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零九章 忠诚
绿洲东南沙丘之顶上,王源和手下众人将这一切净收眼底。⊥UU小说,www.uu234.com在绿洲边缘的沙漠中等了一天之后,终于等到了王鉷和罗希奭的到来,此次计划已经基本上宣告成功。直到此时,王源才真正的信任宋建功了,此次计划的关键部分的安排正是宋建功,宋建功证明了他的忠诚。
早在得知王鉷和罗希奭带着相府八虎来到成都意图刺杀自己的时候,王源便决定这一次决不能让这两人活着离开剑南。但如何取二人的性命,却是个极富技巧的问题。公然调动兵马自然可以杀了这两人,但之后自己也必然赔上性命。也正因如此,王鉷和罗希奭才敢大摇大摆而来,他们是绝不相信王源会有如此胆量的。
事实上王源也确实不会这么做,拿自己的命和这两人换命,王源打死也不会这么做。所以,王源一直希望能想出个好办法来。
终于,在王鉷和罗希奭说出此行的使命是巡视边境之后,王源明白他们是要远离成都,这样便可和八虎对自己的刺杀之事撇清干系。而正因如此,王源也找到了对付他们的办法。在王鉷和罗希奭离开成都之前的那天晚上,王源找了个时间,约了秦国夫人一起和宋建功进行了一次秘密的谈话。
秦国夫人的到来本是一个秘密,除了王源家中人和贴身信任的人之外,没人知道这个消息。宋建功在王源的心中属于可信任但并不能称之为绝对心腹的一类。若论信任的级别,尚自属于第二梯队,故而王源没有让宋建功知道此事。
但那晚,王源决定给宋建功机会,看看他到底是否能够成为自己的心腹之人,毕竟宋建功无论在领军打仗以及治军方面都是很有一套的,攻打南诏国时和自己配合的也很默契,王源希望身边有这么一位得力的臂膀。
……
当王源向宋建功引见了秦国夫人的时候,宋建功是极为震惊的。大唐天下,谁不知杨家的荣宠,谁不知杨家的势力。特别是这年余时间,杨家正如日中天。贵妃娘娘便不必说了,杨国忠荣登左相之位后权势愈盛,大有直追李相国之势。而杨家的几位国夫人,除了去年不知何故死去的虢国夫人之外,其余的两位国夫人也是备受荣宠。
像宋建功这样的边镇武将,谁不想有个靠山?只可惜虽然身处剑南道,本是杨家的发迹之地,但宋建功却未能搭上杨家的关系。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当然有宋建功自己的原因,但也有其他的原因,比如无人引荐,比如被排挤在外,不想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杨家等等。具体的原因倒也不用多说,总之宋建功之所以在剑南军行军司马的职位上不升不降好几年,与他没有靠山,说话行事过于直率很有关系。宋建功也时常反思自己,但也无可奈何。
王源的到来给予宋建功一丝希望,特别是当王源扭转败局一路势如破竹攻入南诏国腹地的时候,宋建功对王源的每一步都看在眼里。从开始的怀疑到后来的些许接受再到对王源种种手段佩服的五体投地,宋建功内心里已经将王源看做自己的靠山。
而且,王源说到做到,答应提拔自己兵马使之职,宣旨之后自己便立刻得到了这个职位。从行军司马到兵马使这一步,宋建功跨了六年都没跨上去,在短短数月之内,自己便美梦成真了。宋建功打心眼里感谢王源,他从王源的身上找回了心中多年来早已成死灰的激情和公平。这一点是最让宋建功兴奋的。
而当王源将秦国夫人引荐给自己的时候,面对雍容华贵气质逼人的秦国夫人的微笑问候,宋建功结结巴巴的居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王源和杨家的关系深厚,但却没想到高贵如秦国夫人,却不远千里前来成都看王源。之前的鲜于仲通大帅和章仇兼琼大帅,那一位不是杨左相的铁杆心腹,但又有谁能得到杨家国夫人亲自前来探望的礼遇?看来外界传言的王源和秦国夫人之间的事情是真的。新任的王大帅不仅是杨家的心腹,而且也许是杨家最为倚重之人,联系到危急之时王源接手剑南军务反击南诏国,联系到眼前杨家主事的秦国夫人亲自前来探望以及所有的这些事实和传言,宋建功绝对相信这一点。
引荐之后,秦国夫人和宋建功简单的说了几句话,大意便是王源向杨家推荐了宋建功,故而秦国夫人要来见一见他,回京之后跟左相也提一提宋建功的名字。话说的很简略,但宋建功当然听得懂话中之意,那便是自己有可能真的要在王源的推荐之下搭上杨家这条顺风船了。
秦国夫人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接下来王源和宋建功的谈话便直接和劲爆了许多。当王源告知宋建功秦国夫人的来意以及王鉷和罗希奭的来意时,宋建功惊讶的差点掉了下巴。虽知道朝中争斗如火如荼,但真正从王源口中说出的这些还是让宋建功难以想象。他没想到,朝廷中的倾轧已经到了用出谋杀这样的手段来,这当真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
然后,他便明白了,王源今日和自己谈话的用意便是要自己表明立场。他明白,虽然自己已经是剑南道兵马使,但王源是不可能让他的身边有一个不属于自己阵营的人存在的。这种争斗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也难怪王源会如此直截了当。
宋建功的抉择并不难,尤其在见到了秦国夫人之后,这种抉择便更是简单。本就对王源佩服之极,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很融洽,即便没有今日这一出,自己若是得知有人刺杀王源的话,宋建功也是绝对会挺身而出的。更何况目前的局势是这般的情形。
宋建功斩钉截铁的表态全力支持王源,而王源也坦白的告诉他,口头上的保证并不能让人信服,需要的行动上的支持。接下来,当王源告诉了宋建功他的计划时,宋建功再次震惊了。他没想到王源会胆子大到要在剑南道结果两位当朝大员的性命。
但宋建功知道自己其实没退路了,当得知了这一切之后,他其实便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便是去告密,第二便是和王源站在一起,除此无他。但其实,第一条路是死路,得罪了杨家和王源,自己只能去死。第二条其实也是死路,但王源既然不怕,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好怕的。
明知要死,而且有个比自己更优秀更有前途的人陪着一起死,心里显然要好受一些。
宋建功斩钉截铁的表示要和王源站在一起,誓死保卫大帅的安全。宋建功心里很明白,如果能熬过这一关,自己将真正走入王源的内心,真正成为王源的身边人,也真正能得到杨家的重视。他也意识到,这件事将是一块试金石,一份投名状,参与此事,无论对于自己,对于王源,对于杨家,乃至对于朝廷的局势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有那么一瞬间,宋建功竟然为了参与此事而感到些许的骄傲。
虽然内心还很担心和犹豫,但这些担心和犹豫随着王源将他的杀人计划和盘托出之后,宋建功不仅对王源又是佩服又是惧怕。王大帅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一时像是纯真少年,一时是铁血将神,一时是儒雅文士,而此时得悉他的计划后,却又觉得他是个魔鬼。
但与此同时,宋建功心中的担心和犹豫却又消失殆尽了。因为这个计划非常的周密,基本上便可宣布王鉷和罗希奭已经是个死人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基本没有后患之忧。
计划的第一步便需要宋建功去完成,宋建功要做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抵达雅州之后在向导之事上做文章,以雅州太守王政的名义推荐几名随行向导。而向导的人选则是宋建功亲自安排。这之后,待王源派人送来急信之后,自己便带着兵马抽身而退,让安排的向导带领两位钦差进入沙漠之中。
而深入沙漠之后,向导们要做的便是偷偷的逃走并引诱两位钦差去往野牛城。宋建功其实觉得这么做多此一举,因为沙漠完全可以要了王鉷和罗希奭的命,而并非要假借吐蕃人之手,只需向导在逃走前扎破水囊即可。但王源坚持如此,宋建功也不愿多在此事上争辩,老老实实当个帮凶便好,也不要去提什么建议了,毕竟无论如何,王鉷和罗希奭踏入沙漠的那一刻便只能是死路一条了。无论是被吐蕃人杀死,还是在沙漠之中风干成干尸。
至于其他的诸如派向导去雅州南十里的村镇等待王源等人到来,譬如做好雅州太守王政的工作,不能引起他的怀疑等等琐碎的事情,宋建功尽心尽力安排的妥妥当当,让所有的计划得以顺利的进行下去。
第五一零章 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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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顶上,王源目睹着王鉷和罗希奭所率的人马正徜徉在湖水之中恣意享受清凉消除焦渴的情形,脸上露出笑意来。
“大帅,柳小将军怎地还不见踪迹?野牛城方向怎么不见吐蕃兵马的到来?”赵青低声道。
王源擦了一把脸上混着沙土的汗珠,微笑道:“不用着急,让他们多享受一番也好,毕竟是快死的人了。”
话犹未了,一直紧盯着野牛城方向的谭平急促的道:“来了,来了,大帅,柳小将军将野牛城的吐蕃人引过来了。”
众人忙凝目看去,果然,金川河边的草地上,数十骑兵马沿河飞驰而来,他们的身后跟着黑压压起码上千吐蕃骆驼骑兵。这正是在侦查到王鉷和罗希奭抵达之后,王源便立刻命柳钧率数十骑去野牛城附近晃悠,作为诱饵将吐蕃兵马引到绿洲的边缘。
吐蕃人在野牛城周围发现了大唐落单的小股兵马,那岂能错过?更何况四周都是沙漠,他们根本就逃不掉的情况下。野牛城的守将平日为了战功都不惜派出骆驼骑兵在沙漠中游荡,寻找进入沙漠中的唐朝百姓砍头冒充唐朝兵马请功,更可况眼前的是送上门来的真正的唐朝士兵,更是绝对不能放过。
绿洲的草地上,马儿奔跑的速度比骆驼快了不少,但这并不妨碍吐蕃人的追击决心。因为出了绿洲的沙地上,战马是绝对跑不过骆驼的,这些人根本跑不掉。上千骆驼骑兵像是一片乌云在草地上蔓延,前方柳钧带着数十名亲卫拍马狂奔,一路将吐蕃骑兵沿着金川河引向东边边缘处的湖泊。
王鉷坐在岸边的草地上,披散着湿哒哒的头发任阳光晒干,脱掉湿衣服之后,他肥胖的身子白的反光,活像一头在岸边晒太阳的肥猪。罗希奭尚在湖中泡着,两名禁卫在一旁替他搓洗后背的污泥,罗希奭眯着眼享受,半睡半醒之间像是回到了京城自己的家中,享受着两名小妾花瓣般柔滑的手指的伺候。
所有人都在这沙漠中的天堂享受着,浑不知危险正快速的逼近。
终于,马蹄声惊动了湖中的众人,他们诧异的发现,数十骑身着唐军装甲的骑兵正从东边飞驰而来。在这里还能看到唐军?这事儿着实怪异。
在南衙禁卫以及两名钦差大臣诧异的眼神中,柳钧和数十名亲卫飞驰而过,甚至都没有朝湖水中的众人看上一眼,径自冲向绿洲边缘,冲进了沙漠之中,就像是路上遇到的陌生的过客。
众禁卫呆呆发愣,忽然间一名站在岸上的禁卫发出一声惊骇的叫喊:“那是什么?了不得了。”
十几名禁卫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他们看到的是一片黑压压奔腾而来的乌云。
“是吐蕃人,是吐蕃人。”禁卫们的嗓音都变了,变的尖利而恐怖。
王鉷一愣,慌忙起身来瞧,瞬间意识到那确实是吐蕃的兵马。那是一大群黑压压而来的骆驼骑兵,虽远隔里许之地,但地面已经开始颤抖,沉闷的蹄声已经入耳,闪烁的弯刀的反光也开始让人睁不开眼,
王鉷也瞬间明白了为何那几十名突然出现的唐军头也不回的朝沙漠里逃去的原因。原来后面跟着吐蕃人的大队兵马。最后王鉷也很快意识到了一个让人胆寒的问题:自己这帮人也将要被吐蕃人发现了。
“快上马,快离开这里。”王鉷高声吼道。
湖水中的一片翻腾,二百多禁卫淌着湖水惊慌失措的往岸上跑,一个个如落汤鸡一般开始慌乱的穿盔甲,取兵刃。王鉷在几名禁卫的帮助下手忙脚乱的穿上半干的衣服,慌慌忙忙的往马背上爬。
罗希奭湿漉漉的头发像个扫帚般贴在后背上,衣服胡乱穿在身上,翻身上马高叫道:“保护王尚书和我退回沙漠里。”
众禁卫手忙脚乱之时,奔袭而至的吐蕃骑兵已经发现了湖边的这一坨人。野牛城守将禄西赞接到禀报时还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大股的唐军抵达野牛城绿洲准备攻击野牛城,但很快就发现那是一群正慌忙从湖水中出来的丢盔卸甲的唐军。
“哈哈哈,这帮唐军定是迷了路了,没头苍蝇一般撞到我们野牛城来了。倒是有些本事,此地距唐境七十里,他们居然没死。”禄西赞哈哈笑道。
“只可惜他们要死在这里了。”手下一名将领接过话茬。
“说的不错,本以为是个小功劳,没想到是个大功劳,几百唐军的人头可比几十颗要大的多,儿郎们,立功的机会到了。”禄西赞长声大笑。
上千吐蕃骑兵开始淌水过河,很快便过了浅浅的金川河抵达北岸,摆开冲锋阵型朝着数百唐军猛冲过来。
王鉷和罗希奭大声的咒骂着爬上马匹朝沙漠里狂奔,后方的禁卫们也纷纷上马朝沙漠中狂奔逃命,但可惜的是,进入沙漠之后,马儿根本无法奔跑,任凭他们抽红了马臀,骂翻了战马的十八代祖宗,马儿也只能哀鸣着艰难的跋涉。而吐蕃骆驼骑兵正以极快的速度快速接近着。他们甚至分出了两队骑兵从两侧包抄了所有可能的路线,逼着唐军直愣愣的朝着一座高大的沙丘前进。
王鉷喘着粗气狠命的踢打马腹,口中咒骂连天,身旁的罗希奭却已经放弃了催促战马快跑了。
“王尚书。”罗希奭沉声道:“咱们走不了了。”
“不许说这样的话。”王鉷怒喝道:“你想死在这里,我可不想死在这里。”
罗希奭叹了口气道:“王尚书,咱们的命数到了,你还看不出来么?王尚书愿意逃便逃吧,我罗希奭是不想逃了,也逃不脱了。既然逃不脱,临死也要杀些吐蕃人垫背,总不能白白被他们杀了。”
王鉷叫道:“也好,你带人断后。”
罗希奭看着王尚书摇头道:“王尚书,你也太不仗义,就算不在乎我的死活,也不能表现的这么明显。叫我断后不就是要我死,为你争取逃命的时间么?”
