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保定第一章 不知身在何处
保定府,清苑县。
一年初始,春节之后,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接连十几个艳阳天,地上的冰雪已经化尽,杨柳枝头,有嫩绿满眼。轻飘飘的丝絮絮因风而起。
满眼都是春光,真真一个好时节。
春和景明,正适合踏青游玩,尤其是对文人骚客来说更是如此。
在城西十里处的曲水河,集聚了上百人,都身着儒袍,面带自得地倚靠河边的树干或者亭台的栏杆上,把酒临风,高谈阔论,
不用问,这里正在举办踏青诗会,总共来了一百多人,规模空前。
到处都是马车,马车旁边站着奴仆们。
一圈黄色的布幔在河边围出一片空地,有丝竹之声隐约传来。
上百个士子磨了墨,提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有人一脸颓丧,有人则满面得色,更有人摇头晃脑地饿吟,诗会已经到了最**。
……
痛,非常痛,连带着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几上放着文房四宝,眼前却是无数的片段在闪烁,如同快进的视频资料蜂拥而至,躲不开,也避不了。
镜头中,一个弱冠少年正襟危坐,木讷讷地看着眼前的四书五经。
镜头中,那是在夏天,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一个中年文士满面怒容地提着戒尺,雨点一样落到自己屁股上,“笨蛋,笨蛋,孺子不可教也!想我堂堂苏伦,十三岁中秀才,十八中进士,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蠢笨如牛的儿子。”那是父亲。
然后,戒尺如雨点一样落下来。
“爹爹,爹爹,我真的读不进去书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看在死去的娘的份上,饶了我吧!”
泪流满面的父亲停下了手,戒尺软软地落到地上。
镜头中,少年如行尸走肉一般站在三叔四叔面前,任凭两个叔叔一口一个“呆子”地呵斥,身边是苏家子弟的讥笑。
……
“这就是我这一世的人生吗,还真是失败啊!”苏木苦笑着摇头,脑袋里还是疼得厉害。那些属于这世苏木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快速而蛮不讲理地朝里面塞。
“想不到穿越这种狗血无比的事情都被我碰上了,这运气不去买**彩还真是可惜了?”一边用手指使劲按摩和太阳穴,一边苦笑。
苏木本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准中年大叔,大学中文系毕业,因为成绩还算勉强,就留校做了个小教书匠。昨天晚上,导师所著的《明清八股文精选》、《明清科举制度》两本书终于顺利出版。
老实说,在市场化和出版业不景气的今天,这种纯粹的学术著作根本就是赔钱货。
这两本稿子从开始创作到现在,期间增删校对,历时四年,一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拖延下去。不但导师改稿改到崩溃,就连做助手的苏木也将这两本书背得滚瓜烂熟。
好在书稿终于顺利发行,虽然印数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千多册。
怀胎二十四月,一朝分娩。两师生自然要大喝特喝,醉到一塌糊涂。
谁曾想,一醒来,苏木就到了这里,穿到了一个同名同姓的古代书生身上。
“目前我只知道这里是河北省保定府清苑县,是古代,却弄不清是哪个年代?”
海量的信息就这样不停灌来,一日一夜了,竟没有停息的时候。
可惜,寻遍所有信息,苏木还是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因为,被自己附身的这家伙是个傻子。
而且昨天因为摔了一交,将头撞破,神思昏沉,这才被自己夺舍重生。
自从重生到这个世界后,苏木就处于一种懵懵懂懂的状态,整个人就像是被魇住了,到现在,那灌输进来的记忆总算有些消停的迹象,他也慢慢恢复了神智,对自己目前的情形有了大约的了解。
这个苏木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后就产后大出血去世了,估计是在娘胎里落下了病根,生下来脑袋就差一根弦,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智商堪忧。
虽然他父亲也算是保定府有名的才子,可谓家有名师。可从五岁发蒙开始,光一本《三字经》就学了三年,等到十六岁,才算将几千个汉字认全,勉强可以读书作文。以他这种情况,科举入仕是没有希望的了。
苏木的父亲虽然有才,可科举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自从中了举人之后,就带着儿子去京城参加进士科考试,一连考了五场,场场名落孙山。
科举场上受到如此打击,又因为思念亡妻,苏木的父亲竟一病不起,这个时候才想着带儿子落叶归根。
回乡不过一年就撒手人寰,将苏木孤零零留在这个世界上。
苏木本来就笨,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也没人管。家族欺负他是个孤儿,又有些傻,自然不会再供养他读书,就连他手中仅存的那点钱财也被三叔和四叔以各种名义骗了去。
只剩六十亩水田,靠着田租混日子。
“我这世的生存环境好象不太好啊!”苏木不觉摇了摇头,心中有些忧虑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突然朗声道:“时辰已到,各位请交卷吧!”
大家纷纷停笔,纷纷站起身来,将卷子送到首座那为清俊老人面前的案上。
此刻,苏木这才愕然发现自己的头已经不疼了,自己这个人形U盘总算接收完所有的资料。
可眼前的稿子上却还是一片空白。
“这是在干什么呀……”苏木一惊,定睛看去:以柳、离人为题。
“什么,是在写诗吗?”
第二章 装逼吗,画虎不成
先前苏木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到此刻才清醒,严格来说,他到这时才算是真正的穿越到了这片异时空,却不想初临贵地,就被放在这么一个考场上面。
“以柳、离人为题,五言七言不限……这这这……”
“糟糕,满座一百多士子,人人都已经完成,就我一个人交白卷,这脸可就丢大了!”
苏木吃了一惊,他前世本是农村子弟出身,是个要强而自尊之人,自不肯输人,忙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暗想:以柳为题的诗还真不少,比如李商隐的《赠柳》,“章台从掩隐,郢路更参差。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
还有那首“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绿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嘿,还来得及。
不就是一首古诗吗,我苏木好歹也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这些千古名篇从小背到大,提笔就有,不会写,还不会抄吗?
恩,那么,抄什么好呢?
这可是天空一声巨响,我苏木闪亮第一次登场,第一炮,无论如何得打响了。
据以前所看过的穿越小说来看,主人公第一次参加这种文人聚会,都要将自己以前背诵的最好的诗句抄下来,将所有的人都震住,然后赢得不世才子之名。
然后,地方达官贵人们送房子送票子;然后一大票良家和青楼女子哭着喊着要嫁给自己。
嘿嘿,我也要这么干,穿越一场,自然要大放光芒、成就文坛宗师的地位才算对得起老天爷对自己的垂怜。
想到这里,苏木就得意起来,既然要抄,就抄最经典的。
微一思索,苏木就有了注意,不就是一首七言吗,最多二十来个字,现在写还来得及。
当下也不迟疑,提起笔就写道:“谁家玉笛暗飞声……”
没错,他抄的正是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诗仙李白的东西乃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座高峰,那纵横恣肆一泻万里的气势在唐诗中可是独一份,高出同期诗人一头。
苏木已经预感到自己这首诗一出,众人满面震惊的神情,甚至还想好了等下将笔一抛,挥袖潇洒从容而去的情形,什么叫装逼,不装出点境界来,你就对不起穿越者这个身份。
唯一可惜的是,昨天那一交跌得狠了,估计是伤到小脑。自己到现在还有些脚步蹒跚,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也弯弯扭扭不成模样,白瞎了我那一手董其昌行书啊!
“好诗啊好诗!”突然间,有人在身边大声喝彩:“各位,都过来看看。”
众人闻言都都将头转过来,落到苏木和这人身上。
苏木听到人夸奖,心中得意,回头一看,却是一个矮黑小胖子。自己脑海中混沌不清的记忆告诉他,眼前这人正是自己的表弟。二房的二公子苏瑞声,今天一大早自己就是被他强行架到车上,带到这里的。
那个时候自己头疼的厉害,神思恍惚,自然无从抗拒。
根据这具身体的前主人的记忆看来,以前那个苏木好象很厌恶这个胖子。不知道怎么的,看着苏瑞声夸张的赞扬声,苏木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安。
而且,从他的眼神中,苏木还看到了一丝嘲讽。
苏木抬头看了苏瑞声一眼,用平淡的语气道:“不过是寻常句子罢了。”
“哦,寻常诗句。堂兄你还是快些抄吧,别磨蹭了。对了,你下一句是不是散入春风满洛城。不对,李太白这首诗写的是洛阳,这里是保定。堂兄你应该这么写,散入春风满保定或者满清苑。哈哈,呆子,你不会作诗就别写了,抄李白的算怎么回事?”
这一句话如同一记大雷打在心上,苏木霍然变色。他这才知道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现在究竟是哪一年他都还没有搞清楚,如果穿越到隋朝或者初唐,抄这首诗当然没任何问题。可若是……岂不要背上一个文抄夫的恶名,以后还怎么见人。
定了定神,苏木突然问:“现在是哪一年?”
苏瑞声大约也没想到苏木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呆了呆,又是好笑又是同情,神色中甚至还带着一丝得意,声音大起来:“可怜,果然是摔坏了脑袋,彻底地傻了,连现在是弘治十六年都不记得。”
“弘治十六年……明朝……”苏木一惊,心叫一声糟糕。
如今,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可谓家喻户晓,就算是六岁孩童也能背几句“床前明月光”、“李白乘舟将欲行”,自己却想着要抄袭李诗仙,这个乌龙摆大了。
看来,唐宋诗是用不上了,要抄,就只能抄明中晚期和清朝的作品,可急切之下,又怎么记得那么多。在大学的时候,苏木明朝清文学的研究方向是话本演义和笔记体小说,对于这两朝的诗词,说句实在话,还真看不上眼。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个时候,苏木这才后悔当初真不狠狠地将明诗别裁集和清诗别裁集狠狠地背下来。穿越这种东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根本就不会提前知道老天爷会将你丢在哪一个时空。
颓然地将笔放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苏瑞声:“堂兄,你怎么不接着抄下去?”
苏木摇了摇头,抬头笑了笑,笑得很是平淡:“本打算以李白这一句起头的,可被你这么一打搅,诗思断了,惭愧。”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窃笑起来。
柳树、离情乃是中国韵律诗最常见的意相和主题,从古到今,咏柳的诗词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
再说,明清诗词逐渐式威。经过唐宋诗词的两大高峰期之后,该写的东西几乎都已经被前人写尽,即便是翰林院的大学士做五言七言律诗,也脱不了古人的影响。所以,明诗到如今已经显得暮气沉沉,专一在格律和形式上做文章。
今天的新春诗会出了这么一个题目,换人任何一个人来作,只要读过几年书,也能轻易对付一首应景。
“果然是个呆子,这么简单的题目也作不出来。”
“苏木的父亲以前也是咱们县有名的才子,怎么生了个这样的儿子?”
“对了,今天来参加诗会的都是我县我府的青年俊才,满座儒冠,怎么混进来一个傻子,诗会的主办人究竟是怎么搞的?”
“大约是这早春诗会每年都办,已了无新意,就顺便让苏大呆子过来调节一下气氛吧!”
“果然出得好气氛!”有人夸张地叫出声来:“有趣,有趣,当真是有趣,如今苏木兄的名声可谓响彻保定了。”
苏木心头叹息一声,朝河边的柳树看了看,面上却带着镇定的神情。
好死不死穿到明朝中期,没有唐诗宋朝元散曲这种逆天金手指,未来的日子好象不那么美妙。
再见李白,再见杜甫,再见柳永,再见“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白读了那么多年的中文系,如今却一点也用不上。
第三章 苏瑞声的郁气
众人看到这一幕,见苏木好象是认了载,也无心取笑。都同时摆了摆头。
苏木的父亲好歹也是举人出身,看似前程似锦。苏木就算是个呆子傻子,可有这个父亲在,大不了一辈子被养在家里混吃等死,富贵清闲一辈子也算是一种不错的人生。
可天不从人愿,又有谁能预料到苏老爷那么早就去世了?
以苏木这种白痴性子,要想在这世上活下去都难。有他父亲在,别人或者还不会拿他怎么样。今天,他本不该来这里出丑的。
不觉中,大家看苏木的表情中充满了同情。
苏木也知道自己遇到麻烦了,今天一个不好,就要将面子丢尽。但作为一个现代人,前世又是一个准中年大叔,在办公室政治中经历过的事情多了,心中虽然慌乱,可表情却依旧恬淡,甚至还带着一丝平静的微笑。
看到苏木的笑容,苏瑞声心中冷笑:果然是个傻子,丢人都丢到这份儿上了,还乐呵呵跟没事人一样。哈哈,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开心,开心啊!
说句实在话,以前苏瑞声还是很怕苏木的,并不是因为苏木事事比自己强。
古时候,尤其是苏家这中书香门第,多是大家族,一家几十口住在一起。人一多,难免会产生矛盾,尤其是小孩子。小时候,苏瑞声就是个顽劣成性的孩子,经常连同族中的小屁孩捉弄苏木这个傻子。
可每当弄出事来,父母都会不问情由,请出家法将苏瑞声打个办死。
原因很简单,人家是长房大公子。他爹又是举人身份,以大伯在保定府的名气,要想做官,也就是一句话罢了,将来若是再中个进士,更是不可限量。可以说,苏家之所以有今天这种规模,凭借的都是苏木死鬼老爹的力量。
苏木的父亲又是个性格刚强之人,治家甚严,一言九定,三房四房都要仰大房的鼻息才能生存。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大伯要那么霸道,不就是有举人功名吗?
……
说起读书,苏瑞声还真是个人才。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过了县府两场童子试,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再弄个秀才功名应该不在话下。上一代三房是比不过苏木的父亲,可这一代,却狠狠地压了大房一头。可以前为什么在家族中的待遇还是比不上一个呆子?
所以,自从苏木父亲去世,族长的位置传给苏瑞声的父亲苏三爷之后,苏瑞声一想起大房以前的霸道,想起自己小时候同苏木的过节,心中暗爽。
这四年来,更是将苏木折腾了个够,可谓大出了一口幼年时就积郁在胸中的恶气。
“苏木啊苏木,你不是准官二代吗?呸,我还是货真价实的富二代,到如今,整个家族的财权可都是掌握在我爹手头。”
“你不是大公子吗,从小就是家族的宠儿,大家事事都要让着你吗?”
“可惜啊,你如今死了爹娘,落毛孔雀不如鸡,没有人会把你放在眼里。”
“至于才学,我苏瑞声更是甩你这个呆子八条街。”
“今日你这个呆子出了个大丑,哈哈,痛快,痛快啊!”
