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乐极生悲
什么是乐极生悲?刘留真想开口唱一句: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乐极生悲就是她此时的状态。上半年被疫情封在家上网课期间,刘留闲得发毛,召集几个同学研发了一款区域购物速配软件,没想到被通信技术课老师相中,推荐她们参加学校创业大赛,居然还得了一等奖!
信心大涨的刘留为这款软件申请专利后,以专利和获奖证书申请学校的创业基金,九月返校后招商试运行软件成功,赚了点小钱钱。
随后就是水到渠成了,刘留和她的团队拿着爆肝写的创业计划书和试运营业绩,一路过关斩将杀入全国大学生创业大赛,斩获一等奖!这是她所在的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大学,建校以来在此类竞赛中获得的最好成绩!
这,还不算乐极。
乐极是评委组一位目光卓绝的企业家愿意资助她们的项目!
这“资”可不是小钱钱,而是足足七位数!刘留当时的脑袋,跟天上掉金馅饼一样眩晕。
乐极后,悲生。
大赛返校途中,她们乘坐的学校派来专车司机大叔撞破高速公路的护栏,把车开出山路,以直线落体运动下落百米,拍在铺满残阳的瑟瑟江面上!
回想那时,刘留心中只有一个字:凉。一种知道自己要挂了的,透心的凉。
坐高铁多好,她们坐个毛的学校专车!如果坐高铁,她就不会诡异地出现在这里。
刘留努力抬起莲藕般的小胳膊,在昏暗的灯火中,瞪着这条胳膊上的,没学校食堂的馒头大却比馒头发得高的小胖手。
她穿越了,穿到这个小胖丫的身体里。胖是真胖,白是真白,还嫩得出水,以这小手来看,估摸也就五六岁。
刘留缓缓转头,望着趴睡在旁边的古装小姑娘,再缓缓转回头直勾勾地盯着木床上的绣帘,眼泪汪汪。
这是古代吧?可她是主修电子商务,辅修商务英语的“互联网+“时代的优秀人才啊!
这里有电吗?
这里有互联网吗?
这里有万物联网的电商商务吗?
这里需要电子商务人才吗?
这里有讲现代英语的外国人,能让她通过跨国电子商务赚他们的钱吗?
这里有唠叨起来就让她发狂拔头发的父母吗?
泪珠子顺着眼角滚入头下的硬枕头里,刘留更难受了。
尼玛!一个手还没馒头大的小胖丫睡这么硬邦邦的枕头干啥,她爹娘就不怕这丫头睡成扁平头吗!
“吱呀……”
木门被轻轻推开,刘留立刻闭目装睡,她现在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怕被人觉出异样。虽然换了时空换了身体,但能重活一世,刘留也不想这么快再挂掉。
趴睡的小丫鬟书秋听到开门声立刻站起,擦擦嘴角的口水行礼,“三姑娘。”
姜家三姑娘姜慕燕走到床前,摸了摸妹妹的额头,端详妹妹片刻,便取出罗帕,轻轻为她擦拭眼角和额头。
在这位三姑娘的帕子上,刘留嗅到了一丝淡淡的香味。这香味很是不错,若包装一番在她的app上售卖,定能冲出最高销量,财源滚滚来,提前完成投资人订下的营业额……
她的app啊,她七位数的投资啊……
见妹妹嘴角抽搐,姜慕燕惊喜唤道,“留儿?”
留儿?跟她同名?这一定是特别的缘分……刘留继续装睡。
“水。”姜慕燕见妹妹额头有一层薄汗,轻声吩咐道。
她家姑娘落水被救起后气都没了,吐了好些水才有了呼吸,现在肯定不想喝水。书秋刚要张嘴劝说三姑娘,就见伺候三姑娘的书夏利落转身,用盆取来温水。
见三姑娘用罗帕沾水为自家姑娘擦脸和手,书秋才明白过来,懊恼地抓了抓脑袋上的发髻。娘知道后,又要怪她没眼力了。
感受到这位姑娘的温柔,刘留心中稍安。不管这家其他人如何,面前这位温柔的小姑娘待她还是非常不错的。
“三姑娘,让奴婢来吧。”
低沉沙哑的妇人声音传入刘留的耳朵,那声音虽带着一分疼惜,但刘留却本能地不喜欢,不想让她靠近自己。
姜慕燕轻轻摇头,“嬷嬷,东院情形如何?”
