”
王源道:“说便是。”
“今晚颜某来见相国,其实是向相国辞行的。之前的那些话只是颜某出于对相国的敬仰而说的,我知道相国不会听我的。辞行才是颜某的目的。”
“辞行?你要去哪儿?”王源惊讶道。
“太上皇回京,颜某打算同行。”颜真卿沉声道。
王源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颜真卿道:“相国不要担心,颜某只是要尽君臣之义罢了,并没有其他的意图。我留在成都,便是因为太上皇在这里。太上皇一走,成都便无政事堂了,我这个政事堂平章政事也留着无用,所以我要跟着太上皇一起走。”
王源呈沉声道:“恕我直言,你到了长安,其实也是没位置的。长安已经不是以前的长安了。”
“我明白,我懂。我其实也不是为了这个官职。我一方面是要跟随太上皇,另一方面,我也想当面问问陛下,他为了借回纥兵马竟然割地裂城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有这次太上皇被下毒之事,我也想当面问问他。”颜真卿沉声道。
王源苦笑道:“颜平章莫非是在说笑?你要去问李瑁这些问题?你疯了么?”
颜真卿摇头道:“我没疯,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王源吁了口气,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颜平章,你我也算是故交了,我不能让你去找死。我告诉你,以李瑁的为人,当初他登基之时,选择留在成都的官员们便早已在他心里成为了他的敌人。这次太上皇归京,又有数十人要跟随回京城,恕我直言,此刻回京却已经迟了。不但不会得到重用,反而恐有杀身之祸。特别是你这样的,在太上皇在位期间任命的政事堂高官,而且你当初也没有第一时间去灵州效忠于他,你回到长安便意味着大麻烦。可笑的是你居然还指望着能见到李瑁,还指望着当面问他那些问题。你连面都见不到,恐怕便已经身陷囹圄了。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我不同意。”
颜真卿起身拱手道:“相国,你不能阻拦我。你说的那些我都懂,我也知道我会遭遇到什么,但是我不能不去。相国,你我是两种人,你不能理解我的心情。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既然大势不可违,我颜真卿留着此身也无大用,就让我以此全君臣之义,全我颜真卿人臣之德。这对我而言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圆满。我恳求相国不要阻拦我。”
王源不知说什么好,他也说不出什么来。此刻已经不能用愚忠来形容颜真卿了,愚忠两个字其实是对颜真卿的巨大侮辱。王源似乎能理解颜真卿此时的心情,此刻的颜真卿心里一定是有着巨大的痛苦的。他心中的信念随着一件件事实而崩塌,他秉承的理念也一条条的被打破和践踏,一旦这种支撑着他的精神的支柱开始崩塌,作为一个饱读诗书有着自己的人生方向的人,必是崩溃的。他知道此去前途未卜,但或许只有如此,才能让他保持信念的坚定,在它完全崩塌之前保持最终的圆满。或许就像那只飞蛾,明知是死,他也不得不去。否则他活着便是一具行尸走肉。
“相国,我颜真卿的人生是个失败的人生,我其实活得很痛苦。我也无人倾诉。我本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但后来我发现,你我永远都不在一条路上。我不敢指谪你的行为和举动,也不期望你能理解我的行为和举动。但这一次,我希望你站在朋友的立场上答应我的请求,不要阻拦我。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即便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但奇怪的是我竟然无法对你生起敌意。那不是因为你曾经救过我,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未来这世间会是怎样,但我希望他会变得更好。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君像君,臣像臣,一切都有他该有的条理,那才是个盛世。我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而已。”颜真卿低低的说道。
王源长叹一声,微微点头道:“罢了,我不拦你,我希望你得到内心的安宁。”
颜真卿长鞠一礼,低声道:“多谢你了。那么,颜某告辞了。”
王源微微点头道:“不送了,颜先生。明日我也不送你们了,你们一路顺风吧。”
颜真卿点点头,再一拱手转身朝外走去,王源抬头看着他的背影踽踽而行,片刻后消失在廊下的黑暗之中。不知为何,王源的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的,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
五月初六上午巳时,玄宗回京的车驾在散花楼前排成了一条长龙。即便是已经逊位的太上皇,伴驾的规模也还是惊人。数十名当初跟着玄宗逃出长安的嫔妃们以及两百多名内侍和宫女的队伍,足足占据了近七十余辆大车。另有尚在成都的几名公主和驸马的车驾和仆役的队伍,以及装载了金银细软的车辆。光是这些,便排成了一百多辆大车的队伍。
这还不是全部。除了玄宗的车驾和皇亲国戚们的车驾之外,更有数十名大臣也随同伴驾回京。他们的数十辆车驾也将跟随玄宗的车驾一起回京。
当初李瑁在灵州登基之时,有不少官员投奔新皇而去。但依旧有一半多的文武官员选择留在成都。在其后的日子里,他们口中骂着那些急忙忙投奔新主子的大臣们趋炎附势,但其实他们心中很是后悔。因为他们错过了第一时间在新朝廷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机会,而留在成都,除了道义上的好处之外,他们其实都已经失去了政治生命。
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皇的朝廷越来越来稳固,重要的官职位置也越来越少。一个又一个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表明,那些第一时间去灵州跟随李瑁的大臣们都混的如鱼得水,反观自己这些人,在成都成天无所事事,只能聚集在一起闲谈扯淡,发发牢骚。谁不心急如焚,嫉恨和后悔交加。
幸运的是,这次太上皇终于要回京了,而王源也明确表态,所有愿意去京城的人员都可伴驾同行,这些人当然是求之不得。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有充足的理由堂而皇之的回到长安而且不得罪王源,可谓是一举两得。
巳时初刻,在所有的嫔妃皇亲国戚大臣们期盼的目光下,玄宗半躺在软椅上被几名内侍抬出了散花楼南院门外。玄宗面色苍白如雪,脸上的皮肤褶皱着,想是一具风化多年的木乃伊一般。但他的衣服穿着齐齐整整,发髻梳的一丝不苟,微睁的眼中依旧寒光闪烁。仿佛他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双依旧威严的眼睛里。
“恭送太上皇圣驾归京!”
群臣嫔妃公主驸马们一起跪地行礼,齐声叫道。这当中便有王源和韦见素等人。
玄宗慢慢的抬头,目光看着碧蓝晴朗的天空,然后缓缓下移,看着周围跪倒一片的人群,最后目光死死的落在跪伏于地的王源的身上,目光之中情绪复杂,眼神如犀利的剑,差点便要将王源刺穿。
“平身吧,都平身吧。”玄宗缓缓道。
一片悉悉索索声中,众人纷纷起身来。玄宗对身旁的张德全低声说了几句话。张德全连连点头,径直朝王源走来。
“王相国,太上皇想跟您说几句话。”张德全来到王源面前赔笑道。
王源皱了皱眉头,想了想,举步走向玄宗。玄宗盯着王源看,王源也盯着玄宗看,两人目光交织,如刀剑交锋一般。
“太上皇,您有话对臣说么?”王源在玄宗身旁站定,沉声道。
玄宗摆摆手,身边的内侍都只觉的退到远处。玄宗这才低声道:“王源,你真如此决绝么?真要将朕逼到绝路么?”
王源皱眉沉声道:“太上皇,到了这个时候,还需有此一问么?那天晚上,臣已经将心里话都说了,臣无需为此再解释一遍。”
玄宗微微叹息一声,点头道:“朕知道,朕只是还想再劝你想清楚。朕那天晚上的那个提议你可考虑清楚了?朕向天发誓,一定会遵守承诺,朕的天下可与你共享。如果你答应了朕,朕会将李瑁交由你处置,如何?”
王源心中鄙夷,玄宗还不愿放弃这一切,此时此刻还在忽悠自己,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这个人即便是到了如此的境地,依旧不忘了玩弄手段向往权力,想想真是让人可怕。
“太上皇,恕臣不能从命。”王源低声坚定的道。
玄宗愣了愣,旋即咬牙切齿道:“王源,莫非你真以为你能夺了我大唐的江山么?你想想安禄山的下场,你的下场会比他更惨。你想想吧,莫昏了头,我大唐江山岂会被他人攫取?你是在做梦。你看着吧,一旦你敢造反,天下人都将与你为敌。而且你即便得手了又能如何?你将遗臭万年,受万世唾骂。”
玄宗激动的剧烈的喘息着,脸上泛出不健康的红晕来。
王源皱眉静静的看着他,待他话说完后轻声道:“太上皇,你说完了么?若是说完了,便恭请太上皇登车启辰吧,时候不早了。”
玄宗愣愣的盯着王源半晌,忽然长叹一声道:“罢了,朕什么也不说了。王源,朕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我。”
王源淡淡道:“请讲。”
玄宗道:“朕的请求是,朕希望你看在朕曾经对你不薄的份上……将来若……若是有那么一天,朕是说假如有那么一天的话,我李家子孙落在你的手里。唔……朕希望……希望你能留他们一条生路。莫要赶尽杀绝,让我李家断子绝孙。你能答应我么?就当朕最后一次求你。”
玄宗说完,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王源。
王源皱眉想了想,沉声道:“太上皇,你不该对我说这件事,因为他们的生死不由我,而是由他们自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任何事都是有因果的。若无种下恶果,便不会自吞恶果。若种下的是善花,则收获的也是善意。我只能这么回答陛下了。”
玄宗愣了愣,忽然张口呵呵笑道:“我懂了,朕不该求你,你就是头恶狼,你比天下所有人都凶狠歹毒,朕求你,那是求错了人了。朕不求你了,朕诅咒你。朕诅咒你身败名裂,诅咒你天诛地灭,天厌地弃。朕诅咒你永世背负恶名,必受天谴。朕……”
“太上皇,骂够了么?劝您还是省省力气吧,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呢。您若是这般情绪,怕是撑不到长安城下了。陛下还在翘首以盼,等待着太上皇的归来呢。”王源冷笑道。
“来人,请太上皇登车,恭送太上皇回京。”王源转头大声喝道。
十几名亲卫上前来,抬起软椅便走。玄宗忽然停止了咒骂,对着王源低声哀求道:“王源,你不要送走朕,王源,朕不想走。”
王源抬手喝道:“且慢。”
亲卫们停下脚步,玄宗还以为事情有了转机,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期待的看着王源。但见王源快走几步来到玄宗的软椅旁边,伸手从腰间摘下那柄破军宝剑,双手递到玄宗面前。
“太上皇,这柄剑是当年我率军攻野牛城之前你赐给我的。这么多年来,这柄剑饮血无数,沾满了吐蕃人,安禄山叛军的血。臣也拿着这柄剑完成了太上皇赐剑时交代的事情。此刻起,这柄剑完璧归赵。咱们两清了。”
玄宗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那柄剑,不知如何是好。王源将剑放在软椅一侧,挥手喝道:“请太上皇登车。”
玄宗被抬进了特制的舒适宽敞的大马车中,车门旋即关闭。护车的亲卫顺手将车厢门外的木栓扣上,将马车车窗也紧紧关上。接下来嫔妃们登车了,公主驸马们登车了,大臣们登车了,婢女们登车了,内侍们上马了。随着护送的骑兵将领一声令下,长长的车队开始从散花楼外的街道上缓缓沿着长街往东门而行。
通向东门的长街上,成都的百姓们也有不少人在街道旁围观。他们知道了今日太上皇归京的消息,很多人也聚集于此观瞧。但绝大多数人只是来凑凑热闹而已。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位大唐昔日的陛下的离去与否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他们只是来见证这一刻罢了。若不是今日之事,成都的百姓们甚至已经有些忘了成都城中还住着一位太上皇。这和一年多前玄宗抵达成都时的情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没有哭泣,没有不舍,甚至没有任何的情绪。所有人都默默的看着车队出了东门,沿着官道远去,只留下一片尘土飞扬的背影。当车队不见时,百姓们纷纷散去,立刻开始各忙各的,很快就把此事丢在了脑后。
第一零五零 人非
王源本不打算送出城,但这毕竟是最后一次送别玄宗,再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于是便也说服自己送出了城。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但只送出里许之地后,便和韦见素李宓等人回转城来。一路上众人皆沉默不语,王源也没有说话,大伙儿都有些心不在焉。但其实从每个人的表情上,王源都看出了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王源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自己其实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在经过了无数的矛盾和犹豫之后,送玄宗归京这一步终于迈了出去,而这一步迈出之后,便将是一条不归之路,一条只能向前无法后退的道路。
对王源而言,眼前的一切还是一团迷雾。那迷雾之下到底是一条康庄大道,通向金碧辉煌的未来,还是一条遍布荆棘的悬崖深渊?谁也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一步终于迈了出去。王源就是那样的人,一旦做出了决断,便不会再去考虑其他,只管全心全意的朝着前方挺进便是。至于这一步踏出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多大的魄力和煎熬,需要经受多少内心的拷问,无人知晓。王源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都是他内心中的秘密,永远不会对外人袒露的秘密。
若说送玄宗回京是迈出的一步不可回头之路的话,那么为了迎接接下来的重重考验,王源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最多十日,玄宗的车驾将抵达长安城下,到那时一切便见分晓。王源要做的便是加紧准备出兵的事宜,他决定七日后率大军抵达陇右道东北方的庆州,并在玄宗抵达长安的当日发动对回纥人的进攻。
同时,早已按捺不住的李珙李璲等人的兵马也可以通知他们出兵了。当回纥骑兵不得不撤离长安前来于自己作战的时候,李珙和李璲的兵马便是发动对李瑁讨伐的时候。当然前提是,李瑁拒绝玄宗入长安,李珙和李璲便有了发动讨伐的理由。
总之,玄宗的离开只是个开始,真正的生死搏斗即将展开。王源的心情既忐忑,同时又极为兴奋。王源自知他已经打开了一个盒子。那盒子里到底是精美的天赐之物的奖赏,还是一个能让自己粉身碎骨的炸弹,王源并不知道。但正是这种未知,给了他无穷的乐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源已经脱胎换骨,和当初那个降临在永安坊中的普通的灵魂判若两人了。
……
五月十三日午后,长安城太极宫万春殿后园的凉亭之中,李瑁和李光弼正对坐于此。两人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封信。严格来说,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封被撕成了几片的破碎的信笺。就在刚才,李瑁看了这份信,怒火中烧之际,将那封信给撕成了数片。
“来了,他还是来了。他非要来京城?他就不能不来么?为何偏偏要做朕头上的那片乌云,为何阴魂不散的缠着朕?朕已经在他的阴影下夹着尾巴生活了三十年,时至今日,为何还要让朕不得安生?为什么?”李瑁拍着大腿喃喃道,满脸的怒容之中带着一丝无奈。
“陛下息怒,陛下切莫乱了方寸。太上皇的车驾虽到了金州,但还有三四日才会抵达长安了。所以陛下还有考虑的应对的时间。眼下不是发怒的时候,陛下该做出决断了。”李光弼沉声道。
“做什么决断?朕决不能让他进京,绝对不成!朕太了解父皇了,他一旦回到长安,那便是放虎归山。搞不好朕会一夜回到从前,哪天朕睁开眼,皇位上便换人了。不成,朕不能让他回来。”李瑁将手剧烈的摆动着,头摇的像是拨浪鼓。
“陛下的心情臣是理解的,但若不让太上皇回来,恐怕也是不合适的。毕竟,太上皇回京也是情理之事,天下人都看着呢,若陛下不让太上皇回京城,恐怕有些人便要从中做文章了。”李光弼低声道。
“做文章便做文章,朕是绝不会允许他回来的。李光弼,你莫要劝朕。这件事朕绝对不依。你若再劝,朕便要迁怒于你了。”李瑁决绝道。
李光弼叹了口气,沉声道:“既然如此,臣也不再多言了。臣有个建议,要不然将太上皇安顿在骊山宫中,这样既可让太上皇进不了长安,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李瑁沉思片刻,皱眉道:“安置在骊山宫也无不可,但他既然回来了,便迟早要生出事端来。非朕不孝,而是朕太知道他了。他这一辈子何时愿意闲居过?当初朕登基又非经他同意,他退位也是被迫无奈。朕担心他迟早会说出什么话来,若是被李珙李璲他们利用,那朕这个皇位可真是名不正言不顺了。”
李光弼低声道:“陛下。此时只是权宜之举罢了。眼下正是为了不让王源李珙他们寻到把柄。若陛下此时妄动,岂非正中他们的下怀。臣认为,太上皇此次回京也是无奈之举,必是王源逼迫他回京。王源就是要借此逼迫陛下,这件事咱们不是早就已经达成共识了么?太上皇暂时住在骊山宫中,陛下派禁卫前去护卫,太上皇是聪明人,不会有什么出格之举。再说,即便太上皇有何举动,陛下可随时……随时采取措施。也不怕他闹出什么事情来。”
李瑁皱眉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光弼,朕不是埋怨你,你派去的那个叫庞龙的家伙看来是个废物。事儿根本没办成,要是在成都便办妥了那件事,我们又何须有如今的烦恼?”
李光弼叹道:“陛下恕罪,从现在的情形看来,庞龙应该是失手了。哎,臣之过,臣该再甄选合适精明之人的。”
李瑁兀自恼怒道:“本来这是一石二鸟之计,若他死在成都,王源便脱不了干系,而且朕也从此不必担心他再回京城。现在可好,事儿没办成,他又回来了。而且朕担心那庞龙失手被擒了,若是庞龙供出了一切,王源将之公之于天下,那可如何收场?”
李光弼忙道:“陛下放心,据臣估计,庞龙一定没被抓到,否则哪有这么平静?王源岂会不拿此事大做文章?”
李瑁皱眉道:“你怎知道他没有大做文章?或许他故意秘而不宣,便是为了可以光明正大的将父皇送回长安呢。他一旦公布了庞龙之事,反而无法让父皇回京了,因为那么做的话,岂非是让世人指责他送太上皇回长安送死?而且他还可以攥着朕的把柄,一旦闹翻脸,他便可以拿这件事出来威胁朕了。”
李光弼摇头道:“陛下不必担心,王源不是那种人。庞龙行事只是奉了我的口头之令,咱们并没有什么证据在他手里。即便他被逼问出口供,那口供也无人信服。臣早就想好了此节,否则臣怎会冒然派人去办事?臣难道不考虑失败的可能么?王源若以口供说事,臣便教他反噬其身。臣已经做好了那庞龙的身份,伪造了十几封书信,证明庞龙是王源安插在京城的眼线。一旦王源庞龙的口供说话,臣便证明庞龙是王源的人,那么针对太上皇的谋杀便是王源让自己人演出的一场欺骗世人的戏。意图攀诬陛下,阴谋造反谋逆。到那时,民意向着谁?他王源怕是要吃一大口屎了。”
李瑁惊喜道:“你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安排?这可真是妙极了。光弼啊,你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怎不事先跟朕通通气?害的朕白白担心了一场。”
李光弼微笑道:“陛下日理万机何其忙碌,这等小事怎能烦扰陛下?若这样的事都要陛下操心,还要臣作甚?”
李瑁连连点头道:“光弼,你真是朕的肱股之臣,朕可不能没有你,朕今后都要仰仗于你。”
李光弼躬身道:“陛下谬赞,这都是臣分当所为,不值一提。回到太上皇回京这件事上,还请陛下多多忍耐。太上皇其实已经没什么力量了,陛下若是心中块垒难以抹平的话,即便要一了百了,那也要等到合适的时机。”
李瑁叹息道:“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王源这狗贼当真会如袁明远回禀的那般会出兵剿灭李珙李璲他们么?朕看他只是糊弄朕。李珙李璲这些人贼心不死,朕心中着实难安。但有王源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挡着道,朕手中的兵马又无法确保能剿灭他,朕这个陛下当的真是憋屈。朕手头的钱粮有限,又无法招募更多的兵马。骨力裴罗这狗东西又狮子大开口,最近又在嚷嚷着增加借兵的条件,朕真是烦不胜烦。这般局面何时才有改观?”
李光弼呵呵笑道:“陛下,臣这里刚刚收到一封信,本是要给陛下一个惊喜的。陛下瞧一瞧,便会觉得云开雾明了。”
“谁的信?”李瑁诧异道。伸手从李光弼手中接过信来,看了一眼封皮,惊喜道:“是江南郑家家主郑秋山的信?”
李光弼微笑点了点头:“进宫前刚刚接到此信,臣刚看了一遍,便被陛下叫进宫来了。本来臣也是要进宫呈给陛下的。”
“说的什么?”李瑁道。
李光弼神秘一笑道:“陛下自看,臣说了便没意思了。”
李瑁迫不及待的抽出信笺,两页信笺片刻看完,只见李瑁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满脸喜悦不尽,口中连声道:“好,太好了,这消息简直是久旱逢甘霖,真是及时雨。没想到啊,郑秋山如此能干,他居然做成了此事。很好很好,光弼,立刻拟旨,告诉郑秋山,朕让他做江南东西两道节度使。封他为国公。他的要求朕全部答应。但有个条件,一个月内,他必须募集大量兵马钱粮赶到长安。哦对了,告诉他,朕决意娶她的女儿进宫,封为贵妃。荡平贼寇后,朕便举行册封典礼。”
李光弼微笑躬身道:“臣遵旨。这便拟旨派人星夜快马送去。陛下现在知道,臣要陛下忍耐一时的用意了吧。过了这一时,咱们便有足够的兵马荡平逆贼,还天下太平盛世。”
李瑁呵呵大笑道:“说的好,王源虽强,但好汉敌不过人多。朕只要有钱有粮有人,十个打一个,还怕他不败?他以为能和朕叫板,朕会教他后悔和朕作对,朕要让他跪在朕面前告饶。”
……
玄宗的车驾于五月十七日傍晚抵达了长安西郊外。夕阳西下的官道上,绵延五六里的车驾腾起烟尘滚滚,所有人都灰头土脸面露疲倦之色。
颜真卿坐在一辆马车上,跟随者前方的车队前行。在随驾的大臣们之中,颜真卿的官职最大,他理所当然成为了群臣的主心骨。路上,颜真卿等大臣不止一次的想见玄宗,但是都被护驾的神策军挡住。颜真卿发怒也好,求肯也好,用官职压人也好,护驾的骑兵只一句话‘相国有令,一路上保护好太上皇,不准任何人靠近,以免有人于太上皇不利。’给挡了回去。
不知内情的大臣们固然满腹埋怨,但颜真卿却知道,王源此举并非多此一举。因为他亲历了庞龙意图毒杀玄宗的审判,知道王源是不想路上出了意外。王源只想不出意外的将玄宗送到长安城下,这之后发生什么,便跟王源没干系了。
长安城西三里外的空旷之地上,一辆辆的车马缓缓的停了下来。远处长安城高大的城门和城墙已然在望,然而很多人期盼中的陛下率文武百官出迎太上皇回归的场景并未出现。眼前只是荒草丛生的大地,以及夕阳下空旷寂寥的天空。
“怎么回事?怎地没有提前通知入城么?”大臣们相互询问着。
颜真卿下车站在路旁,心中觉得甚是凄凉。这场面他早已预料到了,只有他和少数人知道,这趟回京其实是被逼无奈。城里的那位陛下根本就不欢迎太上皇的归来。
“颜平章,怎么回事?怎地无人迎接?就算陛下不来,也要派人来接引吧。”十几名大臣围着颜真卿七嘴八舌的问。
颜真卿摆摆手道:“诸位稍安勿燥,本人去问问看。”
颜真卿踩着满地的尘土高一脚底一脚的往前走,来到太上皇的车驾范围时,几名骑马的亲卫上前拦住了他。
“颜平章,请止步。前方是太上皇车驾,请勿靠近。”一名骑兵道。
颜真卿皱眉道:“我只是来问问,难道事前没有通知朝廷太上皇今日抵达么?怎地没人前来接引?”
“颜平章,早就派人通知了朝廷了,但接到的通知是等在这里,等候朝廷旨意。颜平章,请回吧,没有旨意是进不了城的。”那士兵拱手道。
颜真卿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目视前方那辆黑色的像个巨大棺材一般的马车,知道那是玄宗的车驾。于是问道:“太上皇还好么?”
“颜平章,我等只负责外围守卫,可不知道太上皇的情形。这个恐怕要问秦将军才知。秦将军亲自负责太上皇的车驾护卫。”士兵答道。
颜真卿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阵暴躁,忽然跺脚怒喝道:“那便让你们的秦将军来回答我。”
几名骑兵吓了一跳,相互看了一眼,一名士兵正准备拒绝,忽听不远处有人叫道:“颜平章,你可以去见太上皇了。”
说话的那人正是此次负责护送的神策军骑兵将领秦钟。颜真卿闻言大喜,都忘了向秦钟道谢,迈开大步高一脚低一脚的朝着玄宗的车驾飞奔而去。由于跑的过急,被坑洼路上突出的树根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的摔倒在地面上,嘴巴里还吃了一大口灰尘,摔得疼痛难忍。但颜真卿根本不在乎,爬起来拍了拍灰尘一瘸一拐的再次飞奔起来。
片刻后,颜真卿抵达了玄宗的马车旁。颜真卿重新整了整衣冠和仪容,站在马车旁边躬身行礼,口中道:“太上皇,臣颜真卿参见太上皇。”
马车里一片寂静,不久后传来玄宗虚弱的声音:“你是……颜真卿?”
“正是臣,太上皇,臣是颜真卿。”
黑色的车帘被从内扯开,玄宗一张枯瘦疲惫的面容露了出来。十余日旅程,玄宗几乎没有下车过,整个人也变得仪容不整,甚是颓废。但见到颜真卿的那一刻起,玄宗的眼睛里又有了神采。
“果然是你。你真的随朕一起回京了么?朕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的。”玄宗喜道。
“臣说到做到,岂敢妄言欺骗太上皇?太上皇,您还好么?身子还吃得住么?您清减了不少了。臣一路上也没法子照顾太上皇,他们不让臣见太上皇。”颜真卿沉声道。
颜真卿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这些,玄宗心中的郁结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眼中开始流泪。颜真卿见玄宗泪目,也忍不住眼泪涌出。两人泪眼相望,心中似有千言万语,道不尽的苦涩和悲凉却难以说出半个字来。
“太上皇,莫要悲伤,一切总是会好起来的。咱们到长安了,或许一切都将得到改观了。”颜真卿抹了泪沉声安慰道。
玄宗缓缓摇头,长叹一声道:“真卿,莫要安慰朕,朕怕是进不了长安啦。你可看见有任何欢迎朕回京的征兆?他怕朕回来啊,他不会让朕进城的。我这个儿子,朕太小看他了。他比朕的心可硬的多了。”
“太上皇,莫要灰心。臣不信陛下会阻止太上皇车驾进城,那可是大不孝。太上皇回京天经地义,说到哪里也都是这个理。”颜真卿道。
玄宗缓缓摇头道:“现在还有谁讲道理啊。这世道,早已不讲理了。若是讲理的话,朕又怎会到了今日地步?朕可是被人赶出成都的啊,现在连长安也进不去,偌大天地,朕竟无立锥之地了。”
颜真卿心中痛楚,安慰玄宗道:“太上皇且稍稍安歇,臣去问问护送的骑兵将领。他们应该早就通禀了太上皇归来的消息,朝廷给予什么样的答复还不知道,臣去问了便知。”
玄宗忙点头道:“也好,你去问,问明了后快些回来回禀朕。”
第一零五一章 意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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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真卿答应了,转回身找到策马徐徐而来的领军将领秦钟,上前抓住秦钟的马缰绳问道:“秦将军,朝廷为何还不派人迎接太上皇进城啊?太阳都快落山了,难不成要在城外过夜不成?”
