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方言之弊
他不静也不成,刚才在外面被龙在如此羞辱,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是心中恼火,直将那龙公子和吴老二恨得入骨。
如果不出意外,也许用不了一个月,自己涉嫌抄袭宋词一事,肯定会在京城好保定的读书人圈子里传播开去。
声名狼籍自然是免不了的,如果不将这个场子找回来,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以后也不用在这世上混了。
当然,前提条件是必须中举,否则,你就算再对人说自己才高八斗,可为什么连个举人也中不了?
苏木也知道这次乡试对自己来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没有人关照,也不知道考题,一切都要靠自己的真本。
如果再不将状态调整到最好,这一场也不用考了。
虽然心中火烧火燎,满满地全是愤怒、郁闷、烦恼、担忧等负面情绪,苏木还是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就那么将双手放在桌板上,将呼吸慢慢调整到平稳悠长。
也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天色更黑,身边墙上的那盏油灯的光晕慢慢地缩成一团。
再看远处兵丁手上的灯笼,光线也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卯时整,也就是后世北京时间黎明四点钟模样。
丁字考棚靠进明远楼,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过道上的情形。这个时候,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过来,为首是鸣锣开道,后有跟班。
中间则是一顶十六人大轿,大轿卸去四周的布幔。
轿子上面坐着一个身穿正六品大红官袍的中年人,正是本科北直隶乡试的主考官杨廷和。
在看榜的时候,苏木也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这人就是正德、嘉靖两朝的内阁首辅,未来大明王朝的CEO,大礼议的风云人物。
心中不觉好奇,定睛看去,却见这人身高臂长,丹凤眼,卧蚕眉,真真是一表人才,心中就赞了一声:看来,在古代如果你不是一个帅哥,别说内阁辅臣一级的官员,就算是一个正四品的知府,也没有任何可能。身言书判,身是第一桩。若太丑,没有官威,百姓不经,也失了朝廷的体面。好在我这具肉身也不算太差,这一点还是很让人满意的。
杨廷和身边是副主考和其他房考官,一个个都绷紧着脸,看起来非常威严。
未来的杨阁老见队伍过了明远楼,手一抬,又将一支令箭从轿子上扔下来。
一个衙役接了过去,大喝一声:“锁,门!”
几个兵贲就掩上了大门,“咔嚓”一声,锁住了贡院,门前摆了鹿柴。杨主考手一挥,跑过四路兵,占住了贡院的四面外墙。
里面传出外帘官向主考大人报到,礼事唱名的声音:
“巡绰官到位!”
“跪!起!”
“受卷官到位!”
“跪!起!”
“弥封官到位!”
“跪!起!”
“誊录官到位!”
“跪!起!”
“对读官到位!”
“跪!起!”
“提调官行礼喽!”
“监试官行礼喽!”
……
一通忙乱,偌大场面。
苏木没想到乡试比起院试来,场面热烈成这样,顿时看入了迷。毕竟是他第一参加正式的国家公务员考试,心中难免好奇,却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可就在这个时候,苏木却发现对面的考生们都同是忙乱地打开考蓝,掏出文房四宝摆在桌板上。又给砚台加上水,飞快地磨起墨来。
就连那个受辱后不住哭泣的考生也不例外。
苏木心中奇怪,这都还没发题目呢,忙什么呀?要答题,也不急于一时啊。
等杨廷和等人进了致公堂,就是三声净鞭响起。然后“开卷”声从至公堂那边一声声如同接力一般传过来。
一个考官随着声音出现在丁字考区,手里拿着一张纸,展开了,凑在灯火下面看了看,然后大声唱道:“各考生且听明白,第一场考试,第一题《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念完之后,他故意停了停,让考生们自己记录。
一口糯软的带着杭嘉湖口音的官话,叫人听起来有些吃力,但却非常好听。
显然,这个考官是江南人氏。
江南文风鼎盛,有明一朝出的进士成千上万。整个朝堂,竟有一大半官员是江浙人氏。因此,江南地区的几种方言简直就是半官话,你不懂几句吴俣软语,根本就混不开。
苏木前世在大学教书的时候,学院里也有不少江浙人,自然听得明白。不过,他却是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卧槽,原来乡试没有题目纸,而是直接念题。难怪刚才其他考生们飞快地磨墨……糟糕,这下糟糕了……
原来,在上一次院试的时候,考生都会实先领到一叠卷子。在每场考试的时候,考官就会将印有题目的纸条分别发下来,让大家依上面的题目将文章作在卷子上。
苏木本以为乡试也是如此,倒没有提前准备。
不过,心中微微一动,苏木就想通其中关节。不同于院试,乡试中举之后是可以直接做官的。正因为如此,朝廷为了防备考生作别,可谓是用尽了心思。若是发考试纸,须防着考官在递给考试的题目纸中夹了答案。
因此,到后来,索性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口述。
因为不熟悉考场规则,这次却被打了个冷不防。
再看看对面,那几个考生都提起笔飞快的记录着,苏木顿时就急了眼。
慌忙从考篮里拿出毛笔,可一看,毛笔早就实现洗得干净,竟无半点墨汁。
现在磨墨,也根本来不及了。
正着急中,那考官又开始念道:“第二题《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
苏木有些傻眼了,一颗心蓬蓬地跳个不停。
他忙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急,别急,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总会有法子的。四书五经我可都是能够倒背入流的,倒背……
看着手里的墨锭,苏木眼睛一亮,也顾不得什么,忙将其放进嘴里,粘了点口水,在墙上写下“故为政,以仁”五个大字。这算是一种变相的缩写吧,反正中间的字句自己都能背下来。
然后,又抬手在墙上写下第一题“有一,恕乎!”
他的考棚位于最外间,一举一动都落到那考官眼里。
见苏木满墙写字,又弄得如此狼狈,自然知道这个考生究竟在做什么,就有衙役忍不住哈一声笑起来,其他几人也是掩嘴偷笑。
这书生实在太搞笑,又弄得斯文扫地,考官心中大怒,大声呵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堂堂名教中人,搞这种怪,成何体统?”
见考官发怒,一个衙役厉喝一声,提起棍子就朝苏木走过来。
苏木吃了一惊,背心的冷汗立即就沁了出来。如果考官不许自己在墙上乱写乱画,这么多道题目,自己又如何记得住。
难道这次考试刚一开始就要结束了吗?
想到这里,苏木心中乱成一团。
正在这个时候,那考官却神色一动,摇了摇手,“慢着。”
衙役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考官道:“罢了,毕竟关系到一个读书人的前程,由他去。”
苏木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中那个考官有些感激起来。
他却不知道,这个考官在呵斥的时候,忍不住朝苏秀才挂在考舍门口的写板上看了一眼,上面正写着“苏木”二字,心中一动,这才放了他一马。
原来,在考场中考生难免上厕所这种事情需要解决,但考场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地方,你总不可能在一片寂静中大喊一声:“报告政府,求茅”,惊扰了秩序不要紧,将其他考生的作文思路打断就不好了。
所以,考生在进场的时候都会领到一个写有自己名字的木板,进考舍的时候就挂在门口。遇到有事需要叫人,就敲敲板子,到时候自然有衙役过来处理。
看着苏木一张花脸,浑身上下透着狼狈,那考官觉得非常有趣,心下决定等下见了其他考官,将这事说说,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有趣的插曲。怎么说这个苏木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弄成这样,倒是一桩趣闻。
他看了看身边的衙役,收起笑容,说道:“严肃点。”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突然大喊一声:“听不明白,考官大人,你的口音小生听不懂。”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衙役飞快地冲到那人面前,破口骂道:“无故扰乱考场,打不死你!”
就将手中棍子朝前一戳,正中那书生的嘴,直捅得满口是血。
见考场的规矩如此之大,众人都是战战兢兢,噤若寒蝉,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考官被那考生这么一打搅,面色铁青地念完所有题目,这才一挥袖子,转身离去。
用这种方法,他很快将剩余的其他题目都记了下来。
这才松了一口气,飞快地磨起墨了,却不想自己刚才不用地将墨锭朝嘴里塞,早就将一张脸弄成了花猫。
这次乡试同以往一样,第一场乃是《四书》文三题、《易》四题、《书》五题、《诗》四道、《春秋》四题、《礼记》四题。
这其中,《四书》文三题是必答题,都需要做。至于后面的《易》四题、《书》五题、《诗》四道、《春秋》四题、《礼记》四题,则每书只选一题即可,并没必要每题都作。
加一起,这第一场就有八篇八股文。
每道题目都必须在三百字以上,可只要是作过八股文的人都知道,一篇文章若想写完,就算你字句再凝炼,也需八百字。
平均下来,一篇大约是千字出头。
七篇文章,加一起七千字,加上构思和草稿,需要在三天之中完成,时间并不太宽裕。
苏木只顾着抄题目,倒没时间去审题。
苏木顾不得同情那个没听明白考试题目的士子,手脚麻利地磨好了墨,费了半天工夫才将题目抄在草稿纸上。
等一切弄妥,天已经朦胧亮开,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揣摩起考题。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无端惹风波
被刚才那个考生这么一闹,那主考官满心得不愉快,虎着一张脸回到至公堂的耳房里,坐在桌前气愤地喘着气。
天还没有亮,屋子中点了十几根蜡烛还是显得有些昏暗。
屋子里收拾得很整齐,除了几张大案之外,还有一只大书架,上面放满了儒家经典,以供考官们随时查阅使用。
至公堂偏殿乃是各房房师审卷的所在,而不是像外人所认为的那样在正殿阅卷。
原来,明朝的科举考试到了乡试这一级,不但规矩比起童子试要严格得多。又因为题量极大,考生众多,单凭区区几个考官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将所有卷子读完。
所以,除了正副主考官最后决定名次之外。阅卷的任务主要由同考官负责,同考官们按照术业专攻分成几个房,每房考官负责审一道题目,比如张大人负责《论语》题,李大人则负责判《尚书》。考生一旦中了,这些同考官就自动成为中式举人的房师。
至于正副主考,则是上榜举子的座师。
等到同考官将卷子审核完毕,然后送统一送到正副主考那里。正副主考官这才觉得手中的卷子是否上榜,该排什么名次。
虽然同考官们都是进士出身的博学鸿儒,可国学博大精深,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在阅卷的时候就不会出错。况且,也有考生在考试时也喜欢故意使用生僻的典故以显示自己学养深厚,让考官在读卷子的时候不敢轻视。
又或者有考生因此学业不精有意乱写混淆视听,想把房师给绕晕,以便过关。
因此,这个书架放在这里,也方便考官在码不实在的时候随手查阅。
不断有考官读完考题进屋休息,有些房师一把年纪了,有些打熬不住,靠在椅子上闭目假寐。而有的房师却是第一遭主持考试,今日又是乡试的头一天,一切都还显得新鲜,就聚在一切说起话儿来。
就有一人见到那考官气呼呼的模样,好奇地问:“权大人,你这是怎么了,究竟是谁惹得你不快?”
那个姓权的考官哼了一声:“今日也是晦气,碰到一个考生咆哮考场,说本考官的口音他听不懂。”
等大家听他将这事说完,都扑哧一声笑起来:“权大人啊权大人,你也做了十来年京官了吧,怎么还没学会说官话?”
权大人大为不快:“这京城官话也是拗口,非得要卷起舌头。我们南方人说官话本就不容易,本官能有什么法子。再说,世上那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按说,考场上面都应该说官话的。可本官记得有一年广东乡试,士子们都喊听不懂官话,让说广府话。好,就用广府话念题吧,客家秀才们又不干了,潮汕秀才则说,无论是广府话还是客家话他们都听不懂,这不公平。于是,每个考官身边还带了三个通译,考官每念一句,他们就跟着喊一句,更学舌的鹦鹉似的。堂堂乡试考场,弄了个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哈哈!”考官们都小声地笑了起来,都道:“看不出来啊,权大人这么严肃的一个人也会说笑话儿。其实这考试的第一场最是无聊,考生都在答卷,咱们也没什么事做,权大人再说几句笑话儿,也好将这时光给打发了。”
权考官见自己说的话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心中有些得意,摸了摸胡须,笑道:“那我就再说一个事,刚才念题的时候,有个考生居然不知道需要自己记录,以为还是跟院试时一样发题目纸。等到回过神来,这才叫了一声‘糟糕还没磨墨呢’,你们猜他是怎么办的?”
“权大人就别吊人胃口了,快讲快讲。”
权考官就将苏木刚才手忙脚乱的情形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这人的模仿能力很强,将苏木那慌急的神态学了个十足。
当他说到苏木将自己弄成一张大花脸的时候,众人早已经笑得趴到桌子上:“这秀才,这秀才还真是……也不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难道他的师长没告诉过他乡试的注意事项吗?”