奶娘王香芝不忿地哼了一声,“三少爷已经醒了,口口声声说是咱们六姑娘把他推下水的!”
书秋跳脚,“胡说八道!奴婢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三少爷把姑娘踢下水的!三少爷比姑娘高一头呢,姑娘哪推得动他!”
书夏拉了拉书秋的衣袖让闭嘴。
刘留心道原来这小胖丫也落水了,她落水后出现在这里,那小胖丫呢?
姜慕燕给妹妹盖好锦被,才低声问,“北院呢?”
王香芝更不忿了,“老夫人亲自到东院,还陪三少爷用了晚膳!”
刘留感觉到放在自己手边的纤细的手掌握成了拳头,但听这位小姐姐声音还是温和的,“祖母不怪罪六妹已是万幸了,父亲呢?”
王香芝哼气的声音更大了,“二爷出门了,没留下话。不过已这个时辰还没回来,晚上定不会回府了。”
听到这话,刘留觉察到小姐姐的手握得更紧了,话音也带了不满,“父亲在不在都一样,命厨房备着汤饭,待六妹醒来就该饿了。”
“如果夫人还在,他们怎么敢……”
这声不忿地哽咽后,刘留耳中便是妇人长长短短的叹气声。
通过这几句对话,刘留分析得出小胖丫的娘应不在了,她落水了爹还夜不归宿,她和姐姐也不受祖母待见。
处境,不太妙啊……
待房中恢复平静后,刘留又费劲地张开眼,见小丫鬟正坐在桌边啃点心,腮帮子鼓得跟小仓鼠一样。刘留也觉得饿了,不过疲累更盛,还是睡一晚养足精神重要。
饿了半日的书秋啃完点心又灌了一气凉水,便跑到姑娘身边小声叨咕,“姑娘可别听王嬷嬷嚼舌头,二爷心里记挂着姑娘呢。二爷走的时候叮嘱奴婢照看好您,他赚银子买丰食斋的点心,姑娘睡醒就能吃了,嘶~~~府里现在的日子越来越难,以前日日能吃到的点心,奴婢已经数月没吃过了~~~还是二爷心疼姑娘~~~”
书秋吞着口水,念叨丰食斋的点心有多好吃,刘留只留心这府里的日子比之前艰难这一点。她见着屋里的陈设尚可,小胖丫盖的薄被也是丝绸的,怎么就说艰难了呢?
“姑娘,醒醒,醒醒,二爷给您带莲蓉酥来了!”
似乎睡下没多久,刘留就被小丫鬟晃悠醒了,她提鼻子,果然嗅到糕点的香味,缓缓张开眼睛。
见姑娘醒了,书秋利落地给她穿衣,“郎中说姑娘昨夜不起高热,今早醒来就全好了。姑娘饿不饿?”
此时天光大亮,刘留见一位衣貌翩翩的佳公子站在面前,举着点心盒子笑,“爹昨夜赚了大钱,给留儿买了好吃的,快起来尝尝!”
这是小胖丫的爹?夜不归宿赚钱给闺女买点心,满靠谱的嘛。
书秋追问,“二爷,您昨夜赚了多少?”
姜二爷美滋滋的,“爷运气好,赢了陈三那丑胖子五十两银!”
“二爷好厉害!五十两够姑娘吃一个月的点心和肉了!”书秋高兴坏了。
姜二爷笑颜如花,“肉已放在厨下,午膳再吃。”
刘留惊得张大嘴。夜里,运气好,赢了……靠谱?!
尼玛!原来是个赌徒!
“留儿快来!”姜二爷见闺女嘴张得这么大,顿时心疼了,挽袖打开点心盒。
书秋咽了口口水,就要扶自家姑娘过去。
一扶,没动。
二扶,姑娘只欠了欠身子。
三扶,又不动了!
书秋不解,“姑娘不饿吗?”
饿啊,不过刘留使唤不动这俱身体。她努力抬胳膊,费半天劲儿只抬了半尺,却累出一脑门子的汗。
姜二爷上前,抬袖给小闺女擦汗,“留儿,使不出劲儿?”
的确是使不出劲儿,刘留缓缓抬头,半晌才发出一个音:“……啊……”
刘郎中不是说留儿并无大碍吗?姜二爷盯着小闺女额头不断渗出的汗珠,喃喃道,“留儿这是脑袋进水了吧?”