秦钟跳下马来,上前拱手道:“颜平章,末将也在等消息。太上皇车驾抵达的消息今日上午便命人禀报朝廷了。但方才得到消息,要我们在西门外停下车驾,等候朝廷旨意。所以,我们只好暂停于此了,等候消息了。”
颜真卿跺脚道:“简直岂有此理,朝廷怎敢如此怠慢?这可是太上皇啊,就算寻常一名官员进城,怕也不该被拒之门外吧。”
秦钟叹了口气道:“颜平章稍安勿躁,这事儿我也帮不上忙。一会儿朝廷派来兵马接替我们护卫太上皇,我便要率兵马连夜回成都了。颜平章,我家大帅可是交代了末将,走之前劝您一句,还是回成都的好。您若愿意的话,末将给你备马,咱们一同折返臣成都。”
颜真卿回头看看远处的马车车窗中玄宗满眼的期待的脸庞,吁了口气缓缓摇头道:“多谢相国美意,但我不能回去了。”
秦钟点头道:“那好,末将也不勉强。我再命人去问问消息,回头再找颜平章回话。”
颜真卿慢慢的回到玄宗的车马前,禀报了刚才得到的消息。玄宗长叹连声,沉默不语。颜真卿在旁宽慰安抚玄宗的情绪。两人当着护卫骑兵的面也不敢谈什么敏感的话题,只能简单的交流几句,等候着最后的消息。
终于,约莫顿饭之后,东边的城门方向有了动静,颜真卿爬到车辕上张望。但见队伍前方烟尘滚滚,旌旗招展。似乎从城门方向来了一队兵马,不出意外应该是京城中的兵马。
果然,片刻后,秦钟策马前来禀报:“太上皇,颜平章,陛下派人来宣旨了。”
颜真卿忙扶着玄宗下车,两人站在车前的空地上静静等候。不久后,一片烟尘旌旗之中,一队禁军兵马抵达空地之前。几名全副武装的将领簇拥着一名宦官打扮之人阔步而来,直奔玄宗和颜真卿两人站立之处。
颜真卿认识那名宦官,那正是不久前去往成都宣旨,前脚刚回京城的内监总管袁明远。
袁明远率领几名将领来到玄宗面前,跪地行礼,口中高呼道:“奴婢袁明远叩见太上皇。”
玄宗负手哼了一声道:“免礼。”
袁明远笑嘻嘻的道谢起身来,对玄宗道:“太上皇,陛下有旨意,请太上皇接旨。”
玄宗皱眉道:“旨意?李瑁呢?他没来么?他不来迎接他的父皇么?”
袁明远笑嘻嘻的道:“这奴婢便不知了,奴婢只是奉命前来宣旨。”
玄宗叹了口气道:“那你说吧。”
袁明远看玄宗站着不动,喉头滚动了一下,却又将即将冒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他本想问玄宗为何不跪下听旨,但忽然想起眼前这可是太上皇,只有陛下对他下跪的道理,哪有太上皇向陛下下跪的道理。
“尔等为何不跪下听旨?”袁明远将矛头对准了颜真卿,因为他发现颜真卿也直矗矗的站着,根本没有下跪的意思。
颜真卿沉声道:“陛下对太上皇如何宣旨?你这是传口谕,而非宣旨。天底下哪有陛下向太上皇宣旨的道理?袁内监,你直接宣读旨意便是。”
袁明远哪里懂这么多的事情,但他也并没打算追究下去。此次去成都一事无成,回京后受了李瑁责骂,今日他只想把话传到,根本不想横生枝节。
“好吧。既如此,大伙儿便站着听吧。”袁明远展开了圣旨,朗声念道:“儿臣闻父皇来归,心中甚喜。儿臣本拟率文武百官出迎百里,但无奈朝中事务繁杂,脱身不得。今日又遇军务大事需得及时处置,故请父皇恕儿臣失迎之罪。父皇来归,乃天下万民之幸事。父皇坐镇京城,民心安定,一切便将步入正轨,这也正是儿臣期盼之事。然父皇可能不知,长安陷于贼兵手中年余,城中受贼践踏毁损多出。父皇所居之兴庆宫亦未能幸免。知悉父皇归京,儿臣已经调拨人力财物妥加修缮,但时间仓促一时难以齐备,遍地砖石木料也难以入住。为让父皇归京能重回兴庆宫故居颐养天年,儿臣不敢有丝毫怠慢,唯有催促工部加紧修缮督造。但在兴庆宫修缮完成之前,儿臣建议父皇暂住骊山宫中。待兴庆宫修缮完毕,儿臣便率文武百官亲自去骊山宫接引圣驾。在此之前,便请父皇稍加容忍,暂僻骊山宫小住。恳请父皇恩准。”
玄宗和颜真卿呆呆的站在那里相顾愕然,果然是拒绝让车驾进京的,给出的理由居然是兴庆宫正在大兴土木的修缮之中,太上皇暂时不能入住。听起来好像是一片孝心,陛下为了太上皇能回到故居居住耗费财力人力的尽孝,但其实这个理由其实烂到了极点。难道玄宗回京便只有兴庆宫能住?长安城宫殿数十座,随便一座也足以安顿玄宗颐养天年了,为何偏要玄宗住在兴庆宫中,说到底还是拒绝玄宗进长安罢了。
“呵呵呵,好儿子。我李隆基积了德,生了这么个孝顺的好儿子。你们听听,他为朕在修缮住处,让朕住进崭新的宫殿颐养天年呢。想的多周到。”玄宗笑的身子发抖,对着周围众人指点着道。
“太上皇,陛下对太上皇的孝心,那可是没得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昭昭乎如明月。嘿嘿,奴婢文才不好,忘了那是那一句了。”袁明远笑道。
玄宗呵呵冷笑,抬手对张德全道:“扶朕上马车。朕累了。”
张德全忙上前来扶着玄宗走向马车。袁明远道:“太上皇,您老人家恩不恩准,倒是给个回话,奴婢也好回去禀报啊。”
玄宗气的身子颤抖,回身冷笑道:“回去禀报你的主子,就说他的一片孝心朕明白了,朕岂敢不遵他的旨意,让他放心便是。”
袁明远喜道:“好好,那就好,奴婢回去便原话转告陛下。”
玄宗脚步虚浮,在张德全的搀扶下回到马车中,一头钻进马车,关门放帘再不露面。
颜真卿面色铁青,强忍心中的愤怒对袁明远道:“袁内监,陛下还有别的旨意么?”
袁明远笑道:“有有,陛下还有口谕。陛下说了,随同太上皇回京的一干官员统统去骊山宫伴太上皇驾。待将来同太上皇一起进城。此刻起,太上皇圣驾护卫由禁军龙虎卫接管。牛将军,马将军,你们即刻办理交接。此去骊山还有几十里路呢,抓紧时间整顿赶路,免得天黑了麻烦。”
两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将领齐声应诺,一挥手带着其余几名将领开始同神策军护卫骑兵交接护卫事宜。秦钟等人巴不得赶紧交接,神策军骑兵纷纷撤出队伍,在后方列队准备离开。
颜真卿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没想到陛下真的会拒接迎太上皇进长安,而要把太上皇安排道骊山宫中居住。那骊山宫在长安以东十余里之外的骊山上,可怜太上皇恐怕一辈子要住在那里了。
“袁内监,可否容我进城见驾?”颜真卿皱眉问道。
“见驾么?颜平章,不是咱家不帮你,陛下口谕要全部人等前往骊山宫安顿,你不是不知道。”袁明远道。
颜真卿点头道:“我知道,但是我必须要进臣求见陛下,我有重大的军机要事要见陛下,袁内监可一定要带我进城,否则耽搁了大事,后果不堪设想。”
“军机大事?”袁明远诧异道。
“正是,不妨告诉你一点,是关于王源的……重大机密。”颜真卿低声道。
袁明远顿时紧张起来,关于王源的一切事都是大事,陛下正不遗余力的在搜集这些情报。这颜真卿跟在王源身边时间很长,一定掌握有什么惊天的秘密,那可正是陛下希望听到的。自己若拒绝了他,搞不好还真的会惹来大麻烦。
“当真有关于王源的重要机密?”
“当然,我颜真卿岂是诳语之人。”
“好吧,一会儿我带着你进城见驾便是。你可不要糊弄我,否则你我可都没好果子吃。”袁明远道。
颜真卿面色平淡,轻声道:“放心,你这是立功之举,不用担心。袁内监稍候,我去跟太上皇道个别。”
颜真卿来到玄宗的马车旁,轻轻掀开车帘。玄宗浑身无力的瘫坐在车厢里闭着双目,脸上泪痕宛然。见有动静,玄宗睁眼看着车窗外的颜真卿呆呆不语,眼泪又流了下来。
颜真卿拱手,低声道:“太上皇勿要伤心,臣要进京城了,特来向太上皇辞行。”
玄宗怔怔的看着颜真卿,眼神空洞无神,低声道:“你也要弃朕而去了么?”
颜真卿摇头道:“臣岂会那么做。臣要进城去见陛下,臣要问问陛下他为何这么做,臣要他当面给出解释。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太上皇。”
玄宗长叹一声道:“真卿,偌大的大唐,能真正对朕忠心的却只有你一个。朕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可是事已至此,你去见他也是得不到结果的。以他现在的作为,搞不好你还有性命之忧。你还是跟我去骊山吧。宫殿虽破旧些,但好歹还算是清静之地。那里还有华清池呢,朕好久没有泡温泉了。”
颜真卿摇头道:“太上皇,这不是住在何处的问题。太上皇也吃过苦,便是住牛棚马舍也是能忍受的,但道理上却讲不通了。臣一定要当面请教陛下,替太上皇讨还公道。”
玄宗摇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不要去,没有结果的。”
“不,臣要去。太上皇,臣已经决定了。臣知道,此去也许再也回不来了,但臣不后悔。太上皇,臣最后再给你磕几个头吧。”颜真卿说着话,趴在地上朝着车厢中的玄宗咚咚咚磕了几个头。
玄宗眼中泪水滚滚,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臣去了。”
颜真卿爬起身来,转身便走。玄宗在后叫道:“真卿,朕……谢谢你。”
颜真卿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去。
护卫兵马交接完毕,秦钟带着一千名骑兵立刻飞驰离开。一千名禁军龙虎卫接管了整个车驾。当李瑁要求车驾继续往东绕城而走赶往骊山宫的消息传开之后,随驾的几名公主驸马和几十名大臣顿时炸开了锅。一路的艰辛抵达了京城,本以为终于熬到了头,却没想到连长安城也根本进不去。陛下一道旨意,所有人都必须去骊山宫中了。
特别是那些满怀期望来到长安的大臣们,当得知要随同太上皇一起去骊山宫时,聪明的立刻便明白了过来,自己这些人其实已经被陛下弃用了。陛下已经将他们划入效忠太上皇的名单之中,一旦贴上这个标签,便永远难以翻身了。一时间后悔失落充斥心中。很多人失声痛哭起来。他们后悔自己又走错了一步,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成都抱着王源的大腿,而现在进退不得,卡在中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沮丧的。
这种情绪之下,禁军龙虎卫兵马还在催着他们整顿上车赶路,大臣们纷纷表示不满,和禁军起了口角,不愿启程赶路吵闹着要进城。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愕之极。禁军领军将领一声令下,十几名禁军举着皮鞭子冲入大臣们中间,皮鞭如雨噼里啪啦的打下,这些大臣们一个个被打的皮开肉绽哭爹喊娘,被禁军士兵拖着塞进车厢里。直到此时,大臣们才明白,他们何止是已经不再有任何的地位,甚至连普通的百姓都不如了。禁军敢如此,显然是得到了许可的。也就是着,自己这些随驾而来的人,其实已经连基本的权利也不保,到了骊山恐也将是失去自由的囚徒了。
毫不留情的皮鞭镇压起到了效果,整个车队再无出现意外,他们开始缓缓往南绕城往东而行。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本是一只圣驾的队伍,应该是气宇轩昂威武雄壮才是,但在夕阳下的这只车队却像是一只送葬的队伍,所有人都哭丧着脸,一片死气沉沉。
……
颜真卿没有看到这一幕,当太上皇的车驾启程之时,他已经和袁明远一起进了长安西城金光门。一行人策马奔行在宽阔的坊间大街上,看着两侧街道高高坊墙壁垒森严的感觉,颜真卿觉得有些不太适应了。本来这一切都应该是挺熟悉的,毕竟在长安颜真卿也住了十多年。但现在却似乎觉得陌生的很。
或许是在成都待习惯了,习惯了成都的大街一眼望到小巷深处,两侧店铺酒楼林立的情形,现在突然看到巨大的围墙圈起来的民坊,已经不太适应了。
耳边,鼓声隆隆而起,随着鼓声响起,街上的百姓们仿佛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纷纷开始小跑起来,急急忙忙的赶回民坊之中。看着这一切,颜真卿心里百味杂陈。他记得曾经和王源探讨过民坊夜禁的等诸般事宜,那是因为王源在成都根本就不愿实行夜禁制度,而夜晚确实出了不少的案子和事情,所以颜真卿找到王源和他商讨解决之道。王源当时便说过:“民坊高墙,将百姓圈养如畜。夜禁之策,更是剥夺百姓少有的自由,且对民生商业大不利。此二者皆为谬策,宜当废之。城中治安的责任不在民,而在官。民不安乐则盗跖横行,即便全部圈养起来,迟早也会爆发。若民生安乐,家家富裕,辅之以强力治安刑罚,便可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局。”
当时颜真卿是很不以为未然的,但这一路上,因为空暇太多,免不了东想西想,颜真卿也想到过王源之前的种种作为。不得不说,王源的很多想法其实是很有道理的。特别是现在行走在街道上,听着鼓声隆隆,百姓们慌不择路冲回民坊的样子,颜真卿越发觉得王源的话是有道理的。如果这些民坊的围墙都被推倒了,那该是怎样一种景象啊。如果夜晚的长安也能如成都一般有夜市的话,那这座城市该多美啊。
万寿宫东阁之中,李瑁和李光弼正枯坐案前等待消息。虽然派了袁明远去传话,但玄宗的积威在李瑁心中还是难以消除,那个理由也实在是太烂,所以李瑁心中忐忑不安。
终于,门口传来脚步声,袁明远的声音隔着帘子传了进来。
“陛下,奴婢回来复命了。”
“快进来回话。”李瑁忙叫道。
袁明远笑眯眯的掀了帘子进来,跪地行礼毕起身来恭敬站在一旁。
“怎么样?父皇他说了什么没有?闹了没有?”李瑁急促的问道。
“没有,太上皇没说什么。哦对了,太上皇还夸陛下孝顺呢,还对我们说,他前世积德,生了个孝顺的好儿子呢。”袁明远回禀道。
李瑁的脸腾地涨红,他焉能听不出父皇这话中的讽刺意味。
李光弼问道:“袁内监,圣驾呢?动身了么?”
“动身了,按照陛下圣旨的吩咐,龙虎卫接管护卫圣驾,连夜赶往骊山宫。随行人等一并跟着去了。奴婢已经传了李平章的话给两位领军的将军,到了骊山之后便全部封锁住进出道路,不准任何人进出。”袁明远脆声道。
“那就好。”李光弼吁了口气,脸上露出微笑来。“此事终于安顿了下来,陛下也可以松口气了。他们想利用太上皇做文章的企图可以休矣。过几日陛下抽个空去骊山见见太上皇,这样一来,天下人更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瑁皱眉道:“不知为何,朕还是不踏实。他只要在一天,朕都觉得不踏实。”
李光弼无言以对,正欲起身告退出宫时,忽听袁明远道:“陛下,奴婢擅自做主带了一个人进城来,且带着他进宫了。请陛下恕罪。”
李瑁一愣道:“是谁?”
“是颜真卿,他也是随太上皇圣驾而来。本来他也要一起去往骊山宫的,但他找到我说,有关于王源的绝密军机要禀报陛下。奴婢想了想,便斗胆带他进城了。”袁明远忙道。
李瑁和李光弼对视一眼,面露狐疑之色。
李瑁道:“颜真卿这次怎么也跟着来了?他不是和王源关系甚密么?朕要见他么?”
李光弼笑道:“人都已经来了,见一见又何妨?虽然我并不相信他会说出什么秘密来,因为王源岂会有什么秘密叫他抓住?无非便是我们都知道的那些事罢了。但这位颜真卿可是名望甚高之人,陛下见见他,看他说些什么。”
李瑁冷声道:“名望再高又如何?不为朕所用,朕便不会对他客气。不过你说的对,见一见又如何?或许还真能得到一些王源的秘密呢。”
第一零五二章 徒劳
颜真卿迈着小步快速进了屋子,匍匐于李瑁端坐的桌案之前的地面上,恭恭敬敬的朝着李瑁磕头行礼。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臣颜真卿叩见陛下。臣本该陛下登基之后便来叩见,但无奈局势所困拖延至今,万望陛下恕罪。”
颜真卿的声音略略有些发抖,他说不清自己为何变得有些激动,特别是当看到李瑁面无表情的坐在这春阁之中的时候,他的心里想起的是此刻正被迫踽踽东行的太上皇来。
“果然是你颜真卿,没想到这次你也跟来了。怎么?是王源要你伴驾前来的?韦见素也来了么?”李瑁笑道。
“启奏陛下,韦左相没来,只有臣和几十名大臣伴圣驾回京。”颜真卿沉声道。
李瑁呵呵笑道:“料他也不会来,不过你来了也是教人挺意外的。说吧,来见朕有何事?”
颜真卿皱眉道:“臣可以起来回话么?”
李瑁看了看颜真卿还跪在地上的样子,犹豫了片刻,皱眉道:“起来吧。来人,赐座。”
内侍搬来凳子,颜真卿却并不就座,躬身站在一旁。李瑁道:“说吧,听说你要见朕是要有关于王源的机密要事向朕禀报是么?什么机密之事?快快禀来。”
颜真卿皱眉道:“若臣无关于王源的机要密事上奏,臣这次便无法见到陛下了是么?”
李瑁惊讶的看着颜真卿,他发现颜真卿说话的口气甚是僵硬,有些不太对。一旁侍立的袁明远忙叫道:“哎你个颜真卿,你可莫开玩笑。若非你说有关于王源的机密要事要见陛下禀报的话,我怎会带你进城进宫见驾?你可莫要害我。”
颜真卿沉声道:“我确无关于王源的什么机密要事禀报。王相国在成都的一举一动其实你们都知晓,你们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你们都知道,所以我口中没有你们想要听的那些东西。”
“哎,你这人,怎么敢睁眼说瞎话?你这不是害我么?陛下,奴婢该死,奴婢上了这颜真卿的当了。想不到他也会骗人,奴婢……”袁明远连声叫喊辩驳着。
“住口。”李瑁一声断喝,袁明远的话戛然而止。
“颜真卿,你好大的胆子,你这可是欺君之罪。”李瑁冷声道。
颜真卿抬眼看着李瑁道:“陛下,臣确有欺骗之嫌,而且是臣故意这么做的。因为不这么做,臣便无法进城见到陛下,臣便将被拒之于城门外。所以迫不得已,臣才作此下策。”
李瑁冷声喝道:“你好大胆子,敢公然欺骗朕,你仗了谁的势?”
“陛下,臣没有仗任何人的势,臣只是要来见陛下,臣也该来见陛下了。”颜真卿静静道。
“可是你要来见朕做什么?你既无事禀报,见朕又是为了什么?”李瑁冷笑道。
颜真卿沉声道:“陛下,就算无事禀报,臣身为政事堂平章事,要觐见陛下也不该被拒之门外吧。臣身为大唐平章,要进城见驾却要编造这样的理由,陛下您觉得这不是一件可笑之事么?”
“颜真卿,莫要信口雌黄。朝廷有朝廷的规矩。你是平章事,我也是平章事,本人见陛下也是要得陛下首肯的,岂能说见便见?莫非你那个平章要高过本人这个平章不成?”一旁的李光弼淡淡的开口道。
颜真卿摇头道:“颜某这个平章事岂能和你李光弼相比,我只是想弄清楚,朝廷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陛下为何要拒绝太上皇圣驾进京?为何要将所有人都拒之于京城之外?我们这些人,千里迢迢的赶来京城,结果却得到这样的对待,朝廷这是做什么?天下人会怎么想?”
“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是父皇派你来见朕问这些话的?朕忘了,你是父皇封的平章事,当然是对父皇忠心耿耿了。你骗了袁明远跑进来诘问朕,是想打抱不平吗?”李瑁缓缓点头低声喝问道。
颜真卿摇头道:“陛下,臣不是打抱不平,臣也未有受什么人的指派,臣是发自真心的想问问陛下的想法。陛下不觉得这么做实在不近情理么?将太上皇圣驾拒之于京城之外,这会造成对么恶劣的影响。况且太上皇最近身子抱恙,急需进城安稳调养身子,陛下怎可拒圣驾进城。”
李瑁怒道:“朕的口谕你没听到么?袁明远没有传朕的口谕么?兴庆宫正在修缮,暂时无法入住。先安排父皇圣驾于骊山宫中暂住有何不妥?”
颜真卿沉声道:“这样的理由,怕是陛下自己都觉得难以自圆其说吧。”
“大胆,什么叫自圆其说?难道你以为朕是故意为之么?”李瑁怒喝道。
颜真卿轻轻叹息一声,躬身道:“陛下,是否如此,陛下心中自知。臣只是不希望看到外界流传的谣言得到证实,这于陛下于朝廷都不是什么好事。”
“谣言?什么谣言?朕倒想听听。”李瑁喝道。
颜真卿沉默不语。李瑁厉声道:“说啊,你倒是说话啊。”
一旁的李光弼咳嗽一声低声道:“陛下,人多口杂。屏退无干人等再叫他说。”
李瑁点头,摆手挥退周围的内侍和宫女后慢慢走到颜真卿身旁,冷笑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外边都流传了朕的什么样的流言?”
颜真卿吸了口气,抬头看着李瑁道:“陛下既要臣说,臣便直言不讳了。若有冒犯陛下之处,请陛下治罪便是。”
“说。治不治罪,倒也由不得你来安排。”李瑁道。
颜真卿吁了口气,话语平静的道:“那臣便斗胆明言了。谣言之一说的是,陛下不愿接太上皇回京城,之所以派出数批人员探望太上皇,却并非是劝说太上皇回京,而是奉陛下之命阻止太上皇回京。说陛下担心太上皇回到京城后,会……会对陛下的皇位有所不利……”
“住口,一派胡言,谁造的谣言?朕要将他碎尸万段。”李瑁怒骂道。
颜真卿沉声道:“然而今日陛下所为,则正好印证了谣言。太上皇已经抵达京城,陛下都不许太上皇进京,这岂非恰恰证明了谣言属实?”
李瑁气急败坏,连声怒骂否认。李光弼在旁眉头紧皱,沉声开口道:“颜平章,莫非你也信这样的谣言么?太上皇传位于陛下,陛下对太上皇隆恩深重,陛下对太上皇的孝心天下尽知,你身为朝廷要员,也跟着去流传这些对陛下不利的谣言,你该当何罪?”
颜真卿沉声道:“臣只说出臣所知道的事情罢了,臣若相信这些是真的,臣又怎会说出口来?但天下人可并非都如臣这般相信陛下,陛下今日之所为恰恰和流言印证,这之后恐难自证了。所以臣才苦劝陛下不要这么做,还是立刻改弦更张,迎接太上皇回京的好,也可堵天下悠悠之口,破那些荒谬的谣言。”
李光弼摇了摇头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陛下岂会为这些荒谬的谣言而左右。这些都是别有用心之人抛出的动摇民心诋毁朝廷的言论,颜平章你该告诉我们这些谣传从何而来,站出来指责这些不羁之言论才是,而非跟着推波助澜。”
颜真卿冷目看着李光弼道:“李平章,你说的很是。但有一个关于你的事情,我倒要想请李平章解释解释。”
李光弼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关于我的事么?说来听听。”
颜真卿静静道:“李平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庞龙的人?”
李光弼一愣,和李瑁对视一眼,二人心中顿时雪亮:那庞龙想必是失手被擒招供了什么。
“认识啊,他是禁军龙虎卫的一名将领,怎么了?”李光弼强自镇定,微笑问道。
“这位叫庞龙的人意图毒杀太上皇,被王相国带人抓获后,审讯之中,他招供是你李光弼指使他去毒杀太上皇的。他说,从你之口中听到的话是,陛下授意你这么做的。李平章,你解释解释此事。”颜真卿冷声问道。
李瑁兀自发愣,李光弼却呵呵笑道:“我说这么多天没见到庞龙呢,这小子私自离军消失了一个月不见,原来跑去成都了。颜平章啊,这件事你也相信么?本来这等事我不愿说出来,但你既然问起此事,我怎能不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这庞龙我们早就盯上他了,他是别人安插在京城的一个眼线,钉在我禁军之中给被人通风报信的。我已经掌握了他的所有证据,正欲抓获他时,却叫他给跑了。没想到他跑到成都去倒打一耙诬陷于我,还胆敢涉及陛下,这明显是有人利用他禁军将领的身份混淆视听,陷陛下和我于不义。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要让太上皇和陛下之间反目,将天下拖入混乱之局。这般伎俩,李平章也相信?”
颜真卿楞道:“果真如你所言么?”
