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三章 翻脸
“苏木苏编纂,你也是随侍在陛下驾前多年的老人,应该知道国家的制度和宫里的规矩,想来不应该忘记这一点的。也不知道你又该如何解释,别对本殿说你忘记将医案还回太医院。”
太康公主这个咄咄逼人的问题还真不好回答,苏木心中一紧,背心顿时出了一层毛毛汗。
他故做镇定地回答道:“多大点事啊,此事陛下也是知道的,殿下若要想知道,尽管去问陛下好了。”
正德皇帝就是个中二青年,如果真追查起这事,苏木有的是一百种法子敷衍过去。再说,他人又不在京城,就算有麻烦,也是太医院的。
太医院里面都是人精,苏木就不相信经过正德医案的人看不出皇帝身上的隐患。只不过,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不肯明说而已。况且,正德皇帝的医案乃是多年以前的事情。就苏木所知道,皇帝已经有近六七年没吃过药。估计上一次给皇帝开方子的太医是谁,也没人想得起来。
“问皇帝哥哥,也是一个法子。”太康淡淡道:“不过,这人身上有疾患,在没有发作之前,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苏木,本殿就想问一句,皇帝哥哥身上究竟有什么病,医案上又是怎么说的,医案又在什么地方?”
苏木呵呵一笑:“陛下龙精虎猛,像是有病的人吗,殿下这么说,难不成还盼着万岁龙体欠安,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
一顶大帽子扣了过去,太康公主柳眉一竖,有些恼了。冷笑道:“苏编纂,少在本殿面前说这些,医案拿来。你不说实话,本殿自找郎中看去。”
现在的太康和从前在沧州的时候盼若两人。
在以前,苏木原本以为自己和太康是生意上的伙伴,两人也算是相交甚得。但今天她却拿出一副声位这的架势,就好象苏木只是她的家人一样。
苏木也恼了,道:“殿下你想太多了,也就是一些治头疼脑热的方子,没什么看头。下官查阅之后,就随手放在陛下那里,至于现在在什么人手头,殿下自己去查。本官急着出京,可没有工夫在这里耽搁。告辞!”
说着,就大步朝舱门口走去。
正在这个时候,大船以肉眼能够见到的速度往下一坠,一具庞大的身体堵住门口。然后是一张女汉子,微带胡须的脸。
却是太康殿下的另外一个贴身女官,二饼:“大胆苏木,殿试没有发话,想这么离开吗?”
如果是一饼,苏木或许还有法子冲出船舱,换成二饼,却有麻烦。
心中就急了,面色一沉,喝道:“二饼,你什么身份,竟敢阻朝廷命官的道,还有国法吗?”
这一喝,声色俱厉,二饼微微一楞,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她也没想到苏木也有这么威严的一面,又想起苏木如今的身份,和在朝野中的威望,心中却是有些怯了。
苏木见镇住二饼,心中得意,正要借这个机会出舱。
只要冲出去,大庭广众之下,太康公主也不可能不顾体面将自己强留。否则传将出去,光言官进谏的折子,就足以将正德皇帝淹没了。
“咯咯咯咯”一阵讥讽的冷笑声传来:“苏木,陛下大婚这么长时间。连你的两个妻子都怀有生孕,皇后和妃子们却一点动静也无。别当我是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这句话石破天惊,苏木身子一颤,停了下来,冷汗如泉水一样涌出来。
一滴汗水从发际流出,流到鼻子上,然后落到甲板上。
“咯咯,苏编纂好象很热的样子。”太康继续娇笑着。
一阵香风袭来,一张绣着梅花的手帕就递了过来。
苏木气恼地将太康的手推开:“殿下所说的话,下官听不明白。”
“苏木,大家都是聪明人。再说,你我之间关系特殊,别的且不论,光一个发展银行,咱们可都生意上最可相信的伙伴,难道有的话你我还不能明说吗?”
“再说,在我大明朝做生意赚钱,又做得这么大,必然同朝廷同皇家有密切的关系。有的事情,你不关心,本殿则必须关心。如果不掌握权力,你越有钱,越像是一头养肥了的猪,只要是人,都想宰你一刀。往明白里说,如今本殿乃是皇帝哥哥的御妹,上头有又母后照应,别人见了本殿,也只有规规矩矩的份儿。”
“可这世界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花儿开得虽然鲜艳,却不能红上百日,说不准,你哪一天就踏虚了脚。真到了那天,你苏木是文官,有的是的座师同门和门生照应,本殿却孤苦无依,好可怜啊!”
好长一段话,苏木没想到半年不见,这个小女孩已经成熟成这样。
不觉中,拦在舱门口的二饼已经悄悄退了下去。
舱里显得异常安静。
“苏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本殿今日就想问你一句实话,你查陛下的身子和以前的医案,可是万岁的龙体有隐患。难道……万岁爷不能生育?”
“什么?”苏木也没想到太康看出这一点来,猛地转过头来。
“看来,八成是的。”太康哼了一声:“先帝这一枝就本殿和万岁两个子嗣,宫里的情形,本殿也清楚得很。万岁身子健壮,又青春年少,每日必御一女。一个妃子不能怀下龙种也就罢了,怎么人人如此?还是那句话,世界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先帝驾崩的时候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万岁将来若有个好歹,必须有旁支亲王入大内,到时候,岂能容得下本殿和太后孤儿寡母。苏木,你就照实说了吧?”
其实,正德不能生育一事,苏木也不过是听冲虚说的,根本就没有实证。况且,这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又涉及到国统,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张开嘴巴乱说。
一刹那,苏木就拿定了主意,冷着脸喝道:“殿下这话说得好声荒唐,妄议大统,大逆不道。今日权当殿下没说过这些话,下官也没听过。”
一挥袖子,大步朝外面走去。
背后传来太康冷酷的声音:“苏木,好大胆子,嘴巴够紧的。好,好得很,发展银行那边的红利,你也别想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殿不会自己去查吗?”
“随便,宽恕不奉陪!”
苏木铁青着脸,事情发展到现在,两人之间已经翻脸了。
第六百七十四章 起行
回到自己船上,苏木连声喝令快开船。
看苏大人脸色难看,兵丁们也不敢废话,将船行得飞快。
站在船舷后面,看着滚滚的运河水,苏木心中一阵烦闷,心中叹息一声:这个太康怎么变成这样了,变得那么可怕,那么陌生。
想当初在沧州的时候,她不过是一个典型的女文青,爱慕虚荣。为了区区一点文坛上的名声,为了士子们崇拜的目光,甚至作出剽窃的事情来。
她当时那么干,或许叫人无法容忍,如今回头一想,其实还是很可爱的。
毕竟,那时的她看起来还是一个正常的小女孩子。
可自从和她一道弄了那个发展银行,发行盐票。到现在,发展银行的钱票已经通行于北方无省。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有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一样落进三大股东的腰包。
太康公主在这场资本的盛宴中彻底迷失了,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确实,正如她刚才所说,发展银行之所以能够有今天这般气象,归根结底,还不是有强大的皇家背景,做起事来自然无往不利。
但现在不过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而古代中国在整个世界史上又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官本位制度。
也就是说,无论你做什么,都必须受到官家的制约和监视。
否则,就算你富可敌国,在朝官府没有强大的背景,一道命令下来,一个小小的衙役就能将那五花大绑捆了。
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苏木忙着考取功名,发展银行的事情已经很久没过问了。实际上,整个银行现在都由太康实际主持。
一个女孩子,手中掌握了强大的政治资源,掌握了几百上千万两白银的流水,就算再笨,也知道要想保住自己的果实,必须将手伸进大明朝的政治里面去。
又回想起当处从沧州回北京时,太康公主可苏木所说过的那席话。
苏木突然明白:这个女孩子是尝到权力的滋味了。
而这权力的滋味又是如此甘甜,一旦到手,却又怎么舍得放弃。
再说,她前头又有个慈圣张太后垂帘听政的先例,又这么一个厉害的老师没,身上的政治智慧彻底苏醒过来了。
没错,她的忧虑非常有道理。
据苏木所知道,在真实的历史上。正德皇帝去世之后,嘉靖继承皇位。
这可是个不好对付的君主,对于正德的母亲张太后非常刻薄。
张太后在皇宫里的日子,比一个普通的宫女还不如。
后来张太后的弟弟寿宁侯张鹤龄犯了事,嘉靖皇帝不顾张太后的苦苦哀求,直接判了张侯一个斩立绝。
堂堂太后,竟然连自己弟弟的性命也保不住,苏木记起这段记载,想起张太后垂帘那一年的干练和意气风发,心中感觉到一阵悲哀。
历来,皇宫就是世界上最最残酷,最最没有人性的地方。
置身其中,除非你贵为天子,君临天下。否则就得不断同人争,不断迎接别人的挑战。紫禁城也就那么大一点,却挤进去好几千人,偏偏又掌握着整个天下的权柄。见多了风光无限,如何不叫人眼热。
太康公主从小生活在其中,目濡耳染,对于政治斗争和人性的丑恶,比起同龄人不知道要清楚多少。只不过,以前她贵为公主,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哪里还敢有人招惹。
但是,现在,正德皇帝的身子好象出了问题。如果他一旦有个好歹,太康公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立即就会变成过眼烟云。
况且,和苏木这样的文官不同。就算失势落魄,依旧会有无数同门同窗弟子奔走援助。真到万不得已,大不了处江湖之远,仍然去做他的名士、乡绅。
相比起苏木,身为皇家人,却是没有任何退路的。
猛地,苏木立即理解的太康。
扪心自问,换苏木处于她的位置,只怕也会气急败坏。
“这个小妮子,真的成熟了。只可惜,也变得不那么可爱了!”
苏木苦笑着,他心中还是疑惑,这个太康公主又是怎么见微知著,通过自己去太医院拿正德皇帝医案一事,就想到正德皇帝身子出了问题,有极大可能没有生育呢?
这个消息如果得到证实,正德百年之后,帝位空悬。一旦传出去,也不知道朝廷会乱成什么样子。
这还是好的,如果叫别人知道正德还患有心血管疾病,搞不好会英年早逝,只怕那些藩王们立即就要动心思了。
想了想,苏木觉得这其中有两个可能。
首先,最大的可能是张太后虽然还政于皇帝,可耳目依旧遍及整个皇宫和西苑,对于大明帝国的政治依旧有极大的影响。、
第二,就是太康在皇帝身边有她自己的眼线。
不管怎么说,宫中的两个女人都不是简单角色。
如今,太康公主已经同苏木翻脸,还扬言要将他踢出发展银行。
对于发展银行一事,苏木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说句实在话,他现在也又好几十万两身家。换算成后世的人民币,至少也是几亿身家。就算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做,也足够一家人吃上好几辈。
问题是,得罪了这么一个女人以及背后的张太后,苏木感觉将来会有很大的麻烦。至少,在正德皇帝是否有生育一事上,她们还会过来纠缠。
好在苏木这次要去陕西将近一年,暂时能清净很长一段时间。
若还留在京城,肯定会被她们逼疯的。
偷偷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苏木先将这一份担心揣在怀里,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事。
官船出了京城,沿着大运河行了五六日,就到了山东境内,然后又过六七日,行到两淮,这才转道黄河西行去陕。说起来,还真是绕了一个大圈子。
没办法,摆大明朝糟糕的交通情况,这年头要想出门必须走水道。否则,光那烂得跟菜园子一样的道路,就能将你颠死。相比只下,坐船乃是这个世界上最舒服的出行方式。
这半月倒是走得顺利,但等苏木的官船一转道黄河进入河南境内,速度就慢下来了。听说今科状元公来了,沿途地方官员和士林中人纷纷过来邀请。
苏木也是没有法子,只得一路应酬着。如此一来,他在河南竟耽搁了将近二十天,不过,对于熟悉地方民情却是有好处的。而他苏木的名声,在河南一地也更家响亮起来。
如此慢慢行去,等到了西安,已经是春节。
苏木就在贡院住下来,准备等年一过完,就开始巡按地方学政。
这活儿可麻烦,毕竟现在的陕西布政使司的地域实在太广大了,相当于后世的陕西、宁夏、甘肃,再加上大半个青海。要一一巡按,半年时间还显得有些不足。
不觉,正德二年就这么过去了。
(本菊)
第七卷 如日初升 第六百七十五章 操刀的小官人
正德三年,五月二十,岁逢午马,正是大比之年。
距离秋闱还有四个多月,但离考试报名还有十天不到。
“谢小官杀人了!”