刘留怒了,脑袋进水?
错!你闺女是脑袋进鬼了!
第二章 我的徒儿呢
见六姑娘生气了,书秋连忙替她辩解,“二爷,姑娘喝进去的水都吐出来了,脑袋里没水了。“
姜二爷见小闺女生气了,找补道,“我姜枫的女儿就算真是脑袋进水了,也比旁人聪明万倍!”
听了这年轻爹爹的话,刘留的眼珠子恨不得瞪出眼眶,她使唤着沉重的舌头,半晌才蹦出一个字,“……江?”
“想喝姜汤?”姜二爷明亮俊美的眸子瞬间盛满同情,姜汤有甚好喝的,女儿不光脑袋进水,舌头也被脏兮兮的湖水泡坏了?
书秋眼睛一亮,“姑娘是想吃姜糖吧?”
姜汤,姜糖,姜……刘留,不,现在应该说是姜留想哭。这家人姓姜,小胖丫叫留儿,那连起来岂不是“姜留儿”?
姜留儿,江流儿,唐僧吗!那她的徒儿大圣何时归来?
看姑娘也不像想吃姜糖的模样,书秋迷糊了,“二爷看姑娘这是想吃啥?”
姜二爷敛笑,俊美的眉眼染上凝重,“猴儿。”
一个尖嘴缩腮的青衣小厮出现在门口,“二爷。”
“再去请刘郎中,不可声张。”
原来大圣已经来了……姜留看着小厮远去细瘦背影愣愣地出神,她忽觉自己穿越而来作为小胖丫的这一生,大概要历经八十一番劫难,才得圆满。
姜二爷上前抱起圆滚滚的小闺女,轻声哄着,“留儿莫怕,万事有爹在,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二爷,三少爷说是姑娘推他下水的!”书秋连忙告状,让二爷晓得姑娘已经受委屈了。
姜二爷握着闺女无力的小胖手,答得斩钉截铁,“爷收拾他!”
论年纪,这位年轻爹爹比两世为人的姜留大不了几岁,还是个夜不归宿的赌徒,但他跟姐姐一样,是真心对小胖丫好,让浑身跟灌铅一样沉重的姜留稍稍安心。
待留着雪白山羊胡的刘郎中一番望闻问切后,得出结论:姜六姑娘落水伤了脑子,致其四肢无力、口舌迟缓。
“伤在哪?”姜二爷追问。
刘郎中捋须,面色异常凝重,“伤在内里。”
姜慕燕哽咽追问,“依您之见,此症该如何医治?”
刘郎中面带愧色,“小老儿才疏学浅,二爷还是请太医院的人为六姑娘诊治为好,良药加银针疏导,应能康复。”
脑袋没有外伤却伤里内里,需要用针疏导,那还是进水了。既然是进水,让水流出来就好,他从未听说过哪个落水了会变成瘫子!姜二爷想明白了,问道,“多晒晒会不会好转?”
正在琢磨扎针有多疼的姜留,想把这个爹的脑袋按水里去!
刘郎中素知姜二爷行事不羁,所以听他这般问也不觉得意外,只一本正经劝道,“六月酷热,二爷莫让姑娘多晒,以免中暑。”
言罢,刘郎中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白胖丫头,又多嘴道,“原本此话不该由小老儿说的……”
姜二爷挥手,“既不该说,那就不要说了。天正热着,让猴儿送您回去。”
话说了半截的刘郎中气闷于胸,拂袖而去。
父亲待人如此无礼,若在往日姜慕燕必定拉着妹妹躲开,再教导她不可跟父亲学。此时妹妹病着,姜慕燕顾不得这些了,与他商量道,“女儿想带六妹去外祖母家养病,请父亲应允。”
姜家落难,无论是伯父还是父亲相请,太医都不会登姜家的门,姜慕燕才出此下策。
姜二爷哼了一声,因模样生得好,这般无礼的举止也让姜留觉得赏心悦目,“王老大恁得精明,才不会干这等卖力不讨好的事。”
姜慕燕忍着父亲对大舅无礼的称呼,继续道,“外祖母素来疼爱六妹,大舅会听外祖母的。”
“现在王家是王老大做主,内院做主的是你舅母。”姜二爷不准大女儿去碰这一鼻子灰。王家人虽然肚子里多了点墨水,坏水可一点也不少,所以他们两口子才长得那么胖!