王鉷怒道:“是你自己不想逃命的,怎来怪我。”
罗希奭轻叹一声道:“罢了,王尚书逃命吧,罗某替你断后,但愿你能逃走。左右,护送王尚书骑上骆驼快逃。”
王鉷也不道谢,跳下马来,爬上一匹骆驼便大声呵斥着急忙逃走。罗希奭却转过身来,高声对慌乱奔逃的禁卫们下令道:“诸位,今日是走不脱了,还不如战一场,都给我亮出兵器来,死的像个大唐士兵。”
禁卫们那里听他那一套,这些南衙禁卫都是京城的禁军,平日鲜衣怒马耀武扬威倒是有一手,有几人真正上过战场?眼下的情形已经吓得他们屁滚尿流了,那里还有拼命的胆量。除了三四十名禁卫之外,其余的禁卫士兵奔逃如故。
罗希奭长叹一声,缓缓抽出腰间兵刃道:“一群废物,左右是死,为何不死的像个男人。”
盏茶之后,吐蕃骑兵飞驰而近,罗希奭倒也并不是脓包一个,一直站在沙丘上等候着他们的到来。大股的吐蕃兵马涌上沙丘,罗希奭带着几十名禁卫与之搏杀,居然也杀了十几人,但最终一名吐蕃将领用锋利的弯刀将罗希奭散乱着发髻的头颅削上了半空之中。这位大唐朝臣闻之名而胆寒,李林甫最为得力的鹰爪臂膀,罗钳吉网中的那只铁钳,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在离京城数千里的西域沙漠之中。
来此之前,他万万没料到居然会丧生于此,从来都是他来索别人的命,今日却被被人索了命。更可悲的是,直到死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第五一一章 魂飞
禁卫们慌不择路四散而逃,此刻只想保住性命,哪管逃向的是哪个方向。吐蕃骆驼骑兵也分成小股兵马四下里分头追杀。一名又一名的禁卫被追上,吐蕃人吆喝着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挂在腰间,任凭无头尸首倒在沙地上抽搐。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南衙禁卫几乎死伤殆尽,只剩下往东南方逃窜的王鉷和二十几名禁卫。他们之所以能够逃脱,却是因为及时的换乘了骆驼。这些骆驼本是用来驼水囊物资之用,此刻却是他们极佳的逃生座骑,在沙地上奔走如飞,让后方追赶而来的百余名吐蕃骑兵一时难以追及。
但王鉷和这二十多人逃跑的方向却恰恰正是王源等人所在的方向,这让躲在沙丘北面的王源很是有些郁闷。若是被王鉷将吐蕃人吸引到这里来,发现了自己和二百亲卫,岂非是件麻烦事。刚刚正是自己让柳钧引吐蕃兵马去杀王鉷和罗希奭,现在王鉷便引吐蕃人来找自己,难道报应来的如此之快。
其实王源多想了,王鉷之所以朝东南方向逃窜,那是因为在之前发现了数十名唐军从湖边奔驰而过,径自冲入西南方的沙漠之中。王鉷清楚,在沙漠中绝对逃不过吐蕃人的追击,而且就算吐蕃人追不上,自己和这二十几名手下也出不了这沙海。正因如此,想起刚才出现的唐军的身影,王鉷觉得跟着逃走的几十名士兵汇合,跟着他们或许可以逃出去。又或者还有大股唐军在沙漠之中驻扎,那便活命的机会更大了。
王鉷一行人越来越近,众人忙从沙丘东面的斜坡转到沙丘南面的斜坡上,但沙丘是南北横亘,东西两侧宽长,可以藏身。南北两侧却很狭窄,根本无法隐藏两百多人马。而且南坡陡峭的很,人和马转移到南坡之后踩的砂砾滚滚往下,人马也跟着往下滑,动静着实不小。
眼见王鉷等人越来越近,已经到了沙丘下方两三百步的距离之内,再往前便要发现众人的行迹了,王源当机立断,低声下令道:“弓弩准备。射杀他们的骆驼。”
十几名亲卫立刻取下携带的臂张弩上了粗大的弩箭箭头开始瞄准,王源一声令下,十几只弩箭从沙丘顶上激射而出,目标是奔逃而来的王鉷和禁卫们骑着的骆驼。劲弩洞穿了这些骆驼的胸腹,爆开一个个血洞。十几匹骆驼哞哞惨叫着摔倒在地翻滚,其中包括了王鉷的座骑。
还有七名禁卫的骆驼没被射杀,赵青谭平等人欲再用弩.弓再射,却被王源制止了。
“这几人留着,他们也不敢靠近了。”
果然,遭遇前方山丘顶端的弩箭狙杀,这七名禁卫认为前方有吐蕃兵马埋伏,立刻拨转座骑方向往东,想要远离王源藏身的这片沙丘逃命。王鉷摔下驼背之后,肥胖的身躯在地上翻滚,吃了满嘴的黄沙。一边‘呸呸’的吐着口中的黄沙,一边大声对那几名座骑尚在的禁卫叫道:“快救我,快救我。给我腾出一匹骆驼来。”
几名禁卫呆了一呆,相互间看了几眼,都希望有人能让出座骑给王鉷,但大家都希望别人让出座骑,自己却并不情愿。这骆驼也不能载两人奔行。以王鉷的体格,谁要是带着他一起骑乘,必是难以逃脱。刚才选的是一匹最为强壮的骆驼给他骑,即便如此,大家还都被他拖累了速度了。几名禁卫犹豫不已。
王鉷在后方跌跌撞撞的追来,口中大骂道:“你们还不停下,想死了么?我是大唐刑部尚书,你们这帮狗东西,不想活了么?竟然自顾自的逃命?”
几名禁卫回头见大股吐蕃追兵将至,此刻那里还顾得上王鉷的死活。死亡降临之时,连妻儿父母都置之不顾的人大有人在,更何况王鉷只是外人。但心里想的是如此,却也有些犹豫,因为弃之不顾而逃,那也是一件麻烦事。
“几位兄弟,怎么办?”一名禁卫叫道。
“事到如今,那里顾得上他?咱们的命不是命么?”另一名禁卫叫道。
“那好,既然如此,此事就我们几个知晓,回到长安后咱们只字不提。谁要是泄露了这个秘密,咱们其余几位兄弟便杀了他全家。因为这件事要是泄露出去,兄弟们便是个死。”
“说的是,咱们在此立誓,此事谁泄露出去,天打五雷轰顶,全家横尸街头。”
七名禁卫以极快的速度达成了共识,于是开始催动骆驼狂奔往东绝尘而去。王鉷和十几名从地上爬起来的禁卫士兵在后面猛追,口中大骂不绝,但也无济于事。终于虚脱无力倒在沙地之中,无力的咒骂着。
不久后,吐蕃骑兵提着弯刀吆喝着赶上他们,沙土腾腾之中,上百命吐蕃骑兵将这十几人围在当中,一边大声的嘲笑着,一边用骆驼围着他们绕圈子。雪亮的弯刀在阳光下反射着灼热的白光,骆驼口中的白沫都喷到了王鉷等人的脸上。
王鉷头发散乱,满头满脸的黄沙,样子狼狈之极。他用手遮挡着弯刀刺目的反光,口中喘息着大声叫道:“我乃大唐刑部尚书王鉷,叫你们的官长来说话。”
“大唐刑部尚书?”一名吐蕃将领摆手示意手下停止嘈杂之声,皱眉问道。
王鉷挺胸道:“正是,我要和你们的官长说话,我认识你们的大宰相,你们的赞普去长安的时候我也见过。”
那吐蕃将领眨眼道:“这么说,你是唐朝大官了?”
王鉷道:“当然。你便是此地的官长么?”
那吐蕃将领笑道:“我是个小小的副将罢了,咱们野牛城的禄西赞将军还在后面追杀你的手下呢。”
“那便请他来说话。”王鉷弹弹身上的灰尘,整理发髻,想尽量恢复身为大唐高官的威仪来。
“叫他?叫他作甚?抢我的功劳么?好容易遇到你这么个大唐的高官,这正是我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你却叫我叫别人来抢我的功劳?当我是傻子么?哈哈哈。”那副将长声大笑。
“哈哈哈哈。”周围的吐蕃士兵也是一阵大笑。
王鉷吓的一哆嗦,叫道:“你抓了我献上去,还不是一样的有功劳?我是大唐朝廷大员,要和你们的城主说话,商谈大事。”
那副将斜眼揶揄道:“屁的大事?无非是想活命罢了。抓了你献上去可不算什么功劳,我大吐蕃国只认首级为功,谢谢真神让我遇到了你这么个大官。不好意思,我要割了你的首级去领功了。你若真是什么大唐的大官儿,我要谢谢你给我一份大功劳,没准我可以连升三级呢。”
王鉷大惊,摆手后退道:“你不能杀我,你……你怎么不讲道理?”
那副将放声大笑道:“讲道理么?我的弯刀便是道理。”
话音落下,那副将催动骆驼上前来,手中弯刀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只一刀,便将王鉷肥厚的脖子齐齐砍断,头颅飞旋落下,那副将伸手一抓,抓住王鉷乱糟糟的长发,哈哈大笑着缠在骆驼腹部的绳索上。
王鉷无头的肥胖身子倒在在沙地上,颈口鲜血狂喷,浸染着干燥的黄沙地面,片刻后便干涸成为一小片红色的砂砾。
其余众吐蕃骑兵一拥而上,弯刀起落,十几名禁卫瞬间被枭首,倒在沙地之中。
众吐蕃兵马杀了王鉷等人,将目标转向逃走的七名禁卫身上,那七名禁卫已经骑着骆驼飞奔到只剩下几个小黑点。吐蕃副将也失去了追赶他们的兴趣,毕竟骑着骆驼追骆驼未必能追的上,加之刚刚斩杀了一名自称为大唐刑部尚书的唐人的首级,此刻需要回去禀报,于是下令道:“暂且不追,他们也逃不出去。回头咱们再去找他们,那时他们怕是已经渴死在沙漠里。到时候砍了脑袋领功便是。咱们先回去让禄西赞将军瞧瞧这个人是不是大唐的高官,要真是的话,兄弟们,这回咱们的功劳可大了。”
众吐蕃士兵连声称是,于是拨转骆驼大声吆喝着绝尘而去。他们甚至都没注意到路途上倒毙的十几匹骆驼是被弩箭洞穿了胸腹而死,他们压根也没想为何这十几匹骆驼会死在沙地里。
直到他们消失在北边的沙丘之后,王源和两百余名亲卫才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弓箭和弓弩放下。王源刚才已经下令做好了厮杀的准备,一旦被发现踪迹,将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百余名吐蕃骑兵击杀。当然这么做带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追杀,但真正到了那时候,也只能如此了。
好在厮杀并没发生,这也正是王源所期待的。
“此处非久留之地,立刻瞧瞧撤离。”王源下令道。
众人在老向导的指点下退下沙丘,借着高大沙丘的遮掩缓缓往南退出三四里地,这才往东撤离,远远的离开刚才的那片死亡之地。
第五一二章 意
众人一刻不敢停留,既然发现有唐人的踪迹,野牛城的吐蕃兵马定会组织起一番搜索。UU小说,www.uu234.com两百多亲卫留下的驼马的脚印很是明显,一旦被发现踪迹,定会有大队吐蕃兵马追击而来,只有离开野牛城越远才能保证安全。
傍晚时分,众人连续赶路,终于远离了野牛城十余里。众人也都困顿不堪,找了一处沙丘下方的平整之地休息恢复气力,准备夜间行军。
歇息的时候,王源找来几名向导说话,几位向导目睹了发生的一切,都很是慌张。他们不明白为何大帅要算计自己人,那些兵马明显是唐军,但他们却又不敢问。
王源坐在老向导和几名低眉顺目的向导面前微笑一边几位撕了几片面饼让他们充饥,一边笑说对老向导道:“老丈,刚才的事情没吓着你吧。”
老向导忙摆手道:“没有没有,老丈这条命也不算什么,倒是大帅和各位军爷的命值钱,若是被吐蕃人发现了,那可麻烦了。”
王源微笑道:“老丈好胆色,老丈可知刚才那些吐蕃人杀的那些是什么人么?”
老向导和几名向导沉默不语。
王源点头道:“你们都看见了,他们都是我大唐的兵马。你们一定奇怪我为何不但不救他们,反而引吐蕃兵马杀了他们,那是有缘由的。”
几名向导还是不说话,他们都明白,此时多嘴无异于找死。
“那是因为,他们是我大唐的叛徒,意图投降吐蕃以我剑南军机换取荣华富贵。否则,他们为何深入数十里来到吐蕃境内的野牛城中?好在野牛城的吐蕃人并不知道他们是来投降的,直接便将他们杀了,也算是除了祸害。否则我还真是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借吐蕃人之手杀了吐蕃的奸细也是大快人心之事,你们认为呢?”
几位向导连连称是,虽然觉得大帅所言未必是实情,但谁会来反驳此事?又都不傻,管这些闲事作甚?
“这件事几位可不要胡乱言语,因为大唐官员投降吐蕃的事情是件不光彩的事情,我不想牵连太大动摇人心,今日我手下的所有兄弟都不会说出去。老丈,你们几位也应该三缄其口不要乱说话,否则怕是对你们不好。”
“不会不会,大帅放心,军国大事岂是我等小民关心的?老汉我可不是嚼舌根的人。大帅放一万个心。”老向导和几位向导忙跪地磕头不迭。
王源微笑扶起他们道:“何须如此,知道你们都是懂道理的。老丈,有件事还想请你帮帮忙。”
“大帅请说,老汉义不容辞。”老向导忙道。
“是这样,适才那些叛徒还有七名逃脱了吐蕃人的追杀,老丈应该看到了。”
“大帅,老丈不认为他们能活着离开,那七人虽然骑着骆驼逃走了,但他们没水没粮,又没有人带路,如何能走出沙漠?六七十里的沙漠,就算水粮充足也未必能逃出去,老汉瞧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在沙漠中能活命的人。”
王源皱眉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若无人协助,他们会死在沙漠里。我不想他们死,所以我想请问几位,能否劳动几位当中的某两位去救救他们,引导他们逃出来。”
老向导愕然道:“大帅不是说……他们都是叛我大唐的叛徒么?还救他们作甚?死在沙漠里不是更好么?”
王源呵呵笑道:“他们是死不足惜,但此事我要追究到底,则必须要有活口坐镇,找出他们背后的指使之人,以免背后还有重要人物对我大唐有不轨之心。”
老向导恍然道:“是要拿了他们拷问他们是么?作为人证?”
王源挑起大指道:“老丈说的很对,既是人证又是查出背后隐藏的叛徒的突破口。”
老向导拍着胸脯道:“大帅放心,老汉我能找到他们,把他们带到大帅这里来。”
王源摆手道:“不必带来与我们汇合,只需带他们出沙漠,之后老丈便不要管了。”
老丈忙道:“那他们岂非要跑了?”
王源哈哈笑道:“他们的姓名官职我都知晓,能逃到那里去?而且我正是要他们不知道已经暴露了,这样才能暗中顺藤摸瓜。总之,我需要他们毫不怀疑的以为已经逃出了升天,老丈万万记得不要让他们产生怀疑,否则他们可能会杀你灭口。对了,你那小儿子叫什么名字?出了沙漠之后叫他去雅州太守衙门报道,雅州太守会送他到我身边,我让他当我的亲卫,月饷三贯,每月补贴三石白米一袋白面如何?”
老向导大喜过望,磕头连连感谢。接下来老向导连忙准备了两匹骆驼,背满了清水干粮骑着一匹牵着一匹往北边出发去寻找那七名禁卫。
夕阳下,王源目送老向导的身影消失在沙丘之后,脸上露出微笑来。
柳钧凑上来低声询问道:“义父,我不懂为何义父还要派人去救那七人。我是不是太笨了。”
王源拍拍他的肩膀道:“小子,行事要缜密无痕,才会不露把柄。你不是一直想问,为何我们不直接在沙漠之中围杀了王鉷和罗希奭么?现在我便跟你说说。”
柳钧大喜,跟在王源身后登上一座小沙丘,两人坐在热烘烘的沙子上眺望夕阳,王源缓缓开口道:“这次的计划你们一直都认为过于繁琐,但其实我是有深意的。之所以不直接围杀王鉷和罗希奭而是假借吐蕃人之手,我也是有目的的。先说说为什么要救那七名南衙禁卫的原因,我是希望他们能活着回到京城,禀报王鉷和罗希奭死于吐蕃人之手的死讯。”
柳钧想了想道:“义父是说,从他们口中说出王鉷和罗希奭死于吐蕃人之手更为可信?”
王源笑道:“孺子可教。正是如此。王鉷和罗希奭毕竟死于我剑南道,若我禀报他们被吐蕃人杀了,很难让人信服。很多人会将矛头指向我,明里暗里都会对我产生怀疑。而他们手下的护卫亲眼目睹此事,回禀他们的死讯显然更有说服力。虽然他们还是死在剑南道中,我多少要受朝廷责罚,但他们却再也怀疑不到是我们下的手。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洗脱杀人的嫌疑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柳钧以拳击掌赞道:“义父好思量啊。”
王源继续道:“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考虑,让朝廷确认是吐蕃人杀了王鉷和罗希奭,于我而言也是为了另外一件事做铺垫。你你知道我一直请求左相申请扩大剑南道兵额的事情么?”
柳钧道:“知道啊,堂伯父不是一直在替咱们争取此事么?”
王源点头道:“但你知道此事的难度有多大么?增加咱们剑南节度使所辖的兵马的兵额对我们而言是件大事,但哪怕每增加一名士兵,便要配备盔甲兵器兵饷以及配套之资。每一名士兵一年下来起码要在他们身上花上数十贯。若增加一万兵额,朝廷每年便要多花几十万贯的花费。这可不是小事。况且增加兵额是朝廷根据各节度之地的需要而定,不是想增加便增加的。前番我们大肆募兵,严格上来说都是违规之举,因为处于战事之中,才被允许。而战事结束,咱们剑南大军多募集的兵马便要被勒令裁剪,这事儿你也是知道的。”
柳钧皱眉道:“我知道,这事儿我便一直想不通。”
王源道:“不用想的通,因为这是朝廷的规制。”
柳钧道:“凭什么咱们剑南便只有三万多的兵额,而安禄山所辖的范阳节度的兵额却有七万之多?他所领的三处节度使的兵额最少也有五万多,地方还比我们更小。”
王源笑道:“这便是关键之处了,他所辖的兵额也是朝廷一点点给他加上去的,安禄山年年要求增加兵额,朝廷年年允许他增加的原因是什么?无非是他拿契丹人和突厥人的威胁当幌子,朝廷为了保证边镇的安宁不得不答应罢了。”
柳钧道:“那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啊。”
王源哈哈笑道:“你以为我是在干什么?”
