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四四章 献船
王源咽了口吐沫,收回目光继续道:“可是这办法恐也难实行,刚才我看了码头边的船只,虽然数量不少,但都是中小船只。据你所言,这里的航道既宽且深,这样的船恐怕无用。另外,百姓们须得快速撤离,也没有人手去搬运泥包上船。船无泥石压住,轻易便会被他们移走。”
那女子微微点头,轻移莲步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停步沉声道:“我崔家的运粮的三艘大船可合用么?”
王源一惊道:“小姐之意是?”
那女子沉声道:“我崔家大船长十三丈,宽三丈三,高度也有三丈多。深水河道最深处不过三四丈,可择一处稍窄河道,三船凿沉堵塞河道。三艘船上还有大量的粮包和货物,正好可以当做压船的泥石之用。”
王源惊讶道:“小姐竟然肯这么做么?那可是你崔家的财产,船上的粮食和货物可值一大批的钱呢。”
“粮食和货物的损失虽然可惜,但若能挡住叛军的船队,拖延他们的时间,争取足够的时间的话,倒也值了。否则叛军长驱直入,进入江南之地,遍地涂炭,要这些东西又有何用?”女子轻声道。
王源大喜过望,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女子的手抖动道:“小姐深明大义,王某感激不尽。这下可好了,真能如此,必能拖延叛军的步伐。”
王源也是太激动了,居然忘了这里是大唐,可不能轻易的去和女人握手。那女子面红耳赤,忙将绵软的手掌从王源的手中抽走,皱眉道:“王校尉自重。”
王源忙缩手道歉,但脸上却毫无歉意,笑容满面的掀开帘子冲了出去。女子捂着被王源捏的有些微痛的手掌,暗忖此人孟浪。但一想此人是因为有办法阻挡叛军的进攻而高兴,怕也是无心之失。女子本就是豁达大方之人,片刻后便也不再介怀。
双寰婢女从帘幕外进来,诧异问道:“小姐,这个人怎么了?差点把小婢撞了跟头。一路笑咪咪的就跑了。小姐给他什么好处了?瞧把他高兴的。”
女子白了婢女一眼,沉声道:“谁给他好处了?替我拿披风来,咱们到码头上去。”
码头上的混乱正在加剧,闻听叛军即将到来,必须立刻撤离的消息,数万百姓们四处奔走乱成一团。马县令带着人手勉力维持着秩序,声嘶力竭的喊着话要百姓们不要慌张,以免踩踏死伤。但因为人手太少,根本无法平息混乱的情形。马县令满头大汗,忙的手足无措。
王源从竹棚出来,见此混乱情景眉头大皱,快步奔向马鹏举所在之处。马鹏举看见王源忙迎了上来,高声道:“相……那个……王将军,可怎么办,百姓们都乱了,也不听指挥。”
王源皱眉道:“没你这么笨的县令,哪有将造成恐慌的消息直接宣布的,这可不大乱了么?”
马鹏举嗫嚅道:“那现在怎么办?”
王源看了一眼四周,三步两步跑上卸下来堆积在一起的高高的粮堆上。顺便伸手从一名师爷手中将一本大大的账簿抢到手里,卷成一个喇叭筒,站在粮堆上方,将喇叭筒凑在口边,运足中气大声叫道:“诸位乡亲,我乃神策军王相国派来协助百姓们撤离的官员,神策军旦夕便至,诸位父老乡亲切莫惊慌。”
王源中气充沛的声音扩散出去,左近慌乱奔跑的百姓们听的真切,一听朝廷的兵马很快就要到达,顿时心中稍安,也平静了下来。
王源连喊三声,百姓们纷纷停下了忙乱的脚步迷茫的看着粮堆上站着的王源。
“诸位父老乡亲,神策军兵马追着叛军的身后已经赶来了,叛军不是神策军的对手,你们不要惊慌,听从指挥。你们听清楚了,因为叛军在前,我们怕他们会攻击清江县,故而请父老乡亲们有序撤离此城,以免遭受涂炭。叛军抵达这里还有七八个时辰,诸位撤离的时间还足够。请父老乡亲们听从马县令的指挥,有序回城,收拾贵重物品,统一按照指挥往南撤离。大伙儿注意,只带贵重物品便可,特别是别失散了孩子家人。其余的粮食被褥什么的都不用带,全部藏起来别被叛军得到便好。乡亲们放心,你们都会得到妥善的安置,不要慌乱。”王源高声大叫道。
“那军爷,咱们还能回来么?”有百姓高声问道。
“当然,我向你们保证,你们不久便可回来。所以你们一定要听从指挥,你们一乱,更耽误时间。所以千万别乱。有序撤离,听从指挥。”王源扯着嗓子叫道。
“好好,我们听官府的,听神策军军爷的。”百姓们大叫道。
“多谢了!你们放心,神策军不会让你们遭受叛军屠戮的。”王源攻拱手,跳下粮堆来,快步来到马鹏举身边。
马鹏举忙拱手道:“多谢多谢,还是您也办法。”
王源摆手道:“快安排百姓有序进城,一片片的从南城撤离,不要拥堵踩踏。让衙役团练们维持秩序。天黑前百姓要全部撤离。”
马鹏举连声道:“下官遵命。相国您呢,不跟下官进城么?”
王源摇头道:“我已经跟崔家人商议好了,他们答应将三艘运粮大船作为填塞河道之用,我一会儿便跟他们一起上船,沉船塞绝河道去。”
马鹏举愕然道:“崔家大小姐同意你这么做?”
王源道:“当然,否则我说这个作甚?”
马鹏举一挑大指道:“还是相国面子大。”
“莫废话了,各自办事去。抓紧时间。”王源道。
马鹏举忙连声答应,转身便走。王源忽然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崔大小姐?是那竹棚中的那个女子么?”
马鹏举忙转身答道:“是啊,崔家老爷子崔道远的长孙女,闺名叫崔若瑂,是崔家家主崔道远的长子之女,被崔道远视为掌上明珠。崔家的生意和各项事务都是她在打理处置。小小年纪,比男子还要精明厉害呢。”
王源点头摆手,马鹏举拱手而去。
王源到了拴马的地方牵了马匹快步行往码头上去。来到码头上,但见几名崔家护院正抬着从竹棚之中搬出的茶几物事等物上船。王源抬脚便要往一条靠近码头大船上去,却见船头一名艄公摆手叫道:“王校尉是么?我家大小姐请王校尉上后面的那条船。”
王源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南边数十步外的码头边靠着一艘精美的楼船,虽然船只不大,但这船明显比这些运粮的大船豪华华美了不知多少倍。那搬着茶几桌案等物的护院们也正朝那艘船上行去。
王源忙牵马行去,沿着颤颠颠的跳板走上了那艘船的船头,有护院上前来牵走马匹。王源整了整衣衫,往船中的船舱中行去,但见雕花落地木门之外,那双寰小婢正笑吟吟的站在门口。
“王校尉,我家小姐请你进厅说话。”
王源拱手道谢,迈步进了船楼大厅。船厅中空无一人,阳光从一侧的落地彩花雕窗的镂空之处射进来,在船厅的地上投下斑驳明暗的影子。阳光照射之下,船厅中显得明亮干净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香之气。
“王校尉请坐,这是新沏的茶水,王校尉请随便用。”双寰小婢小怜跟随王源进来,笑嘻嘻说着。
王源拱手道谢,那婢女小怜径自从厅旁的帘幕后消失,显然这船厅的另一侧别有天地。王源百无聊赖的四下里看了几眼,船厅中倒也没什么好的摆设,王源倒也明白,这毕竟是一条船,行船颠簸,也摆不了什么名贵瓷器,古董花盆什么的点缀。喝了几口茶水,王源走到红木案几旁,伸手翻看摆在桌案上的一本线装书。
那是一本《商训》。王源想起了马县令的话,码头上竹棚中的那位崔家大小姐崔若瑂是崔家家主崔道远的长孙女,崔家的家族生意以及门中一般事务都是她在掌管。看这女子看的书本,便可得到印证。确实是在时刻钻研商道。
王源随手翻了几页,忽听一个美好的声音在厅中响起:“王校尉,怎么不坐下喝茶?”
王源忙抬头看去,但见那名叫崔若瑂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船厅之中。厅中光线明亮,此刻王源看的更是真切。眼前这崔家大小姐的容貌当真美貌绝伦,明亮的光线照耀下,更显得肤白如玉,无一丝一毫的瑕疵。此刻她长身玉立,披着紫红滚金边的尾地丝绒披风,更显得雍容华美,气质不凡。
“哦,崔小姐,在下有礼了。茶我已喝了,多谢招待。”王源拱手笑道。
崔若瑂的目光落到了案上被王源翻来的书本上,缓步而来,伸手将那本《商训》拿了起来,微笑道:“王校尉见笑了,这是我平日有暇随便翻看的书本。王校尉定觉得很是无趣吧。”
王源摇头道:“我并不这样认为。这本《商训》是春秋时的巨贾陶朱公的心血之作,于商道一门有精辟的见解。据说已经失传了,却没想到这里还有一本。”
崔若瑂睁大美目诧异道:“哦?想不到王校尉居然对商道也有见识?想你们这样的人不是应该看兵法作战之类的书籍么?”
王源笑道:“小姐说的是,我们这些行伍之人,是该熟读兵法的。不过世间万物其理相通,不该画地为牢各自禁锢。商道兵道乃至其他诸方面都时触类旁通相互关联的。小姐当知这位写《商训》的陶朱公的原名叫什么吧。”
崔若瑂微笑道:“不是范蠡么?春秋是越王勾践手下的第一谋臣么?”
王源笑道:“正是他。助越王勾践灭吴之后,范蠡便退隐化名陶朱公经商,成一代巨贾。世人尊其为‘商圣’。然而,这范蠡当年可不仅仅是一名勾践手下的谋臣而已。他可是权谋兵事尽皆精通。越女西施的美人计,勾践的卧薪尝胆坚忍之计都出于他的谋划。越王出兵吴国,他也是领军的将领。这个人还精于道家之术,可算是个全才呢。我认为,他之所以后来可以成为富甲天下的陶朱公,正是因为他精通各道,融会贯通。将之用在经商上,自然是如鱼得水,水到渠成了。这个人也是有情有义的,相传他后来救走了西施,还娶了她,也算是弥补自己的计策给西施带来的伤害了。倒也成就了一段佳话。”
崔若瑂眼中的惊讶掩饰不住,面前这个校尉居然能说出这一番道理来,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番道理在家里的时候,她的爷爷崔家家主崔道远也有过类似的训诫。自己的爷爷崔道远自然是博学多智,说出这些话来也不足为奇。但这个年轻的校尉凭什么说出这些话来?
“王校尉,看来你颇不简单啊。”崔若瑂美丽的面庞上露出一丝笑意来。
王源忙摆手道:“惭愧惭愧,你莫听我胡说八道,我这个人就是容易胡说八道。经商我是一窍不通。对了,崔大小姐,咱们是不是该起锚动身了。时间紧迫,可耽搁不得。”
崔若瑂明眸闪烁,点头道:“正该如此,不过刚才你的话可不是胡说八道,改日有暇,倒要讨教一番。”
王源后脖子流汗,忙哈哈带过,崔若瑂举步出了船厅,王源在后跟上。两人上了船头甲板上,但见码头上人头涌动,但已经不再是一片混乱,百姓们排着队有序的进城去。王源松了口气。
“王校尉,咱们应该往北边而去,寻找一处合适之处是么?”崔若瑂问道。
王源点头道:“往北去,越远越好。越远便越能将叛军阻隔在远处,给下游百姓撤离和防守准备争取更多的时间。”
崔若瑂微微点头,低声嘱咐身边的婢女几句,婢女立刻向几名护院传达了崔若瑂的命令。一名护院朝着几艘停泊在前的大船挥手示意。不久后几艘大船缓缓离岸,艄公桨手们一起划船,将大船掉头往北,沿着运河河道溯流而上。
……
三艘大船由慢而快往北而行,王源所在的楼船紧紧跟随。看的出来,崔家的划船桨手和船夫都是好手,几艘大船行的速度飞快,一路沿着运河宽阔的水面迅捷而行。
王源站在船头看着河面,果然这运河河道宽阔深广,河水清澈,但河水之下黑黝黝一片,目力难及河底。一路上的河道几乎没什么变化,这不免让王源眉头紧锁。因为这么宽的河道,三艘大船也未必能将河道阻塞住,若是寻不到合适的地点恐怕这堵塞航道的办法也是无功而返的。
不知不觉中日上中天,已经到了午时。船上的厨房准备了饭食,崔若瑂和婢女自去楼船仓内用饭,王源倒是单人独桌在船厅之中吃饭。虽然菜式精美,味道也不错,但王源心中焦灼,也没什么胃口,简单的吃了几口便推箸不食。
起身后再次来到船头往河道前方眺望。初春的日光之下,河道上碧波粼粼,河岸两旁的垂柳枝条在风中飞舞,也犯出隐隐的嫩绿色来,这才发现,原来河道两旁的景色原来是如此之美,可惜自己的没有心情欣赏。
“王校尉,是否饭菜不合口味么?我听人说,你只吃了一小碗便不吃了。王校尉喜欢何种口味的饭菜,我让厨下给你重新做过。”崔若瑂用了饭后也带着婢女来到了甲板上。
“多谢崔大小姐,饭菜很好,比我在军中吃到的不知好了多少倍。只是我没有胃口罢了。”王源闻声忙回头行礼。
崔若瑂笑道:“王校尉是在映射我们太过铺张浪费是么?”
王源忙摆手道:“崔小姐多心了。虽然北地艰苦,缺衣少食,但也未必要让天下人都受那样的苦。难道天下一人饥寒,其余人便都要跟着挨冻受饿不成?”
崔若瑂点头道:“你这话倒是说的实在,不瞒你说,我们江南一些人成天叫嚷着说,北边在打仗,陛下和军民们在受苦,我们应该节衣缩食,和他们同甘共苦。然而他们自己却不肯脱了锦缎,每日三餐无肉便不喜,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伪君子。朝廷遭难这是事实,南方钱粮富足理应支援,但也不能看见人吃点好的穿点好的便拿大帽子压人。我崔家和江南其余几家大族为朝廷也尽了不少力,我们虽然家道殷实,但那也不是我们的过错。”
王源笑道:“听起来,小姐好像甚是不忿。”
崔若瑂摆手道:“倒也不是不忿,而是朝廷其实对我们这些大族太过苛刻。有些事……哎!不说也罢。对了,王校尉因何而愁眉不展,我们这不正在实施阻挡叛军的计划了么?”
王源指着河道道:“这河道如此宽阔,我担心计划难以奏效。三艘大船也未必能堵塞航道。”
崔若瑂看了看北边蜿蜒的运河河道,点头道:“我说过,这一段数十里的河道都经过疏浚,确实不是好的堵塞之处。不过再行四五十里水道,河道便会变狭窄了些。王校尉放心,事儿是一定能成功的。”
王源皱眉道:“再行四五十里么?”
“是啊,有何不妥么?”崔若瑂觉察有异。
王源沉声问道:“四五十里水道,按照现在的速度,大概要行多少时辰?”
崔若瑂想了想道:“大约四五个时辰吧。这是往北逆行,故而船快不起来。”
王源皱眉道:“四五个时辰么?再加上凿船所费时间,恐要六个时辰。不好。”
“怎么?”崔若瑂吓了一条,一双美目惊讶的盯着王源的脸瞧。
“我们和叛军的船只相向而行,他们是杨帆顺流而下,我们是逆流而上。叛军按照正常速度大约七八个时辰便抵达清江。刨去咱们行的这数十里的溯流路程,我们抵达合适的地点,他们岂非也将要抵达那里?万一要是碰上了,那可是麻烦事。”
崔若瑂一愣,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蹙眉道:“可是这里的河道也堵不严实,堵了也没用啊。就算把我这艘楼船凿沉了,也是不成的。”
王源沉思片刻,咬牙道:“罢了,小姐靠近前船,我去前面大船上去,小姐掉头回去。我带着这三条大船往前去。”
崔若瑂皱眉道:“你是怕出了事我逃不脱是么?”
王源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然只是猜测,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小姐已经献出了三艘大船,已经尽了心力了。岂能让你再涉险。这险我可以冒,小姐没必要跟着冒险了。”
崔若瑂摇头道:“不可。我之所以跟来,可不是为了看热闹。三艘大船上船夫桨夫四五十人,我跟着来便是船凿沉之后让他们能安然脱身的。我若是回头,他们怎么办?你们难道要跟着船一起沉下去不成?不成。船可以沉,我崔家的人不能死,我崔家可是仁义之家,不会看着他们没命而不管的。”
王源盯着崔若瑂诧异的看了几眼,心中对崔氏家族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从这崔若瑂的言行之中,可知崔氏家族自有其一套行事之道。王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这些大家豪族之所以渊源千年,发枝散叶屹立不倒,便可从其行事之道中得见一斑。
第九四五章 沉舟
四艘船继续前行,那崔若瑂自去舱中休息,王源则一直没离开船头,一直观察着水道的情形。崔若瑂倒是命那婢女送了好几次茶点来给王源,但几碟茶点丝毫未动,每一回那婢女小怜来时总是诧异的看着王源一动不动凝视水面的情形,回去后如实的禀报那崔若瑂小姐。崔若瑂每回都是轻轻的嗯一声,然后继续拿着书卷看书,也不作什么表示。过一会却又让婢女小怜送去一壶茶和一碟点心。
王源站在船头,看着太阳从头顶划过天际,慢慢的坠落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心中的焦急可想而知。本来夕阳西下,山野尽染,晚霞如火,树林水面色彩斑斓之景甚是美极,但他岂有一丁点的心思去欣赏。
终于,前方的河道出现了变化,河堤收窄,水流也变得强劲起来,船只溯流的速度也变慢了许多。前方也出现了一处葫芦腰一般的河口,王源仔细观察着河道的宽度,觉得已经差不多了,这段河道两艘大船横着便能堵个严实,于是大声叫道:“崔大小姐,请你来瞧瞧。”
崔若瑂其实早已注意到了河流的变化,王源话音刚落,她便已经缓缓走上了船头。
“崔小姐,你瞧瞧这里的河道,应该是绝佳之处了。”王源指着河岸两侧道。
崔若瑂仔细看着河面,微微点头道:“此处河道狭窄,深不足三丈,应该是个合用之处。那么王校尉,便在此处了?”
王源点头道:“就是这里。已经行了快四个时辰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咱们还是立刻动手为好。”
崔若瑂点头应了,命人传令前面的三艘大船停船,桨夫船夫们慢慢的调整位置,将三艘大船一字排开并排横在河道上。王源和崔若瑂从跳板上了西首第一条船,那条船上满仓的粮食码的整整齐齐。船上还有不少其他的货物。
“凿船。”崔若瑂沉声下令道。
十几名桨夫也不问为什么,纷纷拿着斧凿去到船舱下方,开始大船的底部进行砍凿。这大船极为坚固,船底甚是厚实。全部是上了桐油的弹性和韧性极好的木料拼接而成。木头和木头之间还有榫卯和铁铆钉相互连接,手臂粗龙骨密密麻麻。这帮人忙活了半天只凿出了几个小小的缺口。河水虽然迅速的灌进来,但是大船进水的速度实在太慢。第一艘船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让它慢慢的沉入河水中。一阵骨碌碌的气泡和漩涡之后,整艘大船和船上的几千石粮食尽数沉了下去。沉船顶部的桅杆露出水面,大部分船身在水下半尺深处。这正是船只通过的最佳深度。
第二艘船沉下之时,天已经全黑了。众船工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才将它弄沉。一名船夫还不慎落水,差点被沉船的漩涡绞进水底。若非王源眼疾手快抛出一根绳索让他抓住,把他硬生生的从漩涡中拉出来,怕是就要被困在仓底了。
第三艘船继续开始凿穿船底,同样是漫长的半个多时辰,船底凿穿开始进水。然而因为光线昏暗,船工们没能统一行动。结果三处凿孔只通了一处。河水汩汩而入,强劲的水流将船底几名船工冲的东倒西歪,再起身时已经找不到凿穿的地方,无法扩大洞口了。故而水流虽劲,但进水的速度却慢了不少。
众人无奈,只得慢慢的等待。然而就在不久之后,眼尖的一名船工突然看到了北边河道拐弯处的河面上的一点闪烁的灯火。那船工指出来之后,众人凝目细看的短短片刻时间,那一点灯火便成了满天繁星一般密密麻麻的灯火。
王源倒吸一口凉气道:“叛军,那是叛军的船队到了。”
众船工一片惊惶。远处的船队以飞快的速度接近着。借着水流快速和风帆之力,短短盏茶时间,便已经到了两三里之外。前面首当其冲的那艘大船上叛军来回移动的身影便都已经清晰可见了。
“快准备起帆离开。”王源喝道。
众人连忙沿着跳板往楼船上撤离,但王源却没有动身,反而搬起一块跳板一头搭在缓缓下沉的那艘大船上,起身便要往沉船上去。崔若瑂蹙眉叫道:“王校尉,你做什么?”
王源道:“这船沉的太慢,叛军抵达此处怕是也沉不到底。那样的话叛军的船只一撞便撞开了缺口,我要让它加快速度下沉。”
“可是你如何能做到?”崔若瑂叫道。
王源露齿一笑道:“我有我的手段,之前只是不肯下水罢了,现在我不得不下水了。”
王源说罢三步两步上了倾斜的大船甲板,右手沧浪一声抽出破军剑来,左手抓住甲板上的粗绳索挽了几圈,身子腾空跃起,‘噗通’一声跃进黑乎乎的河水之中。
崔若瑂和众人惊呼连声,纷纷从船头探首往水下看。但见水面黑乎乎一片,满目都是水流漩涡之声,还有全是船体下沉的沉闷的异常声响。既看不见王源的影子,也听不见他的丝毫声息。
众人焦急的等待着,时间过得极为漫长,远处叛军的船只飞速而来,逐渐抵达数百步之外。船上叛军也已经发现了挂着灯笼的这艘楼船,他们开始严阵以待高声叫嚷起来。
众人心急如焚,但崔若瑂不下令开船,船夫们也不敢行动。正在不知所措之时,但见黑乎乎的水面冒起浪花,王源**的头从水面冒了出来,他一边大口的呼吸着空气,一边飞速的挥臂往楼船游来。而他的身后,那艘大船正以极快的速度下沉下去,水面上的漩涡汹涌,水流涌动之声沉闷而恐怖。
“快,快救他上船。”崔若瑂大声叫道。
船工抛下绳索,王源抓着绳索被拉上了船。众人正询问间,只听‘笃’的一声爆响,一只羽箭擦着一名船工的头皮钉在船尾的立柱上,箭尾颤动,发出嗡然之声。
下一刻,无数的羽箭破空之声传来,王源大叫一声:“快躲!叛军放箭了!”说罢,伸出湿漉漉的双臂,一边一个抱住崔若瑂和怜儿主仆,脚下用力弹起,三人连滚带爬滚入船厅之中。
……
“笃笃笃笃笃”箭支射中船身之声入雨点一般的稠密,船尾桅杆上挂着的几串风灯被密集的箭雨射的落在船尾甲板上,瞬间腾起了几串火球。嘈杂之中,有船工的惨叫之声传来,显然是有人中箭了。
王源大声喝道:“快开船,快开船。”
几十名船工慌忙开始行动,撑船的撑船,划桨的划桨,楼船开始飞快的往南撤退。后方叛军的船只飞速接近,箭支愈发密集的对着楼船施射。“蓬蓬”数声响过,楼船船厅后方的精美长窗被射的木屑纷飞碎裂成一块一块的。几只带着闷雷般风声的劲弩从洞开之处射进船厅,深深的扎在地面上。
王源知道,这是床弩发射的弩箭,叛军的船上配备有床弩,这玩意虽然威力并不强,但对这些木结构的船只还是很有威慑之力的。片刻之后,船厅后面的这扇木墙便将粉碎。那么船厅也就失去了庇护之用。想到这里,王源一手一个将崔若瑂和小怜搂在怀里,身子窜起来飞步冲到一根粗大的木柱之后。就在他刚刚躲好身子,刚才藏身处的木墙便轰然洞开,整座船厅后部的一面满是雕窗的木墙已经荡然无存。无数箭支直接从洞开之处射进来,三人藏身的木柱上如雨打荷叶一般一阵爆豆般的爆响。木柱瞬间变成了一根插满羽箭的豪猪。三人耸肩紧紧搂在一起,耳听箭支嗖嗖弩箭嗡嗡飞过,将船厅中射的木屑迸裂,乱七八糟。
崔家船工拼死划船撑篙,加之三面风帆被升起,笼罩在箭支之中的楼船迅速往南脱离。后方的叛军大船却速度不减猛冲过来。箭支施射的越来越猛烈。然而,忽然间,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响彻运河河道。叛军的大船猛然间像是撞上了一堵墙,甲板上的数百名叛军士兵随着惯性纷纷成了滚地葫芦,不少人惨叫着滚入冰冷的河水之中。而还有一些人被高高抛起,张牙舞爪的叫喊着落入河中。在撞击声传来的一瞬间,所有的箭支都消失了,一切都戛然而止。
王源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从廊柱后闪身出来,看着洞开的船厅后方的河面上,叛军的大船上人影晃动,灯火摇弋。无数惊慌的叫喊和惨叫声正清晰的传来。
“哈哈哈,撞上了,撞上了。”王源大声笑道:“崔小姐,瞧见没?叛军的船只撞上了沉船了。”
崔若瑂低声嗔道:“你先放开我。”
王源此时才赫然发现,自己正一边一个将崔若瑂主仆搂在怀里没放手,自己的手还紧紧的搂着崔若瑂柔软弹性的腰肢,两具温香的身体正被自己紧紧的搂在胸前。馨香的体味直冲鼻端。
王源哎呀一声连忙放手,尴尬的道:“失礼失礼,两位莫要怪罪,在下并非故意非礼。”
崔若瑂背过身去,整理者散乱的发髻和衣物,轻声道:“莫说了,没说你故意如此。”
众人来到楼船尾甲板上,远远看着那艘撞到了沉船的叛军大船。那艘叛军的大船已经横了过来,船上船下,水上水下一片混乱嘈杂,呵斥声叫骂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灯光摇晃,人影杂乱,一片乱七八糟的景象。大船后方的河面上,无数的船只拥堵在一起,乱七八糟的船影横斜着,已经都停泊了下来。显然他们是不敢硬闯过来了。
“果然奏效了,不枉我们冒这一趟险。”崔若瑂低声道。
王源微笑点头道:“是啊,花了三艘大船,数万石的粮食以及你崔家那么多的货物都沉下去了,这本钱花的这么大,总是有所收获的。”
崔若瑂道:“这些倒是不算什么,但能挡住他们的脚步,也是值得的。只是不知道能挡得几时。”
王源沉声道:“小姐放心,他们想疏通航道起码需要花费一两天。现在天这么黑,他们肯定是无计可施的。明天天亮后他们才能拖拽移动沉船。船上那么多的粮食和货物压着,他们想移动开也要费一番功夫的。而且,据我看,这艘叛军的大船也保不住了,你们瞧,船身已经倾斜了,显然是船底撞破了,已经进水了。”
众人凝神看去,果然见那横过来的叛军大船已经头低尾高有下沉的趋势。众人纷纷大喜议论。几名被箭支射伤的船工更是解气,连伤痛也顾不得了,大声的叫好。
“这船也太不经撞了。看起来高大威猛,怎地撞到了咱们的粮船都受不住。”一名崔家护院奚落道。
王源呵呵笑道:“安庆绪和严庄造了这些大船只是为了运兵的,可不是用来打水站的。三个多月的时间能造出什么好船来?这些个大船只是样子威武,其实都是快速拼凑而成。能不漏水便算他们幸运了。这样的船如何经受的住猛烈的碰撞?不过都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罢了。”
众船工和护院都知道银样镴枪头的另一层意思,纷纷轰然大笑起来。刚才的一番经过,让众人忽然间对这个王校尉增添了很多的好感。刚才那箭支袭来,若不是他反应快,将大小姐和婢女怜儿迅速的保护了起来,恐要出大差错。当时大伙儿都懵了,经他指挥才赶紧的躲避。才知道升帆划船离开,否则再停留片刻,后果不堪设想。
“王校尉,你刚才下水做了什么?可急死我们了。还以为你上不来了呢。”婢女怜儿轻声问道。
王源笑道:“那艘船沉的太慢,我下水用长剑给它开了几个洞罢了。”
众船工愕然以对,王源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笑道:“我可没什么厉害的本事,不过是水性还行,水下能憋一会气罢了。关键是要靠我这柄宝剑削铁如泥。”
王源抽出长剑来,随手一挥,一根粗大的木柱像是豆腐一般被切掉半截。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咂舌赞叹。虽然这位王校尉说的谦逊,但其实深入水下在下沉的大船旁边开洞是极为危险的事情。且不说船旁水中杂乱的绳索和风帆很有可能缠住手脚,把人活活淹死。大船下沉时的强大吸力也是有经验的船工们所知的致命威胁,王校尉的行为可不是他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咱们要抓紧时间回头,不知道清江县的百姓们撤离的如何了?还有楚州治所山阳县的官员们是否已经得到消息了。总之,咱们的事情还多的是。”王源微笑道。
众船工连忙答应着,各自回去划桨开船。王源和崔若瑂也离开船尾往船头行去。其实已经无需走船两侧的长廊,船厅已经洞开,只靠十几根柱子支撑着上面的两层木楼。整座船楼已经摇摇欲坠,像一座空中楼阁一般。
看着满目的狼藉,王源苦笑道:“崔小姐,真是抱歉的很,将你你的座船也基本上毁了,这船怕是修复好了。这船楼撑不了多久。天明后怕是要拆了,否则砸下来便会造成死伤了。”
崔若瑂微笑道:“也不必修了,到了清江县便直接点火烧了便是,这船只千疮百孔,修缮它还不如重新造一条。”
王源笑道:“说的也是,破船如何能配的上崔家大小姐的身份。”
崔若瑂嗔道:“莫要取笑我。对了,多谢你救命之恩,刚才那箭支袭来,我都吓懵了。若不是你救了我和怜儿,我们两个怕是都要被射杀了。”
王源呵呵笑道:“大小姐,本人可是行伍之人,还是神策军的一名校尉。若是连你们两个都不能保护,我还有脸说自己是神策军中的人么?”
崔若瑂微笑道:“看来你们神策军中的士兵和将领个个都如你这般的勇武无畏了。我看你的神色,似乎颇为引以自豪呢。”
王源点头道:“崔大小姐,神策军中哪怕只是一名普通的士兵,都是当今天下最勇武的士兵。而且,神策军从不欺压百姓,从不为虎作伥。神策军的使命便是解百姓之苦,还天下之太平。”
崔若瑂歪着头沉思了片刻,轻声道:“我明白了,这恐怕就是他们百战百胜的原因吧。王校尉,我要去休息片刻了,到现在我腿脚还有些发软。王校尉恕我失礼,我先去了。”
王源拱手道:“崔大小姐自便。往南顺风顺水,但也需两个时辰才可抵达清江。你最好去睡一会,因为今天晚上,恐难有休息的时候。”
崔若瑂点头称是,微微一福转身往甲板船舱口行去,王源欣赏着着她婀娜的背影,心中升起异样之感。忽然间崔若瑂停步回身来,王源目光躲避不及,和她灿星般的双眸对视了片刻。崔若瑂脸上一阵娇羞之色,沉声道:“有件事告知王校尉,我闺字若瑂,请王校尉莫要崔大小姐崔大小姐的叫了。今后叫我若瑂便是。”
崔若瑂说罢,嫣然一笑,缓步进舱而去。
……
楼船沿着河道迅速往南,虽然破损严重,但在数十名船工的操纵之下,还是没有出什么差错。船帆吃慢了风,再加上船工们的奋力划桨,两个时辰后,但见前方灯火阑珊闪烁,却已经抵达清江城东门码头了。
船靠码头,王源欲向崔若瑂告辞,但却并没见崔若瑂露面。王源只得和众船工护院打了个招呼,牵着马儿沿着搭好的跳板下了船。
码头上已经冷冷清清,虽然亮着不少灯火,但是人影寥寥。远处的清江县城中也没有多少声响,城头的灯光也是寥寥。王源牵着马行了数步,忽然从粮堆旁闪出两个身影,王源吓了一跳,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楚了两人的打扮,原来是两名清江县的衙役。
“敢问是随同崔家大船而去的王将军么?”一名衙役问道。
王源点头道:“正是。”
“哎呀,您可回来了。张大,快去禀报马县令,王将军回来了。”一名衙役连忙对身边另一名衙役道。
另一名衙役答应一声,撒丫子往城门方向跑去。剩下那名衙役陪着王源往城门方向走。路上,王源这才知道,楚州太守和部分官员中午时分便抵达了清江县。自己随着崔家大船北上了,所以他们便一直等着自己回来,一直等到此刻。王源挠头心想,自己倒把这茬给忘了,让这些人等了**个时辰。
城门口脚步嘈杂,一群人提着灯笼匆匆而来,来到近前时,马鹏举快步上前叫道:“哎呀,您可算是回来了。我们等得心焦,生恐您出什么事情。”
王源微笑道:“叫你们久等了。楚州的官员都到了么?”