权考官也大笑起来:“说起这个秀才,我刚才看了他的写板,这一看,倒发现这人却在河北士林中小有名气。”
“快说,快说,此人是谁?”众考官都不停地催问。
“说起这个人的名字,我也是前一阵子在卿差大宗师那里看到的,印象深刻,所以一看到写板上的名字,就留了神。”
听权考官提起大宗师翰林院伴读学士杨廷和,众人都静下来,留了神。
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为相,这是明朝官场的潜规则。尤其是杨廷和这种陪太子读书的伴读学士,那是作为内阁辅臣来培养的。可以说,杨学士将来入阁为相本是水到渠成的事。
作为下属,在后面议论起主官,大家心中都所以一惊。
权考官却没意识到这一点,道:“此人姓苏名木,字子乔,保定清苑人氏。据说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子,一手八股文章写得极好。我以前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可前一阵字在杨主考的案头正好看到一篇八股时文,做得那叫一个好,读了,让人忍不住击节叫好。我当时还以为是杨大人公子所作,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这个苏木所作,就连杨大人当时也在感叹,单就此文而言,即便是去进士科,中个一榜也不是难事。本官听杨大人这么说,心中自然是大惊,可更令人吃惊的时候,这个苏木竟然就在这个考场之中。”
大约是说上了兴头,权考官清了清嗓子,将苏木在院试考场中所抄袭的那篇清人冯桂芬的八股文从头到尾,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
这文刚开始的时候倒不出起,可等到起讲,大家都听得入了迷。
等到一篇文章念问,众人这才同时叫了一声好,然后激动地议论起来:“看来,今科乡试应该能出一篇传诸后世的好文章了,以苏木的才气,又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定然会拿出全身解数。”
“是啊,如果真如此,却是一段佳话。”
“我等做考官的也是面上有光啊,哈哈,能够收这么一个弟子,却是咱们的造化。”
“喂喂,诸位大人啊,这个苏木最后能不能中举都还两说,怎么就想着收弟子的事情了?”
“以苏木的才华能中不了吗?”有人口快,笑道:“再说,他杨大人看中的,即便是中个头名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他这么说,众人同时一呆,然后陷如了长久的静默。
大家都知道刚才这一句话言重了,如果落到有心人耳朵里,岂不要惹出麻烦。即便杨廷和大人秉公判卷,一旦苏木中了,也免不有舞弊才嫌疑,却无端生出风波来。
那人也知道自己失言,张大了嘴巴。
耳房里的气氛顿时显得有些诡异起来。
众同考官却不知道,就在门口,杨廷和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心中也有邪火一阵阵往是拱卫。
特别是在其他考官说自己以前就认识苏木,并有意提携时,更是如此。
在心中已经认定苏木是个奸佞小人,又报名参加本次北直隶乡试以后,杨廷和就留了神,又意把他从这次乡试上刷下去。
在内心中,杨廷和也认定了苏木是个人才,中举应该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
可如果让他平白得了功名,将来又考中个进士,以他的手段,以及在储君那里的所受到的宠信,将来未必不是一个大奸大恶之徒。
无论如何,得阻他一阻。
为了把握住苏木文章中的神韵,杨廷和索性将那篇文章带在身边,时刻揣摩。到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将苏木的行文习惯和写作风格彻底把握住了。只要苏木一写文章,以未来杨阁楼的火眼金睛,也不难将之从几千张卷子中把它给挑出来。
正因为如此,权考官这才在偶然只中看到了这篇文章,也让其他考官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这一时间的杨廷和正值年富力强,仕途正处于上升期。又是有名的道学先生,对于自己的名节看得极重,这种事情断断无法容忍。
听到刚才同僚们的一席话,一咬牙,决定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将苏木从这一科的榜上拿下来,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如果说前阵子他还有些犹豫的话,现在却是下定了决心。
杨廷和这人总的来说是一个性格刚强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大礼议事件中同未来的嘉靖皇帝闹得水火不容,即便做了那么多年内阁首辅,也没有学会妥协。
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苏木是肯定不能中举人的,他也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操控一切。
第一百八十三章 乡试第一日
天一亮,所有的考生都忙碌起来,即便是对面那个一直哭泣的秀才也知道事关紧要,顾不得伤心,将目光落到卷子上。
接着日光和摇曳的灯火,苏木这才开始斟酌起考题来。
首先考虑的自然是《四书》题四道,这可是必答题。
所谓《四书》,就是《论语》、《大学》、《中庸》和《孟子》,这是儒家最最要紧的典籍。古代的读书人一开始依《三字经》、《白家姓》、《千字文》发蒙外,可说一辈子都在这四本书上打转,自然是背得滚瓜烂熟。
自从穿越到明朝,又立志科举之后,苏木也将绝大的精力放在这上面。从在韶泰那里求学开始,苏木也知道自己国学底子薄弱,就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将四本书的每一句都作一篇范文,来一个广种薄收。
经过大约半年的勤学不辍,现在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一看这四道《四书》文,苏木就心中欢喜,这些个题不知道作过多少次。其中第一题除了在韶泰那里写过一次,在前一阵子,他所写的范文还被吴小姐逐字逐句地修改过。到现在,虽然不至于记得一字不差,但大概结构和句子还记的。
现在只需要直接抄上去就是,至于其他两题,虽然隔的时间有些久,却还有印象,只需回忆起大义,所谓丰满一些内容即可。
以苏木看来,如果整场乡试满分一百的话,第一场的八道八股时文占八十分。这三道《四书》题他基本都能做得,也就是说,妥妥的三十分到手。至于剩余五道,即便拿不到满分,三十分应该是可以的。
最后两场,因为都不难,苏木有信心拿个满分。如此,就能得八十分。这个成绩,基本可以稳在前两百名之内。
作为一个现代人,苏木还是习惯用分数来计算考试成绩。
如此一想,他心中也安稳下来。
当下,他也顾不得去看后面五题,趁着自己对前三题还有些印象,提笔飞快地将三篇范文抄在草稿上。
第一篇稍微快一些,等到抄完,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按照明朝时的规矩,各省乡试每年八月初九开场,一共三场,九天考完,八月十七日才开锁放人出去。九日内,考生吃、宿都在各自号间,什么屎盆、尿盆,都得由兵押着考生,到大灰圈去倾倒、洗刷。贡院里的各类考官们,也是九日不离贡院。
至于吃饭问题,得考生自己解决,倒不是考场出不起这两千多考生的伙食费。实在是有些怕,怕考场自己找人做饭送饭,吃完之后又要收碗什么的,光伙夫就需好几十人。人多手杂,其中混进别有用心之人,乘这个机会传个纸条小抄什么的,麻烦就大了。
明朝早年就出过这种事情,洪武皇帝和永乐皇帝又是个铁面无情之人,碰到这种情形,就一个“杀”字,先杀考官,再杀考生,杀到最后,连伙夫衙役也不放过。
正因为明初的高压政策,迫使科举考场的制度完善到让人找不任何漏洞的地步。
考生们都一大早就来到贡院,所有人都是粒米未粘牙,饿得紧了。
于是,就有人升起了炉子,有青烟从考舍里冒出来。
嗅到这阵烟气,所有的人仿佛都得到了信号,同时放下手中笔去鼓捣午饭。
可怜士子们大多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平日在家里都没做过饭,又如何懂得生活。
转眼,满考场都是剧烈的咳嗽声,很多人都被熏得不住抹眼泪,偏偏又不能朝外面跑,只能生生受了。
苏木本打算也去将炉子生起来,忽一阵大风吹来,烟尘就迷了眼,就只得从考蓝里找了一张烙饼,卷了根大葱,咬了,艰难地吞咽下去。
士子们生火的时候,考场中的考官和衙役们如临大敌,纷纷抬了水桶、唧壶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所有大考舍,以免失火。
考场中不禁烟火,秀才们又都是高分低能,毫无生活经验。以前就发生过做饭时烧死人的事情,偏偏考场有规矩,一旦贡院锁门,即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许开。
宣德年间,南京贡院失火,里面的人不敢跑出来,外面的人不敢进去救人,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祝融大神将考生和考官一锅端了。那场大火烧死一百多人,震惊朝野。
烟实在太大,秀才们都承受不了住,咳嗽声中,有不少考生将写板拍得山响,控诉考官们的不作为,却不想,这烟本是自己弄出来的。
衙役们见闹得实在不象话,又冲过去,将棍子朝考成一阵乱捅,这才让大家安静下来。
苏木早就想到事情会有麻烦,吃过烙饼就靠墙角坐着,却没有吃亏。
他方才看得明白,对面那个被抢了干粮的考生早已经饿得眼睛发绿了,只就着冷水一口接一口的喝着,试图将饥火给压下去。
苏木心中就有些替他担心:这才是第一天就断了粮,后面还有八天,也不知道这个秀才能不能挨到那个时候。
据说,人若不吃饭不喝水,最多只能坚持三天。如果有水,估计还能多挺些日子。希望他运气好,身体底子厚,能够渡过这一大劫。
苏木自己还有许多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也顾不得同情对门。
等考场平静下来之后,就开始对付剩余的两道《四书》题,这次他写得慢。先是将两道题的大纲列出来,然后凭借记忆一字一句地写起来,最后又修改了半天,这才满意地放了手。
就这样,乡试的第一天算是过去了。
天已经黑尽,吃过晚饭的考生们还有不少人点了等继续作题。
苏木却早早躺在后面的土炕上蓄养精神。
这三道《四书》题算是过去了,就算再修改,也不可能有质的提升。
他决定明天起个大早,用一上午的时间将这三篇文章誊录在卷子上。下午则考虑接下来的题目。
这炕又短有窄,根本没办法打直身体,只能像猫一样蜷成一团,睡的时间上了,直将一身都睡得疼了。
不过,这第一日发生了太多事,苏木精神也有些委顿,很快进入梦乡。
就这样,本期北直隶乡试第一场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审题与取舍
第二天上午波澜不惊,整个上午苏木都在誊录那三道《四书》题。
在进考场的时候,他已经从考官手头拿到一叠卷子和一叠草稿纸。
草稿纸很普通,也就是普通的毛边纸,只不过上面盖了贡院的大印记,用完之后也不用上交。
至于考卷用纸却非常精良,雪白的大版纸,里面大约是合进去花椒防虫,嗅起来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考卷用上印着暗红色的格子,规定了每页纸的字数,方便考官一眼就能看出考生的作文是否超出或者字数不够。
苏木这三道题目用的字都不太多,也就八百到九百字之间。
在他看来,文章的好坏和字数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再说考生这么多,考官在读卷子的时候,一看到你的字实在太多,心情肯定不会太美丽,甚至还有可能产生厌烦的情绪。
细节决定成败,对于人们微妙心理的把握,苏木还是颇有心得的。
因为是正式誊录卷子,苏木也不敢大意,用标准的馆阁体一个字一个字小心地抄上午,生怕写错一个字,让这份卷子报废。
如此一来,速度就慢了下来,等一切弄妥,已经是午后。
苏木顾不得做饭,又胡乱地啃了一张烙饼,开始对付后面的五道题目。
前三题总的来说苏木还是很满意的,自认为不会出任何问题。
但后面的五道题却是关键,因为每一道题目中都有好几个题目,你只需选其中一道来作。
这一题改如何选,却直接关系到你这场考试的成败。如果你选的题目容易了,固然能作一篇好文章,可正因为容易,估计其他人也同样会作,如此一来,你未必能在千军万滦脱颖而出,展示出自己的风采。
可选的题目太难,固然能够让你在考官那里加不少印象分,但如果写砸了,这场考试你也不用再考了。
这么一看,开头的三道《四书》文有些像跳水比赛的规定动作,而后面五题则是自选动作。如此,选择你的比赛动作,却是一件值得大费心思的事情。
所有,很多考生在作到这里的时候,都会花费半天甚至一天时间好生斟酌之后才开始动笔。
当然,也有人使用笨功夫将所有题目都作一遍,从中挑出作得最满意的五篇誊上去。
正因为如此,这第一场考试是科举考试中最费心思和时间的,很多人等到收卷时,都还没作完。
苏木倒不是没有想过干脆将所有的题目都作一遍。可想了想,他就放弃了这个主意。主要是他作文的习惯是求稳,而且速度也慢得厉害,根本没有这么多时间挥霍。
罢,还是老实选题吧。
他首先看的是《易经》,总共有四道题:《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说而巽孚乃化邦也》、《广大配天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其中《广大配天地》最容易,估计做的人最多,首先放弃。
《说而巽孚乃化邦也》最难,苏木以前却没作过这道题目,即便这几个月采取题海攻势,依旧将这一题漏掉了,所以,也要PASS掉。
《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涉及到政治和理财,牵涉的面广,不适合苏木的发挥,也被放到一边。
那么,剩下题目中《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难度不高不低,以前也作过,有限考虑。
于是,苏木就在这道题目上画了个圈子做个标记。
接着就该审五道《书经》题了,这五道题目都容易,不但苏木以前都有作过,其他考生估计也不例外。所以,就随便选了一道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其难其慎,惟知惟一》。
《诗经》四题是所有考试题目中最简单的,别说是古人,即便是穿越前的苏木也对这书非常熟悉。就选了《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这题。
这句诗可是诗经中的名句,出自《小雅?伐木》这是贵族欢宴亲友的乐歌。诗人认为亲朋经常欢聚,可以增进情感,消除隔阂,使生活过得更美好。写的是鸟从深山里飞出来,落在高大的树木上,吱吱喳喳地叫着,那是在把朋友寻找。
当然,以这句诗做八股文,已经同诗歌艺术没有任何关系。时文自有时文的格式。
这题苏木以前虽然没有写过,但知道诗歌的大意,也知道该如何作文,自然优先选择。
接下来的《春秋》和《礼记》苏木也很快各自选出一题。
选题的选择不外有几个要点:难度不高不低,以前做过的优先考虑。如果没做过,最熟悉的优先考虑。
把题目选好,苏木大约考虑了一下,《四书》文三题自己是没任何问题的。剩余这五题,只要小心作,应该也不会出纰漏,八十分满分不敢说,六十到七十分应该是有把握的。
只要达到及格线以上,后面两场再拿个满分,这次乡试就算是圆满了。
于是,他试着做了一题,发现自己今天的状态非常不错。
当下就一路写了下去,连晚饭也顾不得吃。
连续出了两天大太阳,天气突然热起来,这还真有点后世高考时的意思,一样热得难耐。这个时候,苏木却有些怀念起前几日的秋雨了。
夜已经深了,天上出现了半轮月亮,将明亮的光辉洒在地上,考场之中一片银白。
苏木这才想起还有几日就是十五,考试结束那天正是满月,这个兆头当真不错。
油灯早就没油,被收了上去。
苏木就拍了拍写板,问值勤的考官借灯笼,说是要连夜写。
说来也怪,那个被衙役们称之为权大人的考官再不想第一天考试时那么凶横,反一脸和气地同苏木说了一句话,因为是江浙方言,苏木听得个半明不白,但灯笼还是借到了。
身上的衣裳早就被汗水泡透了,两日没有洗澡,脏得很。脱下来,一拧,却是一滩脏水。
将衣裳用水淘了淘,挂头顶晾着,趁凉快,又写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第一场毕了
苏木早在穿越时就知道八股文写作乃是科举考试的重中之重,一但立志参加考试,每日都要写上三两篇作文,平日里无论行走坐卧,都手捧一卷范文集揣摩切磋。思之想之,无不是破题、承题、破题、起讲。
只在考试前几天才突击了一下论和策问。
对八股文这一个题材,自认为已经研究到了极至。
今日状态一来,竟一口气将那五篇文章通通写毕。
等到一切弄妥,抬头一看,已是第三天的中午,却是一日一夜没有睡觉。
身体也酸了,腿也坐得麻了,可精神上却异常的亢奋。
看到草稿上密密麻麻的字句,通读了一遍,苏木这才大吃了一惊,这五篇文章却流畅得让人一气地看了下去。
等到看完,苏木有些茫然:这是我写的吗,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以前写八股文的时候有个毛病,在写的时候格式和文章大意都知道,也晓得该怎么写。可一提起笔就觉得如有千斤,总觉得UU小说的句子不能妥帖地表达出自己想写的意思。
一篇**百字的文章,写起来磕磕绊绊痛苦得无以复加,不折腾个两三个小时弄不好。
在作这五道题的时候,依苏木的计划,当天晚上写两篇,次日在对付剩余三篇。到交卷的时候,再将写好的文章誊录上去即可。
可这一写就收不住,却是一口气作完了,文笔还异常地流利。
呆呆地看了半天,苏木这才想起大学时上写作课看到过的一句话:所谓写作,不过是对文字的一个熟悉过程。刚开始写的时候,因为笔力、词汇量的关系,通常会有词不达意的毛病。只要写得多了,文笔一过关,自然就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如此看来,自己已经达到了:心中怎么想,UU小说就怎么写,并不能是人产生歧意,彻底通达了。
一念至此,苏木几乎要放声大笑。
他也明白,之所以这样,一是自己长期大量的练习所致;再则是有吴小姐每日帮自己批改作文,让他的文言文写作彻底过关的缘故。
文字一过关,再加上通过现代人科学的学习方法,举手投足,自成文章。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苏木在文笔上的本事总算追上了一个普通秀才的层次。有了这桩本事,将来无论是做官还是在士林混迹,总归是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
否则,你连篇文章都写不通顺,还凭什么自称为读书人?