“那依您之见,该如何是好?”小大人姜慕燕也没了主意。太夫人和母亲已去,纵使万般不愿,在姜家内她和妹妹可依靠的,也只有父亲了。
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姜二爷衣袖一挥,“让婆子丫鬟收拾衣物,明日为父带你俩去柳家庄小住。”
柳家庄是母亲的陪嫁庄子,避暑的好去处,可现在妹妹这样,父亲怎能若无其事地带她们去避暑呢!姜慕燕压着火气和委屈,很委婉地提醒父亲,“柳家庄在城外,虽有山水却无良医。”
奶娘王香芝可没自家姑娘的肚量,嚷嚷道,“二爷,六姑娘的身体要紧。您想避暑,还是等六姑娘好了再去吧。”
“爷面前,没你说话的份儿!”姜二爷骂了王香芝,又对上一脸忍耐的大闺女。大闺女让她娘教的,小小年纪便跟几十岁的人一样古板无趣。面对着她,姜二爷就像对面已经去世的妻子,心情异常烦躁,只想赶快脱身,便干巴巴吩咐道,“就这样定了!”
姜慕燕忍不住了,走到妹妹床边背对着父亲,泪珠子一颗颗滚落在床上,姜二爷看着她的背影片刻,含怒甩袖而去。
王香芝上前安慰姑娘,“姑娘莫急,奴婢这就回王家讨个主意。”
姜留暗中叹息,姜家父女相处不融洽,奶娘不仅不劝还煽风点火,真是个不怕事大的。
“姑娘,我娘回来了!”书秋欢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姜留转头往外看,她已得知书秋的娘就是小胖丫的奶娘,前几日回家操持儿子的亲事所以不在,如同小姐姐身边事是由王香芝打理,小胖丫身边的事也是由她的奶娘打理。
书秋的娘亲赵青菱进门先看六姑娘,姜留与她对视,眼见着奶娘的眼睛就红了。
赵青菱屈膝行礼,“三姑娘,六姑娘,奴婢回来了。”
姜慕燕含笑站起身,“嬷嬷家里的事安置妥当了?”
赵青菱面带感激,“安置好了,姑娘赏赐给奴婢的锦缎,实实给奴婢撑足了脸面。”
小大人姜慕燕含笑,“这是母亲的意思,赵林哥的婚事,母亲一直是记在心上的。”
小姐姐这话说得动情,但姜留发现她身后的婆子吸了口凉气捂了捂胸口,似乎锦缎是从她身上扒下来的一样。
听三姑娘提起过世的夫人,赵青菱进门就忍着的眼泪落了下来,“二夫人待奴婢恩深义重,奴婢辜负了太夫人和二夫人的信任,没照顾好六姑娘。
“这怎么能怪嬷嬷呢,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姜慕燕忍痛劝说着。
这哪是意外!赵青菱上前抱起姜留,握着她软趴趴的小胳膊,姜留感觉到她的手都是抖的,“是奴婢的错,奴婢没照顾好姑娘,让姑娘受苦了。”
书秋跪在床边,“是书秋没用,没拉住三少爷。”
当然是你们没照顾好六姑娘,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王香芝打断道,“青菱姐!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二爷明日就要带着两位姑娘去柳家庄了!六姑娘病着怎能去庄上呢,青菱姐快去劝劝二爷吧。”
姜慕燕也请求道,“烦请嬷嬷,六妹的身体要紧。”
赵青菱叹了口气,“奴婢刚给二爷请过安了,奴婢也觉得六姑娘应该出府,还要尽快。”
第三章 姜家二宝
三姑娘年纪小,王香芝忠心有余心计不足,都看不清六姑娘生病这件事的门道,赵青菱仔细引着她们分解。
姜留也伸长耳朵听着,听完后总算对小胖丫的家门有了些几分了解。
姜家这几年,家门不幸。
姜留的祖父本是官身,因办错差,前年在衙门内留下请罪书,自尽谢罪;长子姜松也受到牵连,为父丁忧后不得起复的机会;将姜二爷当心头肉、亲手抚养他长大的姜太夫人在去年春病逝;姜留的母亲王氏又在今春病故。
姜家连着在三个万物焕发生机的春天损了三辈人,引得街头巷尾议论不断,甚至传出姜家触怒里老天爷,所以老天爷要让姜家人都不得善终的谣言,且这谣言呈愈演愈烈之势,引得姜家人恼怒的同时又惶惶不安。