李光弼笑道:“那还有假?他的身份和他人来往的信件以及资助的钱物我都有证据。这个背后指使他的人嘛,我想不用说出来,你也该能猜出来。他一个小小的庞龙,如何能给太上皇下毒?他如何能得手?而且是在成都城中,这明显不合常理嘛。他能得手还不是有人提供了便利,意图栽赃抹黑陛下和我罢了。”
颜真卿皱眉思索半晌,缓缓摇头道:“不对,不可能。我全程参与审讯庞龙,并无可疑之处。我知道李平章说的那个人是谁,但此事对他并无丝毫益处。事发之后若非他积极施救,太上皇怕是已经遭遇不测了。他既要栽赃陷害的话,又何必要救太上皇?很多地方根本说不通嘛。而且,若王相国真想害太上皇,他又何必拐弯抹角行事?他如今的实力大可不必如此。反倒是我听着觉得,好像李平章之言像是编造好的反诬之言。”
李光弼肺都要气炸了,自己精心设计的应对之策居然被颜真卿一言戳破,当真心中老朽成怒。
“你果然是和王源他们是一伙的,那王源救了你性命,你便唯他马首是瞻。他干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也替他辩驳。颜真卿,你做的是朝廷的官,还是他王源的官?”
颜真卿静静道:“李平章,王源确实救了我的命,但那又如何?你便以此来攻击我唯他是从,却未免偏颇。据我所知,王源也救过你李光弼的命吧。当年伐吐蕃,你和哥舒翰两人的北路联军一败涂地,若非王源收留,你们便要被吐蕃人追杀致死了。照你的说法,我可否认为你受他救命之恩,也是对他唯命是从的?显然不是如此,你拿这件事来攻击我是不妥的。”
李光弼甚是狼狈,他没想到颜真卿居然言辞如此犀利,特别是翻出当年的事情来说,更是让李光弼恨得牙根痒痒。当年自己确实曾经受过王源庇护,但这正是李光弼不愿提及的一段往事。
“事实上,我和王相国之间的关系很是糟糕。他很多做法和行事都让我难以接受。正因如此,我才决定伴太上皇回京城。本来太上皇归京,我等留在成都也是无用,早些回朝廷效力更好。可是我没料到的是,陛下真的如谣言所传的那般将太上皇车驾拒之城外。任凭太上皇病体飘零却不闻不问。陛下这么做岂非教人寒心。陛下的皇位来自于太上皇的恩宠,陛下身为人子人臣怎能做出这等事来。便是普通人家的儿子,遇父病归,也该出门相迎侍奉在旁吧。陛下怎可怜普通百姓之家都不如?陛下若此,天下人该如何自处?难道个个都如陛下一般不孝不义么?”颜真卿积聚在心中的愤懑忽然爆发了出来,说的话也越来越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然而李瑁却听的清清楚楚。那句不孝不义就像是一把尖刀插进他的心中,李瑁气的面色惨白,浑身颤抖起来。
“你说什么?你敢骂朕不孝不义?颜真卿,你想死么?”李瑁指着颜真卿的脸喝道。
“大胆颜真卿,你敢对陛下不敬。这可是死罪。”李光弼也喝骂道。
颜真卿热血上涌,从启辰来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怀着必死之心。进了长安城时,他本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他以为,自己身为臣子应该要指出陛下的错失之处。若不指出来,便是自己的失职。反正已经开了头,他索性便开始无所节制起来。
“臣确实骂了陛下不孝不义,但臣骂错了么?从庞龙之事到今日陛下那道虚情假意的口谕,明眼人都知道陛下心中所想。陛下,您怎可对自己的父皇生出如此厌弃防范之心?臣宁愿相信你受人蛊惑,请陛下醒一醒。迎回太上皇便迎回了天下臣民之心,可是对陛下大有好处的。太上皇已然年老,他岂会再有夺位之心?陛下好好的想想。当初陛下的皇位是怎么来的?若不是太上皇果断传位于陛下,发布退位诏书,陛下这个皇位还能稳固么?太上皇和臣私下里说过一件事,在传位诏书发布不久,李珙李璲等皇子便联袂去找太上皇,要求太上皇重新写一份诏书,证明陛下登基是私自决定,不合祖制的。太上皇严词拒绝了他。但现在呢,若是有人再请太上皇写这么一份东西的话,太上皇是些还是不写呢?以陛下对太上皇今日之作为,太上皇怕是都寒了心了,他会如何写这封诏书?所以陛下,臣今日便是来劝醒陛下的,饮水思源,莫忘根本。父母尊亲且不容,焉能容天下?又何谈大唐复兴之业?”
“住口!”李瑁双目喷火,他已经实在忍无可忍了。这颜真卿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把自己当三岁小孩子教训不休,而且句句都是刺激人的话,丝毫不留任何的情面。李瑁自登基之后,焉受过这样的言语?什么不孝不义的指责倒也罢了,现在又翻出登基皇位的合法性来说话,这更是李瑁所深恶痛绝的。这件事岂是可以公然谈论的?这颜真卿是从心眼里觉得自己这个帝位来之不正了,否则他又为何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可怜颜真卿一番苦心劝解之言,到了李瑁耳中全成了曲解和威胁,他还待侃侃而言,却不知已经大祸临头,他不知道,李瑁已经生了杀心。
“颜真卿,朕算是明白了,你今日是奉了父皇之命来给朕训诫的。你以为有王源和父皇给你壮胆,你便可以为所欲为了么?你可想错了。朕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那一群死忠父皇之人,直到今日才回长安,不就是不待见朕么?你们以为保着父皇可以重新复辟?让朕再回到以前任人欺凌之时?你们可想错了。今日的朕已经早已不是往日的朕,朕当政之下,大唐也绝不比任何人在位时更差。朕这个皇位是应得的,因为出了朕,无人能当这天下之主。”李瑁大声喝道。
颜真卿叫道:“陛下,你怎会这么想?臣今日觐见是泣血进言,说出臣心中所想。臣没有丝毫质疑陛下皇位的想法,臣只是希望能权衡利弊,莫要授人以柄丧失人心。陛下不可不听啊。”
李瑁骂道:“朕就是不听,你奈我何?朕不但不听,朕还不许你再说。你不是骂我不孝不义么?那朕再给你加上一个骂我的说辞,今后你们可以这不孝不义后在加个不仁二字,因为朕今日要砍了你的脑袋。不是有人说什么不听劝谏便是不仁么?朕今日还就要不仁一回。来人,将这颜真卿拖出去砍了。朕再也不要见到他。”
颜真卿呆呆的站在那里,身子晃了晃,脸色煞白无语。忽然间他想起了临行前的那天晚上,在书房之中王源挽留自己的情形,王源告诉自己,此行凶多吉少,李瑁不会容他。事实证明,王源是有远见有眼光的,事实也证明,王源当时挽救自己,是不想让自己去送死的。王源其实是能容自己的,而眼前这个李瑁,想法偏激,心绪暴戾,行事乖张,他是容不得听到任何逆耳之言的。其实到现在为止,颜真卿也彻底明白了,毒杀太上皇的事情必是李瑁和李光弼授意所为,今日的态度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罢了,罢了,我已尽力了。”颜真卿轻声对自己说道。
李光弼站在一旁,他其实很想出言劝阻李瑁不要杀颜真卿,因为李光弼知道颜真卿只是个迂腐快直之人,这样的人其实并无坏心。这样的人其实是能做事的。但他只是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发出一个字来。
两名禁卫冲进房内,将颜真卿两臂挟住,拖着便往外走。颜真卿口中叫道:“我有一言,最后一言。”
李瑁叫道:“朕不听,堵住他嘴巴。”
禁卫用手捂住颜真卿的嘴巴,颜真卿挣脱之后叫道:“陛下不听我言,大唐必亡于陛下之手。”
李瑁跳脚怒骂道:“砍了他脑袋,将他脑袋给朕送到骊山宫去,给那些对朕不忠的家伙们瞧瞧去,让他们明白,当初怠慢朕的下场。管你是什么人,多大名望多大功劳,若不能为朕所用,统统都该死。”
是夜,颜真卿血淋淋的人头被送去骊山宫中示众,玄宗和一干臣子吓得魂飞魄散。不久后,传出了太上皇身患急症,吐血不已的消息。
第一零五三章 急切
五月十五日,比原计划晚了三天,在成都北城大校场,神策军十万将士在此举行了誓师大会。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次誓师大会其实是在北城大校场的第二次大规模的出兵集结。上一次是在安禄山造反起兵逼近长安之时。当时王源所率的剑南军被封为神策军禁军称号,便在此举行誓师大会,出兵增援长安接引玄宗。但实际上,那一次出兵在半路上便无功而返。长安陷落的速度超出意料之外,故而王源在接到消息之后只能率少量兵马去马嵬坡迎接玄宗,之后便退守剑南之地死守了。
但这一次的情形完全不同,上一次是被动出兵,而这一次王源则是早已精心计划好了此次大军的出征。这是一场踏上改变天下局势的征程,所以此次出兵没有回头的可能。虽然名义上王源并没有举旗造反,因为王源绝不会公然打出造反这个旗号来,但实际上此次出征便是打响这造反的第一枪。
情形不同,兵马的构成和战力也大为不同。若说当年神策军尚在不断的变革之中。作战的胜利主要得益于将帅的智谋和神威炮这等犀利的攻城作战器械的话。那么今日的神策军则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从士兵素质上,当年的十万兵马大多为新募之兵,王源当时采用的是老带新的穿插编制,才解决了一些新兵的战斗力的问题,但其实在实战中暴露出来的问题还是不少。而如今的神策军经历了平息安禄山这城叛乱的大洗礼。东进西突,北上南下,那些新兵们早已一个个蜕变为精锐的士兵,涌现了一大批从普通士兵厮杀晋升的中低级将领,早已形成了相当强大的战斗力。
从装备兵器上来说,神策军的单兵武器倒也变化不大,只是做了不少完善。之前部分兵马武器盔甲正在做换装,而此时基本已经换装完毕。部分提前装备的千余枚单兵手.榴弹只装备在王源贴身的数百亲兵亲卫身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唯一有巨大变化的便是在炮营中出现的被油布紧紧包裹的数十辆大车上的物事。那些其貌不扬,大部分不知道为何物的低调之物却正是最新铸造出来的被命名为虎蹲的铁炮。
本来王源并不打算急于使用虎蹲炮,因为虎蹲炮尚不足规模,而且此战将和回纥人作战作为重点,此炮发挥的作用不大。但王源后来决定还是带上三十门虎蹲炮用做实战。因为毕竟虎蹲炮需要在实战中进行检验,也需要培养虎蹲炮发射的炮手摸索其使用的效果和极限,所以在刘德海的建议下,便携带了二十门虎蹲炮作为以战代练的工具。携带了足额的两千五百枚铁弹攻这二十门虎蹲炮去使用。这些炮弹发射完毕,这二十门虎蹲炮其实也废了,但起码可以培养出上千名炮手来。这种炮没有瞄准装置,靠的便是炮手的摸索和经验,不交点学费是不成的。
除了虎蹲炮之外,神策军炮营的主力大型器械依旧是宝刀未老的神威炮。这种炮虽然笨重,对于坚城也作用不大。然而霹雳弹落地炸裂的特点让他有了用武之地。在野战战场上倒也是可以作为一种特殊的手段使用的,所以神策军当然离不开它们。
从兵种的结构上而言,此时的神策军的兵种结构更加的优化。神策军的骑兵兵力已经占据了一半左右的数量。这时期正是骑兵强无敌的年代,骑兵的数量和战力大部分决定了战役的成败。当然这种定律在神策军这里并不能奏效,因为王源已经研制出了手雷这种大杀器,早已远远走在了时代潮流之先。但这种超前需要的大量的资金和原材料的累积,即便是王源也只能装备寒酸的千余枚手雷和二十座虎蹲炮而已。所以骑兵必将是王源第一发展的军种。五万余骑兵中,重骑兵达到万余。这也是王源能做到的极限了。
神策军的步兵其实非传统意义上的步兵,王源一直强调全军佩弓,实际上便是有一种将战斗结束在阵型之前的想法,所以他才摒弃了兵种过细的一些做法。说不清这种摒弃细分兵种会带来好处或者坏处,但起码在神策军身上,王源没看到有什么太大的负面影响。或许这正是在整体强大的实力之下掩饰了带来的弊端。但王源依旧坚持这种士兵的全面性。当然他不得不将一万炮营士兵变成精于设计瞄准的精细兵种,因为这种兵种太重要了,重要到王源可以舍弃让担负一名士兵最基本的职能而专精于炮营的运作。别人不知道,王源却是知道的,未来的一切都掌握在谁将拥有凶猛的远程武器上。王源知道,伏火方在他发明之后便会很快得到改良。即便自己再进行保密,也不免很快就要流传开来。定会有更多的能工巧匠会精益求情的将之变成更恐怖的火药,也将有更多战力强大的火器诞生。与其如此,还不如先人一步,拥有比其他人更为强大的掌控力。
以上这些倒也罢了,其实变化最大的还是神策军的指挥系统。以王源高仙芝为首的神策军,自上而下拥有众多实战经验丰富的将领。李宓刘德海宋建功柳钧等人都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帅才。更别提军中实战涌现出的大批的中高级将领了。军中的将领在军中空暇之时都被王源逼着参加系统性的学习,王源高仙芝等人也都在这种学习中讲过兵法,这样有了理论和实践的结合,这些军中将领们便更容易领会作战意图,指挥起来也就更加的得心应手。
等等等等,诸多的不同让眼下这只神策军和以前那只神策军已经有了很大的差距。这只兵马虽然全部兵马只有十三万人,但其实已经具备了极为强悍的战斗力。而这一次的出征面对的便是同样战力强悍的草原之狼回纥人,那是这次神策军战力的一次终极检验。
没有太对的煽情和鼓舞,没有太多的口号和呐喊,这一次誓师大会其实很低调。低调的如同一次普通的调兵行动一般。各兵种只是象征性的从高台前经过,然后便沿着校场北边的大道往北开去。先是骑兵,后是步兵,最后是辎重粮草大军。十万兵马三个时辰内低调的走得干干净净,甚至很多成都的百姓们到了晚间才知道神策军已经开拔出征。那还是在看到城中的兵马数量骤减的情形之下才打听得知。
五月二十五日,大军开拔十天后抵达了陇右道东北城池庆州做休整。在抵达的当日,已经先期率六万兵马抵达南边宁州的李珙便派人约见王源。这一切其实早有安排。五月十五日王源出兵时便得到了李瑁拒绝玄宗进京的消息,更得到了李瑁诛杀颜真卿并且将首级送达骊山宫吓得玄宗卧病不起的消息。这一切其实王源早有预感,得到消息是也并不觉得太吃惊,只是为颜真卿惋惜。得到消息的那一晚,王源独自在后宅徘徊了许久,喝了不少酒,写了一篇祭文烧了,也算是曾经相识相交一场。
这之后王源便立刻派人送信给李珙李璲等人,将这件事告诉了李珙。李珙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按照王源的安排出兵屯于宁州,等待王源大军的到来。
庆州城中,兵马杂沓往来,一派战前繁忙景象。庆州太守衙门中,王源接见了早已在此等候王源的丰王李珙以及陪他一起前来的仪王李璲。寒暄客套之后,李珙开口道。
“王相国,您的兵马可真是威武雄壮啊,我和仪王刚刚看了神策军的兵马入城,都惊的目瞪口呆了。再看看我们的六万兵马,可真是寒酸的紧。王相国,你这次全军出动,是不是要协同我们一起作战呢?您这样的兵力,打起李瑁那些兵马还不摧枯拉朽么?”李珙呵呵笑道。
“是啊,王相国辅佐丰王直接夺位不就得了,还搞什么花样,闹得咱们在戈壁滩上练了半年的兵。早知道您的兵马这么多这么兵强马壮,我们还费那个劲作甚?相国以拥护丰王或者是咱们中的任何一个为由头,岂非直接便夺了长安,撵了李瑁滚蛋了。”李璲大大咧咧的附和道。
王源皱了眉头,沉声道:“二位王爷,请你们说话小心些,莫要信口开河。我早说过,我不能直接参与你们李家皇位之争,否则便会打破平衡。”
“哎,王相国,我有时候实在是猜不透你想些什么?你既然支持本王,又因此被李瑁嫉恨,何不直接出兵助我夺位?我真是不太明白。”李珙叹道。
王源微笑道:“丰王爷,不明白有时候比明白要开心的多,很多事不必去深究。”
李珙道:“罢了,本王也不乱猜了,下一步该怎么办?相国给个话。我们六万大军已经全部抵达宁州,只要你说能开始了,我们便立刻攻向长安。”
王源摆手道:“稍安勿躁,你们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出兵的理由,现在要做的便是,写好你们的讨伐檄文,等待我的命令你们便可振臂一呼,讨伐篡位不孝的李瑁了。但恐怕要等上一段时间,因为我的兵马要先行动,之后才是你们。”
李珙点头道:“我明白,您的兵马将吸引回纥骑兵离开长安,给我们进攻长安的机会。不瞒相国说,檄文我都命人写好了。就等着我等诸位皇子联名昭告天下,发动讨伐李瑁之战了。”
王源笑道:“檄文都写好了?可带来了?可否让本相先睹为快?”
李珙呵呵笑道:“还用带来么?我都背熟了。这便背一遍黑相国听听?”
第一零五四章 内讧
王源点头答应。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但见李珙站起身来挺胸叠肚声若洪钟般背诵道:“大唐丰王李珙携仪王李璲、颖王李璬、永王李璘、恒王李瑱等诸皇子,奉上天之命,檄告大唐天下文武官吏军民等知悉:昔我大唐,泱泱盛世,天下清明,万国来朝。然国生逆贼,朝有奸佞,天下动乱,江山飘摇。值此之时,本拟上下齐心军民一体共度危难之时,有贼趁危发难,不顾皇统之序,悍然自立,引天下侧目。此贼不顾国难当头,窃我大唐皇嗣之位,天地共怒,人神共愤之。”
王源有些惊讶,这檄文言辞犀利,气势磅礴,显是出自才学之士之手。倒是一篇好文章。
但听李珙继续背诵道:“初,李瑁奸贼猥琐阿谀于父皇之侧,花言巧语博取父皇之信任,一旦得位,便嘴脸毕露,不顾伦常。太上皇归于长安,本天下共庆,万民共幸之事,然此贼紧闭城门,驱太上皇于骊山旧宫。可怜太上,为国操劳数十载,却不能终老故都颐养天年。更恨此贼,诛杀大唐功勋之臣颜真卿,枭首恐吓太上,太上因此卧病不起。至此,此贼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面目昭然于天下,天下万民闻之无不咬牙唾骂。今我等宗室诸王,为大唐江山社稷之想,发檄讨伐篡位不孝之贼,上顺天意,下应民心,正义之师,所到必胜。望天下臣民,踊跃风雷,建划万全之策,啸歌雨露,倘能洞悉时宜,望风归顺,则草木不损,鸡犬无惊;敢有背顺从逆,恋目前之私恩,忘昔日之故主,据险扼隘,抗我王师,即督铁骑,亲征蹈巢覆穴,老稚不留,男女皆诛,若有生儒,精习兵法,夺拔痪谷,不妨献策军前,以佐股肱,自当量材优翟,无靳高爵厚封,起各省官员,果有洁己爱民,清廉素著者,仍单仕;所催征粮谷,封储仓库,印信册籍,解于军前,其有未尽事,宜另颁条约,各宜凛遵告诫,毋致血染刀头,大唐幸甚,天下幸甚!”
洋洋洒洒一片檄文,难得李珙居然一字不漏从头背到尾。王源都有些吃惊了,这李珙可是真的下了一番功夫的。
“好好,这篇檄文写的不错,颇有些气势。檄文有了,你们也准备好了,那么便等着我的消息便是。我这里休整数日,便要出兵北上攻打吴忠宁远郡一带了,相信很快你们便可以挥军奔向长安了。”王源笑道。
李珙颇有些得意,笑道:“不瞒相国说,这檄文我是背了好几天呢,手下的文士写的文字实在是拗口,差点咬了我的舌头。”
王源微笑不语,伸手准备端茶送客,却见李珙忽然凑上前来低声道:“王相国,还有件事我必须要现在跟你说一说,不然我心中没底。”
王源笑道:“什么事?”
“王相国,您说,我们这六万兵马能打赢李瑁手头的兵马么?即便除了回纥人,他手下可也是有**万兵马的,我很是担心呢。一旦我们战事危机,您不会见死不救的是么?”李珙低声道。
王源冷目看着他道:“丰王爷,你若是打不过李瑁,还起兵作甚?我劝你还是立刻偃旗息鼓,去长安负荆请罪。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有退路么?你回得了头么?现在来担心这些?”
“这……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怕我们战败了,那不就什么都莫谈了。毕竟领军作战,我们还都没有什么把握。您若不助力,那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李珙陪笑道。
王源皱眉道:“你还要我怎么帮你们?你们虽兵力比他们略少,但装备物资可比他的兵马齐备的多。他的**万兵马分散在洛阳太原长安一带。长安城左近一旦回纥兵马撤走便只剩下四万不到的兵力,你们这都能输给他,那还和他争什么皇位?”
李珙大喜道:“原来如此,本王并不知他的兵力部署,原来长安他只有不到四万的兵马驻守,其余的都是回纥骑兵。这我就放心了。但是还有一件事我还是要请教相国。”
王源皱眉道:“还有何事?”
李珙看了一眼李璲道:“十二哥可否暂避,我和相国有机密之事要说。”
李璲瞪眼道:“什么机密事,都要瞒着本王么?二十六弟,你又玩什么鬼花样。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今日我陪着你一起来见王相国便是防止你捣鬼的。你的话必须也教我知道。”
李珙红着脸道:“十二哥,你这是什么话,我和相国的私人谈话你也要听,你把我当什么了?当真岂有此理。”
“我可不管,十一哥他们说了,这时候咱们要多长个心眼,免得被卖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大伙儿要相互监督。特别是你和王相国之间的话,更是要公之于众了。你心里没鬼的话,又何必担心。”李璲大声道。
“我哪里有鬼了?不过是和相国有私交,说几句私人的话罢了。你跟相国一起打过仗么?有过私交么?若不是我,相国你都未必能见的到。”李珙红着脖子道。
“呸,瞧把你显摆的。”李璲啐了一口。
李珙欲待再说话,王源沉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皱眉喝道:“你二人要吵闹回家去吵,我这里岂是你们吵闹的地方?若无他事,便请自便。本帅可没时间听你们相互斗嘴。”
李珙忙道:“罢了罢了,摊开来说便是。相国,你给评评理,这次夺回皇位的讨伐是否是我挑头?那么若夺回皇位后,谁可继位?二十七弟倒也罢了,他无意继位,只愿当道士。其余几名皇子之中,是不是本王最有资格?而且相国你是否一开始便向父皇推荐的本王?”