想到这里,苏瑞声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出声,浮一大白。
诗稿交上去之后,接下来就是品鉴和排定名次。
苏瑞声不愧是个有才之人,所写的那首咏柳竟然得了第七名。名次虽然不高,可放在整个保定府的读书人中还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今天来这里的可不都是年轻书生,其中还有不少进学多年的老秀才和文坛老手,能够在他们中间脱颖而出,确实了不得。
虽然说他早已经有了才子的名气,可也仅限于清苑,这回却是在整个保定府出名了。
如此一来,不但本县的士子们纷纷上来祝贺,就连保定府其他几个县份的才子们也上来同他攀交情,论渊源。
一时间,苏瑞声高兴得身子都轻了几分。
相比起苏瑞声的春风得意,苏木却是无人理睬。
在记忆中,自己这一世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别人对他苏木都是恭恭敬敬,直如众星捧月一样奉承着。可一旦父亲去世,自己又的IQ好象也不太高,身边自然是就冷落下来。白眼者有之,鄙夷者有之,甚至还有人落井下石刻意欺凌。
无他,只不过如今的苏木看不出有任何前途。别人在他身上得不到任何好处,自然也懒得下工夫,世道人心如此,在任何年代都显得无比残酷。
至于今天,苏木在整个保定府场面上的人面前丢了个大人,大家先前讥笑过来,挖苦过了,现在也没有了兴趣,自然懒得管他。
前一世的苏木本从小就父母双亡,认清冷暖的事情见得多了,也不放在心上,表情依旧淡淡的,一脸的轻松,只顾着用筷子夹几上的食物受用。
记忆中这个苏大公子在家中待遇极低,穷困潦倒,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粘过荤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有这么个喝酒吃肉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世人诽我谤我笑我以及不堪我。如何处治乎?
避他让他不理他,过几年,你且看他。
是啊,除临异界,且熟悉一下情况。以我苏木现代人的见识,还怕过得不好?
君子立于世,不较一日之长短。
不片刻,几上的酒食就已下肚,苏木意尤未尽。
“哈哈,堂兄你一个人吃开了?”大笑声中,得意扬扬的苏瑞声和几个读书人走过来,立在苏木身前,轻蔑俯视:“苏木,这几位都是保定府学的前辈,为弟打算今年参加本府的院试,夺一个秀才功名,只打算向各位兄台请教。诗会已经结束,不如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坐坐,也好打听些童子试最后一关的情形?”
“承蒙相邀,可惜苏木另外有事在身,就不去了。”
苏木站起声来,朝众人作了一揖,可惜却没有人回礼。在大家的心目中,这人不但连读书人都不是,甚至还是个呆子,根本就不用理睬。
苏瑞声一拍自己的脑门“哎哟”一声:“为弟却是忘了,兄长你连首简单的咏柳诗也做不出来,更别说八股时文,试帖诗了。如今,就两县试和府试两个考场都没进过,院试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叫完这一声,他虎下脸,正色道:“兄长不能读书,走不了科举这条路也不打紧。这世上之人也不尽是读书人。你脑筋不灵光,家里人对你也没什么苛刻的要求。人有贤有愚,可读书上进这个志气却不能丢。你看看你这几年可曾翻过一页书,写过一个字?这不,今天就丢人了,真真是自甘堕落了!若你还知道羞耻为何物,就回家去好生温习功课,过得几日就是县试,好歹也把这一关给过了,免得给我苏家丢人。”
这口气,倒像是当哥哥的在教训兄弟,说得义正词严。
苏木没想到他说出这种话来,不觉愕然。
说完,苏瑞声哈哈一笑,也不等苏木说话,同一群书生扬长而去。
看着苏瑞声的背影,苏木摆了摆头,这个矮黑胖子还真是“作”啊!“不好,这鸟人把我从城中接到这里,如今又把我丢在一边,等下我苏木岂不是要步行十几里地回家?”
苏木不觉苦笑起来。
刚才这一场闹剧,说句实在话,还是让苏木心中有些不痛快。
不过,在官道上走了半天,身体也热起来。
路边依旧是许多柳水,阳光明媚,暖风中,那些白色的柳絮漫天起舞,落到地上、肩上。
伸出手去,触摸到的是一片轻柔。
眼前是一片盎然绿意,原野开阔,青天一碧,看得久了,整个人都仿佛要融化其中。
苏木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嘿,大明!
第四章 祸事来了
头上有伤,路也远,这一路行去,却也有些累人。
走不了半天,身上便满是大汗,便去河边洗了把脸,又将散乱的头发束到头顶。
水波中倒印着一张略显稚气的脸,却是剑眉星目,颇为英俊。
苏木不觉点了点头,这具皮相倒是不错,至少比以前的我要帅上三分。
等进了保定城,已是下午三四点钟模样,阳光照亮了保定老城的城墙。古人午饭都迟,正是动火的时辰,有炊烟冉冉升起,在天空中连成一片,宛若大副古典水墨画卷,而他却是画中人。
清苑县和保定府的治所都在保定老城,城中有人口十来万,这在明朝却是相当地了不得。严格说起来,保定应该是这一时空北直隶的第一大城,副省级的城市。
保定府北接顺天,南控真定、河间,连接南北,沟通河北山西,正好处于河北平原的垓心位置,有商贾行人往来不绝,是北中国除京城之外的第一等繁华之地。
这时间,石家庄还没有出现,天津也不过是一个军事要塞,保定作为商业重镇,在北直隶中占据重要位置。
后世建国初,中央曾经想过将保定定为河北省的省会。但考虑到石家庄位于京汉铁路枢纽位置,这才让石门成为河北省的首府。也因为如此,保定才逐渐衰落下去,到现代社会,已经沦落为一个三线城市。
凭着记忆在街上走了半天,就来到一条清静的小巷,最尽头是一座宽大的庭院,占地甚广,正是苏家的老宅。
苏家祖上出过两个知县,官宦门第,诗礼传家六代,整间宅子扩建过好几次,有六间院子,三十四个房间,花费巨大,院子里遍植奇花异草,已成保定城中一景。
到苏木祖父一代就没有人再得过进士功名,有官职在身。苏家又多是书生,不事生产,家道逐渐中落下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族中在城中依旧有六七间店铺,城外还有两百来亩水田,堪堪维持族中百余人的吃穿用度。
表面上看来,苏家依旧是清苑第一大族,依旧光鲜。
不过,这间大宅子同苏木却没有什么关系。
他住在离宅子最偏僻的一个小角落里,地方不大,也就一座七十平方的小四合院,里面有三个小房间。
靠北那间归苏木所有,靠西是书房,另外一间则住着服侍自己的侍女小蝶。
早年苏家大房住的可是宅中最大在漂亮的院子,还有几个婆子丫鬟和奴仆的,后来大房沦落,苏木就被赶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下人们都被三房和四房分去。
大约是觉得堂堂苏家大少爷手头没个使唤的下人传出去名声不好,家族就将小蝶派了过来,打扫卫生,洗洗衣裳什么的。
院子正中种着一颗合欢树,正春天,绿意昂然,显得颇为清雅。
记忆中以前那个苏木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好象就没进过书房,可一推开门,里面却显得非常干净,书架上整齐摆放着上百本书籍,定睛看去,四书五经俱全,其中还有几套朱熹的注本,这可是这个时代有志于科举的读书人案头必备数目。
这可是只能珍藏于图书馆珍本部的善本啊,如今却就这么摆放着。
前世苏木本就是个文科生,对于文史有着强烈的嗜好,心中顿时一阵狂跳。
看了半天,却晒然一笑,现在可是明朝,这种书到处都是,几十文一本,也没什么希奇。
将手放在书籍上,脑海中以前父亲教授自己读书时的情形却突然浮现出来,强烈的信息立即在脑中盘旋不息,如同一个巨大的铁锤重重一敲。
这巨大的冲击让苏木身体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他幼年时师从父亲读书时保存在脑子中的记忆。以前那个苏木因为有些呆,对于读书和科举也没什么兴趣,等到父亲去世,整日都是懵懵懂懂的,从来没有翻过一页书本。如今,这具身体换了个灵魂,那些记忆顿时就冒了出来,试图与新主人融合。
记忆这种东西很是神奇,有的事情你本觉得已经忘记了,其实它一直就隐藏在那里,等到合适的机会就会突然出现。
飞快地翻着书本,结合着父亲当年的讲解,慢慢吸收着,这情形很是古怪,却又无比新鲜,恍惚中,苏木就好象回到了大学时的课堂中,被导师耳提面命。
这感觉,真有些酣畅淋漓。
翻了几本书之后,苏木从一本朱熹注解的《大学》中看到一张地契,正是大房名下的六十亩水田,这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财产,安身立命的本钱。
“这六十亩水田也值几个钱,有了这个基础,或许能够做一番事业吧……”
苏木出了一口气,肚中却咕咚一声,不觉一笑。先前走了那么远的路,腹中已然饥饿。
正欲到外院的伙房看看能不能找些吃的,随便对付一下,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田契揣进怀里,出门一看,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这小家伙稚气未脱,五官却端正皎好,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就是有些瘦,屁股虽然浑圆,却显得小,腰也细得惊人。
这人正是家族派到大房的照顾自己的丫鬟小蝶。
小蝶走得满头是汗,脸上却是慌急和凄苦:“少爷,出事了,出事了?”
这小姑娘苏木是知道的,她当初被派到大房来做丫头心中还是非常不情愿的。
苏家上下几十口人,又成天呆在一间大院子里,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社会。
人一多难免就有攀比,即便下人也是如此。比如跟了一个好的主子,自家的身份和地位也随着水涨船高,跟错了人,自然要被府中其他人欺负。
小丫头摊了苏木这么一个呆子,平日间在府中也过得颇为郁闷,当着苏木的面也是抱怨连连。
可照顾起苏木来却是无微不至,这姑娘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一想到这些年同她单独相处的日子,苏木心中就是一阵温暖。
“小蝶,别急,有话屋里说。”微笑着将福伯引进书房,又将桌上的一把折扇递过去:“坐下说话。”
“少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坐得住?”小蝶秀眉一扬,接过扇子拍在桌上,也不坐,不住顿足。
苏木约看这个小家伙,心中越是觉得有趣:“不急,有话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大约是苏木镇静的表情感染了小蝶,小丫头也不像来时那么慌乱,坐下喘了几口大气:“少爷,以前你虽然有些呆气,可还是晓得些事项的,也就是读书不成。可这次你不小心摔坏了脑袋,又在诗会上交了个白卷。到如今,整个保定城都知道少爷你彻底变成了傻子,少爷,是不是这样啊?”
小蝶一边说话,一边担心地看着苏木的脸。
“这么说来,我还真是坐实了傻的名号了?”苏木苦笑一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反问:“小蝶,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摔傻了吗?”
小蝶上下端详了苏木半天,这才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笑容:“原来少爷没傻,我这就回报三老爷和四老爷。”
说完,就要朝外跑去。
苏木:“等等,你刚才所说的祸事究竟是什么?”
他不问还好,一问,小蝶就气愤地叫起来:“大少爷,你摔得那么重,还去参加什么诗会?三老爷和四老爷听说少爷你彻底傻了之后,说是大房无人,准备将三老爷家的二少爷苏瑞声过继到大老爷名下,以免得大房断了香火。三老爷和四老爷通知下来,明天中午开宗祠,会同族中长者商议此事”
“苏瑞声过继到大房来,就为大房无人这个理由?”一想到苏瑞声要做自己的亲弟弟,苏木就觉得不可思议,再说,我苏木全手全脚,又不少零件,大房将来又怎么会断了香火,不通,不通得紧。
“少爷,你怎么还看不明白,过继是假,图谋你手头那六十亩水田是真。我们苏家看起来表面上倒是光堂,其实还是很难的,三老爷和四老爷手头都缺钱。再说,谁会嫌自己太富。到时候,只要瑞声少爷过了房,就会以你是个傻子为理由,将田地夺了过去,然后三房四房二一添做五瓜分了。如今也好,既然少爷你没有彻底变傻,我就回三老爷去。”
“回来,去回什么话,有用吗?宗祠一开,我苏木有是小辈,如今坏了名声,要捏扁搓圆还不由着别人。”苏木皱了下眉头,叫住小蝶。
如果事情真如小蝶所说,估计三叔和四叔已经觊觎自己手头的水田有一段日子了,怎么会因为一个小丫鬟的一句话而罢手。
这事倒是有些麻烦。古人宗族观念极强,家族对于族中子弟有着极大的控制权。这种事情本就是苏家的家务事,就便报官,也不会有人管。
苏木名义上是苏家大少爷,可月份钱什么的一文没有,这些年全靠那六十亩地的租子混日子,乃是他赖以活命的根本,若就这么交出去,岂不要矮饿?
自己苏家的两个叔叔还真下得了手,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苏木前世本就是个孤儿,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生活,什么样的苦日子没经历过。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虽然恼怒,却不害怕。
见苏木如此,小蝶一楞,突然想起自家少爷本就是个呆子。虽然被被彻底摔傻,可呆子比起傻子却好不了多少。
心中一急,眼泪就落了下来:“少爷,你可得快点想法子啊,若是被他们夺了地去……你你你,你以后该怎么活啊?”
“不过是六十亩水田罢了,每年也没几两银子。”苏木淡淡地回答。
确实,这六十亩水田是值一百两银子,可秋收时佃户先要分去一半,然后又要上皇粮国税。到最后落到自己手头,也不过十两银子的粮食。这十两银子,也只能让自己维持基本生活,不至于饿死。
若是将地卖了,以此为本钱投资到其他行业,只怕用不了几年就能回本,古人的土地情结有的时候确实让人无法理解。
若我能早几年附身在这个苏呆子身上,将地买了,干其他营生,早就风声水起了。
恩,不行,这事得想个法子妥善的解决了。虽然我苏木不在意那六十亩水田,可这本是我大房的私产,又怎能平白被人夺去
被人欺负的感觉非常不好,不争回这个场子,念头不通达啊!
“咳,少爷,这……可怎么办啊!”小蝶还在抹眼泪:“清官难断家务事啊,熟是熟非,也辩不出一个理来,三爷四爷毕竟是少爷你的长辈,要不,今天晚上去向他们求个情,或许念在叔侄一场,念在去世的老爷份上,两房老爷不至于下此狠手。”
“清官难断家务事。”苏木眼睛一亮,突然有了主意。
自己两个叔叔毕竟是长辈,又掌握了苏家的话事权,他们又铁了心夺大房的产业,去求情,肯定是不成的,反白白受人侮辱。可若要同他们伦理,辈大一级压死人,真开了宗祠,又怎么会有自己说话的余地。要想平安地渡过这一关,就得借势。
时间紧迫,当下,苏木也不废话,立即站了起来:“小蝶谢谢你给我带信,我另有要事出门。”
“少爷你这是要去哪里,都火烧眉毛了,少爷……”
“去县衙。”
“少爷,这事去报官也没用啊,晚辈告长辈,根本就告不倒!”
“谁说要报官了,我去找人不行吗?”苏木微微一笑,突然问:“小蝶,这些年蒙你照料,辛苦了。往日间我这人也活得糊涂,不知道你的好。谢谢了!”