至于这次乡试,即便中不了,苏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退一万步讲,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以自己现在这种学习态度和状态,还怕什么?
当然,这次考试,就凭现在所作的卷子而言,中举他已经有了七成把握。
考场之中,苏木自然不好手舞足蹈,可面上的笑容却再也遏制不住,只能就那么张大嘴无声地看着天空。
昨夜月色明亮,今日果然是个大晴天,看看高悬在中天的太阳,苏木才发现第一场考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按照乡试的规矩,今日黄昏就要交这一场的卷子。如果实在做不完,考官会格外开恩给他们三支蜡烛照明。如果这三支蜡烛用光,卷子还没做完,那么就对不起了。
这个时候,也没办法再去睡觉。
题目没做完,现在也不是休息的时间。
苏木就胡乱吃了点干粮,提起笔小心地抄起卷子来。
五篇文章,以平均每篇九百字计算,合计四千五百字。即便用电脑打字,也需要将近一个小时。这里是考场,字迹必须工整,急不得。
所以,这四千五百字足足花了他一个下午的时间。
等到夕阳西下交卷的时候,堪堪录完。
苏木将笔一扔,看了看手头整齐得如印刷体一样整洁的卷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一身都好象是散了架,再提不起一丝力气。
两天一夜没睡觉,换铁人来也经不起这种折腾。揉了揉眼睛,天也在旋,地也在转,耳朵里嗡嗡乱响。
交了井后,苏木这才想起这三天自己都没正经吃过热食,都靠干粮维持。
第二场考试的题目要明天才发下来,也就是说,自己至少还有十多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闲着无聊,再说这一场他考得也十分满意,索性就犒赏下自己。
于是,苏木从考篮里掏出小火炉,将木炭点着了,满满地烧了一锅热水,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有将咸肉干和烙饼、米粉、盐、花椒、萝卜、白菜等物胡乱地扔进去一锅烩了。
这样大锅菜自然谈不上厨艺,等到苏木美滋滋地喝完那杯茶,饭菜就熟了。满满盛了一碗,一吃,入口爽滑,回味无穷,将苏木这个口中淡出鸟来的吃货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
嗅到饭菜的香味,对面考舍的那个士子鼻子不停抽动,抬头垂涎欲滴地看了苏木一眼,目光中全是悲哀。
这人已经饿三天了,全靠喝白开水维持,一张脸白得跟死人一样,眼见着就要支撑不住了。
苏木心中也有些担心,看了看自己考篮中的烙饼,忍不住想扔一张过去,想了想还是算了。若是被人发现,事情就麻烦了,还是不当这个烂好人吧!
见苏木摇头叹息,那人眼圈一红,然后就将头埋下去,继续作卷子。
这次乡试的题目实在太多,等到交卷的时候,就丁字考棚来看,也只有区区十来人做完。
衙役们大为不快,只得不耐烦地将一捆蜡烛发了下去。
天一黑,满世界都是点点烛光,整个贡院笼罩在一片昏黄的灯光里。
没有人说话,只时不时传来磨锭在砚台里转动、人手翻动考卷的声音。
苏木倚靠在墙壁上,听到这声响,内心中一片宁静,不知不觉睡死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木被一阵绞痛给惊醒了,内急得厉害。
他忙走到考舍门口,想拍响扳叫衙役带自己去解手。
目光落到先前吃剩的东西上,因为已经是秋天,残汤剩水上凝了一层油水,心中这才明白过来,前两日自己吃得清淡,今天突然大油大水下来,肠胃有些承受不住。
又看了看放在考篮中的烙饼,他心中一动,就抽了几张,偷偷地藏在袖子里,这才拍板子叫衙役过来。
衙役自在前面带路,在经过对面那考生的考舍的时候,苏木趁人不注意,将那几张饼子扔了进去。
那秀才正在作文,猛地抬起头来,双目中全是绿光,也是不知道是感激还是饿的?
不过,这小子总算不是那么迂腐,在看到饼子之后忙用袖子盖了。
考场之中解手是一件麻烦事情,在明朝开国的时候,本来是每个考舍中都会放一只桶让考生自行解决。可乡试都是在大热天,九日下来,早臭得不行。碰到解手勤的,只需三五日就能将这个桶装满,到时候屎尿遍地苍蝇乱飞不要紧,爆发了瘟疫才是真正的要命。
所以,后来考场就会专门设置茅房已供考生不时之需。
一般来说,考场都坐不满,单办会空两间考舍,用来做厕所最好不过。
不过,今年北直隶的考生特别多,却没有空位。
衙役们就在墙边挖了个坑,在里面撒了石灰,让大家在这里解决。
这地方又叫灰圈。
苏木到地头一看,借着衙役手中灯笼的光线,却看到里面满是白色的大尾巴蛆在蠕动,头皮就麻了。
受了这个惊吓,苏木忍不住叫了一声,却无论如何也解不出来,肚子里好象也不痛了。
就这么蹲在那里,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还是磕磕巴巴很不顺畅。
衙役有些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位相公,你还是抓紧些,这么蹲着脚不麻吗,都快天亮了。”
苏木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衙役:“寅时都过了。”
苏木没想到自己这一睡就睡了这么长时间,心中一笑:难怪自己刚才出来的时候感觉神清气爽,这一觉睡得真舒服啊!
抬头看去,考场中的蜡烛次第熄灭,那三支蜡烛也燃到了尽头。
也不知道蜡烛灭掉的考生的卷子作完没有。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远处传来一声如同夜宵的号叫:“我的卷子,我的卷子,我怎么看不见了!”
一个秀才**裸地跑出考舍来,尖着嗓子大哭大笑。
却是捏着嗓子,分明就是女声。
苏木抬头看去,这个光着身体的秀才正是自己对面那位。
听到这声毛骨悚然的尖叫,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鬼来了,鬼来了!”
考场里顿时炸了营,号子里跑出一堆面色惨白的秀才,叫喊着就要朝外面跑。
衙役们大惊,提着棍子冲上去就是一阵乱打,夜色中,就有几个秀才满头是血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苏木被吃了这一惊,立即一泻千里,感觉是如此的酣畅淋漓。
不一会儿,主考官、副主考等人都带着大队人马过来,好不容易才将秀才轰回考舍。
苏木因为一直蹲在灰圈,恰好避开了这一场混乱,否则还真有可能受到牵连,吃上几棍。
不过,在大队人马耀眼的灯笼火把中,他的光着的屁股却非常醒目,斯文扫地了。
当然,如果苏木如果没有中举,这也就是一桩笑谈。如果中了,却是雅事,不让王猛扪虱而谈的风流韵致。
第一百八十六章 终于要解脱了
最后,那考生被人打晕在地,用白布裹了抬走,估计是关进贡院的牢房里,等到考完才会放出去。
等到衙役收拾对面考舍时,很意外地发现了两张饼子,都摇了摇头,表示不明白这秀才既然有吃的,怎么还生生地饿自己两日,最后饿出臆症来。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各人有各人的命运,也没办法感慨。
第二场的考论一篇,题用孝经,判五道。诏、诰、表择作一道。
这个属于机关公文写作范畴,因为只一题,题量比起头一场可谓是天上地下。
苏木只用了一天就将这篇文章的草稿写好,也不急着誊录,只扔到一边,闭目休息。
他心中也是颇不以为燃,只一道题目就要安排三天考试时间。而第一场却要写七篇文章,这个安排根本就不合理嘛!
第二日,他还是没有誊录。为了保险,又重新作了一篇。然后选择最满意的稿子反反复复地修改。
到第三日时,才规规矩矩地抄了上去,早早地将卷子交了上去。
不觉中,他已经在考场里呆了整整六天,第一场还好,第二场的三天却是无比地难熬,只感觉时间过得是如此之慢,简直就要把人给憋疯了。
这个时候,他才体会出后世高考的好处来。只要进考场半个小时,你就能提前交卷。每日考完,还能回家。
回家之后,不管你是继续复习,还是出门疯玩,也随着你。
这古时候的科举,真是没人性啊!
在第三场的前一天晚上,天一黑,天上的月亮就出来了,亮得怕人,满地都是白亮的光影。
苏木刚要做饭,鼻端就嗅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抬头看去,就见到一群衙役抬着无数蒸笼锅盆过来,说是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主考官杨大老爷格外开恩,赏下酒食。
听到这一句话,士子们都小声地骚动起来。
在考场呆了六天,大家都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这回总算是见着热食了。
晚饭是一个果子,一块月饼,红烧猪肉白米细饭。竟然还有热汤,酸菜粉丝白菜。
看到了肉,苦了六天的考生们顷刻之间原地复活能量全满。
吃过饭,看了看桌上那块月饼,又看了看天空中大得出奇的月亮,苏木心中突然有些惆怅,也不知道小蝶在京城过得如何了,她也在抬头看这这轮清辉吗?
还有胡莹。
还有吴小姐,你们节日可快乐?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
时间终于到了最后一场,这场的题量很大,是策五道。
策问没有字数限制,但一篇文章怎么着也得比八股文多一些才象话。若写得太短,岂不显得你肚子里没货。
所以,一般来说,这种文章都在九百到一千二之间,再多,卷子就不够用了。
因为不像是八股文有严格的格式限制,写起来自由度很大,可就如此,所花费在思考上的时辰却比第一场更多。
加上马上就是考试结束,当考官读题目的时候,苏木还有些紧张。
等到抄完题目一看,却舒了一口气:这些题目最适合写那种空洞乏味的官样文章了,我来通州之前,已经和吴小姐就这种文体探讨过无数次。这回这一场,应该是能拿满分了!