甚至,家里的奴仆卷着主家钱财外逃的事情,已出了好几起。姜老夫人一怒之下,发卖了一批不老实的家奴,这才将这股邪风镇压住。
也正因为发卖家奴导致家内家丁仆妇短缺,才导致六姑娘被三郎姜思宇推下水后不得及时救治,丢了性命,换芯成了现在的模样。
这个月刚出三年国丧,各府忙于嫁娶,姜老夫人也在忙着为大孙女姜慕容说门好亲事,借此冲一冲姜家这几年的晦气,也破了府外的谣言。
谁知在这个节骨眼上,姜留却因落水不能动弹,任谁看都跟丢了魂儿似的。若是姜留的病情传开,更是坐实了谣言,姜慕容的亲事怕是要黄了。在姜老夫人看来,姜家现在最重要的是姜慕容能结门好亲事,再姜大爷借着亲家的力回天,重耀姜家门楣。
赵青菱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便是二爷不提,老夫人也会找由头让六姑娘出府养病的。”
姜慕燕小脸绷得紧紧的,王香芝也承认赵青菱说得在理,可是,“就算不能留在府内养病也不是非去庄上不可,回王家也成啊。”
姜老夫人都不愿留六姑娘在家养病,王家就乐意了?赵青菱心疼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与三姑娘商量,“若是姑娘也觉得去王家可行,不如派人去问一问王老夫人的意思?”
王香芝一拍大腿,“青菱姐,咱俩想一块去了!要不是你这节骨眼赶回来,我早就出府了!”
姜慕燕当然想带妹妹回外祖母家,但她谨记母亲临终前的叮嘱——遇事不可与父亲明面上对着干,否则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丢得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脸。
“嬷嬷去王家不必提让外祖母接我们回去的事,只托外祖母想办法请太医为六妹治病。”
“姑娘放心,奴婢都晓得。”时间不等人,王香芝快步离去。
姜家北院。
姜老夫人听儿子讲了六丫头的病情,眉头微微皱起。本以为六丫头只是落水受了点惊吓,怎就四肢都不听使唤了,莫非府里真的不干净?
“娘过去瞧……”
姜二爷笑嘻嘻的,“郎中说得严重,但依儿子看,留儿就是脑袋瓜子进了点水,晒晒太阳就能缓过来,所以儿打算明日待她俩去庄子上住几日,待留儿好了再带她回来孝敬您。”
你跟六丫头这么说,她没咬你?姜老夫人想骂儿子几句,可看着他的小模样,就是骂不出口,只得叹了口气道,“不必去庄子,在府里晒也是一样的。”
姜二爷坚持,“在庄子里晒,她心情好,病也好得快。”
姜老夫人瞪了儿子一眼,“这话是留儿说的?”
姜二爷粲然一笑,姜老夫人眼前若百花盛开,火气又被灭了,“是你想去庄子吧!”
姜二爷嬉皮笑脸,给母亲捶腿,“儿不是怕留在府里,坏了您的好事么。”
姜老夫人抬手就是一个爆栗子,“娘都这个岁数了,哪来的好事?娘累死累活的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姜家,为了你们这帮不争气的东西!”
旁边坐着的大爷姜松惭愧低头。
姜二爷顶着红扑扑的脑门,贼兮兮的笑。也就亏他模样生得好,这般表情做出来才不让人觉得猥琐,“儿是不争气,不是还有大哥么?娘这么说,让大哥听着多不是滋味啊。”
“儿没不是滋味,儿惭愧。是儿无能,才让母亲这般年纪还为府事奔波,不得含饴弄孙。”姜大爷瞪了二弟一眼。
姜二爷冲大哥眨眨眼,“您看是吧,大哥都觉得自己惭愧无能了。”
姜大爷……
姜老夫人又一个爆栗子,“娘在说你!你扯你大哥作甚,你怎不替娘分忧解劳?”
姜二爷可怜巴巴地捂住脑袋,“儿也想,但是您不让啊。”
姜老夫人看着儿子红了的脑门,也心疼了,她拉下儿子的手,给他揉着脑袋,“你又想了什么歪主意?”