小蝶一呆,又要哭,却看到苏木笑得从容淡定,眉宇间竟隐约有老爷在世时的神采。
今天的少爷是如此的陌生,同往日相比,好象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难道他摔了一交,反摔聪明了?
一时间,小蝶陷入恍惚之中,却不知苏木什么时候走了。
第五章 阴差阳错把名报
县衙门距离苏木家大约一里远,门口正对着两一横一纵两条街。
纵的那条街名字很俗,衙门口,当初取这个名字的人也够懒的。
横的那条叫书院街,因街边的县学书院而得名。明朝乃天子于读书人出身的官僚集团共治天下,以文教兴国。县衙门和县学是国家机器中最重要的两个部门。
正是吃午饭的时节,加上又不是赶场天,街上只稀稀落落几个行人,显得很是安静,有朗朗读书声从县学里传来:“《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佳人。宜其佳人,而后可以教国人……”
正是《大学》中的名句,意思是:诗经上说,桃花绚丽多彩,枝叶多么繁茂,这位女子出嫁,一定会让一家人都其乐融融。一家人和睦,而后才能教化全国的人。
苏木心中感慨,忍不住吸了一口气,这情形让他回忆起大学里的情形,书香四溢,古雅之风,中人欲醉。
今天的天气有些热,县衙门口立着两个衙役,二人被太阳晒得有些懒,身体也是歪歪斜斜的没个正形。
见苏木朝里面走,一个衙役才直起身体,伸手将他拦住:“干什么的?”
苏木一拱手:“在下想求见县尊大老爷。”
大约是见苏木一身读书人打扮,衙役也挺客气:“可是来报案的,看你径直朝大堂闯,应该是刑事案子?”
苏木忍不住一笑:“却不是。”
“哦,不是刑事案子怎么走正门。若是寻常民事纠纷,得去二堂,还有啊,看你模样也是个读书相公,怎么不知道这点。若是民事案子,得先找宗族的族长,实在解决不了,才会同里、保报到县尊大老爷这里。”
苏木没想到古人还有这么个讲究,一楞,这才想起,明朝虽然是中央集权制,可政令只能下到县一级。民间若有事,得先由宗族自行解决。若是越级上报,官府根本不会受理。
皇权、政权、族权,一级一级,构成一个呆板而井然有序的社会形态。
苏木:“在下不是来报案子的,就想拜见一下县尊。”
衙役:“原来如此,县尊大老爷本就是进士出身,他老人家说了,若是有士子来访,不得无故阻拦。还请教你的名讳,是什么功名,小人也好去通报。”
苏木:“我不过是一普通读书人,却没有功名在身。”
听到这话,衙役的脸色就淡了下去,说话也不客气起来:“没功名的读书人……只怕大老爷不会见你,对了,说了这半天话,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啊?”
“我……叫苏木。”
“苏木,没听说过,我管你是苏木还是苏铁,你一个平头老百姓也敢来县衙。快走,仔细吃板子!”说着话,那衙役就不客气地伸手来推搡苏木。
被人这一通抢白,苏木脾气虽好,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脸色一沉,拍开那人的手:“有话好好说,动什么粗?”
衙役一时不防被苏木将手拍得生痛,顿时就恼了。衙役在明朝属于贱民,可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却代表着官家。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别人见了他都是一脸的恭敬,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不开眼的人。
就决心好生整治一下这个黄毛孩子,他便将怪眼一翻,上下打量着苏木,狞笑道:“好小子,你什么身份,竟敢穿儒生袍服,拿下了!”
听到这话,苏木一呆,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背心立即出了一层毛毛汗。
原来,苏木的父亲本是举人出身,他去世之后,苏木穷困潦倒,身上的衣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早就破烂不堪。
当初他父亲去世时,苏木才十五岁,本就是长身体的时候,很快,旧衣裳就不能穿了。又没有钱置办,索性就将父亲留下的旧衣服穿在身上。
明朝的士农工商不但阶级分明,连穿衣服都有严格的制度。比如商人乃是四民之末,再有钱也不能穿绫罗绸缎,而有功名的读书人则穿澜衫,戴方巾,若是穿错了就是一桩重罪,轻则罚款,重则被人揪去见官,打上几十板子。
到弘治年间,资本主义萌芽初显,社会风气开化,商人穿绸缎,普通人穿儒袍也是常事,也不怎么当真,官府对此的态度也是民不举官不纠。
可也就私下偷偷穿穿,却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中抛头露面。
苏木一身儒生打扮跑县衙来,又得罪了衙役,眼见着就有大麻烦,心中一惊,脑子里电光石火般一闪,想起上午在诗会时听苏瑞声所说的还有几日就是县试,立即就有了主意。
他冷笑一声:“吾乃儒家弟子,圣人门徒,读的是圣贤书,虽然没有功名,可这儒袍却也穿得。今日来县衙求见县尊,实为报名参加童子试。你这龌龊小人不但不去通报,反恶语相加,辱我圣人门庭,该当何罪?”
这年头,士与君主共治天下,书生的地位极高,苏木将这一顶大帽子压下来,那衙役脸色就变了。要知道天下读书人本是一家,知县大老爷两榜进士出身,平生最喜读书,这青年书生若真的将事情闹大了,只怕最后吃苦头的反是自己。
忙一拱手,涎着脸赔笑道:“苏小先生原来是报名参加县试的,不知者不罪,小的向你赔礼了,还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则个。”
见他前倨后恭,苏木也懒得同这种小人置气:“还不快带我去见县尊大老爷?”
衙役小心问道:“苏小先生大约是第一次来报名参加县试的吧?”
苏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略一迟疑:“怎么说?”
衙役:“其实,不用去县尊大老爷那里的,直接去礼房就是,小的这就在前面带路。”
说着话,就在前面带路。
苏木刚才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反正只要将他给骗住就行,等下见了知县,才慢慢说清原由。却不想这衙役当了真,将自己往里面带。
无奈之下,苏木只得硬着头皮朝里面闯,一边走,一边拿眼睛四下观察,看能不能恰好碰到本县知县。
走了两进院子,过了大堂,等到二堂,就看到旁边有一排平房,正是六房师爷的办公场所。县衙里除了知县和县丞两个朝廷官员外,另外设置了六房,对应中央政府的六部。
最前头的一间屋子正是礼房,从里面出来几个书生模样的人物,一脸的激动,估计是刚报上了名。
屋中有两个人,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是本县的礼房师爷,正提着笔将考生的名字一一填在册子上。
屋中的书架前则坐着一个中年文人,面容清俊,身材修长,看得出来年轻时定是一个美男子。他手中正捧着一本书看,也不理人。
衙役将苏木朝礼房师爷那里一领,说明了来意。
礼房师爷今天已经接待了不少考生,早已疲倦,也不废话:“姓名,籍贯,年龄?”
苏木:“拜见先生,在下苏木,今日来此……”
师爷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苏木是吧,籍贯和年龄?”一边问,一边将苏木的名字填了上去。
苏木无奈:“十九岁,家居水西门文庙街。”
“文庙街苏家。”师爷来了精神:“原来你是苏家的人,苏家书香门第,前年你们家的苏瑞声就过了县试,又在府试中拿了第九,可惜在院试一关落了榜,今年他应该能中个秀才吧,不知道和你是什么关系?”
见同师爷攀上了交情,苏木精神一振,道:“苏瑞声乃是在下堂弟,我今日里是想求见……”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那个正在看书的中年文士突然将手中的书一扔,对礼房师爷道:“将苏木的名字从考生名册里勾销了,赶将出去!”
第六章 董其昌行书
如此,不但苏木丈而金刚摸不着头脑,连那礼房师爷也是一呆:“韶先生此言何意?”
这个韶先生举止从容得体,身上隐约带着一股儒雅之气,而县衙的师爷本就是秀才出身,连他对韶先生都如此客气。
显然,这是个有身份的人物。
韶先生着瞟了苏木一样,面色带着一丝厌烦,转头道:“高师爷刚入县尊的幕席不过数月,大约还不知道此子是谁。”
高师爷:“怎么说?”
韶先生:“这个苏木在清苑县的名气可不小啊,此人自娘胎里就带了病,好一阵痴一阵,是个呆子。科举本是为国举贤,高师爷将一个呆子放进考场去,若他在科举场中犯了病,扰乱秩序,谁担待得起这个责任?”
说到这里,他严肃起来。
高师爷一脸迷茫:“不对啊,我看这个苏木目光清澈,举止得体,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呆子。”
韶先生冷笑:“高师爷若是不信,大可上街去访访,一问不就清楚了。如今,苏木不但在清苑名气不小,只怕已经响彻整个保定城了。今日上午士子们不是办了个诗会吗,本来,有两个秀才发了请贴给老夫的。恰逢县试报名的日子,老夫不克成行。可诗会中的桩桩件件,却早有人报了过来。这个苏木也在场上,却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诗词应酬本是游戏,只要略通诗书,胡乱写上几句也不是什么难事。此人竟交了白卷,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他大约是觉得苏木在诗会上的表现实在可笑,连比带画地将其中情形当着苏木的面说了一便,最后嘲讽地一笑:“这个苏木,作不出诗来,居然想着抄一首李太白的诗句蒙混过关,正当天下读书人都瞎了眼睛,识不得李清莲的七言绝句?”
听到这话,高师爷意识到其中的厉害,若真将一个呆子放进考场,出了事,自己可要倒大霉。
就上下盯着苏木看,又好气又好笑。
苏木被那个韶先生一口一个呆子数落得恼火,他今天本是来见县尊办事的。因为急着进县衙,谎称报名参加县试,被莫名其妙带到这里。本来,对于县试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可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若不将场面找回来,岂不坐实了自己是个傻子的名声。
“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不许我报名?”苏木淡淡地看了那个韶先生一眼,反问。
“老夫什么人,需要同你说吗?”韶先生一脸的傲气。
“苏木不可,这位可是本县县学教谕韶泰韶教谕,掌管本县文教。别说你是个没功名的童子,就算是秀才,也归他管。”
韶先生一挥袖子:“苏木,还不速速退下!”
苏木突然笑起来:“韶先生今日不许我报名,苏木还偏偏要参加这次县试。苏木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先父还有举人功名在身,身家清白,怎么就不能参考了?”
韶先生见苏木反驳,面带不虞美,冷冷道:“你是个呆子,科举考场是何等神圣的地方,自然不能放你进去,怎么,这个道理可充分?”
苏木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亢声道:“所谓呆子一说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先生以前并不认识苏木,怎么人云亦云了?”
“你交白卷难道还不能说明这一点,连一首律诗都作不出来,真上了正规考场,碰到试帖诗,岂不更加束手无策?”韶先生面上青气闪烁,已经动了真火。
“不过是一首以柳和离情为题的律诗而已,又有何难。诗词本是小道,非不能,不屑为之。”
二人这一通争吵,不但高师爷眉头大皱,就连候在外面的衙役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责声。
韶先生猛地一拍桌子,长笑一声:“你不但是个呆子,还是个疯子。诗词小道,不屑为之,好生狂妄。今日到了这里,却不能就这么放你出去。既然你说出这种大话,本教谕就命你在一柱香之内作出一首诗来,否则,定然将你拿下,治你扰乱公务之罪!”
县学教谕虽然不算是朝廷命官,可也要是有举人功名的读书人才能作得。又需管束全县的庠生和秀才,学养和才华都需上乘,如此才能服众。
韶先生在清苑县士林威望极高,又掌管了这么多年文教,身上自然而然带着一股威势,这一发怒,更是声色俱厉。
苏木心中却不害怕,老实说,在导师手下被耳提面命了十多年,他早被严师给训得皮了。见这韶先生神色如此凌厉,不但不惧,反没由来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他心中也是无奈,上午才参加了一场诗会,现在又被人逼着作诗。只不过上午作诗做不出来最多被人嘲笑,现在若是还交白卷,只怕要吃官司。
听到韶先生的这话,苏木低头沉思。以柳和离情为体作起来倒也容易,可唐诗宋诗又不能用,明诗他又不熟,一时间倒是想不出法子来。
难道今天是我的霉运日?
苏木无语问苍天,只觉得手下的笔若有千斤,怎么也落不下去。
良久,韶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果然是个蠢材,高师爷,这下你该信了吧?”
老实说,高师爷对苏木的第一印象不错,这少年身高臂长,举止得体,颇有股从容淡定的君子之风。
见他如此窘迫,心中有些难过,柔声道:“苏木,人有贤有愚,有的人天生就不能读书写作,你也不必强求。韶先生为人是苛刻了些,但心肠却是好的。你若真作不出来,不若向先生赔个罪。韶先生乃是正直君子,想必不会为难于你。”
听高师爷替苏木求情,韶先生才道:“罢了,你这蠢才若真作不出来,就不要出丑了,回去吧。”
这个时候,苏木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抬起头来:“韶……韶先生,在下……晚生勉强得了几句,就怕入不得你的法眼,不敢写出来。其实,我是能作诗的……如果……如果你真要看,我就写下来……好不好……”
给他台阶,他居然不下,高师爷这下也恼了:“苏木,要写你就快些写出来,只要不是抄李白的诗歌就行。”
韶先生也怒极而笑:“快写,其实你就算是借鉴一句李青莲的诗也无妨。反正一首绝句也不过四句,怕就怕你抄上三句,最后胡乱地凑一句上去了事。”
高师爷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若苏木真这么干,别人拿他确实没有奈何。
韶先生这话有个典故,话说几年前有个外地的骗子冒充读书人来到保定,混迹于文人雅集之中骗吃骗喝。每到要吟诗作对的时候,这厮就装着喝醉了酒蒙混过去。
几次三番下来,大家都起了疑心,就在举办了一次茶会,令骗子当场作一首思归的七言。
这骗子受逼不过,只得胡乱将几句唐诗凑一块儿:“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保定府。”
众人被骗子这一首惊天动地的七言惊得跌倒在地,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就说我在保定府”更是在三两日之内在整个府城的读书人中传开了。
这也是上午诗会的时候,苏瑞声挖苦苏木“堂兄你应该这么写,散入春风满保定或者满清苑。”的缘故,只不过,苏木并不知道这桩士林往事罢了。
见两人如此,苏木心中好笑。他刚才这一急,还真想起了一首应景的七言。
可表面上却故意显得局促,提起笔看了二人一眼:“那,我就写了。”
高师爷:“哈哈,快写,快写……”他已经笑得绷不住了。
苏木悄悄地活动了一下手腕,确定右手已经不在发颤,就狠狠地朝纸上一点,用潇洒飘逸的行书写道:“章台杨柳绿如云。”
这一句诗倒也寻常,可字却相当地了不得,却见得银钩铁划,力透纸面,墨色浓烈亮丽得仿佛带着一股别样的神采。
这就是董其昌行书,开一代书风的宗师巨笔。
第七章 后七子代表作
韶先生本是举人出身,高师爷乃是秀才,二人都是士林中的精英,任何识不得这书法的妙处,但看上一眼,心神为之一夺,旋即便迷失在那纵横淋漓的满纸烟霞之中。
只觉得苏木这手字既综合了晋、唐、宋、元各家书风,又自成一体,却是以前从未见过的。
其中风华自足,隐约有开宗立派的风范。
二人都知道,寻常人若要写字,却也容易,可要练出笔锋,却需一定的财力、智力。首先,你得大量观摩临写名家字帖,反反复复临摹多年,才能体会在书法的真意。若没有这个天赋,即便写再多字,也形成不了化之为用,形成自己的风格。
所以,当世之人,能够写一手好字的并不多,而能开一派书风者,更是少之又少。
想不到,如今这么别具一格的字却出现在苏木手下,这还是一个呆子傻子吗?