一大早,一声惊人的叫声就在陕西凤翔府扶风县城里响起,然后,就好象插了翅膀,瞬间传播到县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实际上,陕西一地民风剽悍,县城里每年出几条人命案子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陕西一地在大明朝的政治中地位特殊,乃是三边所在,国防的第一线。北方的宁夏、延安、榆林直接面对北方鞑靼人的攻势。从北宋开始到现在,几百年过去了,战争就好象没停息过。五年一大打,三年一小大。当地的百姓和草原民族,一碰了头,三句话没说对,亮刀子一命相搏也是常事。
后人以为,汉人读书读迂了,都如绵羊一样懦弱。其实,这不过是讹传。汉人,尤其是读书人,讲究的是君子仗剑行天下。
治国平天下,不但要依靠王道,霸道也是少不了的。
也因为地出前线,陕西一地历来就是出强军的地方。北宋的西军,更是当年一等一的野战集团。后来,随着西军的覆灭,北宋王朝也走到了尽头。可以说,整个北宋的国家安全都是由陕西人以一己之力撑起来了。
到了明朝,陕西一省中,又一半一上的青年壮丁从军,是军户最多的行省,即便是山西也不能与之相比。
正因为经过几百年不间歇的战争,陕西男儿骨子里都有一股子血性。遇到事情,讲究的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绝不妥协。
这也是后来李自成在陕西起家的根本,到了现代,老毛跟是依托陕北一地,逐渐发展,十年间驱除日寇,席卷天下。后来,又经过六十年的发展,将一个共和国打造成全球GDP第二。
可以说,从北宋开始,陕西人就深刻地影响到了整个中国历史。
所以,不过是一件杀人案子而已,并不值得扶风人大惊小怪。
之所以如此轰动,那是因为杀人者是个有功名的少年秀才。
“杀人了,哪个谢小官?”又有人问。
“还有哪个谢小官,西门卖肉的那个谢秀才啊!”
“原来是秀才屠户啊,那就难怪了?”
“谢小官看起来年纪虽然小,可性子却是极其梗直的,又急公好义,遇到不平之事,多半就伸手相助。哎,他这次杀了人,也不知道会怎么判决,如此人物,却陷进一桩案子里,倒是可惜。”
大家都聚在街上,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这个时候,旁边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书生冷笑道:“君子当温润如玉,遇到事情当以德服人。谢自然谢君服好勇斗狠,身上又有哪一点像是读书人,出事是迟早的。再说,他不顾自己读书人的身份,要去行了屠宰贱业,真真是丢了我县读书人的脸。这次杀了人,倒也不好。至少要被革除功名流放三千里,倒是一件正人心,正风纪的好事。我县读书种子,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拍手称快!”
声音说得激扬,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说话这人姓黄,名东,也是扶风县的秀才,素来和大家所谈论的谢小官不和。
听到他阴阳怪气地说出这一番话来,众人都是不服。
别人敬他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还情自忍了。可旁边一个卖烧饼的婆子却是不服,也不惧他是个秀才,破口骂道:“黄秀才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什么以得服人,若遇到事一味退缩,还叫男人吗?说他操持贱业去杀猪羊,人家凭自己劳力吃饭,一不偷二不抢,又有什么好丢人的。哪比得上黄秀才你,都四十岁了,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整日间只知道到处打秋风,这十年年来,别说是我们扶风,就连整个凤翔府也被黄相公你给吃遍了,真真好大面子啊!”
这话一说出口,别人想笑,又不敢笑。
确实,这个黄秀才最近几年也实在有些不象话。一心想科举当官,可读书却不成,考了一辈子,也只得了秀才功名。不但如此,家中的祖产也被他变卖一空。
俗话说,穷则思变。
可这个黄秀才不当不思变,思振作,反学起别人要当山人。整日游走在富贵人家,靠着几首歪诗骗吃骗喝,纯粹就是一个高级乞丐。
哪比得上人家谢小官。
说起这个杀了人的谢小官,倒是扶风县的一个奇人。
谢小官姓谢名自然,字君服。
此人年方十六,本是一个富户人家,家中也有上百亩水田。可惜他爹在谢小官两岁的时候去世。
谢自然的父亲一去世,母亲就病倒了,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年。
为了替母亲治病,谢自然耗尽了家产。
在上前年,埋葬了母亲之后,谢自然家已是徒四壁。
一般人若是遇到这种情形,早就颓丧下去了。
可这个谢自然却是个人物,一咬牙,带着仅余的二两银子和人合伙同鞑靼人做起了牛羊生意。四年下来,竟然发达了,积累了不小的家业。不但将以前卖出去的土地全部赎了回来,还在城中置了一处新宅子,家务比起他父亲在世的时候还要兴旺些。
听说,当年跑鞑靼的时候,这个谢自然是和人家动过刀子的,还杀过人。
这事听起来的确是比较传奇,可是,更传奇的是。谢自然从小读书,学业非常不错。父亲死后,因为家境贫寒,就停了下来。后来,靠着经商,重振家业之后。谢小官突然想起要读书了,他一边做边贸,一边四出求学。只四年时间,就以区区十六岁年纪拿到了秀才功名。
读过他诗文的人,都会拍案叫绝:“好一个谢君服,真真是字字珠玑,来日当不可限量也!”
陕西一地,尤其是关中平原地区历来就是出人才的地方。
但今更是出了李梦阳和康海两个大才子,诗坛七子,陕西就占了两个,叫人忍不住心中惊叹。
现在,少年一辈中,谢自然又是初露头角。可以想象,再过上几年,一旦他中了举人,又是一个少年名士。
县学中的年老夫子对于谢小官这个得意徒弟也是非常满意,从来都不吝在别人面前夸奖自己的学生:“李公在前,君服在后,鸢飞鸳起!”
所谓李公,指的就是李梦阳。
年老夫子竟然拿谢自然和李梦阳相比,这已经是相当高的评价了。
谢自然在科场上成就,以及文才,自然当得起这个赞扬。
问题是,商人本是贱业。你谢自然得了秀才功名,也算是读书种子了,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着咱们扶风读书人的脸面。
可你这家伙做事却邪得紧,不但整日在外面贩猪贩羊,和下里巴人吃酒耍钱。高兴起来,甚至还系着油腻腻的围裙亲自站在案板钱叫卖,连读书人的体统得不要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不可以做生意,毕竟读书科举是一件大费钱财之事。一般人得了功名之后,都会退隐幕后,仅仅挂个名而已。
你谢自然却好,好亲自出面叫卖了?
这也是整个扶风县读书人不待见他的缘故,更大原因是,年老夫子非常看重谢小官这个学生,甚至还放出话来,说等到自己女儿成年,就嫁给谢自然为妻。
此事自然引起了所有读书人强烈的嫉妒,怎么什么好事都被这鸟人给遇上了。
做生意,生意好得不得了;去读书,只四年就拿到秀才功名,今年还有很大可能中个举人;现在,就连年老夫子也要将女儿嫁过去。
据说,年老父在朝中还是有背景的,在陕西官场上也能说上话。有他的关系在,一旦做了年家女婿,无论是科举还是将来的仕途上都有莫名大好处。
以谢自然的本事,未来还不红得耀花了人的眼睛?
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
还有天理吗?
一想到自己蹉跎四十载,如今却只是个穷困潦倒的秀才,黄东就嫉妒得眼珠子发绿。今日听人说谢自然杀了人,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
刚才这个婆子一通骂,直将黄东说得抬不起头来。
顿时恼羞成怒,呵斥道:“贱人,你不就是贪那谢自然平日间将剩的油脂碎肉白送于你吗?今日竟敢对本秀才无礼,再废话,捉你去见官,掌嘴二十,打不死你这个老乞婆!”
见黄秀才发怒,那婆子才想起读书相公的特权,到时候真给自己几记耳光,却也只能平白吃了这个哑巴亏。
只得屈辱地闭上了嘴,心中却在不住念佛:阿弥陀佛,保佑谢小官平安度过这个劫难。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前面涌来好多人。
一群小屁孩跑在最前头,大声叫着:“杀人的屠户秀才过来了,杀人的屠户秀才过来了!”
一刹那,整个街道沸腾起来,所有人都朝前涌去。
就连黄东等人也忍不住朝前走出一步,定睛看去。
就看到一群衙役押着好几人走来,最前头缩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书生,不是谢自然谢君服又是谁?
第六百七十六章 杀人案变成了风月案
如果没见过谢自然的人,乍一见到此人,必然会大吃一惊。
这人确实不像是一个读书人啊!
此人只有十五六岁,在普遍营养不良的古代,读书人在这个年纪通常都生了一副豆芽身材,个子也就一米四几模样。
这个谢自然个头也不是太高,也就一米六十十出头。可生得却极为健壮,身上的肌肉将衣服都撑得好象要爆炸开来。说起面容,其实,这小秀才五官也是十分端正。只可惜,大约是跑鞑靼是时候常年咀嚼牛肉干,腮帮子上生着两块发达的咀嚼肌,再加上面上已经初发黑油油的络腮,走起路来呼呼风生,就如同一个孔武有力的军人,真赳赳伟丈夫也。
全身上下,又有哪一点像是读书相公,即便身上穿着一件秀才才有资格穿的谰衫,上面还沾了不少血迹。
此刻,谢自然虽然被一个衙役用铁索锁了,却走在昂首走在最前头。
一般犯人若是遇到他这种情形,早就垂头丧气一脸死灰了。
可他却走得自在,面上还带着一丝镇定的笑容。那提着铁索的衙役看起来,却像是他的跟班。
时不时还拱手向大家致意。
“好,真好汉也!”
“谢相公好汉子!”
观众同时都发出一声喝彩,即便不知道谢小官为什么杀人。可陕西人崇敬快意恩仇的汉子,还是忍不住大声叫好。
一时间,街道有些堵塞。
刚才还在骂黄东的那个婆子突然哭号一声扑上前去:“小官,小官,你怎么了,怎么就杀人了,会怎么判啊,会不会被官家杀头?”
这一声哭号如此大声,叫押送谢自然的队伍顿时停了下来。
谢自然一把将那婆子扶起,安慰着满面泪水的她,道:“没事的,没事的,放心好了。”
婆子的哭声还是收不住。
旁边的黄东却冷哼一声:“怎么可能没事,你也就骗骗一个不懂事的老婆子罢了,虽然有功名的人可见官不跪。可一旦犯下重罪,却要先革除了功名,接着,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国法如山,却没有人情可讲的。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到君服这里,却没有例外。”
听他这么说,众人也都是一阵感叹。
那婆子更是哭得伤心。
这个时候,从谢自然背后转出来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子。
这孩子生得纤瘦,面上也全是污垢,却看不清楚相貌。可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显得十分灵活。
她好奇地看着那婆子,然后转头问谢小官:“谢君服,这人是你母亲?”
这声音柔柔和和,却是一口极为标准的京城官话。又清脆得跟黄鹂鸟一样,听得人心中一甜,忍不住赞了一声:真一条好嗓子啊!
能够有这种嗓子的女孩子,将来必定是一个大美人。
谢自然缓缓开口,笑道:“囡囡姑娘,谢自然父母都去世得早,怎么会有这种福气有这么一个慈祥的母亲。哎!”
他叹息一声:“子欲养,而亲不在,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此!”
语气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嗓音也略显沙哑:“这位徐大嫂,乃是谢某的街坊。”
那个姓徐的婆子还在哭,道:“小姑娘,老身的确是谢小官的邻居,老婆子可没有这个福气有这么一个儿子。前些年,老婆子死了丈夫和儿子,孤苦无依,只能靠在街上卖烧饼为生。只可惜,生意做得极差,眼见着就要饿死了。好在谢小官心善,时常接济我一些猪油用来做饼子,这才面前维持下去。却不想,小官今天却牵扯进人命案子里去,这老天爷啊,你怎么没眼啊!”
泪水一颗颗落到地上,其他人也不住摇头:“好人没好报,老天爷的眼睛瞎了!”
这个时候,黄东冷笑:“法律是法律,国法如炉,并不因为你是好人就网开一面,也不会因为你是恶人就加重处罚。法律者,当清晰明白,有铁律铁规,人人平等。否则,百姓还如何遵守?”
谢自然突然朝黄东一笑,缓缓道:“黄兄,小弟犯了杀头重罪,你好象很高兴的样子?”
黄东一窒,讷讷道:“人情是人情,法律是法律。”
旁边,那个叫囡囡的小姑娘突然咯咯一笑:“谢自然,你演戏的功夫还真是不错啊没,什么人命案子,不就是砍了人几刀吗,闹出这么大架势,搞得徐婆婆为你哭了一场,很有意思吗?”
谢自然呵呵一笑,伸手摸了囡囡脑袋一下:“小姑娘,这事可不怪我,他们一来就说我杀了人,完全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啊!”
“哈,又摸我!”囡囡嘟起了嘴:“早说过了,人家是大姑娘了,不许摸我的脑袋?”
这一刹间,她肮脏的脸立即生动起来,竟显出一种说不出的美丽。
“什么,不是人命案子?”所有人都是一呆,然后骚动起来。
那徐婆子更是大为惊喜,顾不得抹脸上的眼泪,一把拉住谢自然的手:“小官,不是说你杀了人吗?”