这一场的考试的策问题目很简单:第一问易系尊卑书、明良、群臣相遇,盖千载一时也;第二问古之天者多矣,其最才者有三;第三问经术治道相为表里;第四问河之为患久矣;第五问疢之来圣世不免。
都是截去了头尾的半句话,考的是考生对人文历史的熟悉程度。如果你没看过相关的史料记载,光这种藏头去尾的题目,就能让你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好在身体以前的原主人虽然智商不足,却在父亲的监督下将家中的书籍都背了个滚瓜烂熟,这些典故和历史苏木却是知道的。
经过考前几日的突击,他也知道该怎么做这种题目。
苏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忍不住低声道:“终于要解脱了,还有三天,乡试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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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考生们正兴致勃勃地吃着晚饭,在至公堂里,杨廷和和两个副主考,还有监考官也难得地坐在一起吃顿饭,一是庆祝中秋佳节,二是商量马上就要开始的公务。
按照乡试的规矩,第一场考试的七道时文结束之后,所有考生的卷子就要收上去。誊录,弥封之后,交到同考官手里审阅。
同考官分房判卷时在卷子上写下自己的判语,将合格的卷子初步筛选出来,总数大约四百张的样子,然后再交到正副主考官手上。
因为这次北直隶只录取两百名考生,所以,正副主考官在判井时,还要刷下去一半备用。
最后,才排定名次,这叫定元。
因为第一场的七篇八股文在整场考试中所占的比例很大,所以,这个名次基本就算是最后的名次。至于后面两场,只不过算是一个参考。如果不出大的纰漏,过关的考生基本就算是新科举人了。
当然,如果最后两场的考试题目作得不好,依旧要可以刷下去,而是去那两百份备选的卷子中挑一份合用的补上。
公堂中,同考官送过来的卷子已然堆积如山。
在考场中呆了整整六天,两个副主考和监考官都有些疲倦了,倒不是累,而是无聊。
倒是杨廷和依旧一脸的神采熠熠,端着酒杯不住劝酒:“三位同仁,辛苦了这六日,只剩下最后一场了,各同考官、外帘官都已经将第一场的卷子判完,接下来就是我们的事儿。本官打算今日熬个通宵将第一场的名次给定下来,辛苦了!”
三人同时举杯,笑道:“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这个主考还真不好作,反倒是同考官来得有些意思,也不至于在这贡院枯坐六天。”
杨廷和饮完酒,走到考卷前,摸了摸卷子。
卷子早已经被誊录官用朱砂重新抄了一遍,又用封条封住名字,称之为朱卷。
上面只有一个“天一”、“地二”的编号,在没有拆封前,你根本就不知道卷子属于那个秀才,又或者他究竟在坐在哪间考舍。
“开始吧!”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定元
“好,早就等不及了。”另外两个副主考都是一脸的欢喜,当下就将手中的筷子轻轻放下,走到杨廷和身前。
这两个副主考都是进士出身,正经的读书种子。
既然是读书人,难免有读书人的趣味,碰到一篇好文章就如同遇到初恋的女友。只可惜因为身份的关系,这些卷子得先让同考官们过一遍。
在这里熬了六日,二人将案上的书籍都看遍了,正没趣。如今总算是有了活儿可做,顿时满心期待。
几个衙役轻手轻脚,又麻利地将桌和碗筷撤了。
又给四个大人各自换了一杯浓茶,且在香炉里插上一柱檀香。
大堂里顿时清雅幽静起来。
杨廷和:“两位,咱们先把这些卷子分成三份,各自审阅。四百份卷子,你们两人各一百五十,老朽偷个懒,一百份。看完之后再转桌,如何?”
“杨学士这是在便宜我们啊!”
“好,就依杨大人所言。”
两人都笑笑,点了点头,同时伸出手去,也不按秩序,将四百份卷子分成了三叠。
所谓转桌,就是在上一个考官判完卷后,交给下一个人复核,以免得错过了好卷子,或者将不应取的考生取了,最大限度地保证科举考试的公平公正。
得了卷,三个考官同时坐回自己的长案,低头看了起来。看到精彩处,照例低呼一声好。碰到写得不妥帖的地方,则叹息一声:“倒是可惜了。”
一边看,还一边提起蘸了朱砂的笔在上面圈圈点点。
一份卷子,七篇文章,也就是五六千字。一目十行乃是读书人的看家本事,只片刻就看完,然后提笔在上面写下判语,或用或不用,都非常明确。
其实,就算是现代人读四五千字的文章,也不过几分钟的事情,特别是故事性很强的小说。当然,遇到其他题材的文章,速度却要慢写,但十分钟一篇应该是足够了。
问题是,八股文对古人来说本就是如小说一样有趣的事情,特别是对已经饥渴了六天的三个正副主考官来说,更是如此。
如此,一份卷子也就十来分钟就看完判完。
但考卷实在太多,即便速度如此之快,要想将手头的一百多份卷子统统过一遍,也就三四个时辰。
这一路读下去,就是一个通宵,天朦胧地亮开。
大堂上里点着的那十多根蜡烛也不知道换了多少次。
再看这三个考官,依旧神采熠熠,尤其是那杨廷和,更是满面红光,完全看不出熬了个通宵的憔悴。
站在堂外的衙役偷偷咋舌:这三位大老爷的精力未免也旺盛些了吧?
实际上,杨廷和一拿到卷子就留了个心眼,想从这书山文海中将苏木的卷子挑出来,所以,他看得比其他两个考官要慢上半拍,这也是他只看一百份卷子的缘故。
可看了一整夜,好的卷子他不是没碰到过,尤其是写得非常出彩的那种,更是让他感觉可疑。但一推敲其中的字句文理,却发现这不是苏木的风格。
等到这一百份卷子看完,还是没发现有什么文章可疑。
杨廷和想了想,心道;“苏木的卷子大约是在其他两人手里,却没落到老夫这里吧。也罢,等他们先看着,以苏木的才学,定然逃不脱他们的法眼。当然,等下我还是不可松懈了。”
但为了保险,杨廷和还是有意无意地将那种字里行间中流露出丝丝灵动之气的文章给淘汰下去,专一取老成稳妥的学究式卷子。
这也是他作为一个主考大宗师的特权。
每一期乡试的大主考都有各自的口味,又人喜欢优美的词句,有人喜欢厚重老成,取谁不取谁,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想到这里,他就将需要刷下去的五十份卷子挑出来扔到一边备用。
其实,能够过了同考官那一关,送到正副主考这里来的文章,多半是老辣圆润,看起来都非常不错,很不容易挑出缺点。
做为主考,他觉得淘汰任何一张卷子都非常可惜。
可职责在身,录取名额有限,作为一个考官很多时候也只能硬着心肠认同割爱了,这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
看着那五十张刷下去的卷子,杨廷和心中一阵疑惑:就因为我的一念之差,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堂和地域,实在是太残酷了。虽说备选还有被拾遗的可能,但这个机会对所有考生而言,却无比渺茫。
“看完了。”
“终于看完了!”两个考官先后长出了一口气,满面的惬意:“过瘾,真是过瘾,这次总算是大快朵颐。”
两人说完,同时动手,各自将淘汰下来的一百张卷子放到一边,又都笑着说,杨主考说是用一整夜时间排出名次,看现在这种速度,显然是不可能的。
杨廷和道:“无论如何今天之内得弄完,反正接下来的卷子也少了一半,应该很快的。现在先去吃饭,等下再转桌,就不睡了。”
“好,反正也睡不着,索性一鼓作气弄完。”一个考官摸了摸胡须,连连称是。
这个时候,外面各考棚响起了考官们念题的声音,在黎明时分寂静的贡院里显得异常清晰。
乡试最后一场正式开始了,不过,三个主考都不关心。相比起第一场的七道八股文来说,第二第三场的考试,却是无关紧要,也就做个参考而已。
吃饭的时候,杨廷和一边喝着皱,一边有意无意地将话题朝他们刚才所判的卷子上扯,问是否看到过相当出色的卷子。
他不说还好,一问,就有一个考官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道:“杨主考不问还好,这一问,我倒想起一张卷子。这考生真真是厉害,那七篇文章作得花团锦簇,意韵悠长,倒像是一首诗词,下官从来没想到过还有人能把时文作得如此优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杨廷和心中顿时一动,立即就怀疑这个副主考说的就是苏木的卷子。作为一个主考官,这一科的秀才们的履历他以前在礼部都找出来看了一遍。老实说,北直隶这一科的秀才中还真没什么人才,屈指算来,也不区区几人还算有些名气。这其中,苏木的文章应该是最好的一个。
不过,作为一个主考官,他倒不便表露出自己的喜好。
而且,等下转桌,这人的卷子还转不到自己手上。
也只能淡淡一笑,却不答话。
倒是另外一个副主考来了兴趣,不住地出言询问。
那个副主考念了两段考卷里的文章,后来大约是觉得有些疲了,笑道:“道华兄,等下卷子就会到你手上,自己看就是,也不急于一时啊!”
“却是,吃饭,吃饭。”
不过,他刚才念的那几段文字确实作得非常好,还颇有苏木的风格,杨廷和心中咯噔一声,将筷子放下再不受用。
“大主考,事少事烦可不是好事。”那就叫道华的副主考打趣。
杨廷和突然板起了脸不说话。
另外一人道:“杨主考这叫惜福,食不可过饱。”
大主考先放下筷子,作为副手自然不好意思再吃下去,都同时起身,却不知道杨大人心有所思,食不甘味。
所谓转桌,实际上就是复核。前一个考官已经下了判语,后面的人接到手之后,也不过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尚存纰漏。如果有,就挑出来。如果没有,也就这样了。
如此,也少了许多麻烦。
再加上杨廷和就等着看苏木的那份卷子,读起来也新不在焉,也不在这一百张卷子里挑刺。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个叫道华的考官突然将手在案上轻轻一拍:“妙啊,妙啊!”
估计是正好看到那张卷子。
前一个考官得意地问:“道华如何,晚生所言不虚吧?”
“能够入得顾兄眼的卷子自然是好的。”那个叫道华的考官又叫了一声好,道:“难得,难得啊。别的考生作文,状态一来,写出一篇好文章也不是什么难事。这考生难得的是篇篇文章都是字字珠玑,章章都好到极处,当真了得,可见这人是真正的有才。依下官来看,这一科的解元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如果他后面两场的卷子也是如此出色。”
另外一个考官笑道:“正如道华兄所说,这人最难得的是篇篇文章得作得如此出色,保持在同一水准。你觉得他最后两场的卷子会出纰漏吗,想必一样会被同考官荐卷。这一点,道华你也不用担心。”
叫道华的那人道:“不过,这第一场可以先将他定为草元,如果后面的卷子作得不妥,降格就是了。”
所谓草元,就是在第一场考试结束之后初步为推荐上来的卷子定个名次,草元就是暂时的头名。
这主要是因为乡试的第一场是七道八股文考题,分量重,而明朝科举又以时文为尊。而后面两场只不过起个参考作用,考官也不会认真看,只要不出大的问题,就算是过了。
所以,只要第一场被选中,后面基本就没有什么变化了。
只要被点为草元,就算是这一科的头名,这可是莫大荣誉,一举成名不说天下知,至少在整个河北算是个立下名号了。
听到他这么说,另外一个考官咳嗽一声。
叫道华的那个副主考这才猛地醒悟过来,尴尬地闭上嘴,又将头低了下去。
毕竟到最后定案还有最后一从转桌,最后如何还得让杨廷和这个大宗师来定夺。
杨廷却装着没有听到的样子,心中却是冷笑:苏木啊苏木,乡试如此重要,你果然拿出了全部的手段,将每一篇文章做得尽善尽美,这回你不藏拙了吧,只可惜,越是如此,越是显出你人品的卑劣。
他先入为主,越听,心中对苏木的成就越深。
第一百八十八章 终于找到了
虽说最后一场,或者说后面两场的考试成绩也只是一个参考,但苏木内心中却知道自己的八股文在所有考生中只算是中等,甚至偏下。如果不抄袭后世的状元范文,根本就不能同在这上面琢磨了一辈子的秀才们一较长短。
所以,同其他优秀考生早早在第一场就脱颖而出不同,他只能老实作文,希望在后面两场再捞回一些分数,总的来说,就是要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依旧按照以前的规矩,就所有的题目都在草稿上拟了个大纲,然后依大纲写详细的小纲,再然后依这提纲的大意一点一点填上去。
按照他现在的速度,一个时辰也只能对付一篇文章,这还不算誊录的时间。
时间慢慢地流逝,转眼就到了中午,苏木才将第一题的草稿写完。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急着去抄,也不去吃饭,开始写第二题。
时间这种东西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三天时间,应该足够了。
依照苏木的计划,最后一场三天中,第一天将三道题目的草稿写出来,第二天写剩下两题目。最后一天上午修改,下午誊录。
按照这个节奏,和自己上午这个状态,刚刚好。
可等胡乱吃过午饭之后,第二题却做得有些不顺。倒不是因为自己不知道怎么写,或者词不达意。
如同昨天那道题目一样,苏木的状态还是相当的好,文章写起来也流畅之极。
可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好,又怀疑这样的文字不符合考试的样子。
心魔袭来,就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于是,苏木在草稿上一遍又一遍地修改起来,死活也定不了稿子。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傍晚,心中每由来的一阵惶惑。
与此同时,在至公堂中,转桌判菊于到了最后一个环节。
拿到转到自己手中的考井后,杨廷和发现自己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即便已经肯定苏木的卷子就在这最后一百张卷子里,但刚才看卷子的时候,他还是异常小心。
一但遇到那种文采出众的卷子,都留了一个心眼反复读上几遍。只要里面有一丝一毫苏木那篇八股文的影子,就一概不用。
如此,倒也鸡蛋里挑骨头地刷下去了五张卷子。
见大宗师将自己挑出的卷子刷下去这么多,而且都是出色的文章,那个叫道华的副主考有些不高兴了,忍不住出言询问。
但杨廷和却以一句:文笔轻佻,不是君子之风,不能用。
对付过去。
可这是人家大主考的权力,道理上也说得通,只能强自忍耐了。
等拿到最后一叠卷子之后,杨廷和这次看得依旧认真,在又淘汰掉四份过分卖弄文笔的考生之后,终于轮到最后几份卷子,找到了被两个幅主考交口称赞的那人。
无论杨廷和对苏木有什么成见,可还一下子就看了进去。
只觉得他的文章是如此地优美隽永,写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读起来也毫不费力。
说句实在话,八股文因为题材限制,在格式上有严格的要求,一般人作起来难免束手束脚,形式大于内容。用心过度,反陷入枯燥,让人不人猝读。
可此中高手却能够在方寸之间腾挪回旋,别具一种含而不露的文字之美,恰如那戴着镣铐跳舞。
不得不承认这人已经把握住了时文的精髓,虽然未必在文章的大义和气韵上有让人眼睛一亮的地方,但这种文字上的美却非常要命。
这卷子肯定是苏木之作!