“中午便到了,您去办事了,陈太守便带着人帮着下官疏散百姓,忙到天黑才歇了。陈太守,赵别驾,洪参军。快来见礼。”马鹏举闪开身子,对着后面的一群人叫道。
七八名官员快步上前,来到王源面前长鞠行礼。中间一名黑袍中年男子沉声道:“楚州太守陈邦彦携楚州别驾赵成,司曹参军洪文定以及楚州各司官员人等见过王相国。不知相国大驾而来,未能迎接相国大驾,还请原宥。”
王源忙拱手道:“陈太守,赵别驾,辛苦辛苦。有礼了。”
周围十几名衙役和团练士兵知道此刻才知道今日骑马冲来之人竟然是当朝相国,其中有几人便是今日和王源耍横的士兵,更是吓得腿脚发软面无人色。
众人寒暄已毕,陈邦彦拱手问道:“听说相国是去用崔家的粮船堵塞河道去了,但不知可成功了么?”
王源便将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快速说了一遍,众官员惊愕无语,又惊又喜。惊的是叛军已经在数十里之外,而且今晚相国等人差点被他们给射杀。喜的是相国之计奏效,叛军的船只都被阻隔在沉船一侧,天明之前都无法通行了。
“相国好计策,这下咱们又多了一夜和明天起码半天的疏散百姓的时间。相国,下官已经擅自做主,命山阳县百姓也开始疏散撤离,未经相国许可,还请相国恕罪。”陈邦彦沉声道。
第九四六章 共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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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源笑道:“陈太守做的很对,本人责怪你作甚?但不知现在疏散撤离之事进行的怎么样了。”
“禀相国,清江县的百姓已经在天黑前撤离完毕,山阳县的百姓正在撤离之中。下官估计一夜时间能够尽数撤离。但这些百姓的安置可是大问题,现在只能让他们连夜往南去,离开叛军越远越好。但这天气,晚间百姓们恐是煎熬,这十几万百姓如何安置还要请相国示下。”陈邦彦道。
王源道:“尽数撤入江宁城中。唯有江宁城可容纳十几万百姓。速速派人去通知江宁城官员,江南道的主官们恐还不知情形危机,需得抓紧时间将消息传递下去。”
陈邦彦皱眉道:“撤入江宁城么?那可需要很多的船只协助百姓们渡河呢。今日清江县撤离之时,下官已经调集了一百多艘民船帮他们渡过淮水。但那些船渡江可不成。”
马县令插话道:“何不求助崔家和其他江南几族大家。他们手头有大船。只需调动几十艘,很快便可将百姓们全数运过大江去。听说崔道远新被任命为江南道监察使兼杭州刺史。这件事他理由出面解决。”
陈邦彦皱眉道:“此事恐需要相国出面,崔家的事情我们都没有说话的余地。我楚州也非江南道所属。我和江南的几大豪族也无交往。”
王源点头道:“罢了,此事我来出面。崔家人还是明理的,今日若非崔家大小姐深明大义献出了崔家粮船,我那沉船堵塞之策便无法实施,那么情形便糟糕的多。从这一点来看,崔家人也不是那么难说话。况且崔道远如今被朝廷新授官职,他岂能不为大局着想。这样吧,咱们都抓紧时间。陈太守,赵别驾,马县令,还有诸位同僚。你们也不要呆在清江了,连夜回山阳县,带着所有的百姓们去往长江边上的江宁渡口。务必保证百姓们的安全。我会请崔家调集船只帮助百姓们渡江。我们分头行动,今夜我便要赶到扬州。叛军下一步一定要攻扬州,扬州城百姓近三十万,那是没有时间撤离的。所以我必须赶到扬州,准备守城事宜。你们抵达江宁后便协助当地官员准备守城事宜,一旦扬州守不住,下一个要守的便是江宁了。”
“遵相国之命,下官等这便去办。下官等协助百姓抵达江宁后,便带楚州三千兵马去扬州协助相国守城。”陈邦彦拱手道。
王源点头道:“也好,若是能将叛军挡在扬州,不让他们抵达江南,那便更好了。最好能拖到我神策军抵达,将他们歼灭在长江以北,便可让江南免于涂炭。”
众人齐声称是,王源拱手和他们道别,转身往码头边走去,忽然间只见江面上一团大火熊熊燃烧起来,正是来时乘坐的那艘楼船。王源迎着火光走去,只见崔若瑂主仆站在岸边,周围数十名船工护院正在打点从船上搬下来的行装准备搬上另一艘船。
王源牵着马走来,笑道:“若瑂小姐真是说到做到,这便一把火烧了。”
崔若瑂笑道:“留着作甚?王校尉乘我们的船一起走么?”
王源道:“我倒是想早日抵达扬州,但夜间骑马还不如坐船,只能再次叨扰小姐了。”
崔若瑂微笑道:“谈何叨扰。请上船吧。”
王源点头答应了,忽然回身从一名护院手中取过一只火把,快步行到码头上的那堆粮包处,用火把点了数处火头。不久后,粮食开始噼里啪啦的燃烧起来,王源这才将火把掷入火中,转身牵马上船。
这艘船本是随着粮船一起来的装载着补给物品的小船,几十人挤在上面显得甚是狭小。但此刻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王源和黑马在船尾的小舱中寻了一席之地。崔若瑂主仆自然是在稍微宽敞一点的中仓中休息。王源靠在舱壁坐下,舒展着酸痛的腰腿,脑海中想着接下来的打断。但闻耳边水声湍急,船工们挥桨击水之声急促嘈杂,更增心中的焦灼之感。不知过了多久,王源撑不住眼皮,沉沉的睡了过去。
船行不止,一夜疾行。当王源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王源揉着眼睛爬起身来,从船舱上方探出头来。但见东方破晓,彩霞如带,正是清晨时分。船上的船工们依旧在不知疲倦的划桨。虽然他们是分为三班轮流划桨,但这一夜下来,他们也都面无人色,精疲力竭。
“王校尉,你醒啦?我家小姐吩咐我打水来给您洗漱。”婢女怜儿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热水来到王源的仓口,居高临下笑吟吟的道。
王源忙笑道:“岂敢劳动。”
“洗漱吧,要不要我替您结发髻?”怜儿眼神闪烁的问道。
王源摆手道:“不敢不敢,擦一把脸就好。”
热水洗漱之后,王源清醒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站在船尾,放眼望去。河岸两旁青山如黛,绵延起伏。景色甚是让人神清气爽。忽然间王源嗅到了食物的香味,顿时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此时,婢女怜儿适时的从中舱中探出头叫道:“王校尉,我家小姐请您来用早饭呢。”
王源顾不上客气,三步两步进了中舱,只见崔若瑂早已打扮的齐齐整整,坐在一张小几旁。小几上摆着几碗冒着热气的米粥,还有几碟香喷喷的蒸好的热饼。
“饿了么?请王校尉用早饭。”崔若瑂起身行礼道。
王源拱了拱手,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小几旁,伸手抓了一只热饼便狼吞虎咽起来。崔若瑂托着腮坐在一旁,看着王源狼吞虎咽的样子,眼中露出迷茫沉思的神色来。
吃饱喝足,王源身心舒泰。去后舱喂了马,回到船头时崔若瑂也已经披着披风站在船头。王源走到她身旁,手扶船栏望着四周的的景物道:“若瑂小姐,扬州还有多远。我们行了一夜的船,怎地前方还未见扬州城的影子。”
崔若瑂轻声道:“扬州距楚州三百八十里,哪有这么容易便到了。虽然顺风顺水,但恐也要两日两夜才能抵达。此刻行了不过百里之途,还早着呢。”
王源大皱眉头道:“还要行两日么?那可来不及了。这样吧,可否寻觅一处靠岸,我上岸骑马而行,两天时间,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耽搁这么久的。”
崔若瑂诧异道:“你要上岸骑马而行么?那能快得了多少?”
王源道:“我的座骑甚是神骏,一日可行两百里。快马加鞭的话,我估计今天夜里便可抵达扬州。此刻时间紧迫,能省下一天一夜的时间,便又多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准备。”
崔若瑂蹙眉想了想道:“王校尉说的对,那我便命船靠岸,咱们从陆上骑马而行。”
王源愕然道:“咱们?若瑂小姐是何意?”
崔若瑂道:“我必须和你一起抵达扬州,否则恐怕你的话无人会信。你不是需要我崔家的船只去往江浦码头运送百姓过江么?我崔家人未必会如你所愿。但我若同往,不但可为你证明叛军将至的消息,也可亲自为你调集船只。另外,你要集结兵力守扬州城,也需要得到我崔家的帮助。”
王源皱眉道:“据我所知,你们崔家不是在钱塘一带居住么?”
崔若瑂道:“我崔家确实家业均在钱塘,然扬州乃十里烟花之地,繁盛不逊江南。近十余年,我崔家于扬州置业甚多,在扬州也经营了大宗的生意产业。我父兄皆在扬州为官,即便是我的爷爷,虽然被朝廷任命为江南道监察使以及杭州刺史的职务,但他老人家也长居扬州呢。也许此刻他老人家便在扬州城中也未可知。我非贬低王校尉,以王校尉的身份,抵达扬州后若得不到我崔家的支持,恐也难以调动兵马,难以让扬州官员信服。你要节省时间,便只能和我一起抵达扬州,我为你证明,他们才会信。”
王源微微点头,崔若瑂的意思是说,自己一个小小的神策军校尉,单骑跑到扬州要调集船只调兵遣将,那是肯定没人搭理的。王源有心告诉崔若瑂的身份,但一想,即便自己去扬州表明自己是相国和神策军大元帅的身份,那崔家也未必会搭理自己。崔家势力之大从江南影响到楚州之地,强龙难降地头蛇,自己的话或许没有这位崔家的大小姐的话管用。在这个争分夺秒的时刻,让崔若瑂帮助自己,或许是个最佳的选择。
“若瑂小姐所言甚是,但若瑂小姐如何跟我同往?我没看见你的座骑呢。莫非这岸上某处有你崔家产业,可以取得马匹?即便是有马代步,若是一般的马匹,跟不上我神骏的步伐,那还不如坐船呢。”王源道。
崔若瑂摇头道:“我并无座骑,荒山野地里哪有我崔家的产业,要买马也要到八十里外的高邮县方可,而且市集所买皆为劣马,如何能日行数百里?再说,我其实并不会骑马,就算有宝马座骑,我也难以驾驭。”
王源摊手道:“那怎么办?”
崔若瑂面色微红,咬着下唇道:“没办法,只能……只能和你骑一匹马了。我身量很轻,你的马儿应该能经受的住。”
王源愕然半晌,看着崔若瑂呆呆不语。崔若瑂皱眉嗔道:“你莫要想歪了,我并非不知男女之防,只是事急从权罢了。我一个女子都不怕,你怕什么?”
王源哈哈笑道:“是啊,我怕什么?我也并没有想歪,只是担心小姐经受不住这一路的颠簸风寒罢了。大小姐若是真的决定了,事不宜迟,那便立刻上路吧。”
崔若瑂咬咬牙道:“请你稍候片刻。”
崔若瑂转身进了船舱,不知做什么去了。王源去后舱将黑马拉到船头,请船工将船减速缓缓靠向一处平缓的堤岸。船只靠岸,王源拉着马儿上了岸,翻身上马立于岸上等候崔若瑂。但见船舱出口处,一个身影缓缓而出,王源定睛细看,不禁哑然失笑。
但见崔若瑂换了一身男装,身着锦袄,头束金冠脚蹬黑靴,活脱脱便是个公子哥儿的模样。只是脸上的肌肤太过细嫩,身形太过娇俏,难免一眼便被人识破。
崔若瑂身后,婢女小怜一边扶着她走一边皱眉道:“小姐真要骑马走么?这可怎么好?还是不要了吧。”
崔若瑂不答,径直沿着跳板往岸上走。几名护院也大挠其头,他们是负责保护大小姐的跟班,现在大小姐要跟着那王校尉骑马走,他们也无法跟着去,这要是出了事,他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大小姐,三思而行啊。那个人……咱们对他也不是很了解。万一他有不轨企图……”
“住口。王校尉所言所行你们皆有目共睹,他能有何不轨企图?莫要多言,你们从水路去扬州,路过高邮时告知高邮崔家粮盐布匹等铺面的掌柜们,要他们立刻关闭店铺,将粮食物资藏匿好,到乡下躲避叛军。记住了没?”崔若瑂沉声道。
“好吧,大小姐一路小心啊。”众护院无可奈何,只得连声答应。
崔若瑂快步上岸,来到王源的马旁,见王源满面笑容的看着自己,面色微红道:“这身装扮如何?”
王源拱手正色道:“崔公子你好,在下有礼了。”
崔若瑂咭的一笑,拱手正色道:“王兄你好。”
王源哈哈笑道:“那里来的这套公子哥儿的衣服。”
崔若瑂道:“我经常在外边跑来跑去,随身带着男子衣服,有时候穿着男装抛头露面也方便些。”
王源点头道:“原来如此,请上马吧。”
崔若瑂皱眉道:“我上不去。”
王源轻声道:“得罪了。”说罢俯身下来,伸手一把揽住崔若瑂的腰身,将她轻巧巧的抱上了马背,坐在自己的身后。崔若瑂面色羞红,贴着王源的后面坐着,手足无措不知往何处放。
“做好了,一会儿跑起来若是颠簸的厉害,你可以抱住我的腰,反正你现在是男子装扮,也不要那么矜持。安全第一。”王源沉声道。
崔若瑂红着脸嗯了一声。王源轻拍马头,一提缰绳,大黑马发出一声嘶鸣,旋即四蹄发力,如箭一般窜出。崔若瑂惊叫一声,身子后仰差点摔下,只觉一只手臂反手搂住自己的腰身,这才稳住身形。当下再不犹豫,双臂紧紧的抱着王源的腰身,身子紧紧的贴在王源的后背上,只觉耳边生风,风驰电掣一般的冲了出去。
两人一骑一路飞驰南下,幸而大唐经历了百年盛世,官道修建的标准很高。运河这条纵贯南北的水道两侧都有官道伴行,水陆交通畅行无阻。虽然是江淮河流湖泊纵横之地,官道逢水有桥遇湖有道,倒也对行程没有太大的耽搁。
王源心急如焚,一路快马加鞭而行,他习惯于行军走马倒是没什么感觉,但那可苦了同乘一骑的崔若瑂。虽然崔若瑂也是在外行船走车惯了的了,不似寻常大户闺秀那般的娇弱。但骑马和乘船坐车可不同,光是马背上的颠簸便足以让人骨头酸痛,更别提双腿在马鞍上的摩擦,会让初骑马的人痛苦难当了。然而崔若瑂虽然痛苦难当,但她却是个倔强之人,一路上没有半点的抱怨之语,只静静的忍受着颠簸之苦。
一口气跑了六十余里,时近中午,王源这才停下马来,在一处清水池塘旁下马歇息。当王源翻身下马,欲扶崔若瑂下马时,看到崔若瑂煞白的面孔时,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自己竟然没有考虑到崔若瑂没骑过马,这一路上居然没有顾忌到这一点。王源倒是经常和公孙兰同乘一骑,和公孙兰共骑一马的时候王源根本无需顾忌这些,因为以公孙兰的武功,她比王源还扛得住颠簸,在马背上也无丝毫的不适,但这个崔若瑂可经受不住。
“哎呀,我的错我的错,我忘了初骑马之人会经受不住马儿的颠簸,若瑂小姐,对不住了。”王源自责道。
崔若瑂勉力一笑道:“无妨,赶路要紧。”
王源道:“万分抱歉,快下马来歇息一会儿。”
崔若瑂点头,抬起腿来下马,却发现两条腿酸痛无比,用力一抬起,痛的惊呼出声,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我……我的腿麻了。”崔若瑂低头红着脸道。
王源轻声道:“得罪了。”伸手上前,抱住崔若瑂的腰身,将她抱下马来。崔若瑂面红如血,不敢看王源的脸。王源抱着他走到湖边的草地上,将她放在地上。崔若瑂哎呦一声摔倒在草地上,两条腿竟然因为酸麻疼痛而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王源连声自责,赶忙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湖边的草垄旁。取出干粮和清水来递过去,让她吃些干粮清水恢复气力。崔若瑂也甚是羞愧。她本是个要强的人,本以为自己能应付一切困难,但没想到光是骑了半天的马儿,自己便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两人默默的喝了清水,吃了些肉脯干粮等物,崔若瑂的双腿酸麻渐消,只是被马鞍摩擦处甚是疼痛,但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了。
“若瑂小姐,这么下去你是撑不到扬州的,得想个办法才成。”王源之慢慢的嚼着肉脯,轻轻说道。
“我可以的,莫要担心我,我能撑得住。”崔若瑂连声道。
王源微笑道:“若瑂小姐,我可不想你变成残废。我曾在军中见过骑兵新兵训练骑术,新骑兵一天骑马训练下来,两条腿都几乎要废了。不少人因为这样导致了双腿损伤,以后下马走路都是罗锅腿的样子。男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女子。若瑂小姐不希望抵达扬州之后要躺在床上休养十几天才能痊愈吧,更不希望以后走路的姿势是个罗圈腿吧。”
崔若瑂吓了一跳,若是今后成了罗锅腿走路的样子,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那可怎么办?早知如此,我该抽空学会骑马的。难道我要留在这里不成?”
王源笑道:“当然不会,但恐怕要委屈若瑂小姐了。一会儿上马后,你只能以侧坐之姿坐在马背上。那样的话便可解决马鞍对腿部的伤害。只是,侧坐于马上,马儿速度太快的话你容易摔落下马,所以我很是为难。”
“那怎么办?”崔若瑂道。
王源道:“办法倒是有,一是我拿根绳子把你绑在我背上,这样你便不会摔下马去。不过这办法好像有限古怪,倒像是我绑架了你一般。而且需要绑的紧紧的,你也难受的很。我怕你同样吃不消。”
崔若瑂红着脸道:“不成不成,如何能绑在你身上。”
王源道:“那么只有第二个办法了,便是请你侧身坐在我身前,这样我可以保护你不摔下马。但这么做,似乎……似乎不雅。似乎唐突了你。”
崔若瑂脸上通红,咬着下唇思量了片刻,毅然道:“就用第二个法子,为了不耽误时间,也顾不得许多了。”
王源咂嘴道:“若瑂小姐。可不是我故意孟浪要占你的便宜,实在是事出无奈。”
“莫说了,就这么办。到了扬州城外,我便下马便是。路上纵有人看见,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崔若瑂低声道。
王源将最后几块肉脯丢入口中道:“那好,咱们这便出发了。”
王源起身拍拍手,走过去牵马过来,先将崔若瑂抱上马鞍坐好,然后纵身上马坐在马鞍上,双臂提起缰绳来时,恰如将崔若瑂搂在怀中一般。
崔若瑂红着脸低着头不敢说话,王源看着她细嫩白皙的脖颈,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咽了口吐沫沉声道:“坐稳了,要出发了。”
说罢,王源一抖缰绳,马儿飞驰而出。崔若瑂身子后仰,一下子倒在了王源的胸口。手儿连撑想要离开时,却又摸到了王源结实的大腿,顿时惊的魂飞魄散。
“不要乱摸。”王源笑道。
“我没有。”崔若瑂无力的争辩道。
王源单手搂住她的腰肢往胸前靠了靠道:“借给你胸膛一用,我可要加速了。”
王源大声呵斥,黑马四蹄翻飞提速飞奔,崔若瑂身子僵硬的靠在王源胸前,不久后终于身子放松下来,紧紧的蜷缩在王源的胸口,手臂也穿过王源的腰身紧紧搂住他,像只依人的小鸟一般一动不动了。
第九四七章 扬州
一路飞奔,再无耽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饥渴之时只是放慢马儿在马背上河水吃东西。路途上经过了隶属扬州的高邮县和数处市镇,但见这些城镇的百姓们似乎都在忙着往南逃走。显然叛军将至的消息已经传达了这些地方。应该昨日上午从清江县送出的消息已经随着大唐发达的驿站系统快速的往南传递了。
只是一路上遇到了不少行人,他们看着马上的两个男人相互依偎着飞驰而过,引发了一些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议论。经受了一些厌恶惊愕的异样目光。
两人一骑从日上中天,一直奔行到玉兔东升。即便是晚间,也只能继续赶路。好在天空有月亮悬挂,虽有薄云遮蔽,但也有些朦胧的光线可以赶路。只是月色昏暗不能纵马飞驰,速度降了不少。但已经快接近扬州城,且得知消息已经传到了南方,王源的心情也不那么焦躁了。
月光下,马儿清脆的马蹄声踏着官道的硬地‘噼里啪啦’的作响。四周景色朦胧,颇有一些月光下漫行的情调。只是夜风寒冷,马背上的人抵受不住,王源都觉得有些身上发寒,崔若瑂更是整个身子几乎要嵌入王源的身体里,在王源的身上吸取着温暖。
王源尽量放慢了马速,他知道风寒之苦对一个弱女子而言是如何的难以忍受,何况是个娇贵的大小姐。所以他大着胆子将身后的披风撩到胸前来,紧紧的将崔若瑂包裹在怀里,如此一来,两人更像是一对蜜里调油的情侣了。
崔若瑂的脑子里一直在胡思乱想。崔若瑂从小到大第一次如此和一名陌生男子如此接近。自己能嗅到他身上的迷人气味,能感受到他胸膛中强劲跳动的心脏,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甚至,自己的臀部和大腿也密密的和他的大腿紧贴在一起,这是一种让人既慌乱又迷醉的感受。
虽然身为大唐豪族崔家的长孙女,她的身份高贵无比,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和崔家攀亲。但已经快双十年华的崔若瑂却从未和任何一个男子有过这样的接触,从未对任何对自己仰慕的男子高看一眼。
父兄不止一次的要强行给自己定下婚事,选择的对象自然也是江南豪族之家的贵介公子。有的也人才风流,名声不差。但崔若瑂总是觉得一个从没见过面,从没接触过的男子共渡一生是件不可思议之事。好在自己的爷爷崔道远对她爱若珍宝,不愿违背她的意愿,所以父兄们的强迫倒也没有什么作用。
久而久之,人们便传出各种流言,说崔家的大小姐恐是石女这些难听的话来。而现在,不知道崔家上下和所有关注她的那些人知道此刻自己正和一个相识了仅仅两日的男子共乘一骑,而且是以一种极为羞人的姿势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崔若瑂一路上不知道偷眼瞧了王源多少次,这个青年有着俊美坚毅的面庞,有着匀称健硕的身材。更重要的是,他的一言一行有着谜一样的吸引力。虽然是个小小的校尉,但是他身上散发出的自信倒像是个领军的大将军一般。他既风趣又守礼,既大胆又节制,说话行事有条有理,根本不像是个行伍出身的粗鄙之人。
总之,第一次有人在崔若瑂的心中起了异样的波澜。第一次有人让崔若瑂觉得,原来男人的胸口是这般的温暖,这般让人迷醉。
“那是扬州城么?”王源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正埋首在王源怀中似睡非睡的崔若瑂忙坐直了身子。但见前方远处,朦胧的月色之下,一片灯火璀璨,绚烂迷离。
“是的,那里便是扬州了。”崔若瑂低声道。
王源皱眉看着周围的地形,沉声道:“大运河是穿城而过么?怎地直奔扬州便去了。”
崔若瑂道:“是的,大运河正是穿城而过,扬州被分为东西两城。城门建于运河之侧。东西分流水道形成护城河,于南城交汇注入长江。”
王源更是皱起了眉头:“这样的话,叛军的船队岂非可以直接从运河河道上攻击北城门了。而且这运河两侧地势平坦,也不利于夹击他们。这地势可太不利了。”
崔若瑂轻声道:“我不懂地势,不过扬州城确实城内高城外低平。城池建在蜀岗之上,据说是当年为了防止大江泛滥之故。怎么?这地势很不利于防御么?”
王源摇了摇头道:“倒也不是不利于防御,而是叛军七八万之众,若是完全靠防守城池,那是不明智的。最好有合适的地形在城外给予重创。罢了,还是进城后和城中官员商议而决吧。此刻也不必太操心了。”
崔若瑂点头应了。马儿在月色中继续往前,越是接近扬州城,官道也是宽阔。从土石官道已经变成了青砖铺地的平整宽阔的大道。道路两旁树木葱郁,黑魆魆的连绵起伏不尽。运河河道渐宽至数十丈,水深渐弱,显然已经是极为平缓的水流了。
随着马儿的前行,前方那座灯火辉煌的城池越来越近,五彩的灯火像是梦幻一般照亮了城北的雄伟城楼。那座繁华如梦,无数人梦想中的城市就在眼前了。
高大的扬州北城门临水而立,大运河像一条莽莽巨龙从城门东侧钻入城中。王源也看不清城北的防御格局,因为天色太过昏暗。再加上现在要做的是赶紧进城去,倒也暂时来不及考察扬州北城的的防御体系和地形。
两人一骑缓缓抵近城门口,远远看见城门紧紧的关闭着。城头上倒是风灯摇弋,似乎有不少人影在晃动。
“怎么回事?现在才二更天左右,扬州城三更之前可是不闭城门的。怎么现在就已经城门紧闭了。”崔若瑂觉得有些奇怪。
王源明白,扬州这样的城池处于水路交通要道,来往货物商贾多如牛毛,又是一座极为繁华的城池,晚上很晚关城门也是情理之中。
“或许是得到了叛军将至的消息了吧。”王源低声道。
“也许是吧,咱们靠近些叫开城门吧。”崔若瑂轻声道。
王源点头,催马缓缓靠近城门前,忽然间,风灯摇弋的城头上一阵鸹噪之声,还没等王源开口叫喊,城头上便‘嗖嗖嗖’的射下数支羽箭来。那些箭支‘噗噗噗’射在王源的马头两旁,显然并非是要射杀人,而是警告之意。果然,箭支射下,城头传来守军的大声呵斥。
“什么人?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作甚?快快离开,否则射杀无赦。”
王源勒马仰头朝着城头喊道:“请你们打开城门,我们要进城去。”
“进城?扬州府衙有令,即日起日落时分关闭城门,日出时方可进城。晚间一律不准进城,快快离开,否则可莫怪我们不客气了。”城头士兵喝道。
王源皱眉还待再和他们商量,却听崔若瑂轻声道:“我来叫他们开城吧。”
崔若瑂说罢,从王源怀中跳下马来,慢慢的向前走了几步,让自己暴露在城头洒下的灯光之中,娇声叫道:“城头的将军们,我们是扬州城的居民,因事耽搁了,所以进城晚了。还请你们通融则个。”
“那可不成?规矩就是规矩,命令就是命令,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可不管。快快离开,再不走,我们可真的不客气了。”城头守军叫道。
王源忍不住笑了一声,原来崔家大小姐出面也并不管用。崔若瑂听到了王源的笑声,回过头来瞪了王源一眼,转身过去朗声朝城头叫道:“城头那一位将军守城?是王有道还是钱高志还是曾国忠当值?”
城头上静默了片刻,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城头传来:“本人曾国忠,你是哪一位?怎知我扬州守城将军的姓名?”
崔若瑂朗声道:“原来是曾国忠将军,我是崔家的崔若瑂,从北边的楚州赶回扬州,烦请曾将军开城门放我进城。若曾将军为难的话,便烦请你去通禀一声沈太守,问他准不准许开城门放我进城。我可以等。”
“哎呀,卑职该死,原来是崔大小姐回城。卑职当真瞎了眼,怎么敢把崔大小姐堵在了城门口,您进城还用去禀报太守么?来人,快开城门,快开城门。请崔大小姐进城。”城头守将大声叫道。
城头上一阵忙乱,片刻后吊桥缓缓放下,厚重的城门也缓缓的打开来。崔若瑂回头看了一眼王源,王源在马上朝她挑起了大指。可以想象,崔家的势力在扬州城如何庞大,连崔若瑂这样的崔家大小姐,对扬州城守城的军官都如数家珍。可见崔家平日和扬州城的官员们之间的联系有多么紧密了。
崔若瑂缓步走上吊桥,王源也下了马牵着马跟在她身后,但见城门洞中数十名士兵提着灯笼出来。一名身材矮胖的头目模样的将领笑容可掬的快步上前来,朝着崔若瑂躬身行礼。
“崔大小姐,卑职这可瞎了眼了,您可莫要生气。今日刚刚接到的命令,说叛军往南边打来,所以早早便关了城门。刚才城头那几个狗东西瞎了眼,居然没认出崔大小姐来,还往下射了几箭。还好没有伤着大小姐,不然我们这些人全部掉了脑袋,也抵不住大小姐一根毫毛。”
崔若瑂回礼道:“曾将军不要这么说,你们也是公务在身。叛军确实已经快到扬州了,严防城池也是应该的。再说我穿了男装,你们没认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那名叫曾国忠的守将兀自连声告罪,脸上的笑容堆在一起,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显然因为刚才没认出来是崔家大小姐的身份而极为惶恐。
“大小姐大人大量,快请进城。听说崔家老爷子今日抵达了扬州,崔大小姐替卑职传达对老爷子的问候。改日有幸,卑职当去拜访他老人家。”
“爷爷也来扬州了?这可太好了。”崔若瑂惊喜道。
“是啊,听说是今日傍晚抵达的,卑职也没去拜见,实在是失礼的很。”曾国忠陪笑道。
崔若瑂微笑点头,回身招呼王源道:“快,咱们快进城。我爷爷也来扬州了,这下好了。他老人家来了,必是为了守住扬州而来。我替你去引见他。”
王源微笑道:“那可太好了,看来消息确实已经完全传到这里了。”
崔若瑂点头道:“上马上马,走回去太久,咱们还是骑马走的好。”
王源点头,飞身上了马匹,伸手搂着崔若瑂的腰身将她抱上马背,这回不好坐在身前,便让她坐在身后。王源一催马,两人沿着城内灯火辉煌的大道飞驰而去。
城门口曾国忠和几十名兵士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半晌后,曾国忠才咽着吐沫道:“那小子是谁?怎地跟崔家大小姐如此亲近?”
“不认识,不清楚。”众士兵摇头如拨浪鼓。
“看装束不过是个普通的士兵罢了。这小子他娘的走了桃花运了么?崔家大小姐怎地看上了个普通士兵了?这可不是笑话么?崔家大小姐可是多少富贵高官之家的公子哥儿们都想攀亲的对象,怎地居然和一个普通的小子打的火热?”曾国忠呆呆道。
“曾将军,崔家的事操心作甚?崔家大小姐的事更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儿。再说,您跟我们说这些,我们也一屁不通啊。您不是和崔家有交情么?明日去问问不就是了?”士兵们一边关城门一边道。
“说的轻巧,我去问崔家人?我倒是认识他们,他们谁搭理我啊?”曾国忠怫然道。
“刚才将军不还说什么崔家老爷子来了,你还要去拜访什么的么?难道这还不算和崔家有交情?”
“呸,老子就是那么一说,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崔家老爷子是我能见到的?咱们沈太守要见他还要看人家的心情。”曾国忠翻着白眼道。
士兵们窃笑不已,自家这位曾副将倒也实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真心话都说出来了。
曾国忠骂道:“笑个叼毛。刚才你们这帮孙子差点射到了崔家大小姐,回头找你们算账。要是擦伤了她一根毫毛,你们的脑袋全部砍下来都不够抵账的。快关城门,拉起吊桥来。都给我眼睛放亮些,叛军要来攻扬州了,都精神些。”
……
……
一骑两人沿着扬州城宽阔的大街上奔行,王源放眼四顾,但见两旁的街市彩灯如昼华美无限。虽然已经是深夜,但街上的行人依旧不少。夜市的摊贩还在做生意,小吃摊上冒着白气和香味。街道两旁不少店铺中还明火彻亮,几处精美的楼宇挂满了红灯笼,从里边传来丝竹之乐,传来男人的喧哗和女子的嬉笑之声。整座扬州城就如同一座不夜之城一般。
王源还是第一次真正领略到大唐南方繁华城池的景象。说来惭愧,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六年了,王源的活动轨迹只在北方的城池之中。虽然长安是比大唐任何一座城池都要庞大数倍的城市,但长安的繁华是圈养之下的繁华。一到夜晚,那里便是一座巨大的监狱,如扬州城这般自由自在的夜生活,那是想也别想的。所以那样的生活是一种沉重的受禁锢的生活。是失去大部分自由的生活。
成都虽然比长安要好些,但和扬州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虽然王源在成都这几年,废除了夜禁和民坊的一些制度,让成都的夜生活也变得丰富了起来。但和南方城池这种繁盛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成都和京城的百姓们或许是因为被禁锢太久,即便给他们自由的空间,他们恐怕也是难以很快的信任。他们就像是胆小的鸟儿们一般,一到夜晚便下意识的归巢去,不想惹上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奔行在这样的街市之中,王源第一次领略到了因为自由而带来的百姓的幸福生活。这才是王源心目中的那种繁华盛世,而非表面上的强大,但却建立在对百姓们的禁锢之上。那样的幸福只是属于少数人而非普通百姓。然而,这一切却将接受考验,扬州城中的百姓们恐怕并不知道,巨大的危险正在向他们逼近。只为了这眼前的繁华和安宁,王源也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扬州城西的保障湖是扬州城中的盛景之处,湖畔风光冠绝,秀美无伦。正因风光绝佳,湖畔之地也是寸土寸金,非达官贵人之家是无法在湖畔有一席之地的。对于大唐第一豪族崔氏家族而言,这当然不是问题。在保障湖西侧一片绿柳宴饮的湖边静谧之地,一条专门铺就的青砖大道便直通崔家大宅。
马蹄得得清脆作响,在崔若瑂的指点下,王源策马抵达了湖畔的这座豪宅左近。距宅子数百步远处,崔若瑂便下了马。王源当然知道原因,崔若瑂不愿让家里人看到她和自己共乘一骑归来。
王源也下了马,牵着马和崔若瑂并肩往挂着巨大红灯笼,面朝碧波湖水的崔家大宅的庭院豪门行去。尚未靠近百步距离,便见十几条黑影从树木之间的快速逼近。王源一惊,下意识的将手按在剑柄上。
“莫要担心,那是我崔家的护院。看来爷爷他老人家确实到了,否则我不可能有这么多的人手在外巡弋。平时夜里也只有七八人在外巡查。”崔若瑂解释道。
王源放下了按在剑柄上的手,他明白,对于崔氏这样的豪族而言,家宅的防卫一定做得很周密。大户人家的护院家丁的人数也相当可观,像崔氏这样的豪族,家里恐怕养着一只人数相当可观的小型军队规模的护院了。
“来着是谁?这里是崔氏私人宅邸,方圆百步内禁止靠近。”十几条黑影迅速的将两人包围,四面八方的突出路线都被封死,这些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护院。
“柳师傅,是你么?”崔若瑂叫道。
一名黑影诧异道:“你是……大小姐?”