“真没杀人,就是砍了几个人贩子两刀,叫徐大婶你担心了,是我解释不到,是我的错。”谢自然苦笑一声,指了指身边的囡囡,道:“刚才谢某经过人市场的时候,发现有人拐卖人口,上前理论。就同几个歹人起了冲突,我一时按捺不住,就与他们动了刀子,然后就报了官。”
“阿弥陀佛,那就好,那就好!”徐婆子欣慰地笑起来。
听谢自然这么说,众人这才发现他身后的衙役还押着两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想来定是他口中所说的人贩子了。
这二人皆是鼻青脸肿,其中一人身上全是斑驳血迹。一只膀子上还缠着白色的纱布。
有鲜血不段沁出来,因为失血过多,脸白得怕人。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看来谢小官不但没有杀人,还见义勇为,真侠之大者也!
正在这个时候,一脸失望的黄东又冷笑起来:“什么发现有人拐卖人口,你路见不平。嘿嘿,谢自然,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人有这等侠义心肠了。分明是见人家小姑娘生得美貌,动了色心,这才出了手,现在又搬出一番大道理出来。嘿嘿,真若看到犯法的人牙子,你直接报官就是了,论得到你一堂堂读书人跟人动刀子?谢自然,你是不是想来个英雄救美,好叫人家感念你的恩德,到时候以身相许啊?依照《大明律》,发现有人非法贩卖人口之后,犯罪当充军三千里。所拐卖的子女,一律发还给家人。真到那个时候,这千娇百媚的女孩子可就轮不到你谢君服了。”
古人的日常生活乏味,最喜欢听男女之事的八卦,见黄东扯到儿女之情上面,顿时来了精神。
都暗叫一声:乖乖,杀人案现在变成风月案了。如此也好,更有滋味!
第六百七十七章 这女孩子邪得紧
听黄东说得刻薄,谢自然面上现出一丝怒容。
正要发作,徐婆子就叫骂起来:“黄秀才你这个酸丁,别拿下人之新度君子之腹。谢小官是你说的那种人吗?在内心邋遢的人眼睛里,世人都是污浊的肮脏的。”
其他人也跟着道:“是啊,黄秀才你这话说得没道理,谢小官可不是你说的那样。”
黄东只是冷笑不语。
徐婆子骂发了性子,也顾不得对方是个秀才,指着囡囡道:“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女孩子,被你泼尽脏水,你也下得了口。你说谢小官贪图她的美色,老身且问你,她那模样,瘦成这样,腰细得像是要断了,脏得更泥猴儿一样,又有哪一点称得上是美人儿??”
大家转头看了看瘦小的囡囡,看了看她全是泥垢的脸,同时点头:“黄秀才你这么说一个小孩子,确实不厚道。”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小女孩子突然尖锐地叫了一声:“岂有此理,我不是美人儿又有谁配得上只美人?”
这突兀的一声叫让所有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那个叫囡囡的小女孩子竭力地挺着干板板的胸脯,嘟着嘴,鼻子都快要翘上天去了。
“爹爹以前就同囡囡说过,等我长大了,必定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你们这些村夫愚妇没见识,又知道什么?”
她将鼻子这么一翘,一张小脸瞬间生动起来,倒显出一种说不清楚的韵味。
大家都是一呆,然后又看到她脏得不象话的脸,同时扑哧一笑。
囡囡气得一翻白眼,大力地跺着脚:“不许笑,不许笑!”
笑声更大起来,有人甚至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谢自然笑都泛起了泪花,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囡囡的脑袋:“好好好,我们不笑,就承认你是个美人儿。”
“男女之间有大防,非礼勿视,非礼勿近。”小姑娘哼了一声。
谢自然虽然是个读书人身份,可也只敢于区区弱冠年纪提着兵器独闯鞑靼之人,身上更多的是江湖人的豪气,哈哈一笑:“你一个黄毛丫头,说什么男女大防。人在十二岁之前,可是不分性别的,都是孩子。”
“哼。”大约是觉得自己说不过谢自然,囡囡又是一翻白眼,气道:“什么承认我是个美人儿,本身就是嘛!”
一般来说,古代女子都很保守。当着众人的面被人评头论足,早就羞得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隙好钻进去,即便是这种未满十二岁的娃娃,也会羞愧难当。
可这个囡囡不但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反不住同大家辩论,一定要让人承认她是个美女。
这事叫谢自然心中突然一楞,感觉到一丝不对劲:这女娃娃看起来精明得很,说出这种话来,并不是因为她的幼稚。这小娃娃,怎么从头到脚透着一丝谢气,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想到这里,谢自然忍不住又将目光落到囡囡身上。
突然间觉得这小丫头片子唇红齿白,皮肤显示出一种普通人身上难得见到的弹性的光泽,显然平日间营养状况非常不错。
又想到先前之所以救囡囡的缘故,心中更是疑惑。
不过,自己毕竟是个成年人,在美不美这个幼稚的问题上同小丫头纠缠也没有必要,谢自然只得随意地点了点头,应到:“是是是。”
“你……没有诚意。”囡囡突然朝旁边的观众喊了一声:“哪个大婶能不能给囡囡一盆水,一张毛巾。”
小丫头看起来虽然脏,可声音却异常清脆好听。夹在一大堆秦腔之中,直如深谷幽泉水一样,听得人心中一甜,让人忍不住对她大起好感。
立即就有一个老婆子叫了声阿弥陀佛造孽了这么小的孩子就被人给拐了,不知道家中的大人会担心成什么样子。
然后,就拿了一条过了水的毛巾,递过来。
“谢谢婆婆。”小丫头接过毛巾,在面上擦了几下,将上面的泥垢抹去。
就如同变魔术一样,一张晶润得如同美玉一样的脸出现在大家面前。当真是唇红齿白,吹弹可破。
这才十岁年纪,若是再大上几岁,必定是个不可方物的美女。
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没人可以想象,先前还如同一个小乞丐的囡囡,一转眼就变成这般模样。
“怎么样,怎么样?”小姑娘面上更是得意:“爹爹说过,囡囡将来会是个大美女。爹爹的话总是对的,难不成你们还比得过我爹?”
“妈呀,这小丫头怎么山鸡变凤凰了,真让人想不到。早知道,就洗干净卖去青楼,怎么着也能得几十两银子,不,上百两都是有可能的。牛乙,你他妈不是最懂女人吗,怎么看走了呀?”突然间,被衙役绑着的两个人贩子中的一个忍不住叫出声来。
“师寒露,你他妈现在说这些有个屁用。也合该咱们背时,本以为这小丫头片子也就是一个村姑娘,随便卖上个二三两银子就算是了不起的了。却不想,这一路上被这小丫头给折腾得苦了。到了这里,还平白招了一场无妄之灾。时也,运也,命也!”
那个中了刀的人贩子一脸的煞白,说起来话来也是有气无力。
两人都没想到自己拐带的这个小丫头是竟然是个高级货色,面上都带着无限的悔恨。
“好了,你这两个鸟人都到这般田地了,还死性不该,着死!”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衙役立即就冲出两个人,对着牛乙和师寒露两个人贩子一顿拳打脚踢。
半天,才朝大家一拱手:“各位街坊邻居,还请让个道,我等好押送相干人犯去衙门,免得知县大老爷久等。大家若是欲知本案详情,可跟着我等去县衙看大老爷审案。”
然后,又笑着对谢自然道:“谢相公,还得委屈你一下,请吧!”
谢自然今日所为本是见义勇为,只不过,大明朝禁私斗,禁兵器。谢自然谢君服坏揣两吃肋差与人争斗,已经犯了法,场面上不得不走个过场。考虑到他是秀才相公,衙役们对他也是非常客气。
“有劳!”谢自然应了一声,又笑眯眯地看了囡囡一眼:“小美女,咱们还得去衙门一遭。”
“好,这就走。”囡囡点了点头,既然已经洗了脸,自然有做出一副美女的模样。就轻盈地跟在谢自然的身边,朝前行去。
看热闹的众人如何肯放过,都呼啸一声,也跟了上去,不片刻就到了扶风县衙,将大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第六百七十八章 节外生枝
到了县衙门,见这么多人,早就惊得守衙的兵丁一溜烟地跑去禀告。
说句实在话,对于此事,谢自然心中并不担心。他当年以区区十二岁的年纪就敢揣着一把刀子,一个人行走漠北。同草原汉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遇到事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内心早就比同龄人不知道强大多少。
今天这事本是他见义气用为,原本没事的。只可惜先前一阵激奋,不小心使了国家禁止的兵器,这才惹上了麻烦。
当然,自己有秀才功名,又有老师和同窗奔走帮助,应该没有多大事的。
心中自然不担心,只是,身边这个叫囡囡的小女孩子,他是越看越怀疑。
首先,这小丫头识字。要知道,这个年头,女子无才便是德,别说是一个小姑娘。就算是男子,整个扶风县几万户人家,真正能够读书识字的,也不过区区几百千余人,且都是乡绅、士子。
而且,刚才来衙门的路上,一旦洗了脸。这小丫头走起路来,就好象是换了一个人,迈着小碎步,头和肩却是一动不的动,显示出良好的教养。
饶得谢自然见多识广,有着超过普通人的阅历,也看不出此女的来历,只在心中啧啧称奇。
一真鼓声,然后是衙役们齐声高喊:“威武!”
等谢自然等人进了衙门,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下来。
里面传来扶风知县辛知县的声音:“带相干人犯!”
衙役忙除掉谢自然脖子上铁链,低声道:“谢相公请。”
进得大堂中,谢自然就看到辛知县坐在大堂的首座,旁边则是正襟危坐的县学教授年老夫子。
看到自己的恩师,谢自然心中安慰了许多。按照大明朝的律法,有功名的读书人,一旦犯了事,可见官不跪。就算你有人命案子,地方官也不能直接判决。得请学政旁听。一旦定了案,又学政革除了士子的功名。这才能判决、用刑。
年老父子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县学教授,却也是学政系统的官员,县中学子一旦犯事,他有监督管教之责,所以,今日就被衙门请了过来。
以谢自然同年老夫子的师生情分,今日老夫子肯定会竭力维护自己的。
“啪!”一声,辛知县一拍惊堂木,喝道:“堂下何人?”
惊堂木的声音很是响亮,叫所有人脖子都是一缩,牛乙和师寒露两个人贩子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
谢自然走上前去,一施礼:“学生谢自然见过老父母,见过年教授。”
“谢自然,平身,站着说话吧!”辛知县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看他神情,好象很喜欢谢自然的样子。
谢自然心中大定:“谢老父母。”
就直起了腰。
一县知县乃是百里候父母官,所以又被治下的子民称之为老父母。
“哼,谢自然你好勇都狠,你看看你现在这种样子,还有半点像是读书人的模样吗?竟然和两个歹人在闹事扑击,丢尽了县士子的脸!”年老夫子却使劲一拍椅子的扶手,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谢自然,子曰成仁,孟曰取义。那是用在为国为民上面的,你堂堂一个秀才,自该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学而优则仕。父母给的性命何等宝贵,自然要用在为朝廷效力上面,怎么可能与歹人互斗行险?”
“没错,你是在行侠仗义。可国家自有法度,歹人犯法,自有官府,用得着你出头吗?你以为你是谁,你能代表大明律吗?”
“须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好好的读书人,练什么武功,身有武艺,杀人自起,总有一天,你可是要做下亲者痛仇者快的混帐事的,到时候,又有谁来救你?混帐东西,还不相知县大老爷请罪滚回家去,抄二十遍《大学》。”
说着话,年老夫子一挥袖子。
他说话的速度极快,一脸的同心疾首,别人也插不上嘴。
可说来也怪,从头到尾,辛知县都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却没有说一句话。
等年老夫子说完话,就一挥袖子,示意他回家。
谢自然心中自然清楚,这两个大人是要对自己网开一面。板子高高举起,最后却要轻轻落下。
其实,这也是这个时代读书人的特权。自己毕竟有秀才功名,年老夫子是举人出身,辛知县则是两榜进士。天下读书人都是一家,都是大明朝的人上人,自然要同小民们区别对待。
谢自然忙做出一副恭敬而羞愧的模样:“夫子教训得是,老父母教训得是,学生知道错了,日后必定悔改。学生告辞!”
说着就要顺势退出公堂,回家洗个澡堂将血衣换掉。
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也不觉得知县叫谢自然回家去有是不妥,首先这又不是人命案,其次,人家谢秀才今天可是见义勇为,不表彰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把人家当犯人对待呢?
至于今天这案子,等下慢慢审那两个人贩子好了。堂堂读书人,被人问一句答一句,还要落下口供,签字画押,留底,说出去也不成体统。
眼见着谢自然就要脱身,又看到知县和年教授对他又青眼有加,在外面的黄东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嫉妒。
当下就忍不住叫了一声:“身坏违禁兵刃,难不成就这么了结。如此,国法威严何存?”
他这话一说出口,旁边的人都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人家知县大老爷都没说这事,你个黄秀才废话什么。谢相公仁侠仗义,乃是大大的好人,你这人居然使他的坏,人品大大的糟糕!