王源听到此处,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些家伙们仗还没打,自己便先为了未来的分赃而争执不休了。争夺的焦点自然是皇位,这几兄弟定是都不肯相让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候确实相国举荐你为太子,但现在情势不同,讨伐李瑁我等兄弟共同协力,怎好让你一人得了宝座?就算凭着相国说,也不是有理的么?”李璲叫道。
“相国是看我的面子才协力助我,你以为是你们几个么?莫忘了当初你们背地里说了不少相国的坏话,还在父皇面前诋毁过相国的,现在却好意思来说这等话。”李珙指着李璲的鼻子道。
“哎呀,翻旧账么?你是要将以前的事情都翻出来说一遍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也……”
“住口!”王源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王源本以为这等分赃不匀之事起码也要在战胜了李瑁之后,没想到八字还没一撇,这兄弟几人便已经内部闹得不可开交了。看来李家子孙确实没救了,还活着的皇子之中竟无一人识大局知大统,恐怕真的是气数已尽了。
“你们给我听好了,大饼还没到手,便为了分饼而自己乱了起来,这样还如何能和李瑁抗衡?我奉劝你们几位王爷,要么团结一致打败李瑁,要么便回去统统上奏表请罪于李瑁,偃旗息鼓,等李瑁大发慈悲绕你们性命。当真岂有此理!皇位谁来继承,总要等那个位置空下来才好定夺。到时候必有教诸位都满意的办法。现在便闹起来了,成何体统?你们若再如此不识时务,明日我便断了你们的粮草,让你们手下一兵一卒也无,看你们如何争。”
李珙和李璲均低头不语,虽然身为皇子亲王被王源这般呵斥有些心中不服,但谁叫现在一切都仰仗王源。加之王源的话也让两人心中有些悔意,相互瞪视了一眼不敢再吵。
王源继续道:“你们回去告诉其他几位王爷,若不能团结一致,你们是必败的。可休想我出手救你们。若你们为了这没到手的皇位争执不下,我倒是宁愿以太上皇的名义亲自出兵,将来奉太上皇重新临朝,也省的你们这些人私下里争吵。言尽于此,我也不留两位王爷了,请回吧。”
李珙和李璲均悚然一惊,若真的闹得王源最终只能选择再奉父皇上位,那可是大家都输的局面。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
李珙本以为王源会完全偏向自己,给自己一个定心丸吃,却不料王源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实在难以排遣。他欲对王源说些什么,却发现王源已经负手转身立于堂上不再看他们。
数名亲卫从侧边进来,一名亲卫队长道:“二位王爷,请吧。”
李珙叹息一声跺了跺脚转身离去。李璲愣了片刻也追着他的身后去了。
第一零五五章 小城
在贺兰山的遮蔽下,朔方道西北方向黄河所流经的区域有着一种奇特的富饶的景象。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种富饶在北方之地很是罕见。但其实说奇怪也不奇怪,茫茫黄河在这一带并非是以自东而西的走向流淌,而是拐了个‘几’字形的大弯自南往北的穿行过这片土地。于是,在河流两岸便形成了一大片广袤肥沃而丰饶的土地。自古以来,这片区域因为这种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而有了一个闻名天下的称谓——塞上江南。
这个称呼一点也不夸张。在这片土地上,不仅有大片水草丰茂的畜牧之处,还有能出产优质稻米的水田。要知道,大唐全境之中,除了淮河以南之地,北方能种植出稻米之处屈指可数,西北之地更是仅有这片土地了。而且因为地处西北,阳光照射充分,而且昼夜温差较大,这里的稻米虽然产量略低,但却米质奇佳。煮出来的饭,熬出来的粥,或者是蒸出来的米糕,做出来的米线都是颗粒饱满,喷香可口。正因如此,朔方道出产的大米价格昂贵,非豪奢大户皇亲国戚难以企及,大多是供给宫廷贵族享用,或者是豪华酒楼之中供有钱人享用。
吴忠县城便属于这塞上江南中的一座小小的县城,它位于贺兰山东南,距离大唐新皇李瑁登基的灵州不过三百余里,是黄河拐弯往北的一处起点。自吴忠往北数百里的黄河流经之地,便是一片在贺兰山庇佑下的丰茂之地,而吴忠县自然是这片丰饶土地上的一颗明珠。在以前,这里的人家无论是放牧牛羊马匹或者是耕种水田,抑或是那些黄河上架舟打渔的渔人,他们的日子过得都还是挺不错的。忙时种田放牧,闲时去贺兰山中打猎,过着一种比较惬意安宁的生活。
然而这一切在一年多前便被安禄山的叛军所打破,虽然安禄山的兵马并没有深入到偏僻之地,在吴忠也不过是攻下了县城而已。但人们对于叛军的恐慌还是让他们开始逃亡。一些人往南逃难,进入了陇右道剑南道,还有一部分人躲进了贺兰山中,忍冻挨饿熬了半年多时间。直到去年八月间,王源率神策军横扫长安周边城池时,才逼得叛军不得不往东撤退,这里才告收复。这之后大量的百姓回到故土,重新开始收拾家园土地,但因为收复后农时已过,很多庄稼已经无法种植,所以剩下的半年同样过得艰难。
但无论如何,他们熬过了这几个月的煎熬,春暖花开之时,面对肥沃的土地和依旧流淌在身边的黄河,百姓们心中充满了希望。然而就在他们满心期待着要大干一场今年要个好收成的时候,另一场灾难无情的降临了。三月里,第一队回纥人骑着马踏上了这片土地,这之后,这里便成了地狱。回纥人肆意的劫掠财物,无情的杀戮百姓们,夺走他们妻儿姐妹,到处无恶不作。百姓们期待着朝廷的救援,甚至有人徒步数百里赶往灵州求救,希望驻扎在灵州的唐军能出手驱逐回纥人。然而他们得到的是让人寒心的消息,有人告诉这些百姓,怀远郡所属的吴忠县怀远城已经全部被朝廷抵押给了回纥人。回纥人成了这几处城池的主人。
百姓们愤怒难言,失望难言。他们不得不再一次的大举逃亡,避免被杀戮和被掳掠的命运。他们不明白的是,朝廷为何会放弃这片富庶之地。宁远郡所属的一带正是一片最为丰茂之地,也是最靠近黄河的一片地域。每年这里产出牛羊马匹千万,优质稻米百千万石,朝廷怎么会这么舍得这么大方。
百姓们不懂的是,正是因为这里的富庶丰饶,他才成了回纥大汗骨力裴罗眼中的一块肥肉。骨力裴罗早就看上了这片丰饶之地,在首次借兵得到了丰州和受降城之后,第二次李瑁要求借兵的时候骨力裴罗毫不犹豫的提出了以怀远郡作为交换抵押的条件。一则,怀远郡在丰州和受降城西南方,地域相连,得到了这两处,便等于将势力范围往南推进了几百里。其二,这片沃野水田的产出可以就近供养在南边的驻军,因为这里自己是一定要驻扎重兵的,而光是怀远郡所属的三座县城的大片地方,便足可供养数万兵马之需了。
当然,土地的丰饶并非是骨力裴罗得到这里的全部原因,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这片土地的地势。一旦得到了这片土地,所谓的贺兰山天险便不复存在,最令人头痛的黄河天险也不负存在,困扰着大举南下的两道难题在瞬间得到解决。一旦自己将来意图南下进攻,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贺兰山山谷通道中增兵至怀远吴忠两城,这两处的黄河渡口均平缓开阔,是绝佳的渡河之处。更妙的是,这里已经属于了自己,自己可以大胆放肆的渡河,而无需担心任何人的进攻。这战略上的考虑,在世骨力裴罗最在意之处。
当然,李光弼对这里的战略位置的重要是很清楚的,他提出将丰州东边的胜州作为抵押城池交换兵马,但骨力裴罗一口回绝。李光弼是个精明人,他给的胜州虽也是边境要地,地盘面积甚至比怀远郡的地盘还大,但骨力裴罗可不会上李光弼的当。胜州地盘虽大,但所辖大片都是鸟不拉屎的沙漠戈壁,草都没一根,要来何用?虽然是大唐边境要镇,得到了胜州可将大唐西北的边境全部掌握在手中,但骨力裴罗根本不需要得到整片北方的边境入口,他已经有了丰州受降城这两处入口,根本就不需要再多一片入口。对骨力裴罗而言,解决养兵的问题和黄河天险的问题才更为实惠。
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最后还是李瑁出来拍了板,同意了骨力裴罗的条件。李瑁根本不懂战略位置的重要性,他还以为两处地方都差不多,都是穷乡僻壤之地。眼下他最需要的便是回纥人的兵马,所以这些地方回纥人要便给他便是,将来能拿回来便拿回来,真正拿不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为此他还将李光弼责怪了一顿,说他不分轻重缓急,这时候还跟回纥人讨价还价作甚。李光弼也很无奈,但势在必行,倒也只能如此。唯一的期望便是将来这帮回纥人能守信用,将来还能赎回来。否则今日这场交易必是将来的大麻烦了。
……
**的太阳当空照射,没有人耕种和打理的土地上满是藤蔓野草,显得杂乱颓败。流淌的黄河像一条黄色的巨龙缓缓往北,阳光下水波粼粼,安静祥和。
在距离吴忠县十五里处的灼热的大地上,一个黑色的移动的影子出现在了隆起的地平线上。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直至无数个黑色的影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绵延数里之宽,铺满了整片大地。无数柄兵刃指向天空,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反光,白花花一片,就像黄河河面上的水波的波纹。大地也微微的发出沉闷的颤抖声响,那是数万只马蹄在地面踏行的身响。幸而地面上草叶繁茂,否则必是烟尘四起之势了。
这只兵马正是柳钧亲自率领的骑兵前营的一万名骑兵。在庆州休整数日后,柳钧奉王源之命率领骑兵先行往北抵近,这一万名骑兵正是突前的一部,他们的目标便是坐落于十五里外黄河岸边的吴忠县城。本来柳钧并不需要参与前营的行动,但他觉得,这北上的第一战必须要胜的干净利落,不能拖泥带水。只有一举夺回吴忠县城,方可抢夺吴忠城西北的黄河渡口,为后方的大军渡河创造有利的条件。
大军下了一座隆起坡地,左边已经能看到缓缓流淌的黄河的河水了,队伍前方骑在马背上的柳钧勒住了缰绳。
“常有旺。”
“末将在。”骑兵前营统领常有旺策马从侧赶上,拱手应诺。
“斥候回来了么?吴忠县城距此还有多远。”柳钧问道。
“禀报柳大将军,还有十五里。前方过了那片树林密布的山岗,应该便可目视可见了。”常有旺沉声道。
柳钧的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往前极目眺望。前方郁郁葱葱的地面上草树连天,像是一片绿色的地毯铺到天边。树木的遮蔽之下,什么也看不见,既无人烟也无村舍城池。
“兄弟们都热的够呛,这地方窝着风,太阳又毒辣。柳大将军,是否停下来休整一番。人马也喝点水吃点东西。反正已经到了吴忠县了,休息恢复一下,兄弟们便准备攻城了。”常有旺沉声请求道。
柳钧看了看身边的众人,每个人都被阳光暴晒的如同快要蒸熟的虾米,脸上脖子上一片红彤彤的。这种天气之下,穿着厚重的盔甲,里边还有衬衣,可以想象是多么的痛苦。柳钧自己便知道,自己的靴子里都滑溜溜的,怕都是汗水,黏糊糊难受的要命。
“好,便原地休整,喝水吃饭。常有旺,你跟着我去前方山梁上瞧一瞧。也好拟定进攻之策。”柳钧下令道。
“柳大将军也还是歇息一会吧,也不急在这一时。您不也热的够呛么?咱们都已经急行四日了,何必这么着急。只是一座小小的县城罢了。一会儿柳将军您督战,看我老常带五千人一个时辰便拿下此城。”常有旺道。
柳钧笑道:“常有旺,您倒是信心满满啊。临行前大帅如何嘱咐的?要这次我们面对的是回纥兵马,可不能掉以轻心。今日六月初八,大帅要我们初九之前攻下吴忠,打通通向西岸的渡河通道,这次我们骑兵为先锋,可不能坏了大事。”
常有旺道:“放心便是,大帅领军,又有柳大将军亲自指挥,岂会出乱子。叫我说,我们大帅太小心翼翼了些。我神策军无敌于天下,现在还会怕谁?”
柳钧笑道:“骄兵必败,这是至理名言。莫耍嘴了,听你的便是,咱们也喝些清水歇息片刻,但地形是要去看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否则两眼一抹黑的冲杀过去,岂非是乱打仗?”
常有旺笑道:“说的是,柳大将军越来越有大帅的气度了,行事思索均像是大帅的翻版。”
柳钧微笑道:“我哪有义父所能之万一?能学些皮毛便已经很开心了。”
人马都喝了些水后,喘过气来,柳钧翻身上马,带着常有旺等十几名将领盯着烈日沿着黄河河堤往北疾驰。不久后,下了河堤上了一道郁郁葱葱满是草木的山梁。众人在山梁上下了马,为了减小目标,几人钻进树林里,猫腰站在树林边缘往山梁下观瞧。地势绝佳,能见度也很好,下方七八里外的景象尽入眼底。
但见山梁下方往北七八里之地均是一片平畴之地,看上去原来都是田地,但现在都已荒芜长满了杂草,倒像是一片草原。一座城池就在平畴尽头矗立。一看那座城池,柳钧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身边的众将领也迅速眉头紧皱了起来。
“常有旺,你还敢说带着五千骑兵一个时辰便可攻破此城么?”柳钧沉声道。
常有旺皱眉道:“不敢说了,怎地吴忠县城居然这般的雄伟?不是说只是一座破旧的城池么?这看上去像是新近加固过的模样。怎地胡人也学会修建城防凭城防守了?”
柳钧冷笑道:“所以说,这回纥人不是一般的胡人,他们知道审时度势,知道变通。大帅说过,之前的胡人善于野战不善守城,于每每夺我城池,但却守不住。久而久之便只会劫掠了财物百姓带走,反而不敢占我边境城池。可回纥人却不同,他们其志不在于财物百姓,而是在土地城池。行前义父估计,如吴忠这般紧要的渡口南岸的城池,回纥人必视为珍宝,必重兵把守加固城防固守,现在看来,义父的话应验了。”
常有旺点头道:“大帅确实料事如神,看着城池城防,确实是新加固的。这帮胡人必是逼迫百姓们替他们加固城防了。这么看来,起初城中守军两千人的情报恐怕也不准确了。”
柳钧皱眉点头道:“定是不准确的,回纥人增兵于此了。看来是要严守这座城池,作为黄河南岸的一座堡垒了。”
“柳大将军,这可麻烦了,我们这一万人只是骑兵,又无攻城器械,这可怎么攻城?难道硬冲么?那代价可大了。瞧那城墙上居然有那么多的箭塔,硬冲怕是要死伤不少兄弟。”一名将领在旁低声道。
“老马,慌什么?这就已经尿裤子了?”常有旺喝道。
“我才没尿裤子呢。我是担心死伤太多。咱们骑兵本就不是攻城的。若是如之前所言的是一座破烂小城倒也罢了,但现在这城池可不是情报里说的那样。”马副将沉声道。
“是有点麻烦。攻城器械都在后面的大军之中,起码三四天才能到。若有神威炮,还怕这么点城防?柳大将军,要不然咱们等一等大军吧。无攻城器械,怕是有些棘手。”常有旺也捏着下巴上的黄胡子皱眉道。
柳钧缓缓摇头道:“不可。大帅下达的命令是九日彻底控制吴忠县城,控制住渡口迎接大军渡河。等候攻城器械?岂非是告诉所有人,我们一万前营骑兵拿这小城无计可施?你们日后还想抬起头来么?”
常有旺摇头道:“那可不成。我老常可以忍,柳大将军被人瞧不起可不成。这要是叫宋建功刘德海他们当做笑话说一辈子的。步兵和炮营的兄弟早就看我们骑兵眼红,这么一来岂非要教他们笑掉大牙。不多想了,硬攻便是。咱们一万兵马,硬攻是绝对能攻的下的。大不了死伤些兄弟就是了。宁愿死伤些兵马,也不能认怂。”
柳钧摇头道:“拿兄弟们的命来赌气,你常有旺有长进啊。你抱着这种想法,骑兵前营还怎敢让你统帅?没听大帅经常说么?现在我神策军中每个人都是宝贝,都是精英。为何大帅不扩军?以我神策军的声望,大帅只要放个话,二三十万兵马随随便便便可募集到手。但拿人命去拼,可不是我神策军的风格。”
“这……那你说怎么办?咱们又不能强攻,又没有攻城器械,又要减少伤亡攻下此城,这不是两难么?”常有旺摊手道。
柳钧眯着眼沉声喝道:“可以智取。事事蛮干,那还长着脑子作甚?不瞒你们说,我已经有了计策了。如若成功,便可一举拿下此城。”
……
吴忠城领军守城的回纥将领名叫图卢姆,他本是回纥大汗骨力裴罗族中的一名普通的牧马人。在以往三十年的岁月里,他和草原上的一根小草一样的籍籍无名。穿着破烂的袍子,喝着劣质的马奶酒,顶着懒散的鸡窝一般的辫子头在草原上游荡着。他人生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牧马,然后从主人骨力裴罗那里领取微薄的报酬,然后买酒买饭吃。活到三十多岁,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无数次悸动的时刻,他盯着马群里的几匹小母马都流口水。终于有一次,他实在打熬不过,牵来一匹小母马意图不轨。然而结果却很悲惨,小母马脾气暴烈,飞起后蹄踢中了他的小腹,差点没把他肠子给踹断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小母马只在他的小肚子上踹了一脚,留下了马蹄形的伤疤。却没有断送他的命.根子。只要往下数寸,他这一辈子就废了。事后图卢姆曾经在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还不如让那畜生废了自己的命.根子,那样自己也不用成天盯着草原上那些胸前鼓鼓屁股大大的女子们咽口水了。这样可好,成天吊死鬼一般的吊着,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然而,命运确实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就算是图卢姆自己,也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混到老时,哪一天一头扎进雪窝里死了,让野狼分了尸也就罢了。可是改变他命运的那一天在不经意间来到了。回纥人的统领骨力裴罗决定造反了,他的命运也随着骨力裴罗的这个决定而彻底改变。
第一零五六章 诱敌
骨力裴罗造反之初,全族上下满打满算不过七千余兵马,骨力裴罗正是以这么微小的本钱开始了对突厥诸部的战斗。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因为需要大量的马匹跟在大军后面作为替换预备,所以牧马人图卢姆也被命令随军照应马匹。于是图卢姆成为了后勤兵马中的一员。一开始,图卢姆的心里是拒绝的,因为图卢姆虽然浑浑噩噩的等死,但他知道面对拥有数十万兵马的突厥各部,骨力裴罗的这种行为无异于自寻死路。他自己找死倒也罢了,还要拖着众人一起去死,简直是一个大混蛋。但他无力抗拒骨力裴罗的命令,只能心中咒骂着加入这只自寻死路的大军。
一开始,战事进行的还算顺利。骨力裴罗带着这七千兵马连续灭了几个部落,俘虏了大量的人员牛羊和财物,看上去顺风顺水。然而在接下来的一次战斗中,面对突厥黑山白草部落的联合进攻,回纥大军遭遇到了巨大的考验。就在那次战斗中,图卢姆无意中的一个举动成就了他。那天晚上,前方传来消息说大军已败,骨力裴罗战死。后勤兵马之中一片慌乱。负责管理后勤马匹的将领听到消息便跑了没影子了,图卢姆那天晚上偷喝了些酒,所以根本不知道情形。当他醒来时,后营之中已经满是从前面奔逃而回的回纥战士。
骨力裴罗也受了伤,他带着三千名士兵撤了下来,这三千人都没了座骑,因为中了突厥人的竹刺阵很陷马坑,座骑都死伤殆尽。骨力裴罗带着人步行逃离了战场逃回了后营。
面对后营的人员逃跑殆尽,几乎只剩下一座空营的情形,骨力裴罗大怒不已。然而他突然发现,管马的图卢姆居然坚守岗位,营中几千匹战马居然还好好的在围栏之中。骨力裴罗大喜过望,胆大艺高的骨力裴罗有一种绝不认输的狠劲,于是当即命图卢姆准备马具,带着三千名回纥士兵上了马掉转头杀回战场。本来黑山白草两大部落的士兵们得了一场大胜正在欢庆胜利,却没料到骨力裴罗居然杀了个回马枪,这一下便炸了锅。那一战之后,骨力裴罗威名远扬,从此无人能睥睨其锋芒。而那一战的功臣之一的图卢姆也得到了骨力裴罗的大力奖赏,直接将他提了千夫长。
这之后,骨力裴罗横扫突厥诸部,直至最终将白眉可汗的首级砍下,成了草原上新的主人。图卢姆一路跟随,虽无大功,但也无大过,一路累官升级,做到了鹰扬将军的职位,麾下统领了三千多名骑兵,成为了骨力裴罗帐下的一名很得骨力裴罗欢喜的将领。
本来图卢姆是在受降城驻守的,这一次因为得到了怀远郡这片地方,骨力裴罗便命图卢姆前往吴忠城驻守。其实图卢姆本不够格独当一面,毕竟他作战并不在行,立下的功劳也不多。但骨力裴罗大多数能战的将领都在跟随李瑁的大军之中,没有更让骨力裴罗放心的人来驻扎于此,于是图卢姆便幸运的得到了这个机会。
说这个机会幸运,那可一点都不为过。当图卡姆率三千骑兵踏入吴忠县城的时候,图卡姆便意识到自己掉进了蜜罐子。这里不仅风光旖旎气候舒适,而且图卢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拥有了多么大的特权。在吴忠县,图卢姆的话便是圣旨,手下的回纥兵马固然是听命于他,但更重要的是,图卢姆发现他手中掌握了吴忠县数万唐人百姓的生杀大权,他可以随意的呼喝他们,让他们做任何事情。稍不如意大可挥刀砍杀,却不用担负任何的后果。
在这种特权之下,图卢姆的日子过得像是在天堂之中。即便是官职升迁之后,图卢姆在回纥人中的地位也其实并不高,因为他本来就是卑贱低微的出身。所以稍有地位的族人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跟别提那些草原上的贵族们了。记得有一次,一场大战之后,图卢姆看上了被击败的突厥部落的一名女子,于是向骨力裴罗请求要这名女子为妻。他一说出这句话,便被在场的众将领大肆的嘲笑。骨力裴罗也大笑不已。那女子自然是轮不到他的,骨力裴罗有更多的人要赏赐,那些都是他最贴心的同盟和手下,而他图卢姆什么都不是。那件事之后,图卢姆知道了自己的地位,也认清了自己,再无什么非分之想。
然而在抵达吴忠县之后,图卢姆忽然发现,自己虽然在回纥人中地位不高,但在这些被奴役的唐人面前,他便是他们的主人,他可以任意决定他们的生死,任意的处置他们,占有驱使他们。
虽然不少大唐百姓在回纥人到来之后便选择了逃亡,但图卢姆带着兵马四处搜索追赶,抓回了近万名百姓集中到了吴忠县城。图卢姆的使命之一便是是按照骨力裴罗的要求将吴忠县城的城防加固成一座堡垒,牢牢扼守在黄河东岸之地,作为一个伸进大唐腹地的据点。骨力裴罗在这一点上下了死命令,所以图卢姆必须要驱赶大量的百姓完成城池的加固。另外骨力裴罗也命令图卢姆不许唐人百姓逃亡,占据了土地却无百姓,那便毫无意义。回纥人需要大量的百姓作为奴役去耕种土地提供物资增强实力。
几个月的时间,上万百姓被驱赶着挑土背石加固城池,而这几个月也是图卢姆人生中最快乐的几个月。他再也不用看着那些风姿绰约的女子咽口水了,因为在他奴役的唐人之中有着上千名年轻的女子,只要看上了谁,他勾勾手指头,那女子便会光溜溜的躺在自己的大帐中,任凭他作践。这几个月里,图卢姆享受了帝王般的待遇,挑选出来的数十名唐人女子成为他泄.欲的工具,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美梦成为了现实。
上行下效,图卢姆的放纵也让手下的将领校尉们效仿,这些家伙如狼似虎般的糟蹋着奴役的唐人男女,肆无忌惮的发泄着他们兽性,上万名被奴役的唐人百姓们陷入了无穷的痛苦和折磨之中。许多女子不堪凌辱选择自尽,百姓们也爆发了许多次小规模的反抗,但他们如何能抵挡这些恶狼般的胡人。两个月的时间里,百姓们死了两三千人,几乎每天都有几十具尸体被抬着丢到城西的黄河之中。他们要么便是被累死折磨死,要么便是因为反抗被无情斩杀。谁也想不到,曾经安逸宁静的吴忠县城,如今却成了一处十足的人间魔窟。
午后的南城广场一侧的大榕树下的阴凉中,图卢姆正袒胸露腹的躺在一张长椅上呼呼大睡。今日上午,他命几名渔夫在黄河中捕捞鱼虾,抓到了几尾肥美的黄河大鲤鱼。于是中午,就着鲜美的大鲤鱼,图卢姆美美的喝了个微醺,之后便在南城门广场的大榕树下一遍监督着百姓们最后加固城池的工作一边呼呼大睡。他身边站着几名衣衫褴褛的女子,手里举着扇子替他打扇。
几名女子看着他熟睡如猪一般张嘴打鼾的样子,眼睛里均露出恨之入骨的咒怨之色。若是眼光可以杀人的话,这个满身肥肉的猪一般的回纥人怕是已经被凌迟了几万刀了。可惜的是,她们没有这个能力,甚至连轻微的动作也不敢有,因为周围守卫的十几名回纥亲卫正虎视眈眈的盯着她们。眼光穿透她们褴褛的衣衫,在露出的雪白肌肤上乱绕。
忽然间,南城门城楼上,两名回纥将领沿着新修的土阶快速下城,飞奔向大榕树下方的阴凉处。跑动之际,长刀砸着盔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图卢姆将军,图卢姆将军,快醒醒,有情况。”一名膀大腰圆的将领高声叫道。
图卢姆在梦中被惊醒,坐起身来揉着眼睛骂道:“号丧么?老子睡个午觉都睡不安生。混账东西。”
两名偏将已经快速到达图卢姆身边,一人叫道:“图卢姆将军,卑职可不是故意来打搅你,城外有情况。”
“什么情况?”图卢姆道。
那偏将急忙道:“好像有一队骑兵从南边的山梁上下来了,正朝咱们城池而来。看上去像是人数不少。”
“什么?”图卢姆一下子从躺椅上蹦了起来,惊愕道:“你是说,有敌军攻城?”
“这个……卑职不敢肯定。还是请图卢姆将军上城去瞧瞧。”偏将道。
图卢姆连声下令,亲卫们将盔甲递过来,图卢姆穿戴完毕提了弯刀便往城门处走,不久后,图卢姆带着满脸的油汗登上了城楼上方的护栏处。在众人的指点下,图卢姆看到了七八里外那道郁郁葱葱的山梁上正缓缓行来的一队骑兵兵马。距离虽远,但兵器盔甲的闪光谣言,那绝对是一直兵马。
“怎么回事?这些人是唐军么?怎地出现在这里?吴忠县已经属我回纥管辖,不是说唐军不准再此游弋么?”图卢姆皱眉道。
“应该不是大唐皇帝的兵马。图卢姆将军,您还记得月前有一队唐军骑兵偷偷北上,半路上还劫了大汗禁卫队千户瓦鲁赤从咱们这里准备押往丰州的粮草和物资以及俘虏的事情么?事后查明,那是拒守大唐西境的王源部下的神策军斥候骑兵。这一次是不是也是神策军的斥候骑兵又来了?”
图卢姆闻言点头道:“很有可能,你这么一说可提醒了我。如果是唐军的话,很可能是那个王源手下的神策军。这下麻烦大了,听说那家伙打仗很是厉害,难道神策军要攻我吴忠城么?”