崔若瑂快步上前笑道:“柳师傅,真的是你。你来了,那么爷爷他老人家一定来了。”
那黑影快步上前来,拱手向崔若瑂行礼道:“果真是大小姐回来了,老爷睡前还在念叨说,你人在楚州,不知道有没有危险。要我明日一早带人去接应你回来呢。”
崔若瑂笑道:“没想到我这便回来了,一会儿我去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那黑影呵呵笑道:“那一定会给老爷惊喜的,老爷怕是要高兴坏了。”
崔若瑂笑着点头,回身招呼王源道:“王校尉,来见过柳师傅。他是我爷爷身边的护院统领,跟了我爷爷四十年了。”
王源牵马上前,拱手行礼:“柳师傅好。”
那柳师傅是个六旬老者,身材瘦削,但双目精光闪烁,即便在这样的昏暗的光线下,王源依旧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灼灼之威压。
“这位是?”柳师傅沉声道。
“哦,忘了替柳师傅介绍了,这一位是王校尉。他是从北边的神策军中来的。叛军抵达的消息便是他带来的。我这一路回来,也是王校尉保护我的。”崔若瑂忙道。
“哦?神策军中来的?是当今王相国统率的神策军么?”柳师傅沉声道。
王源再次拱手沉声道:“正是,柳师傅也知道王相国么?”
柳师傅轻笑两声道:“王相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神策军威名满天下,妇孺皆知。王校尉是神策军中的人,到让人肃然起敬了。”
王源笑道:“不敢不敢。”
崔若瑂笑道:“咱们回家说话吧,我们骑马走了一整天,身上都快散了架了。肚子也饿的咕咕叫。再说我也等不及要见爷爷了。”
“是是是,瞧我这老糊涂,堵在路上作甚?大小姐快请,王校尉快请。”柳师傅一摆手,身后的十几条黑影迅速散开,片刻后消失在暗影之中。
柳师傅在前面领路,三人很快到了挂着红灯笼的大门口。但见红漆铜钉的大门高达丈许。门前巨大的台阶上一左一右蹲着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张牙舞爪相貌威武。大门两侧的围墙也高逾七八尺,上方尖锐之物清晰可见。光看这宅子的院门,便知崔家气派之大。
柳师傅拍了门环,片刻后又家丁应门,得知大小姐归来后,忙将大门打开,七八名仆役迅速提着灯笼赶到门前,牵马的牵马照亮的照亮,将三人让进院子里。
第九四八章 豪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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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前院之中,王源偷眼观瞧院内景象,但见院门内的前庭宽阔敞亮,地势开阔,气象不凡。虽是夜间,但院子里灯火明亮,彩灯高悬,颇有富贵之气。光亮中,依稀可见后进的楼台亭阁,长廊掩映。显然是一处极为庞大的大宅院。
一条宽阔的大道从庭院出直通数十步外灯火通明的大厅。那大厅飞檐翘壁,虽看不清具体的装饰,但光是看着夜色下的轮廓,便知道一定精美无比。因为那造型和北方的庭院正厅格局不同,更多的是带着东南特有的精致和典雅。故而虽然格局甚大,但却并无威压之感。
崔若瑂回到家中,显然自在了许多,带着王源到大厅之中就坐,以主人的姿态吩咐仆役给王源上茶。
“王校尉请宽坐喝茶,我去去便来。一会儿厨下会上饭食,王校尉尽管用饭便是。”崔若瑂微笑道。
王源笑道:“崔大小姐自便,我坐坐便要走。大小姐安然归家,我也放了心。但我的事才刚刚开始,我须得连夜去衙门拜见扬州太守。”
崔若瑂皱眉道:“干什么便走?你要见扬州太守,也得先见见我爷爷。你不是还有事要我崔家相助么?一会儿我让爷爷来见见你,你也好跟他说说情形。不许你走。”
王源笑道:“已经是深夜了,此时不好叨扰崔公。明日一早我自会来登门拜访。”
崔若瑂摇头道:“事情如此紧急,焉能等到明日?再说了,你现在去太守衙门也未必能见到沈太守。晚上你又在何处歇息?既来我崔家,当然是要住在这里了。我不准你走,你听到了没?你若走了,我会生气的。”
王源挠头想了想道:“好吧,既然如此,那也只能叨扰了。”
崔若瑂开心的笑了,往厅后门走了几步后,还是不放心的回头对柳师傅道:“柳师傅,替我陪陪王校尉,不许他离开。我们还有要紧事要商议。”
柳师傅点头笑道:“知道了大小姐。”
崔若瑂这才放了心,飞快的瞟了王源一眼去后宅了。
仆役送上茶水来,柳师傅坐在王源对面伸手笑道:“王校尉请用茶。”
王源微笑道谢,端起茶水慢慢的喝着。那柳师傅双目炯炯的上下打量着王源,王源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微笑问道:“柳师傅在看什么?在下这一路奔波确实身上污秽,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柳师傅微笑道:“王校尉莫怪,我这个人不太懂得礼数。听大小姐之言,你们是从楚州一路骑马赶到了扬州是么?”
王源点头道:“正是。”
柳师傅哦了一声道:“这近四百里的路程,你们一天便到了。你的座骑一定是匹好马。”
王源笑道:“倒也算不上什么好马,不过脚力还不错。实际上也只有三百余里路。前一夜我们从楚州登船行了一夜,天明后才为了节省时间不得不骑马的。”
柳师傅点点头道:“那也是匹好马了。然则……我崔家大小姐这一路都是跟你一起骑马的?只有一匹马,你们两个人是怎么骑行的?”
王源挠头道:“这个……在下唐突,大小姐是跟我共乘一骑的。”
柳师傅面色沉静,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听王校尉口音似乎是京城人氏,不知老朽猜的对不对。”
王源道:“在下确实是京城人氏。”
柳师傅道:“我听说神策军中的兵马大多是蜀地的子弟?怎地王校尉确实京城人氏?”
王源微笑道:“神策军中蜀中子弟居多,不过也有别处的士兵,倒也并非全是蜀中之人。在下是从京城为叛军攻破之后逃往蜀地,后加入神策军的。”
柳师傅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王校尉加入神策军的时间并不长了,但此次却肩负重任南来,想必王校尉深得王相国的信任了。”
王源不动声色的道:“王相国对于神策军的将士们都是信任的。我只职责只是奉命而行,王相国如何想,我却不得而知了。柳师傅似乎对我的身份和我神策军中的事情很有兴趣嘛。”
柳师傅哈哈一笑,起身拱手道:“这不是陪你说说话解闷么?王校尉既不喜人打搅,老朽这便告退。老朽还有差事要做,王校尉自便。”
王源微笑起身拱手,柳师傅转身快速离去。
王源喝着茶,吃着崔家仆役送上来的点心,心里思索着这个柳师傅的神态和言语,感觉这个姓柳的似乎在试探自己的口风。似乎怀疑自己的身份似的。王源不知道自己何处露了破绽,被这个姓柳的感觉到了不对劲。
王源暂时并不打算公开身份,本来王源并不惮于公开自己的身份,但自从在清江县听到了马鹏举说的一件事后,王源便长了个心眼。那件事便是关于李瑁继位后下旨授予了崔道远江南道监察使并杭州刺史的职位。这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个简单的任命,但在王源看来,这个任命却极不寻常。
以前,王源对大唐的五姓七族了解不多倒也罢了,但自从和秦国夫人深谈了之后,王源对于大唐几大豪族的地位有了清醒的认识。这几家豪族有着雄厚的财力和人脉,甚至有左右时局的能力,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的。而在这个时候,李瑁做出了违背从武帝以来几大豪族中人不得当四品以上官员的承诺,下旨给了豪族之中影响力最大的崔氏授予了一道首官之职。这在王源看来显然是李瑁已经早先一步开始拉拢江南的豪族之家们。
鉴于此,王源决定暂时不暴露身份,因为他无法预测李瑁和豪族之家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自己孤身前来,若是崔氏等豪族知道自己的身份对自己不利的话,那么自己将会有大麻烦。这绝非是杞人忧天,如果豪族之家对李瑁效忠,那自己一定是他们的目标,而且是单枪匹马送上门来的目标。王源不得不多加小心。
自己的身份或许不能隐藏多久,但等待自己的亲卫军抵达扬州,或者当神策军南下之后,到那时便不虞有他。但在此之前,王源还是决定继续当这个普普通通的王校尉为好。
时间过了很漫长,王源已经续了几杯茶水,吃光了面前两个碟子中的精美糕点,还是没有任何人来厅中和自己见面。崔大小姐也不见踪迹。王源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忍耐不住,打算结束这漫长的等待。于是乎他站起身来,正欲朝外走,猛听得后厅处脚步急促,帘幕掀起,一名身着黑袍的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出现在厅中。
“王校尉,等急了吧。在下崔七,是这宅子里的管事。”那任拱手赔笑道。
王源还礼道:“崔管家有礼了,我确实等的有些心焦。”
那崔七笑道:“莫急莫急,请随我来。我家老爷请您去书房说话,他老人家刚刚起床。请跟我来。”
王源笑道:“有劳了。”
那崔七一笑转身,撩开帘幕躬身道:“请。”
王源点头致意,举步出了前厅后门。但见厅后又是一出院落,不过和前院不同,这厅后的院子清爽利落,没有繁杂的花树假山。一道红色回廊直接连接着后厅门口,曲曲折折通向二进的垂门处。回廊上挂着红红绿绿的宫灯,显得甚为喜气。
王源随着那管家上了回廊一路往二进行去,进了二进垂门后转而往东,经过了不知几道垂门花树,不知几处雕梁画栋的院落,终于进了一处素雅的小院。
这小院只有三间精舍,院子里种着些竹子冬青。通向廊下的路旁,几树老梅开的正艳,虬枝上星星点点的全是绽放的梅花,鼻端暗香浮动很是舒心。
两人来到廊下,堂屋的门紧紧的关着,里边透出明亮的灯光来,还有人似乎在交谈说什么。
“老爷,王校尉到了。”管家崔七在门前沉声说话。
“哗啦”一声,门开了。明亮的灯光一下子照了出来,王源眯了眯眼睛,他看到了屋子里高高低低或坐或立的五六个人。在眼睛适应亮光之前,王源听到了崔若瑂熟悉的声音。
“王校尉,快进来,我爷爷要和你商议守城抗敌之事呢。”
王源举步进了屋子,身后的门‘哐当’一声被紧紧的关上了。王源的眼睛适应了屋内明亮光线,眯眼看去。但见上首一张红木大椅上坐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那老者面容枯瘦,脸上皱纹交错如斧凿刀刻一般,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太多风雨的痕迹,乍一看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然而让王源印象深刻的不是这老者脸上的这些岁月的痕迹,而是那一双如鹰隼般的灼灼双目。那目光如利刃一般的尖利,仿佛能将人从里到外的看透。
老者的椅子旁边,崔若瑂亭亭而立,她已经换了一身女装,发髻高挽,翠服婀娜,披着一条鹅黄的披肩,整个人美到毫巅。一双美目正带着温润的笑意看着自己。在看到了老者的锐利鹰目之后,再看到这双秋水双瞳,让王源心里舒坦了不少。
老者的身旁摆着几张椅子,自上而下坐着三名身材富态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他们年纪相仿,身着华贵锦袍,长相也有些相像。他们看向自己的眼中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轻慢之意。
一名中年男子的身后站着一位和王源年纪相仿的青年。那青年长身玉立相貌堂堂,不过看着王源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善。
“王校尉,容我替你引见引见。”身侧一人沉声开口道。
王源这才注意到身旁站着的黑袍人便是刚才在前厅陪着自己的柳师傅。看来离开前厅之后,这姓柳的便直接来后宅了。
“若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这一位神采奕奕堪比仙长的老人家便是我大唐第一豪族的家主崔老爷子了吧。神策军骑兵左卫第二营校尉王方给崔翁见礼了。”王源不等柳师傅开口,便微笑上前,对着那鹰目老者拱手行礼。
那老者一愣,爆发出一阵大笑,站起身来拱手道:“不敢当,王校尉,老夫有礼了。”
崔若瑂抿着嘴轻笑,她对王源的表现很是满意。话说这天下人谁见了自己的爷爷不是蹩手蹩脚不敢稍有异动,在自己的爷爷面前,即便是王孙贵族朝廷高官也不敢造次。更多人的人甚至会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出来,而王源却神态自若丝毫未见胆怯,这可真叫人意外。
而且王校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说了一句最让爷爷开心的话,那便是尊称崔氏为天下第一豪族这个称呼。须知大唐开国之后,清河崔氏本就是天下第一豪族,太宗皇帝硬是将他李家定为天下第一豪族,将长孙氏定为第二,而原本公认为第一豪族的崔氏却被列为第三,这让崔氏后人心怀不满,耿耿于怀直至今日。王源这句话算是说到爷爷的心坎里了,所以爷爷笑的那么开心,还起身回礼,这可真是少见。
崔若瑂偷看着王源心里甜丝丝的,但忽然她感觉自己好像有些不对劲,为何王源能得到爷爷的欢心自己这么欢喜?难道说……。崔若瑂忽然脸上有些发烧,连忙责骂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将目光再投向王源身上。
“王校尉,这是我家大爷,若瑂大小姐的父亲。老爷子的长公子子元博。这一位是二公子元平,这是三公子元戎。”柳师傅一一介绍三位中年人。
王源上前一一见礼,以世伯相称。当然是给崔若瑂面子,也为了表示谦逊,否则以王源的身份,即便年纪相差几十岁,也不必自居晚辈。这三人微微欠身还礼。
“这一位是孙少爷耀祖。大小姐的兄长。你们亲近亲近。”柳师傅介绍着那位青年人。
王源微笑拱手道:“崔兄有礼了。崔兄果然一表人才,崔家一门个个都是锦绣人物,果然是名门之后,不同凡响。”
那崔耀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神态极为倨傲,显然是对面前这个小小的校尉甚是不屑。不但不屑,他还要找王源的麻烦。
“这位王校尉,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样的错事了么?”崔耀祖冷声喝道。
“崔兄,恕我愚钝,你说的话我不太明白。”王源有些讶异。
“莫要崔兄崔兄的叫的亲热。我可不和你称兄道弟。你少拿那一套阿谀之词来和我套近乎。我问你,听说是你带着我妹妹回扬州的?”崔耀祖冷声喝道。
王源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怎么了?你和我妹妹共乘一骑走了一天一夜是么?”崔耀祖喝道。
王源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这件事的缘故,崔耀祖定是责怪自己行事唐突了。
“阿兄,你要干什么?你问这些作甚?”崔若瑂蹙眉斥道。
崔耀祖瞪了崔若瑂一眼道:“我不能问么?你一个单身姑娘家,怎能和这个低贱的士兵共乘一骑单独行了一天一夜的路?这要是传出去,我崔家岂非教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么?”
崔若瑂怒道:“阿兄你这是什么话?莫不是要污损我的名誉不成?事情紧急,我急着回来禀报叛军到来的消息,王校尉的马儿快,我便央求他带我一起回来,这又有什么?”
崔耀祖冷笑道:“有什么?你不知你自己的身份?你是我崔家的大小姐,怎可如此?而且……而且你很快身份便大大不同了,怎还如此任性?这要是传到北边……”
“耀祖,你住口!”崔元博沉声喝道,及时打断了崔耀祖的话头。
崔若瑂皱眉道:“阿兄你在说什么?什么我的身份便将大大不同了?什么传到北边什么的,把话说清楚。”
“若瑂,你也不要说了,你阿兄是为了我崔家的名誉着想。你的行为确实有些不妥。虽然事情紧急,但也不可如此随便。这位王校尉是个正人君子倒也罢了,若他是个心怀歹意之人,岂非……。罢了,都不要再提此事了,此事到此为止。”崔元博沉声道。
父亲开口喝止,崔家兄妹二人不敢再多言,崔若瑂只狠狠的瞪了崔耀祖一眼,便将歉疚的目光投向王源。
王源面色如常,静静的站在那里。崔家兄妹父子之间刚才的争执他都看在眼里,但这些对于久经世故的王源而言并无丝毫的尴尬。像崔耀祖这种出身名门的贵介公子,王源见的太多了,也领教过比崔耀祖更为恶劣的蔑视,这一切王源早就已经无视了。王源只是在咂摸着崔耀祖被崔元博喝断的话语。什么身份不同,什么北边知道了如何如何,好像当中有些猫腻。好像这崔耀祖似乎差点暴露了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耀祖,你回去歇息吧,这里没你的事了。”崔道远眉头紧皱,神色甚是不悦。
“爷爷。”崔耀祖叫道。
“还不去?”崔道远喝道。
崔耀祖不敢多言,低低的答应了一声,狠狠的瞪了王源一眼,阔步离开。
“王校尉,叫你见笑了。不过这事儿他倒也没说错,毕竟你们共乘一骑同行一日,难免教人议论。我崔家门户清白,又树大招风,若是此时为人知晓,难免遭人私下里乱说话。不过老夫却并无责怪你之意,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希望你莫要放在心上。”崔道远微笑道。
王源点头道:“是在下考虑不周,早知如此便不会这么做了。”
崔道远微微一笑道:“莫提此事了,我们还是谈谈正事要紧。老柳,给王校尉搬个凳子来,让他坐下说话。”
柳师傅答应一声搬来一张木凳请王源落座,王源道了谢坐在崔道远对面。但听崔道远道:“王校尉,请你来之前,老夫听若瑂说了清江发生的事情。你们的处置是很得当的,那沉船堵塞河道之举甚是果断,给清江县的百姓争取了撤离的时间,那是非常重要的举动。王校尉行事如此得当,这可算是立了一功了。”
王源看了崔若瑂一眼,拱手对崔道远道:“崔翁谬赞。说起来此事我还要感谢你们崔家呢。若非若瑂小姐提供了崔家的几艘粮船,这个办法是无法实施的。你们崔家损失了三艘……不……应该是四艘大船,外加粮食数万石和货物无数,这损失着实不小。我担心若瑂小姐要受你们责怪呢。嗯……崔家的这些损失,将来会得到补偿的。”
崔道远抚须呵呵笑道:“补偿么?王校尉说话算数么?你一个校尉居然能答应给我们补偿,这叫老夫有些意外呢。”
王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解释道:“在下官微职低,自然是做不了这个主的。把我连骨头卖了也补偿不了。在下的意思是说,在下会禀报王相国此事,王相国或许会酌情给予补偿的。”
崔道远微笑摆手道:“我崔家还不至于损失了几艘船和几万石粮食以及一些货物便要向朝廷上伸手要补偿。王校尉未免忒小瞧了我崔家了。叛军南渡,我崔家为抗叛军义不容辞。哪怕是全部家业为了抗击叛军而奉献出来,我崔氏一族也绝对是不皱半点眉头的。”
王源忙拱手道:“崔翁此言激励人心,是在下狭隘了。我想,东南军民若是听到崔翁这几句话,定会群情激昂,奋不顾身的抗击叛军。”
崔道远呵呵笑道:“那倒也不必宣扬,但做该做之事,不计名利得失,这是我崔氏家训之一。”
王源点头道:“受教了。”
崔若瑂在旁调皮的道:“这么说,爷爷你不会怪我了?我还有些担心呢。”
崔道远呵呵笑道:“傻丫头,慢说这是我崔家该做之事,就算这件事做的不该,爷爷又怎会怪你。你只要一句话,哪怕要了爷爷这把老骨头,爷爷也会将这身老骨头交给你处置。”
崔若瑂感动的将头靠在崔道远的臂膀上,满脸幸福之色。
一旁坐着的崔元博赔笑道:“阿爷,莫这么宠着若瑂,要宠坏了她的。”
崔道远喝道:“不宠她难道宠你们?我崔家几代人,有谁能有若瑂丫头这般行事精当。家里的生意和大小事情若无她帮衬着能成么?你们谁比他处事更得当?”
崔元博赶忙住口,他身旁的两个兄弟也面带尴尬之色。
第九四九章 厮磨
“崔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关于叛军进袭之事,若瑂小姐既然已经禀报于您知晓,那么在下斗胆请求崔翁能出手相助。事态很快便将变得急迫,否则我也不至于星夜飞驰赶来扬州。还望崔翁能够主持大局。”王源沉声道。
崔道远微笑道:“老朽从江宁星夜赶来扬州,你以为所为何事?你的请求若瑂丫头已经跟我说了。无非是集结船只,于江浦码头运送楚州数县的百姓抵达江宁安置之事。”
王源喜道:“正是如此。崔翁可有难处?”
崔道远眯眼看着王源道:“我崔家面前没有办不成的事儿。百姓们抵达江浦码头时,必有船只运送他们去江宁安置便是。这一点王校尉不必担心了。我会命人安排的妥妥当当的。”
王源站起身来恭敬拱手道:“在下提楚州数县百姓感谢崔翁仗义援手。”
崔道远皱眉道:“王校尉,你这话说的有些奇怪,我崔氏立足东南,东南百姓的事情我崔家理应出力,倒要你来替他们感谢我。你以为我崔氏一族是为富不仁么?光是今年,我崔家便拿出了数十万石粮食半卖半送给百姓们救济,你难道不知道么?”
王源忙道:“崔翁莫怪,在下只是表达感激之情,并无他意。”
崔道远摆手道:“罢了。那么第二件事无非便是如何御敌之事了。王校尉是怎么想的?”
王源道:“在下认为,必须要在扬州阻挡住叛军南下的脚步,无论如何要守住扬州。否则一旦叛军进入长江之中,则他们可以沿江东西而攻,或者继续南下危害苏杭等地。到那时便不可收拾。扬州在运河和长江交汇之处,扼守于此可将他们逼停在江北,对大局极为有利。”
崔道远呵呵笑道:“虽然你只是个校尉,但你的计划却很得当。扼守扬州确实可将事态控制住。但是,据闻叛军七八万之众,你以为扬州能守得住么?”
王源沉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扬州有多少兵马,也没去看扬州的城防如何,更不知道崔翁和扬州军民的态度。但在下认为,扬州必须守住,而且要不计代价的守住。否则南方将受涂炭,这是我们承受不起的。一旦叛军进入江南,便会横行无忌,到那时便将不可收拾。”
崔道远道:“你不用再三告诉我江南沦陷的危害,老朽比你更清楚。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现在扬州城中的兵马不足七千。城防也就是那个样子,也不见得多么坚固,你告诉我如何守的住?”
王源紧皱眉头道:“七千人确实人太少了,面对十倍之敌,恐怕很难很难。但再难也要守,拼了性命也要守。至于如何守,要明日视察城防之后再商议而决。但若无坚守的决心,便什么都是空谈。”
“你这个小小的校尉口气倒是不小。七千人你也要守,你以为你是武曲星下凡不成?扬州百姓二三十万,你拿扬州为赌注,拿这数十万人命为赌注不成?一旦城破,扬州二三十万百姓的性命你负责么?你付得起这个责任么?”崔道远的二儿子崔元平实在忍不住插嘴道,他对这个小小校尉的大言不惭已经厌恶之极了。
王源拱手道:“世伯,我并非要拿扬州百姓当赌注,只是当前局势不容我们后退。守城之战在下经历过不少,大多数城池并非破在军力悬殊,而是在于守城者意志不坚。所谓众志成城,最怕的便是守将畏首畏尾前瞻后顾。平原太守颜真卿守平原小城八个月而屹立不倒,此事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靠的便是上下一心,众志成城。”
崔元博缓缓摇头道:“想当然耳,想当然耳。此次守城跟颜真卿守城的时机和兵力对比可相差太多。”
王源点头道:“说的是,在实力太过悬殊的情形下,城破也是必然的。但守城战并不拘泥于困城而守,还包括许多特殊的手段。譬如主动袭营,譬如利用地势地形给予骚扰蚕食。去年叛军攻蜀之战,通州城下,十八万叛军面对的六万神策军守军,结果如何?谁都以为通州必破,但神策军还是用种种手段将其击溃。眼下的叛军兵马虽多,但莫忘了,他们仓促乘船而至,无法携带大型攻城器械,所以他们并无足够的手段在短时间内破城。而我们只要坚守半个月左右,神策军大军便将南下,到那时叛军必破。我们要做的便是无论如何坚守到神策军大军的到来。”
座上悄无声息,崔家几人被王源说这番话的时候的语气和气势所震慑,仿佛面前站着的并不是个小小的校尉,倒像是个睥睨天下的大将军一般。经他这么一说,似乎守城之事并非毫无希望。崔若瑂双眸闪闪的看着王源,她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王校尉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自信和霸气,带着一股凌厉的锋芒。整个人就像是一柄雪亮的标枪一般的锋芒毕露。
“王校尉,不得不说,你这番话打动了老夫。老夫忽然觉得事有可为了。但愿你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你要想清楚,这件事关系着扬州全城百姓的安危,若是扬州根本无法守住,现在撤离百姓还来得及。”崔道远抚须道。
王源微笑道:“任何事都有风险,谁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守到神策军到来。但任何事都需要去做方知道结果,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我只能说,即便扬州被叛军攻破了,我和扬州军民一起死在这里便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保证。”
崔元平沉声喝道:“你死了顶个什么用?扬州军民岂非全陪着你死了。简直荒谬。”
王源沉声道:“我的命当然不值钱,但坚守扬州的意义在于保护更多的南方百姓。南方千万百姓之地,大唐半壁富庶江山,若被叛军攫取到手,那该是怎样的局面。这之后还要死多少人才能平叛?相较之下,扬州城即便城破,死个几万军民,那也是值得的。无论如何,我们总是能拖住叛军南下的脚步,给神策军更多的时间追上叛军。那么即便与城谐亡,那也是有意义的。”
“说的好!”崔道远长声大笑道:“这话从一个校尉口中说出来,当真教老夫对你刮目相看。神策军中竟有你这样的人物,而且是个小小的校尉,老夫现在真的相信传闻中神策军军纪严明战无不胜的事情了。”
王源微笑道:“然则崔翁的意思是答应我的建议了?”
崔道远哈哈大笑道:“老夫早就做好了死守扬州的准备了,否则你以为老夫从江宁赶到这里来作甚?明日老夫同你去见扬州太守,共同商议御敌大计。但求问心无愧,何须管结局成败。王校尉,你放心。扬州的守军远远不止七千呢。明日你便可以看到从江南来的增兵了。”
……
从崔道远的书房出来,已经是残月西斜。静夜之中竟有鸡鸣之声传来,应该已经是四更天以后了。一名仆役带着王源去客房歇息,王源其实并无睡意,但他还是要去迷瞪一会儿,虽然精神上亢奋,但一天的奔波加上一夜的折腾,王源的身体实在是疲倦的很。
到达客房之处,有仆役贴心的准备了热水给王源沐浴,王源痛痛快快的洗了个热水澡钻进了被窝里,片刻后便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王源被外边的动静惊醒了过来。窗外曙光初现,窗棱发白。天已经亮了。王源忙坐起身来穿衣,赫然发现自己的衣服盔甲都不翼而飞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王源伸手将自己的腰牌和长剑抓在手里,这两样东西是枕在枕下睡着的,故而没有丢失。
王源跳起身来,裹着床单出了房门,手中握着长剑来到廊下。忽见廊下挂着几件**的衣服,正是自己的衣物,顿时满头雾水。
一名仆役听到动静过来,看到王源裹着床单的拿着剑的样子,忍不住笑道:“王校尉,您这是?”
王源皱眉指着**的衣物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衣服怎地跑到这里来了?”
那仆役恍然笑道:“哦?原来是因为这个。是这样,一大早大小姐命人给王校尉送来了新棉衣和盔甲来,命我们帮您将脏衣服浆洗了晾晒。小人便去取了您的脏衣服,见您睡的打呼噜,便没有打搅您。干净衣物不是摆在您的床头小几上不么?”
王源无语道:“是你家大小姐送来的衣服?”
“是啊。我家大小姐对王校尉可真好,还没见过她对哪个客人这么好呢。王校尉快去穿好衣服吧,客房里婆子婢女来往的,看到您光着身子的样子岂非不妥?”仆役捂嘴笑道。
王源低头一看,自己露着大腿和胳膊,确实不成体统。赶忙三步两步窜回房中,果然见床头整整齐齐的叠着一堆衣物。还有一副崭新的锁子甲搭在衣帽架上。
王源拿起衣服来,上面幽香扑鼻,倒像是崔若瑂身上的香味。不禁心中疑惑这衣服是崔若瑂穿过的衣物。崔若瑂不是说她经常穿男装么?也许这便是她穿过的衣物。胡思乱想了一会,将衣服穿上了身,崭新的中衣中裤,夹衣小袄,外边再将盔甲穿上,顿时整个人精神了许多。将长剑悬在腰间,将腰牌揣在怀里,随便将发髻整理了一番,王源便大踏步的出了客房,直奔前厅而来。
崔家前宅之中,几名仆役正在大厅中擦拭桌椅,院子里也有不少仆役在洒扫庭院忙碌不休。王源径直上前,叫来一名仆役,要求他将自己的座骑牵来,打算趁着崔家人尚未起来的这段时间去城北看看扬州城的城防。
仆役们牵出黑马来,王源正在院子里检查马鞍缰绳准备上马时,互听大厅门口有人娇声笑道:“王校尉打算不辞而别么?”
王源转头看去,只见一身男装的崔若瑂正笑盈盈的站在厅门台阶上,叉着腰看着自己。
王源忙上前行礼道:“若瑂小姐怎么这早便起床了?”
崔若瑂道:“你不也挺早的么?这是要去哪儿?”
王源道:“我估摸着你们还有一会儿才会起床,故而想去北城瞧瞧地形和城防。时间紧迫,看看城防也好心里有数。”
崔若瑂微笑道:“你很勤勉,怕是一夜都没睡好吧。”
王源笑道:“我是急性子,心里有事可睡不踏实。本想请你家仆役留个口信的,既然若瑂小姐来了,我便当面向你告辞了。请转告你爷爷和崔家几位世伯一声,便说在下先去北城了。看了城防格局之后,我便去扬州府衙恭候他们大驾,共商守城大计。”
崔若瑂微笑道:“这话还是让管家转达吧,我陪你一起去北城。”
王源忙道:“那又何必?昨日一天奔波,若瑂小姐怕是也疲惫的很,大可不必跟着折腾。”
崔若瑂微笑不答,径直下了台阶来到王源身旁,看着王源身上穿着的崭新的盔甲道:“衣物可还合身么?”
王源这才想起此事,忙拱手道谢:“很舒服,很暖和。多谢大小姐费心了。”
崔若瑂点头道:“那便好,我还担心你不合身呢。那么我们走吧。来人,给我牵一匹马来。”
王源忙道:“大小姐还是要去么?”
崔若瑂道:“扬州城这么大,你认得路么?你要去北城观察城防,城头的守军会让你上去么?另外扬州府衙门在何处你知道么?”
王源挠头道:“这……”
崔若瑂嫣然笑道:“所以呀,我今日当你的向导。有我给你引路,也省的你跑冤枉路,磨嘴皮子。”
王源想了想道:“也罢,那便有劳大小姐了。不过大小姐要骑马么?你不是不会骑马么?”