其中,徐婆的目光更是要将黄东吃下去一般。
只不过,当着知县大老爷的面,却不好破口骂街。
既然有人说话,而且又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辛知县却不好装瞎子,只得不满地看了黄秀才一眼,缓缓道:“谢自然,本官开始问案了,等下你当据实回话。”
至于年老夫子,则是一脸的平静。
谢自然:“是,学生不敢欺瞒老父母。”他心中也是恼怒,好好的,黄东你究竟想干什么,我谢自然同你往日不冤近日无仇,至于节外生枝吗?
不就是因为女色罢了,可老师家的小姐今年也不过二八年华。你都快四十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当然,年小姐也不是天鹅。
第六百七十九章 你要点什么心
辛知县:“谢自然,将案情从头到尾说一遍,开始吧!”
堂下,负责记录的刑名师爷提起笔,开始记录起来。
说到案情,堂外的听众等人又安静下来,只听地满世界都是谢自然清朗的叙述声。
“禀老父母,禀年教授,小生谢自然,字君服,年方十六。乃陕西凤翔府扶风县人士,秀才功名。日常在家读书,兼做猪、羊屠宰营生。家中父母去世得早,没人料理家务。有性好美食,本打算去请一个上好厨子的。家中却有伙计劝道,请一个上好厨子,一年下来,光工钱就得好几十两,还不算吃喝。莫不如索性买一个懂得厨艺的厨娘,虽说要花不少钱。可过得几年,算下来,却要便宜许多。又是自家的下人,也方便使唤。”
听他这么说,年老夫子鼻子里冷哼一声:“好好一个秀才读书种子,口口声声却说些经济事务,没得污了人耳朵。”
谢自然知道恩师就是这个脾气,也不解释,继续禀告道:“小生一听,确实是这个道理,就揣了银子去人市场闲逛。近日北面鞑靼屡起边患,有大量流民流窜到我县。因此,人市场却比往日兴旺许多。可惜,却没找到一个中意的。”
“只要走,却听到旁边有人喊‘相公,你是不是要找个懂得做饭的厨娘,买我吧!’小生回头看去,却见到这两个歹人领着个脏得看不下去的小女孩子。”谢自然指了指牛乙和师寒露,然后又指了指囡囡。
“小生一看,这小丫头脏成这样,如果让她做厨娘,今后只怕在没吃东西的胃口了。就摇了摇头,说不用。”
“那两个人贩子听囡囡说会做饭,同时一呆,然后忙不迭地说相公,这小丫头真的会做饭,手艺还不错,跟大馆子大酒楼里的师傅学了好多年。买了吧。说着话,就扭了囡囡的手臂将人送过来,厘声喝叫,让小姑娘快些给小生说她的做饭手艺非常好。”
谢自然:“小生根本就不相信他们的鬼话,本不想同两个贼子罗嗦的。可是,这两个人贩子动作很是粗暴,小丫头被他们扭住胳膊,疼得叫起来。看他们的模样又不是一家人,心中起了疑。就拿言语去试,问两个汉子,这小丫头是他们什么人,究竟会做什么菜?”
“这两个贼子说他们是亲兄弟,囡囡姑娘是他们的侄女,家里受了兵灾,逃荒至此。实在活不下去,想找个好人家卖了,也好给孩子一条活路。不过,一问起囡囡会做什么菜,两个贼子却尽拣着什么熬羊汤,肉夹谟之类的东西说。问这小姑娘,她也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小生觉得好笑,骗人连谎话都不会说,就这几道菜,别说一大酒楼,即便是文朋诗友在寻食肆集会,也是不可能上的。”
谢自然这话一说出口,辛知县就道:“想来,这两个贼子必定以为当今天子用的是金扁担,顿顿香油和饭。”
这下,大堂中有见识的几个人都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即便是一脸严肃的年夫子也不觉宛儿。
自明太祖朱元璋实行户籍制度以后,天下间的百姓被严格地按照职业分成三六九等。你若是当兵的,就归在军户里面,子子孙孙以后都要当兵。做木匠的则归入匠户,后代也会做一杯子匠人。
阶级分野非常明显,对于普通人来说,上层建筑吃什么用什么,说什么样的话,根本就无从知道。
所以,这三人要冒充专业厨师,很容易就露了馅。
谢自然:“发现囡囡姑娘不会做饭之后,小生也懒得再耽搁下去,正要走。囡囡却一把抓住小生,只说了一句话,就叫在下发现这两个贼子在拐带人口,决心出手帮忙。”
这下,就连年夫子也伸出了脖子,忍不住问:“这小姑娘说了一句什么话,叫你发现她是被人拐了的?”
谢自然:“禀老师,囡囡姑娘说‘公子,我虽然不会做什么复杂的菜式,可却有一桩,早点做得极好,若是买了我回去,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小生有些不耐烦了,呵斥道‘你们分明就在是在骗人,又懂得做什么早点?’,却不想囡囡姑娘又道‘我真的会做,不过各花入各眼,各人都有不同的口味,或许公子就喜欢了呢!所谓东西南北之心不可得,却不知道公子要点什么心?’小生一听这话,心中大震,立即就肯定,这个小丫头是被这两个贼子拐带的,并不是他们的家人。”
辛知县和年夫子同时“啊”一声,定睛朝跪在地上的囡囡看去,却发现这小姑娘的不同寻常之处。这小丫头身上虽然脏,可洗干净了的脸却异常美丽,有一种普通百姓家女子不一样的红润面庞。而且,她跪在地上,眼珠子去四下转动,好象在观察着什么,一定也不怯场的样子。看她神情,定然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样的女子可不是小门小户人家能够养出来的。
跪在地上的牛乙和师寒露见两个大人物惊讶地叫出声来,都是一头的雾水。实际上,他们死活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露了陷。
牛乙壮着胆子问:“大老爷,谢相公,这个小丫头说的究竟是什么啊?”
话音刚落,公堂上所有读过书的人都朝他投过来鄙夷的目光。
辛知县哈哈一笑:“尔等贼子又哪里知道这小姑娘念的是《金刚经》的一个名句,也是宋时东坡居士和佛印和尚的一个玩笑话。所谓,东方之心不可得,西方之心不可得,南方之心不可得,北方之心不可得。过去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没读过书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典故。小姑娘一看就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怎么可能是你这两个贼子的侄女,单此一项,就叫谢君服看出你们是拐子。”
辛知县越审这案,越觉得有趣,对谢自然好感顿生,便以表字相称。
第六百八十章 案情经过
牛乙这才“哎”一声,转头对囡囡怒道:“我是没读过书,可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衙役就一棍子甩过去,打得他惨叫着扑倒在地。
堂上的人都笑得前伏后仰。
须臾,辛知县才忍住笑:“君服,你接着说下去。接下来,你就准备出钱买下囡囡姑娘?”
谢自然一施礼:“禀县尊,晚生要买的是厨娘,囡囡姑娘分明就不懂得做饭,学生自然不会出钱买人的。不过,这两个贼子实在可疑,小生就决定先离开人市场,来县衙报案。”
辛知县点点头:“那是应该的,君服你这么处置,倒是妥当。”
谢自然:“学生就笑了笑,说这小姑娘根本就不懂得做饭,休要骗人。然后,就要离开。却不想,囡囡姑娘还是死死拉住学生,又说‘相公,我还懂得做一道点心,必定叫你喜欢的。’小生也不想说太多,也免得走了贼人,正要挣脱。囡囡姑娘急道‘我这道点心有个名字,正是乐只君子。’”
“啊!”辛知县和年夫子又同时惊讶地叫了一声。
就连地上的牛乙也忍不住问:“怎么了?”
辛知县讽刺地一笑:“好叫贼子你知道,囡囡姑娘这句话出自〈诗经〉,‘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你等不学无术之徒自然是不明白的。”
谢自然也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君子无论地位高低,都要心系百姓疾苦。一刹间,小生就明白囡囡姑娘是在向我求援,担心我一去不复返。偏偏当着两个贼子的面,在下也不好明说。就转念一想,罢,先救她脱困再说,毕竟是一个小孩子。至于贼人,等下报了官,再来拿人不迟。”
“于是,学生就叫了一声‘原来姑娘懂得做这么一道点心,好,就买了你。’然后,依照两个贼子说好的价格,扔过去一两银子,拉了她就要走。”
说到这里,跪在地上的囡囡得意地笑了一声,然后挑衅式地看了牛乙和师寒露一眼:“咯咯,本姑娘聪明吧。爹以前就说过,囡囡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女孩子。”
牛乙气得差点将一口血吐出来:“你们读书的人说话怎么都这样,叫人听不懂!怪只怪我糊涂油蒙了心,偏要问谢相公多要银子,结果……结果……”
谢自然哼了一声,然后又笑道:“县尊、年先生,若这两个贼子肯收小生这一两银子,将来虽然免不得要被抓捕进衙门来法办,却也能免受一刀之苦。只可惜,这两个贼子见小生出钱爽快,以为我是看上这下丫头的厨艺了。竟不肯依,说是囡囡姑娘的‘骡子菌子’点心做得非常好,跟皇宫里的御膳一样。怎么可能一两银子就卖给你,不成,少了五两谈都不用谈。”
“骡子菌子点心!”
“哈哈!”大堂里,知县、年老夫子和几个读过书的师爷同时都笑得倒了下去,竟笑出眼泪来了。
“这两个贼子,哈哈,逗死人了!”
“哈哈!”看到大堂里的老大人们在笑,外面看热闹的百姓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跟着哄堂大乐。
至于牛乙两人,都是一脸的疑惑。
“安静,安静!”看笑得实在收不了场,辛知县又拍了拍惊堂木,总算让场面稳定下来。
“至于御膳,其实也不如大家想象的那样。”辛知县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想当年参加殿试的时候也吃过御膳坊送来的金盘送鸡,单那道菜还好。至于其他……一想到那糟糕得令人难以忍受的饮食,他面上浮现出难受的神情:“君服,你继续说下去。”
谢自然:“是,老父母。禀县尊,晚生这几年做牛羊生意,也是薄有家产,五两银子原本也没有什么。就伸手将一锭银子扔过去,说不用化开了,接要让那两个贼子将囡囡的卖身契给我。”
接下来,谢自然大约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古代百姓所使用的大多是铜钱和散碎银子,尤其是银子,分量上根本就没有一个标准。在使用的时候,要想用秤约了。若是有多出部分,则使剪子剪下一块来。那种五十两一锭的大银乃是官府收税之后统一铸造,用来上缴国库的。
谢自然扔出去这一锭银子大约有六两,他本就富有,也不在乎多这一两八钱的找头,只想快些将囡囡救出去,然后报到官府,带衙役过来拿人。
刚才通过囡囡同他所说的一席话,谢自然已经知道这小丫头知书达礼,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搞不好,还是书香门第的小姐。
士人家的女子居然被歹人给拐带,这还得了?
却不想,牛乙和师寒露两人见谢自然出手如此大方,多出一两银子连眉头都不带粥一下,要知道如今一两白银足够一普通的五口之家吃用一个极度了。又见他做书生打扮,人也风雅富贵,以为遇到了一个人傻钱多的纨绔子。
这种肥羊不宰白不宰,能够多要些钱也是好的。
两人顿时起了贪念,就开始夹杂不清,说了许多废话,最后,竟然将囡囡夸成天上有地下无的天下第一厨娘。
最后,就两谢自然也听得不耐烦了,问他们究竟要多少银子,少废话,报个数吧!
牛乙也不客气,直接报了三十两。
听到这个数字,谢自然气得笑起来。这价格能够北京的人市场上买一长相好,又是处女,又懂得厨艺的女子了。
他立即明白过来,这两人是将自己当成冤大头了。
谢自然是什么人,好勇仁侠,又是一个血气方钢的少年郎,自然是忍不了,冷笑一声:“你们两个贼子是将我当成傻子了,拐带良家女子,该当何罪?也敢问小爷要钱,今日就拿你去衙门见知县大老爷,等着充军三千里吧!”
反正等下也要去报官拿人,算了,就不找这个麻烦,先将这两个歹人给打倒再说。
当下也不废话,一拳一脚过去,就将两人打倒在地。
好个谢自然,也不留情,拳脚如雨点一样落下,招招落到两人的要害上,准备在最短时间能让两个敌人丧失战斗力,也好捆去官府。
二人见他下手如此之狠,又被人叫破自己拐带了良家女子。心中大骇,当下也顾不得再问谢自然要钱,只想快点逃跑。
无奈这少年秀才下手实在太狠,动作也快,二人只觉得眼前全是呼啸的拳脚,又如何脱得了身。
一阵混乱中,师寒露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摸到旁边一个卖肉的案子上,摸出一把剔骨刀来,当头朝谢自然砍去。
以谢自然的本事,自然是不可能被人家砍中的。
不过,他这几年行走江湖,和人打斗的经验异常丰富,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见师寒露动了刀子,几乎想也不想,就从怀中掏出一把肋差,一顺手就刺进了敌人的腹部。
他正要顺势一绞,如此,师寒露就算有九条命也要了帐。
可就在这一个瞬间,谢自然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与鞑靼人在草原上生死相搏。不过是对付两个歹人而已,犯不着手上粘血的,就将刀子抽了回来。
也是师寒露的运气,谢自然这一刀竟然没伤到他的内脏,侥幸留了一条性命,只失血过多,面容苍白而已,估计得养上半年才能好完全。
牛乙以前其实也就是个市井泼皮,什么时候见过谢自然这种凶狠的人物。如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吓得连一根手指也不敢动。
接下来,见杀了人,就有人飞快地报到衙门,然后衙役过来,将一干人犯都一并拿到了知县衙门。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堂堂读书种子,怎么能好勇斗很?”年老夫子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
谢自然做为他的学生,不好反驳,只得苦笑了一声。
他这段话说得很长,等他讲完,做记录的刑名师爷也将将案件的整个经过写完,然后道:“扶风士子谢自然,你过来看看口供,若没问题,就签字画押吧!”