“图卡姆将军,卑职看着不像啊,瞧,那队兵马虽然人数不少,但看上去也不过是一千余人罢了,后续并无兵马。依末将看,只是斥候骑兵罢了。他们这点人要是敢攻城的话,那可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但无论如何,将军,您需得下令兄弟们准备守城了。以防万一为好。”
“你说的很对。”图卢姆即刻下令,号角吹响,各处躲在阴凉处或者在军营中呼呼大睡的回纥将领和士兵们听到号角之声即刻往城头集结,小半个时辰后,城中五千名守军已经尽数集结到位。
而在这段时间,城下的那只一千人的骑兵兵马也已经行到了城池两三里之外。但他们似乎忌惮于城池的防御,不再继续靠近,而是拨转马头沿着城池往黄河岸边走。城头数千双眼睛盯着城下这只千余人的骑兵队伍严阵以待,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他娘的,唐人的骑兵装备真的好。瞧瞧他们盔甲,都是上好的锁甲还有明光铠。手中握着的便是闻名天下的陌刀,腰上悬着的都是宝剑,还背着那种能连发的十.字弩。娘的,看看咱们,简直寒酸的要命。老子们还只能穿皮甲,射长弓。老子的弯刀都缺了好几个口子了,就是不给换。”沉默中,城头的回纥人中有人低声的嘀咕道。
“是啊,跟他们一比,咱们就是叫花子一般。瞧他们骑的马儿,都是高头大马。娘的,我那座骑腿短毛长,看着那里像匹马儿,简直就是一头驴。跑起来气喘吁吁的,看着就来气。咱们成天骑马打仗,却连匹好马都没有。这帮唐人骑兵骑马打仗的本事不如咱们,却骑着这样的好马,想想真是不公平。”
“确实不公平。诺,瞧那匹白马,我的摩尼佛,那可是一匹宝马啊。我虽不懂马儿,但那绝对是一匹宝马。”
“真的是一匹宝马。草他娘的,这帮唐人哪来的这样的好马?咱们图卢姆将军是养马出身,他该知道这是匹什么马。要不你去问问图卢姆将军。”
“呸,你怎不去问?你又不是不知道,图卢姆将军最恨别人提及他的出身。老子可不去自讨没趣。”
“……”
手下将士们议论的时候,图卢姆的目光其实也早就被这队骑兵的装备和马匹所吸引。他本就是养马出身,虽然对某一匹小母马怀着仇恨,但这不妨碍他拥有多年累积的相马的本事,也不影响他对战马的认知和喜爱之情。以前他所放牧的矮脚丑陋的本地马,虽然耐力出众,但卖相着实一般。以前能看到好马的机会不多,大多是在骨力裴罗的马厩里,那里有不少来自西域的高头大马。而现在,眼前这只唐军斥候们所骑的战马都是一水的高头良马,骨架大,身材匀称,肌肉发达有力,跑动时神采奕奕,一下子便抓住了图卢姆的心。更何况当他看到那匹被一名银盔银甲的唐人将领骑着的白马之后,图卢姆欢喜的心都要炸裂开来。
“照夜狮子白。天下十大神驹之一,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竟然能看到这种宝马。”图卢姆激动的几乎要叫出声来。
“照夜狮子白么?这马名贵么?值钱么?”身边的回纥将士们均愕然问道。
“值钱?价值连城呢。这种马存世甚少,而且只能同种相配,但凡和异种马配一次种,这匹马就废了。纯的不能在纯的良种马,才能保证他日行千里的奔跑能力。这种马深沟浅壑泥潭沼泽如履平地,宛如肋生双翅一般,被人视为神马呢。”图卢姆咂嘴道。
“我草,这么厉害。”众人眼珠子满地滚,齐刷刷的惊愕对视。
“如此宝马,若是能弄到手里,进献给骨力裴罗大汗的话,那大汗肯定高兴坏了。大汗最喜欢宝马了。那个瞎眼的万俟不成不就是靠着献了一匹宝马给大汗,便捞到了伊尔库兹克总督的位置么?那家伙原来还没老子的官职高,也算他运气,得了一匹大宛良马。”一名偏将低声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图卢姆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这群唐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达,定是要刺探我们的军情。他们大概是想要北上的,看来他们是打算渡过黄河沿着贺兰山北上。图卢姆将军,咱们何不冲出去干掉他们,一来立下大功,二来他们的盔甲兵刃和良马咱们也得了。若是抢了这匹照夜狮子白,图卢姆将军更可以将他献给大汗,大汗定会升图卢姆将军的官,咱们兄弟们也能得到图卢姆将军的提携。这块肥肉送上门来了,岂能让他们溜走?”偏将继续怂恿道。
图卢姆兴奋的眼珠子有些红了,但他忽然想起来时骨力裴罗的严令。骨力裴罗要求自己,主要的任务便是加固城池坚守城池,不准私自出兵袭扰其余州府,更不准对王源所辖的陇右道进行骚扰,更别谈和神策军交战了。虽然骨力裴罗没有说明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图卢姆也没有具体细问,但从骨力裴罗的严肃的表情中,他知道大汗是认真的。
“可是,大汗要我死守此城,不得出城和任何人交战。这可怎么办?”图卢姆啧嘴道。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这是摩尼佛赐予的机会,将军若是失去了,便再也没有了。图卢姆将军,你信不信,一旦这帮人渡过黄河北上,抵达怀远城所辖时。怀远城驻扎的罗拿多将军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吃掉这到口的肉,到时候图卢姆将军,您便后悔去吧。”那偏将沉声道。
图卢姆终于忍耐不住了,虽然对于打仗他其实是比较畏惧的,也没什么自信。但城外那一千余名唐军,自己手下有五千名骑兵,这实力的对比是实实在在的。再加上自己的手下兵马可是马背上的祖宗,城外这片平畴之地正是他们冲杀的绝佳场地,此战一定可以很快得手。到时候便说这群唐人挑衅攻城,自己不得已歼灭了他们,大汗也应该不会责怪什么。
想到这里,图卢姆咬牙沉声道:“各位兄弟,你们觉得能干得?”
“将军,绝对能干的,兄弟们立功受赏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将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歼灭他们,功劳财物唾手可得。”
众将纷纷叫嚷道。
“好,既如此,咱们便干他娘的。传我命令,开南东两座城门,全营骑兵留五百守城,其余兵马两面夹击,我要你们速战速决。”图卢姆沉声下令道。
众将领齐齐摩拳擦掌,一个个兴奋的身子发抖。只有少数老成持重者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为何这队骑兵竟然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到了吴忠城外?他们难道不担心被己方攻击?他们凭什么这么有恃无恐?然而,群情激奋之中,这些话显然是大煞风景的,与其讨来一顿奚落和白眼,倒不如闭口不言了。
不久后,东南两面城门打开,号角声中,四千五百余回纥骑兵蜂拥而出,他们高举着手中的弯刀,打着唿哨发出奇怪的叫嚣声,朝着数里外正缓慢往东行进的那只唐军兵马冲杀过去。
第一零五七章 收复
众将领齐齐摩拳擦掌,一个个兴奋的身子发抖。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只有少数老成持重者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为何这队骑兵竟然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到了吴忠城外?他们难道不担心被己方攻击?他们凭什么这么有恃无恐?然而,群情激奋之中,这些话显然是大煞风景的,与其讨来一顿奚落和白眼,倒不如闭口不言了。
不久后,东南两面城门打开,号角声中,四千五百余回纥骑兵蜂拥而出,他们高举着手中的弯刀,打着唿哨发出奇怪的叫嚣声,朝着数里外正缓慢往东行进的那只唐军兵马冲杀过去。
回纥人的战法简单粗暴。在骨力裴罗的熏陶下,回纥骑兵养成了猛冲猛打悍不畏死的英勇作战的风格。特别是在以多打少的情况下,骨力裴罗更是从来不注重什么分进侧击,牵制分割等战术。他要求,但凡兵力优于对手,便只管凶狠冲杀敌军主阵,以优势兵力碾压敌军,冲散敌军,再利用回纥人精妙的马上射术追杀对手。骨力裴罗把这种战术称之为践踏战术。此刻回纥人便是以数量的大优碾压对手,不分梯队的冲锋践踏,若一切顺利的话,敌方薄弱的阵型会很快被冲散,之后会被一一分割射杀。
唐军的一千余骑很快做出了反应,他们立刻拨转马头朝后方山梁处撤退。一见唐军逃跑,回纥骑兵更是士气大振,如林的弯刀闪耀着夺目的光芒,怪异的呐喊声响彻天地,矮脚马贴着草皮飞驰而过,地面上草屑横飞泥土飞溅,像是在草地上卷起了一场威力巨大的龙卷风。
然而,唐军的一千余骑座下都是高头大马,它们奔跑的速度比回纥人冲锋的速度要快得多。最初双方距离缩短了里许,但随着战马的加速,双方的距离不再拉大,而是一直保持着里许的距离。
就这样,双方一追一逃,短短的时间已经追出了六七里的距离。而唐军的骑兵也抵达了山梁的斜坡上,死命的朝着山梁上狂奔。但是很显然,高头大马的爬坡能力欠缺的特点暴露在回纥人的目光里,回纥人的战马虽然矮小,平地奔跑的速度在短时间内不及西域高头大马,但爬坡越岭能力却高处一筹。斜斜的山梁长达三四里,就在这山梁上,双方的距离很快缩短到了五六百步。后方追击的回纥骑兵已经能清楚的看清前面马背上的唐军士兵惊慌失措的表情了。
“追上去,他们的马中看不中用,爬不动坡了。”图卢姆大声笑道,挥着弯刀在头顶上盘旋着。脚下不停的催动着马匹。
“图卢姆将军,还是不要追了吧,小心有诈。唐人都狡诈的很,山梁那边有什么,谁也不知道。”一名偏将沉声叫道。
“这时候你要我收兵?你疯了不成?我可告诉你,你若是贪生怕死,回头我便砍了你脑袋。平日玩女人的劲头哪里去了?”图卢姆骂道。
“不是啊,图卢姆将军,卑职觉得有些不对劲啊。唐人的马儿哪里有那么娇贵?末将觉得他们并非全力逃跑,倒像是在故意引诱我们追去的样子。”
“住口,回头再收拾你,再多嘴一句,老子一刀劈了你。”图卢姆大骂连声,催马猛冲而去。那偏将无可奈何,只得拍马冲上。
距离山梁还有数百步时,追在最前面的百余骑回纥骑兵已经距离对方百步之内。这已经在他们的长弓射程之内。但见百余名回纥骑兵立起身来,取出背后的长弓弯弓搭箭,箭雨嗖嗖直奔唐军后队的骑兵身上射去。惨叫声中,十几名唐军士兵中箭落马,在地上翻滚不休。下一刻回纥骑兵铁蹄踏过,将他们踏成了肉酱。
一旦见了血,回纥骑兵们顿时成了嗜血之兽,情绪更是疯狂到了极点,马鞭飞舞,弯刀回旋,到处是一片叱咤呼喝之声。发了狂一般的冲向山梁顶端。
然而,奇怪的一幕出现了。踏上山梁的唐军骑兵却忽然不再逃窜,而是拨转马头矗立在山梁上方。那名银盔银甲的唐军将领高举手中长枪,猛地挥动了一下。下一刻,山梁上方旌旗招展,呐喊喧天。在回纥骑兵惊愕的目光之中,山梁两侧的树林里,山地上,冒出了无数骑兵的身影。密密麻麻一排排一列列不计其数。
“这是怎么回事?”图卢姆惊愕叫道。
“中埋伏了,中埋伏了,不止那一千唐军,他们好像有上万骑兵。我的摩尼佛啊,这下全完了。”身旁的将领惊愕叫道。
图卢姆浑身血液像是一下子被冻住了一般,本来大汗淋漓的身子瞬间变得冰凉。真的中了唐军的计谋了,真的被那名偏将说中了。
“撤兵,回城。快撤兵。”图卢姆猛地惊醒过来,大声叫道。
话音刚落,山梁上入飞蝗振翅一般令人恐惧的嗡嗡声传入耳鼓,图卢姆以及一干回纥骑兵焉能不知那时箭支施射之声。但见一片巨大的乌云从山梁上笼罩下来,落在山坡上的回纥骑兵的阵中。然后,山坡上一片人仰马翻,哭喊呻吟马嘶人叫,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嗡嗡嗡!嗡嗡嗡!
飞羽如蝗连续三轮,冲到山坡上方的两千余回纥骑兵剩下的不足二百人还活着,而下方两千余回纥骑兵已经开始慌乱的拨马掉头。山梁上响起震天的鼓声和号角声,随着这鼓声和号角之声,神策军骑兵前营八千骑兵居高临下发动了凶猛的冲锋。就如从山梁上席卷而下的洪水一般,很快便蔓延到山梁下方的平畴上。然后将所有的回纥骑兵吞没在浪涛之中。
……
四千余回纥骑兵被俯冲而至的神策军骑兵追杀围剿,几无还手之力。轮兵器盔甲,差着神策军好大一截。论兵马数量,在被几轮箭雨洗礼之后,回纥骑兵只剩下两千余人,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论勇武无畏,神策军骑兵丝毫不逊于他们。所以,他们除了拼命逃走,根本没有任何的办法。
追击战进行的非常迅速,大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四千五百名回纥骑兵被歼九成。剩下五百余骑兵头也不回的绕吴忠县城往北疾逃,头也不回的落荒而去。
图卢姆本来在队伍后方,变故发生时他逃得最快,他的战马也是一匹好马,奔跑的速度也不慢。但是他却并没有逃脱。因为在狂乱的奔逃之中,作为一个几乎生长在马背上的回纥人,他居然没有坐稳马背,在战马的一个趔趄之中摔下马来。虽然这种情形在骑兵身上发生的很寻常,马背上的颠婆对骑兵而言本就是家常便饭一般的普通,一般骑术精妙的骑兵在马儿趔趄失蹄的时候能够夹紧马腹,抓紧鞍肩控制住身体。可是图卡姆却没有做到这一点。因为这几个月他太安逸了,身子胖了一圈,而且夜夜笙歌身子乏软,两条大腿根本就没有劲,根本稳定不住他肥硕的身躯,所以倒栽下马摔了个狗吃屎。
身旁的亲兵倒也义气,两名亲兵俯身来拉图卢姆,然而将图卢姆肥胖的身躯拖着在地上滑行了十几丈,但却终究无法将他拉上马背。图卢姆被地上的荆棘草叶和砂石摩擦的大声嚎叫,亲兵们眼见追兵如狼似虎般的追进,只得道声抱歉丢下他飞驰而去。图卢姆浑身疼痛的爬起身来一边咒骂一边奔跑,身后一名神策军骑兵飞驰而过,手中陌刀在阳光下金光一闪,图卢姆从腰部上侧被劈成两截,上半身带着内脏血肉扑倒在地后,下半身兀自往前跑了几步才轰然倒地。
从山梁斜坡上开始的一边倒的追杀一直延续到七八里外的吴忠城下。城中留守的五百名回纥骑兵一个个傻了眼,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本来打算打开城门让溃败的己方兵马入城,但很快就发现这是不成的,因为唐军几乎衔尾追击而至,开了城门无异于放敌军入城。但这么干看着也不是办法,眼见己方兵马损失殆尽,对方兵马接下来定要攻城,以五百守军守城显然是痴心妄想,于是乎几名校尉和一名偏将一合计,全部同意趁着城外尚在厮杀赶紧弃城而逃。于是乎,城外的战斗尚未结束之时,五百回纥兵马开北城门落荒而逃。
傍晚时分,战事结束。此次以夺城为目的,柳钧也并不在意逃走的千余名回纥骑兵。大军抵达城下时,城中百姓们早已将城门打开,迎接神策军进城。见到神策军骑兵们的那一刻,城中上万百姓哭声震动天地,个个喜极而泣。他们庆幸这地狱中的日子终于到了尽头,终于有人来搭救他们了。
柳钧和神策军骑兵将士本来是心情愉悦的进城,但当他们看到城中百姓的惨状时,一个个心情沉重之极。那些百姓们一个个黑瘦枯干衣衫褴褛,简直像是一群行尸走肉一般。可以想见,这些百姓们遭受了什么样的苦难,在回纥人的铁蹄之下遭受了何等的残酷对待。柳钧等人纷纷下马,倾听着百姓们的倾诉,即便刚强如神策军将士们,也都禁不住热泪盈眶,怒骂之声不绝于耳。部分情绪激动的神策军将士将俘虏的两百余名回纥人押解到广场上准备当众处决,以泄心头之愤。然而没等他们动手,数千百姓们便一拥而上,撕咬踢打之中,竟然将这些回纥俘虏活活撕成了碎片。
第一零五八章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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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王源高仙芝等人率神策军大军抵达吴忠县城时,城中已经井然有序。柳钧也在百姓们的协助下在西城外的黄河渡口搭建好了两座浮桥。因为此处水流甚缓,本就是一处绝佳的渡河之所,在这里搭建浮桥其实难度并不大。而且西北黄河人家有一种特殊的搭建浮桥的办法,那便是用羊皮囊作为浮漂,可承载较重的重量。百姓们用数万只羊皮囊作为浮漂,在上方的竹架上铺上厚厚的木板,在黄河上搭建了两条互相支撑的宽阔浮桥,可供车马通行,解决了最大的棘手的问题。
抵达当晚,王源听取了柳钧对于吴忠之战的禀报,当即对柳钧做出了褒奖。此战柳钧用的是诱敌之计,在知道强攻城池代价颇大且不易建功的情形下,柳钧故意以少量的兵马在城下照耀,他知道按照回纥人的脾性,但有袭击劫掠的机会是绝不会放过的,所以他挑选的是军中卖相最好的战马和盔甲最新的骑兵,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照夜狮子白相诱,让回纥人动出城截杀之心。
这计谋说起来容易,但其实却并不容易。譬如诱敌的兵马的多少便很有学问。诱敌的兵马少了的话,不能让城中的回纥人倾巢出动,便起不到歼敌大部,让其后续无力守城的作用。但若是多了的话,回纥人恐也会担心吃亏而不愿意出动。所以柳钧预估城中守军四千人,所以出动了一千余骑兵作为诱饵,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四倍于敌的兵力是完全能够战胜哪怕武器盔甲战马均优于自己的对手的。柳钧精确的把握了对方的心理,并且能够考虑到诸多细节,这绝对体现了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有了较高的军事谋略和智慧,这让王源甚是赞许。
但吴忠县城中数月以来百姓所遭受的凌辱也让王源大为震怒。没想到回纥人居然敢如此胆大妄为,他们已经完全不把大唐放在眼里了。在这片尚未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做出了那么多让人恨之入骨的暴行,这是绝对不可容忍的。吴忠县城中是这般,那么怀远城中乃至受降城丰州等地的百姓们也一定正经受着同样的甚至更为严酷的暴行。本来决定休整一日的王源当即下令,次日一早大军渡黄河北上,直扑怀远城。要以最快的速度夺回怀远城,赶走这群豺狼。
……
六月十三日天气爆热,长安城中这几日连续高温不下,整座城池都在烈日下被暴晒。街道上空荡荡的,所有人都躲在阴凉处苟延残喘。街道上四处闲逛的野狗也吐着舌头无精打采。
然而皇城太极宫万春殿后园的水阁中,此刻却和外边的酷热是两个世界。这里凉风习习,凉意嗖嗖。今年冬天保存下来的存放在皇家冰窖之中的大块的冰块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水阁四周用铜盆摆放着的巨大冰块丝丝的冒着白气,四周吹过来的微风在凉气的浸润下变得熨凉而惬意,每隔一个时辰便换一次冰块,让这座水阁中的永远保持着凉爽。
李瑁坐在一张软榻上看奏折,他甚至还穿着夹衣以确保不着凉。面前的桌案上,一只硕大的果盆中摆着冰镇过的西瓜和桃子,还有一杯夜光杯冰镇过的冒着白气的葡萄酒。李瑁手抓着朱笔不时的在奏折上批阅,很是神情专注。
就在此时,水阁外的长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靠在水阁门柱上打盹的袁明远惊醒过来将脖子伸到竹帘外的热烘烘的空气中朝着长廊上看去,顿时打了个激灵,挺直了脊背。但见长廊上,一名内侍正领着李光弼大步而来,李光弼脚步匆匆,脸上的神色甚是焦急。
“陛下,李平章来了。”袁明远忙道。
李瑁放下朱笔,揉了揉眼睛道:“哦?他来了?正好,朕这里有道奏折要问问他怎么回事。为何军粮物资的筹措进度如此缓慢?南方的军粮物资为何还没运到。去请他进来。”
袁明远忙躬身答应,犹豫了一下掀开帘子出了水阁,站在门外笑眯眯的对着李光弼行礼。
“李平章好。”
李光弼神色焦急,都没给袁明远还礼便劈头问道:“陛下在里边么?”
袁明远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依旧保持笑容道:“在呢,陛下请你……”
李光弼没等他把话说完便一把掀开了帘子进了水阁,袁明远僵在那里甚是尴尬,引路的小内侍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被袁明远捕捉在眼里,他抬手便是一巴掌,打的小内侍转了个圈,恶狠狠的骂道:“站在这里偷懒么?滚去院门口照应。”
小内侍捂着火辣辣的脸心中一边骂一边快步离开。袁明远啐了口吐沫掀帘进阁。
李光弼踏进水阁之中,被里边冰冷的空气一激,连打了几个寒战。这里边就像坟墓一般的冰冷,跟外边的火热简直是两个世界。
李瑁见李光弼进来,站起身来笑道:“光弼,你来了。外边很热吧,来,吃口冰西瓜解解暑。”
李光弼忙躬身行礼道:“多谢陛下,臣可受不住这冰东西,吃了会胃疼。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李瑁笑道:“哦?朕也正好准备命人去请你问事,看来我们君臣是心有灵犀呢。朕要问问你,这南方来的钱粮……”
李光弼忽然出声打断了李瑁的话,沉声道:“陛下,其他的事以后再说,眼下的事情才是大事。陛下,出事了。”
李瑁愣了愣皱眉道:“出了什么事了?连你都这么严肃?”
“陛下,王源……出兵了。”李光弼沉声道。
“什么?”李瑁一个趔趄,身子晃了晃,头有些晕眩。忙扶了桌案稳住身子问道:“这厮骑兵造反了?”
李光弼摇头道:“不是造反,他出兵攻下了吴忠县,现在朕渡过黄河北上攻击怀远。”
李瑁惊的瞠目道:“他攻下了吴忠?谁给他下的旨意?他怎敢这么做?”
李光弼皱眉道:“他要攻吴忠,还需要谁的旨意?定是他自己的主意了。八天前,吴忠县城被一万神策军骑兵攻克,守城的回纥骑兵被歼灭四千余人。剩余的逃回了丰州。骨力裴罗大怒,命人送来急信痛斥我们不讲信用,居然偷袭他们的兵马。要我们给个解释。要我们立刻下令王源撤兵,并且赔偿一切损失。”
李瑁怒骂道:“这厮胆大包天,这同起兵造反何异?光弼,赶紧拟旨,让王源立刻撤兵,朕不信他敢公然抗旨。”
李光弼站着没动,皱眉道:“陛下,这个圣旨恐怕不能拟。”
“那是为何?难道眼睁睁看着这厮胡作非为不成?”李瑁怒道。
“陛下,莫忘了,王源打的是吴忠县,打的是回纥人。吴忠是我大唐属地,回纥人占了吴忠,他出兵攻打可没什么错。最多是私自做主未请示朝廷的罪过罢了,但朝廷若是下旨命他撤兵,可是说不过去的。”李光弼道。
“可是……那里是朕抵押给回纥人的地方啊,他这么一打,骨力裴罗还不闹翻天了?他若撕毁协议撤兵该怎么办?他的八万骑兵现在都在长安呢,朕还指望着不久能够凭借这八万骑兵以及纠结的其余兵马和王源一举死战呢。难道眼睁睁看着不管?”李瑁跺脚道。
“陛下,您还没看明白么?王源打回纥人的意图便在于此。他应该是知道陛下和回纥人之间达成了协议,他打回纥人便是看看陛下是什么反应。陛下要他撤兵,势必要拿出理由来。难道陛下告诉天下人,咱们是以大片的城池和土地作为抵押才借来的回纥兵马么?此事一旦公开,陛下恐要为天下人所唾骂了。”
“朕明白,可是朕不公开,这厮岂肯退兵。那骨力裴罗岂能答应?”李瑁怒道。
“王源正是要咱们陷入这两难境地。他的出兵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算准了这一切,所以设了个圈套让咱们去钻。陛下,眼下怎么选都是错的。”李光弼沉吟道。
“这么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这个逆贼,这是要断朕的臂膀,挖朕的心肝。这和起兵造反也没什么两样了。这贼子,他日抓到这贼子时,朕必亲手将其凌迟,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李瑁咬牙怒骂道。
李光弼沉声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李瑁看着李光弼道:“朕如何息怒?光弼,你说眼下该怎么办?你给朕出个主意。”
李光弼沉吟道:“刚才乞扎纳力跑去我公房大闹。他想必也接到了骨力裴罗的书信。他吵着要来见陛下讨个说法,臣没让他跟着来,怕他口不择言惹怒了陛下。他说陛下若不下令让王源撤兵,他便要率八万骑兵离开长安去攻打王源。陛下,眼下的两种选择对咱们都不利。但臣认为,公开和回纥人的协议会让天下臣民背心叛离,危害极大。两害相权取其轻,臣认为,此刻不如索性让回纥人撤兵去打王源,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李瑁皱眉道:“可是这样一来,咱们今后还拿什么讨伐王源?回纥人的八万骑兵才是咱们的主力啊。朕手头的兵马如何同王源抗衡?”
第一零五九章 牛刀
李光弼摇头道:“陛下,这未必是件坏事。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咱们最终是要出兵讨伐王源的,那么回纥人此刻去和王源交战,其实对我们不但没有大害,反而会有小利。臣一直担心回纥人不能尽力,不愿听从指挥,这一点之前也曾发生过。将来讨伐王源,回纥人是否会尽心尽力还很难说。但这一次回纥人若是去和王源作战,他们便不得不全力应战。只要他们全力和王源作战,便无异于替我们提前开始剿灭王源的兵马,无论谁胜谁负,对我们都是有利的。王源胜了,一则替我们解决了回纥人这个大患,因为回纥人迟早会觊觎我大唐土地城池的,臣一直担心他们会赖着不走,在剿灭王源之后反戈一击,那也是很棘手的事情。若王源胜了,不但王源的兵马要遭受极大的损失,而且还能借王源之手除掉一个祸害,何乐而不为?若是回纥人胜了,也是替我们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回纥人也必付出巨大代价,将来他们也无力和我们抗衡。或者陛下将来能够派兵逼迫回纥人称臣,完成祖先们没能完成的统一伟业也未可知。总之,臣的建议是,让他们去狗咬狗,对咱们其实都有好处。”
李瑁惊喜道:“是呢,朕怎么没想到这一节?让他们去打个昏天黑地最好,朕坐山观虎斗便是。可是朕担心,骨力裴罗会直接撒手不管,撤兵离开。那咱们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李光弼摇头道:“骨力裴罗本就有吞噬我大唐城池土地之心,否则怎会提出以城池土地为代价的借兵协议?他本就打算借着不还的,陛下该不会不明白他们的心思吧。除非骨力裴罗决意不要这些城池和土地,否则他必会应战。但以骨力裴罗的性格,他如何甘心?咱们在给他加点火候,臣待会去见乞扎纳力,告诉他,这几处城池和地方,我大唐是打算永久割让给他们回纥人的。现在闹成这样朝廷也无力阻止。若是他们能击败王源,朝廷便正式将这些土地和城池割让给他们,毕竟是他们出力夺回的。这样一来,还怕他们不和王源死拼?”
李瑁大喜点头道:“好办法,丢给野狗一块大肥肉,野狗必抢的头破血流。就这么办。”
李光弼微笑点头。但李瑁忽然面色阴沉了下来,皱眉道:“光弼,可是这个时候,若是李珙李璲他们的六万兵马趁机攻来,我们可如何抵挡?长安城左近,除了八万回纥骑兵外,我们自己的兵力可只有三万多。一旦他们攻来,那可没法抵挡。朕其实担心的就是这个。要不要从洛阳等地撤兵到长安来?怎么要纠集六七万兵马迎战才成。”
李光弼点头道:“陛下的担心非常正确,王源此举便是要调虎离山,臣敢担保,李珙和李璲他们一定会趁机进攻长安。王源此计正是要配合他们攻击长安才会奏效。但陛下不用担心,有个好消息臣要告诉陛下,听了这个好消息后,陛下一定会非常的高兴。”
李瑁惊道:“什么好消息?”