柳钧眨巴着眼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道:“原来……原来义父是……借着这次事件,让朝廷知道吐蕃人的猖獗,以此为理由要求增加兵额?”
王源呵呵笑道:“你总算是明白过来了。王鉷和罗希奭死在吐蕃人的手里,这必会激起朝廷百官之怒。这时候我提出增加兵额,左相再向陛下进言,此事十之**便能成。朝廷岂堪此辱,我再添油加醋说些吐蕃在边境猖獗,恐有犯边意图之语,朝廷难道还会坐视?”
“厉害,厉害,义父当真是心思如海之深,所谋之妙,望尘莫及。柳钧受教了。”柳钧连连咂嘴,满脸的仰慕之情。
王源微笑道:“柳钧,我并不是非要玩这些手段欺瞒朝廷,那是因为我们承受的压力太大,若不励精图治,便迟早落得不堪的下场。王鉷和罗希奭来剑南的目的你也看到了,若非他们靠山的势力强劲,他们岂敢这么做?我们和你母亲乃至左相他们都是一体的,我们剑南节度的实力强了,左相在朝中便更有底气,更有实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可明白了?”
柳钧沉沉点头,肃容道:“我明白。”
第五一三章 问罪
大唐天宝六年四月初七午后未时,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抵达长安西城金光门外。⊙頂UU小说,www.uu234.com城门守将认出了队伍前面的那匹白马银枪的小将军,那是剑南军行军判官,归德中郎将,秦国夫人府的少主人柳钧。
柳钧带着一百五十名亲卫护送回了七名南衙禁卫士兵,他们正是从沙漠之中被解救出来的那七名幸运儿。
一个时辰后,王鉷和罗希奭命丧剑南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大唐朝廷上下,这消息便像是一道惊雷在百官的头顶炸响,朝廷上下人人侧目,议论纷纭。得知此消息的李林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向到府中送信的小吏确认了数遍,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本就病体未愈的李林甫当时便差点昏厥。他满身大汗,面色煞白连气也喘不过来,家人连忙叫太医来,折腾了半晌,才让李林甫的症状慢慢的调节过来。
李林甫让人将自己扶到后园的亭子里坐着,挥退众人之后,独自一人坐在亭子里沉思。花园中的阳光明媚繁花似锦,柳荫中黄鹂鸣叫,柳絮飘飘而飞,正是一年中春光正盛之时,但李林甫的心却已经沉入了冰潭之中,冷的刺骨。
……
傍晚的兴庆宫百花园中,玄宗坐在沉香亭一楼的围栏下眉头紧皱,一旁的杨贵妃心不在焉的看着亭外花丛中飞舞的彩蝶,不知在想些什么。
满头银发佝偻着背的高力士轻轻从亭外走进来,微微躬身禀报道:“启奏陛下贵妃娘娘,杨左相和秦国夫人携小将军柳钧奉召觐见。”
玄宗忙道:“叫他们进来。”
高力士答应一声,转身朝外走了几步,扬声叫道:“宣杨国忠,柳钧,秦国夫人觐见。”
亭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那是杨国忠的脚步声,一听便听得出来。玄宗挺直了脊背,看了看自己的衣冠,脸上露出微笑来。一旁的杨贵妃也收回了看着亭外彩蝶纷飞的散漫目光,将目光投向沉香亭入口的屏风处。但见杨国忠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之侧,身后跟着的是彩裙飘飘云鬓颤颤浑身珠光宝气的秦国夫人。在他们的身后便是身形粗壮面带稚气的柳钧了。
“参见陛下,贵妃娘娘,陛下万万岁,娘娘万福。”三人跪倒行礼,口中齐声叫道。
玄宗呵呵笑着伸手道:“起来吧,赐座。”
几名内侍搬来凳子让三人落座,玄宗笑眯眯的朝柳钧招手道:“柳钧,你过来,叫朕瞧一瞧。”
柳钧忙起身来走到玄宗面前,玄宗伸手拉着柳钧的手拍了拍哈哈笑道:“好小子,你挺不错啊,小小年纪便替朕冲锋陷阵了,十一岁便上阵杀敌,古往今来谁能比的上。假以时日,我大唐岂非要出一个震铄古今的一代名将了。八姨啊,你生的好儿子啊。”
秦国夫人忙起身笑道:“陛下可万不要这么夸奖,他才立了多大的功劳,当得起陛下如此褒奖?”
杨贵妃微笑开口道:“八姐,这还不值得褒奖么?别人家的孩子十一岁还在缠着爹娘撒娇打欢,咱们家的柳钧便已经上战场杀敌了,叫我说,值得大夸特夸呢。”
玄宗呵呵笑道:“贵妃说的是呢,绝对值得夸赞。甘罗十二岁为相,柳钧十一岁为将,完全可以媲美不落下风呢。”
秦国夫人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眼中满是疼爱看着柳钧。柳钧倒是一直很扭捏,红着脸道:“陛下和贵妃姨娘如此夸赞钧儿,钧儿确实不敢当。这一切都是义父的教导之功,钧儿只是跟在义父身边为朝廷尽些绵薄之力罢了,可当不起这夸赞,陛下要是夸奖,该夸奖我义父才是。他也才十九岁而已,本事比钧儿可大的太多了。”
玄宗哈哈大笑道:“好小子,能不自满自大,不忘他人教导之恩,倒是个仁义之人。你说的不错,王源确实很好,朕对他的表现非常的意外。不得不说,国忠的眼力很好。当初推荐他去剑南同南诏作战,朕其实心里是不太放心的,但事实证明,朕错了。王源文武双全,假以时日的历练,当可为我大唐之栋梁。”
杨国忠微笑拱手道:“要说眼力,那是陛下的眼力好才是,当初从市井之中提拔王源为翰林学士,不少人还颇有微词。若不是陛下的眼力好,焉能有王源的今日。”
玄宗呵呵大笑,虽明知杨国忠是在说拍马屁,但还是觉得心中甚是舒坦。
笑声停歇之后,玄宗轻叹一声,终于沉声问道:“你们给朕带回了些不好的消息是么?说吧,朕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杨国忠咳嗽一声道:“陛下,确实是坏消息,王鉷和罗希奭在剑南巡查吐蕃边境时遭遇吐蕃人的袭击,二人都罹难了。随行两百南衙禁卫除了七名禁卫侥幸逃脱之外,也都尽数被吐蕃人杀了。柳钧此次回京,便是奉剑南节度使王源之命护送这七名禁卫安全回京的。”
玄宗虽早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但现在亲耳听杨国忠禀报,还是非常的愤怒,脸上的皱纹抖动着,压抑着心中的愤怒。
“吐蕃人如此猖狂,边境之地竟然任其纵横么?钦差的安危,剑南节度使王源为何不严加保护?王源让朕有些失望了。”玄宗皱眉沉声道。
“陛下息怒,王源自知保护钦差不力,让柳钧携来请罪的奏折,请陛下过目。”杨国忠从袖筒中取出奏折来。
“他为何不亲自来京?怕朕当面训斥他么?”玄宗不接奏折,冷声道。
柳钧急着要开口说话,被秦国夫人同严厉的眼神阻止,但见杨国忠叹息一声道:“陛下既然发问,臣便直说了吧,王源并非不想来,而是身受重伤卧病在床无法移动。”
“身受重伤?”玄宗惊讶道。一旁的贵妃也惊讶的张着小嘴看着杨国忠。
“是,本来王源并不想将此事告知朝廷,还是刚才我逼问柳钧,柳钧才告诉我实情的。我也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王源不亲自来京禀报缘由领受责罚是很不应该的,但原来他是受了重伤,差点性命不保,所以才让柳钧携带奏折前来。”杨国忠轻声道。
玄宗将目光转向柳钧道:“王源如何身受重伤了?发生了何事?是打南诏时受的伤么?”
柳钧忙道:“启禀陛下,义父不是打南诏时受的伤,而是在两位钦差抵达成都宣旨的第二天遭遇到了刺客的袭击。十几名刺客在成都散花楼趁着义父赏月的时候闯入行刺,义父身受重伤,差点死在刺客手里。”
玄宗皱眉道:“那里来的刺客?”
柳钧道:“事后查明是爨氏蛮族豢养的蛮族武士,因对义父灭爨氏一族之事怀恨在心,于是混入成都城中伺机行刺。义父胸腹受伤,还中了他们的毒,幸而得妙手神医救治,才保住了一条命。现在虽然渐渐康复,但却依旧无法下床行走。临行前义父叫我不要将此事告知左相和陛下,怕引起陛下和左相的不快。但刚才伯父责问我为何义父不亲自来京时,我不得不说出实情来。”
玄宗怒道:“好个南诏蛮族,这时候了还在作恶,当真可恶之极。朕还打算同意他们的和议条款,早知如此,王源便不该同他们和议,将太和城一举拿下,将这些蛮子统统赶到山林去才好。”
杨国忠忙道:“陛下息怒,此事和阁罗凤没关系,是爨崇道手下的爨氏余孽。当日在嶲州城外,王源使反间之计将爨崇道和他手下的九千兵马尽数歼灭,爨崇道也死在王源手里。爨崇道族人尚有存活,故而前来刺杀寻仇的,那可不是阁罗凤的错。”
玄宗沉默片刻,开口道:“王源伤势已然无碍否?”
柳钧忙道:“义父正在恢复,义父要为两位钦差被杀之事请罪,但其实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义父并非没有保护好两位钦差,完全是因为发生了意外之故。”
玄宗道:“你说说。”
柳钧道:“本来义父命剑南军兵马使率两千兵马随同两位钦差巡边,肩负保护之责的。因为打完南诏之后,我剑南三万多大军尽数留在姚州休整,而且也是为了监视南诏国是否会反复,所以成都城中只有数千兵马。义父为了保护两位钦差几乎将城中的一半兵马调去保护,这已经做到极为重视了。不是我多嘴,我剑南很多将领和官员都认为,若不是城中一下子少了两千兵马,导致兵力捉襟见肘,才被刺客以可乘之机。说起来,不是义父保护不利,而是两位钦差的到来害的义父被刺客找到了机会呢。”
“钧儿,不得胡说。”
“柳钧,不可胡言。”
秦国夫人和杨国忠同声喝道。
玄宗并没有见怪,皱眉道:“柳钧之言倒也并非全无道理。成都规模巨大,四五千兵马都未必能维护好治安之责,更可况是调动了一半的兵马去保护王鉷和罗希奭。只能说刺客下手的机会经过精心的选择,有心算无心,导致了这件事的发生。然则朕不明白的是,既然派了两千兵马护送,怎会让吐蕃人得手了?难道吐蕃人大军压境了么?”
第五一四章 请求
杨国忠道:“陛下,吐蕃人还没那么大的胆子,但正是因为王源遇刺之后,成都城中一片混乱。UU小说,www.uu234.com当时王源性命垂危,必须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故而他不得不命人通知保护王鉷和罗希奭去雅州巡查的宋建功。宋建功是剑南军兵马使,这时候只能由他主持大局了。而且,为了稳定成都的局面,缉捕城中的刺客,宋建功不得不将两千兵马一并带回。宋建功也有奏折呈报到了兵部,陛下请过目。”
杨国忠将宋建功的奏折呈上来,玄宗接过来仔细的读了一遍,点头道:“原来如此,那种局面下,确实需要宋建功带着兵马会成都稳定局势。宋建功奏折上说,他的离去是征求了王鉷和罗希奭应允的。看来是朕错怪王源了,王源并没有罪。”
杨国忠轻声道:“是啊,王源也是难为,他也没料到自己会遇刺,而且两位钦差只是巡查边境会被吐蕃人杀害。若说有罪的话,那也是无奈之罪。事实上宋建功离开时曾经告诫过王鉷和罗希奭,要他们小心在意,建议他们不要深入边境左近,以免发生意外。因为王鉷和罗希奭两人之前说要进入沙漠之中,越过大唐的边境进入吐蕃境内,还说要带着吐蕃境内的沙土回京,亲自向陛下展示。现在看来,王鉷和罗希奭并没有听进去,他们不但深入了沙漠腹地,而且迷失了方向误闯到了吐蕃人边境的野牛城左近,这才被吐蕃人发现,导致了如此的意外。若是依臣看来,这件事跟王源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玄宗叹了口气道:“糊涂的很,逞强作甚?沙漠中岂能乱闯,王鉷这罗希奭当真是糊涂的很,为了显示胆量,也不必如此。”
杨国忠点头道:“是啊,可惜了。就这么丧命在吐蕃人的手里。我只能说,幸而有七名南衙禁卫逃了出来,遇到了雅州当地进入沙漠中寻找沙蝎和沙蛇的百姓,得到他们的帮忙才逃出生天。他们亲口讲述了过程,政事堂六房管事均在场,留下了他们的笔录口供。否则,肯定有很多朝臣会暗地里散布一些针对王源的谣言了。这七人能活着出来,也澄清了此事的事实和过程。”
玄宗皱眉道:“谁会散布谣言,散布什么谣言?”
杨国忠道:“陛下难道忘了以前朝廷的几名官员在范阳被奚族人和契丹人袭击身亡的事情了么?当时便有很多人散布谣言说是安禄山所为。若非陛下对安禄山信任有加,安禄山当时便会被这些谣言连累。有些人就是喜欢阴谋论,唯恐天下不乱。”
玄宗点头道:“你说的是,此事既然过程都清清楚楚,那么便不允许有类似的谣言流传。国忠你以政事堂的名义给各部发公文,将此事的经过详细列出,以正视听。谁要是敢拿这件事做文章,朕绝不轻饶。”
杨国忠躬身道:“臣遵旨。”
“王鉷和罗希奭为国而死,朝廷也该给他们些褒奖,给其家人些抚恤。力士,这件事你去替朕办了,朕写两幅挽联你给送去他们府上,赏赐些抚恤之物。尸首回不来,立衣冠冢隆重下葬便是。”
高力士躬身道:“老奴遵旨。”
杨国忠轻轻松了口气,重新拿出王源的奏折道:“陛下,王源的奏折您还是瞧一瞧吧。”
玄宗摆手道:“他没什么过错,这请罪的奏折便不必看了。”
杨国忠忙道:“不光是请罪,王源的奏折上还说了两件事情,陛下还是看一看为好。臣觉得王源提出的事情很重要。”
玄宗哦了一声道:“你给朕念一念吧,朕坐着听。”
杨国忠连忙答应,将奏折展开来读道:“罪臣王源上奏。吾皇万岁万万岁。臣有负圣恩眷顾,未能恪尽职守,汗颜无地。日前朝廷派驻剑南的两位钦差在雅州边境之外遭遇吐蕃人袭击身亡,尽为臣之过失,请陛下不吝赐罪,罪臣绝无二言。特命柳钧携此请罪奏折上奏于吾皇,罪臣王源顿首自愧,诚惶诚恐。”
玄宗微笑道:“这个王源,倒是不说一句推脱之言,把责任尽数归于自己了。”
杨国忠继续念道:“……臣之罪是臣个人之罪,但剑南道乃我大唐西南门户之地,臣不敢因个人之罪怠慢国家大事,故而重新将两件急务禀报陛下得知,往陛下早做定夺。其一,关于与南诏国和议之事,朝廷迟迟未有旨意安抚,乃至南诏国阁罗凤等心中惶然。和议之条款和缘由臣已于日前上奏朝廷知晓,安抚南诏为当务之急,否则剑南兵马便被牵制在姚州一带以防生变。此举徒耗兵力钱粮,也违大局之势。”
玄宗皱眉道:“南诏国的和议朕正在政事堂的意见,你们政事堂和六部官员商议的如何了?”
杨国忠道:“李相国抱恙在家休养,此事一直停滞。”
玄宗点点头道:“继续念。”
杨国忠道一声遵旨,继续念道:“……如今同南诏和议修好已是刻不容缓之事,吐蕃国嶲州之败后便一直虎视眈眈作秣兵厉马之态,雅州嶲州姚州一带边境均禀报有吐蕃兵马试探的身影。身在剑南,臣深知绝不可同南诏和吐蕃同时为敌,否则以剑南军之力,无力于两敌抗衡。此为臣所言的第二件事。臣建议陛下,一则尽快宣旨南诏,达成和议,稳定南诏阁罗凤,杜绝吐蕃再次拉拢南诏之举。”
“此举一则可稳固和南诏国的关系,二则可让剑南大军得以解放。从目前的情势看,臣认为要在雅州嶲州一道边境增驻兵马,在边境一线修筑烽燧,及时预警。以防有变。……吐蕃虎狼之国,罔顾我大唐对其善意,不断滋扰我大唐边境,今次又杀我朝廷大员,罪恶滔天,孰不可忍。臣在西南一日,便决不许吐蕃人如此猖獗。但臣也不得不请求陛下,早日定夺决断,以利于剑南之局向好。”
杨国忠读完奏折,将奏折举起来,高力士上前捧过,递到玄宗手中。玄宗眉头紧锁,默默的将奏折看了一遍,沉声道:“照王源这份奏折的口气,倒像是受到吐蕃国重兵威胁的意思。吐蕃人难道不自量力真要进攻剑南么?”