“是。”谢自然走上前去,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又按了手印。
辛知县眼睛一亮:“字不错,端正庄严,大有君子之风,年教授调教的好学生。”
听到知县的夸奖,年老夫子心中得意:“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乳臭未干的小子而已,当不起县尊一声赞扬,反叫后辈们起来骄傲之心。”
谢自然签字之后,案件记录就转到两个歹人这里。
牛乙和师寒露又不识字,只得在上面按了个手印,然后吃力地捏着毛病,经衙役的指点,在上面画了个叉了事。
最后,自然论到囡囡。
一个衙役指着案件记录最下面的一处空白,喝道:“在这里按个手印,然后画个叉。刚才这两个歹人怎么做,想必你也已经看到了,知道怎么做了吧?”
囡囡鼻子一翘,哼了一声:“我又不是不会写字,画什么叉?”
说着话,就从衙役手头抢了毛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梅之华”三个字。
第六百八十一章 君子带剑
没错,这个叫囡囡的小女孩正是两年前于苏木分别的,梅娘的女儿梅之华。
她这个名字还是苏木替她起的。
这字一写出来,堂上读书出身的众人都是吃了一惊。
严格说来,这字也普通。可却饱满规整,带着一种特有的大家风范,竟是一种以前从来没见过的行书。
看得多了,那几个字就如同早晨的清风扑面一般,叫人心胸一畅。
就连谢自然也是一振,忍不住好奇地看着囡囡。
囡囡毕竟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子,做孩子的难免有炫耀之心。忍不住得意地看着谢自然:“谢秀才,囡囡这手字如何?说起来,你虽然有秀才功名,可字写得实在不怎么样,也就得规矩二字罢了。气韵呆板、暮气沉沉,叉手叉脚田舍翁,比起爹爹可差得远了。”
谢自然的字虽然不是太好,可在扶风县的士子中却也算是中上。如今却被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嘲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讷讷道:“是,谢自然也就懂得写几笔三馆体而已,却是比不上梅姑娘的。”
“当然比不上我了。”囡囡哼了一声:“想当年囡囡跟着爹爹学识字的,每日临摹爹爹的帖子,光宣纸就要用上好几张。如今,却不知道爹爹在什么地方……爹爹,囡囡想你了……”
说着,小女孩的眼圈就红了。
听道她说得伤心,众人心中也是不好受。
已经没什么疑问了,这个叫梅之华的小女孩定然是衣冠望族家的女子。否则也不可能识字,也不可能有这么高明的书法。
而且,听她所说,每日光练字临帖就得用去好几张宣纸。、
这是什么概念?
一般人练字,家境好一些的不过是用普通的黄苯、毛边纸,家境贫寒的,直接用毛笔粘了水在石板上写。
囡囡竟然直接用宣纸,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纸都叫宣纸。必须是产于安徽宣城,用竹子做的好纸才算。
摆大明朝糟糕的物流所赐,一张宣纸从安徽运到北方,起码价值十几文铜钱。囡囡每日光练字所用的宣纸,就够普通人家吃上几天了。
这小丫头究竟是什么来历?
所有人都是满心的疑惑。
签字画押之后,案件记录连带着谢自然杀人所有的血刀血衣一起归了档。
接下来,辛知县就开始判决了。
按照《大明朝律》,牛乙和师寒露拐卖良家女子,当杖二十,流放三千里,发配到边军效力。师寒露有伤在身,二十棍暂时寄下。
至于牛乙,立即被衙役扒了裤子,一五一十地打了起来。
满堂都是劈啪的***的声音,刚开始的时候牛乙还惨叫连天,到最后竟然是没有了声息,两人如同死狗一样被衙役拖下去,丢进牢房,只等伤好就送去边军。
等他们被带下去,大堂的地板上还留着斑斑血迹,看得心中发冷。
一般小女孩子见到这血腥一幕,早就吓得战战兢兢了,可囡囡却看得很有滋味的样子,这让谢自然心中又是一奇。
等这二人判决之后,接下来该轮着谢自然了。
谢秀才今天乃是见义勇为,按说是应该得到表彰的。不过,刚才外面的黄东叫了一声,说谢自然使用违禁兵器。
这下,辛知县虽然喜欢这个弱冠书生,却不能不秉公执法了。
明朝禁武,非军户和勋贵,一般人不得练习武艺,使用器械。
违禁军械中又分为好几种,也有不同的判决。比如甲胄就在严禁之例,一般人私藏铠甲,行动谋反,是要被杀头抄家的;私藏驽、长枪、大刀这种军械者,流放三千里,籍没家产。
而谢秀才今天所使用的肋差,正好违了禁。
辛知县咳嗽一声,看了看身边的年老夫子,缓缓道:“年教授,谢自然乃是本县秀才。他私藏兵器,已是违制。不过,他这把刀甚短,不算长枪大刀,可罪降一等,流放就免了。但功名,却是要革除的。不知道年教授意下如何,如果没问题,就上报凤翔府学政吧!”
“轰!”听到辛知县说要革除谢自然的秀才功名,外面围观的群众都同时喧哗起来。
人群中,黄东面上带着得意的笑容:“谢君服啊谢君服,你也有今天?你不是很牛吗,呵呵,没有了功名,看你还怎么牛?到时候,只怕年小姐也瞧不上你,要落如我黄某人的怀抱了,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啊!”
就连谢自然也是一呆,忍不住苦笑起来。
他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实际上,谢自然为人豁达,做人做事都率性而为,是个有担当之人。做不做秀才,他倒是无所谓,难不成,当时就不救这个小女孩,难不成,敌人提刀行凶的时候,你不反击?
只不过,少了这个秀才身份,将来在外面行走起来却甚不方便。
辛知县很欣赏谢自然,只可惜,他既然干犯了朝廷的律法,也只能秉公而断了。叹息一声,问:“谢自然,本官这么判决,你可有疑义?”
谢自然倒也磊落,一施礼:“老父母秉公执法,学生敬服。大丈夫做事,行必果,无疑义也?”
辛知县一脸的惋惜,正要落笔定案。
这个时候,跪在地上的囡囡突然咯咯一笑:“什么秉公执法,什么学生敬服。判的人糊涂,被判的人也糊涂,叫人如何心服?”
辛知县一呆,忍不住问:“怎么了?”
囡囡道:“君子衣冠带剑,乃是礼仪,难道有错吗?”
冠带剑有相当的功用,即表身份、封爵及出使访客时带剑.此外古人带剑还具有礼治和修身养德方面的意义,表现了剑除有与戈、矛等古代兵器共有的兵器属性之外,还有其特有的非兵器属性.正是这一属性,使得春秋战国间带剑之风十分盛行。
佩剑习俗在中国历代流行。秦汉时文武百姓皆佩剑,此风一直延续到南北朝时期。到宋、明时,男子佩剑之习俗犹存。
只不过,明朝文人性格温和,甚至有的时候显得懦弱,加上朝廷实行严格的户籍管榔度,治安也好。所以,很多人都不带剑的。
不过,不带,并不等于不许带。
带剑也是读书的特权之一。
辛知县:“君子带剑是法制允许的,可谢自然带的是刀啊!”
“是剑,不是刀。”囡囡咯咯一笑:“这就是老父母你没见识了,这种倭刀本就是剑,倭人都称之为剑的,连刀法也被他们称之为剑道。所以,小女认为,既然是宝剑,谢相公又有秀才功名,自然就不违制了。”
辛知县一楞:“还有这种说法?”然后疑惑地看了一眼刑名师爷:“老郝,你是天津卫人氏,你们那地方海商甚多,也有不少倭货。本官问你,是不是这样?”
郝师爷道:“禀县尊,是这样,倭人都将这种兵器称之为剑。这个梅姑娘,真是渊博啊!”
说着话,一脸的赞叹。
囡囡得意地说:“爹爹当年可买了不少倭人宝剑的,我自然知道。”
正在这个时候,衙门口,徐婆大叫一声:“既然谢秀才有资格配剑,既然这倭刀也是宝剑,那么,谢相公是无罪的,请青天大老爷释放谢秀才!”、
今日来围观的都是扶风县的好事者,而且,这个谢自然平日间为人也不错,很多穷人都是受过他恩惠的。
顿时,所有的人都大叫起来:“请青天大老爷判谢秀才无罪!”
这光景,惊得衙役们连声大喝:“肃静,肃静!”
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秩序。
辛知县本有心放谢自然一马,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案,就朝年教授看了一眼。
年老夫子缓缓地点了点头,说:“梅氏所言,在道理和法纪上也说得通。”
辛知县:“法律不外人情。”
他一拍惊堂木:“既然有这么一种说法,按照我朝《大明律》有功名的书生可带剑行走天下,那么,谢自然无罪。不过,身为堂堂读书种子,与贩夫走卒与市井间斗殴,却有失体统。本官判决如下,罚谢自然小米一万斤,于六月底解送至宁夏卫前线。”
然后,就将一只火签扔在了地上。
这件案到这里,算是了结了。
外面旁听的百姓听到谢自然无罪,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判他出三万斤粮食,还得送去宁夏卫,心中都是叹息。
三万斤小米价值白银好几百两,从这里到宁夏卫千里迢迢,一路人吃马嚼,家上脚力的工钱,上千两出去了。
今次,谢秀才可是大大地破财了。
黄东虽然没看到谢自然倒霉,可一想到他要大大地出血,心中虽然不甘,却也不再说什么:“如此也好,他不是有钱吗,就叫他破财好了。”
谢自然忙拜了一拜:“学生遵命。”
“至于你,民女梅之华。”辛知县道:“报上你的的原籍和父母姓名,本官发个急递过去,叫你家人来领。所需的急递费用,一概由谢自然承担。”
谢自然:“大人有命,学生自然答应。”
第六百八十二章 查无此人
辛知县又问囡囡:“你爹娘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囡囡眼圈就红了:“老爷,我是真定人。家里受了水灾,娘就带我去找爹,爹爹也是个官儿。前年的时候,娘和爹爹吵得好厉害,后来……后来……娘就带了囡囡,要回老家去。可惜,家里早已经被冲得成了白地,亲戚们都已经走散了。”
“后来,娘听人说,外公和舅舅去了山西,就带着囡囡过去投。好不容易找着了人,囡囡却被坏人给捉了,在路上行了一个月,不知道怎么的,就到了这里。还好碰到了谢相公,否则,还不知道会被卖去哪里?”
说到这里,囡囡的眼泪连串地落到地上。
“你爹爹也是个官员,叫什么名字?”辛知县大奇,其他人也提起了兴头,凝神听去。
以梅之华区区十岁年纪,就能写出这么好的字,又谈吐不俗,想来她爹爹定然是个非凡人物。
“回县尊大老爷,我爹姓梅名富贵,本是沧州巡检司的巡检。”
大家听说是个不入流的巡检,都是一楞,然后又是极度的失望:也就是一个军汉而已。
不对,一个军汉怎么可能养出此等出色的女儿?
囡囡又道:“后来,爹爹没做巡检了,又去了一个卖盐的什么衙门,做了什么同知厅的师爷,囡囡也不是太明白。”
辛知却是一振,急问:“可是长芦盐运都指挥司同知厅幕僚?”
“应该是吧,对,就是这个名字。”
众人这才抽了一口冷气,长芦盐司是什么地方,一个省一级的衙门,每日都多手成千上万两银子。同知可是封疆大吏,做他的首席幕僚可是个人物啊,至少也得是举人功名。
如此,囡囡家学如此渊源,也不奇怪了。
辛知县又是好奇,忍不住问:“你爹爹和你娘又为什么吵闹,又是怎么分开的,还跑去山西投亲?”
这话一问出口,辛知县心中也有些后悔,这可是人家家里的**,打听这事,不是君子。不过,为了将她送到父母身边,有的事情也不能不问。
囡囡一脸的悲戚:“当时囡囡小,不懂事,只隐约记得,爹爹好象另外娶了一个什么官的女儿为妻,不认我娘了。”
说到这里,小丫头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听得心中一沉,看到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都有一种想将她拥在怀中,细心抚慰的冲动。
看来,事情已经问清楚了。
定然是囡囡的爹爹贪恋一个大官的权势,停妻别娶,休了她母亲。
迫于无奈,囡囡母亲只得带了她去山西投亲,结果被人拐到陕西来了。若不是有谢自然出手相救,也不知道被卖去什么地方了。
辛知县叹息一声,安慰道:“民女梅之华,你娘和外公舅舅叫什么名字,现住在何地?”