一个声音在杨廷和心中不可遏制地冒出来。
既使心中爱极了这篇文章,也决定不顾一切地将其刷下去。可在动手之前,杨廷和还是舍不得就这么结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目光落到了第二题上面,依旧婉约动人。
这下,他读得很慢,良久才读完。
然后第三题,第四题……直到读完。
“这人的文笔真是……”杨廷和如果是个现代人,肯定会用“逆天”二字来形容。
他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士林中风标式的人物。识人千百,往来的都是一时俊彦。抛开学养深度和才华不说,单就在文字上的功夫而言,在年轻一代中,大约也只自己儿子杨慎能够与之相比。
不过,儿子的文字厚重大气,此人却婉约绮丽,各有不同的特色。
“苏木小人,终于将你找到了。”
内心中已经认定这就是苏木的卷子,杨廷和倒对此人多了一份畏惧:能够将自己文章中的一个特点发挥到极至,但就心志而言也是非常可怕的,文如其人啊!
天已经昏暗下去,杨廷和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却看到另个副主考都站在自己身边,用热切的目光看过来,同时问:“如何。”
这转桌竟然用了一日一夜的工夫,但三人都还不觉得累。
看这两个副主考的意思,是有意选这份卷子做草元了。
杨廷和这才惊醒过来,看了看手中的卷子,突然有些犹豫了:“实在是作得太好,淘汰了也怪可惜的。”
但是,当他想起苏木和太子在一起的情形,心中却是一抽。此人工于心计,区区一个小秀才就知道使出手段接近储君,定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若是中了举人,有了做官的资格,将来太子继位之后,定然是要入朝为官的。以他的手段和心性,能不弄出乱子吗?
不过,就这么将他淘汰,也不是君子所为。
但是,科举本是为国举贤,此人不良,即便文章再好,也用不得。
一念至此,杨廷和就坚定起来,拿起那份卷子,轻轻地扔在一边:“备选。”
“什么?”
“怎么可能?”
两人同时叫起来:“杨主考,三思啊!”
三思,别说三思,就算是百思千思,杨廷和也左右斟酌过几天了,此刻的他意志已然后坚定。
只冷冷地说了一句:“备选,这就是本官的意见。”
这个时候,那个叫道华的副主考官顿时就火了,亢声问:“下官且问杨大人,这卷可有什么地方有不妥的地方?”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不客气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杨廷和的坚持
整整一天的时间,苏木才写好了一篇文章,第二题虽然打完草稿,却感觉异常的纠结,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他突然有些颓丧起来:我前世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芸芸众生,普通人一个。到了古代,没有金手指,也是一个常人,又拿什么跟这个时代的精英比?
可是,这考试还是要继续下去啊!
又看了半天稿子,想修改,偏偏又无从下笔。
苏木心中恼了,粗鲁地骂了一声:算球,管他娘的,失败就失败吧!
然后撒气式地啃了一块饼子,躺到床上。
累了一天,立即就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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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至公堂中,那个叫道华的副主考满眼喷火地看着杨廷和,看他的架势,如果杨大人不给个满意的答复,他就不回罢休。
另外一个副主考胆子小,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叫道华的那个考官一挥袖子:“你扯我做什么,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杨大人,我希望你也是如此。”
杨廷和没想到此人如此强项,他乃是翰林侍讲学士,未来的帝师。
将来未必没有入阁的可能,就算是称一声储相也不为过。
虽然他现在的品级不高,可封疆大吏看到他,依旧是客客气气的。
他对这个考官的气节倒有些佩服,知道此人是个君子。
不过,这事涉及到太子,甚至还有可能牵扯上皇帝,自然不好对人明言。
就回答道:“这份卷子的七篇文章,本官已经仔细读过了,格式都对,大义也说得分明。”
那个叫道华的副主考又问:“可是词句上略显粗糙,甚至词不达意?”
杨廷和摸着胡须,淡淡道:“语句优美隽永,很是精妙。”
他虽然面无表情,但回答得却非常坦然。
“好,好,好!”那个叫道华的考官被杨廷和的话气得笑起来,一连说了三声好:“既然大义和格式上没问题,字句也好得极处。这样的卷子即便不能北定为头名,一个举人功名总归是能到手的。怎么杨大人反要将其刷下去,下官心中不明,还请大人解惑。”
“不用了吧。”杨廷和神情更是恬淡,甚至带着不屑的表情。
那个叫道华的声音大起来:“杨大人,同问本期北直隶的主考,下官可有权力过问此事?”
“你没权力。”杨廷和现在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翰林院学士,可成日在天子身边参赞政务,手握机要,已经初具后来身为内阁首辅天下一人的气势,这一句话回答得充满了威严。
说完,就闭上嘴,将身体靠在椅悲上。
抿起嘴角,一张国字脸在灯光摇曳中显得棱角分明,又刚毅坚定。
“你!”那个叫道华的副主考被杨廷和刺激得满面通红,就要发作。
另外一个副主考见势不妙,忙一把拉住他:“道华,道华,杨主考既然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
说完,就低声下气地问杨廷和:“杨主考,是不是有什么理由?”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不喜欢这份卷子罢了。”杨廷和一挥手,“此卷一味在玩弄辞藻文笔,乱花迷眼,不是正道。君子当讷言谨行,文章当以气为先,字句达意即可,此人却有卖弄嫌疑。”
说着话,他就将眼睛眯了起来。
“牵强,牵强!”那个叫道华的副主考冷笑:“照杨大人这么说,文字好反倒是错了?”
杨廷和依旧闭着眼睛:“抡才大典,首重要在德。若是单就文字好坏来取士,当初李白早就应该身居宰相之位了。唐宋时的科举,以诗取士,可文字好的,未必就有治国之才。所以,我大明这才以圣人之言朱子批注八股文章为准,取的就是考生对圣人大义的掌握程度。否则,依你说来,文笔好就应该中,这科举也不用举行了。只需每年办几场诗会,诗写得好就有官做。“
他说得不缓不急,口气中竟带着一丝教训的味道。
那个叫道华的副主考终于爆发出来:“杨廷和,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就看不上这份卷子。如此才华横溢的卷子,就因为你莫须有的理由名落孙山,以至使其十年寒窗毁于一旦,荒谬,荒谬。我定会上奏朝廷,弹劾于你!”
杨廷和慢慢睁开眼睛:“可以,这也是你的职责所在,但这份卷子却不能取,就这样吧!”
“你……”那个叫道华的副主考“你”了半天,一拂袖:“我去写折子,当将今日情形据实上报朝廷。”
他也知道这份弹劾折子多半不会有任何用处,倒不是因为杨廷和身份尊贵,而是人家作为一个主考宗师,若是取一份有问题的卷子,或许别人还有话说。可他要刷一个人下去,却是他的权力,有的是理由,即便是“不合口味”这一条。
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这就是科场的规矩,规矩就是用来遵守的。
大如山。
看到那个叫道华的考官的背影,另外一个副主考有些发蒙,连声喊:“道华,道华,你怎么就走了呢,有话好好说嘛!”
那个叫道华的考官远远地应了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
正副主考闹成这样,其他同考官和衙役、书办们都看得战战兢兢,面色苍白。国朝以来的乡试考场上,正副主考水火不相容这还是头一糟。他们演了这一出,接下来的卷子该怎么判啊?
副考官正要追过去将道华拉回来,他年纪大,人又懦弱,自然就是个和气的人,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杨廷和哼了一声:“由他去。”
“杨主考。”
“我说了,由他去。”杨廷和站起身来:“你我将名次排了吧,早早将草元定下来。一日一夜没睡,早完早好。”
“是……主考。”
很快,在杨廷和的主持下,被初步录取的两百份卷子被筛选出来。
至于草元则落到一份文笔厚重朴素的卷子上。
其实,不但这份草元卷,另外一百九十多张卷子也是同样的风格,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次北直隶乡试的取士风格显得非常保守,又暮气沉沉。
弄完这一切,已经是半夜。
副主考只觉得腿酸脚软,不住地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腰。
再看那杨廷和,依旧是满面精神,正站在长案前,用左手提着袖子,右手UU小说龙飞凤舞,正一一将草拟出来的名单填在一张公文上。
这上面被录取的士子如果不出后面的两场的考卷不出大的问题,应该就是铁定中举人了。
只不过,到现在位置,无论是杨廷和还是副主考都不知道自己录取的究竟是谁,这两百名幸运儿究竟姓甚名谁。
到现在为止,杨廷和记录的也不过是“天一”、“第二”等考卷编号,称之为签号。
按照考场的制度,得将最后两场的卷子审出来,最后定案之后,才在专门的监考、弥封等外帘官在场的情况下启封。然后核对签号,签号考舍好相符,试卷才有效。最后一步,将中式考生的名字最后填到榜文上去。
看到杨廷和如此精干,副主考有意缓和一下刚才已经弄得很紧张的气氛。
笑道:“杨主考今年四十出头了吧?”
杨廷和:“四十有二。”
副主考:“下官岁齿三十有七,可熬了这两天一夜,却觉得一身就如同散了架子。哪比得上杨主考,依旧是满面红光。”
杨廷和:“也没什么,练出来的。”
副主考却是奇怪:“练出来的?”
杨廷和:“在下日常随侍在陛下身边,当今圣上又是天下一等一勤政之人,大臣们递上去的折子,每一件都要亲自过目,司礼监形同虚设。上完早朝就要在御书房批阅,从早晨到半夜,每日安歇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两个时辰。我在陛下身边两年,早已经习惯了。”
副主考一呆:当今天子乃是勤政的尧舜之君自是不假,这杨大人前途一片远大,平日间看起来也是威风八面,却不想公务如此劳累。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这日子想想都觉得可怕。可见,天将降大任于人,必先劳其筋骨,所言非虚也!
第一百九十章 总算是解脱了
苏木心中不安,这一觉睡得不安稳,直到第二日天光大白才起床。
醒来之后,看了看拜在桌上的稿子,心中却没由来地一阵厌烦,死活也不愿意去碰。
呆坐了半天,这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拿起稿子看起来,这一看却挪不开眼睛。只觉得昨天怎么看都不顺眼的稿子读起来却非常不错,真要改也无从下手。
他一呆:这才睡了一夜,昨天死活也看不上眼的东西,今天却是如此顺眼,这又是什么道理?
想了半天,苏木这才突然醒悟过来,昨天自己这一题不是作得不好。之所以弄成那样,主要是没有自信,总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心理压力一大,难免疑神疑鬼。
“苏木啊苏木,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苏木突然笑了起来,摆了摆头:“其实真如你第一场结束是所感觉的那样,你的文章和学问已经登堂入室,火候功夫已到,现在缺的却是自信。”
“这一题却是过了!”
心中一片欢喜。
苏木却不知道自己的心志经过这场完全没有使用作弊手段的考试之后,变得强大起来。
从惶惑到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真实水平,再到自我怀疑,最后坚定信念。这断断的七八日时间,就如同在人生中走了一个来回。
如果没猜错,时间已经到了第三场第二天中午,留给苏木的只剩一天半。
但他却没有着急,恢复自信之后,他提起笔作起剩余的三道题目。
也不急,还是按照自己缓慢的节奏,一题一题地作下去,直到半夜,才将所有的稿子弄完。
这会,他也没有修改,也不觉得还有什么修改的余地。
趁着精神还好,借着灯笼的光,吸了一口大气,端正地将所有的文章都录到正式的卷子上。
等到所有一切弄妥当,已是最后一天。
正是黎明时分,天麻麻亮,所有的考生都还在睡觉,低低的鼾声如海潮一样袭来,夹杂着几声呓语和隐约的磨牙声,夹杂着风声,吹动苏木的裤腿。
秋已经很深了,突然间苏木感觉有些冷。
等到写完最后一个字,苏木突然被这一片宁静惊醒过来,他茫然地抬起头来,突然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古怪情绪,空虚、寂寞、期待、向往……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百般滋味,五味杂陈,却品不出来。
冷,越来越冷。
已经两天一夜没睡觉了,连续九天没有刷牙洗脸。
苏木看了看自己握笔的右手,已经在秋风中干得裂了口子,指甲里也全是黑垢。
眼睛红得怕人,又热又疼,全是眼屎。
前所未有的疲乏感觉不断涌上来,身体也轻飘飘的没有半点重量。
累。
累。
累。
实在太累。
总算写完卷子了,虽然还不够完美,虽然未必能拿高分。可这全是自己第一次为一件事付出这么多努力,这是自己真实水平的提醒。
即便中不了,这付出的一切,必将成为自己人生中最大一笔财富,受用一生。
相比起明朝科举,现代社会的高考又算得了什么,连这样的难关都能坚持下来,还有什么坎迈不过去。
突然间,苏木有些明白,古人之所以在科举上设置如此大的难度,如此低的录取率,能够中举的除了天纵奇才之辈,都是心志坚强,精钢不可夺志的精英。
在这种制度下,在明朝的官僚集团和基础社会组织中,但凡能占一席之地的,谁也不是笨蛋和怂包。
明朝,总归是精英统治的世界啊!