杨国忠道:“臣认为没那么严重,臣以为王源的意思是要防患于未然。大唐和吐蕃之间已无信任和平可言,或将必有一战。南诏国作乱时,吐蕃国公然调集三万大军协同攻击嶲州,便已经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了。王源大破三万吐蕃大军之后,吐蕃国派来使者言辞强硬,被陛下斥出长安,吐蕃君臣必以为耻辱。以吐蕃人睚眦必报之性,很有可能会伺机报复。这一次王鉷和罗希奭误入野牛城被杀,便显示吐蕃人丝毫没有顾忌我大唐的感受,怀有极大的敌意了。王源恐是因为考虑到这些,才意识到需要尽快解决南诏之事,将兵马腾出手来部署在嶲州雅州姚州一线,以防不测。”
玄宗点头道:“吐蕃小国丧心病狂,怕是真的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王源所虑并不过分。他是剑南节度使,若是被吐蕃人攻破剑南城池,那可是他的责任。他肯定是急于将兵马调配到位了。”
杨国忠道:“是啊,现在大军全在姚州,要防止南诏国的反复,所以王源手头无兵可用。否则又怎么会捉襟见肘,导致自己遇刺钦差被杀?陛下,臣认为,和议之事该立刻落实,派宣旨钦差去南诏赐赏阁罗凤南诏王的职位,稳固剑南道的南边,让王源腾出手来防备吐蕃人的窥伺才好。”
玄宗点头道:“朕准了,派人将和议条款送到李相国府中,让他立刻签名确认,立刻便派人去南诏国宣旨便是。”
杨国忠大喜道:“陛下英明。”
玄宗淡淡摆手道:“和南诏国的和议本就是件好事,更何况王源谈了对我大唐如此有利的条件,本就要快速达成和议。只是你们政事堂拖沓了,朕也不知道李林甫心里在想什么?老是拖延的很。”
杨国忠不想多嘴,已经将责任推给了李林甫便够了,玄宗可不喜欢有人不断的在他面前诋毁他人,杨国忠很清楚这一点。
“陛下,臣觉得,如果吐蕃人当真有觊觎之心,剑南军增加兵额之事恐怕真的要认真的考虑考虑了。剑南军兵额三万,和吐蕃国接壤之地多达千里。吐蕃国兵马虽然也有限,但剑南军分驻姚州嶲州雅州三处,每处都只有一万兵力,显然是不够的。若是真打起来,兵力绝对不足。臣以为,剑南军起码要增两万兵额,有五万兵马,当可勉强守御。这也仅仅是守御而已,若是进攻的话那其实还是不够的。”
玄宗道:“增加兵额之事你已经提出过多次,但此事非同小可。各节度使都在要求增加兵额,朝廷的负担太大了。今年范阳平卢;两处要求各增一万兵额,朝廷便要多花百万贯给安禄山养兵,现在西南再增两万,朝廷岂能负担的起?”
杨国忠咂嘴道:“陛下,臣非多嘴,安禄山所辖两节度兵马已愉十三万之众,若还说防御突厥契丹捉襟见肘,那可说不过去了。安禄山花大量的物资武装奚族人,奚族人难道一点都不给予回报么?怎么也要担负些责任吧。按理说奚族归顺,安禄山该削减兵额才是,怎地又要增加?此事我是不同意的。再说,剑南道现在肩负防御吐蕃之责,乃是吐蕃人主要的攻击对象,不在剑南增兵,却在平卢范阳增兵,这可不是本末倒置么?”
玄宗想了想道:“朝廷处处用钱,不可能处处增兵。每年增兵两万已是极限,不能再多了。”
杨国忠道:“那便将安禄山要求的两万兵额拨给剑南军,岂非解决问题了。”
玄宗皱眉道:“安禄山会不开心的。朕也开不了这个口。”
杨国忠道:“陛下不想提的话,臣来当恶人吧。臣兼着兵部尚书,臣可不怕他不高兴。”
第五一五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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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下起了雨,这是入初夏以来长安城下的最大的一场豪雨,滂沱而下,无休无止。从黄昏时开始下,直到半夜里雨势犹不见减弱。
即便是长安城这样当今世上最繁华先进的城市,滂沱大雨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街道上积水深达脚面,永安渠水位暴涨几乎平岸。大明宫中的太液池,兴庆宫中的龙池,芙蓉园中的曲江池等处都水势满涨,城中不少地方都发生了内涝现象。
所有人都被这场豪雨吓到了,百姓们忧心忡忡的关门闭户呆在家里,祈祷着大雨快些停下,免得民坊之中的排水系统不畅而导致水漫到家里,毁了自己的一切。
但并非所有人都关心大雨带来的影响。雨夜里,几名穿着蓑衣斗笠骑着马儿的骑士正飞驰在积水横流的街道上。他们从皇城朱雀门飞驰而出,往东拐过兴道和坊务本坊的北面大街,抵达平康坊西坊门外。平康坊中值夜的坊丁极不情愿的开了坊门上的小门,还没来得及询问对方身份,一名马上骑士将湿漉漉的腰牌在门前一晃,坊丁们立刻闭嘴,赶紧打开了坊门。几名骑士飞驰而过,马蹄踏过溅起的污水溅在几名坊丁的脸上,坊丁们连擦也不敢擦。
平康坊西南侧,那是李林甫相府豪宅。李林甫躺在卧房的床上,头上敷着毛巾,一动不动的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听着外边的瓢泼大雨声,不是眉头皱起,让灯光下的那张苍老的脸更显得苍老了几分。
“相爷,刑部左侍郎卢锡安前来求见,见是不见?”相府老管家轻轻走近李林甫的房中,低声禀报道。他知道相爷没有睡着,自从王鉷和罗希奭的死讯传来,相爷连续三天都是这个样子,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每天缠绵于床榻之上,让人极为忧心。
李林甫睁开眼睛,猛地坐起身来,晕眩感觉让他伸手扶额眯眼皱眉,老管家忙冲上前去扶住李林甫的身子,给他在背后垫上几只枕头。
“莫要管我,快去请卢锡安来见我。”李林甫闭目摆手道。
老管家答应一声忙匆匆出门去,片刻后门廊上响起脚步声,房门门帘撩起,浑身湿透的刑部左侍郎卢锡安趋步上前跪地行礼,沉声道:“卢锡安见过相国,相国身子可好些了?”
卢锡安湿漉漉的袍袖挥起时,几滴雨水洒在李林甫的脸上,李林甫毫不在意,脸上带着微笑道:“快起来,快起来,怎地淋湿成这样了。管家,快拿干布巾来给卢侍郎擦一擦,泡一杯热茶让卢侍郎暖一暖身子。虽是夏天,但淋了生雨很容易受风寒。”
管家连忙上前来递了干布巾来给卢锡安,又给卢锡安泡了一杯热茶水。卢锡安连连道谢,胡乱的擦了擦头脸上的雨水,坐在床榻旁的凳子上。
李林甫看着卢锡安沉声道:“事情如何了?”
卢锡安拱手低声道:“启禀相国,卑职正是来禀报此事的。卑职刚刚从刑部大堂出来,一步也没敢耽搁,便来相爷这里了。”
李林甫赞许的点点头道:“辛苦了。”
卢锡安道了谢,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封牛皮信封,从里边掏出几张纸张,起身双手递了过去。
“这是卑职提审那七名跟随王尚书和罗御史去剑南道,侥幸逃得性命的禁卫的口供。卑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提审他们,录了这份口供。”
李林甫微微点头,展开那封口供仔细的阅读,半晌后皱眉道:“这份口供和杨国忠提供的口供内容一样,那又有何用?”
卢锡安忙道:“相国,内容可不一样呢。三天前的那份口供和这份口供中相差了几句话,而卑职认为,这几句话才是关键之处。杨左相的那份口供当中却只字未提。”
“哦?”李林甫愣了愣,忙低头再看一遍手中的这张七人画押确认的口供,忽然眉头紧锁道:“你是说这几句话么?‘进入沙漠之中的当晚,半夜里几名向导忽然无故逃走,王尚书和罗御史决定立刻回头,但因无法辨识方向而原地打转,最终王尚书和罗御史决定跟随逃走的向导脚印,以免迷失方向。’是这几句吗?”
“后面还有。”卢锡安低声道。
“我等跟随向导的足迹来到了一处绿洲,后来才知道是吐蕃国的边城野牛城。我们正自庆幸得救,都下湖水洗澡喝水,此时突然有身着唐军服饰的数十骑从湖边飞驰而过冲入沙漠之中,紧接着便是吐蕃人冲杀而至。”李林甫很快找到了卢锡安所说的第二段多出的口供,并轻声念了出来。
屋外雨声沙沙,但屋子里却显得极为寂静,烛火跳跃着,照着林甫扭曲的面孔和面颊上抖动的肌肉。
“好厉害,好厉害的手段啊。”李林甫咬着牙道。
卢锡安沉默不语,他知道相国的脾气,李相国不喜欢多嘴的人。
“向导逃走,那是为何?突然出现的唐军是谁?远在吐蕃野牛城哪来的我大唐兵马?为何恰好在王鉷和罗希奭抵达之后出现?好一场精心设计的计谋。向导是安排好的,士兵是安排好的,时间也是算计好的,好厉害,真的好厉害,我李林甫也不禁佩服的五体投地了。”李林甫呵呵干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后转为咳嗽,咳嗽的佝偻着身子伏在被子上。
“相国息怒,万万保重身子。”卢锡安忙上前低声安慰,替李林甫轻抚后背。老管家上前端着一碗药水给李林甫喝了几口,李林甫喘息着恢复过来。
“卢锡安,你做的很好。本相一直怀疑王鉷和罗希奭之死并不简单,你的这份口供证明了本相的猜测。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借刀杀人之局,可惜王鉷和罗希奭两人根本没有察觉,竟然糊里糊涂的闯入他人的圈套,怕是到死都没明白是怎么死的。”
卢锡安低声道:“相国打算如何处置此事?这个局是否是杨左相所设?”
“他?”李林甫呵呵笑道:“杨国忠有这个本事么?他除了靠裙带之力靠着在陛下面前讨好卖乖之外,还能有什么本事?这个局必是王源所为。此人绝非善类,可惜老夫明白的太晚。或者说此人善于钻营,梨花诗会之后,此人本就该死,李适之死了,他倒是攀上了杨国忠。直到如今,此人已成心腹大患,老夫对他也极为棘手了。”
“眼下岂非正是个好机会除掉他么?既然知道是他故意设局借刀杀人的话,相国难道不该借此除了这个心腹大患么?”卢锡安道。
“锡安,老夫很看重你,所以老夫给你很多的机会。想你入京时不过是个九品的礼部主事,是老夫提拔你进了御史台,一步步的从殿中丞到刑部侍郎,这几年你也没让老夫失望。但你始终有一个毛病,便是遇事考虑不周密,这也是老夫一直没举荐你独当一面的原因。眼下之事你又考虑不周了你,即便此事为王源所为,这也之事揣测,这口供上可没有王源的名字。除非是找到那几名向导,那些向导亲口承认是受王源指示半夜逃走。或是找到引诱吐蕃兵马前去杀王鉷和罗希奭的那些唐军士兵,让他们亲口承认是受王源指使那么做的。但你想,此事有可能达成么?”
卢锡安皱眉道:“恐怕很难,也许王源都将那些向导灭了口了,就算不灭口,剑南道百姓数十万,又如何能查出那几名向导是谁?而王源既然派出手下去办此事,显然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在剑南想查出这些事情来,恐怕很难。”
李林甫点头道:“你说的很对,真正调动人手去查那是绝对能查出来的,但不免兴师动众。此事在京城或者我可以做到,但在剑南道,那是根本不用想了。剑南可不是京城,王鉷和罗希奭都死在那里了,谁又能活着查出真相来?”
“相国说的是。”卢锡安拱手道。
“我在想,王源明知杀王鉷和罗希奭会有很大的风险,这两人死在剑南,无论如何他都脱不了干系,杀了王鉷和罗希奭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于他并不利。因为如果失手,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失去,而且到时候连杨国忠都不会救他,他还是这么做了,这是为什么。”
卢锡安脑子转的飞快,但完全跟不上李林甫的思维。
“显然……只有在一种情况下,王源才会铤而走险杀掉王鉷和罗希奭,那便是,他获悉了王鉷和罗希奭去剑南的意图。如果别人要杀我,那么我也会不计代价的杀了他,这才是王源真正下决心动手的原因。”李林甫锤着床沿沉声道。
卢锡安是知道王鉷和罗希奭去剑南的目的的,作为已经进入李林甫心腹核心的人物之一,他知道的很多。事实上,当初自己差一点便是两位钦差之一,只是李林甫对他还不放心,担心他不老道露了马脚,所以才举荐了王鉷去宣旨。
“但王源为何说是爨氏余孽在散花楼行刺了他?”卢锡安问道。
“这便是王源的高明之处,我相府八虎直到今日杳无音讯,显然是刺杀失败了。王源必是已经知道了刺客的身份,但他却并不公开挑明,那是因为,他也一定知道老夫会识破他借刀杀人的诡计。如果老夫现在拿这张口供做文章,指责王源设计杀害了王鉷和罗希奭,王源一定会拼死反击。到时候挑明刺杀之事是本相背后主使,那将是两败俱伤之局。老夫最担心的是,八虎之一落入王源之手,若是背叛老夫,出面指证,那岂非是不堪之局?”
卢锡安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脑门上冒出汗来。
“相国的意思是,应该心照不宣,对此事采取低调处理,决不能出现两败俱伤的局面?”
“正是,相互识破对方的计谋,其实便是互相握着对方的把柄。只要老夫不提此事,王源也不会提,这样便相互牵制抵消,相安无事。所以,这决不能凭此口供发难,否则极有可能反噬己身。”
卢锡安咽了口吐沫惊叹道:“这个王源可真是可怕的很,尚未及弱冠之年,竟然心机如此之深,当真让人毛骨悚然。”
李林甫道:“也许是老夫想多了,高估了他。也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些,只是计划不周露出了破绽。但无论如何,老夫不想冒这个险,老夫不能毁在此人手上。只能相机行事,一定能找到机会除掉这个祸害的。”
卢锡安默默点头。
李林甫看着满脸木然的卢锡安道:“咱们不能动的原因当然还有一条,陛下三天前让杨国忠下了行文,禁止针对此事诽谤议论,这说明杨国忠已经说服了陛下相信此事和王源无关,已经赦了王源的罪名。在这种情形下,我们便更不该再拿此事做文章了。”
卢锡安忙道:“卑职特意选了今日大雨之时,衙门里的人都早早回家了,政事堂也空无一人,没人会知道。”
卢锡安点头称是,李林甫叹了口气,缓缓将那份口供折叠起来,放进床头的木盒之中,转过头来道:“此事到此为止,静观其变。倒是朝廷里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你需要跟我详细说一说。”
卢锡安挺了挺胸道:“正要禀报相国,事情还真不少。今日杨国忠提出给剑南道增加兵额之事,要取消范阳和平卢两节度今年拟定的两万兵额,将这两万兵额给剑南节度使王源增兵。杨国忠和章仇兼琼极力推动,要求众人都表态。很多人没有当场表态,杨国忠要求明日必须落实此事,故而需要听相国的意思,我们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此事呢?”
李林甫缓缓点头道:“此事老夫听说了,杨国忠派人告诉了我,征求我的意见,我推说病休在家不便做出决定,让他独自定夺。他想借我的名义压安禄山,我岂会上他的当。”
“那相国之意,咱们该竭力反对此事么?”卢锡安道。
“反对?为什么要反对?他杨国忠在安禄山头上动土,安禄山岂会饶了他?老夫巴不得他得罪安禄山呢。瞧着吧,安禄山得知此事后必会暴跳如雷,等着瞧好戏便是。明日你们都表态让杨国忠做主此事便可,让他去扛着此事,让安禄山找他算账,谁也不要反对。老夫乐见此事。”
卢锡安拱手道:“卑职明白了。还有一事告知相国。听说太子今日觐见陛下,说相国久病不起,政事堂中杨国忠一人实难承担繁重的政务之事,于是举荐王忠嗣入朝,任中书平章兼刑部尚书的职位,听说陛下并无反对意见,恐要拿出来给众人廷议了。”
李林甫睁大眼睛道:“什么?消息准确么?”