看到二人惊愕的表情,苏木心中冷笑。古人学习书法需要好的老师,好的字帖。名师难求,名贴更是无价之宝的文物。不像现代社会,若你真有这个兴趣,找个书法名家开办的学习办,交够学费想学什么就能学到什么。至于字帖,电脑一开,百度,王羲之、宋徽宗、苏东坡、启功,要什么没有?
当年,他确实是对中国古典文化有兴趣,尤其是对董其昌行书更是推崇备致,每天都会临上几篇。十几年下来,在学校里也算是小有名气。
虽然在现代社会的书法家圈子里,他根本不入流,可这字若是放在明朝,却显得无比新奇惊艳,一出手,便将眼前这两个老学究给震住了。
董其昌这人是人品虽然不堪,可书法上造诣确实非常高,书法至董其昌,可谓是集古今之大成。到清朝时,读书人若不会几笔董氏行书,你都不好意思同人打交道。
不等韶先生和高师爷回过味来,苏木接着写道:“忆折南枝早赠君。”这一句写出,承接上句,一副送别好友,折柳相赠,依依不的画面跃然而出,平淡却包含真挚之情。
有了这两句铺垫,接下来就是将那离愁别绪整个儿地喷薄而出了:“一夜东风人万里,可怜飞絮已纷纷。”
至此,明诗中这首有名的绝句作成。
到这个时候,从书法中回味过来的二人早已经收起了嘲讽的笑容,目光炯炯地看着苏木。
苏木长出了一口气,将笔轻轻架在砚台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容,似乎还带着一丝不好意思:“韶先生,高师爷,晚生这首诗已经写完,仓促写就,入不得法眼,惭愧。”
话还没有说完,韶先生已经击节叫好:“好字,好诗,不错,这种诗句一写出来,你也不需要惭愧,有这份才华在,天下哪里都去得!”
高师爷也是一脸的迷醉,喃喃道:“一夜东风人万里,可怜飞絮已经纷纷。真美,想当年,我离开家乡游学天下,那时也是春季,走的时候,柳絮飘飞,也是同样的情形。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啊!故乡尚在,学友安好否?”
说到动情处,眼圈却红了。
苏木见这首诗打动了二人,暗叫一声好险。若不是以柳和离人为题,换其他题目,自己今天还真要抓瞎了。
其实,这首诗就收录在导师所作的那本《明清科举制度》一书之中,原作者是吴国伦嘉靖二十就年进士,官至河南参政,相当于现代的常务副省长。这人在官场上没什么成就,可文学成就却是极高,是嘉靖、万历年间的著名文学家。与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等七人并称“后七子”。“后七子”前期,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王死后,吴国伦成为文坛盟主。
这首诗正是他代表作,老实说,比起唐诗来还颇有不如。可明诗的水准普遍不高,放在其中,却耀眼之极。
在苏木看来,吴国伦在明朝诗人中确属超一流,当然还是比不上杨慎。小杨学士,本就不该属于这个年代。
“好,好小子!”抹了一把眼睛,高师抓住苏木的手,回头对韶先生笑道:“韶教谕,如何?”
韶先生一脸快慰地看着苏木:“我刚才叫的两个好字难道还不说明问题,这诗若是在诗会上写出来,拿个头名当不在话下。苏木,我且问你,当时怎么不作这首?”
苏木装出一脸的惶恐,道:“回先生的话,苏木前天摔了一交,撞伤了脑袋,神思恍惚。一过去,就被众人嘲笑是呆子,心中激愤,哪里还有心思写诗。”
“呆子,什么呆子,能写出这种诗句,写出这般精美书法的怎么可能是呆子。”韶先生哼了一声:“世上多是有目无珠,妒贤忌能的庸人,你也不用在乎。这次县试你尽管来考,也不知道你八股文章作得如何,不过,你是个有才之人,索性今年连过三关,将秀才功名给拿了,老夫保举你进县学做庠生。”
韶先生本是个举人出身,可一脸考了十多年却中不了进士,只得在县学做先生谋生。因为人生坎坷,性子就有些偏激,觉得自己一身才华,却得不到人赏识,屈才了。如今见苏木有如此才气,却背负呆子之名,顿时心有戚戚焉。这家伙简直就是自己年轻时的翻版,我年轻时狂妄,苏木却痴,自然要提携一二。
就这样,苏木就被登记参加了县试的。
可这却不是他想要的,就长揖到地:“多谢韶先生提携,敢问,县尊大人在吗,可否引见?”
韶先生哼了一声:“你找县尊做什么,可想是走他的门路,也好过县试这一关。君子宁从直中取,莫向曲中求,我是不可能带你去见知县的。以你之才,尽管去靠就是了。再说,关知县却不在衙中。”
高师爷也笑道:“苏木,县尊确实不在,他下乡公干,要明日中午才能回衙,要不,你明天中午再来。”
苏木心中暗暗叫苦,明日午时三叔和四叔就要开宗祠讨论让苏瑞声过继到大房一事,等知县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今天白跑这里一趟不说,还被人强逼着要参加县试,真有够倒霉的。
看到韶先生一脸正气凛然的模样,苏木心中一动:看韶先生的模样好象很欣赏我苏木的样子,这人也就是个偏执的书生,这事让他来干,正合适啊!
苏木顿时就有了主意。
第八章 拜师
苏木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叫道:“韶先生真真是错怪晚生了,苏木虽然一芥书生,可好歹也被先父教导过做人要正派正直,要胸有浩然之气,怎肯做那种蝇营狗苟之事。此事却是另有缘故。”
“什么缘故,照实说来!”
苏木故意一脸的惶恐,汗颜道:“实话对韶先生说,晚生早年虽然随先父读过几年书,可却没正经学过写八股时文。先父去世之后,苏木一心要求个名师拜在门下,也好学些科场上得用的本事,也好有所成就。听闻县尊乃是两榜进士出身,晚生就动了个心思,想请教一二,见笑,见笑。”
韶先生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将苏木一把扶起,叹息一声:“也是,你大器晚成,开慧得迟,没有名师指点,不会作八股文章,确实是个问题。不过,你有这份进取之心,也让人心中高兴。不过,这事你却想得不妥。县尊大人虽是两榜进士,可你马上就要参加县试,如今拜在他门下,即便文章作得再好。知县为了避嫌,也不会取你。再说,你若真中了,被县尊亲点,自然而然就成了知县的门生,也无需特意拜师。”
其实,韶先生心中对知县还是颇不以为然的。他这人自大惯了,觉得知县虽然是进士,可论起学问来也未必比自己高多少。科场上的事情,三分人力,七分运数,进了考场,结果如何,只有天知道。
“哪……马上就要考试了,却如何是好?”苏木故意长叹一声,然后将炯炯的目光落到韶泰身上:“教谕先生,晚生有个不情之请。”
高师爷心中雪亮,抚摩着胡须笑道:“韶先生,苏木这是想拜在你的门下啊!你这小子眼光还真高,竟然挑上韶先生了。苏木,老实同你说,韶先生道德文章在保定府可是排在前几位的,多少人托关系走门子,想得韶先生青眼而不得。”
他看了韶泰一眼,又说:“韶先生,苏木的书法和才华刚才你可都看到了。名师难得,可要想找个能够传承衣钵的好弟子却是更难。既如此,不若就收了苏木这个弟子。”
韶先生却摆了摆头:“不妥,我是县学教谕,士子若要入我之门必须是秀才,而且还得是庠生,此乃公器,丝毫乱不得。”
高先生叹息一声,一脸惋惜:“确实是这个道理,可叹。”
苏木却道:“韶先生想错了,晚生可不想进县学。”
韶泰有些惊讶:“此话何意?”
苏木:“晚生又不是想吃廪米,也不需要庠生的虚名。只想照夕侍奉在先生门下,学些真实学问。晚生久闻韶先生乃是个洒脱之人,又学问出众,这才心向往之。今日见了先生,怎么却拘泥于小节了。不但如此,学生另有束修奉上。”
韶先生听苏木说得真挚,是人都喜欢听人夸奖,不禁老怀大慰,笑道:“谁要你的束修,你若想学到真本事,平日有空,不妨来县学旁听,又没人赶你走。”
苏木却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那六十亩地的地契用双手奉上:“先生不贪私利,晚生敬佩之至。可礼数不可废,这拜师礼却不能不出,还请先生不吝收下。”
高师爷:“苏木一片心意,韶先生就收下吧。”
韶泰这才点点头:“我若不收,倒显得矫情,孔圣人收徒,还要让学生送腊肉。”就伸手接了过去,他见苏木递过来一张纸片,本以为是礼单,可定睛看去,却吓了一跳:“这……”
顿时将地契还了回去,怒道:“苏木,你当我是什么人?”
苏木见韶先生视钱财如浮云,心中倒也佩服,这个老夫子倒是迂腐了,不过人品却相当地不错。
就笑道:“先生,这六十亩地可不是送与你的。”
韶泰奇道:“却是何意?”
苏木解释说:“这地本是我家祖产,先祖有遗训,不得无故变卖或者送人。我家三叔和四叔听说晚生要求一名师进学,就将这六十亩地拿出来,说是地中的产出用来做学费。学生就将这六十亩地交给先生代管好了。先生不爱钱财,可县学却需要用钱,若是将这每年的产出用来昌明文教,却是最好不过。”
来县衙之前,苏木已经将这事从头到尾想得明白。明天中午家族就要开宗祠,如果苏瑞声过继到长房,家中长辈有众口一词让自己将地交给苏瑞声,作为晚辈的他根本无力反抗。
既然如此,何不跳出苏家这个小圈子考虑问题。只要将这地交给一有权势或者有威望的人代管,三叔和四叔拿自己也没有任何办法。
如此,或许还能拖延上一段时间。
只需拖延上两年,到那时候,苏木却不是如今这般潦倒的光景,届时自可大大方方地将地契要回来。
时间,苏木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地契交给苏瑞声,就等于落到三叔四叔手上,到时候,两家将名字一改,自己也是莫得奈何了。
还不如将地契交给韶泰保管,这老头是个道德先生,让他代管苏木很放心。
至于地租收入,每年那六七两银子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这还是寻常年份,若碰到灾害,扣除官府的赋税,弄不好还赔进去几个。
交出去倒也不心疼,这地,权当是固定资产保值,要想靠地租发财,根本就没有可能。
如果气候不好赔了钱,就让韶老头子头疼去吧!
……
听苏木这么一说,韶泰神色大动,立即激动起来。
说起来,县学还真是挺穷的。每年也就拨下来些许廪米,二十个庠生一分,根本就剩不里多少。剩余部分还得用来维持自己一家十余口的生计不说。县学考试用纸、请刻书匠刻书刻题,日常还得主持地方上的文化活动。这桩桩件件都要花钱,虽然县衙门也会出一点,可一年下来,自己却要倒贴补进去不少。
别人当官为吏是越做越富,他为人正直到刻板,却是越来越穷,见苏木有这份心,顿时感动起来。
思索良久,才叹息一声,将地契收了:“好好好,不愧是我名教弟子,你这个学生,我收了。”
高师爷哈哈大笑:“恭喜韶先生收得一佳弟子,择日不如撞日,不若现在就行拜师你,我来做个见证。”
韶泰显然也是喊满意自己能够收得这么一个有才的学生,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问:“苏木你可有表字?”
苏木:“尚未有?”
古人年满十六就会取字,他刚穿到这个世界,至于以前是否有表字,鬼才知道。
“那好,为师就替你起一个。”韶先生沉吟片刻,便道:“就叫子乔吧。”
当下,苏木就拜在地上,认了韶泰这个便宜老师。反正这老头也是地方文化名人,自己做了他门生也不亏。
行礼完毕,苏木又道:“韶先生,学生还有个不情之请。”
韶泰心情极好:“你说。”
苏木:“我家三叔和四叔拿出这么多地来做学费,家中已经压缩了许多开支,我这个做晚辈的也是不忍心。两位叔叔虽然大方,却是个好名的人。还请老师在县尊面前提一句,能不能给他们一个表彰?”
还没等韶泰点头,高师爷立即叫道:“应该,资助文教乃是大大的善举,也是县尊的政绩。不用你说,我也要向大老爷面呈此事。韶先生,等明日知县回衙你我就联名上报。”
韶泰点头:“好。”
苏木一想到明天三叔四叔问自己要地契时的情形,心中就是暗自好笑,“恩师,高先生,能否在中午的时候表彰,我苏家明日要开宗祠议事,若得了县尊的表彰,举族上下也是面上有光。”
韶泰和高师爷同时笑道:“如果那样,确该如此。”
第九章 不太乐观的现状
从县衙门出来,夕阳已经染红了天边,回想起来,从穿越到现在差不多有十个小时。在这段时间之中,自己一刻都没停下来休息过。如今将那事办成,突然松懈下来,只觉得又累又饿。
天光逐渐暗淡下来,等回到所住的小院子,里面黑沉沉的,也看不清楚。
相比起苏家其他院子的灯火通明,这里显得冷清。
实在饿得抵不住,记忆住自己的一日三餐都是小蝶给自己送来的,就喊了一声,却没听到有人应声。
走进小蝶的房间,刚一进去小蝶趴在自己的桌上假寐,黑暗住露出清晰纤细的剪影。
苏木摇了摇头,如今才是初春,趴在桌上睡觉,也不怕感冒。
从床上取了一件外套,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却不想将她惊醒了,小蝶迷糊地站了起来,用手揉了揉眼睛,见是自家少爷,有些欢喜。但表情上还是带着抱怨:“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早就同你说了,少爷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人微言轻,只怕连县衙也进不去,这不,白跑了一趟,可用过饭?”
苏木:“未曾,你不说还好,这一问,我倒是有些经受不住。对了,你吃过了吗?”说完话,肚子里就咕咚一声。
这一声在夜里显得是如此清晰,苏木忍不住尴尬地笑起来,就连小蝶也不觉宛尔:“一直在等你,哪里有少爷没吃,我这个做下人的先将肚子填饱的道理?”