李光弼俯身过去,在李瑁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李瑁眉梢飞舞,激动的脸上通红,大喜过望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李光弼微笑道:“臣岂敢有半句隐瞒,这是臣刚刚收到的消息,跟骨力裴罗的信前后脚到,否则臣怎敢献策让回纥骑兵去和王源火拼?陛下可放心了吧,就怕李珙和李璲他们不来,只要他们敢来,这一次正好一举剿灭他们和王源。这些事情也该到了了结的时候了。”
……
六月十五日,怀远城下。神策军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虽然渡河行军花费了较多的时间,但王源还是赶在了回纥大军的援军抵达之前率军抵达怀远城。怀远城的守军早在几日前便得到了神策军攻来的消息,但他们无计可施。城中满打满算四千兵马守城,根本无法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的进攻。于是乎,骨力裴罗从丰州和受降城搜罗了一万兵马增援怀远城,这已经是骨力裴罗手头能够拿出来的兵马的全部了。
骨力裴罗并非不知道光凭这一万四千兵马和驱使的万余大唐百姓是难以守住城池的,但他却不能就这么放弃怀远城。从长安回调的八万骑兵已经踏上北上的路程,骨力裴罗希望能在怀远城拖延几日,让八万骑兵能够及时到达丰州和受降城一带,那样才有机会在丰州城下的戈壁大漠上和王源的兵马决一死战。骨力裴罗最不希望的是在大军未能及时抵达便被王源快速的收复怀远城逼近丰州,那样的话他便不得不撤离丰州和受降城回到草原上。王源一旦占据了丰州和受降城,便可据两座边城的坚固城防守城,到时候那八万骑兵便无用武之地了。
十六日清晨,在一片嘹亮的号角和震慑人心的战鼓声中,神策军开始了对怀远城的进攻。面对这座小城,神策军展示出了强大的令人恐怖的攻城能力。攻城伊始,两百余架神威炮摆在城下数百步外开始朝城内投掷霹雳弹。怀远城本就不大,方圆不过五里,神威炮的射程几乎覆盖了小半个城池的距离,一颗颗霹雳弹从天而降,将城中靠近南城门的数条街道炸了个底朝天。房舍道路被炸毁烧塌陷,几无立足之处。半个时辰的轰炸,百余架神威炮寿终正寝,近三千颗霹雳弹也尽数投掷完毕,城中已经是烟火处处,一片狼藉了。
一万多回纥守军顶着天降霹雳坚守在城头,虽然死伤了近三千人,但好歹这霹雳弹并不能摧毁城墙。只要城墙尚在,一切便还好说。当神威炮哑火之后,所有回纥守军都松了口气。他们对唐军的战法很是觉得奇怪,为何不在轰炸正酣时发动攻城?难道指望着一顿狂轰烂炸便可让守军投降不成?简直是笑话。
但很快,他们便明白,神策军之所以不在神威炮炮火的掩护下攻城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根本无需采用这样的战法,因为怀远城看似坚固的城墙根本挡不住他们的脚步,他们有更好的办法攻破城墙。
神威炮的轰炸停止之后,神策军阵中推出了数十辆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大车。每车十几名士兵从车上卸下顶着油布的重物放置于坚实的地面上,然后油布被揭开,数十尊黑色铁炮像一只只猛虎昂着头蹲坐在地上。
虎蹲炮的战场首秀留给了怀远城。
在刘德海略带颤抖的发令声中,虎蹲炮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一颗颗实心的铁弹飞出炮膛,瞬间抵达城头的天空中。这第一次的发射其实没什么准头,因为不知道角度,所以大部分的铁弹都飞入城中,砸中房舍的直接砸塌墙壁,砸中树木的直接懒腰轰断。但这些并非是众人所希望的后果。
两三炮的调整之后,炮手们找到了角度。在又一次惊天动地的炸裂声中,但见怀远城的城门和城楼坚固的城墙上爆发出数十处腾起的烟尘。城楼的木质廊柱被轰断之后,城头的城楼像是雪崩一般的开始垮塌。然后便是部分城墙开始破裂,然后便是城墙开始部分的垮塌。在连续对准城门进行了八轮轰击,数百发铁弹的猛轰之下,城门终于支撑不住了。在所有人的惊呼和诧异之中,城门像是积木玩具一般轰然塌陷了下来。
烟尘过后,怀远城城门处出现了一个宽达十余丈的巨型豁口。坍塌的土坯和泥石形成一个向上的斜面,成为了进攻的最佳通道。
下一刻,鼓声四起,数万攻城步兵开始了凶猛的进攻。
守城回纥兵马何曾见过如此神兵利器,那神威炮虽然已经让人惊愕难言,但毕竟神威炮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回纥人早已知道王源手中有这等利器。然而神威炮虽凶狠,但射程毕竟有限,也只能摧毁不甚坚固的城防。遇到坚城固防,除了造成破坏之外倒也不能将城池摧毁。回纥人虽不善守城,但占据大唐城池后也特意做了些防范,城头也都建有防神威炮的掩体。只要不直接命中,神威炮的爆炸之威倒也并不能将他们怎么样。
然而,此刻他们见到的是他们完全没有见识过的神兵利器,那数里外便可发射的一排黑乎乎的物事,发射出的铁弹威力凶狠凌厉,攒击之下竟然连坚固的城楼都轰塌了,这等威力简直让人瞠目难言。很多回纥士兵刚才亲眼目睹了铁弹轰碎尺许厚的城垛,并将躲在城垛后的几名回纥士兵直接轰碎成肉饼的情形,那场景当真让人胆颤心寒。
不等他们定下心神,神策军的攻城已经发动。数万神策军士兵如潮水一般涌向城下,在无数弓箭的压制下,士兵们蜂拥从坍塌的城楼缺口杀入城中。城楼坍塌之后,其实守城已经毫无意义。回纥兵马只象征性的做了抵抗之后便开始下城溃败。上万回纥兵马拼了命的往城北逃跑,神策军士兵沿着大街小巷追杀,战事很快便宣告结束。骨力裴罗本拟以这一万多兵马为代价凭借城池阻击神策军一到两天的时间,结果,只两个时辰,怀远城便告破。
幸运的是,一万五千名回纥守军逃出了一半人。其余全部被歼灭。这还是因为王源并没有下达穷追不舍的命令,而只是象征性的派骑兵追杀了半个时辰后便停止追击的缘故。
王源并非不想全歼这股敌人,但王源跟在意的是整体的休整和准备。此战之后,大军将再次渡过黄河掉头往东北方向的丰州进军,在此之前,兵马需要进行一次大的补给。负责后勤的李宓将会押解粮草物资赶来对大军进行补给。粮草物资倒也罢了,王源更在意的是下一批赶制的手雷。王源需要给兵马再补充一批手雷,因为王源知道,丰州城下的一场大战或许难以避免。若回纥大军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赶往丰州的话,大军无论如何紧赶慢赶都是来不及提前攻下丰州的。攻城需要时间,赶路需要时间,特别是渡黄河更是耗费大量时间。辎重兵马连搭桥带渡河便需要六七天的时间,回纥人有足够的时间赶回丰州。
清理战场之后,天色已晚。王源正和高仙芝在郡衙后堂吃晚饭的时候,赵青引着三名于长安左近负责探听消息的斥候小队进了后堂,他们带来了回纥骑兵的消息。
早在半月之前,数批斥候骑兵便游弋在长安左近,密切注意回纥兵马的一举一动。五天前,当回纥骑兵从长安开拔回援丰州时,斥候骑兵即刻飞骑七百余里,从长安赶往军中送信。五天时间,终于抵达了大军之中。
前来禀报的斥候小队的队长是一名精瘦黝黑的年轻人,这一路的奔波让他和随行的两名骑兵晒得都不成人形,唇齿皲裂,满脸风尘,说话都说不出来了。王源亲自给他们倒了凉茶递上,几人咕咚咚灌了一大气的凉茶,这才喘着气安稳了下来。
“禀报大帅,高副帅。回纥八万骑兵于五日前拔营北上。小人等跟随他们二百余里,确定他们是回援丰州,这才赶来禀报。路上本以为三日可行,但天气太热,路也难走,直到今日才来禀报,祈请大帅高副帅恕罪。”那斥候小队长跪地回禀道。
王源点头道:“辛苦了,这一路七百余里,你们已经做的很好了。回纥人调动了多少兵马?”
“禀大帅,八万骑兵全部出动。铺天盖地跟蝗虫一般。我让手下另外三名兄弟跟着他们身后一起走,过几日他们应该再有消息报于大帅。”
“做的很好。这消息来的及时。你们去好生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恢复精力。来人,安排三位兄弟去吃饭休息。”王源点头道。
“大帅,小人有个兄弟在路上中暑倒下了,大帅可否能派人去找回他的尸首。我们急着赶路送信,没办法将他安葬。荒郊野外的,怕野兽坏了他的尸首。”那小队长沉声道。
王源一愣道:“怎么回事?”
斥候小队长声音低沉道:“急于赶路,天气太热,中了暑便再没醒过来。”
王源皱眉叹息一声,轻拍他的肩膀道:“可惜了,你莫难过,本帅即刻派人去寻他尸首,带回军中厚葬。你们很不错。你告诉赵统领尸身安置在何处,赵青会派人去找的。”
几名斥候跪地磕头道谢道:“多谢大帅。”
几名斥候兵退下之后,王源坐在椅子上有些沉默。高仙芝在旁沉声道:“贤弟,是否这消息出乎你的意料之外?”
王源摇头道:“倒也不是,出兵之日起,我便做好了这个准备。没想到李瑁如此果决,居然放回纥兵马回援了。五天时间,唔……回纥人怕是已经过了关口长城了。穿越戈壁沙漠抵达丰州怕也只需要五六日了。看来我们是赶不及提前攻占丰州了。”
高仙芝点头道:“确实如此,大军还需休整补给,渡河后起码还需三四日方可兵临丰州。那是赶不及了。”
王源道:“兄长,既然如此,倒也不用着急了。仓促行军反倒不好。既然此战难以避免,那咱们便和他们一战便是。”
高仙芝看着王源道:“你当真决定要和回纥骑兵决一死战么?那可是八万回纥精锐骑兵啊。”
王源摇头道:“不,是十万。丰州受降城中还有起码一两万回纥骑兵。”
高仙芝点头道:“说的很是,十万骑兵,十万骑兵,这一仗……怕是场恶战。李瑁这么做明显是希望我们和回纥人火拼一场,他坐收渔翁之利。这算盘打得很精明。你当真要按照他的想法,如他之意么?”
王源沉吟道:“迟早会有一战,晚战不如早战。李瑁这么做也未必能捞到好处。斥候定已经将消息禀报至宁州,李珙李璲等人定已经出兵了。说不定他们已经抵达长安以西了。长安兵力空虚,李瑁此时怕是已经慌神了。”
高仙芝点头道:“说的也是,这本就是我们的计划。和回纥人一战也在计划之内。但这一战,或许将极为惨烈。贤弟,你准备好了么?”
王源抬头看着高仙芝微笑道:“兄长,我一直都准备好了。此战胜负干系大局,这应该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一场战役了。我会全力以赴,也希望兄长能助我一臂之力。”
高仙芝微笑道:“那是当然,我岂会不助你一臂之力。贤弟,是时候告诉众将这个消息了。今日之战后,军中轻敌情绪弥漫,从现在起,他们需要明白眼前这个严峻的局面。大战将至,每个人都需要全力以赴。”
“好,咱们这便去召集众将开会。”王源站起身来,挺了挺胸,阔步而出。
郡衙大堂上灯火彻明,被召集来的众将济济一堂在衙门大堂中高声谈笑,情绪热烈之极。军中诸将都是第一次见识到虎蹲炮的攻城威力,这让所有人都兴奋不已。这一战之轻松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所以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好。
众将闹哄哄议论的时候,王源和高仙芝并肩步入原怀远郡衙门大堂中,众将立刻停止议论,起身朝王源高仙芝两人拱手行礼。
王源和高仙芝两人微笑还礼,落座后,高仙芝清清嗓子,开始了会议。
“诸位将军,容我通报一下今日战事的情形。唔……咱们仅仅花了两个时辰便攻下怀远城,毙敌七千六百余,俘虏三百人,缴获战马两千匹,而我军伤亡不足七百,这是一场完胜。诸位将军,该为自己鼓个掌吧。哈哈。”
高仙芝哈哈大笑着,带头鼓起掌来。掌声响起一片,众将领笑哈哈的议论纷纷。
“还是这虎蹲炮厉害,好家伙,轰出去一轮,城墙便坍塌一层,这架势,简直山崩地裂一般。这场战事的功劳该记在虎蹲炮上,我等都还没过瘾,便结束了。”宋建功哈哈笑道。
“是啊是啊,这东西个头不大,威力怎么这么强?我神策军有此神器,岂非天下无敌么?”众将连声附和道。
高仙芝微笑道:“那也不要这般自大。虎蹲炮虽然威力巨大,但却也不能太过将其吹嘘的神乎其神。对于攻城,虎蹲炮还是有大用的,但若野战厮杀,它便没什么大用了。诸位将军是觉得这场战事不太过瘾,没有杀的开心,那么接下来的战斗一定会让你们满意。”
众将知道接下来是会议的重点,均收敛笑容,静静聆听。
高仙芝洪亮的声音继续响起:“诸位将军,此战之后,大军将再次东渡黄河进入关内戈壁沙漠。咱们的下一个目标大伙儿也都明白,那便是丰州和受降城。但你们要知道,回纥八万骑兵已经从长安撤回丰州,他们应该比我们早到丰州,所以我们抵达丰州城下时,将要面临的是八万精锐回纥骑兵。不对,应该不止八万,加上丰州受降城等地的回纥兵马,当有十万之众。诸位,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神策军虽然也有十万兵马,但我们只有五万余骑兵三万余步兵外加一万余炮营辎重兵马。要面对的十万回纥精锐骑兵,这可是我神策军从建军以来遇到的最强劲敌。所以,诸位将军,从现在开始,你们要严肃对待这场大战。本帅重申一遍军纪,从今日起,所有将士都要严守军令,令行禁止,严格执行命令。我们不能犯下任何一个错误,否则,我们都将折戟丰州城下。”
众将领悚然动容,即将对阵十万回纥骑兵,那可不是开玩笑,这件事众人其实心里早就明白,平时也沉甸甸的放在心里不愿提及。骑兵的战斗力本就恐怖,更何况是十万在马背上生活的回纥骑兵。神策军建军以来从无敌手,曾有过六万胜十八万的记录,但今日的局面可比当日通州之战更为凶险。眼下,终于到了要正面面对这个事实的时候了。
第一零六零章 惊变
堂上气氛顿时肃穆了起来,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收敛了起来,每个人的心脏都不争气的跳动加快,喉头也开始滚动吞咽口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怎么?都怕了么?”高仙芝淡淡问道。
“怕个球,干他娘的。十万回纥骑兵又怎样?咱们神策军可不是吃素的。再说,咱们有大帅和高副帅坐镇指挥,怕他怎地?”刘德海大声叫道。
“对,咱们有大帅和高大帅呢,两位大帅便抵百万雄兵,咱们又不是没有以弱胜强过。当年打吐蕃,去年通州之战,那一场不是恶战?又当如何?还不是咱们胜了。”众将纷纷伸着脖子叫道。
高仙芝呵呵一笑,看了王源一眼道:“我们二人可抵百万雄兵么?我是抵不上的,你们王大帅一人便抵百万雄兵了。王大帅,你给兄弟们说几句吧。”
王源一直静静的坐在旁边没说话,闻言微笑点头道:“好,那我便来说几句。”
王源咳嗽一声,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将领们都静了下来。目光期待的等待王源说话。
王源微笑道:“诸位兄弟,形势刚才高副帅已经跟你们说清楚了,我们即将要面对的便是十万回纥骑兵。若是攻城的话,倒也还好。他们若缩在城里,我们反倒是优势,因为我们有攻城的神兵利器,他们在城中只会被动挨打。但我估计,骨力裴罗不会这么干,这个人以勇武强悍著称,指挥作战也有些门道。否则以他小小回纥部落万人不到的实力,如何席卷突厥各部,短短两年不到便经营到如此地步?所以,骨力裴罗必定会做出最佳的选择,那便是跟我们在戈壁滩上进行一场硬对硬的大战。”
众将默然不语,皱着眉头静静的听着。
王源继续道:“十万回纥骑兵,论战力,当在我十万神策军之上。我神策军虽不是软柿子,但多出一倍的骑兵,便多出数倍的战力,这不是盔甲兵器的精良便能弥补的。但有一点诸位莫忘了,我一再强调,打仗不是单纯的实力的对比,而是智谋士气战力后勤等等诸方面的综合比拼。按照古人的说法便是天时地利加人和。今日提前宣布即将面对的劲敌,不是要诸位胆怯,而是要诸位做好迎战的准备。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要有迎接此次大战的准备,既不能盲目自大,也不可怯敌畏战。”
顿了顿,王源续道:“诸位兄弟,咱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神策军不是我王源一人便能建立起来的,神策军之所以有今日威名,之所以有百战百胜之功,那是所有兄弟们提着头拼来的。我要你们坚定一个信念,神策军不会在我们手里败亡,他只会越来越强大,强大到可以秒杀一切强敌。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大帅说的对,任何人休想战胜我们神策军,我等会誓死捍卫神策军的荣誉,誓死捍卫百战百胜的威名。”众将领大声叫嚷道。
王源点头微笑道:“对,就是要有这股劲。谋略安排交于我和高副帅之手,诸位的使命便是严守军令冲锋陷阵一往无前。本帅还是那句话,我不敢保证每个人能活着离开战场,但我敢保证的是,你们的妻儿老小会得到妥善安排,你们将无后顾之忧。若我王源战死了,那是我的命,你们活下来的也要照顾好我的妻子儿女,这是我们神策军兄弟之间的承诺。我们既为兵士,杀敌便是我们的职责,战死疆场便是我们的荣耀,这是我们的宿命。所以,我们不问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们只问他们在哪里。”
“说的好。我们不问对手是谁,只问他们在那里。贤弟这句话便是我神策军的精魂所在,这句话应该成为我神策军的座右铭。”高仙芝大声喝彩道。
众将热血沸腾,群情激奋。大帅每一次的鼓动都让人激动不已,即便听了太多次大帅的激励之言,但每一次都能让人抛却心中的恐惧,让人生出誓死杀敌一往无前的决心。
王源微笑点头,沉声道:“明日起,宋建功大将军率两万兵马前往十五里外黄河岸边搭建浮桥。其余兵马在此休整三日。三日后李宓将军将押解粮草前来补充。这之后便是我们挥军东进,誓死杀敌之时。这几日,诸位回营整肃军纪,言明利害。好吃好睡养精蓄锐,因为渡过黄河之后,怕是再无闲暇之时了。黄河以东的戈壁滩上,将是我们的战场。”
众将齐齐起身,拱手轰然应诺。
……
次日上午,王源和高仙芝交代了一声,请高仙芝留在城中巡营坐镇,自己则带着柳钧赵青谭平和五十名亲卫出城前往黄河岸边。怀远城东十五里是黄河的另一处渡口,名曰:黄羊渡。此处水流平缓,是黄河几字弯仅有的几处天然渡口。对岸大片戈壁滩上的黄羊经常可以游过河西吃草,故而得此渡名。黄羊都可渡河,这也从侧面说明此渡口河水之平缓。
去黄羊渡口自然不是要监督宋建功的搭建浮桥的差事,那无需王源操心。今日天蒙蒙亮,宋建功便带着人手前去了,他是想赶在太阳炙烤之前的清晨多做些功夫。王源来此是想提前渡河到对岸去。虽然昨晚的会议上王源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担心,但面对这场恶战,战前的准备王源绝不敢掉以轻心。他要渡河去对面,和赵青柳钧等人往北奔行一日,借以了解关内戈壁之地的地形。
此战面对的十万善于骑射冲锋的回纥骑兵,王源当然不会傻到在一望无际的平整戈壁滩上与之正面冲锋,那是最愚蠢的作法。面对两倍于己的骑兵部队,排山倒海的冲锋之势会像浪潮一般的吞没己军,那绝非是王源希望看到的场面。此去要寻找有利的作战地形,回头构建沙盘进行推演谋划,做好充分的战前准备。
抵达渡口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但见黄羊渡口河滩上人头攒动,上万兵士正在来回穿梭搭建浮桥。从城中运来的各种木材木板羊皮筏子等物资堆积如山,宋建功正和手下将领满头大汗的指挥着搭建浮桥的工作。几个时辰时间,河面上已经有了一截被固定在水面的浮桥的雏形。
见王源等人抵达,宋建功忙赶过来行礼,禀报道:“大帅,卑职保证三日时间必将搭好浮桥,请大帅放心。”
王源微笑道:“我可不是来监工的,找几艘羊皮筏子送我们过河。我要去河对面瞧瞧去。”
宋建功忙连声答应了,命人集合了**艘硕大的羊皮筏子连接在一起,王源带着人马上了筏子。数十人撑着长篙往对岸划去。半个时辰后,王源等人抵达对岸,牵下马匹来翻身上马朝河岸而行。上了河岸后,地形和西岸没有多大的变化,但站在河岸高处往东北方向看去,但见远处地平线上黄蒙蒙的一片,天地间都是一片炙热的黄灰色,地面上光影扭曲,像是满地都起了火,蒸腾着一般。王源当然知道,那是远处的戈壁沙漠反射热气形成的热浪。那说明就在河岸东边二三十里外地形便已经剧变,那里已经是另一个天地。
众人沿着河岸缓缓往东北方向而行,因为担心遭遇敌人,故而行走的并不快,行了两个时辰后直到中午时分,才行出五十余里地,而且已经置身于炙热茫茫的戈壁滩上。
太阳当头炙烤着地面,地面上虽不是细碎的沙地,但一片片小石头铺满地面,生命力顽强的小草和荆棘一丛丛的在阳光下被炙烤着,叶子都被晒得蔫巴巴的。众人也热的够呛,于是寻了一小丛一人高的荆棘灌木处休息吃干粮喝水,打算避过中午炙热的阳光。
就在众人吃了干粮喝了水在荆棘下闷热的树荫下打盹恢复精力的时候,猛然间似有几声马鸣之声从远处传来。那绝非站立在荆棘灌木旁边的座骑发出的声响。
赵青一骨碌便爬了起来,冷声道:“不好,好像遭遇敌人了。”
众人全部惊醒过来,纷纷擎出兵刃来。王源也抽出长剑,打了个手势吩咐众人暂且不要乱动,和赵青谭平等人悄悄来到灌木丛的边缘处。
再几声马鸣之声传来,却在众人来时的方向。王源心中疑惑,探头眯眼朝着来路的戈壁滩上望去。这一看,惊的王源目瞪口呆。
烈日炙烤之下的戈壁滩上,十余骑人马在数百步许之外的荒地上踽踽而行。行进的方向正是王源等人歇脚的这片难得的灌木丛。从人马的盔甲装束上来看,正是神策军亲卫骑兵的装扮,但行在前方的一红一白两匹马儿的马背上坐着的却是两名女子打扮的人。而王源只一眼便认出了那匹枣红马上骑着的穿着白衣的女子,那女子正是公孙兰。
虽然公孙兰蒙着面纱,距离也有数百步远。但王源对公孙兰的身形仪态再熟悉不过了,一眼看到公孙兰忽然出现在这戈壁滩上,惊讶之余,王源的心中顿时紧缩了起来。公孙兰忽然至此,难道是家中出了大事不成?
公孙兰身侧的白马马背上也坐着一名裹着头脸的绿衫女子,王源对她的身形也很熟悉,但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谁,反正绝对不是自己的房子妻妾中的一员。公孙兰身边也从无婢女伺候,这女子也定不是随同公孙兰一起来伺候的。
王源无暇细想,看清楚是公孙兰之后便立刻冲出灌木丛飞步迎了上去。一边跑一边挥手高声叫喊。柳钧赵青谭平等人和数十名亲卫也都赶忙跟在他身后跑了过去。
公孙兰看到飞奔而来的王源的身影,只露在面纱外边的眼睛里露出喜悦之色,策马飞奔而来。片刻后便来到了王源身旁。
王源大笑着抓住公孙兰的马辔,仰头看着马背上笑意满眼的公孙兰道:“什么风儿把表姐给吹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刚才我还诧异呢,是不是我刚才做了个美梦,这大戈壁上怎地来了个天上的仙子?”
公孙兰眼中满是爱意,嘴上却啐道:“胡说什么?什么仙子不仙子的。”
说着话,公孙兰翻身下马来,揭开脸上的蒙面面纱,露出热的泛着粉红红晕的绝世容颜来。
王源上前握着她的手道:“告诉我怎么回事?你大老远从成都赶来,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不成?”
公孙兰甩了他的手笑道:“瞎说什么?家里能出什么事儿?一切都好的很。”
王源松了口气低声道:“那就好。那难道是表姐想我了不成?月余未见为夫,相思成灾了么?”