囡囡:“只知道在山西大同一带,其他却是不知。我也是刚到地头,还没弄清楚究竟是多么地方,就被贼子给拐了。”
辛知县:“那就只有带信叫你爹爹了,你将你爹爹的姓名和在何处写下来。”
囡囡:“爹爹现在已经不在沧州,听人说,他已经回京城去了,所是朝廷另有任命,让他重新当官。”
“不用担心,本官下来会查的。”辛知县看了谢自然一眼,道:“君服,民女梅之华是你救的,暂时就住在你家中一段时间,等她家人来接,可否?”
谢自然:“学生敢不从命。”
“退堂!”
……
等他相干人等都散去,辛知县就将年老夫子请到后衙看茶。
年老夫子看起来脸色有些难看,辛知县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苦笑道:“老夫子,谢君服是你得意学生,本官也是知道的。不过,你也知道,最近鞑靼蠢蠢欲动,朝廷下令,让陕西一地暂时支应三边粮草。本县乃是下县,也没什么积余。无奈之下,只得让谢自然先将这份钱粮出了。”
年教授硬邦邦地来了一句:“国家者,天下人的国家,谢自然家产殷实,叫他出点钱也是应该的。不过,县尊却派他去宁夏卫,路途遥远,一来一会就得两个月。马上就是秋闱,难道县尊就不耽误了他的前程?”
辛知县有点尴尬,道:“耽误不了的,教授,宁夏卫的军汉飞扬跋扈,可不是好相以的。听说,仇钺仇将军和老夫子有旧,这次派你的得意学生过去办事,相必也便利些。”
年老夫子气得笑起来:“原来县尊是这么想的,也好,也好。”
正说着话,师爷就捧着一叠文书过来:“县尊,教授。”
辛知县问:“如何?”
师爷将文书放在知县面前的案上:“这是从弘治十五年到现在朝廷的所有人事任命,卑职也查到梅富贵的名字了。”
辛知县道:“查到就好,那就用快递报信吧,叫那个梅富贵过来接人。”
“只怕是不成的。”师爷苦笑。
辛知县不悦:“怎么了?”
师爷:“县尊,这事还真有点奇怪,叫人怎么也看不明白。”
说着话可,他一边翻开那些记录,一边说:“这里,梅富贵,本是真定农户,和刚才那个梅之华所说正好吻合。弘治十五年的时候被征发到大同前线效力,后来在草原上失踪,报上了兵部,定了个阵亡。”
“阵亡?”辛知县有点愕然。
“对,阵亡。”师爷点点头:“可后来,兵部突然又发了个函件,任命梅富贵为沧州巡检司巡检。”
年老夫子插嘴:“想必是梅富贵在前线时并未阵亡,后来又被人找着了,被派去沧州做官。”
师爷摇头:“从这上面的记录来看,这个梅富贵不过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户、军汉。可后来他却做了长芦盐司的幕僚,那地方不是一般人呆得住的,这是一奇;更奇的是,梅富贵后来进京,所是另有任用。可等他回了京城,在兵部报备之后。突之间就消失了,兵部也没有说此人后来去了哪里,就算是永不叙用,也得留个底啊。况且,正德一年沧州长芦盐运使司闹出那么大动静,已是震动了天下。梅富贵身为盐司幕僚,自然是牵涉进其中,这么一个人物,怎么能说消失就消失?如今,县尊就算要通知这个梅富贵,只怕也找不着人。此人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在下已经被弄糊涂了。”
“查无此人!”知县新起正德一年长芦盐司的事迹,心中一惊。
他又琢磨了半天,也是没有法子:“这样,写份公函,急递去兵部确认一下。从这里到京城,一来一回,两个月应该足够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苏木苏子乔
这个叫梅富贵的人身上虽然颇多疑点,但对辛知县和年老夫子来说也不过是一个路人,又没有切身厉害干系。
因此,两人只说了几句,也就闭口不谈了。
等师爷退下之后,年老夫子又将话题扯到让自己得意学生谢自然押运粮秣去宁夏卫一事上面。
继续抱怨道:“没错,仇钺将军和老夫有旧,如果谢自然押送粮秣过去,确实颇为便利。前线都是粗鄙军汉,小人甚多。衙门里送军需过去,要被他们克扣飘没不少。一句话不对,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我县历来视去宁夏前线为畏途。若是在平日里,叫君服过去,也是可以的。不过,秋闱在即,谢自然再两头跑耽搁了考试,又该如何?”
年教授口中所说的仇钺本是军汉出身,曾任宁夏前卫指挥同知。后来经三边总制杨一清推荐,任宁夏游记将军,在陕甘宁边军中,也算是排名前几位的军界大姥。
正驻扎在银川城外。
早年,说起来,这个仇钺和年教授还有一点粘亲带故的关系。
“年教授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也免得本县解释。不过,老夫子何等人物,调教出来的学生自然是极优秀的。”辛知县笑眯眯地说:“谢自然读书四年,就能一口气过了童子试。他的文章,本县也读过,当真是了得。若说起我府,甚至正德陕西,此人也是出类拔萃的人才,老先生你就不要担心了。”
“谢自然此人乃是老夫一手调教出来的,心中自然清楚。只可惜……”年老夫子沉吟片刻,道:“此人醉心杂学,根本就没静下心来读过几日书。”
“年教授你放心好了。”辛知县一笑:“谢君服真正发愿读书也不过是四年,四年之中竟一口气拿到秀才功名。真若要比拟,倒又写苏子乔的意思。”
“不能比的,不能比的,拿他比成苏子乔,仔细谢自然骄傲自满。”一说起上一届殿试的状元,翰林院编纂,如今正要主持陕西乡试的大宗师苏木,年老夫子脸色就变了。
他叹息一声:“苏子乔此人一年读书,一年只内中个小三元。第二年,乡试虽然不尽人意,可后面一口气得了会元和状元,只差一步连中六元。这样的人物,已经不是人类了。他不但八股文章了得,诗词歌赋,都是当世一流,偏偏还能写得精彩绝伦的话本小说。难道说,这个世界上真有天才一说?”
“谢自然天资也算不错,这次如果能够中个举人,做了苏子乔门生。在他门下读上几年书,或许能有所造就。也只有苏子乔这种人物,才能归顺谢自然这匹野马。”
“县尊,此次秋闱对谢自然意义重大,天下只有一个苏子乔,谢自然也只有这么一次做他门生的机会。你派谢君服去宁夏卫,不是毁了他的前程吗?”
说到后来,年老夫子痛心疾首了。
辛知县听到他的抱怨,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年老夫子大为光火:“县尊笑什么?”
辛知县:“老夫子大约还不知道,苏木苏子乔如今出发去巡按宁夏,却不在西安城内。据说,要等到八月份的时候,才回关中。谢自然这次押运粮秣去宁夏,说不好还能同苏子乔见上面。到时候,说不定就投了缘分,对他将来的乡试也是大有好处。”
听他这么一说,年老夫子顿时明白过来。
惊喜地站起来,朝辛知县深深一作揖:“年某代谢自然拜谢县尊大人,大人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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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苏木的车驾正行驶在关中平原的路上,一路向北。
从去年年底来陕西之后,苏木在陕西过了年,就开始巡按陕西学政。
现代社会又一句话说得好: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国之大。
换成明朝,那就是不到陕西不知道中国之大。如今的陕西布政使司乃是明朝两京、十三个布政使司中行政管辖区域最大的地方。包括现代的陕西、宁夏、甘肃三省,和青海的大部。
要想将陕西的所有学政衙门都跑一个遍,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苏木先是用一个月时间将关中平原的几个府学衙门都过了一道,然后是汉中,接着又用了一个月时间巡按西宁地区。
再接着,就是甘肃。到如今,半年过去了,还剩一个陕北和宁夏没去。
如今,秋闱在即,若不抓紧时间,只怕今年都要呆在陕西,什么时候能够回京城同家人团聚,鬼才知道。
可以说,正德二年的冬季和正德三年的春季,苏木都在西北吹风喝沙。
到如今,西北的风沙已经在他洁白如玉的面庞上留下了些须痕迹。强烈的日照让他的皮肤变得黝黑,相比起当初在京城时的温润君子,如今的他显得越发地成熟起来。
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入地了解这片时空,这个古中国的世界。
只半年时间,无论是人情事故,还是做事手段,苏木都更家稳重妥帖。
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明白正德皇帝之所以将自己赶出京城来的用意:“正德皇帝这是在培养我苏木啊,猛士发于沙场,宰相起于州郡。不能够深刻了解底层社会,了解帝国政治的基层政府如何运做,就算将我直接选拔入阁,那个位置也是坐不稳定的。”
摸了摸已经长成一片的胡须,苏木看了看前方的沟壑山川,已经不生一根草的陕北高原,突然微笑起来:“正德皇帝其实还是很够义气的,不过,他用意如此之深,还是当初那个只知道胡闹的小屁孩吗?”
“说起来,这次巡按陕西,我苏某人收获却是不小啊!至少,礼物还是得了不少的。半年不到,也有几千两入帐。”
“尽快完成巡按宁夏和陕北的差事吧。九月就是乡试,主持完毕,到发榜,这么也得忙到十月初。到时候,还赶得极回京城和家里人过年。”
一想起家中的亲人,苏木已经变得锐利的目光中浮现出一丝温柔。
第六百八十四章 可以谋个爵位了
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身边的那一口小小的红木匣子。这是他放置重要文件和信笺的地方……
正坐在车辕上的赵葫芦何等眼尖,忍不住问:“大老爷可是又想夫人和少爷了?”
苏木身体健壮,又喜欢呼吸新鲜空气,因此,在坐车的时候,都喜欢将门帘子卷起来。赵葫芦坐在外面,老爷的一举一动都落到他眼里。
一听赵葫芦提起妻子和儿女,苏木面上的温柔化成甜蜜的笑容。也不说话,将匣子打开,从里面摸出几封信来,反反复复地端详着。
这几封信他不知道已经读过多少遍,封皮因为长时间的摩挲,已经有些发毛,信中的内容他也早就背得熟了,不用打开,里面的一字一句都尽在心底。
这些信不外是通过官家的通讯渠道转来的家信,多半是三个女人对他的问候。
但其中,有两封信最为重要,是来报喜的。
原来,就在本月,吴夫人和胡莹先后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不得不说,黄太医还真说准了,胡莹却是生了一个儿子。这叫苏木大为惊骇,他本以为仅仅凭借脉搏就能推断出一个婴儿性别之说,本是无稽之谈,看来,这中医还真有许多神秘而不可能用系统理论解释的地方。
据胡莹的信上说,儿子个头很大,足足有九斤重,搞得她差点难产。且生下来的时候,哭声洪亮,一叫起来,整个胡府都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
胡莹的母亲已经被苏木儿子哭成神经衰弱了。
听胡莹说她差点难产,苏木吓了一跳。在医学不发达的古代,女人生孩子,就如同在鬼门关上走一趟,每年死在难产上的孕妇不只犯已,还好她没事。
这小屁孩不但哭声可怕,食量也极大。胡莹一个人的奶水根本就不够,没法子,胡家有从外面请来两个奶娘,这才勉强对付过去。
当初看到这里,苏木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生得高大,胡家又世代军户,胡莹以前又练过武艺。生出一个能吃能哭的健康孩子也不奇怪。
最后,胡莹在信上又说,既然儿子已经生下来了,还请苏木这个当父亲的给孩子起个名字。
苏木想了想,就回信说,干脆就叫胡克己吧!
他还记得当初同胡家商量好的事,就让儿子随了胡家的姓,入了胡顺家的族谱。
克己复礼,吃东西的时候克制些,吃相别那么难看。否则将来变成一个小胖子,却是坏了苏大学士的名头。
这封信自然也用官方的通讯渠道,以急递的形式送回京城,到如今,应该已经送到胡莹手头了。
却不知道,她们母子现在可好,苏木不觉有些担心。
想了想,苏木却笑着摇了摇头:一个九斤重的婴儿,能吃能睡,能折腾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吴夫人那边,好象有些不妥当。
吴夫人也生了,倒不是她和婴儿不好。
实际上,吴夫人的生产可比胡莹顺利多了,毕竟只是一个五斤中的婴儿。据家信上说,生产的那天,吴夫人还在书房里看书,正好读到苏木所写的《红楼梦》中刘姥姥二进大观院一节,忍俊不禁,一笑,肚子就痛了起来。
还没等稳婆过来,孩子就已经呱呱坠地。
按说,这可是一个天大喜讯,可吴夫人却有些不开心。
原来,她生了一个女儿。
当然,头一胎生个女儿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身体没问题,要想生儿子,以后有的是机会。但是,当她听说胡莹竟然生的是男孩之后,就开始变得抑郁了。
吴夫人乃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这人书读得多了,难免就会很敏感,尤其是产后。
就想,如果丈夫知道自己生的是女儿,会不会很失望,会不会将一颗心都落到胡莹母子那边?