看吧,自己还没说呢,母亲就觉得是歪主意了。姜二爷心累啊,“儿觉得,现在给大丫头说亲还不是时候。朝局还没稳,她年纪也不算大,再等两年也不迟。再说您看上的宁家二小子长得是人模狗样的,实则花花肠子多着呢……”
“他有花花肠子,你怎知道?”姜老夫人追问。
此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姜二爷嘿嘿地笑。
姜大爷皱眉,“二弟,你说的是真的?”
姜二爷拍胸脯,“旁的小弟不及大哥,但这方面的消息,绝对比大哥灵通数倍!”
是因为你的花花肠子比旁人更多吧……姜家母子同时感到无力。姜大爷跟母亲商量道,“儿再派人打听打听吧?”
姜老夫人当然晓得宁二郎有些小毛病,但是瑕不掩瑜,品性不算坏。再说以姜家的境况,宁二郎已是可选范围内最好的了,她瞪了小儿子一眼,“你还有脸说别人,你的花花肠子少吗?”
姜二爷回得理直气壮,“所以儿不是良配啊。”
姜老夫人瞪眼,姜大爷皱眉,异口同声喝道,“你怎么就不是良配?”!
姜二爷捂住嘴,忽觉事情要不妙。
第五章 土匪窝?
为避开能把人晒冒烟的烈日,姜家的马车天未亮便从府里出发了。姜留是被奶娘抱上车的,错过了一眼看遍姜家人的大好机会。
姜留刚被一阵马嘶声吵醒,奶娘赵青菱就察觉了,“六姑娘醒了?”
坐在旁边的三姑娘姜慕燕放下手中书,拿帕子为妹妹擦拭额头的细汗,“留儿渴不渴?”
睡了一夜当然口渴,但为了避免三急的尴尬,她得忍着不喝水。看着小姐姐面上难掩的愁容,再看看外侧王香芝怨天尤人的表情,姜留就明白王香芝昨日的王家之行定不顺利。
为了安慰小姐姐,姜留努力扯动嘴角,姜慕燕也向着妹妹温柔地笑着。
六姑娘拉扯嘴角的模样实在是有点憨,王香芝更难受了,不敢想九泉下的二夫人晓得六姑娘变成这样,得有多难受。
赵青菱则爽朗地笑了,“咱们六姑娘虽然举动慢了些,但心里明白着呢,三姑娘看她的眼睛多亮,笑得多开心。六姑娘,咱们已经出城了,奴婢抱你看看外边的景儿。”
姜留确实好奇车外的景致。待奶娘撩起车帘,抱着她凑到车窗边时,姜留见车外尽是深浅不一的绿,让人的心也跟着舒爽起来。
“老天爷晓得姑娘们今日出门,昨夜特意赏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姑娘们瞧,咱这一路马蹄不扬尘车轱辘不沾泥,这可真是好兆头。”赵青菱的声音带着喜气,说得姜慕燕和姜留心里美滋滋的。
马蹄声由远及近,姜二爷俊俏的脸出现在车窗外,让人眼前一亮。
“醒了?累不累,咱歇会儿再走。”
爹爹实在是太善解人意了,姜留扯嘴角,努力向他表达善意。姜二爷看着小闺女缓缓扯开的嘴角,哈哈大笑,“留儿真会逗趣!”
逗趣?搞笑是吧?姜留怒目,缓缓收回嘴角。
她这动作又惹得姜二爷一阵朗笑。
下车后,姜留由奶娘抱着去树林解决生理问题,她万分庆幸自己虽然不能掌控四肢,但大小便尚能自理,不至于出丑。
肚子清空后,姜留立刻觉得又渴又饿,想吃东西。姜二爷亲自喂她吃早点。姜留吃得极慢,姜二爷一点点地喂,姜慕燕不时用帕子给妹妹擦拭嘴角,场面很是融洽。
送他们一家去柳家庄的老管家姜厚见了,咧嘴捋断数根白胡子。要不是亲眼瞧见,谁能相信整日不着家的姜二爷会是个慈父呢。
出了城,姜二爷兴致甚好,指着远处高耸入云的青山道,“过几日挑个好天气,为父带你们去藏云寺转转。”
姜慕燕抿唇不语,旁边侍立的王香芝皱起眉头。
藏云寺位于过云山山巅,常年藏在云里头。莫说去转转,想远远望一眼都得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二爷自己疯也就算了,咋还要拉上两位姑娘!六姑娘还病着呢,怎么上山?!