公孙兰啐道:“又胡说。谁会想你。我是给你送了人来了。不是咱们家里出了事,是她家里面出了事,巴巴的跑到成都投奔你来了。然而你不在家中,我只好把她给你送来了。”
王源满头雾水不知所云,公孙兰回身对着正策马小跑而来的一行人招手,十余名骑兵亲卫簇拥着另外一名骑着白马的女子抵达近前。亲卫们之纷纷下马给王源等人见礼。领头的亲卫是一名亲卫骑兵的校尉名叫胡田,王源倒也熟悉的很。
王源看向白马马背上坐着的那名绿衣女子,发现那绿衣女子也正双目含泪身子微微颤抖的看着自己。王源一看到那露在面纱之外泪水盈盈的双目,心里咯噔一下,猛地记起了这个女子的身份。这女子却是崔家大小姐崔若瑂。
“若瑂?”王源狐疑的叫了一声,走到白马之旁仰头叫道。
“王公子!”崔若瑂身子颤抖着,一语既罢,崔若瑂的眼中泪珠滚滚而下,忽然间身子在马背上摇晃起来。片刻后身子一软便往马下栽倒。王源忙伸臂抱住崔若瑂,再看崔若瑂双目紧闭,呼唤不应,竟然是昏厥了过去。
王源满腹疑惑惊讶,赶忙抱着她飞奔至灌木丛的阴凉处,解了崔若瑂的面纱。但见崔若瑂脸色发白,探手摸去竟然还有一丝冰凉,脸上也没什么汗水,顿时明白这是中暑之兆。
公孙兰也看出来了,沉声道:“中暑了,得赶紧消暑降温。你们都到远处去,须得给她解衣擦身出汗消暑。拿清水来。”
众亲卫忙离得远远的,王源也要离开,公孙兰皱眉道:“你便不必了吧,你得替我帮忙扶着她。”
王源其实也确实不必退避,在扬州时,和这位崔大小姐耳鬓厮磨,亲吻抚摸无所不为,若不是担心坏了她的名节惹怒崔道远的话,怕是早就上手了。显然公孙兰知道这一点,所以让王源留下帮忙。
王源忙扶着崔若瑂靠在身上,公孙兰解开崔若瑂的衣襟来,用布巾蘸了清水在崔若瑂的脸上脖子胸前背后擦拭了一番,王源腾出手来取了别在腰间的一柄折扇为崔若瑂扇风。崔若瑂雪白肌肤上的水渍很快便在高温和扇子扇出的微风之中蒸发。公孙兰再擦拭一遍,如法炮制。很快水渍蒸发带走崔若瑂身上的暑气,也让她的身上的毛孔重新张开,崔若瑂的身上还是泛红,身上也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
“好了,给她喝些水,再发发汗便好了。这崔小姐也真是能忍耐,这一路上一声不吭,我本以为她无事,没想到却早已暑气上身了。”公孙兰也出了一头的汗。
王源递过自己的干布巾给公孙兰擦汗,然后用水壶凑在崔若瑂的嘴巴上灌了几口水,将她放在地上躺卧着,举着折扇一顿猛扇风之后,崔若瑂脸上的粉红色的暑气也慢慢的消退了,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
不久后,崔若瑂哼了一声,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若瑂。你醒啦。”王源低声呼唤道。
“我这是怎么了?”崔若瑂有气无力的道。
“你中暑了,不过已经好多了。你莫乱动,且躺着休息,我拿个马鞍给你当枕头。”王源制止了欲爬起身来的崔若瑂,起身去拿了个马鞍来摆在地上,将崔若瑂的头舒舒服服的枕在马鞍的皮革上。
“多谢王公子,多谢公孙姐姐。”崔若瑂轻声道。
公孙兰微笑道:“干什么这么客气?你们定有话要说,我去旁边歇息一会儿,你们说话便是。”
公孙兰站起身来,走到一旁。柳钧忙拿了水囊干粮凑过去讨好公孙兰,陪着公孙兰说话。
灌木丛的一侧,王源满肚子的疑问终于得以开口询问。
“若瑂,你怎么来到这里了?真太让人意外了。你跑来找我,你家里人知道么?崔翁和你爹爹他们知道你来见我么?”
王源不问则可,这一问,崔若瑂眼中泪水迸发,婆娑而下,顺着粉脸往下汩汩而流。王源吓了一跳,忙一边安慰一边替她擦拭泪水。
崔若瑂勉力控制情绪,抽噎着道:“王公子,我爷爷和爹爹他们都死了,他们死的好惨啊。我也差点就死在扬州了,但我得人相助逃了出来。我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只能来找你了。你……你能帮我替爷爷和爹爹报仇么?”
王源如遭晴天霹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愕道:“崔翁和你爹爹都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崔若瑂再次泪水滚滚,咬碎银牙道:“他们都被奸人给杀了。”
王源脑子一片混沌,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快细细的告诉我。”
崔若瑂挣扎着起身,王源忙扶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崔若瑂伸手抓住王源的手死死不放,似乎从王源的手掌中得到了勇气和力量,终于稳定情绪,慢慢的叙述起事情的经过来。
第一零六一章 夜访
时间回溯到两个月之前。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就在王源率凯旋大军从江淮之地回到成都后的不久。和王源达成了约定的崔道远也带着家人回到了杭州老家。在扬州犯下罪过的崔道远的两个儿子崔元成崔元戎以及崔家孙少爷崔耀祖也被一起带回了杭州。崔道远给他们的惩罚是,罚这三人看守家族祠堂十年,十年内不准迈出宗祠半步。这其实便是判处了三人十年的有期徒刑。
三人便终日被禁足于宗祠之中,每日清茶淡饭无聊度日。起初几日倒也能忍受,但不久后三人便都难以忍耐了。这三个平日都是花街柳巷恣意享乐的公子哥儿的脾性,哪里经受的住这等寂寞的时光,不到十天时间,这三人便在宗祠之中砸东砸西唉声叹气,每日思量着如何能脱身。
崔元成和崔元戎都已成婚生子,这两人被圈禁于此,家中妻妾子女不免常来探望。崔耀祖的母亲张氏也常来探望宝贝儿子。崔道远倒也无意让这两人连家中妻儿都不许见,也允许他们见面。
几人实在忍受不住这寂寞时光,于是便让自己的妻子女儿母亲等人轮番去见崔道远求情。但每一回她们的求情都被崔道远无情拒绝,弄得崔道远烦了,亲自将崔家众人召到宗祠当着兄弟二人的面训话,明确告诉他们,三人的罪过不可饶恕,必须老老实实的在宗祠禁足思过十年,谁要是再敢求情,便要严厉惩罚。
如此一来,崔家两兄弟和崔耀祖知道,老爷子是铁了心要他们三个在这里当十年的活死人了。原先还以为老爷子只是做做样子,象征性的处罚一番便罢了,没想到老爷子却是当真的。求情不成,被禁足于此,心中本就不忿之极,此刻更是新仇旧恨一起堆积,暗地里嘴上怒骂老不死的心太狠之外,心里也对崔道远从怨愤直至恨之入骨。
一晃半个月过去,这半个月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在这叔侄三人看来却似是度日如年般的难熬。三人之间的话也聊得差不多了,见了面也无话可说。每每见面对坐,也均默然无言相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白天倒还罢了,夜晚更是难熬。白天毕竟还有宗祠院落之中的花草树木可以赏玩,到了晚上万籁俱寂,独守空裘之中辗转反侧。偏偏远处杭州城灯火璀璨夜市欢声笑语传来,便想起之前自由的时光,出入于灯红酒绿之中的欢愉的日子,更是凄凉悲惨,心中恨的牙痒痒的。
四月十五月圆之夜,三人吃了家丁送进来的晚饭后便在院子里枯坐。圆月当空,寂寞无聊之际,崔耀祖终于忍不住抱怨起两位叔叔来。责怪他们当日利用自己,害的自己到了今日的地步。崔元成和崔元戎自然不肯忍受其自责,两人反唇相讥。三人在院子里吵个没完。
崔耀祖吵到怒极时不免言辞过激,扬言道:“要是在这里禁足十年,还不如死了的好。若是自己哪一天决定悬梁自尽,必先杀了二叔三叔你们陪葬。”
崔元成和崔元戎怒不可遏,但他们见崔耀祖说的凶狠,知道以崔耀祖这种愣头青的性子未必便干不出来这种事来,倒也敢怒不敢言,不想激怒这个冲动的侄儿。二更后,三人也吵得累了,各自回房休息。崔元戎偷偷的来到崔元成的房里商议。
崔元戎道:“二哥,咱们在这里生不如死,耀祖这小畜生没准真的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耐不住性子,迟早要发疯。到时候恐怕真的会害了我们的性命,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崔元成表示同意,但也无了奈何。“三弟,你说的话我何尝不知,但老爷子是铁了心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困十年时间,我们也活不过这十年啊。耀祖是他的亲孙子,大哥总是会想办法弄他出去了。昨日耀祖便说了,大哥来见他时要他暂且忍耐,会想办法说服老爷子放他出去的。”
“说来说去,老爷子既心狠又偏心,耀祖是长子长孙,就算出不去,十年以后还是家主。我们两个十年之后怕便成了一把老骨头了。二哥,咱们得想办法啊。”崔元戎道。
“能有什么办法?”崔元成叹息道。
“除非……那老不死的死了,否则我们怕是难有出头之日。”崔元戎咬牙道。
崔元平吓了一跳,咽着吐沫道:“三弟,你疯了么?这话如何能说?”
崔元戎咬牙道:“只是说说罢了,老爷子身子那么硬朗,再活十年也未可知,又怎么那么容易便死了。即便老爷子死了还有大哥。大哥会救耀祖,却未必会放我们出去。老爷子就算死了,也必会立下遗嘱把我们继续关押。总之我们两个怕是没有活路了。”
两人低声说话抱怨咒骂不已,心中既愤恨又绝望。一直到了三更过半,崔元戎才告辞回房休息。然而就在崔元戎开门回房之时,他忽然看到了门廊下站着几条黑影,这一惊非同小可,吓的他惊叫了一声。
崔元平惊问何事,却见几个蒙面人逼着崔元戎退回房中,崔元平惊慌喝问,那几个蒙面人却解了蒙面露出了真面目。兄弟二人看到其中一人的面容时,惊的目瞪口呆。
那几名蒙面人之中,其中一人兄弟二人很是熟悉,那正是崔家的常客,也是江南豪族之一的郑氏豪族的家主郑秋山。郑氏乃五姓七族之中的大族,荥阳郑氏也是家族渊源深远的豪族之家。大唐立国时也曾经盛极一时。武帝时五大豪族被迫南迁,郑氏落足于福州,占据了江南海路船运之利,依托于崔氏所掌的粮茶之商,也成了仅次于崔氏的豪富之家。
正因为崔氏为五大豪族之首,掌握了大量的资源,所以其余各家也都以崔氏为马首是瞻。郑氏也不得不如此。虽然到了这一带,郑氏家主郑秋山曾数次跟崔氏家主因为一些财富上的事情起了冲突,表现的相当的强硬。但崔氏家族叛军在苏杭扬州等地,占据了大量的粮食资源,郑氏要想分一杯羹,不得不低头服软。
作为五大豪族之家,交往自然密切的很。郑秋山也无数次的出没于余杭之地,出入于崔氏豪宅之中,自然崔家众人对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一见是郑秋山,兄弟二人松了口气。不过对他半夜三更出现在自家的宗祠之中,兄弟两人甚是疑惑。
“原来是郑世伯,您老人家怎么半夜三更出现在我崔家宗祠之中?门口的家丁并未通报啊。”崔元成诧异问道。
郑秋生身形消瘦,个子颇高,整个人裹在黑袍之中就像是一个黑色的吊死鬼。但见他面带笑容哑声道:“怎么?世侄难道都不让我们坐下说话么?不给我等沏杯茶水么?”
崔元成忙道:“抱歉抱歉,世伯,是我们失礼了。诸位请坐,我这便给世伯沏茶。不过,世伯你也知道,这宗祠之中条件简陋,也没什么好茶,还请世伯将就将就。元戎,还不给世伯沏茶?”
崔元戎疑惑的看着郑秋山等人,心中满是疑问,不过还是转身去拿茶盅准备沏茶。
郑秋山却摆手笑道:“罢了,跟二位世侄说笑罢了,我等刚刚从鸣凤楼出来,喝了几壶一品红的好茶,现在倒也不渴。”
鸣凤楼是杭州最好的酒楼,名声播于江南之地。出名不在于珍馐佳肴美味山珍,而是鸣凤楼中有特等的好茶。像现在刚刚四月,各地新茶汇聚于鸣凤楼中,都是极品名贵之茶,寻常人根本消费不起。崔家兄弟在外边时也时常出没于鸣凤楼,但现在听到这个名字,便恍如隔世了。
“世伯这是来杭州见我家老爷子的么?怎地来到此处了?”崔元成赔笑问道。
郑秋山呵呵笑道:“贤侄,世伯是特意来看你们两位世侄的。听了你们两位世侄的事情,世伯早就想来瞧瞧你们了。你家老爷子不让人来见你们,这不,世伯我只能晚上偷偷来了。你们门口的家丁不识相不让进,不过世伯让他们现在都睡的跟死猪一般,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在你这里呢。唔……耀祖此刻也睡了,怕是敲锣打鼓也叫不醒了。”
崔元成和崔元戎均是一惊,听郑秋山这口气,似乎此行是未经允许私自前来,这可不太寻常。外人怎可随意闯入他人宗祠之中,这是极为冒犯的行为。
“二位贤侄这日子过得确实惨的很,啧啧啧,瞧这地方,阴湿霉重,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整天陪着你崔家的那些祖宗牌位,这岂非是等死么?你们家老爷子也太狠心了。自家骨肉,怎可如此对待?哎,崔翁真是太倔强了。”郑秋山环视房中破败模样,叹息道。
崔元成皱眉道:“世伯,你到底来此何事?不会只是来瞧我们的吧。世伯若是真可怜我们两位晚辈,该在我家老爷子面前替我们求求情才是。”
郑秋山转头笑道:“二位贤侄,你当我没替你们说好话么?可是你家老爷子不近人情,把老夫倒是斥责了几句,怪我多管闲事。他说,你们两个犯了家法,必须在这里呆满十年。阿弥陀佛,十年呐,这不是要人命么?”
崔元成和崔元戎面如死灰,沉默不语。
郑秋山看着这两人的模样,嘴角荡起微微的笑意,沉声道:“二位贤侄莫要烦心,世伯今日前来,其实也是为了搭救你们的。”
崔元成和崔元戎惊喜抬头,齐声道:“真的么?”
郑秋山抚须笑道:“世伯何时欺骗过你们?世伯看着你们长大,便当作自家子侄一般,岂能看着你们在这里耗费十年光阴?”
崔元成大喜道:“世伯果真能说服老爷子放我们出去么?那我和元戎将感激不尽。今后将待世伯如父一般。”
“那可不敢。”郑秋山摆手道:“你家老爷子可不会让自己的儿子认他人为父。他自己的儿子怎么着都成,可是送给别人他可不干。”
“哼,老爷子就是不希望我们好,哪怕是我们死在这里,他也不会皱个眉头。”崔元戎冷声道。
郑秋山呵呵笑道:“元戎世侄,你这话说的过了,可不能这么说话。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次你们到底是犯了何事,才惹得崔翁铁了心要办你们?”
“还不是因为那个王……”崔元戎脱口而出。
崔元成沉声何止道:“三弟,闭嘴。”
崔元戎惊觉失言,忙讪讪闭了嘴。
郑秋山眨眨眼笑道:“还保密么?看来两位世侄是不信任世伯啊。”
“世伯,我们兄弟确实犯了家法,至于犯了何事,倒也不用提了。”崔元成咂嘴道。
郑秋山呵呵笑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因为你们想杀了那个王源的事情么?还有,你们想当家主,接受了朝廷的秘旨是么?”
崔元成和崔元戎惊愕张口,吃惊的看着郑秋山。
“这些事……你怎知道?”崔元成道。
“呵呵,二位贤侄,我郑秋山好歹也是郑家家主,在江南也是一号人物吧。就算没有你们崔家势力大,也不是个傻子聋子吧。这等事我怎会不知?我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譬如,你们崔家接受了朝廷的旨意,当今陛下欲纳你们的侄女儿若瑂为贵妃。要你崔家集合我江南五姓豪族之力募集兵马北上助力陛下平定天下。我说的对不对?”郑秋山冷笑道。
崔元成和崔元戎呆呆的看着郑秋山,不知如何接话。
“还有呢,我知道的事情你们都未必知道。崔翁在扬州一战之后变了卦,他和那准备反叛的王源达成了协议,要把你崔家长孙女若瑂嫁给王源为妾。约定违背陛下旨意不出钱粮兵马助力陛下,要跟着王源一起造反呢。”郑秋山淡淡道。
“什么?”崔元成和崔元戎惊呼出声。“世伯,这些话可不能乱说啊,这可是干系到我崔家生死的大事啊,世伯怎可信口胡言?”
“胡言么?老夫怎会在你们面前胡说八道?老夫所言都是有根有据的,没有半点瞎话。你们可知道,你崔家之事已经败露,朝廷要对你们崔家进行惩罚,你崔家不久便将要分崩离析,覆灭不再了。你们两个就算是能出了这个门,也其实活不多久了。”郑秋山冷冷的道。
崔元成和崔元戎惊的愕然无言。崔元戎怒道:“世伯,请你说话注意分寸,你喜欢说笑,也不要拿这等事来说笑。”
“说笑?那可不是说笑。给二位贤侄引荐一位贵客。二位贤侄,这一位是从京城来的宣旨钦差,龙虎军左卫大将军程度程大将军,当今陛下和李平章极为仰仗的心腹爱将。你们亲近亲近吧。”郑秋山冷声道。
郑秋山话音落下,站在郑秋山身后的那几名蒙面人中,一人缓步上前来早桌案旁的灯光之下。这几名蒙面人自进房以来便静静的站在黑暗之中,崔家两兄弟本也并没在意他们,以为是郑秋生的随从。此刻才知道,原来其中竟有朝廷来的人。
在崔氏兄弟诧异的目光中,那名身材精干的蒙面汉子伸手缓缓解下脸上的蒙布,露出一张坑坑洼洼满是麻点的冷漠的面孔来。此人面貌丑陋凶悍,更让人胆寒的是那双冷漠如冰的双目,眼神中透着凌厉和凶狠,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恶狼。
“二位公子好,本人程度,有礼了。”麻脸汉子微一拱手,沉声道。
崔元平和崔元戎忙拱手还礼,两人心中七上八下的砰砰乱跳。眼前这位叫程度的人竟然是朝廷派来江南的钦差,更是禁军龙虎军左卫大将军,这来头可着实不小。更让两人心中不安的是,朝廷再派了钦差前来宣旨,而且是和郑秋山在一起,这恐怕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了。
“二位刚才说郑家主的那番话是说笑是么?那么二位可就错了。郑家主可不是说笑。本人此次来江南,正是奉陛下和李平章之命来和和你们崔家算一算账的。你们崔家犯下了弥天大罪,二位难道还不知么?”程度沉声说道。
崔元平惊愕难言,忙赔笑拱手道:“程大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兄弟二人从扬州回来之后便被禁足于家祠,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郑秋生对程度微笑道:“程大将军,也不必跟他们绕弯子了,他二人恐当真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便将陛下旨意跟他二人明言了吧。”
程度点头道:“好。”
程度双目凌厉扫视崔家两兄弟,威严沉声道:“二位,本人此来江南,正是奉陛下旨意前来对你崔家宣旨的。本来这份圣旨该向崔道远宣读,但本人听从了郑家主的意见,今日先将旨意告知两位崔公子,两位公子听仔细了。”
程度从怀中取出圣旨,缓缓展开,崔元平和崔元戎忙离席跪地倾听。程度冷声宣道:“崔氏一门,受大唐恩宠,得享尊贵荣宠,本该感激涕零,为朝廷效力不怠以回报天恩浩荡,然其不知感恩,反恩将仇报,抗旨怠命,勾结奸贼,意图颠覆谋逆。今查实其罪,朕岂可容之。着革崔氏所有官职爵位,满门抄拿,家财充公,九族之内,所有牵连之人一律严办,不得姑息,钦此。”
圣旨短短几句话,程度以极快的速度念完,但就是这短短的几句话,不啻于几道惊雷劈在崔元平和崔元戎的身上,二人外焦内嫩浑身酥软,瘫坐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来。这是一份抄家灭族的圣旨。这是一份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圣旨。这是一份宣布崔家犯下了谋逆大罪的圣旨。难怪刚才郑秋山说,自己两人快要死了,果然是快要死了。
第一零六二章 蛊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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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听清楚了么?听明白了么?要不要瞧瞧这圣旨上的大印,鉴别一下这是不是真的圣旨?”程度沉声道。
“岂敢……岂敢。郑世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崔家何时成了勾结叛贼犯下了谋逆之罪了?”崔元平脸上冷汗滚滚,颤抖着问道。
郑秋山冷笑道:“刚才老夫已经告诉你们了,你家老爷子在扬州跟王源达成了协议。朝廷本要你崔家募集兵马粮草北上,可是你家老爷子受王源蛊惑,不但抗旨不遵,而且还要和王源携手背叛陛下,意图不轨。那王源是什么人?他是个野心昭然将要造反的逆臣,你崔家与之同流合污,这不是谋逆反叛是什么?”
崔元平和崔元戎浑身无力,虽被困于此处,但他们也并非不知道家中的一些事情。扬州城中发生的事情他们也曾经亲身经历。那夜刺杀王源失败后,老爷子和王源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后来王源还协助守住了扬州城,和老爷子之间关系甚笃,这显然是已经有了某种默契了。那么这些事情必是已经被朝廷全部知晓了。
但即便如此,崔元平和崔元戎如何能承认,于是大声喊冤道:“冤枉啊,这绝对是误会。我家老爷子怎会和王源勾结谋反?再说那王源是朝廷相国,我崔家如何知道他有谋逆之心?这一定是误会。请朝廷明察啊。我崔家对朝廷忠心耿耿,岂敢有异心?”
“二位世侄,到现在你们还抵赖,那可就不好了。莫以为朝廷一无所知。你们该认识那个扬州太守沈子芳吧,你们的大哥崔元博可是亲口告诉了沈子芳,说你家老爷子跟王源之间订立了协议。这协议便是相互勾结抗旨不为。甚至还包括要将崔若瑂送给王源为妾的勾当。你崔家可真是出息的很,陛下要纳你崔家女为贵妃,这是何等的荣宠,你家老爷子是得了失心疯了,却要去送给王源为妾,巴结王源。天下人皆知那王源狼子野心,在成都挟天子自重意图不轨,你崔家难道不知?你们兄弟二人难道不知?可莫要再装糊涂了。沈子芳已经将此事全部密奏朝廷,你们想抵赖不认,那可是不成的。”
崔元平和崔元戎惊愕张口,再无一言。二人心中大骂崔元博愚蠢。大哥跟那沈子芳过从甚密,但将家中最隐秘之事居然告知沈子芳,这也太愚蠢了。沈子芳是什么人?那人见风使舵根本靠不住,大哥居然当他是心腹,这下好了,害的全家全族之人万劫不复了。
“二位,本人知道你们崔家势力庞大,又是在你们的地盘上。故而本人此次南下宣旨带了五百名禁军前来,一旦宣旨,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你崔家上下就地满门抄斩,当然也包括你们二人。若非郑家主极力要求本人暂缓一时,说要先告知你二人,你们此刻怕便是两具尸首了。然你二人尚在抵赖,这可不是认罪伏法的态度。”程度冷声道。
崔元平从程度的话里似乎听出了什么门道,莫非郑秋山有意救自己二人,否则为何要事前来此告知?此刻便是有最后一丝希望也要赶紧抓住了。
“世伯,求您救救我们兄弟。程大将军,郑世伯,你们当知这件事跟我兄弟没什么干系。事实上我兄弟二人正是受了朝廷密旨,这才在扬州对王源下手,以至于被老爷子迁怒囚禁于此。就算我崔家做错了事情,但我兄弟二人可是对陛下和朝廷赤胆忠心的。还望朝廷明察。我兄弟二人若是跟王源同流合污的话,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郑世伯,程大将军,求你们明察秋毫,我兄弟二人死不足惜,但确实是冤枉的很。”
“是啊是啊,世伯,求您开恩,救救我们兄弟吧。”崔元戎也连声哀求道。
郑秋山和程度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隐隐的笑意。
“二位世侄,若不是知道你们其实是冤枉的,老夫又怎会求程大将军暂缓宣旨,连夜跑来这里见你们?哎,你们两个也是够倒霉的,你家老爷子做错了事情,却要连累你们。我郑秋山跟你们崔家也算是世交,也不忍见你们崔家今日被满门抄斩,落得如此下场。更不愿见两位世侄含冤而死。但这是朝廷的严旨,老夫怕是也无能为力了。”郑秋山叹息道。
“郑世伯,求求你想想办法。若能救的我兄弟二人性命,今后我兄弟二人任凭驱使,子子孙孙对您感恩戴德。”崔元平和崔元戎连声哀求道。
郑秋山长叹数声,转头对程度道:“程大将军,我这两位世侄确实是冤枉的很。袁内监上次来宣旨之事,您不也是知道的么?他二人确实没有和王源同流合污,而且还曾设计刺杀王源,这一节朝廷应该是知道的吧。您看,能否饶他二人性命,朝廷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啊,这样枉杀了他们二人,似乎有些不近情理。”
程度皱眉道:“郑家主,你这是什么话?怎敢出言指谪朝廷。他二人虽然无罪,但朝廷的旨意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这跟有罪无罪可没干系。照你这么说,崔家其余并未参与的亲族,岂非都要饶恕不死了?涉及谋逆大罪,便是无罪又当如何?”
崔元平和崔元戎听的心惊肉跳,程度说的确实是实情。诛杀九族之罪,可不是管有罪没罪。便是家中的妇孺孩童也是统统要杀了的,根本没有什么情理可讲。
郑秋山皱眉道:“话是如此,但朝廷难道便不可全面考虑此事么?朝廷不是还要命我江南几族出大力么?崔氏乃江南豪族之首,影响颇大。若是诛杀了崔氏全族,怕是于大事不利。没有崔家牵头,其余几族可没什么号召力,便是我郑家和其余几家共同出面,也不如崔氏一族的影响力大。站在大局上考虑,能否通融?”
程度皱眉道:“你是说……没有崔家,便无法在江南募集兵马钱粮北上援助朝廷是么?”
郑秋山道:“也不是不成,但费力费时太多。如今朝廷要求我们尽快募集兵马钱粮北上,短时间内行事,恐还需崔家的号召力才可。能否给他们崔家一次机会,让他们将功赎罪?办好眼前最大的大事,为大局稳定着想?”
程度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要我饶了崔家?我可是奉旨前来办事,你是要我抗旨么?崔道远谋逆罪行铁证如山?朝廷如何能信任他?若是此次不能法办此人,消息走露之后,本人的性命堪忧倒也罢了,万一他崔氏悍然而反,岂非大局更乱?到那时,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郑秋山沉吟道:“程大将军,可否只诛首恶,不涉无罪之人?这满门抄斩之罪确实太重了。一旦这么做了,募兵之事便也办不成了。这样,本人可以上奏朝廷,为此事承担责任。到时候朝廷若是怪罪下来,我郑秋山一力承担便是。”
程度咂嘴道:“郑家主,你这又是何苦。为了崔家,你至于将自己至于此地么?朝廷本是希望你能挑头,为朝廷完成募兵北上的大事的,你却为何非要为崔家出头。”
“程大将军,朝廷开恩也是为了大局着想,没有崔家的参与,募兵之事确实难以短时间内完成。再说,我郑秋山也不希望崔家落得如此下场。崔道远固然罪不可恕,但崔家其余人是无辜的,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此事,只诛首恶,不涉其他。”郑秋山道。
程度犹豫不决,半晌方道:“郑家主,你这是给我出了个大大的难题啊。照你的意思,崔道远和崔元博为首恶,诛杀他们之后,他崔家还会愿意合作?崔道远和崔元博被杀之后,消息公开之后岂非一样会让募兵之事受挫?他崔家何人出来挑头?我又怎能相信他们会愿意继续和朝廷合作?”