崔若瑂道:“昨日一天下来,便是不会也会三分了。咱们又不是如昨日那般的急着赶路,慢慢的走还是无妨的。我叫他们给我一匹走路稳当的好马便是。”
王源点头微笑,他其实也不想在这样的小事上多做纠缠。而且有崔若瑂跟在身旁,扬州城中怕是轻车熟路畅通无阻了。再者说来,自己对崔若瑂也颇有好感,有她作伴,倒也是件美事。
片刻后,仆役们牵来一匹通体枣红的高头大马。看样子是匹顺服的好马,而且马鞍宽大松软甚是华贵。崔若瑂踩着仆役搬来的矮凳上了马。在王源的指点下,有些紧张的崔若瑂很快便掌握了骑马的基本要领,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后崔若瑂已经能够独自操控马匹漫步了。王源挑指夸赞了几句,崔若瑂抿嘴微笑,很是开心。
两人出了崔家大宅,顺着湖畔大道缓缓往东而去。不久后到了湖堤尽头拐上了一条宽阔的长街转而往北缓缓而行。清晨时分,街上百姓稀少,长街空旷笔直。街道两旁的楼宇和店铺门前的灯笼还亮着,只是因为天光大亮的缘故而显得不甚辉煌。晨雾之中,很多店铺正在准备开门,小伙计们打开门板的声音‘咔咔’作响。几处小吃店铺中冒着腾腾的热气,弥漫着食物的淡淡香气。
“王校尉应该还没吃早饭吧,要不要吃些东西?那边街角的一家馎饦汤不错,面饼也挺好吃的。”崔若瑂用马鞭指着前方热气腾腾之处道。
王源也确实有些饿了,于是点头笑道:“好,便吃一碗。我来请客。这几日多承照顾。”
崔若瑂微笑看了王源一眼道:“也罢,你请客便是。”
王源点头微笑,心想:这崔若瑂倒也善解人意,虽是豪族贵女,但却并不霸道跋扈,颇懂的分寸。故意不跟自己抢着请客,倒也给足了自己这个小小校尉的面子。
两人策马抵达那处早点店,店铺里居然已经挤满了人。王源下马去要了两碗热腾腾的馎饦汤和几只面饼,两人便捧着汤碗拿着面饼站在一间尚未开门的店铺门口吃了起来。
馎饦汤甚是美味,面饼也甚是可口,王源埋着头片刻功夫便吃光了三只饼,喝完了一碗汤。再看崔若瑂时,她只咬了几小口的面饼,喝了几小口的馎饦汤而已。
“好吃,当真是好吃。和我在京城住处左近的文大娘的馎饦汤有的一拼。”王源抹着嘴道。
崔若瑂抿嘴一笑道:“瞧你这样子,倒像是三天没吃东西一般。”
王源笑道:“以前我们行军打仗的时候,有时候好几天吃不到一口热食。所以我每次能吃到热饭热汤,都要吃的干干净净,都觉的来之不易。去年一年,北方的百姓们挨冻受饿,很多人几天都无一粒米粮进口,经历过那情形的人,都知道食物的可贵呢。”
崔若瑂盯着自己手里的大半碗馎饦汤和没吃完的面饼道:“看来我这是太铺张浪费了。”
王源呵呵笑道:“我可不是怪罪你的意思,若因为有人挨饿便责怪天下饱食之人,那便是矫枉过正,太过严苛了。越是知道有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么生活在和平安宁富足之中的人便该珍惜眼前的一切,这便是我的态度。难道大伙儿都跟着挨冻受饿便是有良心么?那可不对。”
崔若瑂双眸发亮看着王源,轻声道:“你说的话真的很有道理,你好像读过好多书,懂的好多道理的样子。我都有些怀疑你是不是个小小的校尉了。”
王源哈哈笑道:“可莫要这么说,我会无地自容的。刚才那些话都是我家王大帅说的,我只是拿来一用罢了。”
崔若瑂沉吟道:“看来你们的王大帅真是个奇人。”
王源点头道:“是啊是啊,可惜生的太丑,矮个子黑皮肤还有两只大龅牙。大小姐见了他一定会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崔若瑂啐道:“瞎说八道,怎会如此?不过刚才听你那么一说,这馎饦汤和面饼也不能浪费了。但是我吃不下了。”
王源伸手过来道:“我吃了吧,我还有肚子。”
崔若瑂蹙眉道:“可是……”
“可是什么?我不嫌弃你。”王源一把抓过那半碗馎饦汤大口吃喝起来,将几只面饼也风卷残云的吃了个干净,拍拍肚子笑道:“这下好了,全进了肚子了,这可再无负担了。”
崔若瑂面色微红,见王源又要伸手擦嘴,忙取出一方白色丝巾递过去道:“用这个。”
王源摆手道:“不必了。”
崔若瑂将丝巾丢到王源脸上,径直翻身上马向前行去。王源愣了愣,将丝巾攥在手里凑在鼻子上嗅了嗅,那丝巾上的香味清雅淡薄,甚是好闻。带着崔若瑂身上固有的香味。王源不忍让这方丝巾粘上油污,伸出袖子擦了擦嘴,顺手将丝巾揣在怀里,翻身上马追着崔若瑂去了。
第九五零章 城防
两人两骑小跑着沿着大街往北走,不久后前方路上的百姓突然之间多了起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很多挑着担子,赶着牛车,背着箩筐的百姓们像是变戏法一般的填满了街道。街道上一下子嘈杂熙攘起来。
“城门开了,这是进城的乡下百姓们。每日清晨都有数万百姓进城,变卖菜蔬柴薪,还有的来城中码头当苦力挣钱养家。北城门如此,其他几处城门处也是如此。”崔若瑂低声向王源解释道。
王源微微点头,扬州城虽然繁华如梦,但这些梦都是在这些百姓的辛勤劳作之下建立的。在外人看来,住在扬州城宛如天堂一般,但这里的精彩和这些普通的市民和百姓们恐怕关系不大。说到底,这里是富贵人家的天堂,少数人的梦境罢了。
长街逐渐和运河靠拢,终于在北城入口之处,长街和运河的堤岸形成一体。运河茫茫如巨龙一般从城外钻入城中,将扬州城一分为二。运河河道上,一条条船只缓缓从河道中驶入城中,这些船上面堆满了货物和商品。它们有的直接停在河下的码头上,从船舱中钻出的船家招呼着岸上的民夫们搬运货物。有的则长驱直入进入扬州城中心地带的其余码头上卸货。
目睹这一切,王源终于明白扬州城鼎盛繁华的原因了。处于长江和运河交叉的要道,在这个水路交通远远比路上交通便捷的年代,地理位置的得天独厚足可早就一座城池的繁荣。南北通衢东西交汇的扬州城便拥有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从而成就了扬州城。
让王源赶到好奇的是,这些进城的船只之中有不少是船体巨大的大船,这些大船中有的高达两三丈高,长度也达十余丈。那么他们是如何驶入城中来的,却不知扬州北城墙是个什么样的格局。京城长安的城北景耀门也是永安渠穿城而过的格局,但那是在城门下方修建有供船只进出的涵洞。然而景耀门那么高大的一座城门,城门下的涵洞其实只能通行小船。高过五六尺的船只便只能在城外码头卸货。而这里,几丈高的大船都可以进来,这显然不可能是城墙上的涵洞通道,唯一的可能是,北城墙并没有闭合,开了一道供船只进出的豁口。如果是那样的格局的话,对于御敌而言,那可是大麻烦了。
带着这样的疑虑,王源和崔若瑂并骑抵达扬州北城门内。但见城门口熙熙攘攘的百姓们从城门中络绎不绝的涌入城中,守城的士兵们大声呵斥着维护着秩序。面对众多的人流的涌入,王源和崔若瑂只得下马步行。两人牵着马儿顺着街道的边缘往城墙靠近,不久后便抵达城门旁边上城的石阶处。
“干什么的?此处不准停留,快走快走。”一名守军士兵挥手喝道。
崔若瑂走上前去,递过去一张名帖,那士兵瞟了一眼,忙躬身行礼。
“原来是崔家大小姐,小人该死,小人没认出来。”
“我们要上城去瞧瞧,你们自便吧。”崔若瑂摆手道。
那士兵忙让开身子,崔若瑂转头对王源一笑道:“上城墙吧。”
王源笑道:“果然还是崔家的名头管用,否则我磨破嘴皮恐怕都上不去。”
崔若瑂笑道:“莫要拈酸,这世道就是这个样子,你怎么说也是无用。”
王源一笑不答,迈步沿着城墙石阶往城头行去。不久后,王源和崔若瑂两人便置身于城墙顶端了。王源默默的算了一下上城的步数以及目测了一下城墙的宽度,发现扬州城的城墙还算是高大坚固。城墙高度两丈多,城头的宽度也有丈许,这种城防比之大部分城池的城防要厚实的多。即便和当年自己拒守史思明十八万大军时所在的通州城相比,也是不逊多少的。
当初通州的城墙低矮的很,自己在剑南几年间发动了百姓们加固了不少,才达到两丈多的高度。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扬州城墙或许可堪防守之用,只需用沙袋略略的增高城垛,将薄弱处加固一番便可。
站在城墙上,王源放眼往城外看去,看到了昨夜自己和崔若瑂骑马而来的那条城外大道。城外的地势甚是低平,大运河从北边莽莽而来,河道开阔,水流平静。河面上白帆点点,数十条船只正缓缓的由远及近,从东首某处进入城中。
“这城墙和地势可能拒敌?”崔若瑂在旁低声问道。
王源道:“单以城墙而论,倒是还堪守御之用。但这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我担心的是这些船只是如何进城的,莫不是说河道之上没有城墙么?城墙有豁口不成?”
崔若瑂道:“你去瞧瞧不就明白了么?”
王源点头,两人沿着城墙往东而去,距离城门东边百步之外,那里正是运河进城的方位。当王源一眼看到此处的格局时,顿时脸上愁云顿生。
正如王源所担心的那样,此处的运河因为太过宽阔,所以无法在运河上方建造拱形涵洞或者桥梁以连接东西城墙。故而,城墙运河两岸便戛然而止。为了巡城方便,运河两侧的城墙顶端以绳索和木板搭建了连接在一起的类似悬桥的桥梁。但这仅仅是为了两侧城墙通行的方便,根本就不是城墙。难怪那些数丈高的大船可以轻松通行入城,因为他们根本无需考虑船体的高度,直接便从悬桥下方的河道进城了。城墙顶端的吊桥高达两丈余,一般的大型船只都可以轻松通行,根本就毫无障碍。
然而,这种格局在王源看来简直是一场灾难,有了这道运河上的巨大通道,扬州城其实便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叛军的船只可以畅通无阻的冲入城中。
王源眉头紧皱的走上了悬于半空之中连接运河东西两岸的悬桥桥头,晃悠悠的吊桥发出咯吱吱的声响。风一吹摇摇晃晃。桥上还有许多的破损之处,显然这吊桥多年没有加固,这上面慢说摆上防守的器械或檑木滚石之类的东西,便是全部站满了弓箭手怕是也会倒塌下去。
“你担心这里无法守御是么?”崔若瑂低声问道。
王源点头沉声道:“是啊,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本以为这里会有水闸之类的物事可以阻挡。然而现在才发现这里居然一无所有。我很纳闷,扬州城如此格局还要城门作甚?什么人都可以从水路直接进城的。”
崔若瑂道:“那也不是,扬州有一千水军,十几艘兵船便是专门封锁水面,盘查船只的。他们进城之前都要接受盘查呢。”
崔若瑂指着水面上的几艘挂着旗帜的船只道:“瞧见没,那便是兵船,他们负责盘查水面进城的船只,若无兵船允许,他们是不被允许驶入城中的。”
王源皱眉道:“那顶个屁用!”
崔若瑂皱眉不语,王源惊觉失言,忙道:“对不住,我不是冲你发火,我是心焦于目前的形势。这样的城防,想要挡住叛军恐怕是一句空谈。扬州城的守城兵力又不多,一旦被叛军攻入城内,那便一切都完了。”
崔若瑂低声安慰道:“应该还有防御的措施的,据我所知,扬州城官员对于河道入口的防御还有对策,只是我不太关心这个,也不清楚还有什么办法。你莫着急,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有办法的。再说我爷爷和沈太守他们也一定会想出应对之策的。”
王源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吧。若瑂小姐且在此等候,我去对面瞧瞧去。”
崔若瑂忙道:“这悬桥很危险,你不要上去。”
王源笑道:“不用担心,这还难不倒我。”
崔若瑂还待阻止,却见王源已踏上了晃晃悠悠的悬桥朝对面走去。崔若瑂紧张的透不过气来,她可不敢在这种晃动失修的悬桥上走动,只得站在西岸城墙上紧张的看着王源晃动的背影。风很大,王源的发髻在风中飞舞着,整个人都随着吊桥摆动着,像是走在悬空的绳索上一般。崔若瑂不敢再叫喊,生恐一不小心让王源分神了,害的他摔落下去。
直到此时,崔若瑂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王校尉竟然如此的关切。她也才忽然发现,原来这个王校尉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居然如此牵动自己的心。当王校尉眉头紧锁时,她崔若瑂的心里也同样感到了忧愁和焦虑。当王校尉说笑时,自己也感到心情愉快。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和这个人可只认识了几天时间而已,不知为何却有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
王源在悬桥上走走停停,观察着周围的地势和情形,检查着悬桥的坚固程度。越是如此,王源越是觉得这悬桥下方的河道是难以守御的,必须要采取措施,彻底的将此处航道堵塞的严严实实,否则这里必是突破口。
不知过了多久,呼呼的风声中似乎传来了喊叫之声。王源抬头循声看去,只见西侧的城墙上,崔若瑂正挥舞着手臂朝自己叫喊。远处的城楼方向,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大群人正朝城墙豁口之处快步走来。
王源忙从摇摇晃晃的悬桥上走回来,当他脚步踏上城墙的那一刻,崔若瑂轻拍胸口低声叫道:“谢天谢地。”
王源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崔若瑂指着后方走来的一群人道:“爷爷和沈太守他们来了。”
王源看向那迎面而来的一群人,他看见了在众人簇拥之下的银发银须的崔道远以及崔道远的三个儿子。还有一堆穿着官服的官员。每个人都毕恭毕敬的跟在崔道远身后,陪着笑脸说着话。
“爷爷,你们来啦。”崔若瑂快步上前见礼。
崔道远笑道:“丫头,怎么一大早便出来疯跑了?”
崔若瑂笑道:“王校尉心急,要来看城防。我怕他不认识路,便来给他当向导。”
崔元博沉声道:“简直胡闹,你便是任性。家里随便找个下人陪着不就成了?你却跟着乱跑。你娘亲一大早便派人去寻你说话,你却已经不在家中了。”
崔若瑂低了头轻声道:“爹爹莫生气,女儿知道错了。”
崔道远摆手道:“又训斥她作甚?若瑂做的也不是坏事,给王校尉带路,不也是为了扬州的拒敌之事么?”
崔元宝拱手躬身道:“父亲大人教训的是。”
崔道远点点头转向王源。王源上前拱手行礼。崔道远呵呵笑道:“王校尉,看来你也是个急性子。老夫准备了早茶想和你一起喝茶的,没想到你倒已经走了。害的老夫连早茶也没喝。”
王源笑道:“崔翁恕罪,在下实在是心急如焚,所以便先来一步了。本拟一会儿在州衙见面的,没想到崔翁亲自前来了。”
崔道远道:“当然要来城防处实地商议才好,否则岂非纸上谈兵么?王校尉,给你介绍一下,这一位便是扬州沈太守,你们还没照面吧。你前脚刚走,沈太守后脚便去我宅中了,正好便一起上城来了。”
王源看向站在崔道远身旁的那名身材略微发福的官员,那官员虽然微胖,但相貌清俊,美髯飘逸,倒也有些风度。
“沈太守,卑职有礼了。”
沈太守拱手还礼道:“王校尉有礼。听说王校尉是从神策军中而来?行了上千里路赶来送信的?这可辛苦了。”
王源笑道:“不辛苦,都是为了平叛大事。叛军气势汹汹扑向东南而来,故而我家王相国命我前来协同东南各地官员做好防御之事。”
沈太守抚须笑道:“王相国不派大军前来,只派了你王校尉一人前来,倒也有意思的紧。”
王源沉声道:“神策军正在剿灭攻击睢阳的令狐潮的六万叛军。王大帅说了,剿灭令狐潮后,神策军便将大举南下。此事我已同崔翁禀明了。”
沈太守淡淡道:“原来如此。”
王源从沈太守的言语中感觉到了一丝不满和不屑,这沈太守显然是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当然,站在他的角度,自己是个小小的神策军校尉,他也没必要看重自己。
但听崔道远沉声开口道:“王校尉,你一大早便来了,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扬州北城城防可作守御之用么?”
王源拱了拱手道:“崔翁,恕我直言,扬州城的城防格局出乎我的意料。昨晚我还信心满满,然而现在,我不得不说,扬州城的城防局势险恶无比了。”
“哦?你是这么想的?”崔道远皱眉问道。
王源指着不远处晃悠悠悬桥道:“在下没想到扬州北城城墙居然没有闭合,运河河道上也没有防御船只攻入的措施。叛军大军可是乘船而来的,这种局面他们可强攻入城。为此,我深感忧虑。”
崔道远抚须沉思不语。
沈太守突然发话道:“王校尉,你这话可不对,运河之上我们是有防守措施的。你是新来扬州,并不知我扬州防务之事。这般便妄下结论可不太妥当。”
王源讶异道:“哦?愿闻其详。”
沈太守似乎不屑于跟王源解释,转头对着崔道远拱手道:“崔翁,这运河虽然直通入城,但战时我们是有防御手段的。城墙下方我们安装有巨型闸门,平日并不动用闸门,只是派水军兵船游弋盘查,这也是为了方便商船进出的方便。但当此之时,两岸的大闸便可动用,封锁住整个河道了。”
崔道远笑道:“老夫早听元博说过,扬州沈太守为运河设计安装了一道巨型闸门,耗资巨大,气势恢宏,只是老夫久在江南,并未曾亲眼得见。今日正好开开眼界,瞧瞧那是个什么样的铜墙铁壁。”
沈太守躬身道:“崔翁见笑了。原来这件事崔别驾已经告知崔翁知晓了,那倒也不用下官多费唇舌了。这道大闸可不是下官一人的主意,那是我扬州官员共同想出来的办法,崔别驾也提了不少好的意见呢。”
“哦?是么?元博来扬州当别驾还不到两个月,这闸门他居然也出了主意?”崔道远淡淡的戳破了沈太守的马屁。
沈太守尴尬笑道:“并非元博兄在别驾任上的事。元博兄久居扬州,这几年我们也是多有交往的,关于此事自然也有所谈及。”
“原来如此。那么沈太守便让我们开开眼界吧,也让这位急性子的王校尉不至于那么着急。”崔道远微笑道。
“下官遵命!来人,传令水军魏将军,即刻启动大闸,关闭河道,从现在起,禁止所有船只进出扬州。”沈太守沉声下令道。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不久后,运河河面上立刻热闹了起来,十几艘扬州水军的船只迅速集结于河岸两侧。那些军船抛下粗大的缆绳在河岸一侧的城墙上拴住了几处环扣,不久后所有的船只一起朝河道中间拉拽用力,岸上也有百余名士兵发力推动。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之中,从城墙两侧竟然如抽风箱一般抽出一堵墙来。
沈太守得意的指点着,解释道:“崔翁,这便是封锁河道的大闸,平日被伪装成城墙的模样贴着城墙收回。要用时直接以人力和船只拉动,便可从下方的滑槽滑出来。城墙内外东西两侧各有一道,每一闸长逾二十丈。高一丈六尺。四道木闸拉出,中间以锁链绞环相扣,恰好形成两道内外大闸们。闸门内侧后后方有原木横撑,尽数固定之后,固若金汤。下官让人试过,以五丈船只满载土石快速冲撞闸门,闸门纹丝不动。有了这道闸门,还怕叛军从运河进城么?作战之时,上方的吊桥上,两侧的城墙上配备大量弓箭手,叛军船只若意图从此处突破,便可以弓箭大量杀伤之。看似是薄弱之处,却是敌军丧身之地。”
随着他的叙述,下边的四道闸门在船只的拉动下缓缓的合拢。索环扣上之后却是形成了两道高大的屏障,完全封锁住了河道。河水滔滔,从闸门下滚滚流过,但闸门和河水之间自由数寸高的缝隙,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的。不久后,水军兵马开始从船上的梯子攀上闸门顶端,开始用绞索将一根根的原木吊上去,横撑在两道闸门之间作为加固之用了。
“好气派,这般铁锁横江,叛军的船只便望尘莫及了。”崔元平抚须大声赞道。
沈太守和一干官员连连自谦,却神态傲然。这是他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封锁扬州运河河道,加强城防的手段。如此大手笔的精妙设计,在沈太守他们看来自以为是巧夺天工之举。今日又在崔道远和成千上万的军民面前展示出来,其得意之情可想而知。
崔道远的脸上却带着滑稽的表情,捻须看着下方忙碌的士兵们乒乒乓乓的安装着这道横跨运河东西的大闸门,忽然转头斜眼看着崔元博轻声道:“元博,这便是你在我面前吹嘘固若金汤的运河大闸么?你也参与其中了?”
崔元博还以为父亲是在赞许自己,躬身谦逊道:“是的,儿子确实参与了大闸的设计讨论。但主要还是沈太守他们的想法好,儿子其实没帮什么大忙。”
崔道远缓缓摇头,轻叹一声转向王源道:“王校尉,有了这道闸门,你觉得如何?”
王源面带苦笑,从这道闸门被拉出来时,王源便很是无语了。他之前还以为是什么鬼斧神工的大手笔,原来竟然是这么个东西。他实在很无奈,这位沈太守难道不知道这道巨大闸门的明显缺陷么?
“崔翁,恕我直言,这道闸门毫无作用。如此劳师动众搞出这么个闸门来,怕也只是能挡一挡偷偷进城的船只罢了。”王源沉声道。
“什么话?你这小校尉怎敢如此大言不惭?”
“莫以为你是王相国手下的神策军的校尉便自以为了不起。这道闸门固若金汤,耗费了巨大财力人力打造而成,竟被你说的如此不堪。”
“这校尉把自己当大将军了吧,说话忒也无礼。没上没下的。便是神策军又如何?难道神策军中任何一人都可以指手画脚的胡乱说话么?岂有此理。”
“……”
王源的一句话顿时引来一阵斥责,一干官员纷纷对王源横眉怒目。
第九五一章 备战
沈太守面露冷笑道:“嗬?诸位王校尉好大的口气,这道闸门在你眼中便如此不堪么?本官倒要请王校尉从水路攻进来瞧瞧。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王源咂嘴道:“沈太守打过仗么?”
沈太守冷笑道:“莫非王校尉以为,天下间只有你们神策军懂的打仗么?”
王源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但凡稍懂军事的都明白,这道闸门是起不了作用的。我承认这闸门确实设计的够精巧也够坚固也够宏大,破费了一番人力物力。但它却有着致命的弱点。闸门都是原木打造,那么请问,叛军以火攻之策,这闸门能挡得住么?”
“这个……”
沈太守有些发虚了,建造这道闸门的时候,他并非没有考虑过放火的问题。但闸门建造的初衷只是为了封锁河面,闭合河道,解决的只是扬州城基本的防务的缺陷而已。他那里会意识扬州会迎来大规模叛军的攻击。现在这道闸门的致命弱点却被这位王校尉一句话便点到了痛处,沈太守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应答了。
“叛军未必便会用火攻吧,叛军有那么厉害的计谋么?”官员中有人低声嘀咕道。
王源冷笑道:“到现在还有这种想法么?那可真是不应该了。有人始终带着傲慢之态看待安禄山的叛乱,总以为他们都是一群无能之辈。然而我大唐数月时间便两京沦落,北方大片城池落于敌手,连太上皇也被迫避难蜀地,难道这样的教训还不够么?这充分说明,叛军可并不是纸糊的。难道要等我大唐江山尽入叛军之手,大唐亡国了,才会收敛你们的傲慢和无知么?打仗便要将一切主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难道我们倒要抱着侥幸心理,寄希望于叛军不会用火攻之计么?那可真是拿扬州的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当草芥了。”
一干官员哑口无言,虽然个个都觉得,被一个小小的校尉这么当面训斥,有些不太对劲。但似乎没什么理由可以反驳的。
“说得好!”崔道远缓缓鼓起掌来:“这番话从一个校尉口中说出,老夫是又高兴又心酸。高兴的是,这些道理连一个小小校尉都懂,但我们大唐的上下官员就是不懂。沈太守,你建造这道闸门的时候恐怕便抱着侥幸的心理吧。老夫不信没人跟你说这闸门的缺陷之处。”
“是是是,子芳考虑不周,惭愧惭愧。”沈太守垂首道。
“你不是考虑不周,你造此闸门怕是另有隐情吧。”
沈子芳吓了一跳,忙低声道:“崔翁莫要说笑,子芳虽考虑不周,但造这道闸门也是为了扬州的防务,也是子芳和上下官员以及扬州百姓辛辛苦苦的绞尽脑汁的成果。子芳确实有些侥幸心理,我大唐升平日久,谁能想到会有面临数万大军攻城的一日。”
崔道远冷哼一声,摆手道:“你随老夫来,咱们僻静处说话。”
崔道远缓步走到远处的城垛旁,沈子芳和崔元博对视一眼,忙匆匆而去。其余人未得允许,只得站在原地等候。
“崔翁有何指教?”沈子芳来到崔道远身旁躬身道。
崔道远冷声道:“沈太守,老夫是照顾你的面子,所以这些话不能在那些人面前说,否则你这太守可就身败名裂了。关于这道闸门修建的过程,以及其中的一切勾当,你莫非真的以为老夫一无所知么?你和元博以及淮南道巡察使杜之成之间的那些勾当当真以为天衣无缝么?”
沈太守惊愕瞠目,汗如雨下,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崔元博。他怀疑崔元博将内情禀报了崔道远。崔元博也惊愕不已,忙摆手道:“沈太守,可不干我的事,我可是只字未吐。”
崔道远怒声骂道:“逆子,你还好意思说话。你连我都敢隐瞒,背地里跟这些地方官员干了多少的勾当,你当我不知么?”
崔元博忙道:“老爷子息怒,您莫要嚷嚷。这么多人在这里,您当真要嚷嚷的世人皆知么?”
崔道远啐了一口道:“你还要脸么?我崔家何时需要用这种手段来敛聚家财了?你们和官员们交往,老夫并不反对。但你们也做的过了分了。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的勾当。沆瀣一气,相互勾搭包庇,贪墨朝廷的款项。你以为我不知?我只是懒得说罢了。东南官员都糜烂成什么样子了,都在为自己考虑,哪一个考虑了朝廷?考虑了百姓?扬州府三年前便得了朝廷的五十万贯拨款,要你们在运河城墙之间修建石桥,建造铁闸,弥补扬州的防务缺陷,并且建造足够的船只交于扬州水军使用。你们把这五十万贯钱用到那里去了?就修了这道破闸门么?这闸门五万贯都不值。给了扬州水军十几条船,那船只从那里来的你当我不知道么?你们胆大包天,财迷心窍了。气死我了。”
崔元博那里敢再说话,若他清清白白倒也罢了,但实际上这件事正是他和沈太守之间的勾当。上面拨了五十万贯钱给扬州府,本拟是要在运河东西修建拱桥连接东西城墙,并建造铁闸,建造兵船交付扬州水军,将扬州城的防务缺陷尽数弥补的。然而沈子芳一向刻意的和崔家交往,和崔元博之间素有交情。钱款拨下来之后,沈子芳找到了崔元博跟他商议,愿意以高价购买崔家的十几条破旧的大船充作兵船。那十几艘破船价值不足五万贯,但沈太守作价二十万贯尽数收买。简单的翻新之后便以旧充新交付了扬州水军,崔元博转手之间便得了十五万贯的巨款。
这其实便是沈太守巴结崔元博的举动。这之后,沈子芳又将本该建成石桥铁闸的城防换成了这种木闸门。这木闸门造价不到四万贯,又有二十余万贯钱被截留了下来。沈子芳知道崔元博和淮南道巡察使杜之成之间素有勾连。为防事情败露,于是便请崔元博出面私底下给杜之成十万贯的好处,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欺瞒朝廷。就这样,天宝六年朝廷拨下来的专门对扬州城防和为长江运河的水军增强实力的五十万贯钱便只花了不到十万贯在正事上,剩下的四十余万贯被崔元博沈子芳已经淮南道巡察使杜之成三人瓜分的干干净净。所以这道木闸门倒不是沈子芳不知其缺陷,而是他根本就没考虑那么多,只为了捞钱所以糊弄出来的措施罢了。
此时此刻,崔道远将此事挑明出来,沈子芳和崔元博顿时手足无措,气氛尴尬之极。沈子芳脑子嗡嗡的,他不知道面对自己的会是怎样的结局。崔道远的倔强是人所共知的,这老爷子家法如山,而且脾气暴烈。即便是有崔元博参与其中,他也未必便会高抬贵手。
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之中,崔道远长叹一声沉声开口道:“沈子芳,你给老夫听好了。”
“是是,崔翁尽管吩咐,下官愧疚难当。”沈太守颤声道。
“你当真愧疚倒也好了。哎!但这件事也并非你一人之过,毕竟我崔家人也参与其中。若非他出面,拿老夫当挡箭牌,你也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我甚至怀疑这主意便是元博出的。”
“不不不,这不是世兄的主意,是卑职财迷心窍。元博兄是被卑职拉下水的。崔翁若要怪罪,便只处罚我一人便是。您放心,无论如何,这件事我都不会提崔家一个字。卑职一人做事一人当。”沈太守低声道。
“你以为你这么说老夫便对你感恩戴德么?事情牵扯我崔家又如何?元博做的不法之事,便是他坐牢砍头那又如何?你以为老夫会皱一下眉头么?那都是他自找的。”崔道远沉声喝道。
崔元博面色难堪,咂嘴不已。虽然他知道老爷子未必会这么干,但老爷子当着自己的面这么说,自己还是觉得尴尬不已。
沈子芳忙道:“不不不,卑职不是那个意思,卑职只是觉得要去承担罪责罢了。”
“儿子也愿意承担罪责。但求父亲大人莫要生气。”崔元博也道。
崔道远摆摆手道:“罢了,你们也莫在我面前做戏了。沈子芳,其实在老夫看来,若不是你们的行为影响了扬州此次防守叛军攻城的大事,老夫根本觉得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五十万贯钱罢了,那又算得了什么?然而因为你们的行为导致了扬州城防的巨大缺陷,导致扬州陷入危机之中,老夫便不得不戳穿你们。免得你们还装的若无其事,以为你们的勾当无人知晓。”
“是是是,崔翁教训的事,卑职该死,万死莫辞。”沈子芳垂首连连自责。
“罢了,你死了又有何用?现在可不是你要死要活的时候。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老夫在此撂下话来,只要这次你能全力守住扬州城,这件事老夫便当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事后我崔家会拿出五十万贯钱来替你堵这个窟窿。老夫也可以保证,这件事绝不会影响到你的仕途。”
沈子芳双目放光,大喜道:“真的么?崔翁,您可是我的救命大恩人,我沈子芳从今往后便是你崔家的奴婢,您要卑职做什么,卑职便做什么。”
“崔家可用不起你这个太守当奴婢。沈太守,咱们还是来谈谈正事的好。老夫知道,你在扬州任职十余年,扬州百姓还是对你颇为信任的。扬州是你的城池,这里你最熟悉,所以防守城池的事情还是要你去安排。这一次叛军大举南来,扬州城的存亡是比天还大的事情。不仅是干系扬州数十万军民的安危,也干系到江南之地千万百姓的安危。能在扬州阻挡叛军南下,那可是一件天大的功劳。若能达成目的,你沈子芳便是我大唐的功勋之臣了。希望你明白老夫的意思。抛弃一切杂念,全身心投入抗敌大计之中,其余的事情老夫会替你担当的。你可明白老夫之意么?”崔道远缓缓道。
沈太守好似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如何不知道崔道远的意思。崔道远之意是,只要自己协助他守住扬州,所有的事情都将一笔勾销。崔家一出面,那可没什么摆不平的,东南各地,哪一位官员不给崔家的面子。
而且据可靠消息,新皇即位后,已经对崔家示好。崔道远本人也已经被任命为江南道巡察使和杭州刺史,崔元博也是在两个月前被任命为扬州别驾的。这充分说明,他崔家将要再次入主朝廷,执掌大权了,这对自己而言可是个巨大的机会。而且崔元博曾经私下里透露过一个更为重大的秘密,那便是新皇有意纳崔家大小姐崔若瑂为妃子。这件事若是成了,崔家便是皇亲国戚,执掌朝政大权指日可待了。
“崔翁,您如此照顾栽培卑职,卑职再不尽心竭力,那还是人么?您放心,扬州城自卑职而下,全部听崔翁调遣,如何守城,崔翁但发话便是。要人要物,全力供给。”沈子芳拍着胸脯道。
崔道远微微点头,他其实对沈子芳并无兴师问罪之意,今日点出那件事,其实便是要沈子芳对自己死心塌地。崔家虽然是豪族大家,但沈子芳这一类人毕竟是朝廷官员,扬州城也不再自己所属的江南道所辖。要想在扬州挡住叛军,不让叛军去祸害江南道的众多城池,便只能仰仗沈子芳的合作。江南之地才是崔家的根基所在,崔道远绝不愿意战火烧到江南的土地上。
崔道远和沈子芳崔元博等人缓步而回,王源上前拱手道:“几位可商议出了御敌之策了?”