姜留瞄着望不见顶的大山,半天吐出一个字,“……背?”
姜二爷回得干脆,“对!爹背你上去!”
一旁的老管家希望二爷能清醒清醒,“二爷,去年您没上到半山腰就趴下了。”
姜二爷挖了老管家一眼,“爷刚练成了一步登天的神功,不成吗?”
“当然成,不管什么神功都是您说了算。二爷,咱现在启程,还能赶上在庄子里用午膳。”看着姜二爷长大的老管家最清楚他的脾气,在这位爷眼里,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姜二爷果然抱起姜留向马车走去,“启程!派人去庄子报信,午膳从简,六七道野味加一蛊嫩豆腐鲜鱼汤就好。后晌爷要去山里猎兔子和山鸡给两个丫头补身子。”
老管家跟在旁边,慢悠悠地道,“二爷又忘了,您上次进山,兔子和山鸡没猎着,倒把大爷的马腿射瘸了。”
姜留听了忍不住咧开嘴角,
“这次大哥没来,伤不着他的马腿。”姜二爷瞪了拆他台的老管家一眼,又低头瞪嘴刚咧开一小半的小闺女,“收嘴。”
说罢小闺女,姜二爷转头看大闺女,见她绷得紧紧的小脸跟她娘一样一样,满是忍耐,这让姜二爷心里发堵,眼不见心不烦地向马车走去。
这顿野餐耗尽了姜留所有的体力,上车后她又睡着了。再醒来时,人已在床上。床边的纱帘随风轻轻飘动,姜留侧耳听到外屋里奶娘正吩咐丫鬟收拾东西,便未急着起身,而是闭目感受她的身体。
手指和脚趾?能感受到。
动一动?能,些许。
腿?堪比她徒儿的定海神针,重有一万三千五百斤,移动不能。
胳膊?就是灌了铅的莲藕,实心的,能稍微动但极为费劲。
姜留缓缓握拳,给自己打气。既来之则安之,起码她不缺零件,四肢还有知觉,不是瘫了。重点不算啥,特种兵就是绑着沙袋练力量和速度的,只要她够努力,总有一天能托着这两根定海神针,闲庭信步。
等到那一日,她一定会成为“单掌劈华山,一脚碎山河”的豪杰!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姜留缓缓咧开嘴,慢慢笑弯眼。
“娘,娘,二爷跟孟家人打起来了!”
书秋的呼声打碎姜留的美梦。
在外屋收拾东西的赵青菱喝住女儿,“姑娘还睡着呢,吵吵什么!二爷带了几个人?”
“就猴儿哥一个!老管家已带人抄家伙赶去了!”书秋大声喘着气,“老管家派人回来递话,说孟家人中有个婆子嘴皮子忒损,让娘快去帮忙。”
姜留听到外屋“哐当”一声,不知赵青菱将什么东西扔在地上,又听她异常自信地吩咐身旁人,“你们照看好姑娘,我去去就来!”
“娘去了尽管骂,别客气,反正爹又不在这儿。”书秋大声给她娘加油。
“不骂得她抬不起头,老娘就跟她姓!”
“咳……咳……咳……”姜留被这对母女呛到了,难受地咳着。
不过是转移了个阵地,姜家人的风格怎就变得不一样了呢。这是官宦人家还是土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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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书友,在这里给大家介绍一下姜家现在的人物关系:
姜太爷和姜太夫人都已去世,有两子一女,已分家,姜冕是长子,承袭家业。
姜老爷姜冕(已过世)和姜老夫人赵氏:有三个儿子:长子姜松、女儿姜平蓝、次子姜枫、三子姜槐(庶出)。
大爷姜松和妻子陈氏:三子(大郎姜思尧、二郎姜思顺[张姨娘生]、三郎姜思宇)两女(长女姜慕容、二姑娘姜慕筝[张姨娘生])
二爷姜枫和妻子(已故)王氏:三女(三姑娘姜慕燕、四姑娘[已故,李姨娘所生]、六姑娘姜留)
三爷姜槐和妻子闫氏:一子(四郎姜思玉)一女(五姑娘姜慕锦)。
这样是不是清楚些了?