郑秋山看向崔元平和崔元戎,叹息道:“二位贤侄,老夫可尽了全力在帮你们,你们也该表个态,叫程大将军放心才是。若朝廷杀了你家老爷子和你们的大哥,你二人不但不能怀恨在心,还要全力配合朝廷的命令,捐钱粮号召募兵之事。你二人可能做到?”
“做到做到,一定做到。我们对天发誓,我崔家一定会效忠朝廷,绝不会怀恨在心。老爷子……大哥他们是罪有应得,二哥你说是不是?”崔元戎连声道。
崔元平咂嘴低声道:“是。他们罪有应得。”
郑秋山点点头,转向程度道:“程大将军,你看,他们都表态了,这事儿可否就这么办?只诛崔道远和崔元博一支。他们二位一脉便饶了他们,这样岂非两全其美?”
程度摇头道:“郑家主,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此刻他们两人性命堪忧,当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对本人而言,这可是不够的。”
郑秋山皱眉道:“依着程大将军,该如何才能信他们呢?”
程度沉吟片刻,低声道:“若是饶了他们,我手头这道圣旨便不能宣。一旦宣旨,便必须满门抄斩。既不能宣旨,便不能公布崔道远等人意图谋反的大罪,那么我又有何理由杀了崔道远和参与此事的崔家人?难不成还要连崔道远崔元博也都饶了不成?”
郑秋山道:“说的也是,这确实有些麻烦。”
程度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但不知二位公子肯不肯,这办法既能诛杀参与谋逆的崔家人,也能让我信任这两位公子会诚心诚意为朝廷效力。”
郑秋山忙道:“有这等好主意,程大将军还不快说出来听听么?”
程度咂嘴道:“我是怕说出来,二位公子不肯,那可不是白说了么?”
“你不说,怎知他们不肯?说来听听。两位世侄若是诚心效忠朝廷,又怎会拒绝两全其美之策?两位世侄,你们说是不是?”郑秋山道。
“是是,世伯所言极是,请程大将军说来便是,我兄弟二人一定会展示效忠朝廷之心,一定会合作的。。”崔元平崔元戎连声道。
“罢了,既然如此,那本人便直说了。唔……本人认为,若二位能向朝廷展示大义灭亲之行,那么足可证明二位对朝廷的忠诚,也可让本人相信你们刚才的话是发自真心的。”程度缓缓道。
“什么?”崔元戎没听明白,但他看到二哥崔元平的脸色唰的变成惨白,忙问道:“二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崔元平身子颤抖,喉头滚动不休,脸上的汗滴滴答答的往下落。哑声结结巴巴的道:“三弟,他是说……要我们……大义灭亲……亲手……杀了……杀了……”
“不错,若是你二人能做出大义灭亲之举,既保存了你崔家的声誉,又可让向朝廷展示你们的忠诚。这正是一举两得之策。”程度坑坑洼洼的脸上毫无表情,灯光下的那张脸像是一张厉鬼的脸,恐怖无比。
崔元戎也明白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冷汗淋漓,吓得几乎无法喘息。
“这等事,我们如何能做?要我们亲手杀了父兄,这……断然不可,断然不可……”崔元平目光呆滞喃喃道。
程度摊手对郑秋山道:“郑家主,你瞧,可不是我多疑,一试便知二人之心。他们不肯,我可爱莫能助了。今晚耽搁了太多时间了,我看咱们还是按照计划行事吧。我这便带人去往崔宅,宣旨办事便是。”
郑秋山皱眉道:“程大将军稍安勿躁,待我和两位世侄说几句。”
程度不满道:“郑家主,我可是给足你面子了,可真是麻烦的紧。”
“程大将军,老夫感激之至,便再忍耐片刻,再给老夫点面子好么?”
“罢了罢了,我去廊下透透气,你自和他们说话。我只给你盏茶时间,已然三更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天亮之前,无论如何,事情必须有个了结。”程度转身就走,郑秋山忙拱手应诺,目送程度出了屋子。程度手下数名蒙面人也都悄悄退了出去。
郑秋山转过身来,看着瘫坐地上的崔家两兄弟叹了口气,缓缓来到二人面前蹲下身子,低声道:“二位贤侄,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来。这确实有些勉为其难。不过……这恐怕也是二位贤侄唯一能够证明自己的办法了。二位贤侄……这件事……”
“郑世伯……此事断然不可,我崔元平虽不肖,但也不能亲手弑父弑兄,这以后叫我如何立足于天地之间,我会夜夜噩梦,天天惊魂,如此苟活,还不如死了的好。”崔元平打断郑秋山的话的道。
郑秋山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沉声道:“元平世侄,你这话便不对了。你想一想,以数人之命换取你崔家大多数人的性命,这难道不是划算的么?我想就算此事跟你父兄明言,要你父兄自裁以救家人,他们也是会欣然同意的吧。你们要明白,这一劫你父兄等人是躲不过的,左右是一死,死在谁手里又有什么不同?你二人若是能咬牙动手,虽于良心上有愧,但你二人负罪换取崔家九族成千上百人的性命,便是忍辱负重也是值得的。你们当然可以选择拒绝,但这么一来,大家一起被诛杀,这难道便是正确的选择么?什么叫忍辱负重?什么叫担当?什么叫牺牲自己保存崔氏一门?孰轻孰重,不难判别吧。”
“可是……世伯,这是杀父杀兄啊,这……这是禽兽之行啊。”崔元平哭道。
“老夫何尝不知此举之艰难?但事已至此,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只能求最好的结果。老夫拼了命的求肯,才让程度能有松动,你要知道这有多难么?这可是朝廷下的圣旨呢。老夫替你们兄弟二人担保,将来不也担着干系么?总之,老夫能帮你们的便只能到这里了,哎,老夫没其他的法子了,你兄弟二人看着办吧。要么举族皆灭,妇孺全诛,要么便只能委屈自己,证明你们兄弟效忠之心。你父兄勾结王源谋逆,牵连了你们全族人,哎,害的你们要面临如此抉择,教老夫说,这不是你们的过错,这是你父兄之过啊。”郑秋山满脸慈悲,长声叹息。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崔氏兄弟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要他们亲手杀了父兄,这个决心确实难以下定。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决定,一旦同意此事,便是背负了一生的罪责,这辈子都要受到巨大的折磨了。
郑秋山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道:“二位贤侄,看来你们是不愿动手了,也罢,老夫理解你们。那么此事就此作罢,老夫无能,也救不了你们了。我这便去告知程大将军,如何处置……哎……听凭他命便是。”
崔家两兄弟像个活死人一般呆呆坐在地上不动。郑秋生皱眉站起身来,便要往门外走。忽然间,崔元戎的声音响起道:“二哥,事已至此,恐怕我们只能同意了。”
郑秋生站住不动,但听崔元平怒道:“元戎,这怎能同意?”
“二哥,难道大伙儿都一起死了才好么?我崔家千年传承,难道要毁于今日么?再说,这件事是父兄作孽,牵连全族。他们反正是要死的,何不以他们的命换取全族平安?就算列祖列宗显灵,怕也是会同意我们这么做的吧。”崔元戎流泪道。
“祖宗们会同意么?他们真的会同意么?”崔元平喃喃道。
“会同意的,难道祖宗们希望我们崔家灭族么?虽然弑父弑兄是禽兽之行,但世伯说的对,你我二人必须担负这个罪责,为了我崔氏全族也要担负此责。父亲和大哥知道了,也一定会同意的。要不然这样,我来动手,二哥你不要动手,这罪责我来背负。将来二哥你成了家主,将我崔氏一门发扬光大便是,善待我的儿子,多多照顾他便是,我下半辈子出家为僧恕罪便是。”
崔元平愣愣的看着崔元戎道:“三弟,你当真愿意这么做么?”
崔元戎咂嘴道:“二哥既不愿,便只能我出手了。但恐怕二哥不出手,那程度也不能信你。”
“是啊,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三弟,谢谢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么……我们便答应了他们么?下半辈子你我烧香吃斋多行善事恕罪便是。”崔元平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二哥,只有如此了。”崔元戎痛哭流涕道。崔元平一把抱住他,兄弟二人抱头痛哭。
郑秋山嘴角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笑意,他知道这兄弟两人一定会同意,这般做派只是做给人瞧罢了。若不知了解这兄弟二人的德行,他今晚也不会来这里找他们。
整件事其实都是郑秋山设计的一个计谋。扬州太守沈子芳确实告密了,朝廷也确实知道崔道远和王源勾结的事情,但要想在杭州诛灭崔家满门,那简直是个笑话。杭州是崔家老巢,崔家家丁护院外加杭州兵马人数上万,程度慢说带五百人来,便是五千人也不成。光是崔家家宅之中便有护院家丁六七百,崔道远身边还有武功高强的护卫,根本就没法动手。所以程度宣读的什么圣旨,都是瞎扯淡,都是假的。
此次程度来江南是给郑秋山宣旨,命他带领江南豪族之家募集十万兵马,两个月内北上京城。郑秋山知道,这既是一个郑氏成为豪族之首的机会,又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他知道,以郑家的声望和实力,是根本干不成这件事的。其余几族也都唯崔氏马首是瞻,崔氏在江南的名望也最大,这一切都需要崔氏领头。而崔道远是绝对不肯的。想来想去,郑秋山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利用崔元平和崔元戎兄弟的计谋,他知道这两兄弟为了自己什么事都能干的出。再加上他们目前已经被崔道远逼到了绝路上,更是敢铤而走险。只有利用崔家内部之人,才能摧毁崔道远,摧毁并控制住崔家。
若是能逼得崔氏兄弟弑父弑兄,自己便可利用此事为要挟控制崔家,而自己实际上也就成了江南豪族真正的领导者。今后便可自如操控崔家这个傀儡,达到自己的目的。正因如此,他才请程度和自己演了一出双簧,程度唱红脸,自己唱白脸,软硬兼施的欺骗逼迫二人就范。
而现在,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第一零六三章 狼心
一旦心理防线开始崩溃,便如同江河堤坝崩塌一般再也难以收拾。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不过如何动手行事,二人甚是为难。现在两人被禁足于家祠之中,似乎没有任何的办法。
但其实郑秋山早已设计好了一切,在崔氏兄弟提出无法动手的顾虑之后,郑秋山抚须呵呵笑道:“两位世侄,办法是肯定有的,但需要两位世侄的配合。老夫听说,明日是二位世侄生母忌日,虽然你们的生母只是侧室,但生前和崔翁感情甚笃。莫如这样,二位世侄写封信送往宅中,请求崔翁明日前来家祠祭拜你们的生母,他一定会来的。”
崔元平和崔元戎尽皆默然,郑秋山连自己兄弟二人生母的忌日都知道的这么清楚,可见他似有处心积虑之嫌。但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是无用,这个办法倒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崔家兄弟三人非一母同胞。崔元博乃崔道远正室张氏嫡出,崔元平和崔元戎乃是侧室王氏所生。那王氏生前深得崔道远宠爱,只可惜死的太早,三十几岁便患病亡故。这么多年来,虽非年年祭拜,但每到忌日,崔道远都会在家宅牌位前上一炷香静坐片刻,以托哀思之情。
“崔翁来家祠拜祭之后,你二人便留他在此吃饭。我想,就算崔翁对你们二人痛恨不已,但看在你们亡母的份上,在一起吃顿饭肯定还是肯的,那么酒席之上,便可动手了。”郑秋山低声道。
崔氏兄弟心如鹿撞,汗如雨下。但却也知道这或许确实是最近唯一能见到父亲的机会,唯一能亲近他的机会。
“郑世伯,难道我们要在饭桌上举刀砍杀老爷子么?这……这可不成。不瞒您说,老爷子虽然年逾古稀,但凭我兄弟二人,却还未必是他对手。再说老爷子积威之下,只扫视我们一眼,我们便胆战心惊了,更遑论和他动刀动枪了。”崔元平嗫嚅道。
郑秋山叹息一声道:“放心,二位世侄。虽然我们不得不要取崔翁性命,但也不能让你们两个拿刀去砍杀崔翁。诺,我这里有一包药,明日酒席上,你们将药物倾入酒壶之中,崔翁饮酒之后便会中毒归天。好歹是个全尸,也算是你兄弟二人最后尽了孝道了。哎……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二位贤侄,你们看如何?”
郑秋山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来放在桌上,崔元平颤抖着手揭开纸包,但见纸包里包着一小撮黄色的粉末,知道这必是剧毒之药。兄弟二人踌躇许久,终于在郑秋山的逼视之下,崔元戎伸手将纸包揣进了怀里。
郑秋山面带微笑,低声安慰两人道:“二位贤侄,你们放心,此事绝对不会外传。善后之事老夫也会协助你们处理。你们要往好处想,此事办妥之后,明日你们便是崔家之主了,而且也救了成千上百的崔氏族人,你们不是罪人,相反却是崔家的功臣呢。”
兄弟二人默然无语,面如死灰一般。郑秋山和程度带人离去之后,兄弟二人在房中相对而坐,惊惶对视,战战兢兢一直到天明,没有片刻合眼。
……
江南道和杭州的政务崔道远很少亲力亲为,一般都是崔道远手下的官员们将事情处理了,回头禀报于崔道远知晓便可。但即便如此,崔道远还是保持着辰时去衙门坐堂,午时初刻便准时离开的习惯。每天他出现在衙门里也就是那么一两个时辰。从不迟到,也不晚走,下午更是从不出现,这个习惯自从他上任江南道巡察使和杭州刺史之后雷打不动。
但今日,到了巳时,崔道远便坐不住了。因为今日是亡妾王氏的忌日,崔道远每年今日都会去家中佛堂王氏的牌位前上香静坐,和王氏说说话寄托哀思。这王氏虽是小门小户的女子,但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性子温婉贤淑,温柔如水。
崔道远年轻时脾气暴躁,易怒易躁,但一到这王氏面前,便立刻变了个人一般,变得极其温柔。可以这么说,自从有了王氏,对崔道远性格的养成起到了极大的塑造的效果。崔道远自己也这么认为,他认为此生若没有遇到王氏,或许他便成为不了今日的崔道远。他和王氏之间的感情好到让正室和其他众妻妾都眼红嫉妒之极,但崔道远不以为然,王氏的住处是他最多留连之所,乃至于王氏接连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而正室张氏却只生了一个儿子。
然而,世间之事总是有所缺憾,或许是上天嫉妒这份美好的姻缘,王氏在生了崔元戎之后的第二年便患病而亡。这对崔道远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打击。王氏亡故之后,崔道远颓废了数年之久,很难恢复过来。因为王氏之死和连生二子导致气血亏败有关,崔道远甚至迁怒于崔元平和崔元戎这两个儿子。日后对崔元平和崔元戎苛刻严厉,其中部分原因也是于此有关。
为了表达对王氏的看重,崔道远甚至不顾族人反对,在二十年前接任家主之后,将王氏的牌位移入祠堂之中供奉。本来按照宗族规矩,王氏这样的侧室是不能提前进入宗祠的,只有正室才有进入宗祠供奉的资格,但崔道远却根本不管。由此可见崔道远对王氏的感情有多么的深。
“来人,备车回府。”巳时一到,崔道远便从堂上起身来,朝着随从吩咐道。
随从们也知道今日老爷子是要回家祭祀亡妾的,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在众官员的拱手相送之下,崔道远出了衙门上了马车打道回府。不久后回到府中,管家崔七也早就做好了祭拜的准备,在后园佛堂之中备好了牺牲果品香案等物,请出了王氏的牌位来。崔道远净手焚香,拜祭亡灵,之后便在佛堂中的蒲团上静静坐下。按照他的习惯,他要在这里坐上一个时辰,才算是将哀思之情尽数寄托。
崔家众人不敢打搅,都退了出来。崔道远一个人静静的坐在佛堂中,脑海中回想起王氏的音容笑貌来,心中起伏感慨,思绪万千。正不可自拔之时,忽然间身后佛堂的门被推开了,崔元博弓着身子脚步轻轻的走了进来。
崔道远被打断思绪,心中不悦,沉声道:“你来做什么?你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崔元博忙道:“父亲大人息怒,元博当然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今日是庶母忌辰,儿子本不该来打搅的,但儿子有事禀报。”
崔道远很是不快,皱眉道:“什么事不能等到我出去再说么?”
崔元博忙道:“怕误了时辰。只能现在禀报您。”
崔道远愣了愣道:“什么事怕误了时辰?”
崔元博低声道:“二弟和三弟派人送了信回来,他们说今日是庶母忌日,他兄弟二人想在家祠祭拜庶母。他们想请您去家祠一起祭拜。说今年是庶母六十岁的忌辰,是大日子。所以儿子只能来请老爷子示下,毕竟若是祭拜的话也只能是午前方可,过了午时便不成了。”
崔道远愣了愣,皱眉道:“他们两个怎地变得如此隆重了?以前他们拜祭他们的母亲可都没这么上心的。”
崔元博道:“可能是元平和元戎两个在家祠中闭门思过,有所悔悟吧。老爷子您看,去还是不去?去的话便准备供物牺牲,半个时辰便齐备了,午前还是来得及的。”
崔道远想了想,叹道:“罢了,难得他们有此孝心。毕竟是他们的生母,他们也是一片孝心,我怎能拒绝。你去安排吧,一会儿我们便去家祠拜祭。再说……也很久没去见他们了。”
崔元博点头答应了,回头吩咐人准备物品备好车马,就这样,崔道远和崔元博带着十几名仆役护卫在巳时中抵达了家祠。
得知崔道远和崔元博前来,崔元平崔元戎和崔耀祖三人忙在院门前躬身迎接。崔道远下了车,一眼看到面色苍白眼睛血红发须散乱的崔元平和崔元戎两兄弟,心中顿时一惊。两个儿子怎地变得如此颓唐邋遢了,倒像是害了一场重病一般。
“儿子给爹爹请安。”崔元平和崔元戎上前跪地磕头。
“孙儿给爷爷请安。给爹爹请安。”崔耀祖也哭丧着脸上前磕头。
“罢了罢了,都起来吧。元平元戎,你二人怎地这副模样?病了么?”崔道远皱眉问道。
“没有没有,爹爹挂心了。”崔元平忙道。
崔道远皱眉道:“即便是禁足于此不见外人,也要衣冠整洁,行事有度,这是个人修为,怎可如此颓唐?”
“是是,爹爹教训的是。”崔元平和崔元戎连声应诺。
崔道远叹了口气,见到两个儿子这副模样,他其实也很不忍心。但他们犯下大错,不给予严惩是不成的。倒不是因为他们刺杀王源之举,而是他们私自勾结朝廷,意图谋取崔家家主之位,这才是他们罪责的根源。
“拜祭之物安排好了么?快到午时了,咱们抓紧时间祭拜你们的母亲吧。”崔道远摆摆手道。
众人开了家祠正门,来到了西首侧房之中。这里供奉的都是崔家女眷的牌位,香案上摆好了果品供品等物,父子几人依次上香祭拜,崔元博和崔耀祖是晚辈,虽非王氏所生一脉,但也都跟着上了柱香。
不久后拜祭完毕,崔道远带着众人来到院子里,回身对崔元平崔元戎和崔耀祖三人道:“你们三个不要怪我对你们无情,要你们三个在这里闭门思过是为了你们好,等你们想明白了,我自然会放你们出去。好生的在这里反省,有什么需求之物,命人去府中取用,自会给你们备好的。午后我还有事,这便回去了。”
崔元平闻言忙上前道:“爹爹,好不容易见道爹爹一面,今日又是娘亲的忌辰,爹爹能否留下来和儿子们用餐饭?儿子们已经命人买了些酒菜在侧房住处,还请爹爹赏脸。”
崔道远皱眉道:“那便罢了吧,我今日没什么胃口。”
崔元戎忙道:“好容易见到爹爹一面,儿子们虽有过错,但终究是您的儿子。爹爹不愿跟我们吃顿饭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是母亲忌辰,母亲在天之灵也定希望我们能团团圆圆的在一起吃顿饭的,只今日一次而已,爹爹难道都不肯么?”
崔道远一听,心中顿时软了下来。再看看这兄弟二人颓废的样子,心中也有些疼惜。于是点点头道:“罢了,便吃一顿饭便是。”
崔元平和崔元戎忙引着崔道远崔元博等人进了东首住处的房舍之中。事前备好了一些酒菜早已摆在桌上,众人依次落座。崔道远今日确实没胃口吃饭,毕竟心境不佳。提着筷子只吃了几口便不吃了。
崔元平端了酒杯给崔道远敬酒,崔道远举杯喝了酒,放下杯子默默的出神。崔元平和崔元戎又分别敬了崔元博一杯酒,几人陆陆续续喝了几杯,将桌上的酒壶喝干了。
崔元平偷偷给崔元戎使了个眼色,崔元戎站起身来去往桌案处假装添酒。借着身子的遮掩,从怀中取出纸包来,抖着手将一包毒药尽数洒在酒壶之中。回身来时,脸上已经满是冷汗,神情也甚是慌张。
崔元戎心脏咚咚乱跳着给崔道远和崔元博斟满了酒,慌乱之际差点摔了酒壶。
崔元平心中也怕的要命,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咬咬牙起身端起酒杯道:“多谢爹爹今日能应我和元戎的请求来此祭拜母亲,儿子敬您一杯。儿子在此发誓,定会洗心革面好好的反省,不再让爹爹伤心。”
崔道远端起酒杯点头道:“你们能这么说,我心中安心多了。元平元戎,耀祖,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对你们故意苛刻,我崔家千年大族绵延至今靠的是什么?靠的便是家规森严,人人遵守先祖之训。无论如何,家里人是决不能自己内乱的。你们坏就坏在破了这条规矩。你们既然认识到了这一点,将来便还有可为。我今日也放个话,若是你们当真能洗心革面,我也不会当真让你们在此禁足十年之久。咱们是骨肉亲人,我还能对你们当真如此绝情么?”
崔耀祖高兴的大叫,连声感谢。崔元平和崔元戎心中有鬼,听了父亲的话更是羞愧不已。崔道远端了酒杯往口中送,崔元平忽然颤声叫道:“爹爹!”
崔道远将酒杯停在唇边,侧首问道:“什么?”
崔元平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崔元戎见状忙道:“没什么,没什么,二哥想是心中激动,我们父子好久没这么相聚交心了。”
崔道远笑道:“原来如此,元平,你还是不错的,不要妄自菲薄,人犯了错又如何?知错能改便好。当年爹爹我也是犯了错的,被你们的祖父也罚在家祠思过一年,那又有什么?我崔家子孙都是有担待的,对外人,我崔家子孙可没什么比不上的。”
崔元平终于绷不住了,眼泪汩汩流下,泣不成声。
崔元博笑道:“二弟今日是怎么了?总感觉有些奇怪。刚才上香时差点撞翻了庶母的牌位,坐在这里身子抖得厉害,脸色也很差。你从来不哭泣的人怎地今日这般哭的厉害。二弟你小时候可是挨了爹爹的责骂还是梗着脖子不服输的。”
“是啊,我也觉得元平今日有些奇怪。是不是真的病了?”崔道远也微笑道。
崔元平把心一横,咬咬牙擦去眼泪道:“恕儿子失礼,来,咱们共同干了这一杯。祝愿……祝愿爹爹长命百岁,祝愿……大哥官运亨通。”
崔道远呵呵而笑,不疑有他,几人举杯入口,一饮而进。
放下杯子后,崔道远咂咂嘴,心情稍好了些,举起筷子夹菜吃。崔耀祖眼尖,看到崔元平和崔元戎的酒杯里的酒水还是满的,顿时不满道:“二叔三叔,说好的一起喝干的呢,怎地你们的酒杯里酒水未动?”
崔元平和崔元戎面如死灰,两人缓缓起身来离开酒桌,退后数步忽然跪倒在地咚咚磕头。
崔道远和崔元博都很诧异,崔道远瞪着两人道:“元平元戎,你们作甚么?”
崔元平咚咚磕头,抬起头来已经满脸泪痕,哭的鼻涕泪水一大堆。呜咽袄:“爹爹,请恕元平和元戎不孝。大哥,耀祖,请恕我们不义。将来到了泉下,听凭你们处置。”
崔道远惊愕道:“你们在说什么?这是什么话?”
“爹爹,饶恕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为了崔家全族,儿子们不得已而为之,希望爹爹大哥耀祖你们不要怪我们。”崔元平和崔元戎哭着道。
崔道远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正欲喝问之际,忽然觉得肚子里隐隐的绞痛,同时听到身旁坐着的崔耀祖大声呻吟道:“肚子好痛,这酒菜怎么了?”
崔道远心中一片雪亮,惊的浑身冷汗。
“你们两个逆子,在酒中下了毒么?”崔道远喝道。
“爹爹,大哥,耀祖,请你们饶恕我们。我们没法子啊。”崔元平和崔元戎兀自磕头哭泣着,含糊不清的道。
崔元博大骂道:“你们两个混账东西,怎敢这么做?哎呦,这是什么毒药,还不快叫人来给我们解毒。你们……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话犹未了,就听哐当一声,崔耀祖捧腹滚翻在地,痛叫连天。崔元博忙要去扶,只觉腹中绞痛难忍,头晕目眩,噗通一声也摔倒在地。
崔道远也早已腹中绞痛不已,脑子里也眩晕难言,但他依旧强忍住这一切,端坐不动,指着崔元平和崔元戎喝道:“你们为何这么做?你们怎敢这么做?”
“爹爹,爹爹,朝廷知道你和王源勾结之事,要灭我崔家全族。郑世伯来报信,祈求朝廷通融,说只要你们死了,便可饶恕我崔家其余人等。儿子们只能出此下策。儿子们……”崔元平惊慌叫道。
崔道远听到郑秋山参与此事,顿时心中雪亮,但他已经无力支撑,喉头一股腥味扑上来,张口噗的一声,一口黑血喷到空中,喷了崔元平和崔元戎一头一脸。
“我杀了你们这两个畜生。”崔道远身子猛扑而来,扑在崔元平和崔元戎的身上。
崔元平和崔元戎肝胆俱裂,下的口中连叫:“爹爹饶命,我们是没法子,没法子啊。”
惊慌之际,崔元戎一脚蹬在崔道远的肚子上,崔道远身子本就瘦小,被这一脚踹到半空,远远的重重的摔在地上。扭曲了几下,就此一动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