沈子芳嗫嚅不答,崔道远微笑道:“王校尉,老夫想听听你的看法。你出身神策军中,跟随王相国经历过多次实战。我们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没有你的作战经验强。东南之地已经百年未历战火,老夫想,你的意见应该是最实用中肯的。”
王源点头道:“在下其实也没什么妙策,目前看来,扬州城防的缺陷之处是很明显的,便是这河道之上如何封锁的问题。木闸门是肯定不成的,需的另想办法。而如今时间紧迫,叛军恐在两日内便将抵达,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出特别之策。我想目前唯一能用的办法恐怕还是要用最简捷快速的办法。”
“何为简捷快速之法?”崔道远抚须道。
王源道:“还是以沉船堵塞之计。”
“运河河道宽逾三十余丈,且此处河道水深达十丈余,如何堵塞?那要多少艘大船才成?”沈子芳皱眉道。
王源道:“目前只能调动所有的船只来堵塞住城墙缺口了。民船官船一律征调过来,一条船不成便两条,两条不够便十条二十条。大船不够便以小船用锁链链接成大船。船上多堆土石沙包,必须将进城河道堵塞住,堵得越严实越好,不能给叛军大船冲进城中的机会。”
“这……怕是不妥吧。征调民船,岂非要引起百姓的抗议?再说一旦全城所有船只都被用来堵塞河道,便没有退路了。”沈子芳沉吟道。
崔道远哼了一声道:“退路?这时候还想什么退路?道理老夫没跟你说明白么?为了守住扬州,付出怎样的代价也值得。况且扬州的百姓也未必便没有这个觉悟。城一破家都没了,要船何用?若瑂丫头,我崔家在扬州有多少艘船?”
崔若瑂快速的想了想道:“爷爷,大小船应该有十二条。”
崔道远道:“全部用上,全部沉入河道之中堵塞河道。”
崔若瑂眉也不皱脆声道:“好,我这便去叫他们把船都开来。”
沈子芳见状也沉吟道:“崔翁,那这样的话,下官便命人即刻去征集民船。民船虽然大船不多,但十几条总是有的,那些太小的船只便没什么用处了。”
王源插话道:“沈太守,官船也要征用。河下那十几艘兵船也全部用上。”
沈子芳道:“那怎么可以?那样一来,水军岂非无船迎敌?”
王源皱眉道:“沈太守,扬州这几千水军十几艘船如何迎敌?莫非沈太守还有意同七八万叛军来一场水战不成?守住扬州的唯一办法便是依据城墙守御。”
沈子芳看了一眼崔道远,点头道:“好吧。本官这便下令。”
王源提醒道:“沈太守,你也该发布叛军将至的消息了。在下见城中百姓大部分似乎都不知道形势之严峻,沈太守该发布告示,且征集大量青壮百姓协助守城。别的不说,一会儿这些船只上搬运土石沙包便需要大量的人力。另外,城中的所有士兵也要集结待命,箭支土石,守城器械也需要立刻搬运上城。”
崔道远呵呵笑道:“看得出来,王校尉确实是身经百战,处变不惊。这样吧,此次守城事务由你来全权指挥如何?包括老夫在内的所有人都给你当后勤调度,你说怎么办我们便怎么办。”
王源忙道:“在下岂敢。”
崔道远摆手道:“这时候了,还推辞什么?除非你也没什么信心。”
王源想了想道:“罢了,在下最怕人激将,我当然是有信心的,只是怕我一个小小校尉又是新来乍到的便指手画脚的,惹人不快。”
崔道远呵呵笑道:“老夫都甘愿受你驱遣,你还怕什么?我相信在场诸位都不会有异议的。诸位觉得如何?”
城上大小官员只能点头应和。沈子芳张了张口,但却没说出话来。被一个小小校尉指导着办事,沈子芳是不开心的,但想起崔道远的话来,他便也只能忍气吞声了。况且自己确实有些迷茫,不知从何处下手。既然如此,又何必去争辩什么。这样一来,城破了自己也有回旋的余地。
王源当仁不让的成为了调度扬州防御之事的总指挥官,对于守城事宜,王源自然是轻车熟路。午前时分,城中水陆兵士共计一万余兵马尽数集结。王源指派了几名将领各自率队各带一队兵马,开始加固城墙垛口,搬运檑木巨石以及床弩.弓箭等守城物资上城墙。士兵们有了人指导,便不再乱成一锅粥,几名扬州城的将领一开始是不服气的,但看到王源的命令条理分明面面俱到,便也收了对这校尉的轻视之心。再加上面临着叛军攻城的巨大压力,大家也没心思在一些琐事上计较了。
到了午后,整个扬州城中的百姓已经全部知晓了叛军将要攻击扬州的消息。恐慌是一定的,当即便有不少百姓和商贾富户开始打点细软打算从南门乘船逃往江南。然而扬州城的大船几乎全部被官兵征收。剩下的小船也不足以让他们抵挡长江的风浪,所以这些人只得无奈返回。但大多数扬州的百姓却选择了响应官府的号召,为守城出一份力。
扬州虽处东南,升平日久。但这里的百姓们却并非外人所想的那般孱弱和怯懦。地处南北交界之所,自古以来便战事不断,遗留下的民风也颇为彪悍。虽然在大唐百年繁盛之中,这种彪悍的民风泯灭了不少,但却绝不似外人认为的那般贪图享受胆小怯懦。这一点从沈子芳发布告示,征集青壮百姓协守扬州之后的反应便可得知。短短几个时辰,城中青壮百姓响应号召者达五六千之众。这些青壮百姓们握着自家的刀叉棍棒等物聚集于北城广场上,誓为保护扬州城的安宁出一份力。
王源见此情景大为赞叹。百姓们其实很简单,他们的行为并不是为了维护某一方的势力,而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安宁生活。说白了,百姓们只想要安定幸福的生活,谁要是打破他们的这种生活,他们便会与之为敌。所谓民心所向,其实便是看谁能关心百姓的疾苦,看谁能让百姓过上安稳饱暖的生活罢了。安禄山的叛军最大的失误之处便是对百姓太过严苛。叛军祸害百姓的恶行已经传遍天下,没有人愿意让叛军占领城池,遭受他们的奴役,所以积极参与奋起抗争也是可以理解的。
第九五三章 家族
“二哥,你这马后炮有什么用?看出来你怎么不说?”崔元戎晒道。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崔元平皱眉道:“只是怀疑罢了,又没有什么证据,如何说出来?”
“你们两个瞎闹什么。”崔元博喝道。崔元戎和崔元平互相瞪了一眼停止了拌嘴。
“他真是王源的话,若瑂难道不知他身份?难道说若瑂也在替他遮掩?”崔元博皱眉道。
“大小姐一定不知道他的身份,这事儿只有楚州的几名官员知道,其余人都不知晓。王源既要隐瞒身份,也不会告诉大小姐真相的。邦彦也不敢轻易和大小姐见面,免得被人知道邦彦和崔家的关系。这一点元博兄可不要冤枉大小姐。她也一定被蒙在鼓里。”陈邦彦道。
“就是,若瑂若是知道他的身份,怎会不告诉我们?你这当爹的难道还信不过自己的女儿么?”崔元平笑道。
崔元博皱眉道:“我可不是信不过若瑂,只是,我心里觉得不太踏实。瞧若瑂的样子,好像对王源颇有好感,我有些担心罢了。”
“老爷子,您怎么没有表示啊,这王校尉是王源啊,当今相国王源呢。神策军的统率王源呢。您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崔元戎对着崔道远沉声道。
众人这才意识到道现在为止老爷子似乎对这个消息没有做任何的评价,依旧在慢丝条理的喝着茶,按理说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会让老爷子震惊才是。
崔道远将茶盅慢慢的摆放在小几上,取过小几上的一方布帕擦了擦嘴,抬眼扫视了面前几张惊惶兴奋的眼神,缓缓开口道:“有什么好说的?王校尉成了王相国,这事儿有那么奇怪么?”
“不是,老爷子,您这是什么意思?”陈邦彦崔元博等人都哭笑不得。
崔道远摆手制止了众人的话头,沉声道:“老柳,告诉他们昨晚你对我说的话吧。”
身后的柳潭躬身道:“遵命。”说罢缓缓走到崔道远身侧,沉声道:“三位公子,陈太守,这个王校尉的身份,其实昨天晚上家主便已经知晓了。”
“啊?老爷子早就知道了?”
“这……这怎么可能?”
“老爷子,您怎么知道的?”
几人七嘴八舌惊讶无比。
柳潭微笑道:“容我把话说完,昨晚大小姐和那位王校尉抵达府里之时,老朽在前厅试探了他几句。他虽然回答的没有什么破绽,但老朽还是从他身上发现了不少疑点。疑点之一,便是他身上佩戴的那柄剑。老朽是爱剑之人,对于天下名剑了若指掌。老朽一眼便看出了那王校尉腰间悬着的那柄剑是破军剑。破军剑可是天下十大名.器之一,据老朽所知,这柄剑可是在京城皇宫之中收藏着的。当年这柄剑在一名隐士手中,我大唐立国之后,此隐士将之献给了太宗皇帝。自此以后,此剑便一直在长安皇宫之中保存着。”
崔元博皱眉道:“你便是根据这一点知道这个王校尉是王源的?”
柳潭道:“老朽可不敢肯定,但这柄名.器居然挂在一个小小的校尉身上,这未免也太让人觉得奇怪了些。此外另外一个疑点便是,这王校尉的坐骑是踏雪乌骓马。那也是极为名贵的马匹。一个小小的校尉,骑着名贵的马匹,腰间挂着的是破军剑,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陈邦彦道:“是呢,他骑的那匹马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甚是名贵。我在清江县见到了那匹马,甚是神骏。”
“可是,距此也不能判断王校尉便是王源啊,只能说明他身份存疑罢了。”崔元戎道。
柳潭点头道:“是的,这些自然不能证明他的身份。老朽还和他闲聊了几句,他的口音是京城口音,虽然他说是京城陷落时逃往剑南参加的剑南军,但这显然也是一个疑点之处。昨晚那我那王校尉来书房见了家主之后,我便将心中的疑点都告知了家主。没想到家主一言便点名了这个人很可能便是当今相国王源。因为家主知道那柄破军剑最后落在了什么人的手里。数年前,当时的陛下,便是如今的太上皇将此剑赏赐给了一个人,要他拿着这柄剑去教训吐蕃人的挑衅行为。而这个人便是当时还是剑南节度使的王源。据此,王源的身份便基本确定了下来。老朽也是听了家主这番话才知道破军剑现在落到了王源的手里。”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凭着这柄剑的下落,王源的身份便在抵达扬州的当晚被洞悉了。
“为了进一步证实他的身份,昨晚老朽曾试图进入客房查看他的腰牌。可是这个人很是谨慎,他将腰牌和宝剑压在枕下睡觉,老朽不想惊动他,便放弃了冒险。但这柄剑既然落在他的手里,那么基本上他的身份便无所遁形了,因为那是太上皇御赐的宝剑,王源是绝无可能将宝剑转增他人的。这便是事情的全部。”柳潭沉声说完,拱了拱手,躬身退回崔道远身侧。
“崔翁当真是眼光老辣,看来我这一趟却是多此一举了,崔翁早就看穿了王源的底细。”陈邦彦挑指赞道。
崔道远缓缓开口道:“是老柳眼光好,他看出了破绽,否则老夫怕也是蒙在鼓里。不过昨晚见他之时,老夫便觉得不太对劲了,当今世上有那个校尉见到老夫还谈笑自若的?见了老夫不打哆嗦的,只能说若非是初生牛犊不知世务,那便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了。王源虽然隐藏的很好,但他身上那种久居高位的气势却是掩藏不住了。”
“是啊是啊,老爷子高明,儿子们都被这厮给蒙在鼓里了。惭愧惭愧。”崔元博道。
崔元平不服气的道:“我可是看出来他不对劲。”
崔元博皱眉道:“二弟,你又来了。”
崔元平翻个白眼闭了嘴。
崔道远呵呵笑道:“你们可以回忆一下昨晚会面的细节,他称自己叫做王方。方圆方圆,天方地圆,呵呵,跟我们打起哑谜来了。打量着我崔家没人能识破他的身份么?未免小瞧了咱们了。”
众人再次恍然,想想昨晚那王校尉确实自称名叫王方的,现在联系起来,王方不就是王源么?不就是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个谜语给大伙儿猜么?这厮可跳脱的很。
“邦彦,辛苦你赶了几百里路来告诉我们这个秘密。你这趟可不是多此一举。之前的一切都是猜测,即便老夫有九成九的肯定他是王源,但也有那么一点点的谬误。你今日一来,便坐实了他的身份了。王校尉便是王相国,便也再无怀疑了。所以你来的很是时候。既然你和王源照过面,那么我也不好留你在这里,我希望你最好连夜出城回去带着楚州百姓过江安顿。一定不能引发混乱。若有什么需求,大可去向正在江宁府的我的二弟去请求,他会帮你的。”崔道远微笑道。
陈邦彦知道自己该离开了,起身来躬身行礼道:“邦彦知道了,崔翁保重,邦彦这便告辞了。几位公子,柳师傅保重。”
崔元博等人起身来拱手相送,陈邦彦躬身后退,到门口时转身急匆匆的去了。
陈邦彦离去后,书房中忽然静了下来,崔家父子都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案头的烛火跳跃闪动,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微的炸裂声。柳潭快步上前伸出手指在火中快速的捻动开花的灯芯,将灯芯摘去一小截之后,烛火迅速的恢复了稳定而明亮的状态。
“关于这件事,你们都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崔道远靠在椅背上,双目半闭,手指轻轻的在扶手上敲打着,发出单调的啪啪之声。
“老爷子,这还不好办么?这个王源自己送上门来了。这叫做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闯进来。这个是个出手除掉他的好机会。趁着他孤身一人,咱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他。”崔元平沉声道。
“二哥说的对,这正是个好机会。咱们可以趁着这个绝好的机会,替陛下除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然则陛下必龙颜大悦,对我崔家也一定感恩戴德。老爷子,这个机会不能错过啊。”崔元戎也低声附和道。
崔道远面沉如水,不置可否。半晌后看着崔元博道:“元博,你是怎么想的?”
崔元博沉吟道:“父亲大人,元博倒觉得应该斟酌斟酌再做决定。若贸然动手,未必对我崔家有好处。”
“兄长,你这话我可听不懂了。如今新皇即位,摆明了要我崔家出山,对我崔家极为倚重。那两道新皇的秘旨你难道不知道么?陛下打破禁忌,任命老爷子为江南道巡察使兼杭州刺史,并且要和我崔家联姻,这正是我崔家回归朝堂的最佳机会。这个时候我们若是能替陛下除了这眼中钉肉中刺的话,陛下对我崔家岂不是感恩戴德?将来若瑂再入宫为贵妃,我崔家便是皇亲国戚,大哥你便是国丈了。我崔家从此尊荣无限,谁人能比?你怎么还说和于我崔家没好处?”崔元平立刻出言反驳道。
崔元博道:“二弟,理是这么个理。我崔家一直被迫立足东南之地,回归朝堂,重新成为大唐第一豪族也是祖上的愿望。谁愿意在这东南之地当行商之贾。虽然钱财如山,但我崔家看重的可不是钱财,而是地位呢。这种商贾之家的地位便是对我崔家的侮辱。但是,事情是否就是咱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呢?杀王源或者可行,但这之后如何善后,形势是否又会如我们所愿的那般发展呢?这当然需要好好的斟酌一番。”
“阿兄,你怎地如此优柔,这么好的机会怎能打退堂鼓?老爷子,您说是不是?阿兄他想的太多了。您评评理。”崔元平叫道。
崔道远缓缓开口道:“元平,这件事上,我恐怕要站在元博这一边了。事情并非是你和元戎想的那么简单。咱们确实需要斟酌斟酌。”
崔元平和崔元戎都发愣道:“老爷子难道也不赞成对王源下手?眼睁睁看着这个让新皇对我崔家倚重的机会错过?”
崔道远叹道:“到底是不是个机会还两说,搞不好是个火坑也未可知。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杀王源的机会,那老夫问你们,他的十万神策军将要南下,王源死了,神策军会怎样?若是知道王源死在我崔家手里,我崔家上上下下几百口,还能有一个活着么?”
崔元平吸了口凉气无言以对,崔元戎却皱眉道:“老爷子,王源是乔装身份而来,并没有表明他的真实身份。这便给了我们最好的借口。他若死了,不过是死了一名小小的校尉罢了,我崔家只管装糊涂便是。再说咱们又不是正大光明的杀他,叛军攻城之际,趁着混乱的时候命人用冷箭将他射杀,事后推在叛军头上便是。只要做的毫无痕迹,神策军又能如何?他们也不能怪我们保护不力,因为我们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啊,难道一个小小的神策军校尉,我们也要对他的人身安全负责么?”
“对对对,一推干净便是,他们也抓不到把柄。我也是这个意思。”崔元平道。
崔道远叹息一声道:“你们啊,太想当然了。我来问你们,这王源为何要乔装身份来到扬州?这个问题你们考虑过么?他大可正大光明的以相国的身份前来,却为何要乔装一个小小校尉的身份?”
“这个……我们倒是没有想过,或者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过过当普通校尉的瘾头,就像老爷子喜欢穿着普通老头的衣衫在杭州的街头闲逛一般,或许只是一种乐趣罢了。”崔元平道。
“胡说八道。你这个理由太牵强了。王源是什么人?他从一名普通坊丁一路到今天的位置,其间经历了多少风雨磨难,怎会如此的随意?你们也不想想,那王源先是和李适之交好,后依附于杨国忠。李林甫王珙杨慎矜他们谁不想置他于死地?但是最终如何?李适之死于非命,杨国忠死于非命,李林甫王珙杨慎矜他们谁有好下场?只有这个王源在几大势力之间游刃有余,而且一飞冲天。你若是小瞧这个王源,那便是瞎了眼。这个人绝不是我们能够掉以轻心的对待的。”崔道远斥道。
崔元平被训斥的面上无光,但还是忍不住回嘴道:“老爷子把这个王源吹上天了,那您说他乔装的目的何在?儿子也跟着长长见识。”
崔道远冷哼一声道:“据我推测,王源此举必是对我崔家怀有戒心了。新皇下旨拉拢我崔家,要我们为他募集兵马北上的消息或许王源早已知晓。王源既和新皇之间有过节,而我崔家现在帮着新皇办事,在他看来,我崔家便是他的敌人了。所以他一定早就抱着戒备之心,故而隐藏自己的身份,便是为了防止我崔家对他下手。”
崔元博等人微微点头,崔道远这个假设是完全说得通的,虽然新皇给崔家送来的两道密旨无人知晓,但崔道远突然被任命为江南道主官的事情是无法保密的。这件事在东南各州府其实也引起了不少的猜测,几家大族也派人来探问了好几回。
“可是老爷子,难道便因为他有所防备,我们便白白错过这个机会么?这件事若是成了,岂非替陛下除却了最大的威胁,那可是通天大功一件啊。”崔元平不死心的道。
崔道远沉声道:“你们给我听好了,有些道理你们至今还没想明白,今日借此机会,我便给你们三个好好的说一说。将来我死了,崔家的门户要靠着你们撑起来的,到那时你们可别像是没头苍蝇一般的乱撞。你们自己闯了祸,死了也就罢了。若是连累全族上下数百口人,直系旁系的崔家老小都跟们倒霉,那你们便是千古的罪人。九泉之下也无颜来见我和崔家历代祖先。”
“父亲大人,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了。什么死不死,祸不祸的。”崔元博忙咂嘴道。
“好好听着。今日我之言,你们都给我牢牢记住。”崔道远斥道。
“是是是,您莫发怒,我们都听着呢。”崔元博兄弟三人忙俯首帖耳,生恐老爷子发威。老爷子发起火来,别看他们兄弟三人已经都四十多岁了,照样会被老爷子用拐杖劈头盖脸的像是小时候那般的暴打,可一点也不会给面子。
崔道远这才面色稍霁,缓缓开口道:“你们兄弟三个恐怕都以为这次李瑁突然对我崔家示好是一件大好事吧。我来告诉你们,你们可莫要想的太简单了。这当中的内情你们又知道多少?李瑁是如何登基为帝的?为何事前朝廷没有任何的旨意?按照正常程序,李瑁该被先立为太子,然后才能登基。然而事实如何?李瑁直接跑到了灵州,然后便突然宣布登基了。而在成都的陛下却在其登基之后宣布退位,这当中发生了什么?”
“父亲大人是说,新皇的登基名不正言不顺么?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太上皇会宣布退位,不是应该下旨斥责,并讨伐他这种叛父自立的行为么?”崔元博皱眉道。
崔道远摆手道:“我不想费脑筋去想这当中的猫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李瑁这个皇位来的有些不明不白。虽然对我崔家和江南几大家族而言,不管李家谁登基,只要对我们的利益没有太大的妨害,我们也不会去干涉他们李家的事。但你们要明白,李瑁的皇位如果来的不明不白,我几大家族若是不分青红皂白便支持李瑁,恐怕会召来无妄之灾。”
顿了顿,崔道远续道:“现在的局面是,诸位皇子都保持沉默。李瑁虽登基为帝,但长安城中却只有他一人。包括太上皇和诸位皇子却都呆在成都,局势平静的有些奇怪。越是这般平静,便越是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大唐还从未有过新皇登基的如此仓促,却又如此平静的事情。所以还是那句话,我们现在可不能轻易的表态支持谁反对谁,否则我崔家便处于不利的位置,要审时度势,见机行事。”
“可是……新皇的两道密旨,老爷子不是都接受了么?您不也赴任了江南道巡察使和杭州刺史之职了么?您不也积极的开始募集兵马,按照圣旨行事了么?还有,您不也打算找个机会跟若瑂丫头说一说新皇有意和我崔家联姻的事了么?”崔元平低声问道。
“不错,我确实接了旨,也赴任了李瑁授命的官职。但那又如何?这并不表示我便要完全按照李瑁的圣旨去做。难道你们要我拒绝圣旨的任命抗旨不成?至于招兵买马之事,我可不是要带着募集的兵马北上,我是防止叛军侵占东南罢了。之前我没有理由,现在圣旨来了,我自然可以正大光明的这么干。况且我崔家若要招兵买马,数月之内恐便可募集十万大军,然而两个多月我才募集了一万人,难道你们看不出我这是故意拖延时间么?至于联姻的事情,那也要看形势的发展。老夫之所以让你们不要提及此事,不要让若瑂知道此事,便是想让此事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老爷子,您这么拖延,新皇迟早会明白过来,到那时岂非惹恼了他么?这会对我崔家不利的。”崔元平道。
“对我崔家不利?那也要看他有没有本事坐稳皇位再说。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李瑁之所以想起我们崔家,那是因为他觉察到了他的皇位并不稳固,意图借助我们的力量替他坐稳皇位。他要跟我崔家联姻,无非是给我们一个定心丸,像我们传达他将对我崔家施于恩惠的意图。你们几个便立刻以为捡到了金疙瘩,高兴的了不得,殊不知他李瑁不过是此刻需要利用我崔氏罢了。”崔道远冷声道。
“可是这对我们崔家也是一次复兴的机会啊,他利用咱们,咱们正好顺着这机会回归朝堂。难道这不也是祖宗们一直想着的要振兴家族的契机么?”崔元平再道。
“复兴家族当然是我崔家历代先人的期望,但也要看如何复兴,机会是否是机会。他李家对我们五姓七族干的那些事,你们不知道,但我可是亲身经历了的。武帝当政时,那时我还年轻的很,我的父亲你们的祖父尚未西归。武帝下令我五姓七族所有人都必须离开长安,所有人都被夺去官职,统统把我们赶到南方。虽然给了我们经营盐铁粮米之权,但那是对我崔氏和其他几家大族何其大的侮辱。我崔氏发源于春秋之时,先祖之辈能人贤者无数,哪一代不涌现无数的立足庙堂之上受天下人尊敬的贤达能臣?到了武帝一朝,居然全部被罢官赶往东南,不得不成为商贾之家。这是何等的屈辱?”
崔道远回忆着往事,心中兀自愤愤不平,枯瘦的手指紧紧的抓着扶手,指甲在红木扶手上刮擦出白色的痕迹来。
第九五四章 就绪
“你们尚未出生,不知那时的情形。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当时我崔氏举族南下,抛乡弃土,何其悲戚?我崔氏一门十几位叔伯,便是因为不堪此辱,选择了以死抗争。数日之内,家中丧者十几人,连寿材都无法备齐。那情形你们如何能想象的到?可即便如此,武帝无动于衷,无视我崔氏对大唐之功,在规定时间内催着我们南下。这便是他们李家对我们崔家干的好事。你们的祖父南渡之后,每想起此事都涕泪如雨,他老人家时常告诫我,要我看清楚李家的真面目。时至今日,他李家又要我崔家替他们卖命,但将来又会对我们怎样?无人知晓。我对他们怀有深深的戒心,所以对于李瑁的旨意,我绝不可能喜出望外,更不可能趋之若鹜。”崔道远一字一句的道。
这段家族的历史,崔元博等人并非没有耳闻。但只言片语的从家中其他长辈口中听到过一些,而且崔氏南迁时他们还未出生,也难以感同身受。但此刻听到父亲亲口讲述那段故事,看着崔道远痛苦的表情,他们才算是真正理解到了一些那时候形势的险恶和绝望。
“老爷子的意思是,我们崔家要对新皇的旨意阳奉阴违了?”崔元戎道。
崔道远摇头道:“我崔家可以表面上答应,但却不要做出违背圣旨的事情。不是阳奉阴违,而是不奉不为,静待局势明朗。”
“连王源这样的被认为将来要祸乱天下之人,我们也不能动手?”崔元平道。
崔道远冷声道:“不能。王源是否有谋逆之心,谁能知晓?起码目前决不能招惹他。这王源并无劣行,实际上没有他,大唐朝不可能支撑道今日。应该说他对大唐的功劳无人能比。至于说他有谋逆之心,这件事可没什么依据,老夫看来,不过是王源此人太过强势,手中兵马太过强大,所以招人忌惮罢了。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李家忌惮的是他们的睡榻之畔有一个巨大的威胁,所以想除了这个心头之结罢了。但他们有本事便自己除了王源,我崔家何必趟这趟浑水?我崔家要保持中立,现在我们谁也不得罪,谁也不相帮。王源或许是个有野心的人,但李瑁又能好到那里去?利用了我崔家之后,谁能保证他李家会不会像以前那般对待我崔家。须知,我崔家壮大,可也是他们李家眼中的威胁呢。”
崔元博沉声道:“父亲大人所言极是,我们大可不必趟这趟浑水。我们该静待形势发展,形势明朗之后,我们再出手也不迟。反正无论是李家兄弟之间的夺位之争,还是这王源将来有谋逆之举,我们江南几大家族总是能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只要一出手,必将扭转局面。那时我们才占据绝对主动。”
“元博说的好,元博你终于开窍了,老夫甚是欣慰。元平元戎,你们要多向你们的兄长学一学,虽然他在小事上有些犯糊涂,但大事上可是一点也不糊涂。今日我说的话你们都要记住,都不许胡来。特别是在目前这种情形下,叛军不日便抵扬州,再不济这王源也是来替我们守扬州,保卫我江南几大家族的根基和产业的。就冲这一点,我们也不能对他动手。”崔道远抚须沉声道。
“扬州能守得住么?我不信他王源有这样的本事。老爷子对他未免抱着太大的信心了。”崔元平嘀咕道。
“闭嘴,你以为老夫把防守扬州之事交给王源是心血来潮么?我知道他的身份后当即便决定让他全权负责扬州的守城事宜,那可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是百战百胜的王源。无论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但他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我想不出扬州城还有谁能比他更有资格负责守城之事。老夫都自忖不能,更别说你们几个了。”崔道远喝道。
“好吧好吧,老爷子怎么说都是对的,我们不说话了成么?”崔元戎咂嘴道。
“青石碾子,怎么说都说不通你们,我也没精力跟你们费口舌,但你们给我记住一点,目前情形下谁也不许轻举妄动,否则瞧我饶不得饶得了你们。罢了,都回去歇息吧,我也累了。”崔道远重重往椅背上一靠,疲倦的摆手道。
崔元博等人只得起身来行礼告辞,退出书房。崔元博正走到门口,忽听崔道远开口道:“元博,你留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崔元博忙转身回来,恭敬的站在崔道远面前行礼道:“父亲大人有何吩咐?”
崔道远沉吟半晌道:“若瑂丫头今天一天都等在城门下,还给王源送了好几次饭,晚间也一直等着王源一起回府。这事儿有些不对劲啊。莫不是她真的喜欢上了这个王源?”
崔元博忙道:“有这等事?儿子倒不知晓。”
崔道远叹道:“你这个当爹的,也不知道成天在闹腾些什么?自己的女儿心里想什么,你怕是什么都不知道。成天就跟着那些官员们鬼混,成天泡在扬州城的烟花柳巷之中花天酒地。”
崔元博红着脸道:“儿子……儿子知错了。”
崔道远皱眉道:“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我还能为这些事教训你么?但你也莫要过分了,心思也要用到家族事务上,否则哪一天我一蹬腿走了,崔家上下几百口的一切事务都要压在你的肩上,到那时你如何决断?若你处置不周,毁了我崔家的将来,岂非要我死不瞑目?时局迷乱,将来的天下还不知如何动荡,要掌住崔家这条大船,那可不是靠着吃花酒听曲儿便能学会的。”
“父亲大人,儿子明白了,儿子一定痛改前非。”崔元博额头冒汗,连声赔罪。
“罢了,这些话我知道你不爱听,我也不多说了。但眼下这件事你必须要办。若瑂丫头若是真的跟这个王源不明不白,那可不是件好事。虽然我未必会答应李瑁让若瑂成为他的妃子,但也也不能让若瑂丫头闹出什么笑话来。王源这个人心计很深,若是被他给污了若媚丫头的清白,这事儿传出去可不仅是我崔家名声受损那么简单,传到李瑁耳中,那便是欺君之行。你要明白这其中的过节。”
崔元博一惊道:“儿子明白了,儿子这便去责斥若瑂,禁止她跟着王源接触。这王源,儿子也打算让他搬出府去,安排到北城左近的烟云阁去住,您老人家以为如何?”