顾不得埋怨,小蝶慌忙站起身来,用火石点燃了油灯:“少爷,饭菜都在桌上,快些吃了吧。你身子一向不好,仔细饿坏了。”
灯光中,桌上放在两小碗糙米饭,看起来黄黄白白的,估计里面搀杂了不少粗粮,除此之外,还有一小碟咸菜,也看不到半点油星。
“啊,都凉了,我去伙房热热。”说着话,小蝶就站起来,端着碗就要出去。
“不用,不用,那么麻烦。”苏木下午时看得明白,这座小院正好靠着苏家四房的伙房,平日里都在那边搭伙吃饭的。
“不麻烦的,吃冷饭可要伤胃。”小蝶不顾苏木的阻拦,端起饭菜就飞快地出去了。
苏木无奈地坐下了,心中却有些疑惑,苏家好歹也是大族,伙食怎么这么差劲,没道理的。
正疑惑间,外面响起一阵争吵闹声。
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显得很不耐烦:“这都什么时辰了,火都熄了,明天再说。”
小蝶怒道:“什么已经闭了火,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晚上天冷,四房可都还烧着炕,我就热热饭菜,又不劳烦你老人家亲自动手。我家少爷今日确实有事出门,这才耽搁了,我自去伙房,又碍着你什么事了?”
中年妇人冷笑:“什么少爷不少爷的,小蝶你这小蹄子一口一个少爷,虎得了谁,还真当自己是大丫鬟了,也不端盆水照照自己样子?”
听二人吵得厉害,苏木皱了一下眉头走到窗口看出去。
就看到小蝶正站在小院同四房相连的那道偏门门口气得浑身发颤,她身前是一个抱着膀子的胖大妇人,神情蛮横地拦住门口,一脸的不屑。
“你,你你……”
“我什么我?”胖大妇人一瞪圆眼,口中骂骂咧咧:“世界上的事情脱不了道理二字,你们大房在咱们这里搭伙,自然要依着我们的规矩,一日三餐都有顿头,可不是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若是怕麻烦,自己起灶,又何必死皮赖脸地跑过来讨口?”
小蝶悲愤地怒叫一声:“搭伙又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再说,饭钱我们可是一文也不少给你们?”
“哼,真的吗,真的一文也没少?”胖大妇人冷笑:“真以为你们有六十亩地,每年有六七两银子入项,就想吃山珍海味了,我呸!我可知道得清楚。前年保定旱灾,一年下来,你们不但没有收入,反赔进去了二两皇粮国税。还有,你家那呆呆傻傻的大少爷可没有功名,官府派差让他服徭役,你们去年得的那点地租可都用来雇人顶替。今年都两个月了,你们的饭钱给了吗?”
小蝶一下子被咽住了,再说不出话来。
苏木这才明白自家的财务状况已经彻底恶化了,如果真如这胖女人所说,自己虽然有六十亩地,可这三年来却没有有一文钱收入,反白白陪进去了不少。其中徭役一项确实是个大问题,古代没有功名的普通百姓都要服役,可若被派出去,以自己以前的的身体状况和呆傻的性子,只怕就回不来了。
所以,用钱雇人顶替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自家开支的一个大项。
“我家四老爷看在大家都是亲戚的份上,也不说什么,可咱们四房其他人可没少怨言。”见用话将小蝶拿住,那妇人的声音得意起来;“小蝶你这小骚蹄子,当初你愿意去大房抱的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想攀上府中的主子爷,将来被他收了房山鸡变凤凰。嘿嘿,没想到这大少爷却是个傻子,中看不中吃,牵连着你也跟着吃苦。你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吧,后悔了吧!”
小蝶被那妇人说得怒不可遏,大叫一一声:“狗嘴吐不出象牙,不就是让你热点饭而已,不愿意就算了,满嘴喷什么粪,大不了饿一顿而已!”
说完,就将两碗饭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你使什么小性子,做给谁看,若真有志气,明天就过来讨口!”妇人冷笑着,使劲将门摔上。
摔门的声音在暗夜里很响亮,半天,小蝶慢慢地顿了下去,伸出手将地上饭粒往碗里拣。一边拣着,一边哭泣着,大约是怕惊动了自家少爷,强自压抑着。
正在这个时候,一只脚伸出来将地上的饭粒踩住。
小蝶抬起头,发现自家少爷正一脸怜惜地看着自己:“小蝶,这三年辛苦你了,让你吃这么多苦,是我的错。”
“少爷,哇!”小蝶终于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少爷快把脚移开,我将饭淘干净,还能吃的,可不能让你饿着了。”
苏木一把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别忙了,我也不觉得饿了,有话同你说。我且问你,家里还有多少钱?”
小蝶抹了一把泪水:“没多少了,老爷去世时只留下十两,这三年的地租也都用了出去,到现在我手头还有三两二钱。”
见小蝶哭得梨花带雨,身子在自己手中微微发颤,苏木一阵心疼。
不愿让她如此伤心,就故意笑了笑,问:“小蝶,说句实在话,你生得俊俏清秀,跟了谁不好,怎么反跑到我这个傻少爷这里来了?”
小蝶听到少爷夸奖自己美貌,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羞,顾不得伤心,红着脸小声道:“以前其他房的少爷们也想过要我过去做丫鬟的。可家中的夫人们却说小蝶我腰太细,那个……那个实在太小,不是……不是个能……”
听她说得吞吞吐吐,苏木大奇:“不是个能什么的?”
小蝶大窘,低声道:“不是个能……能生养的……”
说完,脸更红,也顾不得收拾地上的饭碗,如受惊的小鸟一样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背后传来响亮的笑声。
等小蝶离开,苏木的脸冷了下来。他也没想到小蝶这个小美人没有被其他房要去的愿意,估计是别人嫌她腰细屁股小,看起来不像是个能生养的。
这明朝人的审美品味还真是让人无语。
就目前来看,自己的还真的不太好啊!
苏木本以为自己乃是苏家大少爷就算被人看成傻子,加上有六十亩地,怎么也该吃喝不愁,却不想窘迫成这样。
地主家不但没有余粮,反要挨饿,真是荒谬!
方才的一幕让他心中是真的愤怒了,四房也是太欺负人了。大丈夫生于世,怎肯让身边人受人如此欺凌。
目前最重要的事是在短时间内赚一笔钱,只要有了钱,就能自己开伙,也免得让小蝶受人白眼。
且等明日事了。
第十章 神奇的发现
没有吃晚饭,饿着肚子,这一觉睡得也很不塌实。
特别是古代的床舒适度堪忧,没有席梦思,没有褥子,没有松软的枕头和被子,感觉非常不好。
床上是一床用席草编成的凉席,躺在上面,感觉身下光溜溜地总要朝旁边滑去,枕头里装了麸子,脑袋一动,“沙沙”着响。
在上面滚了半夜,这才迷糊过去。
第二日起床,苏木感觉眼皮浮肿,再看小蝶,眼睛也是红红的,估计是夜里又哭过。
二人都有默契地今日中午开宗祠即将被人夺去产业的事情,至于苏木昨天去县衙干什么,又是什么样的结果,小蝶也没有问。在她看来,大少爷虽然好象换了一个人突然开慧了,可他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不懂得人情事故,又不认得人,能做成什么事?
至于苏木,则是心中已有定计,自然一身轻松。自己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了,还谈得上在这个世界上混得风生水起?
开宗祠的时辰定在午饭之后,那是因为苏家本是个大家族,族中长者并不都住在老宅里,有不少人在分家之后在保定府的其他地方另有产业,要将所有人聚集在一起,需花些时间。
闲着无事,苏木又来到书房,伸手从书架上抽出父亲留下的书,准备随便读读打发时间。却不想这本书在质地比起其他书要软上许多,定睛看去,却是一本手抄的《论语》。
这本书的纸张倒也不错,都是裁剪得整齐,就是字挫了些,写得歪歪斜斜不成笔锋。
很多地方还写错了字,涂上了污迹。
不用想,这是自己以前的手笔。
再看了看书架,同样的手抄本还有不少,《大学》、《孟子》、《中庸》,四书都全了。
五经好象也有,加一起不少字,显然是花了不少时间。
记忆中,父亲那张严厉的脸又浮现出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抄,通通给我抄一遍,再背熟了。”
四书五经倒背入流,乃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的基本功。只有将没一句都背得熟了,这才谈得上理解和融会贯通。
可惜当年的苏木天生痴呆,却没有这个本事,平日间也没少挨父亲的戒尺。
再看看那歪歪斜斜的书页中夹杂了不少清秀挺拔的馆阁体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都是注释,虽然都是朱子的原意,却显得深入浅出。这是父亲留下来,看来,他老人家以前可没少在自己身上花工夫。
只可惜,当年的苏木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再怎么费心教育也是无用。
苏木一边随意地看着,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从古到今天一千多年,中进士的加一起不过十万。如今的大明朝超过一亿人口,想在科举这条道上杀出一条血路的起码有上百万之巨。每三年一次的会试也不过取三百名左右的进士,平均下来每年也不过一百人。你想挤进这一百人之中,还得从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一步步考上去。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比拟,也不能形容其万一。多少读书人十年寒窗,就能个举人也中不了,更别说进士了。”
“想当年父亲也算是保定府有名的才子,中了举人之后,一口气考了三届,十年下来,也一样中不了。连父亲都这样,换成我这个傻儿子,可能吗?”
“凡事有了投入,就得要看到投资的回报才好,这笔投资可不合算啊!”
苏木本来自于一个功利化的世界,觉得父亲当年存着让自己读书入仕的心思实在可笑。
也不打算在这条路上走到黑,为一个虚无飘渺的目标费那么大精神,若是去做其他事情,早就挤身成功人士了。
他现在全副心思都想着看能不能利用现代人的知识发财,比如酿酒、烧水泥、烧玻璃什么的,小说中那些穿越者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闲着无聊,苏木前世本就在大学做讲师,教授古典文学,对国学还是很有兴趣的,就抱着书对照着父亲留下的注解,再结合案头那本《朱子四书注解》看起来。
读不了两页,苏木就发现不对,他常常是看了上一句就能记起下一句说的是什么。不但四书五经的原文,就两朱熹的注解和父亲的注释都能背得丝毫不差。
这个发现让苏木抽了一口冷气,以前在大学教书的时候,《论语》不长,倒能通篇背诵,至于〈大学〉、〈中庸〉和〈孟子〉那就免了吧。反正教书的时候只需拿本书照本宣科就是了,实在不行,带上笔记本电脑进课堂,相关的研究资料一搜一大堆,根本就用不住花那种笨工夫。
“以前那个苏木不是个傻子吗,却怎么会这么厉害?”
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了半天,苏木晒然一笑,突然明白过来,这事情还得用隐性记忆个显性记忆来解释。
没错,当初的苏木是比较傻,可父亲却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十多年下来,在他的耳提面命下,苏木已经将这些儒家经典囫囵地背了下来。只不过,当时背下之后也没过心,被快被他忘记了。
但这些背过的书却并没有因此消失,而是被当成无用的记忆被深埋在脑海里。
如今,这具身体换了个主人,加上苏木又是个爱读书的。于是,因为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背过的书就被当成有用的显性记忆重新浮现出来。
“大脑当真是人体之中最玄奥的器官啊,这倒是有趣!”苏木突然想,自己如果现在穿越回了现代社会,依旧去做那个助理讲师。凭借这些记忆,混个教授甚至国学大师当当也是毫无难度。
这些知识属于父亲,古代一个从科举场上刀口沾血杀出重围的举人比起现代的国学专家强太多了。
当然,如果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不时常温习,这些知识和记忆肯定会被再次当成无用信息被自己逐渐忘却。
不管自己将来做什么,能够背诵这么多儒家经典总是好的,再说,我对国学也有浓厚的兴趣,今后不妨多读读打发无聊的时间。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
据从伙房回来的小蝶说族中的长者们都过来了,大约是沾他们的光,四房的伙食不错,今日中午居然看到荤腥,有一碟子火腿,米饭也是上好的精米。
一想到即将开始的宗族会议,又毕竟是个小女孩,小蝶脸上的忧虑终于掩饰不住,端着饭碗只觉得难以下咽。
倒是苏木吃得畅快。
还没等饭吃完,就听到门外有人笑道:“兄长正在用饭吗,赶紧些,开宗祠了,长辈和三叔四叔都在等着呢!”
说话的正是苏瑞声,他得意地走进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屋中二人,随意一拱手:“愚弟见过兄长。”
他已经知道自己将要过继到大房,心中得意,吃过午饭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跑过来催促。
“当!”一声,小蝶手中的饭碗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苏木眉头一耸,转头看着苏瑞声,嘴角带着一丝嘲讽。
可惜苏瑞声没有看到这一丝笑容,得意地一挥扇子,反呵斥这小蝶:“你这小丫头毛手毛脚的,怎么这么不小心。罢了,今日是我苏家的大日子,就不与你计较,以后若再犯,绝不轻饶。”
小蝶身体微微发颤抖,蹲在地上,手中捏着一快破瓷片。
苏木淡淡道:“瑞声你还没过继到大房就好威风啊!”
苏瑞声呵呵一声:“兄长痴一阵呆一阵,将来也撑不起门面,传了出去,岂不让别人笑话我们苏家。你也不用担心,将来有小弟呢!今日晚上我便搬过来。对了小蝶,本少爷也不带人过来,你以后就做我的贴身丫鬟吧!”
说完话,目光就热热地落到小蝶身上,心中大动,这小丫鬟还真是不错。当初她在家中也就是一个黄毛丫头,根本不起眼,这才被发派到呆子这里来。却不想三年之后,就出落得如此美貌,真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苏大呆子好运气,竟然这么一个漂亮女人,如今却便宜我了。只等我一过房,这小妮子落到我手头,还不依着咱的性子予取予求。
干脆,今晚就破了她的身子。
想到这里,苏瑞声只感觉一股热气在小腹中升腾而起,再遏制不住。
小蝶一惊,手中的瓷片割破了手指,一丝鲜血流了出来。
第十一章 碰了一鼻子灰
说起过继到大房,将来要喊自己亲生父母为三叔,苏瑞声心里其实没有丝毫负担和抵触。他在三房排行老二,又是庶出,就算是留在三房,以后也没办法继承家业。
而他的嫡出大哥又是个颇有心计和手腕之人,自己虽然受父亲的宠信,将来却免不了要受他的憋屈。这个过继到苏木这一房,可谓是独立门户,有名义在手,又有母亲在暗地里支持,再弄个秀才功名,等老一辈过世之后,未必不能坐到族长位置。
况且,父亲答应,一旦将苏木手头那六十亩地弄到手,给四叔一半之后,自己可以留下另外一半。哈哈,年纪轻轻就有田地在手,想想就美。
说起来,苏瑞声也是个花天酒地惯了的人,无奈每个月也不过二三两银子的月份,根本就不够花。如果去了大房,没有人约束,那才是海阔天空了。
苏瑞声今年十七岁,正是一个人最逆反的时期,如果总算是可以摆脱长辈的管教,心中忍不住一阵兴奋。
见到苏瑞声色迷迷的目光,苏木心中有怒气涌上来:这小屁孩好胆,你谋我大房的财产也就罢了,居然打起了我身边人的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面上也不着色,只冷冷地看着苏瑞声:“瑞声要过继在大房来,那是好事。你也是儒家门徒,为兄且问你一句,知道什么叫着悌?你一来就要夺我贴身丫鬟,岂不有违圣人之道?”