卢锡安道:“宫内流出的消息,应该不会空穴来风,但卑职尚未确认证实此事。”
李林甫呵呵冷笑道:“好,很好,打量着王鉷和罗希奭死了,老夫又病在床上,满朝再无老夫得力之人,这些魑魅魍魉都要跳起来了,都要翻天了。呵呵呵,很好。太子这是急着要安插心腹之人了。王忠嗣这几年已经风光的很,领着四镇节度使之职,他和太子一起长大,和皇甫惟明一样,都是太子的心腹。现在兵权要抓,政务也要插一手,这是要顶替老夫当右相了。太子啊太子,你未免太着急了些。”
卢锡安道:“相国息怒,这件事何不也让杨国忠去反对,他能容忍太子所为么?”
李林甫摇头道:“杨国忠可不会反对太子的提议,他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太子此举也不是针对他,而是欺负老夫如今处境不佳罢了。嘿嘿,他们以为老夫已经倒下了,但老夫岂会这么轻易的倒下,老夫能坐镇朝堂十几年,道行岂是他们这些小妖小鬼所能比拟。瞧着吧,老夫要给他们重重一击,打的他们晕头转向。”
卢锡安道:“相国有何吩咐,尽管跟卑职说,卑职去办。”
李林甫道:“过两天需要你去跑跑腿,这事儿先不急,老夫自有主张。”
卢锡安点头称是,李林甫说了这么久的话,明显显得精神有所不济,管家上前提醒李林甫需要休息,卢锡安忙起身告辞道:“相国多多保重,好好的休息,若有差遣,命人通知卑职便是。”
李林甫眯着眼打了个张口,摆摆手道:“管家送送卢侍郎。”
卢锡安躬身退出,在管家的陪同下送出府门。李林甫又恢复了似睡非睡的状态。
雨声未息,烛火摇弋,夜色已深。长安城中灯火阑珊,不知有多少人彻夜未眠,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思考着关乎他们人生的大事。不知有多少大事即将发生。
……
五月末,柳钧在京城盘桓数日之后回到了成都,随同柳钧到成都的除了一份任命王源去南诏国宣旨的钦差圣旨之外,还有杨国忠的信件和兵部准许剑南增加两万兵额的行文。当然还有秦国夫人给柳钧带来的各种各样的东西。
十名秦国夫人精心挑选的炼丹方士也随同而来,面对十名仙风道骨的方士,王源笑的合不拢嘴,自己万分期待这十名方士会完成心中的一些想法。研究出可以用来实战的火药配方,才是真正可以立足于这个时代的真正本钱,成为这个铁血冷兵器的时代的强者。
第五一六章 交易
杨国忠让柳钧带来的信中的内容让人震惊,王源起初是非常开心的,因为借着王鉷这罗希奭之死,自己赚的盆满钵满,兵部的公文传达了朝廷的决定。这样一来,原本所辖兵马在大唐十大节度之中最少的剑南道,在增加这两万兵额之后便甩掉了倒数第一的帽子。
剑南节度所辖正规兵额为三万零九百,这当然并非意味着整个剑南道只有这三万零九百的兵马,事实上剑南道所属的各大州府都有兵马,但大多是另外一种武装力量,他们都是团练兵马。就好比一个正规军一个是地方警察部队,团练兵马大多为了满足本地州府的治安需求,而非用来作战。
当初刘德海所领的五百兵马便是团练兵马,他们虽然也属于兵部所辖,但从装备上待遇上和实际作战能力上,和正规军队不知差了多少。而真正用来征讨他国行军打仗的便是剑南道节度使所领的正规兵马了。
此次从三万零九百人一下子增加了两万的兵额,便等于说准许剑南道有五万多的兵马,而这些兵马都是朝廷出钱出装备供养的。从实力上而言,陡然拔高了一大截。
有了这两万兵额的增加,剑南大军中当初招募的超过数量的新兵便不必遣散,而只需造册报上去按照程序成为真正的剑南军一员了。虽然王源也并没有打算将他们遣散,但名不正言不顺的士兵会带来麻烦不说,而且兵部也不会拨给他们装备兵饷,就算王源能以其他诸如团练兵马的方式将他们保存下来,但这兵饷何来,盔甲战马兵刃何来?要王源出钱去养?几千人王源也养不起。
所以,看到兵部行文之后,王源喜笑颜开。这意味着不仅可以让超出兵额的近万新兵保存下来,自己还可以大肆的招募一万行军归入自己的麾下,这正是自己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
然而,看了杨国忠的信以及柳钧详细的描述之后,王源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杨国忠做了个错误且愚蠢的决定,或者说在他看来是聪明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导致了一系列的后果。虽然杨国忠在信上大吹大擂说自己如何艰辛的为剑南道取得了这两万兵马,甚至不惜从安禄山头上动土云云,但在王源看来,历史的车轮在这一次事件之后朝着他该去的方向又前进了不可阻挡的一大步。
两万兵额确实是从安禄山的范阳军和平卢军头上攫取过来的,杨国忠确实有勇气,也确实敢向安禄山下手。但安禄山岂是省油的灯,得知此事之后第一时间派安庆绪进了长安觐见玄宗。安庆绪见到玄宗之后带来了安禄山的一份奏折,奏折上安禄山自称年纪大了,精力不够,无法替陛下守卫大唐东北边境,无法再为陛下阻挡契丹人和突厥人的进攻了,所以请求玄宗令派高明之人统帅范阳和平卢两军,他要告老辞官云云。还说自己全力为陛下效忠,在前方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但最怕的便是小人在身后捣鬼。自己可以死在战场上,但却绝不愿死在背后的冷箭上云云。一份奏折写的情深意切慷慨激昂涕泪横流。
玄宗当然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原因,杨国忠从安禄山头上挪两万兵额给剑南的事情,玄宗其实是默许的。朝廷实在担负不起两处增兵的费用。大唐虽富庶,但用钱的地方也很多,总不能大部分的钱都用在养兵上,而整个朝廷其他方面却都要停摆了。譬如要为贵妃改造百花园的工程,兴庆宫龙池前几日大雨漫水,需要清淤挖池疏通的工程都要去做。总不能堂堂大唐陛下,连住的宫殿都被水淹了,这成何体统。
玄宗不去想这些大兴土木的作法是否正确。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奢侈,习惯了住最好的宫殿,看最好的美景,在他看来,这些花销都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在各节度是增兵的问题上,玄宗只能厚此薄彼亲疏有别。各边镇节度都在请求增兵,安禄山显然更为亲密,几乎隔一年便有他的份儿。玄宗之所以同意杨国忠挪走安禄山的兵额,那也是因为杨国忠的坚持以及剑南道确实不得不增加兵额。同时玄宗也想看一看安禄山的反应。如果安禄山不作声,这件事便可糊弄过去,自己也乐的甩手,但现在显然未能如愿。
安禄山的奏折显然不是真的要辞,而是在耍脾气罢了。玄宗当然也不会允许安禄山告老,因为安禄山并不老,还没到无法效力的地步。更主要的原因是,在玄宗心目中的安禄山是独当一面的悍将,是大唐东北边境安宁的保证,是自己心目中的朝廷柱石。除了安禄山,玄宗心目中没有任何人选能够戍守东北,让自己高枕无忧。
但玄宗当然也不能让杨国忠难堪,为君之道便是要懂得平衡臣子之间的矛盾,或者利用这些矛盾为为大唐更好的效力。此前的情形下,玄宗要做的便是既维护杨国忠的威信,也要安抚安禄山的情绪。两万兵额还是要给剑南,因为杨国忠是左相兼兵部尚书,如果他在自己默许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被自己驳回,杨国忠恐怕也要请辞告老了。但安禄山这一面,恐怕需要给些补偿。
如何补偿?玄宗尚在考虑之中的时候,尚在重病之中的李林甫教人用软座抬着进宫觐见玄宗。觐见中,李林甫给了玄宗一个解决的办法,那便是将王忠嗣所领的河东道节度使的职位交于安禄山之手。
李林甫的理由很充足,安禄山需要增加兵额对付契丹和突厥人,包围东北边境的安宁,既然朝廷无法给他增加兵额,那么如果将河东道节度兵马交于安禄山手中的话,正好可以让河东范阳和平卢三节度成为一体。这三个节度镇是连在一起的,交于安禄山一人之手,则兵马也可相互调动增援,恰好解决了安禄山所言的范阳平卢两镇兵力不足的问题。必要时,安禄山可调动三镇兵马相互协助增援,联合机动坐战。这么做既解决了兵额短缺之事,也可以有效的利用朝廷所养的兵马。不至于一处处于兵力不足之势,另一处的兵马却处于赋闲的状态。
更重要的事,这个建议还可以解决另外一个问题,那便是太子李亨举荐王忠嗣入朝担任中书平章和刑部尚书的建议。而王忠嗣本人领着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的职位,如今又要入朝担任要职,一个人肩负如此多的重要职位,显然是无法做到面面俱到的,玄宗一直犹豫不决是否同意太子的举荐的原因其中便考虑到这一点。若不能面面俱到,召王忠嗣入朝便是一步烂棋,政务或许会因为王忠嗣的入朝而处理通畅,但若四镇的边务受到了影响,导致边镇告急,那岂非顾此失彼。
而且,王忠嗣本人多次表达过将河东和朔方两镇节度使之权交于他人的愿望。若不是李亨竭力的反对,玄宗也不想太驳太子颜面的话,怕是早就准了王忠嗣所请。
玄宗不得不钦佩李林甫的老道。老臣便是老臣,关键时候给出的解决办法可谓一箭三雕。其一,剑南道可增加兵额,可解西南燃眉之急,让西边的边境防守得以加强。其二,将河东道交于安禄山兼领,可安抚安禄山的情绪,也可有助于安禄山守卫东北边镇。其三,王忠嗣卸任河东道节度使便少了一处分神之处,又可应李亨所请召王忠嗣入朝,让王忠嗣可以兼顾朝中政务和其他三镇的军务。这显然是个极好的主意。
而且,玄宗觉得意外的是,原本犹豫是否调王忠嗣入朝的另外一个主要原因是怕李林甫心中不高兴。好像是自己要找个人接替李林甫的职位一般,有些不近情理。毕竟李林甫不过是重病休养而已。但李林甫的态度却让玄宗觉得他丝毫没有介意,没有考虑自己,而是积极的为朝廷着想,为自己解决目前的难题,这让玄宗对李林甫更加的敬重。
玄宗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便同意了李林甫的解决之道,当晚,安庆绪便心满意足的离去了,太子李亨也没说半个不字,杨国忠也没多说一句话,此事就此解决了。
这便是王源从柳钧口中得知的事情的全部经过,而这一切在杨国忠的信中居然只字未提。杨国忠的信里只是一味的自吹自擂说自己虎口夺食从安禄山的手中抢了两万兵额,如何的艰难云云。其用意自然是要让王源感他之恩,对他死心塌地,却不知王源知道经过之后长叹一声,用一句‘愚蠢’形容他的所为。
第五一七章 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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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穿越而来,得知自己正处在天宝年间,王源无数次的在脑海中脑补过即将到来的那场让大唐从繁华到衰落的叛乱。王源的诸多行为也是鉴于身处大乱来临之前的这个阶段而做出的决定。但王源始终抱着一种希望,他宁愿相信自己身处的这个时代是个梦境,是个虚妄的历史,而非后世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个大唐。
如果这是历史的分支,或者说是一段虚妄的平行历史的话,那么即将发生的一切便未必会发生。或者说,有某种力量可以将之扭转和转向。王源希望历史的车轮能稍有偏离,因为因为自己这个本不在这段历史之内的人出现在这里,若历史依旧不变,岂非是个荒谬的悖论。王源不止一次的想,也许正因为自己的到来,将到来的一些事情便不会发生,而确实王源也做到了一些改变。
譬如杀虢国夫人,杀王鉷杀罗希奭杀吉温,这些人的死都和自己有关,而真实历史中,他们此时此刻应该还活的好好的。王源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冥冥之手丢入池塘中的一条鲶鱼,自己的出现从逻辑上是应该改变很多事件的。但现在,王源觉得自己错了。
历史并未因为自己的到来而转向另一面,甚至有可能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加速进入那个不得不面临的大乱。两万兵额引发的一连串的交易恰恰让王源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发生了。安禄山得到了河东道,这给安禄山的叛乱之路增添了另一块重重的砝码,而这一切居然是因为自己的剑南道增加了两万兵额而起。
河东道节度兵马兵额五万五千人,有了这五万五千兵马,安禄山所辖兵马近二十万。所辖河东河北两道,面积巨大而且和京畿接壤。安禄山叛乱的条件到此时已经几近成熟,几乎已经成不可遏制之势。因为无论从兵力和地域上,安禄山都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展开他这一生中最大的冒险。
王源很是沮丧,在王源最初的想法里,若是能阻止这场叛乱的发生那将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大唐帝国是华夏文明中最辉煌的朝代,内心里王源不希望这个庞大的帝国毁于一场叛乱,不希望百姓们在这场叛乱之中流离失所。谁不想歌舞升平娇妻美妾的过一生?王源的种种努力也不过是要让自己活得逍遥自在,能让自己有一个更美好的另一段人生。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叛乱会让人命如草芥,让一切美好都化为乌有,这并非王源所愿。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王源忽然全面醒悟过来。该来的还是要来,谁也挡不住,谁也改变不了。自己身处的就是真实的历史,虽然自己掀起了几朵小小的浪花,但这不足以改变历史洪流滚滚向前的脚步,相反却起到了推波助澜之功,或许会让这场叛乱提前到来。
王源无语苦笑不已,换个角度而言,杨国忠其实没有错,因为他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站在杨国忠的立场自然会认为,王忠嗣是太子的人,河东道原本是太子的,现如今,河东道给了安禄山。这就好比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另外两人手中做了个交易,跟自己可没丝毫的关系。无论如何,河东道节度使的职位也不会落入杨国忠的口袋,杨国忠当然不会在意他们谁当河东道节度使。而杨国忠却平白无故从这场跟自己无关的交易之中获取了两万剑南道的兵额,何乐而不为?这也是杨国忠信上沾沾自喜的原因。
但如果杨国忠和王源一样,知道东道落入安禄山手中将会成为安禄山加速叛乱的筹码时,恐怕他会哭都哭不出来。可惜杨国忠不可能知道,谁也不可能知道,除了王源。
无论如何,对于王源而言,只能期待这场不可避免的叛乱来的晚一些,因为王源还没有做好准备。好消息是,王源毕竟还是得到了好处,多两万兵马归于自己麾下,砝码便重了一分,王源要做的是抓紧时间,让砝码越来越重,直到能挺过那场灾难。剑南道的地理位置也很不错,即便安禄山短期内开始叛乱,想要波及剑南道还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毕竟一东一西远隔千山万水。秦岭巴山横亘在东,那也是重重的屏障,这多少让王源心中稍有安慰。
……
王源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杂乱而毫无头绪,但王源明白,有些事急不得,事情一件件的办,饭要一口口的吃,一切都需要有计划和步骤的进行,决不能因为恐慌而乱了方寸。眼下要做的事情需要排序。招募新兵达到满兵额,加强兵马的训练,武器装备需要优化,兵种的搭配需要优化等等。
火药配方的研制也要抓紧进行。王源需要有自己的杀手锏,作为一个穿越之人,王源不能浪费自己已知的各种大幅提升实力的科技。那十名方士要立刻利用他们的才能,让他们抓紧投入钻研之中。若能研制成功这玩意儿,那将是自己的撒手锏,会让王源安心许多。
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是迫切之事,但王源却不得不先完成另外一件事情,那便是去南诏宣旨。朝廷给了王源宣旨钦差的身份,去南诏告知阁罗凤朝廷已经签署了和议的条约,宣阁罗凤上京受封。这是王源要立刻去做的事情。至于募兵训练方士们的炼制等等事务,便只能交给身边的人去进行了。
好在王源身边还是有可用之人的,刘德海在募兵的事情上积累了些经验,募兵的事情便交给刘德海去办。而训练士兵则有宋建功和柳钧等人去办,至于方士们的炼制配方的各种需求,便只能靠柳熏直去帮着他们解决了。
简单的安排好成都的事务后,六月初一,王源带着亲卫兵马踏上了南下的道路,二度去往南诏国宣旨。
时已进夏,天气炎热无比,剑南之地包涵沙漠戈壁高山密林等各种地形,虽然地形变化多端,但唯一不变的便是入夏后天气的炎热。王源一行人从成都南下,冒着酷暑骄阳每日奔行百里,五天后抵达了姚州。
此次南下和上次率军南下的感受截然不同,虽然天气暴晒炎热,但这一路上王源看到的是和平之景,和几个月前自己初来时战火四处,人人自危的情形不啻天壤之别。