其实,任何一个年代,任何一个国家,不都是如此吗?
眼睛里还在火辣辣地难受,手脚也冷得快要僵了。
苏木张开嘴想笑,却有一丝涎水流了下来。
他突然猛地将手中的笔扔出考舍,将衣服一裹,径直躺在地上,突然大叫一声:“牛,我他妈就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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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炕,只得被一阵喧嚣声给弄醒。
整开眼睛看了看,考舍外面尽是来来去去的衙役和书办。
有一个考官在喊:“第一次放牌的时辰到了,有作完卷子的考生需要出场的拍拍写板,坐在位置上等发签。”
然后,就有几声写板的声音传来。
“哦,有人要交卷了。”到这个时候,苏木脑袋还有晕忽忽的,喃喃地说了一声,就倒了下去。
又过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很短,照样的声音袭来。
这下,苏木一个激灵,终于醒了,“可以交卷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却疼得几乎掉下泪来,原来,双目已经彻底被眼屎给糊住了。
吸了一口越发冷咧的空气,秋天的气息更浓,脑袋像通了电一样清醒过来。
忙走到考舍门口拍了拍写扳,端正地坐在凳子上等着。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书办过来收卷,然后登记签号,发签,说:“可以出去了,跟着我走。”
这个时候,苏木才问:“敢问,现在什么时辰?”
那书办小声地应到:“午后了,你是第二批。”
原来,乡试最后一天出场的时候分三批交卷,午前一批、午后一批、傍晚一批。收卷官每收一卷发一签,签卷相符。考卷糊名,评卷前有抄工用朱笔抄录,最后才交给考官审卷。
至于考生,交完井后就可以离开了。
“哦,原来已经是第二批了。”苏木摸摸下巴,就摸到短短的胡子岔,面庞也显得甚是粗砺。
他心中也有些懊恼,早知道先前一批就应该出场的,这个时候,只怕已经睡进温暖的被窝里,不强似蜷在狭小的考舍中?
苏木摇了摇头,背起考篮,大步朝考场外面走去。
依旧如来时一样,依旧是那样的风景,只不过,来的时候天气还热,等到出场,贡院外面那颗叫不出名字来的大树的数叶已经变成金黄色,却是满眼的秋光。
这场漫长的考试终于结束,总算是解脱了。
大门外面积聚了许多考生,都是第二批出场的秀才们。
实际上,这一批出来的人最多。头一批交卷的要么是了不得的人物,要么是已经放弃了的;第三批的不是写得慢,就是作不出题目的。
所以,午后出场这批人最多。
超过上千人聚在外面的小广场上,交头接耳地讨论考试,对着答案,跟后世高考结束也没有什么两样。
这情形让苏木心中突然有种恍惚之感。
他本打算找个旅馆美美地睡上一觉的,可转念一想,和自己抱着同样心思的人必定不少,通州的房间早被人给包了,现在估计也找不着。若让他回先前住的地方去,心中却是不愿意,那地方实在是龌龊,多看一眼就要脏了眼睛。
算了,还是直接雇船回北京吧。
正想着,就在人群中看到木生和另外几个一道从北京来通州参加考试的保定士子。
一看到熟人,苏木很是高兴,忙走上去问:“木兄,各位兄台,你们也出来了,考得如何?”
众人见到苏木都同时静了静,却不说话,只将目光落到木生身上。
目光中充满了怪异。
木生呵呵一笑,神情显得很是客套:“还成。”
问题是,他和苏木本就是好友,用不着这么客气的,这笑容中也满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苏木却没想到其他,又道:“各位兄台是今天回北京吗,等下聚齐人,咱们一道雇艘船吧!子相呢,怎么没看到人?”
听到苏木提议一道回北京,众人支支吾吾半天,没说成,也没说不。
苏木被众人诡异的表情弄得一头雾水,疑惑地问:“怎么了,究竟回不回京师啊?”
木生:“子乔,我们……我们打算……先回保定等发榜,就不去京城了……”他也不是一个善于拒绝人的,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苏木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想到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北京,人少,船也不好雇,心中略微有些失望:“这样啊,那我只能一个人回去了。子相呢,怎么还没出来?”
据他所知,孙臣的考舍位于卯字考棚区,距离苏木还有些距离,正和木生一起。
木生:“我交卷的时候,他还在作题呢,估计晚上才能出来吧。就不等他了,我等先走。”
苏木有些不满:“子相病体未愈,你们怎么可以丢下他一个人?”
语气中已经带着责问了,木生的脸红了起来。
这个时候,一道来通州的一个考生突然问道:“苏木,你实话实说,那首《长相思》究竟是不是抄袭,我等心中皆有疑惑,你又不说实话。真做了一路,孙臣又要鸹噪,说他相信你,反显得咱们是小人一样。子乔,你就告诉我们吧?”
苏木总算明白过来,忍不住冷笑:“看来你们是不相信我苏木了,枉我等同窗同年一场。你们宁可相信龙在这个外人吗?怎么了,羞于与我苏木为伍,为了躲开我,连子相也不管了?清者自清,苏木也不屑辩解。”
众人都低下头去,木生的脸更红了。
场中的气氛显得很是尴尬。
就在这这个时候,从贡院里走出来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龙公子。
他显然已经看到了刚才一幕,笑得得意。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最后的名单要出来了
看龙在的样子,他这次乡试显然是考得非常不错。
他一边走,一边正在同身边的秀才们讨论着考题。
身边的人也都是一脸的恭维,连连称是,如众星捧月一样把他拥在中心。
看到他出来,不断有考生上前拱手施礼:“哎哟,原来是名动江南的龙明卿。”
“龙公的诗词,我等闻名已久,这次相来定然高登规榜。”
龙在一边说着话,一边微微拱手,神色中满是自得。
等走到苏木身边,他突然停下脚步:“原来是子乔兄,你怎么还没回北京,这次考试得如何。小弟正要包一条官船,不如做一路。”
苏木知道他是故意来找自己的岔,淡淡道:“谢过龙公子,苏木还有等一位同窗了,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啊!”龙公子嘿嘿笑着,“苏公子诗词文章三绝,自那晚相识之后,在下对你可以高山仰止,恨不得能与你抵足而眠,畅谈一番。要不这样,我等等你,等你那个同窗出来,再一道走。”
话音刚落,龙在身边一个秀才就凑趣地插嘴,大声冷笑道:“苏公子诗词文章三绝那是肯定的,不过,都是抄的。若小生手头有宋人孤本,随意抄上几篇,一样能够名震士林,到时候,自然免不得要和龙公子赛赛诗什么的。”
说着话,他装模做样地朝龙在一施礼:“到时候,明卿兄可得让一让小弟,小弟日思夜想,想的就是暴得大名,望龙兄一定成全。”
“成全,怎么不成全,咱们什么交情。”龙公子点头,一脸谦虚,却道:“其实,真若那样,小弟就算不让,也未必能赢得了你。宋人词赋,已然将这一体裁写到极至,后人就算怎么努力,也是无法超越。”
这话一说出口,围观众人都扑哧一声笑起来。
然后,笑声像涟漪一样扩散开始,又连成了一片。
“苏木苏子乔在士林中的名声原来靠的是抄袭啊!”
“这个败类!”
“士林之耻”
……
各种挖苦讽刺之声不绝于耳。
苏木心中虽然恼火,可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与其现在做无庸的争辩,自取其辱,还不是闭口不语,将来再想办法把这个场子找回来就是了。
但木生等人因为和苏木站在一起,无形中被划进了同一行列。都是同时大觉羞愧,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隙,好钻进去。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龙在将双手举过头顶。
毕竟是河北年轻一代的少年名士,龙在这两年名气极大,大家都同时静了下来。
龙字收起笑容,严肃得道貌岸然:“各位也不能这么说苏公子,至少不要在我龙在面前这么说。否则,将来苏公子中了举人,于我同年,大家日后还怎么见面?”
所谓同年,就是同一年在乡试中得了举人功名。如此,这个关系将伴随彼此一生,将来任一一人若有事,其他同期举人都有义务守望相助。
“哈!”这下,笑声更响亮。
“中举人,靠什么,靠抄袭吗,难不成这科乡试的试题在宋版书上也有记载?”
“哈哈,哈哈,龙公子这个笑话有点冷。”
“明卿真是风趣,妙人儿,妙人儿!”
……
在场的一千多考生都同时又笑又叫,侮辱着苏木,发泄出一直压在胸口的考试之中的压力。
这一千多考生都是河北士林的中坚力,把持着北直隶的民间舆论。
可以想象,从这一刻起,苏木名声尽毁,以后也没有脸在在读人人圈子里混下去了。
木生等人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互相看了看,然后大声对苏木道:“苏木,无耻小人,从这一刻起,咱们恩断义绝,以后休要在别人面前提起我等的名字。”
说完话,就如同躲避瘟疫一样,推开人群,一道烟走得看不见人影子。
苏木没想到人情冷暖成这样,当初自己得了院试头名的时候,木生等人见了自己满脸都是恭敬,一口一个“子乔兄”地喊着,如今,自己声败名裂,他们却避之惟恐不及。
世事,真真是让人无奈啊!
苏木摇了摇头,感觉一阵无语。
龙在走到苏木身边,低声笑道:“苏木,感觉如何,这下你可是大大地出名了。你想出名,好,我给你这个机会。此情此景,可否满意?”
苏木冷静下来,反笑问:“龙兄,看来,你对这次乡试是志在必得了。如果我苏木也中了,你是不是也羞于与我同年呢?”
“大胆,你这个败类,凭什么中举?”
几个秀才大声喝骂:“狂妄的东西,你也配与明卿相提并论?”
龙在看苏木一脸的自信,不觉一楞,还没等他说话,苏木已经扬长而去。
倒不是苏木不气恼,他也想得明白,现在在这里徒逞口舌之利也没有任何用处,一切还得等到放榜以后再说。
不出意料之外,去取行李的时候,木生他们已经结帐走人了,说是已经雇了两辆马车,连夜离开。
“他们究竟在怕什么?”苏木很是无奈,“为了躲我,连孙臣也不管了,却不想,这几人竟然是如此品性。”
就让那汉子取了孙臣的行李,又去寻了家客栈,也是苏木的运气,竟找到一间。
等到了黄昏,又去贡院门口等,总算是等到一脸病容出场的孙臣。
孙臣的病还没有好完全,显得有些虚弱。
见了苏木,就问木生他们呢,怎么没看到人。
听苏木说完中午时的情形,孙臣阴着脸低声骂:“小人,一群小人。”
然后,他抬头看着苏木:“子乔,我相信你。”
苏木心中一片温暖:“子相,我也不想说什么,我没看错你这个朋友。这事也不用提了,你考得如何,可有把握?”
孙臣摇头:“怕是不成。”
“子相身子不好,中不了也是没有奈何,下一期再说吧。”
“只能等下一期了,其实,和是否得病也没有关系,我本才疏学浅,中不了也是应该。”
苏木安慰了他几句,就带他回了客栈。
本来,二人第二日就要分别的。苏木自去北京,孙臣则回保定。
不过,大约是最后一场考试的时候受了凉,孙臣又发起烧来。苏木没办法,将安郎中请来,在客栈休息了一日,总算退了烧。
这次苏木不敢大意,雇了车,要亲自送孙臣回去。
孙臣大为感觉,红着眼睛说子乔兄还是早些回北京,你家里人还在等着你的消息了,还得等着看榜呢?
苏木却说:“不急,发榜还早着呢!至于家里,我已经托人带信回去了,子相的身子要紧。”
既然苏木这么说,孙臣也就罢了。
原来,乡试考完,名次排定之后还不算完,还得将凡被录取的举人乡试试卷都要限期送往礼部,从九卿、翰林院、詹事府、六科给事中、监察御史中挑选磨勘官,对举人试攫一进行审查,如发现文体不正、抄袭、朱墨卷不符、所答非所问等情况,革去举人名号;其他有不合规定者,罚停会试一至三科。主考、同考等官也将视情节轻重受到不同处分。
如此一套流程下来,才能发榜。
各省乡试发榜的日子也不一定。
大省在九月十五日以前,中省在九月十日以前、小省在九月五日以前,发榜日期一般选在寅日或辰日,因而又称为虎榜或龙榜,通称龙虎榜。又发榜时正值桂花盛开,因而又称桂榜。
北直隶虽然不是一个单独的行政机构,却非常大,所以照例定在九月十日。
现在是八月十七日,距离乡试榜单出来尚有二十三日,日子还长。现在回一躺保定还来得及,再说,让孙臣一个人回去,一路上苏木也不放心。
苏木在考后第三天就和孙臣一道坐了辆也不知道是骡子还是马拉的小车离开了通州,他却不知道,这次考试的名次已经排出来了。
在贡院中,第二第三场的卷子也被同考官推荐上来了。对了对签号,如果先前挑出的那两百张卷子中这第二三场的题目没被推荐上来,责要降上一等。被推荐上来的,则维持原来名次不变。
此刻,在至公堂中,杨廷和正襟危坐,一脸的严肃。
公堂两边,各房同考官,外帘官,监试官也都绷着脸皮。
大堂里的气氛显得凝重,让人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杨廷和威严地问了一声:“人都到齐了吗?”