“也好。让他搬出去也好。不过你要好好的跟若瑂说,不要说得太露骨,只需点到为止。若瑂丫头聪明的很,她会明白我们的意思的。”崔道远轻声道。
……
次日天蒙蒙亮,王源便去了北城门上率领扬州军民准备守城事宜。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且物资和人力极其有限,这给了王源极大的挑战。王源这几年也是大手大脚惯了,统帅之下的神策军几乎要什么有什么,兵器盔甲守城攻城的器械都是一等一的,数量也庞大的很。
当初守通州时,虽然兵马比史思明的少,强力守城器械可绝对不少。不仅有床弩伏远弩等可在城头架设的守城器械,而且还有数目众多的神威炮在城中架设,在阻挡叛军攻城上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更别说还有数百头可以冲锋陷阵出城屠杀的象骑兵了。
就算没有这些攻城器械,神策军手中的武器盔甲也是一等一的。别的不说,光说守城必备的弓弩。神策军守军人人装备弓箭,强弩和强弓更是有数万只,守城之时,在两百步范围内,强弩强弓均可射击。进入更近的距离,更是可以全军射箭,火力强悍之极。
城头的防御也做的很充足,箭塔工事一应俱全,士兵们也都是身经百战的骁勇之兵。各种因素累积起来,才有了通州大破叛军的大胜仗。
然而,眼下的情形却让王源颇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感。就像是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穿惯了绫罗绸缎的富家公子,一下子进入了家徒四壁的极贫之家一般,身上穿的是破衣烂衫难以蔽体,吃的是糠秕馊饭,这种落差感让人难以接受。这扬州城的兵备实在差劲的很,凑起来只有万余兵马不说,武器盔甲还落后了神策军不知多少。
他们的弓箭都是些木制的普通弓箭,拉满了弦射程也不到百步。即便如此,数量还少的可怜。整个扬州城的兵马,配备弓箭的只有三千人。这对守城而言简直是一场灾难。除此之外,士兵们的素质也堪忧。身在花花世界之中的扬州士兵们,不免也沾染了烟花之地的一些坏习气。平日里出没于烟花柳巷之间,干些苟且享乐之事。久而久之,于士气自然极有影响。温柔乡中走一遭,战场上的勇悍之气便少一分。所以在王源看来,很多士兵有气无力,眼中充满了恐惧,绝对是不合格的士兵。
然而,手头就这么些材料,怨天尤人也是无用。王源能做的便是尽量鼓舞他们的士气,同时想办法弥补这些缺陷之处。王源花了一上午时间,带着几百名士兵跑遍了扬州府的八座库房,终于从犄角旮旯之中翻出了三千多柄弓箭来。多了这三千柄弓箭,那便多了一倍的守城火力。另外在府衙兵器库中,王源还翻出来二十多架拆散了的床弩配件。就连扬州太守沈子芳都不知道自己的库房里还有这些东西。王源庆幸于他们没有将这些当了柴火烧火了,他带着人七拼八凑的组装起来十三架床弩来。有了这十三架床弩,又给守城成功增添了些许的机会。
城头没有箭塔,王源便只能让人用泥石临时的搭建一些高出城墙丈许的平台。这么做既是增加城墙的火力,也是为了能充分的利用城墙的空间。万余人挤在狭窄的扬州城墙上是不现实的,更何况叛军很可能只在围绕城楼和运河河道这一带的四五百步的距离内攻击,那样的话兵力是无法全部投入守御的。那么这些临时搭建的平台便可以将有限的兵力充分利用起来。
至于扬州这些士兵们是否能经受住这场注定惨烈的战斗的考验,王源却也无法有速成的办法。但王源相信,好的士兵都是战场上锻炼出来的。一旦上了战场,不是吓得尿裤子,便是成为血性的汉子,只有这两种可能。王源知道会有人吓得尿裤子,但他也知道,必然有人会成为血性之人。有勇士便有懦夫,这是一定的。王源不需要所有人都是勇士,他只需要一半人是勇士,便有希望支撑数日。
紧张忙碌的一天过去,到了傍晚,夕阳余晖之下,城上城下已经变了模样。城头上已经用沙包加高了原本低矮的垛口,一人高的掩体足可让士兵们躲避叛军密集的箭支。无数的滚木礌石都被搬上了城墙,一堆堆堆成了小山的模样。城墙上,每隔二三十步便有一座简易的箭塔耸立。所谓箭塔,便是临时用土石垒就的铺着厚实木板的平台。上面可以立足数十名弓箭手,作为城墙防守力量的补充。
在运河入城的巨大豁口上,用泥巴包裹的粗绳将那座悬桥加固成了一道巨大的悬索桥。铺着木板的桥面上堆积着大量的石块和滚木。朝外一侧悬挂着不少门板作为盾掩体,这同时也是一种防火措施,一旦火箭射上来,这些门板便可阻挡火箭,而且在门板燃烧起来之后,隔断绳索,让插满火箭的门板坠入河中。
总而言之,整个北城墙城头的防御王源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极致,在有限的资源和时间里,王源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剩下来的事情,便只有实战来检验,或者是交给老天的眷顾了。
王源并不期望这样的城防能永远阻挡住叛军的进攻,王源心里的最低期待是在攻城战打响之后能坚守三天时间。因为在叛军抵达扬州三天之后,自己的三千亲卫骑兵便应该会到了。虽然这三千骑兵不能扭转战局,但这三千人的到来绝对会对叛军腹背造成巨大威胁,这会对于局势的扭转起到巨大的作用。而且这三千人足可抵得上扬州城的万余守军,无论是作战经验还是武器装备,那都是判若云泥。
日落之前,崔道远和沈子芳以及崔元博等一干扬州的官员来到城头。在夕阳余晖照耀之下,所有人都目睹了城墙上下悬桥上下河道左右的巨大变化。这些人无不惊叹不已。仅仅两日时间,在王源的调度下,城北防务便已经大变模样,这简直不可思议。
见到王源的手笔之后,众人之前对于崔道远将扬州城防之事交于王源之手的担忧顿时消失殆尽,不过他们却并不觉得王源如何的有本事,反倒对崔道远的眼光也佩服的五体投地。
“王校尉,没想到你能做到如此地步,老夫甚是钦佩。扬州城久未经战乱之事,所缺不是一星半点。然你能短短两日便见此成效,足见王校尉之能。”崔道远当然毫不吝啬夸奖之言,对着王源呵呵笑道。
王源摇头道:“崔翁莫要这么说,此间的准备甚是粗鄙局促,我还不知能否经受住叛军的攻击。但在下能力所限,也只能到这个地步了。”
“王校尉的本事固然是让人惊讶,但本官更佩服的是崔翁的眼光。说实话,崔翁昨日要将守城之事交给王校尉处置,下官和各位同僚还是不放心的。但现在下官却不得不佩服崔翁的眼光老辣。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沈子芳不失时机的上前,恰到好处的送上一顶高帽。众官员也在旁连声附和,纷纷夸赞崔道远眼光老辣,知人善用。
崔道远摆手道:“你们该夸奖王校尉才是,怎么成了老夫的功劳了?老夫只是觉得王校尉是神策军中之人,经历过多次实战,比我们这些人更知道如何守城罢了。果然王校尉没有教我们失望。”
众官员忙纷纷道:“王校尉自然也是不错的,我等也很佩服。”
王源觉得甚是无趣,这帮人显然对自己还是排斥的,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自己只是个小小的校尉罢了。拍自己的马屁也没什么意义。做好了是应该的,做不好怕是早已经开始指谪了。不过王源倒也并不在意这些,经历了太多的惊涛骇浪,王源又怎会在意这些人的势利眼。
“诸位,在下可受不起你们的夸奖,能在两日内做好这样的准备,那也是所有人齐心协力之功。可不是我的本事。再说,目前所做的还远远不够呢。”王源摆手笑道。
崔道远道:“已经做的很好了,比老夫预想的不知好了多少倍。难怪人说王相国所领神策军百战百胜,王校尉一名神策军中的校尉都能有如此之能,更遑论神策军中的中高级将领了。那王相国的本事老夫更是不敢想象,怕是有通天彻地之能,方可统帅你们这些有才能的将领们了。呵呵呵。”
崔道远呵呵而笑,一旁的崔元博等知道王源身份的人也在旁目光闪烁,心照不宣的跟着干笑不已。
王源微笑道:“崔翁说笑了,我家王大帅也非神人,不过是有些智谋罢了,我们这些人也只是跟他后面学了些作战的皮毛。”
崔道远抚须笑道:“皮毛么?皮毛便这么厉害,要是王相国亲临,那还了得?呵呵,总而言之,王校尉证明了老夫的眼光是不错的,老夫将城防交于你调度,看来是做对了。无论如何,不管扬州城能否守得住,你王校尉也是尽了全力了。”
王源道:“崔翁,扬州城是一定要守住的,这一点必须要坚信。我正要跟崔翁商议,能否从左近调集些兵马过来增强扬州城的防守力量。譬如从江宁调兵前来,两三日便可沿水路抵达。哪怕只是三五千兵,也聊胜于无。若实在不成,便只能从城中的青壮百姓之中挑选出些有血性的补充兵员了。一旦攻城战打响,恐怕伤亡会很惨重,到时候必须要有兵源的补充。”
崔道远微笑道:“还用你说么?王校尉,实不相瞒,老夫午后已经派人去江宁调兵。江宁城中兵马其实也不多,但有个五六千兵马驰援,可缓解此地之急。”
王源大喜道:“那可多谢崔翁了。”
崔道远哈哈笑道:“为我东南守城,倒要你来谢我。应该是老夫来谢你才是。”
王源也呵呵而笑。
沈子芳凑上来道:“王校尉,你说这一战能赢么?”
王源道:“沈太守,这问题我可不能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结果。不过论信心的话,我还是有的。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战一定会死很多人,肯定会很惨烈。”
沈子芳咽着吐沫道:“那作战时,怕还是要王校尉坐镇指挥了,本官只能替你调度后勤,指挥作战本官可不太懂。”
王源呵呵笑道:“放心便是,在下自然是在城头指挥作战的,便不劳诸位上城来了。能替我保证后勤,保证守城物资的供应,那便是最大的支持了。”
沈子芳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生恐自己要在城头指挥,到时候刀剑无眼,箭矢无情,搞不好会送了小命。而且他早已和崔元博商议好了,崔家有艘大船藏在保障湖的河道中,一旦形势不利,崔元博答应带了他的家小一起出南门逃走。他可不想死在这里。
“王校尉,现在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叛军怕是也快到了吧。”崔道远道。
王源点头道:“估摸着明日叛军必至,现在需要做的便是准备充足的守城物资等着他们来便是了。今晚也不用熬夜了,该准备的也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与其再劳动士兵和百姓们,还不如让他们今晚好好睡个好觉,明日可以精神抖擞的迎战叛军。今晚沈太守可派斥候小队出城探查叛军的位置。锁定叛军抵达的时间,我们便可做好充分的准备。”
崔道远点头道:“好,一切便按照你的安排便是。沈太守,今晚明早要准备好的饭食让守城士兵们吃的饱饱的,好有力气跟叛军拼命。我崔家捐献五百头猪羊,犒劳兄弟们。”
当晚,守城的扬州军民得到了一顿极为丰盛的大餐的犒赏。牛羊酒肉的酒宴摆满了城上城下,所有人其实都明白,这有可能是他们吃的最后一顿丰盛的晚餐,所以一个个狂吃海喝,尽情享受。
第九五五章 前夜
城北军民大摆筵席之际,位于扬州城中运河东岸的一家华美精致的酒楼二楼中,一桌比城北的宴席豪奢百倍的酒宴也正在开席。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酒席旁坐着的崔家叔侄三人,崔元平崔元戎以及崔元博的儿子崔耀祖。
包厢里,一名怀抱琵琶的歌女正素手轻拨,娇音婉转的唱着一首曲子,那叔侄三人正目不转睛的摇头晃脑听着曲儿。
“蝴蝶儿,当春时。阿娇初著淡黄衣,倚窗学画伊。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无端和泪拭胭脂,惹教双翅垂。”琵琶叮咚,歌声婉约,配合着琵琶女幽怨的表情。红唇翕动之间,让人生出无限的怜爱和遐思。
“好!”一曲既罢,崔耀祖抚掌高声叫好,双目灼灼放光,恨不得穿透那琵琶女单薄的衣衫,看到她高耸茁壮的衣领里去。
“这小曲儿,听的人心里像是鸡毛在挠痒痒,舒坦到毛孔里去了。二叔三叔,这小妞儿是那家红馆中的歌女?怎地侄儿从没见过?”崔耀祖大声问道。
崔元戎呵呵笑道:“耀祖啊,你见的世面还不多啊,扬州城这么大,很多好地方你还没去过呢。莫以为扬州城只有鸿宾楼秋水阁这样的大地方的歌女才有好的歌喉,瞧瞧这一位,虽然没什么名气,但唱的比鸿宾楼的苏媚儿秋水阁中张巧巧唱的可一点都不差。如何?开了眼界了吧。”
崔耀祖连连点头,眼睛死盯着那琵琶女的身子,咽着吐沫道:“那是,二叔走的路比侄儿过的桥都多。二叔阅人无数,侄儿岂能相比?侄儿可比不得你们,爷爷天天盯着我,要我读书习武写字学画什么的,我哪有时间天天在外边逛啊。扬州城这好地方,爷爷也不让我常住的,说什么‘扬州城烟花柳巷之地,最是消磨人的意志’还说要是看到我在扬州城里乱来,便要用竹条.子抽我呢。”
崔元平和崔元戎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崔耀祖委屈的道:“你们还笑,侄儿这么惨,你们还笑的出来?外边都说我崔家如何如何,以为我们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谁能知道我这个崔家长孙,活的还不如一条狗。”
“呸,怎么说话呢?你称自己是狗,那我和你三叔是什么?找打么?”崔元平啐道。
崔耀祖赔笑道:“侄儿说错话了,自罚三杯成了吧?话说二叔三叔,这歌女是谁啊?介绍介绍给侄儿认识呗。”
崔元戎啐骂道:“瞧你这德行。你自己不会问她么?”
崔耀祖嘿嘿笑道:“我怕是她是两位叔叔的人,侄儿问了岂不唐突?”
崔元平笑骂道:“今儿便是为你请她来的,一会儿你可以带她去快活去。”
“当真么?”崔耀祖大喜道。
崔元平骂道:“二叔还骗你不成?”
崔耀祖大喜过望,离席来到那歌女面前,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歌女抛了个媚眼,娇滴滴的道:“奴不是唱了么?阿娇初著淡黄衣,倚窗学画伊。奴叫阿娇。”
崔耀祖心里痒的不行,嘿嘿笑道:“哎呦呦,那是我的不是了。阿娇阿娇,好娇滴滴的名字。一会儿本少爷带你去‘双双对对飞’好么?”
琵琶女娇声不依道:“小公子说话好教人害羞。”
崔耀祖喜的直搓手,俯身便要亲嘴。崔元戎咳嗽一声道:“耀祖,这么不长进,猴急作甚?今晚她是你的,但你也不要这么不知礼数。”
崔耀祖忙松了手,回到席上,端起酒杯连喝三大杯道:“侄儿又错了,再罚三杯。”
崔元戎一摆手,那琵琶女起身离去,崔耀祖盯着她浑圆的屁股消失在门外帘幕之后,这才回过神来。
“二叔三叔,今日怎么会请侄儿出来喝酒?还送这么个尤物给侄儿享用,侄儿怎当得起这等荣幸?”崔耀祖终于想起了心里的疑惑,赔笑问道。
崔元平呵呵笑道:“你这没良心的,平日二叔三叔对你不好么?隔三差五的偷偷带你出来逍遥,为了这事儿没少受老爷子骂。你刚才不还在诉苦说日子过得不开心么?我和你三叔都看在眼里呢,所以趁着这几日城里乱哄哄的,你爷爷也无暇去管你,便带你出来享受享受。”
“二叔三叔,还是你们对我好。侄儿记在心里呢。来来,耀祖敬你们二老一杯。”崔耀祖殷勤给崔元平和崔元戎敬酒,三人干了一杯。
崔元平擦了擦嘴边的酒水,继续道:“另外呢,有件大事我和你三叔想了想,要跟你商议商议。你是我崔家未来的家主,我们觉得有些事该让你知晓。”
崔耀祖忙道:“二叔三叔尽管说。”
崔元平道:“好,那我们便开门见山了。你可知道那位王校尉是什么人?”
崔耀祖皱眉道:“他是什么人?不就是神策军的一个校尉么?”
崔元平摇头道:“傻侄儿,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个人可不是什么校尉,他便是当今相国,神策军的大元帅王源啊。”
“什么?”崔耀祖惊的将筷子上夹着的一条鸭舌都掉了下来,面色惊愕道:“他是王源?那个小校尉是王源?开什么玩笑?”
“谁和你开玩笑?事情千真万确。你爷爷早就识破了他的身份,昨晚楚州太守陈邦彦也特意赶来禀报此事,他在楚州便自爆了身份,陈邦彦便是来通知咱们他的身份的。”崔元戎沉声道。
崔耀祖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低声道:“二叔三叔,这家伙是王源么?那我崔家可捡到宝了。这王源不是当今陛下想除掉的人么?咱们要是替陛下杀了王源,或者擒了他交给陛下,我崔家可就要立下大功了。”
崔元平点头道:“果然是我崔家的人,一语便道破天机。这对我崔家而言是个绝好的效忠新皇的机会。若是能杀了王源,那可将立下大功。陛下对我崔家必全力倚重,我崔家家门复兴之日便在眼前了。”
“那还犹豫什么?赶紧安排人手,神不知鬼不觉的的干掉他啊。”崔耀祖叫道。
崔元平叹了口气道:“说的简单,可是,有人不让我们这么做。”
“谁?若瑂么?我就知道她和那小子之间不简单。这事儿还能由着她不成?”崔耀祖叫道。
崔元平皱眉道:“你也知道若瑂侄女儿和那王源之间有些不对劲?”
崔耀祖叫道:“我怎会不知?这丫头眼高于顶,平日将谁看在眼里?但这次回扬州,居然跟个陌生男子同骑而归,这显然不太正常。说不定两人之间已经有了苟且之事,这王源据说好色的很,说不定已经勾引了若瑂上手了。若瑂鬼迷心窍,怎是那王源的对手?说不定她早知王源的身份,却瞒着我们大伙儿。否则以一个小小的校尉的身份,若瑂怎会对她青眼有加?这几日我都看不下去了,天天盯着那王源,眼睛里的意思瞎子都能看得出,简直败坏门风。”
崔元戎皱眉道:“怕也没到那个地步。意思是有一些的,这一点我们都看出来了。”
崔耀祖道:“怎么没到那地步?今日午后,我爹还叫我将杨花楼腾出来,要将那王校尉,不……是王源安排到杨花楼去住。我问爹爹为什么这么做,爹爹说要让若瑂和他保持距离。你们瞧,我爹爹都起疑心了,这难道还有假么?”
崔元平皱眉道:“此言当真?”
崔耀祖道:“二叔,侄儿还能骗你么?我爹爹也叫我离那小子远一些,不要和他多说话。我还当是什么意思,却原来他便是王源。爹爹一定是担心我被他套了话去。殊不知我第一眼看到这小子便莫名的厌恶他,怎会跟他多言。”
崔元平微微点头,沉声道:“这件事暂且稍后再说,不过这次反对我们对王源动手的却不是你妹子,你妹子也未必知道王源的真实身份。这次反对我们动手的是你爷爷。你爹也持反对意见。”
“爷爷反对?爷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崔耀祖冲口而出道。
“怎么说话呢?那可是你爷爷。”崔元戎斥道。
崔耀祖抓着酒杯便喝,又要自罚三杯,崔元平皱眉道:“莫要喝了,说正事呢。”
崔耀祖忙讪讪放下酒杯道:“二叔三叔,爷爷和我爹是什么意思啊,这么大好的机会怎能不抓住?咱们崔家不是要回归朝堂之上,不是要复兴祖业么?怎地事到临头却不敢动手了?谁都知道这王源是当今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崔家这时候帮陛下除了这祸害,陛下还不开心死了。陛下一高兴,咱们崔家岂有不飞黄腾达的?我可是做梦都想当官的。”
崔元平叹道:“耀祖啊,我们何尝不是如此想?当官不当官倒也罢了,但这可是让我崔家再回朝堂,成为大唐第一豪族的绝好机会呢。陛下虽然给我们崔家下了旨意,要和我崔家联姻。给我们崔家极大的恩遇。但我崔家若无大功于朝廷,将来也在朝堂站不住脚啊。杀王源正是一件天大的功劳,陛下要我崔家募兵北上,不就是要替他对付王源么?现在王源送上门来了,却又不让动手了。这算怎么回事?非但不准动手,你爷爷还说,咱们要礼遇王源,不要得罪他。叫我说,干脆将若瑂送给王源当礼物罢了,咱们崔家也不要和皇家联姻了,将来大伙儿等着被陛下砍头吧。”
崔耀祖跺脚道:“二叔三叔,这个道理你们怎么不跟爷爷说清楚?”
“谁说没说?说了无用啊。你爷爷铁了心不让动手,你爹爹在旁一声不吭唯唯诺诺,我们有什么法子?”崔元戎道。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崔耀祖叫道。
崔元平轻声道:“耀祖,你也不要着急。我和你三叔正是因为此事来找你商议的,毕竟你是未来崔家家主,崔家的未来在你手里。此事你要拿出未来家主的担当来。你爹行事犹豫,但你便不同了。这件事还需跟你商议决定。”
崔耀祖皱眉不语。崔元平继续道:“我和你三叔想了很久,我们都决定要动手,不管老爷子同不同意,不管你爹反不反对。这事儿也是要干的。这是为了我崔家的未来着想,就算是要被老爷子家法处置,我们也认了。我和你三叔宁愿被老爷子家法打死,也绝不容这么好的机会从眼前溜走。决不能将来让陛下因为此事灭了我们全族。这时候我崔家总要有人出面的。”
崔耀祖怔怔道:“二叔三叔,你们当真动手么?爷爷要是用家法,那可是要死人的。爷爷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崔元平点头道:“是的,为了崔家的将来,我们认了。”
崔元戎也道:“我们不怕,我们为崔家的将来就算被打杀了也不打紧。耀祖,你是崔家未来家主,到时候你既是国舅又要在朝中当大官的时候,莫忘了提携你的堂兄弟们。也莫忘了你的两位叔叔今日做出的牺牲。这件事你知道便可,但你便不要参与其中了,便装作不知便是。”
崔耀祖热血上涌道:“二叔三叔,你们都有此担当,耀祖怎能置身事外?这事儿我去做比较合适,爷爷绝不会用家法打杀了我的,我可是我爹的独苗儿,崔家未来的接班人。”
崔元平眼中的喜色一闪而过,眉头紧皱道:“不成不成,这事儿怎么能让你出面?我和你三叔去做便好。”
崔元戎也道:“是啊,耀祖你不要冲动,再说你未必能杀的了王源,听说这家伙有所戒备了呢。”
崔耀祖跳起来道:“什么?他孤身一人在我崔家的地盘,我却杀不了他?他便是三头六臂,我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宰了他。他不是要搬到杨花楼么?我带人趁他睡着了时候连人带楼烧成焦炭,瞧他活的成活不成?”
崔元平缓缓点头道:“这倒是好办法,事后便说是走了水了。老爷子即便怀疑也毫无证据。还是耀祖脑子好使,比我们的主意好多了,我们还打算在街上直接阻杀呢。”
崔耀祖摆手道:“那是什么办法?那岂不闹得沸反盈天,那厮有匹宝马,他若逃走,你们甚至未必能追的上他。”
“是啊是啊,还是耀祖的法子好。三弟,我觉得耀祖说的颇有道理,耀祖即便事情败露了,老爷子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更何况耀祖的办法可靠的多。要不便让耀祖去办?我们在旁协助?”崔元平道。
“好是好,可是本来是我们要做的事,怎么让耀祖去做了,这可有点不太好。耀祖,还是二叔三叔去办吧。我们还是不想你去冒险。觉得不太妥当。”崔元戎皱眉道。
崔耀祖摆手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已经决定了。这王源我叫他活不过今晚。他不是在城头和那些兵士们喝酒么?叫他多喝些,晚上睡得死死的,我便一把火把他烧成焦炭。”
……
初更时分,北城的宴席结束了。宴席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明日可能便要迎来残酷的战事,所以这场最后的狂欢当然需要有所节制。总不能众人都喝的烂醉如泥,次日一个个手酸脚软昏头昏脑无法作战吧。
王源也喝了不少酒,但只到微醺,远没到醉酒的地步。带着微醺之意,王源下了城墙。夜风虽依旧寒冷,但吹在发烫的脸上,却有着一丝清凉的惬意。
王源上了马,沿着城门广场通向的街道缓缓行去。来到路口时,王源下意识的朝路边的暗影处瞧了几眼。王源心中希望还能看到那辆停在路边的马车,看到崔若瑂坐在马车里朝自己微笑。然而路旁空无一物,几盏昏黄的风灯在街道旁的店铺门口随风轻轻的摇摆着,将树木的影子拉到长长的,投射在街道上。
王源心中微微的失落,但很快便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否认自己对崔若瑂是有好感的,崔若瑂对自己似乎也有那么点意思,但那又如何?崔氏和自己敌我不明,也许将来便是帮着李瑁对付自己的敌人,那么自己和崔若瑂只间恐怕也仅限于这几日的缘分了。而且即便崔氏不是自己的敌人,自己家中已有众多娇妻美妾,想要纳崔家的贵女为妾,那也是不可能的。崔家怎会允许家族中的女子与人为妾室,所以这注定是无言的结局。
眼下自己要集中精力做的事便是要全力守住扬州,拖到神策军到来之时,将叛军彻底歼灭,平息这场旷日持久的叛乱。至于和崔若瑂之间的这一些小小的波澜,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趁着相互之间还没达到更深一步的境地之前,早早的挣脱这段微妙吸引为好。
走过北街数百步的距离,一条幽暗的横街通向西首。王源拨转马头上了横街之中。这条横街幽暗寂静,街道狭窄,路旁树木高大,没有叶子的树枝一根根犹如利箭般插向天空,树枝浓密,同样将朦胧的月色和路旁风灯的光线阻断,让这条街道变得颇为有些阴森。
今日上午,崔家管家来城北告诉自己,说自己住在崔家距离北城甚远,而且住在客房之中也甚是简陋不恭,所以腾出了崔家在北城横街尽头的杨花楼给自己居住。王源当然是没什么意见,虽然感觉有些怪怪的,但王源并没有多想。或许正是因为自己和崔家大小姐接触的太多的缘故,崔家人不想出什么纰漏,故而让自己搬出崔家大宅。否则为何从上午开始,崔若瑂便再没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了呢?
马蹄清脆的敲打着砖石街道,街道上空无一人。行了不久,前方的街道尽头,一座挂着红灯笼的宅院出现在了眼前。王源上午和崔家的管家来了一趟,知道那便是杨花楼,于是催动马匹快速来到宅院前。门内有看门人听到动静,吱呀一声小门打开,露出了一张阴暗的面孔来,一看到王源,顿时那张脸上堆起了笑意。
“呀,是王校尉回来了,您稍候,小人这便给您开门。”
王源微笑点头,翻身下马来牵马走到门口,大门哐当打开,一名身材瘦削的仆役躬身出了门,从王源手中牵过了马儿,赔笑道:“王校尉请进,小的去拴马,一会儿便来替您引路。”
“有劳了。”王源点点头走进院子里。这杨花楼其实便是一座园林。一座四面围墙圈起来的大院子,里边有一方池塘,池塘边遍植杨柳,几处亭台假山点缀其间。一座三层小楼便是这庭院里的唯一的建筑,小楼雕梁画栋,倒也颇为精致。白日里来时,管家崔七曾介绍了这杨花楼的得名,原来得名于庭院楼畔前后池塘周围种植的百余棵杨柳。据说每年春三月之后,杨花吐絮,随风飘舞,宛如漫天的大雪一般,景色甚是美妙。故而此处得名为杨花楼。这里本是崔家孙少爷崔耀祖读书居住之所,这次是崔耀祖特意腾出来给自己居住的。
夜晚光线暗淡,庭院里的景色也看不清楚,只是在楼前昏暗的灯光照耀下,影影绰绰的可以看到庭院中假山的黑影张牙舞爪,柳树的轮廓模模糊糊,枝条在风中舞动,颇有些鬼魅之感。
“王校尉请随小人来,您的住处在三楼。新换的床单棉被,希望你好好的睡一觉,明日带着我们扬州兵马打一场大胜仗。”看门的仆役提着一柄灯笼摇摇晃晃的走来,笑眯眯的道。
王源笑道:“怎么?这杨花楼中只有你一人么?”
那仆役忙道:“是啊,本来有七八个,但都是耀祖少爷的贴身奴婢,都跟着去伺候了。小人就是个看门的,所以便被管家吩咐着留下伺候您。王校尉放心,小人手脚挺麻利的,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人定伺候的妥妥当当的便是。”
王源笑道:“我只是这么一问罢了。上楼吧,我有些困了。”
“好好,请随小人来。”仆役连声应了,打着灯笼头前引路,两人沿着假山林木之间的小径很快便来到了杨花楼前。那仆役推开了楼门,引着王源沿着厅侧的楼梯一步步的往楼上行去,不久后便到了三楼上,仆役引王源进了一间屋子,点起了烛台。
“就是这里了,您瞧还满意么?”仆役笑道。
王源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果然是华贵无比。里外各有一间,以珠帘门相通。置身在的这间外屋显然是读书休息之处。墙角摆着精美的家具。桌椅书案一应俱全,看得出都是名贵的木料所造。屋子中间摆着一个长几,长几上还有一具古琴摆在上面。
拨开珠帘行到里边,里屋更是华贵,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看上去也不像是赝品。宽大的牙床上铺着素花的松软被褥,干干净净,叠的整整齐齐。屋子的角落处一盆盛开的梅花正静静的绽放,满室都是淡淡的香味。
第九五六章 长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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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屋子倒像是女子的闺房一般。”王源打趣道。
“好眼力。”那仆役挑指赞道:“这间屋子原来是我们崔家大小姐住着的,大小姐春天里也喜欢来这里住几日看杨花。不过这两三年杨花楼给孙少爷住着,大小姐便不再来了。只是这屋子还保留着,以防大小姐还来住。”
王源哦了一声微微点头。一听仆役提及崔若瑂,王源的脑海里便闪现出崔若瑂明眸善睐的绝美面容来,一想到这屋子是崔若瑂住过的闺房,王源心里便升腾起异样的感觉来。
“那么,王校尉还有什么吩咐么?茶水都在外间的桌上了,您要是渴了便劳烦您自己动手,若是没有什么吩咐的话,小人便先告退了,王校尉也早些歇息。”仆役笑道。
王源点头道:“辛苦兄弟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那仆役躬身行了一礼,快步出了屋子,随手将屋门关上。
王源来到外间,在椅子上坐了会,感到有些口渴。于是拿起桌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但他发现那茶水竟然是大唐流行的熬制茶水,一股葱蒜之味冲鼻而来。王源不喜这样的茶水,便全部倒进渣斗里。有心要拿仆役送一壶清茶来,但想到又要折腾那仆役上楼跑一趟,于是便作罢了。
于是进了里屋,吹了烛火和衣躺在床头,想了一会明日该如何迎敌的事情,不一会酒意朦胧,睡意渐起,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王源忽然被一阵阵战马的嘶鸣之声惊醒了过来。那是自己的大黑马发出的嘶鸣声,黑马的嘶鸣声在王源看来再熟悉不过了。王源从床上坐起身来,仔细倾听,那黑马的嘶鸣声再次清晰的传到耳边。王源不知道黑马在闹腾什么,于是穿了靴子起身来走到门口欲下楼去照看。可是伸手一拉房门,房门纹丝未动。
王源一惊,他记得自己睡前并未拴上房门,但为何此刻房门拉不开。用力拉了两下,才意识到原来房门被人从外边锁上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王源的精神立刻紧张了起来。伸手沧浪一声拔出宝剑来,插进门缝之中只轻轻一撩,‘啪嗒’一声,外边传来物事断裂之声。王源再拉房门,房门应手而开。
王源闪身出了房门,但见楼梯回廊处一片漆黑,四周静悄悄的。王源一步步沿着楼梯缓缓下楼,行到一楼大厅处时,但听周围脚步杂沓之声清晰可闻,似乎有很多人在杨花楼周围走动,还不时有哗啦哗啦的奇怪的声响。
王源瞧瞧来到楼门处,从门缝之中往外观瞧。这一看让王源惊的浑身冒汗,但见楼外数十名黑衣人正来回的奔走,每个人都抱着一大捆柴薪将这些柴火堆在楼门前。王源快速前往杨花楼后门处,情形一般无异,一大堆黑乎乎的小山般高大的柴草已经将后门堵得严严实实。到此时王源立刻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有人要在杨花楼纵火,要纵火烧死的对象无疑便是自己了。那楼前楼后的几大堆柴草便是防止火起之时有人逃出的,火起时整座楼的出路封死,楼中的自己的便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王源的脑子急促的思索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崔家针对自己的一次行动。上午要自己搬到这杨花楼中,怕便是为了晚上可以纵火杀死自己的缘故。这一切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行动。那么崔家要烧死自己的原因也自然昭然若揭,自己的身份一定是被崔家人洞悉了,而崔家也一定已经和李瑁达成了默契,得知自己身份后替李瑁除掉自己也就顺理成章了。
一瞬间,王源身上冷汗骤起,心脏扑通通的跳的厉害。此刻冲出楼去自然是可以的,但自己悍然冲出,崔家人见纵火烧死自己的计策不成,怕是便要翻脸硬来了。这里是扬州,是崔家的地盘,满城都是他崔家的人,自己逃出此处也未必能逃过崔家的追杀,所以闯出去是不明智的。为今之计还不如将计就计,想办法偷偷逃离此处,让崔家人纵火烧楼,那样他们会以为自己葬身在火海之中,自己隐藏在暗处,会更有逃脱的机会。
王源打定主意,迅速转身上楼,心中大骂连声。崔家人竟然如此狡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而且他们居然不顾叛军大敌将至的局面,悍然对自己发动暗杀,这岂是大家豪族之所为?还有那个崔若瑂,这个女子隐藏的够好,这几日自己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却不料她正是迷惑自己,为他崔家的卑鄙手段而掩饰。搞不好自己的身份便是她泄露的,她在楚州时怕是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了,只是她假装不知道罢了。王源啊王源,你可真是够蠢的,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但其实早入他人縠中。什么时候你才能不被美色所迷惑,能够不要如此怜香惜玉呢。
王源一边自责一边冲上楼去,猫着腰沿着小楼的回廊走了一圈。楼高三丈多,周围的树木虽多,但最高的也只有丈许高。竟无脱身之处。情急之下,王源瞥见了屋子里的帐幔和被褥,伸手连撕,将它们撕扯成一条条连接在一起背在身上来到二楼。猫着腰从二楼外廊再绕一圈,看准了楼西侧一处背光的暗影处,将布条绳索的一头廊柱上,伸手抓着布条滑了下去。布条的长度不够,但王源看准了一棵柳树的纸条落了上去。
刚刚落在柳树上,便见几条黑影从旁边窜行而过,还好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柳树上的王源,只是抱着一大捆的柴薪飞奔而过,围在小楼旁边的木窗旁。看样子他们不仅是要将楼门堵住,还要在小楼旁围上一圈的柴薪,确保大火全面烧起来,让自己绝对无法逃生。
待他们摆好了柴薪再次离开,王源忙跃下柳树,借着假山树木的掩映之处慢慢的移动。很快他便迂回到了前方院墙的角落处。从一处小山般的假山上王源探头瞧瞧观瞧,只见庭院门前站着十几个人影。王源一眼便认出了其中一人,那人长身玉立相貌堂堂,正是崔家的孙少爷崔耀祖。见到崔耀祖的这一刻,王源心中的揣测尽数成了现实,恨得牙齿咬的咯咯响。
崔耀祖正挺胸叠肚的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他旁边一名仆役牵着一匹四蹄雪白浑身乌黑的马儿,那便是王源的大黑马。牵着马的那仆役正是刚才伺候王源的那名看门人。
“孙少爷,这马儿乱跳乱叫的,莫不要惊动楼中的那人么?干脆一刀捅了算了。这马虽好,但也不要坏了咱们的事儿。”一名护院沉声道。
“哎,赵小五,你这话说的可不对啊。我都跟孙少爷说了,那厮已经喝了那壶茶水,里边可是烈性的麻药,他恐怕早已睡的人事不省了,还如何听的到?麻沸散的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药力,要不你赵小五尝一口试试。”那看门的仆役叫道。
崔耀祖皱眉道:“崔九,你确信他喝了那麻药茶水么?”
“孙少爷,小人亲自去查看了。那厮躺在床上睡的香甜,我假装上去查看,那壶中的茶少了一杯,茶盅里还有残茶呢。那玩意喝一口便够了,何况他喝了一杯?若不是孙少爷说要烧死他,我当时便可以一刀剁了他的脑袋。”看门仆役忙道。
崔耀祖斥道:“你懂个屁。麻翻了烧死,仵作是验不出来的。砍死了他再烧死,尸首不全便露陷了。要让人以为他是小楼走水烧死的,而不是被杀死的,明白么?”