“哟,你这呆子也懂圣人之道?”苏瑞声哈哈笑起来:“你就是个傻子,连首诗也作……”
话还没说完,苏木就瞪了他一眼。
苏瑞声只觉得眼前这个苏木目光冰冷,高耸的眉毛如两把刀子一般锐利,心中突然一凛,只感觉眼前这个苏木是如此陌生,下一句话却说不下去。
苏木依旧用平淡的语气道:“所谓悌,贾谊《道术》有云:弟爱兄谓之悌;又或,《孟子》中说:敬重兄长、善事兄长曰悌。这些年,你的书是怎么读的?你要过继到大房,我也是心中欣慰。不过,父亲去世三年整,长兄如父,你往年任性胡闹。今后,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对你严加管教,自不能由着你的性子乱来。”
“你……”
“你什么你,怎么,不愿意到大房?”苏木哼了一声。
苏瑞声没想到也不过一天时间,这个傻子大哥竟然变得如此厉害,左一句圣人之道,又一句孟子曰,占了道德高度,自己偏偏寻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他心中突然有些迷茫,这厮真是一个傻子吗?
“宗祠什么时候开,现在吗?”不等苏瑞声说话,苏木又问。
“都等着你呢!”
“来的都又哪些人?”
“我父亲,四叔,还有祖父一辈的几个叔公。”
“知道了。”苏木随意地挥挥手:“下去吧,去回三叔四叔和族中各位长辈,就说苏木马上就到。”
“好……”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苏瑞声突然醒悟过来,苏木问一句自己就规规矩矩地答一声,简直就是俯首帖耳。
他刚才明明是要过在苏木面前显摆的,却弄成现在这种局面,有点自取其辱的味道。
一想到这里,一张脸顿时憋成猪肝色,狠狠地看了苏木一眼,也不说话,怒气冲冲地冲了出去。
良久,门外才传来他愤怒的叫声:“呆子,以后定要你好看!”
苏木终于露出笑容,他前世好歹也是一个大叔,社会经验丰富。再说,他又当了那么多年讲师,碰到过的刺头学生不知道有多少,要想在口舌上赢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毫无压力。
刚才一席话他首先就先和苏瑞声论辈分,站在封建等级制度的高度上,用强大的气场将话题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上,果然让那苏瑞声小小地吃了个憋。
真伦起来,苏瑞声这级别对手还不够班。
苏木站起来,伸手将小蝶从地上扶起来,柔声问:“你手受伤了,可要紧?”
“没……没什么大不了的。少爷……若是开了宗祠……我听人说,三老爷和四老爷要让你将田契交给瑞声少爷……”
“不用担心,我自有计较。且放心好了,你是我的贴身丫鬟,咱们大房的事情自有我做主,自不能由着人欺负你。时辰已到,我过去了。”说完话,一提衣摆,大步朝外面走去。
“少爷,等等我。”小蝶忙将瓷片偷偷地收进袖子,快步跟了上去。
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她心中发狠:若瑞声少爷过继到大房来,要坏我贞洁。与其平白受他侮辱,还不如割脉死掉好了。小蝶入了大房,生是大少爷的人,死是大少爷的鬼。
今日的情形对苏木对大房来说无疑是一场惊天大劫,但前面的苏木大袖飘飘,走得潇洒从容,全无畏惧之色。
小蝶走在后面,只感觉有些跟不上了,急忙加快脚步。
她心中也是奇怪,大少爷以前走起路来缩手缩脚,又因为人长得高,显得有些佝偻。可今日一挺直的身体,却显得如此俊逸,难道说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
在院子里走了半天,穿过四房的地界,就来到苏家的宗祠大堂。
今天这里来了很多人,就连门口也站了不少家中的下人。
正当中坐着的正是苏家族长苏三老爷,一脸的威严。在他身边,却是一个显得壮实的黑脸庞中年人,正是苏四老爷。
三老爷和四老爷身后站着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苏木这一辈的几个堂弟。苏瑞声也在,见了苏木,满眼都是怒火。
另外,在一张长案前站着几个白胡子的老头,正提着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这几人小蝶识的,正是苏家的几个叔公。
苏四老爷一脸得色地同那几个老头说着什么,显然,众人正在写文书,要将苏瑞声的过继到大房去。等文书弄好,等下就是开宗祠,让苏瑞声在苏木父亲的灵前磕头完成仪式。
眼前都是苏家的长辈,大少爷在其中辈分最低,落到他们手头,又有什么力量反抗,小蝶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少爷为什么还是一脸的平静呢?
小蝶看到苏木从容地走上前去,朝三老爷和四老爷一拱手:“见过三叔四叔,见过各位长辈,宗族议事开始了吗?”
三老爷依旧是一脸的威严,也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倒是那四老爷突然一拍桌子,恶声喝道:“苏木,你什么辈分,让你来参加宗族大会却迟迟不到,让这么多长辈等你!别人容得了你,族规却容不得。”
苏木却笑了笑:“四叔且不要急,有一句话想问问三叔和瑞声。”
苏三老爷眉毛一扬,有些不悦:“苏木,你有些呆傻,也撑不起的门面,也让别人笑话我们苏家。念及兄长在世时的情谊,我这个做兄弟的也不忍心看你们大房就此衰落下去,这将瑞声过继到大房。此事乃是族中长辈的公议,就这么定了,多得话也不用说。”
苏木朝三老爷拱了拱手:“既然是长辈的公议,后生小子自然不会反对,瑞声若能过来撑起门户,乃是顾着兄弟之情。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欢喜得紧,这事就这样吧。”
苏四老爷见苏木没有反对,一想到即将到手的三十亩地,忍不住看了三老爷一眼,面上带着喜色。
苏三老爷点点头:“苏木你能够如此想那就最好不过,总算是晓事了,我这个做叔的也是欣慰。”苏木虽然傻,可事关切身利益,还不至于傻到任由别人夺了田产。他本以为苏木会反对,也想好了对策。却不想苏木现在如此当道,心中大为满意。
不禁想,罢了,既然他如此乖觉,等瑞声去了大房之后,让他不必对苏木太苛刻,一日三餐好好养着就是了。
“且慢。”苏木:“我就想问瑞声一句,你真的愿意吗?”
苏瑞声恨声道:“自然愿意,怎么了?”
苏木一摊手:“不怎么,既然瑞声愿意,那就举行仪式吧!”
“大少爷,不能啊!”小蝶见此情形,忍不住叫出声来。
“大胆,宗族议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卑贱的丫鬟说话了?”苏四老爷见苏木的贴身丫鬟反对,怕横生枝节,大喝一声:“还有没有规矩了,来人,将这个贱婢拿下,家法从事!”
第十二章 煮成了夹生饭
眼见着小蝶就要吃亏,苏木一摆手:“慢着。”
“怎么了?”苏四老爷一脸的黑气。
苏木朝小蝶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着急。又朝苏三老爷道:“三叔,你是族长,只有你有权动用家法。小蝶是我的丫鬟,就算要责罚,也该先冲我来。再说,她又刚才是对我说话,又不是冲撞家中长辈,若动用家法,如何服人?”
苏三老爷很满意苏木今天的表现,心中也觉得四弟对一个丫鬟大动肝火毫无必要,还是早些将田产拿到手为好,至于其他,下来再说。堂堂苏家四老爷要整治一个小丫头还不容易,有的是机会,又何必急于一时。
他点点头:“罢了,就不追究了,开始吧!”
既然族长发话了,苏四老爷自然不能再说什么,只狠狠地盯了小蝶一眼闭上了嘴巴。
很快,苏瑞声过继到大房的文书就写好了。
然后,苏瑞声点了三柱香在苏木父亲灵牌前磕头。
一切都有条不紊乱,只等仪式举行完毕,再带了文书到县衙门登记入了户籍黄册,他就算正式进了大房的门,变成苏木的亲弟弟。
很快,仪式就要举行完毕,小蝶心中越发地紧张起来,又忍不住在苏木身边小声道:“大少爷,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眼泪又不住地落下来。
苏木捏了捏她的手,柔声道:“放心,有我呢,不用担心。”
等苏瑞声磕完都站起来,苏三老爷一张死人脸终于舒展开来:“兄长在天之灵若知道又得了个儿子,不知道开心成什么样子。”
“那是,那是。”四老爷附和几句,还是忍不住对苏木道:“苏木,既然瑞声已经进了你们大房的门,要撑起门面。而你又是个呆呆傻傻的,成不了什么事。你手头的地契还是交给瑞声保管好了,以免得被外人给骗了。”
苏木心中冷笑:果然是图穷匕见,迫不及待了!
他轻声道:“四叔说得确实是这个道理,将来瑞声进了大房,家中大小事务自然要交到他手上才放心,如此,侄儿也可以偷个懒,不用为柴米油盐操心。不过,那六十亩地我已经送出去了。”
声音虽小,却让满堂的人都是一震。
良久,小蝶才“啊!”一声叫起来。
“什么,送……人了!”苏四老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站起来,指着苏木父亲的灵位厉声大骂:“畜生啊畜生,兄长你看看你教出来的畜生,竟然不经长辈的同意擅自将祖产送人,败家败成这样,直比畜生都还不如。
一转眼,自己那份三十亩上好水田化为乌有,苏四老爷心疼得浑身哆嗦。
“哦,四叔,本是同根生,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苏四老爷,苏木生活窘迫、无以为生的时候看不到你的人。现在要拿土地出来,你就指着父亲的灵位摆长辈架子。鲜廉寡耻到这等程度,还真是世间少有,你这样的长辈我可高攀不起。”苏木淡淡说道:“那六十亩水田本是我大房的私产,不管是送人也好,吃喝嫖赌糟蹋了,也与他人无关,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的四叔?”
“你,好个小畜生!”苏四老爷喉咙里咆哮一声,就要朝苏木扑来。
已经满面铁青的苏三老爷一把将弟弟拉住。
他今天舍得了一个儿子,就是为儿子苏瑞声谋得一些将来安身立命的资本。否则,以他庶出的身份,也没份继承自己的家业。可闹了这半天,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变成活生生一场闹剧。
苏三老爷本是秀才出身,读书人讲究的是养气工夫,可到这时,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胸中的怒气。
今天若不狠狠处罚苏木,自己这个族长将来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但他却没有同苏木说话,而是问那几个头发花白的长者:“几位叔伯,我今日将小儿子过继给大哥,本存着一份好心,并非贪大房些许田地。实在是苏木侄儿呆呆傻傻,以至生活无着,需要有人扶持。没错,那六十亩水田本是大房的私产,苏木得了地租不管如何使用,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但那地却是苏家的祖产,如何能在他手头败了?你们都是族中长者,你们这个时候也该说说话了,否则传了出去,让别人知道我苏家出了败家子,连带着整个家族都要沦为笑柄。”
苏四老爷深恨苏木,大叫一声:“三哥说得是,对这中不孝子弟就该请出家法。”
几个叔公一辈的老人来的时候早已经得了三老爷和四老爷的好处,如何不明白,相互看了一眼,缓缓道:“正该请出家法以正门风。”
苏家虽然已经分了房,可在宗族社会中,各房有相互监管和提携的责任,若其他房出了忤逆或者败坏门风者,自然要管上一管,这就是封建社会的宗法。
这个时候,被这个消息震得彻底呆住的苏瑞声这才醒悟过来,咆哮道:“打死他,打死他!”
苏三老爷见长辈们都没有反对,森然道:“请家法!”
几个仆人冷笑着走了上来,苏木心中忍不住一惊,顿时急噪起来,这个韶先生和知县他们怎么还不来?如果迟了,这一顿打岂不白挨!
“不要,不要!”小蝶尖叫一声扑到苏木身上,大声号哭:“不要打他,三老爷,四老爷,少爷身子弱,如何经得了家法?”
苏木拍拍小蝶的肩膀,表面上还是一脸的镇静:“谁敢打我?”
苏瑞声又跳又叫:“打得就是你,动手,动手,动手!”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一个苏家的后辈飞快地跑进来,跪在苏三老爷面前,一脸的喜色:“三老爷,大喜,大喜啊,我县的县丞大老爷前来拜见,说是得了县尊之命前来旌表老爷你。”
“旌表我?”苏三老爷被这没来头的一句话弄得满头雾水,可堂堂从七品县丞前来拜见,还是让他大为惊喜,顾不得多想,狠狠地盯了苏木一眼:“你的事情等下再说。”
就带了族中所有人,开中门迎接……
他一走,其他人也跟了过去。
苏木偷偷地松了一口气,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他拉了拉小蝶的袖子,微笑道:“别哭了,走,我们看看去。”
“我我我……”小蝶还在低声哭泣。
苏木安慰了她片刻,说:“没事的,今天我绝对受不了家法,不但如此,三老爷和四老爷还得夸奖我为家族增光呢!”
小蝶一呆,又哭起来:“少爷果然又呆了,眼见着好了一天,怎么又说起痴话?”
苏木哈哈一笑,“你随我去就知道了。”
二人这么一耽搁,等到了门口,县丞已经将那份旌表书念完,然后笑眯眯地收了起来,塞到苏三老爷的手中,道:“你本是地方缙绅,这次能够拿出六十亩地的地租兴办文教,县尊很是欣慰,说咱们县出义民了,特此嘉奖。”
话刚说完,早有衙役点起了鞭炮。
外面全是人,街坊邻居都过来,齐齐鼓掌,大声喝彩。
鞭炮的硝烟中,苏家人都是满脸的铁青,可当着官府的面却不得不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还破费出去几串钱大赏跑腿的衙役们。
等下也免不了一置办酒席招待县丞一行。
苏三老爷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却还是保持着读书人的风仪:“晚生也是读书人出身,兴办文教,捐助县学也是本分,当不起县尊老大人的旌表,酒宴已经备下,里面请。”
县丞摆了摆手:“苏家这次资助县学已经破费不少,如何还敢叨扰,告辞。对了,哪个是苏木?”