尚在姚州的李宓得知王源前来高兴的出城相迎,自王源升任节度使,李宓升任南川总督及剑南军行军司马之职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互道祝贺。李宓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王源可算是他的贵人,若非王大帅及时雨般的到达剑南,当初的嶲州恐怕便要被吐蕃人和南诏兵马联手攻下了。以自己的脾气,一定会随着城池而亡,某种程度上说王源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更别说王源举荐了自己做南川总督加行军司马的职位。
当晚李宓设宴给王源接风洗尘,等得知王源此来是去南诏宣旨的时候,李宓高兴万分。
“早就等着朝廷赶紧给南诏宣旨了,和议中几处羁縻州的设立我已经做了规划,只可惜不能实施。这下好了,终于能做事情了。”
王源笑道:“你这个南川总督终于能名副其实了,在弄栋城建立羁縻州以及重建安定城设立羁縻州的事情便交给你了。但我希望你不要走张虔陀的老路。对于南诏国,我个人的意见是和平相处互相尊重,我们需要南方的安宁,这样才能集中精力对付吐蕃人。”
李宓点头道:“谨记大帅的教导,其实这也是我的想法。有件事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王源笑道:“明日我便要动身了,否则你便没机会了。”
李宓道:“卑职的话或许有些敏感,卑职想问的是王尚书和罗御史遇袭的事情。他们怎么会蠢到跑到野牛城去了。还有就是,大帅遇袭的事情。到处都在说是南诏国的刺客刺杀大帅,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王源哈哈笑道:“李将军,你想知道的事情我无法给你答案,你若一定要个答案的话,我便给你一个回答。”
“未知是什么回答。”李宓笑道。
王源把手一摊耸肩道:“我的回答便是:天知道。”
第五一八章 修好
当晚两人谈谈说说直到深夜方兴尽而归,王源次日便要离开姚州,李宓本想率兵马亲自随行保护,因为见王源只打算率数百亲卫进入南诏宣旨有些担忧。王源微笑拒绝了他的提议。王源明白,真正的和平靠的不是武力,而是行动上的诚意。带着大军去往南诏固然可以耀武扬威,安全上也可保证,但大唐兵马带给南诏蛮族的阴影不小,见到大批兵马到来,反倒会起到反效果。而且那也是一种不自信和不信任对方的表现,兵马越多,越是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次日上午,王源率三百亲卫继续南下,进入苍山诸峰之间,路过山峰间的平畴之地,看青草遍地野花烂漫之景,回想起数月前率军南下讨伐南诏国时的情形,不免有些感慨。景物依旧,但心情却已迥异。当初受时限所制,一路上可谓心急如焚危机重重,而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另一番轻松的心态。
过弄栋城歇息一宿,次日转而往东,一路不紧不慢直到六月十二日方才抵达羊且咩城西的那片曾经的数月前的大战之地。事前得到通知的阁罗凤也率众在羊且咩城迎候王源的到来。
数月未见,阁罗凤变了许多,面容黝黑憔悴了不少,但精神奕奕,给人以脱胎换骨之感。南诏国得以留存,又与大唐达成和议,和王源也约定了私下里的条约,这些事对阁罗凤来说都是好事。经过和大唐的这场大战,他也成熟了许多,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变得务实了许多。
兵马行在羊且咩城中,王源看到这座当初被自己毁掉的城市正在积极地重建。成千上万的蛮人正在建造新的房舍,修建新的街道,一片忙碌之景。而经过数月的时间,城中的涂炭之景也被绿意覆盖,大自然以其不可阻挡的力量从废墟上生出花树野草,将战争的伤痕一点点的抹去,让这座城池换发出新的生机。
在阁罗凤的安排下,众人从羊且咩城去往太和城的途中,前往洱海之畔去看阁罗凤为之前的大战的死亡士兵所立的功德碑,这也是和议的一部分。显然阁罗凤完全按照要求立了这个功德碑。有趣的是,阁罗凤立了两个碑,一个为大唐阵亡将士而立,另一个为蛮族阵亡将士而立。两碑并肩立于洱海之滨,周围遍植苍松翠柏之树,甚是雅静肃穆。
两碑之前的青石上刻着铭文,铭文是阁罗凤亲自撰写,将这次南诏和大唐之间的大战概括为是因为奸邪之徒从中作梗引发的一场战争。说南诏国本是大唐忠心属国,之所以会和大唐作战,完全是个别奸邪之徒的别有用心。所谓‘嗟我无事,上苍可鉴。九重天子,难承咫尺之颜;万里忠臣,岂受奸邪之。’之句便有此意。
虽然这个碑文有推脱责任之嫌,王源知道,当初阁罗凤对大唐用兵可是抱着极大的野心的,但王源也不想在这时候去揭阁罗凤的额短。毕竟整篇碑文还是积极的,表达了对这场战争的遗憾之情,对双方阵亡将士的惋惜悼念之情,表示以此为鉴,今后两国互为友好,永不互犯的立场。
王源也当初写了一篇祭奠双方阵亡将士的祭文,亲自诵读,焚烧祭拜一番。至此,这场数月前的大战终于可以称之为以互解互谅的结果而结束。
傍晚时分,阁罗凤和王源抵达太和城,进龙首关后浩浩荡荡直奔王宫大殿。王源在太和城王宫大殿之上正式颁布大唐皇帝陛下给南诏国国主阁罗凤的圣旨。
玄宗也给足了阁罗凤的面子,圣旨上对阁罗凤大大的夸赞了一番,说他‘应灵杰秀,含章挺生,日角标奇,龙文表贵’,对于数月前的双方战争之事只字不提。圣旨册封阁罗凤为云南王,恩开府仪同三司。追已故老国主皮逻阁为洱海郡王,加太师衔。郡王的分封是皇家所独有,玄宗这么做便等于告诉阁罗凤,他将皮逻阁当成了兄弟,所以才有郡王的追封。另外太师之衔也是大唐官职中的正一品的极品官职,那是无上的荣誉。就算李林甫这样的位极人臣的右丞相,也不过是从二品的官职而已。
阁罗凤谢恩领旨,随后王源取出朝廷签署的和议文本,和阁罗凤当场交换和议条约,各自留存为照,和议便宣告正式达成。不过阁罗凤还需去京城亲自谢恩,这也是一种姿态,阁罗凤若不敢去,显然便是心中还有想法,那会遭到朝廷的猜忌,所以阁罗凤是一定要去的。
这些繁琐之事完成之后,王源呵呵拱手道贺道:“恭喜国主贺喜国主,自此以后,南诏和我大唐便再无纷争了。我大唐有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国主和我岂非是这句话的写照么?从今而后,你我便是朋友,我可再不想带着兵马来和你们打仗了。”
阁罗凤笑道:“这句话该我说才是,和谁打也不想跟你打,你太厉害了,我南诏几乎毁在你手里。”
王源拱手道:“之前的事便不提了,之前各位其主,也是无奈。如今共为一主,当互为兄弟,互帮互助才是。”
阁罗凤哈哈笑道:“有你这句话便成了,我南诏确实需要很多的帮助,将来少不得要和你谈这些事情。待我去京城归来,路过成都少不得和你要谈一谈这些事情,但今日便不谈了,免得煞风景。今天是我南诏国的大日子,什么话也不说了,把酒言欢,狂欢到天明才是正理。”
于是阁罗凤携王源之手入席,王宫大殿上大开宴席,摆上了南诏国特有的美味佳肴。甜美的果酒,美味的山珍,殷勤的主人,悠扬的丝竹,飞旋的舞姬。大殿上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王源和阁罗凤开怀畅饮,言笑晏晏,极尽欢愉。
喝了好几坛果酒,虽然南诏国的酒甜丝丝的没什么酒劲,但王源依旧有了薰薰之意。宴席前悠扬的丝竹之中,身着彩裙的南诏国舞姬穿着长裙翩翩起舞,王源醉眼惺忪之中认出那是南诏国著名的孔雀舞。数十名舞姬翩然起伏一形一态极尽美态,就像是几十只优雅的孔雀在席前蹁跹,简直美不胜收。
但目睹眼前这群跳孔雀舞的女子,王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数月前,在羊且咩城的洞房之中,南诏国的洱海公主阮萝竹曾经也在自己的面前跳着孔雀舞。虽然当时自己是出于戏弄之心,故意要阮萝竹穿着小衣露胳膊露腿给自己跳孔雀舞,那舞姿显得甚是滑稽可笑,但眼前的场景还是让王源想起了这位阿萝公主的倩影来。
但奇怪的是,自己一天下来都没见到阿萝公主的影子,按理说她作为南诏国公主,阁罗凤的妹妹,也该陪同自己,出席今晚的宴会才是。最不济也该露个脸,起码自己和她也算是熟人了。难道这位阿萝公主对自己恨之入骨,压根就不打算见自己不成?
想到这里,王源掩饰不住好奇心,对一旁喝得面红耳赤的阁罗凤道:“国主,怎地没见到令妹洱海公主的身影?我刚刚才发现今日一天都没见到她。”
阁罗凤愣了愣,叹了口气道:“不提了,不提此事了。”
王源诧异道:“怎么了?难道令妹出了什么事么?”
阁罗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王源道:“你是当真不知还是装糊涂?阿萝的事情你会不知道?”
王源摊手道:“此话从何说起?我怎会知道令妹的事情?”
阁罗凤皱眉怔怔看着王源半晌,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了,阿妹不在城里住,她住在城东中和峰的山腰湖畔。几个月了,她不肯回城里住。王宫中她的翠珊园都已经空了好几个月了,她就是不肯回来住,宁愿住在山上受苦。”
王源疑惑道:“那是为何?”
阁罗凤咂嘴道:“你还问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么?”
王源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因为我?”
第五一九章 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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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王源的追问,阁罗凤终于说出了一番让王源目瞪口呆的缘由来。
“王节度使,你不知我南诏之地的婚嫁规矩。当初阿妹是以正式礼仪嫁给你的,虽然……虽然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计谋,但婚嫁便是婚嫁,无论如何,仪式已成,阿萝便是你王节度使的人了。可是后来,王节度使将阿萝和嫁妆一起交还给了我南诏,以王节度使而言,固然不算什么,但对我南诏女子而言,这可是件大事。”
王源愕然道:“那不过是一场作戏罢了,令妹嫁我之心不诚,我也并没表态说要娶她。不过是当时双方处于交战之中,各自有些计谋罢了。我部下的将领说那样的话不过是有意羞辱你们,而阿萝公主嫁给我的举动,也不过是要借机在我身上下蛊控制我罢了。”
阁罗凤咂嘴道:“话虽不错,但我南诏国对于婚嫁之事还是非常重视的。即便阿萝出嫁是出于计谋的考虑,但你却不知,当时阿萝出嫁之时,满城百姓相送,我南诏国德望之辈,巫师主祭都把此事当成一件大事来办的。礼节上一丝不苟,可没有半点的含糊。无论出于什么动机,但婚嫁便是婚嫁,阿萝和你拜了天地鬼神,便是你的王节度使的人了,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
王源苦笑道:“你这么说,我倒好像无言反驳了,倒也确实是拜了天地,但是……”
“你承认拜了天地便好,其他的也不必说了。我可不是要逼着你娶我的阿妹,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一切都是因为当时的情形而发生,没有谁有错。相反,你没有动阿萝一个手指头,我对你还是非常敬佩的,我知道你是竭力保护阿萝的名节。”
“但阿萝公主因何数月住在山上,你又为何说此事是因为我呢?”王源问道。
“我南诏婚嫁的规矩和你们唐人不同,女子连同嫁妆被遣退回家,对我南诏女子而言是奇耻大辱。但凡有这种女子,便被视为不详之人,大多都会选择独居山林之间,因为若是住在城里,会被南诏百姓们视为不详之人,是对神鬼的亵渎。即便阿萝是南诏公主,她也不能例外。虽然全城百姓都原谅阿萝,大巫师也决定设坛向神灵为阿萝祈求宽恕,但阿萝认为不能因为自己是南诏公主便破坏了规矩,激怒了鬼神,给我南诏国带来灾难。故而她选择了独居山间湖畔,我怎么劝也劝不回。”阁罗凤叹息道。
王源皱眉道:“怎地有这样的规矩?这也太荒唐了吧。”
阁罗凤正色道:“王节度使,请你慎言。这是我南诏之地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神灵不可得罪,你这话要激怒神灵的。”
王源也意识到说错了话,入乡随俗,要尊重南诏人的信仰和风俗,而非嘲笑。这些事看似荒谬,但对于南诏人那是件很严肃和认真的事情。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一片好意,岂非反而害了令妹?我本是要放她自由的。”
“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有时候一个人的好意对另外一个人而言却是灾难。阿萝这辈子算是完了,她连死了丈夫的寡妇都不如,寡妇可以再嫁,但她却不可以。哎,我想帮她,却也不知从何帮起。”阁罗凤摇头叹息,又灌下去一杯酒去。
王源皱眉不语,南诏国这种破规矩确实有些奇怪,虽然跟自己无关,但自己岂非真的毁了这阿萝公主的一辈子了。说实话,王源对这位阿萝公主并无恶感,阿萝公主是个大美人,天下间的男子很少有对一个大美女有厌恶之感的,除非是个太监。但王源也确实不想招惹过多的女子,相较于以前,王源在这方面的欲望消减了许多,而更多的将猎艳的心思转化到为将来立足的打算上。但如果自己的行为影响到了阿萝的一辈子,那就另当别论了。无论如何,阿萝无论从相貌地位上都是一等一的女子,自己也绝不会拒绝枕边多一个蛮族的公主伺候着。
见王源皱眉沉默不语,阁罗凤大着舌头拍拍王源的肩膀道:“王节度使,我知道你身边是不缺女子的,这件事也无需你负责。阿萝自小便是我南诏国的国宝,你若问我南诏国的男子有谁不想娶阿萝,我敢说你问一万个人,便有一万个人希望能娶她。但我知道,他们都配不上阿萝。阿萝自己也说了,要嫁个大英雄,而你无疑是符合她的条件的。我也不怕你笑话,我知道阿萝非常喜欢你。我听说她请画师画了你的画像挂在床头,每日三餐对着你的画像敬酒,还在你画像面前跳舞,说是要跳给你看,还经常对着你画像说话。你说,她若不是爱极了你,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王源头皮发炸,觉得身上有些发冷,这事儿听起来很是诡异。
“我和令妹交往不多,之前还是仇敌,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王源道。
“哎,男女之事谁也说不清楚,也许这便是孽缘吧。”阁罗凤神色黯淡,他想起了自己的王妃阿莞,自己何尝对她不是刻骨爱恋,但可惜最终自己还不是要亲手一刀刀的将她捅死。想到这里,不禁神魂萧索,心绪低落了。
“实在对不了,王节度使。今日酒宴就到这里吧,我有些困倦了,想去歇息了。反正你在太和城也要盘桓几日,明日我带你游览我南诏国的美景之地,好好饱览我南诏国大好山河。总之要王节度使喝够了美酒,欣赏够了美景才能让你离开。”阁罗凤举杯告罪道。
王源点头微笑道:“甚好,谢过了。”
阁罗凤起身来招手叫来一名高大健壮满头发辫的蛮族卫士,对王源道:“这是我身边的亲卫队长阿金。由他负责保护王节度使和贵属的行止,王节度使但有什么吩咐,只管吩咐他便是。我南诏国之地,除了敬奉鬼神的圣地之外,王节度使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便是要进我阁罗凤的卧房,那也无不可。”
王源呵呵笑道:“我进国主的卧房作甚?吃饱了撑的么?”
阁罗凤哈哈大笑,拱手带人自回寝宫歇息。王源也带着众人离席,在那位蛮族侍卫阿金的指引下到了专门为王源安排的住处。这是靠近王宫的一处豪华的馆阁,完全按照唐人的建筑样式建造,安排王源住在这里,便是要让王源有宾至如归之感。
但王源一直睡不着,躺在床上脑海里翻来覆去都在想着刚才阁罗凤所说的阿萝公主的事情。给王源的感觉是,自己倒好像成了个负心汉一般,毁了这女子的一生。
月光从窗棱外照射进来,照在房中的地面上,将周围的一切笼罩在一片轻纱薄雾之中。王源睁着眼睛看着房里的景物,眼光转到墙上,那墙上挂了一副大唐仕女图,目光流转甚是传神。王源猛然又想起了阁罗凤所说的阿萝画了自己的画像的事情,在王源看来,对着画像唱歌跳舞说话,怕是神经失常的症状,但也有可能是爱自己爱的发疯了。无论哪种情形,自己似乎都不该置身事外。这件事看似跟自己无关,但实际上正是自己的事情。王源本就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这件事不解决,王源怕是心中便要留下些不能释怀的块垒了。
想到这里,王源一咕噜爬起身来,穿好衣服,束好发髻出了房门来到屋外回廊之下。守夜赵青和谭平正和那位叫阿金的蛮族亲卫队长坐在廊下小声的聊天,见王源忽然出来,三人都很是诧异。
“大帅,您怎么起身了?”赵青忙问道。
“喝多了酒,睡不着,想出来走走。”王源道。
“王大帅,看看月色也好,我南诏的月色最美,要不要叫人沏茶来解渴?”阿金笑道。
王源道:“不用,阿金将军,我想问一下,贵国阿萝公主的住处在何处?距此多远的路程?”