却没有人回答,一个个都低着头,偷偷地看着旁边的人。
杨廷和见大家神色诡异,扫视四周,突然发现少了一人,正是那个叫道华的副主考。
估计他正在闹情绪,不肯出席。
杨廷和心中却是冷笑一声:这人是个有骨气的,公正廉明,先前我还颇为佩服。但现在却因为与主官意见不合却要撂挑子,不顾大体,却也不算是什么人物。
他却不知道自己将来要身居内阁首辅,掌握着天下千万官员的荣辱沉浮,这个评价无形之中已经判了那个叫道华的副主考的政治死刑。
“既然,如此,就启封录名吧!”说话中,他的目光就落到被刷下来的那一堆卷子里,最上面那份应该就是苏木的卷子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这个名字出现了
随着杨廷和这一声,所有的所有的考官都同时一震,到今日,这一期乡试算是正式结束了,就差这最后一道程序。
虽然说最后的结果还得上报中央,统一审核之后才算是具有法律上的效力。不过,所有人都知道那不过最后走一个过场而已。
正在弥封官在监试官的监督下启封的时候,杨廷和大约是觉得公堂之中的气氛有些凝重,又或者是有意缓和一下那个叫道华的副主考撂挑子的尴尬,轻轻一笑:“千里万里都经历过来,只剩最后一件,一尺之水,一跃而过,大家随意吧!”
如此,大家这才都松了一口气,又知道杨大人是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快,很配合地笑声一笑,又低低地议论起来。
“这一科解元也不知道花落谁家,钟大人,你先预测一下。”
“这事还真没办法预测,各府近年虽然也涌现出不少青年才俊,可比起成名已久的老名士来说,还差了些火候。依下官来看,也只有龙在龙明卿算得上是一个人物。”
“恩,这人我也听说过,诗词双绝。尤其是曲子词写得极好,在江南名头极盛。据说是继唐伯虎之后的第一圣手,不少青楼女子都以传唱他的作品为荣。”
“想来龙明卿定然能得第一。”
至于龙在这人究竟是谁,诗词好不好,杨廷和却不在意。大家都在议论此人,好象他必定要中一样,其实杨廷和觉得众人还忽略了苏木这人。科举考试考的是道德文章,考的是八股,和诗词却没有什么关系。
在亲耳听过苏木给太子授课,亲眼见过苏木的文章之后,杨大人对苏木的才学还是有非常深刻的印象的,如果凭真本事来考,乡试真不算什么。
不过,这一期他却是中不了的。
当然,这个念头杨廷和也只能藏在心中,也不便说出口。
这个时候,头名解元菊于启封了。
监考官咳嗽一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面上全是兴奋。
倒是那杨廷和满面都是平静,作为一个翰林院学士,他也曾经被中央派遣到地方主持乡试。至于院试,更是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再就练就了云淡风轻的性子。再说,他已经笃定苏木中不了举人,更别说是解元了。
启封官拿起卷子,一楞,好像有些意外:“本期乡试头名,万全怀安卫,徐邦才。”
“咦,怎么不是龙在。”
“这个徐邦才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快七十岁的老秀才了,考了一辈子,连个举人也中不了。而且,万全又多是军户,有名的偏僻贫困之地,文教也甚是落后。”
“我说,他一把年纪了,就算中了举人,将来也不可能做官,还考什么呀?”
“哎,可怜啊,不过,这回老秀才得了第一,也算是足慰平生了,说实在话,下官也替他高兴。”
大家都连连点头,不过,龙在名气实在太大,他没得第一还是让人意外。
“第二名,真定府行堂县,方宝玉。”弥封官又开始念第二名的名字。
依旧没有龙在。
“第三名,河间府……”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毕竟龙在的名字摆在那里,就算前两名没有他,这第三名总是能拿到的。听到河间二字,所有人都来了精神。
弥封官一笑:“第三名,河间府唐有德。”
“啊,龙明卿竟然没有进前三……”
当下,所有人都小声议论起来。
杨廷和却不制止,只要苏木中不了举,至于其他人谁中谁不中,他也不关心。龙在,那是谁?
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生怕自己一时不慎,将苏木给取了。
毕竟,这次北直隶一共有录取两百名举人,卷子实在太多,又封住了名字,在最后定榜之前,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纵身一跃登上龙门。
不想偏远省份,如云贵甘肃,中央只拨下去几十个名额。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很快就念了一百多个中式秀才的名字,但是这其中还是没有龙在的名字。
所有的考官都静了下来,都觉得不可思议。龙在名气如此之大,中不了前三也可以理解,毕竟,考官的口味各有不同,未必就喜欢他的文字。又或者,龙在这次考试发挥不好。
可以他的本事,前三十总是进得去的。
但眼前的情形,不但前三十、前五十,连前一百也没有他,这事就显得古怪了。
杨廷和却偷偷松了一口气:没有苏木,甚好,看样子,这次是真的将他刷下去了。
弥封官继续念着,很快,又念了五十个人的名字。
还是没有龙在。
还是没有苏木。
没苏木的名字,杨廷和身体和精神更是放松。
没有龙在,考官们开始骚动起来。
弥封官手头的卷子还剩下最后的五十份,只薄薄的一叠。
大约是公堂里太吵,他不得不提高了声气,“第一百五十一,大名府黄定……第一百七十二名,大名府滑县兰东明……第一百九十一名……”
众人都是一惊:还剩最后十人了,怎么还没有龙在,这究竟是怎么了?
杨廷和彻底放松下去,微笑着端起了茶杯。他不认为苏木会在这最后十人之中,至于龙在,他倒有些留意了,听说此人是个才子,怎么没中。以他那么大的名气,若是不中,反显得我这个主考不公平,却是不美。
弥封官的声音很是响亮:“第一百九十一名,保定府清苑县苏木。”
“噗!”杨廷和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将头转过来,就连弥缝官也惊讶地闭上了嘴巴。
杨廷和还在不停地咳嗽,一张脸涨得通红。旋即,又是一片铁青。
未来的内阁首辅心中一阵混乱,又带着一丝迷茫:怎么会,怎么会,老夫已经将他的文理和行文方式完全吃透,自认为这苏木不管写什么文章,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怎么……还是漏了网……他的卷子究竟是怎么做的?
想到这里,杨廷和再也坐不住了,猛地冲上前去,抓起苏木那份卷子就看了一眼。心中立即明白过来,这卷子做得非常普通,也不过是老生常谈。可字字句句流畅厚实,圆滑得让人挑不错来。同他院试时中秀才的那篇文章相比,质量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看来,这苏木是故意压低了自己的水准,故意写成这样。
这个苏木有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自己这次有意要将拿下去的?
杨廷和脑袋里像是走马灯一样旋转,很快,他就想明白了。这段日子,他成天拿着苏木的文章揣摩,这事想必是走漏了风声,不知道怎么得就传到苏木耳朵里去了。
这厮就故意换了一种风格,最可怕的是,他压低水准不说,还恰恰挤进最后十人之中。
光这份举重若轻的本事,就让杨廷和倒抽了一口冷气。
杨廷和觉得自己被苏木彻底地耍了,心中有一股怒气喷涌而出,再也按捺不住。
那么,被自己淘汰的那份解元卷究竟是谁的呢?
杨廷和心中一个激灵,也顾不得体统,冲到那份自以为是苏木的卷子那里,“丝”一声撕开了封口。
见主考大人如此急噪,所有人都围了过去,一看到封口处的名字,都同时叫出声来:“是龙在龙明卿的卷子,龙在居然连个举人也没考中!”
“龙明卿竟然被刷下去了,怎么可能?”
……
一阵乱糟糟的叫声中,所有考官的目光同时落到杨廷和身上,眼光中也满是复杂。
要知道,这份卷子可是杨大人力排众议坚决拿下去的,为此,他甚至不惜同副主考翻脸。
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很快,就有人想到龙在身后的那人。
龙在最近两年在南方名头极大,很有可能是唐伯虎的继承人,再过上几年,未必不成为江南五大才子之一。
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龙在可是宁王最得力的幕僚。
杨大人乃是当今天子的身边人,难道说,他之所以要拿下龙在,是朝廷有向藩王动手的意思。
要知道,当今天子性格宽厚,对王爷们都非常放纵。这个宁王也是个青年英才,难道说他已经引起了朝廷的警惕。
一时间,众人浮想联翩,更有人面色阴晴不定:杨大人一时不慎,竟然将朝廷未来的风向泄露出来。这未必不是一个机会,要不要上个折子,论一论藩王之害,请朝廷下旨限制各封国王爷们的权利呢?如果赌对了,未必不是一步登天的良机。
杨廷和趔趄了一步,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步。心中一阵混乱:原本打算让苏木中不了举人,却阴差阳错刷掉了宁王的幕僚。这些却是麻烦了,我本是天子近臣,龙在又是宁王的幕僚。朝中多的是有心人,未必不一叶落而知秋,搞出许多麻烦。
他心中长叹一声:好一个心机深沉的苏子乔,以你的学问,中进士应该不难。将来入了朝,以你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谁又能制得了你?
天意啊!
不管怎么说,苏木这次是中了。
只不过,他本人还不知道,距离发榜还有二十多天。
此刻的苏木正坐在车上。
车轮辘辘,前方的那片枫树林红艳艳一片。
似大火燎原,如此热烈。
秋已深。
(本菊)
第三卷 苏木家的丈人们 第一百九十三章 物是人非(一)
进入农历九月,也就是后世公历的十月中旬,已经进入气候意义上正式的深秋。华北平原黄澄澄一片,位于最北面的京城也不例外,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黄色和红色之中。那些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映衬着青天白云,更是明亮得让人眼花。
“吁!”车把式使劲地拉停马车,回头问道:“小苏相公,可到地头了?”
这一声问打断了苏木的思绪,抬头一看,竟是一呆。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却看不到一丝人影,清净了许多。
要知道,自己以前所的这地原本是一家大车店,从早到晚,来来往往都是贩夫走卒,闹腾得不成。
可今日却怪,门口已经不见了迎来送往的伙计,大门口也扫得干净。
不但如此,两扇大门还刷上了新鲜的黑油漆,亮得可以照到人。
“是,到了。”苏木拍了拍已经作得酸麻地双腿,扔过去一锭银子,背了行李就朝里面走去。
进了院子,里面更是奇怪,栓在院子正中的几头驴子也不见了,地面上整齐地铺着青石板,干净得看不到一丝灰尘。
如不是风中隐约还传来一丝畜生粪便的臭味,苏木还以为自己走进了京城那家大宅门里面了。
里面的伙计还是那些人,可一个个都换了身新衣裳。同往日说话大声武气不同,一个个走起路来都是轻手轻脚,生怕踩死地上蚂蚁似的,见了苏木也不说话,表情很是古怪。
苏木同这些人也没有交集,他们不理睬自己,苏木也懒得废话,就大步朝里间走去。
他这次送孙臣回保定,来回用了十来天,总算在九月初二这天回到京城。
此时,距离相识放榜还有整整半月。
对于考试的最后结果,说句实在话,苏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家水准自家最清楚。放在整个河北,也不过是中游。不过,在考场中经历了那么几天,已经让他彻底放开了心胸。中与不中,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努力,总归有个好的结果。今年中不了,等两年就是了。
倒是家中的女人让他十分挂念,一去二十来天,也不知道小蝶如何了。
这小丫头在知道自己考完之后,直接去了保定,肯定会急的。等下见了面,小姑娘肯定会拉着自己问个不停:考得如何,冷不冷,累不累,吃了没……
想起她唠叨又说上几句话就会发怒的模样,苏木嘴角就浮出一丝笑容。
身边有这么一个小丫头,生活好象也多了许多滋味。
至于这段日子小蝶的生活,苏木倒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反正她身上还有不少金银,已经是妥妥的小康之家。
吴小姐……
苏木突然有些头疼。
想起去参加乡试离开京城那天吴举人来送自己时所说的话,苏木心中怯了:不是她不好,实在是我苏木和吴小姐乃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心中对她只有感激和敬佩,至于男女之情,死活也想不到那上面去。
不过,老站在门口也不是办法,都到这里了,还是要回家的。
再说,苏木还有个过节要找吴老二了结。这个小人,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平白受到龙在的羞辱,这几日都在赶路,也不知道这事是否已经在京城士林中传开。想来,肯定结果肯定不妙。
教训了吴老二之后,接下来就该想想看有什么办法能够将自己的声誉挽回,否则以后也不用在这世界上混下去了。
吸了一口气,苏木大步朝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喊道:“小蝶,吴老先生,苏木回来了。”
“啊,少爷回来了!”