苏木忙走上前去一施礼:“晚生苏木,见过县丞老爷。”
县丞哈哈笑着将他扶起,只见眼前这个青年不卑不亢,端的是好气质。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韶泰合乎高师爷那里读到苏木所写的那首七言,心中爱极。
还想过如此高才之人也不知是什么风采,如今一见果然如此,日后必定是个人物,心中很是喜欢。
他看着苏三老爷说道:“虽说这地是苏木捐出来的,可也得你这个族张点头才行,苏家出了这么个俊才,不错,不错,将来光大门楣者必是此子。”
苏三老爷心中气极,可表面上还是言不由衷道:“是,是,是,苏木乃是我苏家全族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得大人夸奖,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是脸上有光。”
县丞哈哈一笑,带着手下走了,只将呆若木鸡的苏家人丢到一边。
等县衙的人一走,其他苏家人也没了趣,纷纷向苏三老爷和苏四老爷拱手告辞。
今天苏家三老爷和四老爷是居了心要夺苏木手中的土地,却不想最后煮成了夹生饭,场面如此尴尬,再留在这里也没有意思。
苏木装出很恭敬的样子向苏三老爷一施礼:“三叔,刚才你急火攻心,也没听小侄将话说完。侄儿并没有将地送人,而是寄到县学名下,用地租来捐助名教。若三叔不愿意,小侄去问韶教谕要回来就是了。”
“混帐东西,捐出去了,又得了旌表,怎么可能要回来!”苏三老爷只觉得多看苏木一眼都是心浮气躁,一挥袖子转身回了院子。
其他苏家人也是一轰而散。
“爹爹,爹爹。”苏瑞声也要转身。
苏木不肯放过,一把将他拉住,故意当着看热闹的邻居大声问:“二弟,你现在过继到我们大房,咱们算是亲兄弟了。为兄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你以后是大房的人,见了三叔可不能喊爹了,得叫叔父。否则,其不乱了规矩。”
不但邻居们一阵大笑,连苏家的下人也忍不住偷笑起来。
“谁过继给大房了,我才不来呢!”苏瑞声今天丢人丢到了姥姥家,一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头一埋,飞快地逃了进去。
苏木看着他的背影,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
小蝶这才偷偷将袖子里的瓷片扔到一边,惊喜地喊了一声:“少爷!”
苏木还在微笑,用小蝶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这事还没完。我是个好脾气的人,你们辱我损害我,还可以忍受。但要动我屋里人,却是不行。”
小蝶俏脸大红:“谁是你屋里人啦?”
苏木哈哈大笑,笑声中人已走远。
“少爷,你要去哪里?”
“逛街,古典风情一日游。”
第十三章 婚事
“光当!”一只花瓶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苏家三房的内宅里,苏瑞声眼睛都红了。
“儿啊,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别吓着为娘。”一个妖艳的妇人大叫,此人正是苏三老爷的浑家解娘。
她本是三老爷的妾侍,当初就很受宠。大娘死了之后,因为生了苏瑞声这个儿子,就扶正了,做了三房的主母。
“苏木,苏呆子,你让我丢这么大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你!”苏瑞声咬牙切齿,又要去摔梳妆台上的那只玉镯。
“不要,这可是为娘最值钱的东西!”解娘子大惊,慌忙将拥护器镯抢过来。大约是不放心,又将自己的首饰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没有目标,苏瑞还不解恨,又要去摔椅子。
这个时候,有两人走进屋来,来的正是苏三老爷和苏瑞声同父异母的大哥苏瑞堂。
“住手,你这小畜生在外面受了气,回家来撒什么野?”苏三老爷一声怒喝:“想造反了吗!”
苏瑞堂一把抢过弟弟手中的椅子,放在地上,又将父亲扶着坐好,低声道:“父亲大人切莫名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让我们做儿子的于心何忍。二弟本就是个急性子,闹一闹泄了气,也就过去了。”
说完,又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苏瑞声:“瑞声,不是为兄的说你,多大点事,何必呢?”
苏瑞声看到大哥眼睛里的得色一闪而过,顿时气往上冲,冷笑道:“苏瑞堂,我自在这里闹,关你什么事?爹爹怎么就知道了,是不是你在背后嚼舌头?”
对于这个大哥他是非常瞧不起的,苏瑞堂读书不成,很不得父亲的欢心。当初他母亲还在世上的时候可没少欺负苏瑞声母子,这一桩桩一件件,苏瑞声可都是记在心里的。
苏三老爷大怒,一拍扶手:“小畜生,有你这么对大哥说话的吗?”
苏瑞声将头一昂,也不吱声。
苏瑞堂又劝道:“父亲大人,今日那苏木做得太过分了,别说瑞声,连我都有些生气。”
解娘子也开始咒骂起来:“这个苏木小畜生实在可恶,宁可将地捐给县学也不肯给瑞声,老爷,这事却不能就这么完了。”
苏瑞声:“对对对,得再找个机会开宗祠用家法治了他。”
苏三老爷叹息一声:“怎么治,他是将地寄到县学那里,又不是送,族里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这小畜生今天的表现好象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就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会不会是开了窍,以后还真不好找机会收拾他了。”
他心中不禁有些怀疑起来,苏木这一手玩得漂亮,将了自己一军,让人吞不下吐不出不说,若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法子,可见这人不但不傻,还聪明得紧。
若真如此,以后还未必能找到机会将他给办了。
解娘子见儿子气成这样,早已经心疼,忍不住叫道:“老爷,我不管,你得帮瑞声将这口气出了。”
苏三老爷摆了摆头:“这事难。”
“爹,娘,儿子倒有个主意。”一直在旁边装出一副恭敬谦良模样的苏瑞声缓缓开口:“依儿子看来,瑞声依旧过继到大房。”
“什么!”解娘子和苏瑞声同时大叫起来,就连苏三老爷也惊讶地抬头看了长子一眼。
“不去,不去,大房穷得跟水一样,地又寄了出去,让我过去受穷吗?”苏瑞声首先不干了。
解娘也是跳了起来,指着苏瑞堂的鼻子大骂:“老大,你不就是想赶你弟弟出门,以后好独吞三房的产业吗,好毒的心肠!”
苏瑞堂神色不动:“娘你是误会我了,且听我把话说完。”
解娘子还待在闹,苏三老爷皱了下眉头:“老大你把话说完。”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读书虽然不成,可素有心计,在解娘母子面前也装出一副恭敬模样,从来不会乱说话。现在如此提议,肯定是有原因的。
苏瑞堂道:“爹娘,其实这事也好办,依儿子看来,那六十亩地寄到县学名下也是好事,反正也飞不了,也不用分一半给四叔。若是瑞声过继去大房,找个机会将苏木开革出家门,过得几年,再问县学将那地要回来就是了。”
苏三老爷眉宇一动:“好是好,只可惜那苏木如今好象不在傻了,他独立门户,若不犯下大错,为父也找不到借口将他逐出家门。”
“不用挑错啊,儿子倒是有个办法,嫁出去不就行了。”苏瑞堂回答道。
“什么嫁出去,那呆子可是男人,你说什么胡话,没睡醒吧?”解娘冷笑起来,她越看这个儿子越心烦。若不是他是三房的长子,将来要继承家业,瑞声又何必去给人当儿子?
苏三老爷突然一声断喝:“解娘,让老大说下去。”
见老爷不高兴,解娘这才悻悻地闭上了嘴。
苏瑞堂低声禀告:“父亲,你是否还记得倒马关所的胡百户?”
苏三老爷:“怎么不记得,你大伯在世的时候,胡百户就想将他的女儿嫁给呆子,还不是看你大伯举人身份,前途无量,也好攀个高枝。可惜你大伯眼界高,瞧不上他是个粗鲁军汉,没有答应。”
“啊,胡百户,我知道。”解娘是个话多的人,忍不住唠叨道:“这人姓胡名顺,虽然只是个低贱的百户军官,可人家有钱啊。在城外有上千亩地不说,还开了个大的货栈,日进斗金,也咱们保定有名的富户。我说,若是苏大老爷当年答应了这门亲事,那呆子现在何至于潦倒成这样……”
说了半天,见苏三老爷的脸色越来越不耐烦,解娘子这才乖乖地住了口。
苏瑞堂:“此一时,彼一时,我听人说,胡家虽然有钱,可他是军户,好人家也攀不上。那胡百户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却不肯胡乱嫁给军户子弟。且,他们又想招个上门女婿,好给自己养老。可好人家的子弟如何肯给人当赘婿,别说是普通人了,就算是军户,也不肯做出这种不要祖宗的事情。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有些接不上气。
苏三爷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儿子,“别急,缓缓再说。”
苏瑞堂大觉振奋,接着道:“苏木已经恢复清醒,不是傻子了吗?他又没有父母在堂,终身大事讲究的是父母只命媒妁之言,父亲你是族长,自然可以替他做主,大可找了媒人上门去求亲。苏木如果入赘胡家,那六十亩土地带不过去不说,只怕那胡百户也要拿出一大笔聘礼才好。他去了固然好,若不答应,不听长辈的话就是忤逆,开宗祠,将他逐出家门就是了。”
“好,这个主意好!”还没等苏三老爷说话,解娘子忍不住叫出声来:“胡家这么富裕,干脆让他出一百两银子的彩礼好了。”
苏瑞堂笑着摆头:“咱们苏家书香门第,肯将子弟入赘,那胡百户好意思只出一百两吗?”
解娘更是高兴,心道:瑞声过继到大房,虽然以后不能喊我娘了,可有六十亩地的私产,对了,胡家若给聘礼,也得给瑞声分上一份。
苏瑞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法子妙,苏木啊苏木,你就乖乖入赘给胡家吧。一个赘婿,连个下人都不如,看你以后还怎么见人,痛快,痛快,就算那六十亩地得不到,只要能出了我胸中这口恶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去了就好,若不去,直接开革出门,也不错。这一关,他无论如何是躲藏不过去的。哈哈!”
苏三老爷一鼓掌:“好,这事就这么办了。”
看父亲和解娘还有苏瑞声都是一脸欢喜,苏瑞堂松了一口气。他这些年在家中被压得厉害,还不是因为解娘生了个儿子,得了宠。加上苏瑞声很能读书,将来未必不能考取个功名。若他留在三房,将来自己别说继承家业,只怕连活下去都成问题。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将他赶出去,至于苏木,只好说声抱歉了。
很快,苏三老爷就秘密地找了个媒人去胡家提亲。
可惜胡家那边却带话过来,胡百户的原话是:以前听人说苏木是个呆子,心中本不太相信。可前日他在诗会上居然交白卷,可见不但呆,而是彻底地傻了,又如何配得上我家女儿?
苏三老爷又悄悄派人过去商议了几次,可那胡家依旧摇头不应,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事情好象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至于苏木,却不知道这一切,也不知道若是做了赘婿,对自己的人生会产生什么影响。
第十四章 不但要中,还得拿个好名次
“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传来,房间中满是浓烟,屋中人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烟熏火燎,红着双眼跑了出来。
苏木刚从街上逛了一圈回来,有些累,就坐在一张躺椅上拿书读着,转头一看,小蝶满眼都是泪水,显然是被新打的灶头折腾得够戗。
“叫你别弄了,偏不听,这下吃苦头了吧,哈哈!”苏木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要紧的。”小蝶伸出脏忽忽的手想去抹眼睛。
“别动。”苏木掏住张手帕递了过去:“你手黑成这样,仔细变成花猫。”实际上,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脸已经花得五颜六色,看起来既好笑又可爱。
小蝶接过去擦了擦眼睛,道:“少爷,你当我就是苦命啊,可那四房的脸实在难看,老在他们灶头上搭伙,真真是门难进事难看,还不如自己动火呢!”
“却也是,辛苦你了。”
这句话乃是由衷之言,苏木也没想到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能干成这样,心中颇为吃惊。
自从上次傍晚时去四房的厨房热饭受了气之后,小蝶也是发了狠,掏腰包买了一堆砖头,又雇了个泥瓦匠在自家院子里垒了个灶头,准备自己做饭吃。
今天灶头刚砌成,小丫头就急吼吼地点了火。大约是灶头还是湿的,烟大得厉害,竟将她熏了出来。
对这事苏木也是赞成的,老话说得好:嘴巴搭到人家灶台上,自然要看别人眼色。
苏木本是个外柔内刚之人,内心中还是有强烈的自尊心的。再说,他也不忍心让小蝶一日三餐都受别人的气。
只是,打这个灶头又花去了四钱银子。家里的钱本就不多,这些是越发地窘迫了,再这么坐吃山空下去也不是办法,得尽快想个赚钱的办法来。
这几日苏木成天都出去在城中乱逛,他初来乍到需要花时间熟悉环境。再说,只有出去走走才能想出赚前的法子。
可在城中转了几天,却没想出一个具体的方案。
他首先想到的是烧水泥,可上街一打听,才发现这事干不得。其实,这玩意儿在古代并不希奇,主要是用于垒坟。古人以前建筑坟墓的墓室时本是用砖的,可这东西是上好的建筑材料,容易被人偷窃。于是,世人就将石灰石和黏土烧结在一起,研磨成粉末,和在一起使用,其强度并不比后世的普通硅酸盐水泥低多少。
然后,他又想过烧玻璃。可现代的玻璃制造需要添加进去不少化学药品,对化工他可是门外汉。
后来,他还想过做蜂窝煤。
可无论干什么,都需要本钱,就小蝶手头那点可怜巴巴的碎银子也只能维持两三个月的生计,根本就谈不上其他。
就眼前来说,苏木只能选择去做那种不需要本钱的生意。
可没本钱的生意……那不是上山去当强盗吗?
如果现在是乱世,干强盗也是一桩前途无量的好职业。问题是现在是弘治十六年。弘治、正德、嘉靖三朝正是明朝最鼎盛的时期,社会稳定,百姓富庶,国家机器前所未有的强大。再说,苏木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做这个,纯粹找死。
那么……究竟做什么才好呢?
“少爷,刚才你问我要了三十文钱说是要买东西,买好没有?”小蝶忍不住问道。
以前的大少爷痴痴傻傻,根本不知道生计为何物,就算你给他钱,也花不来。这几日,大少爷好歹清醒过来,却突然问自己要起钱来,也不知道派何用场?
弘治末年,在南美洲白银和日本的铜没有大量输入中国以前,铜钱的购买力很强。
三十文钱足够普通的四口之家吃两天了,少爷一开口就要这么多钱让小蝶心中很是奇怪。
“买书。”听到小丫头问,苏木随意地扬了扬手头的新书。
小蝶眨巴着眼睛又问:“少爷,老爷生前给你留了一屋子书,你都没怎么看过,反花钱出去买?”在她看来,书就书,世界上的书都是一样,看哪本不是看。
苏木一笑,指着封面上的一行字说:“这书和其他书却不一样,你自己看。”
小蝶不满地看了苏木一眼:“少爷,我可不识字。”
“呵呵,我倒是忘记了。”苏木解释说:“这书是上一期北直隶乡试的优秀范文精选,保定府不是马上就要举行童子试了吗,所以才卖这么贵。”
小蝶:“少爷啊,不是我说你,你又不参加科举,花钱买这种没用的书做什么?”