阿金道:“在城东中和峰山腰的枫叶湖畔,倒也并不太远。出城后爬半个时辰的山便到了。王大帅问这个作甚?”
王源道:“既然不远,可否请阿金将军带个路,我想去拜访阿萝公主。”
阿金诧异的睁大眼睛道:“拜访阿萝公主?现在?”
王源点头道:“正是。”
第五二零章 山居
太和城地势险要,西边是洱海,东边便是高耸入云的中和峰。中和峰高逾千丈,换算成现代的高度来计算,海拔高度超过四千米,是名副其实的险峻山峰。山顶上常年积雪,云雾缭绕之间的山顶白雪,宛若人间仙境一般。
当然,雪线之上是无人能居住的,就算是南诏国的山民也不成。山上的山民大多住在雪线以下的林木之中。越往下,林木越是茂盛,各种珍贵的花草树木和珍禽异兽多不胜数。
阿萝公主便住在中和峰的密林之中,作为南诏国的公主,当然不可能和其他山民杂居,她的住所在海拔五六百米的一处侧峰的山腰处,阁罗凤对那一片山地也给了足够的保护,是一处不会受到打搅的地方。
王源想到做到,阿金将军百般无奈,只得领路出发。国主说过,除了南诏国的祭祀场所之外,王节度使想去哪里便去哪里,阿金也无法阻拦。
一行人出了太和城东城门往东,数里之后便抵达中和峰山脚下,沿着开辟的林间山道,在密林之中一路蜿蜒往上,爬往山腰处。这一路可谓艰辛难行,马儿无法骑乘,只能双脚步行。黑漆漆的山林之间,各种奇怪的声响让人毛骨悚然。鸟兽穿行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在周围的林子里蹿动响起,似乎有无数窥伺的目光在周围的林子里盯着这一行夜行之人,给人以很不好的感觉。
赵青和谭平如临大敌,大帅这是在冒险。南诏之地本就有许多不可预知的危险,此行只有少量亲卫随行,本就处处担心。现在大帅又任性的夜行上山,这山林之间更是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危险。
不过好在周围的林子里虽然漆黑一团,但开辟的山道上却还是可以清楚的看得清道路这障碍的。毕竟时近六月中旬,月色未满,但从林木间射下来的月光还是非常明亮的。若非有月色照亮,赵青和谭平是绝对不会同意王源上山的。而且在山林里住到成年的谭平对于周围的奇怪声响也有所识别,他知道那些并不是构成威胁的野兽,所以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一个多时辰之后,众人满头大汗的爬上了一道山岭,眼前忽然变得开阔起来,山峰像是一道巨大的阶梯,在这里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的平地。平地的另一端依旧是黑魆魆的高山,但在眼前之地,却是一片被月光照亮的平坦的地面,树木稀疏,遍地青草,而且远远可听见流瀑之声。
“王节度使,此处便是阿萝公主居住之所了,那个……国主有令,此处所有人都不得涉足,小人不能再带着王节度使往前走了,再多走几步,小人便要被国主砍了脑袋了。”阿金将军抹着汗道。
王源皱眉道:“阿萝公主住在这里何处?”
阿金将军手往月光下的草地上指着西南方向道:“那边有个小湖叫做月亮湖,据说阿萝公主便住在月亮湖畔,具体的住处我也不知,因为小人可从来没来过。这是一片林间的空地,当初老国主打算在这里修建山间行宫的,故而伐空了这一带的树木,但后来因为耗费人力财力太甚,便放弃了修建行宫的想法。这片地方并不大,在湖边应该可以找到公主的住处。只是……这大半夜的,王节度使最好还不是不要打搅公主的好。毕竟……毕竟……”
阿金欲言又止,不好把话说透。既不愿得罪王源,又不想让王源闯入进去。
王源微笑道:“阿金将军,本人和阿萝公主的关系你知道么?”
阿金咂嘴道:“如何不知?我南诏百姓无人不知王节度和阿萝公主的事情。”
王源道:“既然知道,你还以为我会对阿萝公主有何企图么?而且按照你们南诏国的习俗,阿萝公主不该是我的人么?我去见她有何不妥?”
“这……倒也没什么不妥。”阿金嗫嚅道。
确实,若以南诏的习俗,王节度使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去见公主,那是他的权力。只是南诏人普遍对这位王节度使的印象不佳,一则是因为此人差点灭了南诏国,给南诏臣民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二则是此人将南诏国的彩孔雀阿萝公主弃若敝履,害的阿萝公主只能独居山中,城中百姓再也见不到阿萝公主笑语盈盈在街头闲庭信步的样子了。所以从心理上对王源是极为排斥的。
“那就是了,既没有不妥,便没什么不妥之处。不过你放心,若阿萝公主睡下了,我也不会打搅她,我堂堂剑南节度使,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是那种偷鸡摸狗之辈吧。”
“不会不会,王节度使轻便,但小人和贵属这两位将军以及十几名兄弟是决不能踏足进入的。”
王源点头道:“那是自然。他们本就只会留在这里。赵青,谭平,你们都呆在林子里便是,不必跟着来了。”
赵青忙道:“大帅……卑职等怎可让你一人前往?”
王源摆手道:“不必多言,这里又非龙潭虎穴,这是我的私事罢了。”
赵青和谭平无语,只得低声称是,王源呼了口气,迈步出了林间,踏足在青草之地,沿着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朝阿金所指的西南方向的流瀑之声处行去。
这片空地的面积确实不大,左右不过里许方圆,王源走不多时,便看到了远处月光下一片粼粼的波光。那是月光下水面的波纹,在月色照耀下闪耀着银光。湖面不大,依着山势呈月牙之形,月夜下波光闪闪美轮美奂。
黑魆魆的山崖下,一道白色的匹练从数丈高处落下,发出流水的轰鸣之声。这是静夜之中,水声显得有点大,但王源知道,以这种瀑布的规模,白天里应该不是很扰人,更像是水流淙淙的背景之音。
沿着湖边的青草堤岸,王源信步而行游目四顾,终于,在湖边的几棵高大的树木之间,王源看到了一座小小的两层竹楼,一盏橘黄的风灯挂在廊下,在月色下显得既不惹眼。王源轻轻的走过去,站在竹楼前的木阶上凝立不动,听着竹楼里的动静。但整座竹楼静悄悄的,没听到任何的人声。
从周围的景象来看,竹楼中肯定是住着人的,因为地面打理的干干净净平平整整,这绝不像是没有人住的地方。这种地方若是无人居住的话,怕是十天半个月小竹楼周围便会杂草丛生了。只是此刻夜太深了,应该已经四更天了,月亮都快落山了,阿萝公主定然已经睡下了。
王源当然不想此时闯入阿萝公主的闺房之中,于是缓步离开小楼来到月亮湖岸边,沿着木栈道缓缓踱步。
夜风中瀑布的轻轻轰鸣之声传来,清风拂过周围的山林发出如涛之声,夜空中夜飞的鸟儿的羽翼破空之声,山林里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呢喃之声。眼前的湖面上,水波在西斜的月光照耀下的粼粼波光。空气中吹来的松木的清香,野花的芳馥,水雾的清新之气也一股脑的袭入脑际。身处此地,视觉听觉嗅觉各处感官都得到了极大的享受,让王源心神安宁,心境平和。
栈道之侧,一条小舟随着湖水起伏,轻轻触碰着岸边的木桩。这响声引起了王源的注意。王源童心忽起,结了缆绳上了船头轻轻摇桨离岸,在湖水中漫步目的的划行。不知过了多久,倦意袭来,王源索性放下船桨躺在小船里随波逐流,仰望天上的星辰和飞速移动的云朵,不知不觉闭目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王源被清冽冰凉的水珠激的进行过来,睁眼间便看到一大团水雾正从头顶笼罩而下,整个面孔都感觉湿漉漉的。一惊之下,王源赫然坐起身来。但见周围阳光灿烂,青山静立,绿水如珠,天上白云朵朵,周遭绿树围绕,一片宁静祥和。而自己还躺在小舟之上随波逐流,只是小舟不知何时飘到了瀑布附近,飞溅的水珠将自己的衣服和头脸都打的湿漉漉的,清冽凉爽之极。
王源不禁哑然失笑。
第五二一章 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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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斜斜从东面的山壁照过来,看高度应该是巳时时分,这一觉睡的安眠,竟然不知不觉睡到了日上三竿。王源忙将小舟划离瀑布之下,站在船上朝五六十步外的岸上的那座小竹楼眺望,但却没发现阿萝公主的身影。
王源就着清澈的湖水洗脸漱口,用布巾擦干脸上的水珠时,清风中一阵轻柔的歌声轻轻传来:
金针引线线穿针,
男儿怎知女儿心。
鸟儿自知鱼在水,
鱼儿不知鸟在林。
看鱼不见莫怪水,
看鸟不见莫怪林。
不是鸟儿不亮翅,
十个男儿九负心。
歌声悠扬婉转,应该是南诏国的昵语小调,曲调也很简单,歌词也很朴素,但王源却静立倾听,如痴如醉。
王源立刻划动船桨来到岸边,拴好了缆绳上了岸,朝着树荫掩映下的小竹楼行去。站在木廊下仔细倾听,那依旧轻轻哼唱小曲的声音是从竹楼的后面传来的,王源忙沿着屋边的木阶转向屋后。在一片绚烂的花海之中,王源看到了一个掩映在花丛中的曼妙身影。
阿萝公主穿着彩色的长裙,上身是一件紧身的花布短衣,头上包着一方布巾,将满头乌黑的发辫包在脑后。袖子挽起,一手拿着一只小小的竹萝,另一手在一从不知名花树上麻利的采摘着。口中轻轻哼着小曲儿,显得悠然自得。
王源微笑站在原地,远远看着花丛中的阿萝,心中忽然觉得,此景此景简直如在仙境之中。阿萝就像是融入在这片花草之中的精灵一般,丝毫不破坏这片花草的美景,反而是这片美景之中的亮点,让整个场景变得宁静闲适和灵动。
阿萝不断的采摘着什么放入竹萝之中,清风徐来,将一缕头发在额头吹乱。阿萝忙直起身来用手去整理额前的乱发。忽然间,眼角的余光发现了竹楼屋后的木阶上站着的一个人影。阿萝吓了一跳,诧异的转身看来,只一瞬间,手中的竹萝掉落在地上,里边采摘的小小的蓝色果实洒落一地。
“阿萝公主,在下有礼了。”见阿萝看见了自己,王源拱手躬身行礼道。
阿萝惊的手足无措,脸上泛出红晕来,愕然道:“怎么是你?你怎么来到这里了?”
王源不答,点头走近,来到阿萝面前看着地上散落的果实咂嘴道:“这应该是蓝莓吧,采摘了半天都洒了,太可惜了。我帮你捡起来吧。”
说罢伸手从阿萝手中接过竹萝,蹲下身子拾取散落在草地上的蓝莓果实。阿萝呆呆而立,任由王源将竹萝从手中拿走,只张着小嘴呆呆的看着王源。
王源飞快的捡拾完蓝莓之后,将竹萝递过去笑道:“怎么?这才分别数月,已经忘了我是谁了么?”
阿萝脸上红晕褪去,脸色变得煞白起来,语声也变冷道:“你来作甚?莫非你又带了兵马来我南诏国不成?”
王源微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奉旨前来宣召阁罗凤国主进长安受封的。两国的和议已经达成,我是和平的使者。”
阿萝吁了口气,凤目轻瞟王源一眼又道:“原来如此,很久没下山,这些事我都不知道了。然则,你到这里来作甚?谁准许你来的。”
王源笑道:“听说阿萝公主在山上隐居,我不过是来探望探望罢了。阿萝公主不欢迎么?”
“探望我?”阿萝神色游移不定,眯着长长的睫毛蹙眉沉思。
王源笑道:“这便是公主的不对了吧,我大半夜的赶来,在湖中小船上露宿一宿,今晨才敢来探望公主,公主却站在这里发呆,连杯清茶也不请喝一口,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什么?你昨夜便来了?”阿萝又是惊讶叫道。
“是,原谅我不请自来。昨夜月朗风清,我来时月光正好。阿萝公主正在好梦,在下便没敢打搅,故而擅自做主用了阿萝公主的小舟在湖面上泛舟了一宿。”
阿萝公主叉腰道:“你确实是不懂礼节,半夜三更敢闯进来,莫非你以为在南诏国可以横行无忌么?”
王源笑道:“看来公主是不欢迎我了。令兄说了,南诏国除了祭祀圣地之外,我可以随便乱逛。而且令兄告知了我公主的现状,我觉得我该来看看公主。如果公主觉得我打搅了你的清静,那么在下就此告辞了。”
阿萝沉默不语。
王源轻叹一声道:“罢了,本就是来探望公主,现在见也见了,那么在下便告辞了。”
王源拱手行礼,转身大步穿越花丛而去。走出十几步远,身后传来阿萝的说话声:“既然来了,一杯清茶还是要请你喝的,你可以无礼,我可不想失礼。”
王源回身微笑道:“这才像话嘛,哪有不待客的道理?”
阿萝微微一笑,一手抱着竹萝,一手提着裙裾向小竹楼走去,王源欣赏着她风摆杨柳般的腰肢,跟着进了竹楼中去。
竹楼之中素雅洁净,竹帘遮挡的堂屋内铺着竹子编成的地席,地席中间摆着一张红木小矮几,周围防着两只蒲团。阿萝脱了脚上的木屐,赤着天足走进屋内,王源也学着她的样子脱了鞋子进去,免得将泥土草屑带进屋内去。
阿萝投来一丝赞许的目光,伸手朝木几一指道:“你先坐,我去煮水泡茶。”
王源点点头坐在蒲团上,游目四顾大量着堂屋内的摆设。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上首一只香案上摆着一个木像,香炉里插着两三根残稥。靠近正门旁边摆着一只小小的竹几,上面摆着几只细腰陶罐,陶罐里插着几朵盛开的不知名的鲜花。墙上也没什么字画之类的装饰品,只挂着两顶尖头斗笠和两件蓑衣,除此之外,屋内别无长物,可谓清爽雅静。
屋外的清风从竹帘外穿堂而过,吹得竹帘摇摇摆摆的晃动,清风让坐在屋子里的王源感到非常的凉爽惬意。盛夏时节,能住在这里躲避炙热当是最佳的避暑之地了。
脚步轻响,长裙尾地的阿萝从西屋款款而出,手中托着绛紫色的茶盘。阿萝的包头花巾已经取下,看发髻明显是经过了整理,秀发之间还存有木梳蘸水梳理过的痕迹。
阿萝轻柔的给王源沏了一杯绿茶,茶水落入茶碗之中发出‘骨碌碌’的声音,在这静谧之地显得格外的悦耳。
“请喝茶。”阿萝公主微笑道。
王源笑道:“公主还记得我喜欢喝清水泡茶,我还担心你煮了一大锅的热茶来了呢。”
阿萝公主嗔道:“我可不是特意记得你喜欢喝什么茶水,只是我也这么喝茶罢了,你想喝煮的茶水,我这里还没有呢。”
王源一笑,暗想:这妮子嘴巴挺硬,南诏蛮人受大唐影响,喝茶水都是加佐料熬煮,哪有喝清茶的道理。但也不用跟她争论,这公主嘴巴上从来不饶人的。
王源端起茶碗吸了口香气道:“好茶,好香。”
“这是此山山顶下方的云雾茶,可是稀少的很。两个月前,我亲自去了雪线下方亲手采摘而来。要知道,能在冰雪的山峰上存活的茶树可只有那么几十棵呢。”阿萝嫣然笑道。
王源点头道:“看来我运气不错。”端起茶杯吹去茶水上方的绿泥伸嘴便要喝。
“且慢,你不怕我在茶里下蛊么?”阿萝忽然叫停了王源,歪着头看着王源,双目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王源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下蛊么?又玩那一套么?我相信你不会那么做的。”
“那可难说的紧。我可告诉你,这茶水之中下了同心蛊,你若是喝下了此茶,从此之后便可什么都受我的控制了。我说什么你便会做什么,而且会认为心安理得理所当然。你可要考虑清楚。”
王源长生大笑,伸嘴将茶水一饮而尽,咂咂嘴道:“好茶,好茶,不该这么牛饮的,该慢慢品味的。能喝到如此好茶,便是中了同心蛊那又如何?茶好,人美,能享受当下,便是被控制了心智也值了。”
阿萝公主见王源毫不犹豫的一口喝干了茶水,脸上微微泛红,露出了笑意来。刚想说话,便听王源叫道:“肚子饿的咕咕叫,姑娘可有什么吃的,随便拿来充饥充饥。解了渴,还要解了饿才好吧。送佛送到西,这才是待客之道呢。”
第五二二章 直言
阿萝公主款款进屋,片刻后出来,手中提了点心盒子来,取出几小碟点心摆在桌上,叉腰嗔道:“吃吧,吃吧,你来拜访我,没带任何礼物来,反倒要吃我的喝我的,有你这样的访客么?”