这一想,就忍不住落下泪了。
看到这里,苏木又好气又好笑:夫人啊,你怎么还不懂得我苏木。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女儿可比儿子好多了。女儿是做爹的贴心小棉袄,将来长大了也知道心疼父母。哪像儿子,只顾着一天到晚在外面疯跑,不到自己做父亲,根本就体会不到父母的养育之恩。
苏木就写信回家将自己这层意思说得分明,然后又给自己的女儿起了个名字。
名字很普通:苏绣绣。
大名小名都是这个,叫起来倒也顺口。
初为人父,即便还没有机会见上儿女一面,可苏木突然感觉自己肩膀上担子好象又重了几分。
对儿女将来要的人生道路该怎么走,他也考虑了许久。
或许,在现代人看来,他现在就开始考虑儿女的事情有些早。不过,古人成熟得都早。男子十六,女子十四就可以成亲,十几年时间,一转眼就到了。
表面上看来,苏木前程远大,搞不好能够入阁。到那个时候,就是真正的名门望族。
绣绣是女孩儿,将来吴夫人若是再生下一个儿子,肯定是要继承家业的。绣绣将来嫁出去,也不需要嫁什么世家贵胄,就算是普通人也无所谓,只要人品好。
至于胡克己,一想起儿子,苏木却有些头疼。
首先,他姓胡,继承的是胡家的家业。如果不出意外,将来长大了,应该还是进锦衣亲军衙门。
可是,据苏木所知道的,整个正德,甚至后面的嘉靖一朝,锦衣衙门的人事关系都很复杂,指挥使如同走马灯一样换。
儿子将来若是进锦衣衙门,说不定要受到牵涉,一个不好,就是大麻烦。
这样看来,不进衙门也是一件好事。
作为一个父亲,苏木觉得自己的孩子将来也不需要做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业。最好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就算是做米虫,也不错啊!
大明朝最大米虫是各地的皇族,然后就是有爵位的公侯们。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干,每月也有优厚的俸禄可拿。
或许,这条路可行。
皇族,苏木是想都不想的,儿子姓胡可不姓朱。如果要做皇族,只有给皇家当驸马。可驸马这玩意儿是人做的吗,顾润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那么,就只能想办法给儿子弄一个世袭惘替的爵位。就好象徐达和张玉这两个明朝开国大将的后人一样,吃国家都吃了一百多年了,兴旺得很。
可是,要想和徐家和张家一样兴旺发达,至少也得拿到一个国公的爵位。
苏木自认为以自己的本事和在皇帝面前的情分,一个伯还是可以的,再往上就有些难了。这还是他,更别说儿子姓胡,就算要继承爵位,也只能继自胡顺。
如今的胡顺虽然官职和权力不小,却没有任何爵位。
就两苏木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得个国公的爵位,更别说是胡顺。
据苏木所,如今有国公爵位的几个家族,不是开国时的大将,就是靖难时的功臣。你若是想做到国公位置,不是官居一品就可以的,还得有绝世军功。
那么,究竟从什么地方给胡顺弄点军工呢?
他不过是一个锦衣卫经历,又不是带兵大将。虽然说正德年间边患不断,可打仗这种事情却是轮不到你一个锦衣卫特务。
整天呆在衙门里,查查贪,查查反贼,就算是再熬上几十年,只怕两一个伯爵也混不到。
总不可能叫胡顺别当什么锦衣经历,转去边军带兵。
到时候,只怕泰山老丈人首先就要同自己翻脸。
好好的CIA头子不当,却去做军头在草原上喝风吃沙,这不是变相的贬职吗?
苏木叹息一声,摸了摸因为思虑太多有些发热的额头,忍不住喃喃道:“儿子啊儿子,虽然说咱们父子还从来没见过一面。可你一生下来,爹爹就欠了你一笔前世的帐。不过,爹爹也是倒霉,要还你的帐,首先得辅助你外公上位。可是,我却没有欠他的债啊!”
想到这里,苏木也没有个主张。
如果真实的历史不发生巨大的改变,正德年大明朝将和鞑靼有一场大战。那是胡顺唯一能够获取军功爵位的机会,得想办法要他参与进去。
至于寰壕之乱,就目前看来,宁王受到了极大监视,已经不可能生事。
想得头疼,苏木用不去想。
又看了一眼红木匣子,里面还放着几封京城官场上的朋友写来的信笺。有张永的,也有以前翰林院同事和殿试同窗的。
一看到这些信笺,苏木心中突然一动,感觉到自己依稀把握到了什么。
好象这里面蕴涵着一点什么不同寻常的机会,也许,这个机会对自己不算什么。实际上,在文官主政的明朝,苏木身为翰林院编纂、状元,已经拿到一切可以拿到的资历,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只需历练上十来年,入阁为相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这事对胡顺来说,却是一场天大的机遇。
想到这里,苏木就将那几封信拿出来,在颠簸地车厢里反反复复地揣摩起来。
看完,又将这几期的邸报也同时拿出来,相互印证。
慢慢地,一个思路逐渐清晰起来。
第六百八十五章 暗流
官场上的官员们能够书信往来的,大多是关系特殊,或者是政治上的同盟。信中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拉家常说废话,因此,多会谈论朝政上的事情。
苏木离京大半年,所有政坛上的消息都得至邸报和和友人的信件往来。
他现在手头上的所有往来信件和邸报都在说一件事:正德皇帝不理朝政,朝中大权尽归以刘瑾为首的八虎之手,司礼监的权力已然成势,内阁形同虚设。
事情是这样,去年正月,皇帝大婚之后,慈圣张大后还政于君退居二线之后,正德皇帝算是真正地掌握了整个大明帝国。
刚开始的时候,大约是张太后积威尤在,正德这家伙还不敢太过分。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西苑或者皇宫里,该上朝上朝,该处置政务处置政务,该读书读书。
这情形,至少保持到苏木离京那段时间。
可正德皇帝脾气苏木是非常了解的,喜动不喜静,又是个大孩子。皇帝这个职业总的来说是非常刻板去趣的,尤其是在明朝,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宪法意义上的存在,在大家心目中也就是个仲裁者和摆设。这种日子过得久了,朱厚照就要闹出些动静,干出些不符合皇帝身份的事情来。
如果是在往年,张太后或许还会训斥上他几句。但儿子已经大了,又亲政,她这个做太后再插手朝政,于礼制不合。
于是,慈圣太后索性来了个视而不见。
如此一来,正德见太后不在管束自己,立即就放纵起来。这样,就引起了文官集团的强烈反感,感觉这不是一个皇帝应该做的事儿。皇帝这么做,就是给大明朝面上抹黑。更重要的时候,如此离经叛道的天子,让文官们感觉一丝局势不受控制的忧虑。
据写信给苏木的同仁说,皇帝这几个月干荒唐事情主要有三点:一,不再早朝;二、经常出宫嬉戏;三、沉溺声色犬马,望之不似人君。
其中,不再早朝且不说了。要知道当初弘治皇帝即便病得极重,生命垂危,每日依旧挣扎着跑去上朝。在中国古代的传统看来,一个英明的君主,当勤于政务。那么,什么叫勤于政务呢?皇帝每天都住在深宫里,他下来具体在干什么,一般人也无从知道。所以,来不来上早朝,成为一个皇帝是否敬业的直接标志。如今,正德皇帝你连早朝都不来了,难道还不算是昏君吗?
其实,对这一点苏木却是不敢苟同的。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对于每天早晨三点就要起床进宫上朝这件事深恶痛绝,特别是在明年最冷的那几天,要从热被窝里钻出来去上班的时候,更是痛苦到无以复加。
而且,这么早去上朝,人都睡都昏昏沉沉的,做起事来也没什么效率。真正说来,后世的朝九晚五就挺不错的。搞不懂古人为什么非得叫人卯时就必须上岗?
正德皇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贪睡也可以理解。估计他也是被这不人道的制度弄得恼了,索性干脆不去。
朱厚照没办法早朝的主要原因是经常出宫游玩,一玩就是一整天,天黑才回西苑。折腾得累了,早晨起不了床也让人理解。
对于古人不许皇帝出宫一事,苏木也觉得不可思议。读书人还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呢!一个皇帝,要治理天下,可对自己所需要统治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模样,治下子民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却一无所知,苏木不觉得他能够做一个合格的皇帝。
任何一个王朝,其兴也勃勃,其亡也焉忽。主要是,开国时的几代君以前都不过是普通人,知道民间的疾苦。到后来,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何不食肉糜,也就是个摆设。再碰到国家机器出了问题,这个王朝也就轰然崩塌了。
所以,苏木觉得正德皇帝出宫,出北京城四处走走看看,也是一件好事。
至于沉溺声色犬马,据苏木所知道。皇帝也就喜欢练练武艺,打打拳,游游泳,平日在皇宫里没事养养仙鹤、猎狗什么的宠物,纯粹就是个人爱好。连这种事情都要被人以玩物丧志来指着鼻子骂,这皇帝当得也太没劲了吧?
当然,这些看法苏木也只有在心中想想,自然不方便对人说的。
这涉及到政治上的正确,任何一个朝代就有他的政治正确。比如在现代社会的美国,大家都知道黑人是个麻烦,可你却不能直接指着一个黑人骂黑鬼。
明朝的政治正确就是文官可以随便说话,随便骂皇帝,这是君子的节操,是铮铮铁骨的象征。反之,你若替皇帝说好话,就是有意讨好皇帝,想要佞进,就是小人。
如果是在以前,苏木在皇帝身边的时候,或许会以现代人的观点,逐一辩倒百官们对正德皇帝的指控。只可惜,他现在是翰林院编纂,状元公,已经是文官集团中的一员。
如果不出意外,他可是要在这个庞大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组织中混一辈子的。所谓屁股决定脑袋,说话做事自然要符合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些信也就看看罢了,至于正德皇帝麻烦,也只能靠他自己去解决。
果然,皇帝如此率性而为,就遇到大麻烦了。
很快,内阁对正德皇帝的顽劣就看不下去了。
毕竟内阁乃是国家决策机构,内阁三老乃是文官团体的首领。况且,这三个阁臣又都是从小看正德皇帝长大的,又做了他许多年老师。
在他们心目中,还将正德皇帝当成当初那个住在东宫的太子,并没有意识到,朱厚照已经长大了,变成了九五之尊的天子。
内阁首辅刘健首先发难,上了一道洋洋洒洒的万言书,教导正德皇帝要怎么做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名君。
并数次亲自去觐见皇帝,一说就是两个时辰。
被老刘缠得实在是受不了,加上这个帝王师的余威尤在,朱厚照只得连连称是,说下来一定改。
可正德皇帝是什么人,大约也是对刘健弄怕了。朱厚照从那个时候开始,索性不见刘健,将所有朝政都交给司礼监处置。一旦刘阁老求见,就让刘瑾说不在。
第六百八十六章 机遇
内阁没想到刘阁亲自出马劝戒皇帝,不但没有任何效果,却起了反作用。
以前,他们想见皇帝,随时都能见到。现在可好,一个月也见不上几次面。
你去西苑找正德天子,刘公公说万岁爷回皇宫去了;等你去皇宫,那边又说,陛下回了西苑。
反正只要内阁在哪里,皇帝绝对就在另外一个地方。
如此一来,倒将内阁阁老们弄得束手无策。
这事惹恼了新任吏部尚书马文升和兵部尚书刘大夏,天子不早朝,如今又十天半月见不着人,这不是朝昏君的路上越走越远吗?
你要做昏君不要紧,大明朝的江山社稷怎么办?
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其实也没什么不妥,满朝都是忠义正直之士,也乱不了。关键是,陛下你如此胡闹,又不思悔改。百年之后,史书上肯定是会记上一笔的,连带着我们也成为昏君身边的奸佞。
强烈的使命感叫两位大人物激动了,好,既然陛下你不想见我们,咱们就上谏言好了,你总不可能不看大臣的折子吧?
于是,两人一天一道折子地递上去。
受到他们二人的带领,整个都察院的言官们也跟着凑起了热闹。
一时间,折子如雪片一样飞入司礼监,上面的话也一天比一天难听。
只可惜,朱厚照还是置之不理。
实际上,他正玩得嗨,连批红大权都下放给刘瑾了。这些不好听的话,刘公公才不会告诉皇帝,也免得惹万岁爷不高兴,扫了他的兴头。
谏言风潮历时一个月之后,马文升和刘大夏才回过味了:原来我们上的折子,陛下根本就没看过一眼,甚至都不知道,司礼监根本就没交上去。
好,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们来狠的。咱们直接辞职,这回,司礼监总不敢扣住折子了吧,你刘瑾也没这个胆子。
这下,刘瑾再不敢隐瞒消息。毕竟,两个部院大臣要辞职的事情,要捂也捂不住。
听到这事,正德皇帝也有些害怕起来。说,从明天起,朕还是老老实起上早朝吧!