小蝶正好洗了衣裳出来,手中正端着一只木盆,秋天的水凉,她的一双小手已经冻得通红。
看到苏木,一呆,手中的木盆掉在地上。
顾不得去拾,猛地冲到苏木面前,伸出手不住地摸着苏木的胳膊,“少爷,你总算是回来了。我听人带信说你送孙相公回保定了,估摸这你这几日也该回来。少爷,考得如何了,少爷,这一路上累不累,少爷,天气凉了,你穿得如此单薄,冷不冷……”
声音里带着哽咽,就如同打机关枪一样问个不停。
果然是这些问题,苏木预料到这点,但还是招架不住,笑了笑:“你问这么多问题,我一时间也没办法回答。倒是你的手冷得厉害,冰着我了。”
小蝶忙缩回手,不住地搓着。
苏木:“小蝶,最近可好,其他人……还好吧……”说着话,眼睛就下意识地落到吴小姐的房门上。
小蝶突然一笑,低声道:“少爷原来惦记着吴姐姐啊,那事我已经知道了,恭喜恭喜,少爷你是怎么打算的?”
“什么知道了,打算什么?”
小蝶还在不住搓手,却已经眉开眼笑了。
声音越发地神秘,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少爷你就别瞒我了,那是老举人去城门口送你,吴小姐也去了。老举人同你说的话,吴小姐也同我讲了,说是以后要同我做好姐妹……”
大约是发现自己说矢口了,一个丫鬟怎么可能跟未来的正妻做姐妹,除非是妾室。
小蝶一张小脸红到耳根。
苏木却低声叹道:“这事,苏木不敢想,还谈不到那方面。”
小蝶脸色正常了些,哼了一声,低喝:“少爷,你就别想那胡莹了,她配不上你。”
苏木烦恼地摆头:“不谈这事。”
小蝶嗅到一丝可疑的味道,面容严肃起来:“少爷这次回保定见着胡莹那野丫头了?”
苏木:“没见着。”
小蝶:“少爷你骗人。”
“真没见着,我的小管家。”苏木恼怒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低声道:“胡顺自从调到京城之后,他的家眷都来北京了,这次是真的不见到胡小姐。”
“没见着就好,不对……”小蝶:“她来京城不是更麻烦,少爷你以后可不许去见她。”
苏木无奈地一摊手,他也是实在拿小蝶没办法了:“说点其他的吧,咱们进屋。坐了这么久的车,我现在是又累有渴。”
“不,就在这里说,还有人想听呢!”小蝶神秘一笑,朝吴小姐的屋子看了一眼,然后故意大声地问:“少爷,说说这次你回保定的事情,还有考试的事情吧!”
看她的样子,是要让苏木在这小天井里说话,也方便叫吴小姐听到。
第一百九十四章 物是人非(二)
苏木心中奇怪,问:“大家这么熟,吴小姐若想说话,就出来吧……你干什么?”
胳膊上突然吃了小蝶一击,好疼。
小蝶压低声音埋怨道:“少爷你好不晓事,人家吴姐姐现在可是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怎么好出来同你见面。传出去,不是怀了她名节吗。要想见面,以后有的是机会。”
“无聊……?”
小蝶:“少爷,快说快说,我都等不及了,考得如何?”
苏木摸摸了下巴,叹息一声:“说句实在话,我还真没有把握。乡试可不比童子试,题目难且不说,关键是实在太多,我写文章的速度又慢,能够在九天之中作完所有卷子已属不易,至于质量嘛,也是马虎。”
“那么,少爷能中吗?”小蝶紧张起来,捏着一双小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没有十成把握。”
“那么,九成有吗?”
苏木摇头。
“七成……还是六成……”小蝶的声音颤抖起来。
苏木点点头:“也只有六成把握,要想中举真得很难。”他也是实话实说,其实,这次考试他应该有八成把握。可考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你也无法预测在什么环节就出问题了。为了不将话说满,他只能这么回答。
“六成,只有六成。”小蝶的嘴唇有些白:“少爷,那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小蝶:“吴老爷不是说,你必须中举人才谈得上其他的话吗?”
“啊!”吴小姐屋中传来一声低呼,有东西失手掉在地上,显然,她一直在偷听。
苏木也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北屋也传来一声冷哼,然后是吴举人的低骂:“不争气的东西。”也不知道是骂苏木还是骂自己女儿。
小蝶本就是火暴性格,立即就要发作。
苏木忙拉着她:“罢了,我饿了,弄点吃的东西吧?”
“好的,少爷你也累坏了,回屋歇息吧。”小蝶一脸的忧虑,叹了一口气之后马上恢复正常,忙去给苏木弄饭。
“吃了十多点路边馆子,还是小蝶你的饭菜可口,可想死我了。”苏木大口地吃着饭菜,连声赞叹。
小蝶听到这话,欢喜得眉开眼笑:“这次回保定,难道就没正经吃过东西,少爷不是喜欢驴肉火烧,酱驴肉吗,难道都没吃?”
苏木叹息一声:“我就没进城。”
“怎么会?”小蝶吃了一惊。
苏木只苦笑起来,却不回答。
他这次送孙臣回保定,还真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啊!
孙臣的病已经大好,这次回家,本以为木生他们也在。
他已经在路上听苏木解释过《长相思》一词的事情,知道这是一场误会,本打算将木生他们请过来,也好解释解释。
却不想,这几个家伙先前对苏木说要回保定,可在知道苏木也要回来时,却转道北上去了北京。
看他们的意思,是生怕和苏木作了一路。
这事让苏木非常地恼怒,与此同时,自己抄袭宋词招摇撞骗的谣言也在保定传开了,在家乡人的眼睛里,他苏木已经彻底沦落成一个骗子。
苏木现在是有口莫辩,在孙臣家住了一天,就起程回北京,连保定城也没进。
在路上,他也听人说胡顺已经派人回来,将整个家都搬去了京城。
这事苏木也不方便同小蝶讲,支吾了几声,就将话题扯到另外一边:“小蝶,这里的客栈没开了还什么怎么的,整个变了样子,干净了许多?”
听他问题,小蝶这才“啊”一声:“少爷不问,我忘记说了。这家客栈原主人的少爷回京城来了,也住在这里。他本是个秀才,听说也参加了这次乡试,这次是要住在家里,等着放榜。毕竟是读书相公,爱清净,再说他家本有钱,就将客栈关了。”
苏木越听越觉得不好:“这人姓甚名谁?”
小蝶:“这位相公大约二十出头,生得也是儒雅,他父亲是吴老爷乡试时的同年,据说在贵州做知府。对了,他叫龙在。”
“龙在。”苏木脸色变了,这才真是冤家路窄啊!
“怎么,少爷认识龙公子?”
“见过一面,对了,他现在还在吗?”
“不在,这些日子,龙公子早出晚归的,也见不上几次面?”小蝶回答说。
苏木:“吴老二呢?”
“别提他。”一说起这个泼皮小蝶就来气:“这人简直就是下贱,整天跟在龙公子身边,跟奴仆一样。他好歹也是举人老爷家的公子,怎么能够这么不顾体面。还不是想在龙公子那里帮闲,混点钱财。”
“对了,等放了榜,咱们就另外找个地方。这几日,我先出去寻个住处。”苏木想了想,这地方虽然是自己从吴老二那里转租来的,可毕竟是龙在家的产业,老呆在这里也不是回事。再说,他现在和龙在的仇恨结大,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在没想到确实可行的报复手段之前,不宜和他过早发生冲突。
按照苏木的意思,现在能够搬走最好不过。但他在报名参加乡试的时候留的家庭住址是这个地方,若现在搬走,倒时候送喜报的人可找不着自己。
八成把握,应该是能够中的吧?
小蝶却没听出苏木话中的意思,恩了一声:“就是钱还不太够,少爷又不动用胡顺的钱。”
“这个不用管,先对付过去。反正胡顺又躲着我,就算想还钱,也找不到人。”说起这事,苏木突然想起一事:“今天是九月二号,大个子不会又送薪水过来了吧,还像上月那样丢了钱就走?”
“这个倒是没有?”小蝶一呆:“还真没来。我昨天就想起过这事,还真怕大个子来这么一出。可说来也怪,今天都过去了,他还没消息,害我白担心了两日。”
苏木也觉得奇怪,这个胡顺可是说得出做得出的混不吝人物,一旦被他粘上了,你就挣脱不了。
这都二号了,胡进学还没过来,难道胡家出了什么事。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丑闻
既然出门这么多天,现在刚回家。苏木以前又受过吴小姐的恩惠,道理上照例应该去拜会拜会,即便两家人同处一座屋檐下。
吃过饭,苏木就走到小天井里面,犹豫了一下,就来到北屋门口,一揖到地,朗声道:“后学晚辈苏木拜见吴老先生。”
自己和吴小姐之间的关系不尴不尬,说不清到不明白,还是不要接触的好。
“苏木,听说你考试得不好?”半天,里面才传来老举人的声音。
苏木也是实话实说:“回老先生的话,晚辈也没有把握,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乡试,很多情况也是第一次碰到。”
话不能说太满,若一回京就到处嚷嚷,说自己必中举人,将来真出个意外,这脸也没地方搁了。
“你……”屋里的声气高了起来,隐约传来磨牙的声音。又停了片刻,老举人才叹息一声,声音里满是丧气:“老朽已经几年不见外人,你我见了面也没什么可说的,回去吧!”
看来,吴举人是相当的失望。
苏木闹了个没趣,只得摇了摇头,不再纠缠,自回屋安歇去了。
他却不知道,在西屋窗户的缝隙里露出一只明亮的眼睛,那里面却沁着泪光。
……
北直隶的乡试至此算是彻底结束了,只等朝廷审核之后就要放榜。
河北诸府虽然在政区别上被划得乱七八糟,可因为是中央直辖,在天下的行省中排名第一。而北京城作为明朝首都已逾百年,城市不断膨胀,吸纳了大量人口,可以说城中百姓九成以上是河北人。任何一户人家,在河北都有亲戚。
再加上大量河北士子得地利之便利长期寓居京城,或备考,或奔走于公卿门下讨生活。所以,京城的士林中绝大部分也是由河北人组成。
也因为如此,每期北直隶乡试都会引起京城读书界的极其大关注。其间任有一事,只需几日就能传遍整个京城。
就在这一年秋天北直隶乡试结束之后,京城士林中流传着一桩丑闻。
所谓知识界的丑闻,在后世的现代人看来,不外是老师把女学生睡了;或者学历造假;又或者知识分子利用手中的权利四处捞钱什么的。
不过这里是古代,古代的读书人别说谁女学生,就算是玩耍相公,别人也不会觉得惊奇,反会赞一声:此公雅量高致,风流潇洒。
至于学历造假,这个不用担心,明朝的学历可是要经过科举一场场考出来,可没有野鸡大学一说。
而读书又是一桩花钱的事情,读书人都家底殷实,且君子又通财之谊,只要得了功名,可保衣食无忧。
这次的事情涉及到抄袭,有人弄了一本宋朝孤本,将里面的一首词据为己有四处炫耀,试图以此获取名声。
文人士子之间诗词唱和本是常事,又因为有唐诗宋词专美在前,明诗又逐渐式微。再加上当今的读书人又专一在八股时文上用功,很多在的诗词作得实在不怎么样。
真若论起其中高手,除了已经逐渐退出诗坛的前七子和唐伯虎之外,年轻一代中也只剩下四川的杨慎和河间的龙在。
杨慎常年呆在巴蜀同京城文人也没有什么交集,不过,他的风头已经逐渐将前七子给盖子住了,隐约有执诗坛牛耳的趋势。如果不出意外,此人将是大明诗坛未来的宗师。
可就在这个时候,河间府却出了一个龙在龙明卿,此人擅长曲子词。这几年在江南的时候,名震一时,已经有人提议将他名列江南四大才子之中,接替已经逐渐隐居的唐寅。
一说起龙在,京城中人与有荣焉。
可就在这个时候,竟然有人在与龙在赛诗的时候剽窃宋词,试图通过击败龙明卿来个一举成名天下知。
结果,还是逃不脱龙在的火眼金睛,被揭发了。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京城士林顿时一片哗然,都在笑:这人还真是不自量力,投机取巧到龙明卿头上了,却不想想人家龙在是什么人物,那可是天下一等一的才子。若你同一般人诗词唱和,剽窃一首古人之作倒也罢了,大家也不当真。可你寻到龙在头上,那就是自取其辱。你不是想出名吗,好,这次就遂你的愿。当然,这是臭名。
当然,这个人的名字也在这几日传遍四九城的每个有读书人的角落。
此人姓苏名木,字子乔。保定府清苑县人氏,父亲原本是个举人,已经去世多年。这个苏木从小就有些呆,心窍不开,糊涂得紧,活生生一个废物。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想着去参加科举,大约是知县念在他也是读书子弟,身世可怜,就放他过了县试那一关。
可这呆子居然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就想着要考个功名出来,好光宗耀祖,便四下拜访名师。也是他运气好,竟然拜在韶泰门下,韶先生是出了名的打题高手,竟一口气猜中了府试、院试两场的题目,要苏呆子事先背下来。
这一靠,居然又中了,还连夺三场第一,拿了秀才功名。
这年头,天下间的读书人没有百万也是十万,多少学子十年寒窗,耗尽钱财,为的就是得功名,做高官。可科举场的高淘汰率又是如此的残酷,一个大省,每两年也不过出几百秀才,每三年也不过百余举人。也就是说,九成九以上的读书人注定一辈子功名无望。
却不想,苏木这个脑袋不灵光的痴呆竟然一次性就夺了个小三元。、
每每想到这里,怎不叫那写不得志的书生们羡慕嫉妒恨?
“这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睛,书读得好不如有个好老师。有个好老师,不如运气好!”
几乎所有不得意的人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中都同时一痛,然后就是遏制不住的怒火。
“这样的人也配做书生,这样的人也配与我等天之骄子同列。更何况,此人人品实在卑劣,连抄袭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