“都烧成炭了,还能看出什么?”
“屁话,你以为那么容易便烧成焦炭?把你丢到火里试试?尸首是烧不完的,仵作一检查,胸肺之中没有飞灰,那便知道是在火烧之前便已经死了了,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崔耀祖斥道。
“用的着这么小心么?”崔九咂嘴道。
“你懂个屁,你知道他是谁么?说出来吓尿了你们,他是当今相国,神策军的大元帅。他手下十万大军呢。若是知道他是被咱们给杀死的,那十万神策军会饶了咱们么?若是失火烧死的,那便怪不得别人了。懂么?”崔耀祖骂道。
那几名护院吓的呆在原地,崔耀祖皱眉道:“怎么?都尿裤子了?没出息的东西,小爷都不怕,你们倒怕了。刚才的话谁都不许嘴贱说出去,否则我杀你们全家。”
“是是是。孙少爷放心便是,我们怎会说出去?那不是找死么?”几名护院连声道。
王源在假山之后听的真切,心中暗叫侥幸。若不是自己因为不喜那些葱姜蒜醋熬煮的茶水,自己喝了酒后口渴,是一定会喝水的。或许是因为茶中有药物,为了掩盖药物的味道他们不得不用这味道浓烈的熬茶掩盖,却冥冥之中救了自己一命。否则自己被麻痹了之后,那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到马嘶之声的。这看门人在自己睡熟后进了屋子查看了茶盅茶壶,确定自己喝了茶水,这才敢不怕弄出声响来。
不过这看门人胡吹大气,他是进的外屋,王源酒后酣眠自然是没有察觉。但他若是真的敢进入里屋挥刀砍杀的话,王源是一定会知道的。因为王源进入扬州后便谨慎的很,睡前便在床头用细线拉一道绳索,一头拴在手指上。一旦有人靠近,自己便立刻会被惊醒。这是李欣儿教给王源的办法。当年李欣儿身为卧底在李林甫府中潜伏,可谓处处杀机四伏,所以她便是以此为防御的手段,便是睡梦中也要随时警惕的。
崔耀祖手里拿着鞭子对着马臀抽打着,黑马乱踢乱跳,不时的嘶鸣着。“畜生,今日非将你打的服帖了不成。若不是看你是匹好马,我也甚是喜欢,我便一剑砍下你的马头,叫你这畜生又踢又咬的,差点咬破了我的胳膊。”
大黑马嘶鸣跳动,不肯屈服。王源心疼不已,但又不能现身出来。不久后,崔耀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纵火之事上来了,于是停止了抽打马匹,对着一名赶来禀报的护院喝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禀少主人,柴禾都堆好了,也都淋了火油了,少主人下令吧。”
“好,马上点火,然后大伙儿立刻离开,过一会来几个人假装来救火便是。”崔耀祖喝道。
“遵命。”
几条黑影窜向杨花楼下,不久后火头升腾而起,浇了火油的柴薪哔哔啵啵的烧了起来。仅仅片刻时间,火苗便将木楼烧着了,不久后火苗蹿升数丈高,整座小楼瞬间被熊熊烈火吞没。
“可惜了这座楼了。”崔耀祖看着火头砸砸嘴,一摆手喝道:“走。”
众护院跟在崔耀祖身后蜂拥出了庭院。王源翻出了院墙,沿着街道暗影出疾走。小楼燃烧升腾的火头熊熊剧烈,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昼。周围居住的百姓们都慌忙起身来,不一会传来了铜锣声响,有人高声叫喊:“失火啦,失火啦,救火啊。”
不久后横街上人头攒动,百姓们纷纷从家中出来,沿着狭窄的横街涌向失火之处。王源逆着人流往前走,走出百步之后,将嘈杂和火光甩在了身后。他的目光牢牢锁定着在前面牵着自己的大黑马快速离开的崔耀祖一行的身影。他们躲在暗处观察着火势,但却不知道黑暗中另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们。
“你们回头去假装救火,不要让这些百姓真的把火给灭了,一定要全部烧成白地才成。我先回府,免得被人照了面以后多生口舌。”崔耀祖沉声吩咐着手下。
几十名手下点头答应,纷纷回头混在人群中往火场中去。崔耀祖翻身上了黑马,那黑马蹦跳不休,崔耀祖一边咒骂一边抽打,一人一马别扭着沿着横街往东行去。王源紧紧跟上,那崔耀祖因为黑马的不配合无法快速离开,还差一点被掀下马背,不得已只能再下马拉着黑马走路。王源不紧不慢的赶在他身后,逐渐慢慢的接近。
在树荫浓密之处,黑马又死活不走,崔耀祖满身大汗的拉扯着,正此僵持之际,王源觉得时机到了,快步上前正准备动手。猛然间听的前方蹄声急促,一骑马从横街入口飞驰而来。
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那马上人的装扮,王源惊愕的停下脚步,他看清了马上的人是谁?策马而来的竟然是衣衫不整长发飘飘的的崔若瑂。在王源认出崔若瑂的那一刻,崔若瑂也看到了路中间的崔耀祖。她猛拉缰绳,马儿腾空而起,崔若瑂直接从马背上摔落了下来。
崔若瑂顾不得疼痛,爬起身来冲向崔耀祖,口中带着哭腔叫道:“哥哥,你们做了什么?你们把王校尉怎么了?他的马怎么在你手里,他人在何处?”
崔耀祖看着妹妹忽然骑马冲来,顿时吓了一跳。妹妹什么时候会骑马了?崔若瑂摔落马下的那一刻,崔耀祖吓得叫出了声。待见妹妹从地上爬了起来,这才长舒一口气。
“妹子,你怎么来了?大半夜的你怎地一个人骑着马到处乱闯?”崔耀祖忙道。
“哥哥,你且告诉我,你们到底把王校尉怎么了?杨花楼那里火光冲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崔若瑂焦急叫道。
“什么王校尉王校尉的,我怎会把他怎么了?你是被这个王校尉迷昏了头了么?大半夜的偷偷跑出来找他么?成何体统?快跟我回去。”崔耀祖冷声道。
崔若瑂见崔耀祖不愿回答他的问题,转身便朝马儿一瘸一拐的奔去。崔耀祖皱眉喝道:“妹子,你干什么去?”
崔若瑂咬牙娇叱道:“我去找王校尉去。”
崔耀祖快步上前拉住崔若瑂的胳膊喝道:“不许你去。”
崔若瑂冷声道:“你倒来管起我来了。”说罢甩着胳膊挣脱,抓着马鞍便往马背上爬。
崔耀祖不敢用强,自己这个妹子可得罪不得。只得柔声道:“妹子,不要去了吧,跟哥哥一起回去。回去后我一五一十的告诉你情形。”
崔若瑂冷哼一声不说话,咬着牙爬上了马背,抖动缰绳便要离开。崔耀祖低声喝道:“妹子,你去了也是无用。那姓王的已经跟杨花楼一起烧成灰烬了。你去了也救不活他。”
崔若瑂面色惨白,愣愣道:“什么?你说什么?”
崔耀祖柔声道:“妹子,那姓王的是什么人你知道么?”
崔若瑂哇的一声哭了起了,凄然叫道:“他是谁我不管,他千里迢迢跑到扬州来,帮咱们守着扬州,你怎能杀了他?”
“糊涂妹子哎!他便是王源呢,神策军的王元帅,当今的王相国呢。你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吧。此人是朝廷的逆贼,当今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今日便是替当今陛下除了他了。”崔耀祖跺脚道。
崔若瑂泪如雨下,沉声道:“我早知他的身份,要你来告诉我?他怎么成了朝廷的逆贼了?他的神策军救了大唐,打了多少胜仗,你们凭什么说他是逆贼?当今的陛下又是谁?王源是朝廷的重臣,怎么又是他的眼中钉了?”
崔耀祖咂嘴道:“妹子,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这个人确实是当今陛下说忌惮之人。当今陛下给我崔家下了旨意,要我们崔家效忠于他。这样我崔家便能回归朝廷,重振我崔家门楣。这可是我崔家的大事,这是崔家祖宗们梦寐以求的大事啊。”
崔若瑂呜呜哭泣道:“我不管什么崔家的门楣大事,我只知道,你们这么做是何等的卑鄙无耻。你们怎么有脸做出这等事来。你让开,不然我便让马儿从你身上踏过去。”
崔耀祖怒道:“妹子,你可不要不知大体。崔家的事怎么于你无干?你不是崔家的人么?告诉你,这王源之所以有今日,可也是拜你所赐。你若不跟他耳鬓厮磨勾勾搭搭的,我又怎会对他下手?你可知道,当今陛下下旨要纳你入宫为贵妃,你将来是要当贵妃娘娘的人,却跟着这个王源勾勾连连。你这不是要害我崔家上下灭族么?妹子,听话,跟哥哥回去。将来我崔家还要仰仗于你呢,将来你当了贵妃娘娘,我崔家将来还要靠着你哄好当今陛下,咱们崔家宫里宫外一起用力,便可执掌朝纲呢。”
崔若瑂在马上抖作一团,这件事她一直蒙在鼓里,从未有任何人跟她提及。今日被崔耀祖说了出来,崔若瑂顿时明白了前后因果,也明白了这几个月来为何经常听爹娘叔叔们口中偶尔冒出来的那些难以解释的言辞。原来便是因为这件事。
“住口,原来如此,原来你们一直瞒着我这件事。明明是你们以卑鄙手段害人,却将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我死也不会去当什么贵妃。要当你去当去。”崔若瑂斥道。
“妹子,我也想啊,可惜我是个男的。”崔耀祖嬉皮笑脸的道。
崔若瑂不再搭理他,一提马缰便要冲出。崔耀祖怒道:“说了半天你怎么还执迷不悟?难道这王源比爷爷爹娘哥哥都要重要么?比崔家都重要么?”
崔若瑂冷笑道:“你不是说是我害死他的么?那么我便陪他一起去死,我可不愿欠他一条命,跟不愿将来被你们送去进宫当什么贵妃。让开,不然我可真的要从你身上踏过去了。”
崔耀祖见妹妹无法劝服,眼珠子转了转道:“好好,我陪你一起去看,叫你也死了心。”
说罢,崔耀祖往旁边一闪,崔若瑂催马便走,崔耀祖猛地一伸手,抱住了崔若瑂的一条腿,用力一拉。崔若瑂哎呦一声摔下马来。
崔耀祖一把将她抱起,不顾崔若瑂的挣扎,用马鞍上的绳子开始捆绑崔若瑂的手臂。
崔若瑂大声怒斥,崔耀祖边绑着她的手边道:“妹子,不要怪我,我不能容你胡闹。得罪莫怪。”
崔若瑂怒斥道:“你会遭报应的,我真以有你这个哥哥为耻辱。”
崔耀祖冷笑道:“随便你怎么骂,哥哥受着便是。”
崔耀祖绑了崔若瑂的双手,又要绑她的双脚。崔若瑂是个娇弱女子,虽竭力挣扎,但又怎能挣脱。崔耀祖的意图便是要将崔若瑂绑起来放在马背上一起带走,让她不能去寻死觅活的胡闹,但这对崔若瑂而言,那是何等的侮辱。
崔耀祖气喘吁吁的绑好了崔若瑂的手脚,蹲下身子正要扛着崔若瑂上马背。忽然间,他发现崔若瑂不挣扎了,也不叫了。一愣之下,崔耀祖站起身来看着崔若瑂的脸,生恐发生了什么意外。然而他发现崔若瑂的表情古怪,正怔怔的看着自己的身后。
第九五七章 长夜(三)
“妹子,你怎么了?你莫吓我,你要是有事,爷爷可饶不了我。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崔耀祖叫道。
崔若瑂根本连正眼都没看他,忽然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意来,轻声道:“你……没死?”
“妹子,你莫吓我,你失心疯了么?跟谁说话呢。”崔耀祖骇然道。
“我当然没死,我岂会那么容易便死了。”一个声音在崔耀祖的脑后响起。
崔耀祖一听这声音,吓得魂飞魄散,两条腿筛糠般的抖动。
“你……你……是何人?你怎么……还活着?你是人是鬼?”崔耀祖声音都变了。
“你转过头来不就知道了。”身后那声音道。
崔耀祖缓缓转过头去,然后他看到自己鼻尖处顶着一点寒芒。那位本该死去的王相国正笑眯眯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怎么可能?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
“我是精钢不坏之身,区区一把火能耐我何?”王源冷笑道。
崔耀祖猛然醒悟过来,这王源定是逃脱了那场大火,眼见事情败露,崔耀祖自忖不是对手,猛然间身子弹起,以极快的速度脱离王源的剑尖,以难以置信的敏捷窜上了马背催马便走。
王源嘬唇发出一声唿哨,崔耀祖的马稀溜溜跃起,将崔耀祖掀翻在地。崔耀祖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王源来到他面前微笑道:“崔少爷,你上错马了。”
崔耀祖刚要挣扎起身,只觉的颈部遭受了重重的一击,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王源一掌切在崔耀祖的颈侧动脉上将其击昏,这才快步走回崔若瑂身旁,挥剑将崔若瑂被捆住的手脚上的绳索割断。崔若瑂又惊又喜早已哆嗦的说不出话来,手脚得到自由后情难自禁,一把搂住王源,紧紧的抱住他不撒手。
王源轻拍崔若瑂的后背,沉声道:“若瑂小姐,我不能在此久留,我要走了。”
崔若瑂叫道:“你要到那里去?”
王源冷声道:“你们崔家要置我于死地,我只能先避其锋芒。我没想到你们崔家竟然会如此对我。”
崔若瑂脸色苍白,低声道:“我没有想置你于师弟,我怎会这么做。”
王源轻叹道:“你没有,可是你的爷爷,你的父亲叔叔哥哥都要我死,若不是老天保佑,我此刻已经在杨花楼中被烧成齑粉了。罢了,多说无益,告辞了。”
王源一把推开崔若瑂,转身走到崔耀祖身旁,一把将昏迷不醒的崔耀祖扛了起来,将他横放在黑马的马鞍上,飞身上了马。
崔若瑂叫道:“我哥哥被你杀了么?”
王源冷笑道:“我怎会杀他,他现在是我的护身符,我必须带着他一起走。若是你们崔家逼人太甚的话,那我只能让他陪着我死。”
崔若瑂轻声道:“多谢你没有杀我哥哥。可是你现在又能去哪里呢?你也出不了城,若是他们当真要搜捕你,你哪里也是藏不住的。”
王源冷笑道:“大不了便玉石俱焚便是。”
崔若瑂咬着下唇道:“王……公子,你若是信任我的话,便随我来。我有地方让你藏身。”
王源皱眉看着崔若瑂,崔若瑂也仰头看着王源的眼睛,眼神中满是真诚的祈求。
“你放心,我崔若瑂再此立誓,若是有害王公子之心,叫我崔若瑂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崔若瑂知道王源在怀疑自己的动机,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毕竟是自己崔家要杀王源,王源有理由怀疑自己。
“你为何要帮我?你不也是崔家之人么?”王源道。
崔若瑂轻声道:“帮你就是帮我崔家。这件事是我崔家不仁义,不是你的错。你孤身来扬州,为了保卫扬州尽心尽力,他们不该这么对你。我救你便是避免崔家犯下大错,希望能为崔家挽回一些过错。再说……这也是帮我自己。刚才我哥哥的话不知道你听到没有。那新皇……要……和我崔家联姻……我……是决不能答应的。”
王源当然听到了之前兄妹之间的争执对话,正因如此,他才明白了今晚崔家要杀了自己的动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而崔家为了向李瑁效忠,杀自己显然是最大的功劳。李瑁要纳崔若瑂为妃的事情王源自然也听到了,但那已经不是王源说要考虑的事情了。
王源沉吟片刻,眼见四周街道上人声嘈杂之声越来越大,不远处冲天的大火已经惊动了包括巡城兵马在内的半个城池之人。再耽搁下去,怕是真的无法脱身了。
“罢了,我信你一回。咱们去何处躲藏?”
崔若瑂大喜过望,连声道:“保障湖中我有一艘画舫停泊,那是我平时在湖中游玩的船只,只有我能使用。咱们便去画舫中躲藏,你看如何?”
王源皱眉道:“保障湖么?岂非在你崔家左近?”
崔若瑂道:“放心,另有道路通向保障湖西南的二十四桥,画舫便停泊在二十四桥下的码头旁。你信我,我是绝不会害你的。”
王源点头道:“好,咱们便去那船上去。”
崔若瑂展露笑颜,忙一瘸一拐的走向自己的坐骑,吃力的上了马背,娇声道:“跟我来。”
崔若瑂催马往东而行,王源抓着昏迷的崔耀祖的腰带策马跟上,两骑在抵达主街之前拐入小巷之中。小巷往西南曲折而行,不久后出了小巷抵达了另一条横街。崔若瑂加快速度策马飞驰一路往西绕了个大圈子,终于再出横街时眼前已经是一片林木茂密之地,穿过林木,便是月色下波光闪闪的保障湖了。
崔若瑂伸手指着方向低声道:“那便是二十四桥了,瞧,那画舫还停在那里呢。”
王源放眼望去,只见一座拱桥在朦胧的月色之下横在波光之上,连接着狭窄的两岸湖水。看上去甚是普通的一座拱桥,原来便是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桥了。桥旁的水面上,一艘不大的楼船正停泊在那里。船头还隐隐透出灯光来。
“船上有人?”王源皱眉道。
“不妨事,只有一名又聋又哑的老船工,是专门看守这艘船,并且帮我撑船的。”崔若瑂道。
王源点头,此时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去往船上躲藏。于是当先策马驰向石桥。在石桥旁边下了马,两人牵马下了码头,崔若瑂当先上船叫醒了老船工,之后王源抱着崔耀祖也上了船。老船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崔若瑂打手势吩咐他开船,他便拿了竹篙撑了船只离开码头。当王源和崔若瑂进入船厅中刚落脚之时,画舫已经离岸十几丈,荡悠悠驶向湖心了。
王源迅速的楼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认船上再无其他人,这才放心的回到船厅之中。船厅中,崔若瑂正点着了烛火,王源见状忙踏步上前一口吹熄了烛火。崔若瑂愣了愣,旋即明白王源是怕点起灯火会吸引他人的注意力。
“对不住,我没考虑这么多。”崔若瑂低声道。
王源淡淡道:“拉上帘幕再点灯,小心为上。虽然这里是隐秘之处,但却也是无路可逃的绝地。”
“知道了。”崔若瑂轻声道。随后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悉悉索索的拉上厚厚的落地窗帘,又将船厅的门紧紧关闭,这才摸索着点亮了烛火。
烛火亮起,王源长长吁了口气,坐在一张椅子上。崔若瑂捧着烛火走向歪倒在地上的崔耀祖身旁,仔细的检查了崔耀祖的样子,还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显然是很担心崔耀祖的生死。但见崔耀祖面色红润,呼吸正常的很,这才放下心来。
抬起头来时,见王源正双目炯炯的看着自己,忙低下头来轻声道:“他……毕竟是我的哥哥。”
王源沉声道:“放心吧,他死不了。再过一会他就要醒来了,到时候我还是要给他一掌,让他继续昏睡去。”
崔若瑂咬着下唇道:“你若不放心的话,绑了他便是,不要……不要伤害他。”
王源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崔若瑂轻轻叹了口气,将烛台摆在案上,捧了一只茶壶出了船厅,不久后回来,那茶壶中已经热气腾腾了。显然是从老船工那里弄来了些茶水。
崔若瑂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摆在王源面前,自己也缓缓的坐在王源身前,低声道:“喝口热茶吧。”
王源点点头道:“多谢了。”
崔若瑂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你……当真是王源么?”
王源淡淡道:“你不是说你早已识破了我的身份了么?”
崔若瑂脸色微红道:“我确实怀疑你就是王源,在楚州我便怀疑你的身份了。我的随从看到了楚州太守和一干官员对你毕恭毕敬的样子,虽然没听到你们的对话,但神策军中谁能让太守这样的官员毕恭毕敬?那也只能猜测你便是王源了。而且我听说王源的年纪和你相仿,再说你的言谈举止也根本不像个校尉啊,所以我便猜你故意隐瞒了身份,你便是王源本人。当然我也不敢完全确定。”
王源皱眉道:“然则你便将你的猜测告知了你们崔家人是么?”
“你错了,对你的猜测我只字未提。一来我并不确定你的身份是谁,二来,我也不是那种多嘴多事之人。我爷爷他们怎么得知你的身份的,我可半点也不知道。他们有很多事都是瞒着我的,譬如……那道圣旨要我进宫的事情,我便直到今晚才知晓。”崔若瑂垂头道。
王源轻轻点头道:“我信你,可能是我自己大意了,暴露了身份还不自知。今晚我能逃过一劫也是天命使然了,你哥哥命人在我的茶水里下了麻药,还好我没喝茶水,否则现在我可没命还坐在这里。”
崔若瑂心中惊惧不已,暗自为王源欣喜。忽见王源盯着面前的这杯茶水,崔若瑂忙道:“这茶水里可没有麻药。不信我喝一口你再喝。”
崔若瑂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捧起茶盅便喝了一口,因为喝的太快而呛了自己,捂着嘴巴咳嗽了起来。
“何必如此,我说了,我是信你的。我喝便是。”王源轻声说话,伸手捧起茶盅来,然而却愣在了那里半天没动作。
崔若瑂觉得奇怪,忙偷眼看去。只见王源正愣愣的看着茶盅发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崔若瑂的脸腾地再次血红。原来那茶杯的边缘处一道淡淡的唇印宛然在目,正是刚在自己喝水时留下的唇印。刚才情急之下的举动确是是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但喝过的茶水王源又怎能喝?这可不是证明清白,而是暧昧传情了。
“我……我给你换一杯。”崔若瑂忙伸手去夺杯子。然而王源却已经将茶盅递到口边一口喝干了。
“好香。”王源咂咂嘴,不知道是说茶水香还是美人的口水香。听到这句话,崔若瑂更是无地自容了。
“若瑂小姐,我有几点疑问想要得到你的解答。”王源的声音瞬间将崔若瑂从羞涩的情绪中拉回了现实,此时此刻,怕不是自己表达情感的时候。眼前的这个王源怕也没心思去想别的。
“你但问便是。”崔若瑂道。
王源双目灼灼的盯着崔若瑂道:“你说你对你们崔家欲对我不利的事情一无所知,那么今晚你怎会半夜三更的骑马往杨花楼赶?”
崔若瑂蹙眉道:“我知道你肯定会问这件事,我也正打算跟你说一说此事。今日上午,我爹爹来找我说话,他的言语之中似乎有责怪我……责怪我跟你走的太近的意思。他说要安排你住在杨花楼中,让你搬出我崔家大宅。还严厉的警告我,要我不要去找你,不许和你接触。”
王源皱眉道:“你是说,我搬到杨花楼中,是因为和你交往过密之故?你爹爹的意思是说,怕我败坏了你的名声?”
崔若瑂红着脸道:“我爹爹也没这么说。当时我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但现在我明白了。我爹爹他们一定是因为新皇要和我崔家联姻之事,生恐……生恐我会犯下错事。他们是担心无法交代。”
王源皱眉不语,他有些疑惑崔若瑂所言。在王源看来,崔家让自己搬到杨花楼的原因便是便于除掉自己,但从崔若瑂的叙述中,显然这是另外一个版本。
“当时我有些不解,但毕竟我爹爹开了口,我也不能违拗他的意思。所以白天我便没有再去看你,晚上也没去找你。我……我自己也觉得……似乎和你来往的确实密切了些。在外人看来,这或者是另外一种想法。”崔若瑂低声道。
王源微笑道:“是啊,崔家大小姐跟个陌生男子腻在一起,外边是有很多风言风语的,也怪我没注意。我是男子不打紧,但你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小姐,那可不能这样。但其实我们之间可什么都没发生。”
崔若瑂心中微觉失望,她似乎从王源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种冷漠。特别是最后一句话,崔若瑂觉得很扎心。当真什么都没发生么?那么同骑共行,耳鬓厮磨怎么说?共喝一碗馎饦汤,共饮一杯茶水怎么说?然而仔细想想,却又觉得似乎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王源并未察觉崔若瑂心中的波澜,只自顾问道:“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杨花楼有难,又怎么半夜里跑了出来?”
崔若瑂轻声道:“其实今晚我很早就睡了,但是因为爹爹白天的一席话让我心中甚是不开心,所以我一直没有睡着。于是我便起身来打算去爷爷的书房去读一会书。我路过二叔的院子时见二叔的堂屋里亮着灯光,本来我只是路过,但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的进了二叔的宅子,然后我从廊下看到了二叔和三叔正在屋子里喝酒说话。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而且样子有些鬼祟,这让我很是好奇。于是我便躲在门口偷偷的听他们说话。没想到的是,我听到了二叔和三叔正在说什么‘今晚希望耀祖能得手,杀了那姓王了,一切便一了百了了。’这样的话。我当然是惊诧不已,联想到今日你搬出了我家大宅的事情,我怀疑哥哥要对你不利,于是我便骑了马跑出来,打算去杨花楼提醒你提防着。可没想到那时候已经迟了。幸而老天保佑,你吉人天相没有被烧死在杨花楼中,否则我们崔家便是干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了。”
王源吸了口气,沉声道:“原来如此,原来你是打算来向我通风报信的。你为何要这么做?你可知你这么做便是破坏了你崔家的计划。你们崔氏家族可是已经和新皇达成了协议的,而我确实和新皇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你这行为也算是背叛崔家了。你没想过后果么?”
崔若瑂沉吟半晌,低声道:“我不懂什么争权夺利,也不想知道朝廷里的那些事情。我只是认为,你不是坏人。你为大唐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救了那么多的百姓,又怎会是坏人?陛下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我只是按照我内心的想法行事。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死在这里而无动于衷。我……我做不到。就算是这件事是背叛了我崔家,那便让爷爷爹爹惩罚我好了,我甘愿承受。”
王源静静的看着崔若瑂,烛光下,崔若瑂身子单薄,形容憔悴,发髻散乱。这一晚她已经经受了不少的惊吓和苦楚,经受了内心之中的煎熬。和自己虽然才相识了几天,她却如此的信任自己,维护自己。甚至甘愿做出背叛崔氏的事情,若非是对自己生了情义,又怎会这么做。
王源当然知道崔若瑂对自己是有好感的,在男女之事上王源显然比崔若瑂要高明的多。从崔若瑂对自己的言行和眼神中,王源早就看出了她对自己已经生出了情愫。只是王源不愿招惹太多的情债,所以适当的敬而远之罢了。但即便如此,王源不能否认自己对崔若瑂也是很有好感的,这个单纯美丽的女子对王源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所以王源才会偶有孟浪调戏之行。此时此刻,看着崔若瑂可怜楚楚的样子,王源怎能不生出怜爱之心。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这些事本不该让你来承担的,这对你很不公平。你今晚能踏上去杨花楼的路的那一刻,便已经为你们崔家做了一件大好事。杨花楼起火的那一刻,我便已经下了决定,只要我脱身而出,便会让你们崔家所有人都付出代价。但你的举动拯救了他们,便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再对你们崔家任何一人下杀手。”王源沉声道。
崔若瑂身子一怔,抬头看着王源道:“王公子,我总觉得爷爷并不知情。我总觉得这件事另有蹊跷。二叔和三叔偷偷说话的样子甚是古怪。若是我崔家的一致决定,今晚这么大的事情,我爷爷他们怎么会不一起等候消息。而且这样的事为何不是柳师傅出面解决,而是我哥哥前去?我哥哥何曾做过这等事情?爷爷很早就睡下了,吃晚饭的时候还叮嘱我们早早安睡,因为明日要去准备迎接叛军的攻城。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爷爷又怎会在此时下令杀你,让扬州军民人心惶惶?而且爷爷也说了,没有你坐镇指挥,谁也守不住扬州。难道爷爷会糊涂到连扬州也不要了么?连扬州的几十万百姓都不顾。连阻止叛军南下的大计都不顾了么?”
王源吸了口气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崔若瑂说的话确实让人生疑。若当真是崔家上下的一致决定要杀死自己,那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对自己下手。既要杀自己,为何又要让自己搬出崔宅惹来自己的怀疑?在崔宅之中应该更容易下手,因为自己之前在饮食方面毫无防备,只需给自己下药,便可将自己剪除。
让自己搬出崔宅,又兴师动众的放上一场大火,闹得满城震动人人皆知,这显然不是个最佳的策略。就算他们想伪装成同自己的死无干,将来不会让神策军的愤怒之火烧到他们头上,那也完全有其他合适的办法可用,而无需用这种不恰当的办法。况且从大局上而言,扬州城干系着江南的大片州府,那是崔家的根基所在之地,这么一场大火烧死了自己,无论从行事的方式还是从民心的恐慌的角度都是不明智的。
“这件事要想知道真相,其实很简单。”王源沉声道。
崔若瑂道:“怎么知道真相?”
王源照昏迷在船厅一角的崔耀祖看了一眼道:“问他便知。”
第九五八章 长夜(四)
崔若瑂恍然道:“是啊,问我哥哥啊,我怎么忘了这件事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那我们便把哥哥救醒。问问他到底他为何要这么做。”
王源点头道:“好,便问问他。但愿他不会嘴硬不说,否则我可要来硬的了。我怕你会心疼。”
崔若瑂咬牙道:“你尽管问,但请你不要伤他性命,也不要对他太凶狠,我哥哥从小到大没受过皮肉之苦。”
王源微笑道:“多谢你深明大义,他没受过皮肉之苦,那便好办了。相信他很快便会如实交代的。”
崔若瑂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走向帘幕一侧,王源看她走路的样子甚是痛苦,皱眉问道:“你受伤了么?刚才摔下马来那一下甚是不轻,是否伤了筋骨?”
崔若瑂心中一暖,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一晚上终于听到王源一句暖心的话了。她确实身上疼痛难忍,马上摔下来那一下甚重,之后又被崔耀祖从马背上硬拉下来再摔了一次,她的半边身子都极为疼痛。
王源起身快步上前,一把将崔若瑂拉住,沉声道:“看来伤的不轻,我来瞧瞧。”
崔若瑂忙道:“不妨事。”
王源伸手一抄,将她横着抱起,走到桌案旁,一把将桌案上的东西拨开,让她躺在上面。
崔若瑂羞不自抑,连声道:“莫管我,我没事。”
王源低声道:“莫要乱动,若是伤了骨头,不及时的治好,将来会成长短脚的。”
崔若瑂吓了一跳,长短脚和罗圈腿同样可怕,之前为了不成为罗圈腿,她同意坐在王源的怀里共骑同行,现在为了不成为长短脚也只能让王源替自己检查身体了。
“得罪了。”王源低声说话,伸手便将崔若瑂的长裙撩起来,露出了穿着绸裤的长腿。崔若瑂羞得差点喘不过气来,正欲挣扎时,却觉得腿上一凉,王源已经将她的绸裤往上撸起,一直撸到了腿根。
崔若瑂不知如何是好,脸上几乎要滴出血来,正彷徨不安之际,便听王源道:“相当的严重,你自己瞧瞧。”
崔若瑂欠起身子往自己的腿上看去,但见自己的雪白的左腿上一片乌青的颜色甚是醒目。雪白晶莹的肌肤上多了一片乌青,看上去让人生出惊恐之感。
“啊,这……这可怎么办?”崔若瑂已经忘记了羞涩,转为惊恐了。
“莫动,我瞧瞧伤了骨头没有。”王源轻轻伸手,在崔若瑂雪白修长的大腿上轻轻的按压,一边按压一边问崔若瑂疼不疼。崔若瑂蚊子哼哼般的回答着王源的问题,脸上火热羞红。终于,王源收回了手。
“还好,骨头没伤,只是摔伤了肌肤。这便好办了。我替你上些药,揉一揉疏散血瘀之处。这样将来恢复之后才会不留疤痕。”
王源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跌打伤药,倒出一些来敷在崔若瑂腿上的青紫之处,用手掌压住缓缓的搓揉起来。崔若瑂身子紧缩,羞得恨不得找个地钻进去。然而见到王源一脸的平静,宛如正人君子模样,却又心中自责起来:“他只是帮我敷药罢了,我却在想些什么?人家可是正人君子,倒是我……。”
那位正人君子面不改色的用手掌在崔若瑂柔软弹性如绸缎一般的肌肤上揉着,其实心中早已蠢动不休。这样摸着美丽的崔大小姐的大腿,心里不起念头是不可能的,何况是王源这种并非守身如玉之人。若不是此时此刻实在不宜,王源怀疑自己怕是忍不住要干些什么了。
船舱里静悄悄的,外边传来轻轻的水波之声,两人都不敢看着对方,也不敢不说话,呼吸都变得急促怪异。场面一度极为暧昧和尴尬。终于,王源用极大的毅力将手掌从崔若瑂的大腿上拿走,小心翼翼的将崔若瑂的绸裤放下,遮盖住雪白修长的美腿。
王源咽了口吐沫哑声道:“好了,淤血已经散了不少了。”
崔若瑂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感觉摔伤之处微微发热,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王源手掌残留的温度。但确实疼痛也减少了许多,那药物确实起了效果。
见王源面色发红,额头微微见汗,崔若瑂低低的道:“多谢你了。”
王源沉声道:“如此搓揉几次,再吃些三七丸,很快便可恢复正常。将来也不会留下淤青之伤。我这伤药是特制的外伤药,很是灵验。”
崔若瑂点头道:“嗯,知道了。”
王源的眼睛瞟向了崔若瑂的上身。咽着吐沫道:“除了腿上,你可有其他地方疼痛?”