王源笑眯眯道:“贵为公主恁般小气,吃几块点心能吃穷了你么?”说罢探出手去抓向造型像是心形的一碟点心去。
阿萝公主啐道:“你说的轻巧,本公主住在山里,不要仆役们的伺候,除了简单的米粮是从山下送上来之外,吃的穿的喝的都自己动手制作,你以为容易么?”
王源愣了愣,挑指赞道:“了不起,作为南诏国的公主,你能做到这样,我倒是对你另眼相看了。既然是你亲手做的糕点,我更要吃几块了。”
王源说罢,伸手捻起一块小小糕点送入口中,咬下一口嚼了几下,眼睛圆睁叫道:“唔……好吃,好吃的紧。甜香松脆,入口即酥,比我大唐长安五芳斋的酥饼都好吃。”
阿萝得到王源的夸赞心中喜不自禁,口中却道:“要你这夸赞?哪里有那么好吃么?五芳斋的点心我又不是没吃过,差得远啦。”
王源当然是为了夸赞而夸赞,其实这点心和五芳斋的点心可差的太远,调料的比例明显不对。甜是甜,但是甜的太过。酥脆是根本谈不上了,咬在嘴里像是一块硬石头,必须要用唾液融化了之后方可嚼碎咽下。然而,为了博公主一笑,说些谎话那又如何?
“好吃好吃。点心好不好吃,关键在做点心的人。吃点心可以吃出做点心的人的心思,甚至能吃出制作点心之人当时的心情来。这点心里放了蓝莓是么?叫什么名字?一定很好听。”王源信口胡诌,就着茶水将木屑般的点心艰难咽下。
阿萝心情愉悦,口中嗔道:“越说越玄乎了,这确实是蓝莓饼,不过却没起什么名字。”
王源笑道:“这么好的点心怎可没名字,我替你起一个好么?”
阿萝笑道:“你爱起名字也随你。”
王源想了想道:“蓝莓为佐,形如心形,作法精致,独具匠心。我看就叫做‘蓝莓之心’如何?”
阿萝拍手道:“好名字,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王源笑道:“喜欢就好,阿萝公主独创点心名品,不久之后必风靡南诏各地,就算大唐的达官贵人将来也会趋之若鹜,想求一块而不可得呢。”
阿萝开心的咯咯的笑,明知王源在说笑逗趣,但还是非常的开心。王源这般刻意的说笑讨好,将初见面时的尴尬一扫而空,空气中开始荡漾起一股奇怪的气氛来。
“刚才你说,吃点心能吃出制作时的心情来,你倒是说说,你从蓝莓之心中吃出了什么心情?”阿萝提壶替王源续上茶水,带着一股清香的风坐在王源身侧的蒲团上。
王源笑道:“当真要我说吗?”
阿萝笑道:“我是要揭穿你的牛皮,让你胡乱吹牛。吃点心能吃出心情,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过。”
王源稀溜了一口茶水道:“那你便孤陋寡闻了。这也是有讲究的。融入点心之中的心情是不自觉的,就连做点心的人其实也不知道。而当对的人品尝点心时,便能品出其中三味了。但不对的人品尝,那是绝对不成的。这就好比,弹琴要对着懂音律的知音弹,方可引起共鸣,听着也能听出琴音之中的心境。若是对着一头蠢牛弹琴,岂不成了……”
“对牛弹琴,是么?”阿萝笑道。
“正是,对牛弹琴,牛是不会懂的。”王源点头道。
“那么,你吃的出这饼里的心情么?你是那个对的人还是那头牛呢?”阿萝静静看着王源问道。
王源一笑道:“我当然是人,我也吃的出公主制作此饼时候的心情。”
阿萝公主面色微红,双目亮晶晶的看着王源。王源的话意已经带有暧昧之意,自称是那个对的人,岂非说自己的心情他是知道的。但阿萝公主却根本不信王源的话,觉得王源只是故意说笑罢了。
“公主也许觉得我是在信口胡诌,我可以说一说我从蓝莓之心中品尝到了什么。”
阿萝公主微笑不语,等着王源后面的话。
“我从这蓝莓之心中品尝出了许多心情。其中五味陈杂倒也不必一一说出。可以肯定的是,制作此饼时,公主的心境一是淡然闲适,必是进山居住之后得意舒缓身心之故。
阿萝公主微笑不语,确实南诏国的危机解除之后,阿萝住进了山里,离开了众多纷扰,心情确实很是舒缓。王源这话有投机取巧之嫌。
“除此之外,我还尝到了些其他的心情,但不知该不该说,说出来是否唐突。”
“你说便是,瞧你如何胡诌。”阿萝微笑道。
“好,那我便直说了。除了闲适淡然之外,我还尝出了寂寞的心境,寂寞之外还有些淡淡的忧伤,忧伤之中带着些怨恨,怨恨之外还有些思念。总之,这些滋味掺杂在一起,就连公主自己都不知道哪一样多,哪一样少,是么?”王源轻声道。
阿萝蹙眉缓缓起身,静静的看着王源半晌,冷声道:“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何来寂寞?何来忧伤?何来怨恨?何来思念?你们这些唐人喜欢.吟诗作赋,硬是要牵强附会搞些离愁别恨,爱憎情仇的事情来。我们南诏人朴实无华,可没你们那些弯弯绕绕。”
王源摇头微笑道:“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但凡是个人都免不了有这些情绪,南诏人也好,唐人也好,大家都是人,便都有心情。公主若连这都不承认,我只能说,是因为被我猜中了心情却不敢承认罢了。”
阿萝冷声道:“我可没时间听你胡说八道。”
王源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我来见你便是来开导你的。我不希望你不开心。”
阿萝揶揄道:“我开不开心跟你有什么关系,倒要你来开导。若非看你是我南诏国的客人,我早就叫人将你撵下山了。”
王源摇头道:“当然跟我有关系。此事因我而起,我有责任解决此事。”
“笑话,因你而起么?我怎么不觉得是这样?”
“阿萝公主,此处就你我二人,你又何必不承认?你阿兄都跟我说了。”
“阿兄说什么了?”阿萝皱眉道。
王源叹了口气道:“你卧房之中有我的画像是么?”
阿萝愣住了,脸色发白,神色也有些局促。
“公主,我为我给你带来的困扰和伤害道歉。我委实不知你们南诏人的规矩,否则我绝不会允许那件事发生。现在害的你不得不在山上独居,忍受着孤独和寂寞,实在是万分的对不起。”王源沉声道。
“孤独和寂寞?呵呵,简直笑话。我哪里孤独寂寞了?我每天住在这里,听风看花,观鱼赏树,不知多么的快活。我南诏人最不怕的便是住在树林里。树木都是我们的朋友。你将任何一名南诏的三岁孩童丢在树林里,他都活的下去,因为他知道怎么活。”阿萝不屑道。
王源微笑道:“活的下去是一回事,活的开心是另一回事。”
“你是有臆想之病吧,我说了我活的很快活,你偏要揣度我的心境,当真是笑话。”阿萝冷声道。
“然则我的画像如何解释?令兄之言如何解释。你又何必对着我的画像说话跳舞?”王源淡淡道。
阿萝脸色发烫,结结巴巴道:“那……那不过是留个纪念罢了。你我毕竟……毕竟相识一场。我名义上也是嫁给了你,自然……自然是要留个纪念。”
王源呵呵笑道:“阿萝公主,我不是来给你难堪的,而是来解决此事的。我只想问你,依着你们南诏国的习俗,这件事是否有解决之道?我可不想让你困在这个牢笼之中。似你这般韶华岁月,怎能在这山林之中郁郁终老?这岂非是我的过错?”
阿萝冷笑道:“你原来是来可怜我的。”
王源站起身来,目视阿萝,低声道:“我并不是可怜你,我是来解决此事的。无论有何种解决的办法,但能弥补此事,我都会做。”
阿萝冷声道:“我若告诉你,没有任何办法能弥补此事呢?我南诏国在这件事上没有回旋的余地。”
王源轻声道:“但如果你随我去呢?”
阿萝身子一怔,讶异道:“去哪儿?”
王源微笑道:“还能去哪儿?你嫁给了我,便是我王家的人,我去哪里,你便去哪里。”
阿萝惊讶的张着小嘴,怔怔的站在那里瞪视王源一动不动。周围一片寂静,流瀑之声从远处缓缓传来,像是温柔的絮语一般。不知名的虫鸟在小楼周围鸣叫着,但这些都让木楼内显得格外安静。
阿萝的眼神里,惊喜愤怒期待迷茫各种情绪交替变幻不休。
一阵清风穿过竹帘吹来,阿萝的长裙飘飘而动,几缕秀发在额前杂乱飞舞起来。
第五二三章 三天
“这便是你今日前来的目的吗?”阿萝看着竹帘之外阳光灿烂的景色幽幽的开口道。UU小说,www.uu234.com
“是的,这便是我今日前来的目的,就是要解决当日我遗留下的过失。”王源低声道。
“多谢了,我知道了你的来意,那么,你便可以走了。”阿萝转向王源道。
王源皱眉道:“然则你又如何?”
阿萝嫣然一笑道:“我依旧是我,你依旧是你,你的心思我了解了。但我决定不跟你走了。”
王源道:“难道你有其他的办法可以摆脱此事对你的禁锢么?”
阿萝摇头道:“没有,我说了,此事毫无办法。”
王源皱眉道:“那我岂非白来一趟。哦,是了,你定是对我有所误解,以为我是贪图你的美色,这才说出了这个办法。也怪我没将话说完,我的意思其实是……”
阿萝摇头打断道:“你想多了。在我心里,你绝非是那样的人,我心里明白的很。你若贪图我的美色,早在数月之前,你便可以得手了。但你自始至终没有动我一根手指头,这便是阿萝敬佩你的地方。但我不能跟你走。”
王源蹙眉道:“难道你甘愿一辈子被迫住在这山野之间,背负所谓的不祥之人的眼光么?”
阿萝眼望楼外摇头道:“谁愿意一辈子如此?你以为我疯了不成?此处虽然与世无争,隐居也舒服惬意,但你之前所言之语一点也没错,独居于此何其寂寞和孤单。我是个爱热闹的人,在此数月,已经让我觉得世间的岁月几乎停滞,日子极其难熬。我自己种花除草,自己摘果制酒,自己做蓝莓之心的点心,都是为了打发这漫长的时光罢了。”
王源道:“那我便更不懂了,既然如此难熬,你却为何拒绝我的提议?”
阿萝看着王源低声道:“你当真不明白么?也许你是真的不明白,那是因为你根本对我毫无情义,你今日前来不过是要怜悯我,或是还你心中之债罢了。但阿萝告诉你,我今日的处境固然于你有关,但却也不需要你的怜悯。阿萝虽是女子,但阿萝绝非是死皮赖脸求你怜悯的女子。不错,我阿兄说的对,我确实喜欢上了你,我从小到大便梦想着能嫁给一位大英雄为妻,他必须足智多谋文武双全,他必须叱咤风云经历传奇,他必须符合我阿萝心目中的那个样子。很不幸,我遇到了你,而你便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样子,可惜造化弄人,你当时却是我南诏国的敌人。”
王源摇头不语。阿萝继续道:“造化弄人,我不得不假意嫁给你,希望能以蛊毒控制你,保全我南诏国的安危。但那一天,也确实是我这一辈子最高兴的一天。虽然你我拜的天地从头到尾都是各怀心机,但毕竟那是一场婚礼,你我都不可否认。然而这也没什么,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南诏国,并非是为了真正要嫁给你。我很高兴你今天能来说出这一番话来,这说明我没有喜欢错人,你果然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我很高兴。然而,我却不能跟你走,因为我不能接受你的怜悯,你其实对我并无爱意,我宁愿一辈子在山里独居,背负不祥之人的名声,也不愿跟着一个并非真心爱我的人去。我是南诏国的公主,我有我的自尊,我不会向他人祈求赐予快乐的生活。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王源听完这一席话,对阿萝公主不禁肃然起敬。在王源看来,这番话怕是这年代女子之中少有的一种关乎爱情和尊严的一番宣言。她的意思很明显:我确实爱上了你,但我不能接受你对我的怜悯,我需要的是你真正的爱我,而非怜悯我。
王源无言以对,事情忽然变得如此严肃,王源也不得不认真思索此事。对于阿萝,王源自问还谈不上爱上她。虽然她也是个可爱美丽的女子,但王源见过的美丽女子可不少,和阿萝公主的交往也很有限,谈不上爱上了对方。之所以上山来找阿萝,完全是因为阁罗凤的那番话,和自己对于阿萝处境的内疚。虽然自己说这不是怜悯,但其实这正是一种怜悯,或者说是为了自己能够解脱负罪感自私的行为。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不知你心中是这般想法,是我太过唐突了。你说的对,我确实仅仅是为了能让你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才上山来拜访你。我也只是单纯希望能通过此举告诉你们南诏国的百姓,你并非是被我抛弃,只是希望做一场给他们看戏,让他们改变对你的偏见。我简单的认为,只要表面上我们能让南诏国的百姓相信你我重归于好,不久之后你便可坦然回到南诏国中和你的百姓们住在一起,而名义上是我允许你回到南诏国居住而已。”王源咂嘴道。
阿萝苦笑道:“你也算是煞费苦心了,但你真的没明白我之所以住在山林中的本意。我是南诏国公主,我有很多特权,我若想住在太和城,百姓们也无人多言,他们甚至希望我住在城中。若你只是要做戏给百姓们看,那大可不必。我选择住在城外,那是因为不愿为南诏百姓们带来灾难,我们可以欺骗百姓,欺骗所有人的眼睛,但骗不了鬼神的眼睛,你可明白?”
王源点头道:“我懂了,这其实是你内心的选择,敬重你心中的鬼神,不愿以任何欺瞒给南诏带来灾难。”
“是,我爱南诏国,我不能为了自己而带给他们任何灾难,他们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再多哪怕是一丁点,他们便承受不住了。”阿萝轻声叹息道。
王源笑道:“很好,你让我重新认识了你,也进一步的了解了你,你瞧,如果我们能够多一点时间相处的话,也许我会不可救药的爱上你。”
阿萝苦笑道:“我并没有寄希望于此,你也不用为了怜悯我而这么做。”
王源点点头,重新坐在蒲团上笑道:“今天中午咱们吃什么?”
阿萝蹙眉道:“你难道不打算离开么?”
王源摇头道:“我为什么要离开?此事还没解决呢。”
阿萝道:“说了半天,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么?我不会跟一个不喜欢我的人走的,我也不会同你去做戏欺骗别人,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王源摆手道:“稍安勿燥,听我说。我只是想给自己些时间罢了。你瞧,虽然短短的片刻时间,你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已经截然不同。我承认我之前并没有喜欢过你,但这不代表我现在便不会爱上你。我三天后才会离开南诏国,所以我打算利用这三天时间,看看能不能在这三天之内喜欢上你。如果我在这三天之内喜欢上了你,你跟我离开这里,岂非便顺理成章了?”
阿萝讶然道:“三天之内喜欢上我?”
王源点头微笑道:“是,你可要抓住这个机会哦,好好的表现,让我喜欢上你,离不开你,然后你我之间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你该不会说,即便我喜欢上了你,你也不跟我走吧。若是那样的话,我便无话可说了。”
阿萝咬着下唇默然不语。
王源笑道:“莫非你对自己毫无信心?三天时间你觉得太短,无法让我喜欢上你?不过你有这样的担心也是应该的,告诉你,我的眼光很高的,像要我喜欢上一个人还真的不容易。你若没有信心便直说,我也不想浪费这三天的时间。”
王源的激将法立刻奏效,一个女子你可以用任何理由去编排她,刺激她,她或许都能忍。但你若说她没有魅力,她绝不会忍的下一分一秒。
阿萝叉腰怒道:“好,便和你玩一玩这三天的游戏,三天之内若不能让你喜欢上我,我阿萝便从此不敢被人称为南诏国的彩孔雀。但这只是好玩的游戏而已,就算你喜欢了上了我,我也未必会跟你走,到时候也许你百般求肯,我却不屑一顾。”
王源哑然失笑,伸了个懒腰道:“放松些,咱们不必这么针锋相对。让我们好好享受这三天时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希望这是与你共度的三天美好时光,你我都要珍惜才是。毕竟你我相聚还是不易的,也许过了这三天,你我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又何必计较的太多。”
阿萝怔怔半晌,语气变缓道:“我同意,这三天时间很难得,那么,咱们正式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