可就在这个时候,刘瑾却说话了:陛下,你现在贵为天子。什么叫天子,就是老天的儿子。天上老天爷最大,地上,万岁爷你最大,根本就不用怕他们的。马尚书和刘尚书要辞职,让他们辞好了。苏木以前不是说过一句话,我大明朝有民亿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满大街就是。没有张屠户,还吃带毛猪?
刘瑾这话说得饱满深意,这阵字,皇帝不理朝政,将批红大权稀疏交给司礼监。可以说,天下间的事,都有他刘瑾说了算,没他刘公公的点头,即便是内阁三老点了头的事情,也办不了。
权力可是一件好东西,在尝试到其中的滋味之后,刘瑾食髓知味,如何肯放弃。
如果皇帝重新上朝,再次掌管日常政务,他刘瑾必然从又变成一个普通的如同秘书一样的角色。弘治年间,司礼监公公们寒酸的日子才过去没几年。
再说,以文官的厉害,若是得了势,太监的日子会好过吗?
无论如何,借这个机会给文官们一点厉害瞧瞧。
听到刘瑾的话,正德一拍脑袋:“对啊,朕怎么忘记朕是皇帝,这个天下都是朕的,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何须别人指手画脚。让谁做尚书,不让谁做尚书,是朕的权力啊!”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担心这事反响实在太大,怕是要惊动张太后。
最后,刘瑾的一句话打消了他顾虑。
刘公公说:“世界上的事情总归要去试试才之后最后的结果如何,如果成功了,陛下君权既力,那才是真正的九五之尊。就算不成,至多继续去早朝,也没什么损失。”
正德深以为然,一道圣旨下来,同意马文升和刘大夏此致的的折子,又飞快地选了两个新的尚书顶替上去。
说来也怪,这么大的动作,张太后却保持了沉默。
皇帝雷霆手段,一瞬间将所有的文官都惊住了。
这两位尚书可都是三朝元老,在朝做了几十年官的,正德说拿下就拿下,一点也不带手软。
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通过这一事件,正德皇帝依旧去做他的甩手掌柜。
而刘瑾终于达到了大权独揽的目的,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内相,也引起了整个文官集团的愤怒。
很快,刘瑾等以前正德在东宫做太子时的旧人就被文官们给丑化了,被称之为八虎。
就连一向不怎么同文官接触的张永也躺着中枪,归类进了小人阉贼行列之中,这一点,从他的来信中就能看出。
张公公一说起这事,就满腹的怨气。
……
“一切都同真实的历史上完全一样,这历史的惯性真是可怕啊!”想到这里,苏木叹息了一声。
其实,正德朝早年的这一段历史,是非常清楚的。
在马文升和刘大夏的辞职申请被正德准了,这两人离开历史舞台之后,正德皇帝和文官集团们的矛盾彻底爆发。
在意识到皇帝不是那么好对付之后,文官们空前团结,又闹出一场巨大的风波。
在这场风波中,内阁冲锋在最前头。估计是已经知道马、刘两位尚书的离职是刘瑾所为。于是,内阁的矛头就对准了刘瑾等八人。
可惜,在宦官和文官之间,正德选择了前者。
最后的结果是,内阁三老中的刘健和谢迁黯然辞职,刘瑾笑到了最后。
其实,这样的结局,苏木是不想看到的。怎么说,内阁三老和他关系不错,又有师生之实。本打算写封信去提醒的,可想了想,未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拿来说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况且,正德皇帝和内阁之间的矛盾涉及到君权和相权之争,贸然涉足其中,搞不好要将自己填进去,那就不划算了。
……
到时候,如果真如真实历史上那样演变,苏木远在陕西,也只能做个看客,起不到任何作用。
不过,今日突然想起要给胡顺弄个爵位,也好传给自己儿子这件事,苏木突然有了个想法:这不就是一个大机遇吗,如果处置得当。叫胡顺立个大功,国公虽然不至于,一个伯爵还是有可能的。
这个机遇就是宁夏安化王叛乱。
如今,胡顺不正在陕西吗,如果他能够插上一手,甚至一举平定叛乱,立下大功劳,一个爵位是跑不掉的。
第六百八十七章 历史或许可以复制
安化王,是明朝庆亲王的一分支,靖王第四子,永乐十九年袭封安化郡王,封地在甘肃安化,也就是现代社会的甘肃庆阳县。
不过,明朝的王爷封地和王府却是两回事。
如今的安化王叫朱寘鐇,他的王府,则在宁夏银川城内。就好象宁王的封地在辽东,但人却住在南昌。
据历史上记载,此人素有反意。实际上,明朝自成祖靖难开了个坏头之后,地方上的藩王们大凡有几分志向的,都将谋反做为毕生理想。特别是在正德年间,正德皇帝以少年而为天子,加上性格顽劣,同文官集团势成水火之后,更是蠢蠢欲动。
正因为正德皇帝和文官们的矛盾越来越大,所有,在百官和天下士子的口中,这个少年天子就被他们不断抹黑,成为一个古往今来一等一荒唐、胡闹的昏君。
好象,大明朝在他的治理下,已然是昏天黑地,遍野哀鸿。朝廷,江山社稷已经走在崩溃边沿,只需有人站出来登高一呼,自然是群起而响应。只需有人伸出手去轻轻一推,这面墙壁就会彻底坍塌。
于是,终正德一朝,地方藩王们的反叛好象就没停过,淮王、安化王,到最后的宁王。
也正是这个缘故,正德以后,朝廷终于加强了对王爷们的监视。不许藩王过问地方政务,王府侍卫的数量有严格规定,并派出官员驻扎王宫,没有他的命令,藩王不得出城一步。
到明末时,藩王们终于被朝廷养成了猪,对于中央再没有任何威胁。
大约是正德年纪实在太小,又被官僚集团和文人们不断丑化,地方上的王爷们终于被相信了,觉得这就是一个荒唐小儿,要想打倒罪恶的正德昏君乃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可真到起事时才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不但各地军民在镇压反叛时万众一心,而且,这黄口小儿一样的正德皇帝无论是军事才华还是政治手腕,都非常厉害。
这才发现,他们都被文官们给骗了。在文官和读书人口中,这朝廷就没让人满意过,这世界总是充满黑暗的,这朝廷满是小人,腐朽透顶。可当到你真正起事,才发现朝廷的力量空前的强大。这个时候,叛军才明白,说皇帝和朝廷的坏话根本就是文官们搏出位,吸引人眼球的一个手段。自己是被他们给忽悠了,公知害人啊!
真实历史上的安华王也是因为看到文官集团和正德皇帝势成水火,而皇帝也被世人描述成一个小丑,这才觉得自己如果起兵,肯定会受到天下人的拥戴。
特别是在刘瑾的军制改革之后,军队人心动荡的情况下。朝廷只怕连组织起一支平叛的军队都难的情况下。
事情还得从马文升和刘大夏辞职之后说起。
两位尚书辞职之后,刘瑾大权独揽,引起了文官团体的强烈不满,也激怒了内阁。
于是,由内阁首辅刘健和次辅谢迁领头,九卿参与,联名上书,要正德皇帝尽诛刘瑾等八虎。
可惜,事到最后,正德皇帝在文官和宦官之间再次选择了后者,使出一系列雷霆手段,牢牢地将君权抓在手中。
到这个时候,内阁这才知道所做的一起已经毫无用处。
灰心失望之下,刘健、谢迁辞去内阁阁臣职务,致仕退休养老。
如此,刘瑾总算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代权宦。可以说,整个朝廷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刘公公这一手玩得漂亮,大权在柄,自然要做出些政绩来树立自己的权威。
他是个大老粗,国家大事一窍门不通,也插不上手。早加上,通过这两次的较量,老刘也意识到文官不好对付,每和他们交一次手,可谓都是在生死场上走上一遭。心中也是有些畏惧,不肯在同他们别苗头。
相比之下,军队还好对付些。尤其是地方的屯垦军。边军不好惹,咱就拿你们这些农民还不如的军户开刀立威吧。
于是,刘瑾就向正德提议,从新丈量军户土地。
原来,大明朝实行军户制度。军户按照人口数,分为百户、千户,归各级军官管辖。;平日耕作,一遇到战事,自备粮草器械上阵杀敌。一应军饷,都由军垦提供。
军户所耕种的土地也是有赋税的,按照一定比例分成几分,一部分留为军户口粮,一部分做为军费,另外一部则上交国库。
问题是,从洪武年开始,军户的土地越来越少,到正德时,数量已经锐减到当年的三成。
这么多土地究竟去哪里,显然不会是长了翅膀自己飞走了。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军官们隐瞒了土地数目,将其偷偷地划到自己名下,成为私人产业。
就苏木所知道,当初胡顺在保定做百户军官的时候,就隐瞒了大约五十亩旱地。
明朝的军户地位低下,子孙后代不得科举,已经变成贱民。刘瑾觉得拿他们开刀,应该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文官们也不会插手。
刘公公这次决定欺负一下老实人,为自己获取政绩。
却不想,这一次却让安化王看到了机会。
重新清丈军户土地自然引起军队极大的不满,尤其是在宁夏银川平原这种膏腴之地,种地的利润极大。刘瑾新政一出,整个宁夏的军户都是怨声载道。
于是,安化王就派人联络宁夏都指挥周昂等一批军官,突然叛乱,起事后,叛军杀官员,占领镇城,放狱囚,焚宫府,劫库藏,夺河舟,大肆勒索庆府诸王,掠夺金币万计,充做军资。同时分封将弁,把守关隘,传檄文屡次历数刘瑾之罪状,与朝廷分庭抗礼!消息传来,关中大震。
眼见着,一场大乱将至。
正德也紧急启用当年的三边总制杨一清,命其率部十万进陕平叛。
可还没等到他们进陕,安化王就被人活捉了,这场**也被平息,先后不过十九日。
活捉安化王的就是现在的宁夏游记将军仇钺。
仇钺在安化王起事之后,诈降叛军,后来又使计将叛军主力调去东面防守黄河河防。率几百亲卫来了一个斩首行动,直接将安化王一家老小生擒活捉。
安化王受擒之后,叛军群龙无首,自然做了鸟兽散,一场大乱就这么被轻易地平定下去。
也因为立了这么一件大功劳,仇钺被朝廷封为咸宁伯,摇身一变从一个普通军官成为帝国勋贵。
……
想到这里,苏木心中突然一动,暗想:现在马文升和刘大夏辞职,刘瑾已经彻底地惹怒了文官集团。如果不出意外,真实历史上内阁和九卿联名上书,请正德皇帝诛杀八虎的事件马上就会发生,其结果以刘健和谢迁黯然下野而告终。
刘瑾势力大张之后,必然要开始改革军制,清丈军户土地。
安化王这场叛乱最迟明年就会发生,到时候,倒是可以叫胡顺将本该属于仇钺的那份功劳抢过来。
接下来,老胡可以按照仇钺的手段将安化王一干乱党尽数抓捕。
如此,一件大功劳不就到手了。
历史,其实是可以复制的。
平定叛乱,论功行赏,胡顺应该能够封伯爵。
虽说离国公位还有一定距离,却也是走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这个计划苏木越想越觉得可行,要想实现,首先就不能让历史发生太大的改变。比如九卿弹劾八虎,苏木只能作壁上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健和谢迁黯然下台。
一想起两个阁对自己的教导之恩,苏木心中突然有些内疚。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两个阁老年纪也大了。就算没有这事,估计也只能在任上再干上几年。
大不了以后多照顾一下他们的后人好了。
想到这里,苏木苦笑一声,忍不住喃喃道:老丈人啊,若不是为了儿子,我会这么尽心尽力为你的打算吗,该着是我苏某欠你的啊!
听到苏木的声音,坐在车辕上的赵葫芦转头问:“大老爷,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苏木沉吟片刻:“葫芦,我且问你,胡顺胡老爷现在什么地方?”
赵葫芦:“大老爷你忘记了,胡大老爷上次带信过来说,他老人家如今正在宁夏中卫巡查军务啊,说是再过上一月,就要回京城述职去了。天气眼见着一天天热起来,边境上会平静一段时间的,鞑靼人都怕人,也不知道躲到北面什么地方去了。”
苏木一惊,然后喝道:“车驾加快速度,去银川。”
赵葫芦:“大老爷你不是要去延安和学政衙门的老爷们见面吗?”
苏木:“不去了,只管去宁夏。”
如今最要紧的是先将胡顺给留在陕西,让他别忙着回北京。否则,还平什么叛啊?
说完话,苏木还是觉得不塌实,又派了快马先走在前头,带信给胡顺,叫他先等等自己,别忙这回京城,有要紧话说。
等快马出发之后,苏木的队伍更是日夜兼程,一路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