崔若瑂吓了一跳,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王源正色道:“可不要骗我,肋骨极容易摔断,而且断了你自己还不一定知道。那可是很严重的,会成为鸡胸驼背的。”
崔若瑂死活捂着衣襟道:“真的不痛,我说的是真话,只是胳膊和腿脚摔的疼痛。”
王源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将药递过去道:“这药你拿着,何处受伤便何处擦。我替你擦也不不方便。”
崔若瑂心里嘀咕:“你现在却来说不方便么?你刚才都摸了我半天大腿了。”
王源横身将崔若瑂抱起来走到帘幕后将她放下,还贴心的垫了两只靠枕,起身后挥手拉起帘幕将崔若瑂隔在里边,然后缓步走向躺在地上的崔耀祖。
崔耀祖兀自昏迷不醒,王源却知道他是无碍的,于是从桌案上提起一只水壶来,对着崔耀祖的脸上泼起了冷水。冷水的刺激之下,崔耀祖哦哦连声,缓缓醒转了过来。
崔耀祖睁开眼来,尚未搞清楚状况,眼前晃动的青芒便迅速让他记起了自己昏倒前的情形。
“这是哪里?你想干什么,不要杀我。”崔耀祖连声叫道。
“闭嘴,不要吵闹。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回答我的问题,若是多一句嘴,我便先一剑砍了你。”王源冷声喝道。随手一挥,破军剑将一张椅子劈成了两半,哗啦啦倒塌在旁。
崔耀祖吓的面色发白,欲要开口求饶,忽然想起不能多话,忙用手捂着嘴巴连连点头。
“很好,你很识相。我也不想杀你,但你必须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但有一句虚言,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的忌日。”
崔耀祖从小到大都是在蜜罐子里活着的人,仗势欺人的事情倒是干的痛快,但可从未遭遇如此险境。此刻他其实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若非王源语气温和,恐怕他都要尿裤子了。
“嗯嗯嗯。”崔耀祖猛力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如实交代。
王源点头开口问道:“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崔耀祖放下嘴巴上的手,颤声道:“是我二叔三叔告诉我的,我并不知你便是王相国。不要杀我,饶命饶命。”
“你二叔三叔又是如何识破我的身份的?”
“……是柳师傅识破了你的身份,说你身上配着的剑和骑着的马和身份不符,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后来……后来……”
“吞吞吐吐什么?快说。”王源喝道。
“我说我说,后来楚州太守陈邦彦赶来扬州,他证明了你的身份,所以才确定了你便是王相国。”崔耀祖忙道。
王源恍然大悟,原来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宝剑和战马确实和身份不符,但自己实在是离不了这两样东西,没想到崔家人心思细密,一下子便看出了破绽。难怪那天刚到崔宅的夜里,那位柳师傅有一句没一句的试探了半天。看来从见面的第一眼自己便引起了他们的怀疑了。
但其实就算装备上面没有破绽,自己的身份也难以隐藏。那位楚州太守陈邦彦看来是崔家的人,他跑来一证明,自己的身份其实便毫无保留了。
“好,第二个问题。我王源跟你们又无冤仇,我来扬州是帮着你们守城的,你崔家为何要杀我?”王源喝问道。
崔耀祖挠头不语,王源道:“怎么,想死么?倒也容易。”
崔耀祖抬头盯着王源道:“罢了,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什么了,索性跟你全说了便是。王相国,有件事好叫你知晓,当今陛下两个多月前给我崔家下了两道旨意。第一道旨意是解除前朝对我崔家的不得入朝的禁锢,授予我爷爷江南道巡察使,杭州刺史的官职。我爹爹也被授予扬州别驾的官职。陛下要求我崔家联合江南大族募集兵马北上,助他平叛除逆,稳固皇位。第二道旨意是,陛下欲和我崔家联姻,纳我妹妹若瑂为贵妃。这两道圣旨都是对我崔家的恩宠,我崔家蛰居东南数十年,这是崔家崛起的大好机会。”
王源冷笑道:“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相国莫不是装糊涂?天下人谁不知道你和当今陛下关系不睦?新皇登基怕不是你王相国所愿吧。而且你王相国手握重兵,也不受陛下调度,你便是新皇眼中的叛逆。陛下为何要我崔家募大军北上,便是防着你叛乱的。而你却在这个时候来到扬州,又被我们识破了身份,你说,我崔家能不对你下手么?”崔耀祖叫道。
王源冷笑道:“我却不知,在陛下眼中我竟然和逆贼一般了。这也是陛下旨意里说的原话?”
崔耀祖摇头道:“这我便不知道了,两道明旨上虽然没说这样的话,但听说有一道给爷爷的密旨。我也没见到密旨写的什么,你想知道,去问我爷爷便是。”
王源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去问你爷爷的。那么杀我的计划是你崔家上下共同商议而决定的是么?”
崔耀祖愣了愣,摇头道:“那也不是,是二叔和三叔和我一起商议决定的。我爷爷和爹爹他们是不赞成杀你的,他们觉得需要观望一番局势。二叔三叔和我却觉得这是个替陛下立下大功的好机会,我们不能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所以这件事是我们私下里决定的。恰好你搬到了杨花楼中居住,放火烧死你的计策也是我提出来的。”
王源冷笑道:“你是说,这一切跟你爷爷和你爹爹无干?我搬到杨花楼不是你们事前为了除掉我而定下的步骤?”
崔耀祖叫道:“当然跟我爷爷和爹爹无干?我爷爷老糊涂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却还要说观望,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至于你搬到杨花楼的事情,那可不是什么步骤,而是你和我妹子来往的太亲密了,瞎子也能看得出我妹子对你有意。我妹子将来是要当贵妃的,我们崔家将来能否执掌朝廷权柄,这可是关键的一步棋,岂能让她跟你厮混?所以只能让你搬出去,隔断你们之间的关系。”
王源恍然点头,崔耀祖的口供看来是可信的,这和刚才崔若瑂的话有了印证。如此看来,今晚的事情倒确实有可能只是崔耀祖和崔元平和崔元戎私底下的行动。这样一来,局面便缓和的多了。崔家家主并未授意对自己下手,那么事情还没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王相国,我知道的都说了,都是实话。这回你可不会杀我了吧。你放了我吧,我保证让你平安离开扬州城。你若是杀了我,对你也没好处,杀了我的话,我爷爷不会让你活着离开扬州城的。”崔耀祖沉声道。
王源道:“我怎知你说的都是实情,怎知你不是信口开河?今晚我差点命丧你手,我又怎能相信你的承诺?反正我逃不出去,还不如一剑砍了你,临死拉个垫背的。”
崔耀祖吓了一跳,赌咒发誓道:“老天在上,我说的句句实话,若有虚假,便叫我崔家断子绝孙,代代为奴。”
王源心中暗笑,这个崔耀祖当真不学无术,发个毒誓都不通。既然断子绝孙了,又怎么代代为奴?简直前后矛盾。
“哥哥,我真对你失望之极。”崔若瑂的声音轻轻的响起。崔耀祖惊愕的循声看去,他看见崔若瑂正从船厅帘幕之后缓缓走了出来。
崔耀祖惊讶道:“妹子,你怎么在这里?”
崔若瑂冷声道:“我和王公子把你带来这里的,你刚才一直昏迷不醒。”
崔耀祖喜道:“那便好,你快跟王相国求求情,让他不要杀我。你不是和他相好么?为兄再不反对你们了,你跟了他便是,哥哥一定不会再多一句嘴。王相国,你收了我妹子便是,咱们便也是亲戚了,你总不能杀了你的大舅子吧。”
崔若瑂面色羞红啐骂道:“呸,你在瞎说什么?快住口,你要再说一句,我都要杀了你了。”
崔耀祖摆手道:“好好,我不说了,你害羞是不是?我不说便是。话说嫁给王相国也是不错的,他倒也配得上咱们崔家。妹子,快替哥哥求求情。咱们都是一家人,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还在胡说?亏你还是我崔家未来的家主,你刚才的举动可丢尽了我崔家的脸。”崔若瑂脸色转白,娇声斥道。“王公子,你爱怎么处置他便怎么处置他,这个人不是我哥哥,我不认识他。”
崔耀祖吓了一跳,忙叫道:“妹子,你怎么能这样,我们是同胞兄妹啊。”
崔若瑂转身不答,崔耀祖忙朝着王源拱手道:“王相国,你可莫听我妹子说的气话,你可不能对我下毒手。你要娶我妹子是可以的,但你杀了我,你肯定是不能如愿了,我爷爷会活活撕了你。你可要三思而行啊。”
王源眉头紧皱,起身抬手啪的一掌击打在崔耀祖的脖子上,崔耀祖双目上翻,再次软倒在地,昏迷了过去。
“你……你把他怎么了?”崔若瑂听到崔耀祖倒地的声音转过头来惊问道。
“你这哥哥实在太招人厌烦了,让他再睡一会,省的我听他说话心里冒火,搞不好便压制不住怒火一剑砍了他。那可违背了答应你不杀崔家人的承诺了。”王源苦笑道。
崔若瑂轻声道:“谢谢你,他毕竟是我哥哥,我虽恨他胡言乱语,但也不能真的容你杀了他。你要杀了他,我也只能去死了。”
王源笑道:“我怎舍得你去死。”
崔若瑂惊愕的看着王源,脸上羞红。王源这已经是**裸的调戏自己了。刚才哥哥的话说的已经很露骨了,难道他心中对自己也有意么?若是他真的有意娶自己,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他对自己好像若即若离,他自己也说家里娇妻美妾一大堆,我在他眼里怕是没什么吸引力吧。爷爷爹爹他们会同意这件事么?恐怕很难的吧,毕竟他已经有那么多妻妾了,我崔家的大小姐去给他当妾室?爷爷怕是会断然不应的。
崔若瑂脑子里思潮翻涌,一瞬间想了不知道多少个问题。越想越是不敢抬头去看王源。既希望王源多说说这些无礼的话,却又担心王源说出这些话来,心中矛盾纠结不已。然而当她抬眼偷瞄王源一眼后,却发现王源根本就没有在意自己,此刻他正皱着眉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若瑂暗骂自己爱胡思乱想,人家只是一句玩笑话罢了,自己便纠结了半天。这几天他的玩笑话还少么?可见他只是个爱胡说却有口无心的人。这么一想,心中虽然松了口气,却也有这说不出的淡淡失落。
“王公子,眼下你打算怎么办?”崔若瑂定了定神,轻声问道。
王源皱眉道:“若是你哥哥的话是真的,那么今夜之事便是你二叔和三叔和你哥哥三人瞒着你爷爷所为。若当真如此的话,我恐怕需要去见一见你爷爷了。反正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索性大家敞开了来谈。只是……”
王源沉吟不语。崔若瑂道:“你是担心我爷爷会于你不利?因为出了这件事,我们崔家和陛下之间的协议为你所知,你怕我爷爷会索性对你下手么?”
王源咂嘴道:“我不能不防。你们崔家和陛下之间已有默契,那么我此刻现身便是极为危险之事。特别是在你们崔家和陛下之间的事情被我所知之后,便容不得我了。”
崔若瑂沉默不语,她无言反驳。确实如王源所言,崔家和陛下之间达成了一笔交易,这交易的内容便有可能是以崔家全力对新皇的襄助来换取将来崔氏回归朝堂,解除前朝禁锢的条件。那么对新皇的全力辅助,便势必要和王源为敌,因为王源是陛下心目中的敌人。这种情形下,爷爷索性下手杀了王源,也未必没有可能。
“可是……这件事总归要解决,我躲在这里也是不成的。暂时或许是安全的,但迟早会暴露行迹。况且明日叛军便要抵达扬州,一场血战将至。这时候若还在内部倾轧,不能协作的话,怕将是大祸将至,连累东南千万百姓。”王源眉头紧锁,心中甚忧。
崔若瑂吸了口气低声道:“你说的对,今晚必须解决此事。我想我爷爷也不会希望发生那样的严重后果,我相信我爷爷不会对你如何的。”
王源微笑道:“你能保证?”
崔若瑂轻声道:“我没有任何可以说服你的理由,有的只是对我爷爷的信任。我知道我爷爷是个怎样的人。我爷爷不是那种不顾大局之人。况且你刚才也听到了,这件事的主谋是我的二叔和三叔和我哥哥。他们是瞒着我爷爷和爹爹干出这件荒唐事的。”
王源微笑不语。
崔若瑂道:“我知道我的话没有说服力,但我可以用我的性命作为担保。若我爷爷对你不利的话,你但有三长两短,我会陪你去死。”
王源愕然道:“这话是何意?”
崔若瑂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来,轻声道:“我以自己的命来胁迫他们,若是他们敢对你不利,我便自刎向你谢罪。来世我当牛做马继续向你还债。我只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我相信我爷爷和你之间可以达成和解,今夜这件事可以得到妥善的解决。”
王源怔怔的看着崔若瑂,心中思潮起伏。崔家上下,目前自己能信任的便是崔若瑂一人,此女已经证明了她和崔家人并非一路人,现在她为了打消自己的疑虑提出这样的办法来,不惜以性命为担保,显然是很想解决今夜的纷争。这也是王源目前最迫切希望能解决的问题。
自己固然可以胁迫着崔耀祖一走了之,但扬州城怎么办?东南千万百姓,大片土地怎么办?况且如果今晚的事无法得到解决,那么其实在自己一走了之之后,便是将崔家和江南大族推到李瑁的怀抱,这也违背了自己一直以来便想要和东南豪族接触,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的初衷。眼下的情形虽然不是最佳的时机,但这时候若不冒险,拍拍屁股走人的话,那自己将永远无法和崔氏以及江南豪族之间取得谅解了。
“若瑂小姐,你也无需用性命担保,我决定去见你爷爷。今晚的事情必须要得到解决。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能退缩,因为今晚不仅是我个人的生死之事,而是大局的关键之时。我相信你爷爷不会看不懂局面,我相信他不会为了杀我一人而导致局势崩坏,让叛军盘踞江南之地。这个险我不得不冒。”王源沉声道。
崔若瑂美目深注在王源的脸上,嫣然笑道:“果然是大英雄大豪杰,直到此时,我才真正相信你便是那个传说中的王源。如此胸襟如此气度如此担待,如此坦然面对危险,天下还有谁能如你这般。”
王源笑道:“你这么夸我,我会骄傲的。崔小姐也很不错,人美心善而且深明大义,也是当世少有的奇女子。我也是很钦佩的。”
崔若瑂红着脸道:“我自认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罢了,幸而我还知道什么是对是错。王公子,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刚才的话是算数的,我绝对不会让爷爷和爹爹他们对你不利。我也相信他们不会如此不顾大局,我相信我爷爷的智慧和眼光。”
王源笑道:“好,那我们还等什么?已经四更天了,咱们这便去见你爷爷,是死是活,就在今晚了。”
第九八九章 长夜(五)
傍晚时在城北的大宴上喝了几杯酒,所以崔道远睡的很早。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也是为了明日即将和叛军作战,崔道远老当益壮尚有雄心,也想要好好的睡一觉,明日上城头拒敌。
然而,半夜里睡的正香的崔道远被管家崔七急促的呼唤声吵醒了,崔道远恼火的坐起身子骂道:“崔七,叫魂么?大半夜的你做什么?”
管家崔七的声音有些颤抖:“家主,请您快起床,出了大事了。”
“什么大事?叛军攻到了么?”崔道远一愣,忙问道。
崔七尚未说话,门外另外一人开口道:“父亲大人,请您老人家快起来,确实出了大事了,但却不是叛军攻来的消息。而是……而是另外的大事。”
崔道远听出了是崔元博的声音,崔元博的声音显然也是极为慌张的,但一听到不是叛军抵达,崔道远松了口气,这才是他目前最为关注和紧张的事情。
“罢了罢了,你们去书房等我。”崔道远无奈,只得掀被子起床。两名陪床婢女忙伺候他穿衣梳发,整理一番后,崔道远出了卧房。
外边崔七早已带着几名仆役打着灯笼候着。
“走,去书房。到底出了什么事了?怎么你们都起来了?天塌下来了么?”崔道远嘀咕道。
“家主,到书房再说吧,三位公子都在书房候着呢。”崔七赔笑道。
崔道远皱眉骂道:“若是一些琐事,我得用家法处罚你们。元博他们几个白活了几十岁,一点小事也处置不了。”
“是是是。家主莫急,当心脚下。”崔七连声道。
崔道远一行来到书房前,书房内早已灯火通明,崔元博崔元平崔元戎三兄弟都坐在书房里,见崔道远到来,三兄弟赶忙起身上前迎候。
崔道远走到自己的座椅前一屁股坐下,捧起面前的一杯已经沏好的热茶往嘴边送,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事啊,现在什么时辰了?你们这么折腾你们的爹?”
兄弟三人对视一眼,崔元博皱眉沉声道:“老爷子先沉住气,可千万莫要着急上火。”
“我着急上火个屁!快说。”崔道远骂道。
“是是。老爷子,刚刚得到的消息,城北的杨花楼着火了,整座楼烧成了白地。”崔元博低声道。
“哦。”崔道远哦了一声,手中的茶盅还在往口中送,但下一刻,整只茶盅哐当落在地上,热茶溅的兄弟三人一脸。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崔道远大惊失色的问道。
崔元博抹着脸上的点滴热茶,躬身道:“杨花楼起火了,烧的一塌糊涂,府里的仆役回来禀报说,整座楼烧成白地了。”
崔道远腾地站起身来,惊问道:“杨花楼么?那个王源搬过去住的杨花楼?”
“是。”
“那王源人呢?他没在楼里吧。”崔道远骇然道。
“老爷子,那个王源今晚正在杨花楼中。杨花楼的仆役崔九说,起火时王源正在三楼中熟睡,没人见他跑出来。”崔元博沉声道。
“什么?你的意思是,他烧死在里边了?”崔道远大声问道。
“恐怕……恐怕是无幸了。”崔元博摇头道。
崔道远脸色发白,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口中喃喃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明日便是叛军攻城之日了,这当口怎么出了这档子事?这可有了大麻烦了。”
“老爷子,还有不好的消息呢。耀祖和若瑂丫头都不见了,宅子里到处都找不到他们兄妹的踪迹。”崔元博颤声道。
崔道远再次愣住了,皱眉道:“怎么可能,睡前他们不还在家中么?怎地半夜不见了?府里都找遍了?”
“府里没有踪迹,儿子问了他们两个房里的婢女和仆役。他们说耀祖是二更前出了门,若瑂是快三更出了门。这两个混账半夜里也不知去哪里了?”崔元博跺脚道。
“找啊,快派人到城里去找啊。你们都在这里愣着作甚?”崔道远叫道。
“老爷子莫要发怒,已经派人去找了。柳潭半个时辰前便已经带人四处去找了。到现在还没消息呢。”崔元戎低声道。
崔道远皱眉思索道:“要说耀祖半夜里偷偷出去找乐子,这还能理解。若瑂半夜你出门作甚?那杨花楼为何起的火?这天气也不是干燥的天气,杨花楼也一向紧致,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情。这到底是怎么了?谁能给我个回答?”
崔元平沉声道:“老爷子莫要着急。耀祖可能真的是出去找乐子了。至于若瑂丫头嘛。我估摸着她是不是去杨花楼去找那王源去了?今日要王源搬到杨花楼时,若瑂丫头便不是很高兴。我担心她是不是……”
“住口,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亏你还是若瑂的二叔,有你这么诋毁自家侄女儿,败坏她声誉的么?”崔元博斥道。
“大哥莫要生气,这不是在猜测她的去向么?再说若瑂丫头被那王源迷得晕头转向的样子,你又不是看不见。女大不中留,她心里怎么想,你这当爹的也未必能知道。这不也是一种可能么?”崔元平道。
“啪!”一只拐杖打在崔元平的头上,崔元平疼得大叫一声,捂着头看去,只见崔道远怒气冲冲的举着拐杖兀自打来。
“你和混账,还振振有词。你这是咒若瑂去杨花楼一起被烧死么?混账东西。”崔道远兀自挥打,崔元博和崔元戎忙在旁拉住。
“找,都给我派人去找。满城的找。另外,把那崔九叫来,问问他杨花楼是怎么起火的。”崔道远咆哮道。
“是是是。”崔元博等三人连声答应着,一时间纷纷出门招呼人手准备去找人。
就在众人一片乱哄哄的时候,忽见柳潭带着数名护院大踏步的从外边走了进来。崔元博等人忙围了上来,柳潭脚步不停进了书房,众人也忙跟着进来。
崔道远正满面怒容的来回踱步,见到柳潭进来,忙驻足问道:“老柳,找到了若瑂耀祖他们么?情形如何?”
柳潭抱拳行礼道:“家主,老朽无能,没能找孙少爷和大小姐。”
崔道远面露失望之色,却听柳潭道:“虽然没找到孙少爷和大小姐的人,但属下探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踪迹。”
“哦?快说快说。”崔道远惊喜道。
柳潭道:“属下走访了横街的百姓,他们说,杨花楼火起前后,见到过耀祖少爷。时间大约是在二更过半时分,有百姓见到耀祖少爷出现在杨花楼中,还带着数十名护院。”
崔道远惊愕道:“二更过半?杨花楼火起是几时?”
“约莫三更天。”柳潭道。
崔道远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沉声道:“耀祖火起之前带着人去杨花楼作甚?他不是应该在家中睡觉么?他已经搬离杨花楼,却又去哪里做什么?莫非杨花楼的起火跟他有干系不成?”
众人尽皆愕然,崔元平忙沉声道:“老爷子,您不要乱猜测,耀祖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莫不是那些百姓们眼花了,看错了人了吧。”
崔道远喝道:“耀祖二更后偷偷的出了府,二更过半出现在杨花楼,时间上难道不是吻合的么?他住在杨花楼那么久,左近的百姓怎会不认识他?他出来进去都是前呼后拥,生恐人家不知道他是崔家长孙的身份,别人怎会认错?”
崔元平咂嘴道:“这个……我便不知道了。”
崔道远喝道:“不知道便别乱说话。老柳,你继续说。还发现了什么?”
柳潭忙道:“家主,老朽探知,杨花楼起火之后,耀祖少爷便离开了杨花楼。在横街牌楼处,有周围的百姓看到了一名年轻女子骑马赶到,和耀祖在街道上发生过争执。之后又出现了另外一个人打昏了耀祖少爷,和那女子骑着马走了。”
崔道远惊愕道:“什么年轻女子?怎么又出来个陌生人?到底怎么回事?””
柳潭沉声道:“由于横街上光线暗淡,百姓们距离的也很远,他们也没看清楚样貌,更没听清楚他们之间的对话。但我估摸着,这骑马的女子怕便是大小姐了。刚才我问了前院,大小姐的马匹不见了,前院的仆役说她是骑着马出门的,这岂非正好吻合?而且她还和耀祖少爷在横街牌楼处发生了争执。这说明她和耀祖少爷是认识的,几下里一比较,我断定她便是大小姐。”
崔道远微微点头,沉声问道:“那后面出来的那个陌生人又是怎么回事?”
柳潭道:“家主,这个人的身份我却不知了,但目击百姓说他只是打倒了耀祖少爷将他带走了,并没有说他对大小姐不利。那么大小姐却主动骑马和他一起离去,这说明此人跟大小姐也是熟悉的,而且是大小姐心甘情愿的跟他离开。那这个人的身份……老朽不敢妄言。”
“是王源,一定是王源。”崔元博忽然叫道。
“你怎知是他?”崔道远皱眉道。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肯定是他。”崔元博道。
崔道远皱眉沉思,其实他心中也怀疑那人便是王源。而且崔道远已经对事情有了初步的判断。耀祖在杨花楼火起前后出现在那里,很可能杨花楼的起火跟耀祖有关。否则无法解释他半夜三更出现在杨花楼的动机。如果王源逃脱了那场大火,站在王源的角度上一定知道火便是耀祖放的,所以他必会采取报复措施,在横街上掳走耀祖便是他的报复措施。至于若瑂跑去杨花楼便更好理解了,若瑂定是得知了耀祖要在杨花楼于王源不利,这妮子定是要赶去阻止。然而她迟了一步,赶到横街时火势已起,所以和耀祖争执了起来。
现在的情形是,若火真的是耀祖放的,那么在王源的心里,定是以为这是崔家要对他下手,所以王源掳走了耀祖和若瑂作为人质,恐怕是要借此保护自己。也就是说,现在王源定已经将崔家视为仇敌了。
在心中默默勾画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后,崔道远既惊又喜又担心。喜的是王源没有被烧死,那么事情并没有变得最糟糕。惊的是,自己明明下令不得对王源动手,耀祖居然还是动了手。这件事带来的后果极为严重。而担心的是,那兄妹二人落到了满心仇恨的王源的手中,不知道王源会不会对他们进行残酷的报复和残害。
“家主,我已经派人和城门守军打了招呼,四城已经完全封锁,是否需要展开全城搜查,寻找耀祖少爷和大小姐的下落。”柳潭沉声问道。
崔道远沉思片刻,摆手道:“不用了,只需守住城门便可。耀祖和若瑂在他手里,不可逼他太甚。我想,不管此人是不是王源,他也该明白,他是出不了城的。那么他手中有耀祖和若瑂,应该会以此为胁,跟我们做交易。老夫想,他应该很快便会主动献身的。”
柳潭沉声道:“家主言之有理。”
崔道远缓缓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屋子里的众人都不敢说话,各自低头想着心思。崔元博固然满脸焦急,崔元平和崔元戎两人却不是的交换着眼色,惶恐不安。
终于,崔道远停下了脚步,双目如电扫过崔家三兄弟的身上,冷声喝道:“你们给我听好了。杨花楼起火之事恐怕和耀祖脱不了干系,昨日我一再严令不得对王源采取行动,只过了一天,便出了这档子事,这是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家主……现在还不能确定是耀祖少爷所为。他昨日并不知老爷子的命令,也不知道那王源的真实身份,他没有理由这么做。若当真是他所为,那么其中必有隐情。”柳潭低声道。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我也不信耀祖有这么大的胆子,所以我估摸着是有人背地里捣鬼,透露了王源的身份,怂恿他这么干的。”崔道远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面前的三个儿子,崔元平和崔元戎噤若寒蝉,脊背后冷汗嗖嗖,连头也不敢抬,生恐和老爷子目光对视被发现心中发虚。
“我告诉你们,我还没死呢,崔家还轮不到你们翻天。若是被我知道你们谁在背后主使了此事,我便要请家法严惩你们。我劝你们若是做了此事的话便有担当些,自己出来说清楚。妄图隐瞒,罪加一等。”崔道远将拐杖的一头在低声杵的咚咚响,语气甚是严厉。
崔元博开口道:“父亲大人,这件事后面再说吧,先想办法解救耀祖和若瑂要紧。我这心里已经急的要冒火了。”
崔道远怒道:“你急,我不急么?你教养的好儿子,干出这等事来,这一次最好给他长个教训,否则他不知天高地厚。”
崔元博叹息一声,只得压抑心中的焦急,不再开口说话了。
沉重窒息的气氛之中,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四更初刻的更漏之声敲过,书房里的众人更是焦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外边的消息很快传来,杨花楼的大火已经被扑灭,确切的说不是被扑灭,而是整座楼烧光了,火势也就自然的灭了。在废墟之中并没有找到烧焦的尸首,没有任何人死于大火之中。得知这个消息,更让崔道远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同时心中也稍微放下心来。王源没死便是好事,以王源的身份和智商,他应该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来。崔道远相信,崔若瑂和崔耀祖的性命应该是无忧的。
但这个消息的到来,却让崔元平和崔元戎二人如坐针毡。王源没死,那么两人的目的没有达到不说,还平白惹了一身骚。若王源真的擒了耀祖为人质,想必现在耀祖已经把他们两个人给供出来了。如果王源现身出来,这件事便将水落石出,自己两人怕便要接受家法的惩处了。
崔元平以如厕的借口溜了出来,崔元戎也立刻以同样的借口溜了出来,两人躲在僻静处低声一商议,都觉得应该做些什么。老爷子选择不搜捕王源的下落,便是担心王源狗急跳墙害了耀祖和崔若瑂,所以两人一致决定带人去搜捕王源,最好是能趁混乱杀了王源,或者哪怕是逼着王源做出过激的举动。那样的话,崔道远便只能对王源采取断然措施了。逼着事情激化,才是此时两人要做的事。
两人商议已决,偷偷往前庭去,准备召集人手去满城搜捕王源的下落,然而就在他们到了前院时,只见一名仆役从门口飞奔而入,急慌慌的往后面跑。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崔元平叫住他喝问道。
“二公子,是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仆役连声道。
“什么?”崔元平和崔元戎吓了一跳。“还有谁?只大小姐一人么?耀祖少爷呢?”
“都回来了,就在门前湖中的船上呢。小人得赶紧去禀报,二公子三公子自己去门口瞧瞧吧。”仆役飞奔而去。
崔元平和崔元戎面色煞白,心中都觉得事情要糟糕了。二人忙招呼十几名护院跟着,急急忙忙的出了门,沿着面前青砖大道穿过浓密的树荫直奔湖边。
离岸不愿的湖中,一艘楼船静静的横在离岸数丈的湖面上,船头站着三人。船首的灯笼照耀下,王源负手站在中间,左边是垂头丧气的崔耀祖,右边是亭亭而立的崔若瑂。
“二哥,怎么办?事情八成是要泄露了。”崔元戎低声道。
崔元平心里也发慌,勉力保持镇定道:“莫慌,先试探试探。”
崔元平朝着船上高声喊道:“姓王的,你好大胆,胆敢挟持我崔家的人,你是活腻了么?亏得我崔家人如此信任你。”
船头的王源看也没看两人一眼,崔若瑂也一言不发。
“耀祖,你没事吧,你放心。这姓王的若是敢动你一根毫毛,二叔三叔拼死也要将他碎尸万段。你要挺住,千万莫听他吓唬。他不敢将你怎样的。”崔元戎也叫道。
垂头丧气的崔耀祖抬起头来,有气无力的叫道:“二叔三叔,你们别费力气了,我已经把事情全告诉他们了。事儿我没办好,我认了。”
崔元平和崔元戎的心冷到了脚底板,强自叫道:“耀祖,莫要乱说话,我们知道你是被姓王的胁迫的,那种情形下说的话都是不作数的。你挺住,我们来救你。”
崔耀祖叹息道:“二叔三叔,省省气力吧。我都认了,你们也认了吧。这事儿我想了想,确实做得有欠考虑。爷爷要责罚便由他责罚吧。”
崔元平和崔元戎又急又怒,崔元戎道:“二哥,事儿怕是瞒不过去了。”
崔元平跺脚道:“要你说?你说怎么办?”
崔元戎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让护院把人抢过来,把那王源给宰了。”
崔元平愕然道:“这……这可不成。”
崔元戎道:“二哥,事儿败露了,我们两个可就要吃家法了。老爷子肯定不肯罢休,若是挖出我们的那件事来,可不是吃家法便可了事的了。”
崔元平跺脚道:“罢了,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崔元戎点头对身边的十几名护院喝道:“你们几个听着,谁能杀了那姓王的,抢回来耀祖和大小姐,我重重有赏。”
护院们傻了眼,一人咽着吐沫道:“三爷,要动手,那姓王的岂非要伤了少爷和小姐。”
“叫你动手便动手,顾不得许多了。”崔元戎骂道。
护院们不再多言,七八名护院纷纷擎出弓箭来弯弓搭箭往船上瞄准,另有七八分别登上了湖边的两条小船准备靠近楼船。
崔元戎叫道:“姓王的,你束手就擒便罢了,不然我们可不客气了。”
王源见此情形也甚是惊愕,这崔家的两位爷是疯了么?居然要动武用强?难道不顾崔若瑂和崔耀祖的安危么?
“二叔三叔,你们这是疯了么?我和妹子都在船上呢。”崔耀祖大叫道。
“耀祖莫担心,不会伤到你的,我们定要将你和若瑂救出来。”崔元戎兀自叫道。
王源呵呵冷笑道:“崔大少爷,你这两位叔叔可没安什么好心啊。”
崔若瑂冷声道:“爷爷饶不了他们。我去让船工开船离开。”
王源道:“划船也来不及了,你们两个进舱去,我在这里抵挡着不让他们上船。”
崔若瑂摇头道:“我不走,我们一走,他们便要乱放箭了。我站在你身旁,他们起码不敢乱射箭。我倒是不信他们敢对我射箭。”
崔耀祖叫道:“妹子,你不走我可走了。”
崔若瑂皱眉不答,崔耀祖转身刺溜钻进船厅,躲在隔板之侧。崔若瑂纹丝不动,反而将身子移动到王源的身前,替他挡住半边身子。
王源看在眼里,心中感激。低声道:“若瑂小姐,你为何对我如此的好。”
崔若瑂面色微红,不知为何忽然鼓足勇气轻声道:“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便在灯火阑珊处。你是我千百度要找的人,我……我愿意用性命守护你,不想错过留下遗憾。”
王源微笑道:“好,就凭你今日之言,我王源便绝不会负你。”
崔若瑂心中狂喜,身子激动的微微发抖。王源探手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