苏木:“谁说我不参加科举,你忘记了,那天我去县衙除了将将六十亩地寄到县学,还顺便报考了今天清苑县的县试,明天一大早就要开考了。对了,小蝶,记得卯时以前叫我起床。”
“你……参加县试?”小蝶张大嘴巴,半天才道:“少爷,你不是又犯病了吧?老爷生前虽然教你读了十几年书,可你连字都认不全,更别说进考场作八股文章了。”
她虽然不识字,可苏家本是书香门第,祖上出过几个官,苏木的父亲又是有名的才子,科举场上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的。
“八股文章嘛,其实也很简单的。”苏木道:“八股文是科举考试的一种文体,也称制义、制艺、时文、八比文。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有固定格式。“破题”是用两句话将题目的意义破开。比如上期北直隶乡试考卷这篇文章。”
苏木指着那篇《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解释道:“作者是这么破题的,君子忧道不忧贫,乐亦在曲肱而招。虽然不够精练,可意思却是对的……承题部分的盖贤者之忧乐,节用御欲,然自颜子始,鲜有以俭德辟难。不是太好,若我来作,应该是……恩,小蝶你等下替我磨墨,我就用这题试试手。算了,这是大题,太复杂,我还是选个小题热身吧……”
前世他和导师本就是研究这个的,虽然还不能像古人那样提笔就有,可基本的鉴赏力还是有的。
一提到自己的专业,苏木就来了兴趣,也忘记了小蝶本就是个文盲,滔滔不绝地说了大约十来分钟,正说得满意,突然间就听到一阵低低的哭泣声。
苏木停了下来,愕然看着正在不住揉眼睛的小蝶:“怎么了?”
小蝶:“少爷你的呆病果然都好了,连文章都会作了。”
苏木:“我的病是全好了呀,这是大好事,你又哭什么,再说,作篇文章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你真要参加明日的县试?”
“是要参加,都报了名,不去不太好吧?”苏木一想到明日凌晨三四点钟就要起床,心中没由来地一阵痛恨。可那天阴差阳错地报了名,又是当着韶先生的面。如果不去,也不知道韶泰会怎么看自己。
说好去他那里读书受教,一转眼三天过去了,也不知道那老头子气成什么样子?
韶先生虽然没有官身,可好歹也是本地文化名流。可以想预见,在未来的几年中苏木都会生活在清苑县,自己已经拜了韶泰为师。报名的时候又是他做的保人,若是不去考试,只怕要将他得罪得狠了。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将来只怕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用在本县混了。
这事还真有些烦,苏木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在科举上能够走多远。与其在这种虚无飘渺的事情上耗费精力,还不如干些来钱快的营生。
小蝶又问:“能考中吗?”
“自然,有十足把握。”对此苏木还是很有信心的,他那日在高师爷那里也拿了几分以前县试的卷子回来,怎么说呢,那些中榜的卷子其实写得狗屁不通,就其水准而言,也就后世初中生作文的水准。换自己,肯定比那些考生作得好。
“哇!”小蝶的哭声大起来:“就这样我才哭啊,少爷你连县试都能轻易地过得,想来也是个读书的。可我们家穷成这样,请先生,买书本,将来还要去外地游学、参考,又哪里去寻钱,这不是将你给耽误了吗?”
苏木心道:我就参加这一场考试,将韶先生那里给对付过去。至于以后,谁耐烦再去读书?
当然,这话不能同她说。
他安慰小姑娘:“小蝶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情我来操心,谁让我是苏家长房唯一的男丁,养家糊口,出人头地是我的责任。”
小蝶见苏木说得郑重,眼前自家少爷简直就是一个成熟稳重充满自信的成年人,和从前那个呆子比起来,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少爷的病是真的好了。
欣慰的同时,小蝶一想到家中的情形,心中更是难过。
正说着话,苏家四房伙房那边一阵喧闹,好象很多人的样子。小蝶心中好奇,擦干眼泪,跑出院门去看。
苏木摇了摇头,女人啊,就是八卦,喜欢看热闹。
不片刻,小蝶就气愤愤地回来,沉着脸回屋去鼓捣新砌的灶头,整整一天没有说一句话。
苏木心中奇怪,知道小蝶是受了四房的气,也不好去问。
到了晚上,小蝶将饭做好,服侍他吃完,这才道:“少爷,你一定要考中,替我们大房争口气啊!”
“怎么了?”
问了半天,小蝶才恼怒地说。原来先前四房伙房那边之所以如此热闹,是因为有不少苏家的子弟也要参加明天凌晨的县试,借住在本家老宅,在四房那边搭伙。
小蝶跑过去看热闹,正好碰到那天同她吵架的胖大妇人。
那胖妇人和小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就提着笤帚把小蝶往外赶,说这些都是苏家子弟,明天要考试的,你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跑来做什么,影响了考生的情绪,落了榜,担待得气吗?
小蝶一时不忿,就说,什么呀,不就是场县试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家少爷明天也要参加。大少爷如今病好了,发了慧,有他在,定稳中的。
至于苏家其他人,哼,这些年出来苏瑞声兄弟二人,还又谁上过榜?
这话激怒了苏家的考生,于是,大家都指着小蝶大骂起来。
小蝶如何是众人的对手,被骂得大哭了一场,这才抑郁地回了院子。
苏木大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么多男人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本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次不但要中,还得拿个好名次,正当我苏木是好欺负的?
第十五章 没那么简单
第二日凌晨,本期北直隶的童子试开始。
童子试三年考两次,考生没有资质要求,只要读过几年,又一个庠生做保,就能参加,称之为童生。
县试乃是童子试的第一关,一般都定当年二月五日,不冷不热,早春时节。
过了这一关,接着就是四月的府试和七月的院试,只要过了这两关,就能够获得秀才功名,成为生员。获得免除赋税徭役、见官不跪的政治特权。
考中秀才,就能参加乡试,只要考中,就是举人,具备做官的资格了。
做官固然好,可苏木并不认为自己有这个命。别说举人了,就算是秀才,也未必能中。
这次之所以去参加县试,他也是逼不得以。
所以,内心之中他并没把考试当回事,该吃吃该睡睡,大约将那本范文选看完之后,就上床睡觉。
现代人都习惯晚睡,家上白天时小蝶说家里没多少钱了,就想了半夜该如何赚钱的事情,到大约两三点钟模样才朦胧睡去。
还没等他睡熟,就被小蝶给叫醒了,说是苏家其他考生都起床准备出发了。
“不去了,不去了!”换了具少年人的身体,瞌睡本多,大半夜被人叫醒,苏木痛苦得难以名状。
小蝶知道少爷说的是气话,也不废话,直接拧了热毛巾帮他擦脸,又端来一碗热水灌进去,这才让苏木彻底清醒过来。
喝了水,穿好衣裳出了大门,就看到苏四爷正在对那全苏家子弟训话,无非是你们要好好考,争取考个好的名次出来。我苏家本是书香门第,你们若能够为家族增光,定有奖励云云。
再看那群考生大多十五六岁模样,年纪都不大,其中最小的一个只有八岁,被大人背着。
这群考生白天时刚骂过小蝶,至于苏四老爷已经和大房彻底翻了脸,苏木也懒得同他打招呼,就要朝外面走。
苏四爷看到苏木,一脸的厌恶,喝到:“苏木,你过来做什么,想捣乱吗?”
听苏四老爷说眼前这个青年就是苏木,所有的考生都将头转过来。
却见得眼前这个青年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心中都是一阵嫉妒。
苏木对苏四老爷一拱手,淡淡道:“今天不是县试吗,我也报名了,正要去县衙,四叔你不知道?”
话音刚落,其他苏家子弟都喧哗起来:“我们不同这个呆子走一起,没得丢了咱们读书人的脸。”
苏木微微一笑:“我说过要同你们一道吗,你们走你的,我走我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此抵距离衙门不过两里地,又用得着如此声势?不过是一场县试罢了,又有何难?”
话音刚落,苏四老爷大喝一声:“苏木,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你走了什么门子,估计是送出去那六十亩地才得了县学的担保,有了考试资格。可你就是个傻子,去了也是丢人现眼。若你还知道廉耻,就不要去献丑了。”
苏木摇头,看了众考生一眼:“四叔你也太小看人了,须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次县试,我不但要中,还要拿个好名次,我也有这个自信。也不知道各位将来能够得什么名次,若是排在苏木后面,或者名落孙山,岂不也是个傻子?”
说完,大笑一声,将众人的喝骂声抛在身后。
县试其实并不是太严格,也没有专门的考场,一般都设在县衙的大堂,由知县担任主考。
到了衙门口,外面已经等了好多考生。春天的天亮得迟,只县衙大门口点了两盏灯笼,光影中黑压压一片人头,也看不清面目。
灯笼下是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老年官员,头发胡须都白,估计至少有六十岁,正是本县的县尊赵知县。
不片刻,就有衙役喊:“排队,排队,点名了。”就手中的棍子挥得呼呼响。
苏木这还是第一次参加古代的科举考试,心中好奇,忍不住朝前面挤去,好将整个过程看得清楚。
却不想,刚挤到前头,就看到韶泰那张清水脸。
他是本县县学的教谕,过来替知县打下手。
苏木答应到他那里去读书,可这几天尽顾着考察市场,现在突然见了面,有些不好意思,就将脸藏在灯笼的阴影里。
开始点名了,看到考生们战战兢兢地走到知县面前,倒也是有些意思。
可观察了片刻,苏木却发觉自己同别的考生有些地方不一样,具体什么地方不同,一时间也没琢磨出来。
“清苑城关镇苏木。”
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等衙役喊了好几声,苏木这才知道是叫自己,忙走上前去。
这下,终于被韶泰给认出来了。
韶夫子瞪了苏木一眼,一脸的不高兴。
赵知县看了苏木一眼,道:“你就是那个苏木,诗不错,刚才韶夫子正夸奖你来着,说你要来参加这场考试。我心中还在想能够写出一夜东风人万里,可怜飞絮已纷纷的才子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如今一看,果然一表人才。不错,不错。”
苏木一揖:“晚生苏木,见过县尊。”
态度不卑不亢,淡定从容。
苏家的子弟和苏木本就排在一起,听到知县夸奖,都一脸的惊讶:这苏木不是个傻子吗,怎么看县尊的模样,对他如此欣赏,还有,这句诗好象很不错的样子。
知县点了点头,又对韶泰道:“人如其诗,风度翩翩,韶夫子所言不虚。”古代朝廷取士,讲究的是身言书判。
身是外表,科举本是为国取士,将来中了举人之后可是要做官的。若是外貌太丑,比如五短身材,甚至身有残疾,做了官,百姓不敬,也又损朝廷的脸面。因此,考生若是丑了,就算成绩再好,也要在面试这一关被淘汰下去。
当然,如此长得实在太丑,又想做官,就只能当皇帝了。比如朱元璋就是个地包天,高颧骨,额头突出,奇丑无比,典型的五岳朝天命格。可人家是皇帝,也没人敢因为他的相貌把他给刷下去。
言是谈吐,口吃可不行,三国时邓艾之所以当能大官,那是因为他是贵族;
书是书法、文章、才学;
判是行政能力。
书,等下进了考场看他的卷子就能知道。至于判,童子试也不讲究这些。
看那苏木的气质谈吐,倒是有几分风致,确有我名教中人的风范。
赵知县对苏木很是满意。
却不想那韶泰却突然发起怒来,指着苏木沉声喝道:“此子确实有几分才气,可惜实在有些狂妄,来参加考试竟然不带笔墨砚台。”
苏木一呆,这才骇然发现自己走得匆忙,却是两手空空,连一只笔都没带来。这不是战士上了前线,却没带枪吗?
“哈哈,也有够糊涂的!”其他考生的考生都小声笑起来,苏家子弟更是满脸的幸灾乐祸。
苏木知道这个时候若不沉住气,还真要沦为笑柄了,就一脸的抱歉:“县尊,韶先生,晚生昨夜备考读书到半夜,今日起得充忙,竟然忘了,这就回去拿。”反正也不过是来回四里地,也不远,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赵知县也哈哈大笑起来:“谁人替苏木做的保?”
韶先生:“是我。”
知县:“那你等下就帮苏木寻一套文房四宝过来吧,此事苏木虽然做得荒唐,可读书人嘛,难免的,若今科能中,也是一桩雅事。”
苏木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是一动,看起来这赵知县乃是一个典型的文人,身上免不了带着文人雅士的禀性,比如要弄出些雅事什么的出来,以便在士林中传为美谈。
如果这样,今日自己怕是要中了,只要文章不出大的纰漏。
县试这一关,或者说连带着府试,都不太严格。也不用糊名、誊录、什么的,上级也不会派人过来当监考官。若是考官看卷子顺眼了,当场就能把你给取了。
只有到了院试以后的考场,直接关系到读书人的功名和做官资格时,才会非常的严格。
因此,人情这种东西在县、府两场非常重要。
实际上,明朝的官场上,这两场考试大多是地方官用来送人情,或者说鼓励文教的的手段,只要文章不太差,又是地方上的缙绅之流,要中也容易。
当然,如果考官有意拿你,你就算是才高八斗,一样让你过不了。
果然,接下来的一切印证了苏木的猜想。
等韶泰将文房四宝递给苏木,又领他进了大堂之后,这才黑着一张快要滴出水来的脸,低声恨道:“明天是我县学授课考察庠生的日子,我要开一堂课,你给我过来听听。这场你给我好好考,字迹工整点,注意格式,好歹是我韶泰的学生,你若过不了,我这张脸须不好看。”
说完,哼了一声,再不理睬。
听到这话,苏木一忧一喜。
喜的是,看样子韶先生已经提前给知县打了招呼,让他取了自己。
忧的是,从此就要欠他一个人情,想不去县学旁听都难。
本来,苏木就没打算过参加科举。老夫子又是个严厉之人,去他那里听课,一则耽误时间,再则不是多此一举吗?
“这老父子真是多事,县试根本就没难度啊,没你走门子,我凭真本事一样过。如今却要被你捉去当学生,罢,算我运气不好。”苏木一阵郁闷。
很快就领了卷子,卷子是礼房和县学现印的,共十四页,每页用红线格出十四行,每行十八个空位,以此限定字数。
古代考场也没有座位号考号一说,大家可以随便坐。
苏木就找了最靠前的位置。
今天实在起得太早,反正这张卷子也不用写太多字,还是早点作完回家睡觉去吧。
县试只考一场,作完就可以离场,不像乡试要被人像囚徒一样关在考场里,一关就是六七天。
很快,所有考生都进了场,总数大约五十来人,将一个大堂挤得水泄不通,只录取十人。
淘汰率百分之八十。
这还是文教不太发达的北方,若是在江南那等人文鼎盛之地,也不知道是何光景。
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县试竞争就如此激烈,可见科举并不是一条很好的出路。
管他呢,先把这一场对付过去就成,不就是一道八股文题目,几百字,毛毛雨啦!
等卷子发到手中,苏木才发现就算是对付,也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