第六章 半山藏云
听书秋唠叨了一会儿,姜留终于听明白与年轻爹爹打起来的孟家,是与姜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她的祖父之死、姜家的败落都与孟家有关。只是不知为啥,这仇姜家不能明面上报,一直憋着火的姜二爷在城外偶遇孟家三爷,冲突一触即发。
谁先触的谁?姜留使唤不动她的舌头,只能被动听着,但很快王香芝便为她解了惑。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孟家风头正盛,二爷跟孟三爷起冲突,不是让姜家雪上加霜嘛!”王香芝打听消息回来,就在姜慕燕耳边抱怨,年纪小又动不了的姜留完全被她忽略了,“要是孟三爷挑事在先还好说,偏生还是咱们爷先挑的事儿,这不是让姑娘您为难吗!”
书秋听了王嬷嬷的话不干了,不顾快被书夏扯掉的袖子,气呼呼问,“二爷是为姜家出气,怎么就让姑娘为难了?”
就是!姜留为书秋叫好,这丫头真合她的胃口。
王香芝哼了一声,“你这丫头懂什么……”
“嬷嬷。“姜慕燕唤住奶娘,“您去看看晚膳,留儿该饿了。”
王香芝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出屋,还想说几句的书秋也被书夏拉了出去,屋内只剩姜留小姐妹两个。
眼见着小姐姐眼角凝出泪珠子,咬唇委屈得不能自抑,姜留也觉得难受。
她憋得难受!现在的局面就好比看戏,周遭的人都是从头看的,或笑或骂明明白白,只她这个半路进场的不知道剧情,如同傻子。
她现在的样子和傻子也差不多……姜留闭眼睛,努力尝试使唤麻木不听话的舌头,四肢可以先这样,但得尽快把舌头整利索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赵青菱抬头挺胸地回来了。姜留张开眼,见跟掐架胜了的斗鸡一般无二的奶娘,就晓得她把孟家那厉害婆子骂得抬不起头,不用改姓了。
赵青菱给两位姑娘行礼后,又灌下闺女递过来的茶,才咧嘴道,“姑娘们放心,二爷没让孟家人占着便宜!”
姜慕燕关心的不是这个,“嬷嬷,孟家除了孟三……还有谁在?”姜孟两家交好数十年,现在由孟三叔忽然改口为孟三,姜慕燕很不习惯。
“孟庭晚也在,那小子虽然长得高,但跟泡发的豆芽菜一样,架不住咱们二爷一扒拉!”赵青菱与有荣焉。
听到庭晚哥哥被父亲打了,姜慕燕心情复杂,脸也复杂起来。
姜留见小姐姐这般,脑袋便转悠个不停。莫非王香芝所说的让小姐姐为难,就是指的这个孟庭晚?小姐姐与孟庭晚是对苦情的青梅竹马?孟家男,姜家女,孟,姜……姜留的眼睛瞬间睁大,孟姜女?哭长城?别啊!
姜留还不习惯这幼小的身体,她觉得的情绪表露在脸上,在旁人看来就是缓缓地张开眼睛和嘴,吃惊的表情出现,然后渐渐夸张了。
“留儿别翻眼珠子,吓人。”同样如得胜斗鸡般的姜二爷进来,见小闺女快把黑眼珠翻没了,忙提醒道。
瞬间,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姜二爷精彩纷呈的脸上,转到六姑娘的脸上。王香芝被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嚷嚷道,“六姑娘快翻回来,万一把眼珠子翻过去后翻不回来了可咋整!”
不气,我不气……姜留慢慢把眼珠转到床边,钉在年轻爹爹的脸上,嘴角又忍不住抽了抽。
只见姜二爷俊俏如玉雕的脸被打得左边一块红、右边一片青,这模样真是赢了?
她这小模样让人看着甚是拧巴,姜二爷抬手把小闺女的脸揉正,“明日爹爹就带你们去藏云寺祈福,让佛祖保佑你早日康复。”
闺女这个病,实在是太折磨偏好美好事物的姜二爷了。
求神拜佛急啥,去藏云寺没三五天下不来。万一王老夫人说动大爷把太医请来了,六姑娘却不在,不是耽误了治病么!王香芝不敢明说,只好劝道,“二爷养好脸上的伤再去吧。”
姜二爷甩袖坐在桌边,潇洒无比地接过书秋递上来的茶,“爷就是要这样出去,好让人知道爷的厉害!”
赵青菱也劝,“孟三被您打得出不了门,旁人见您这样,反倒以为您输给了他呢。”
也有道理!姜二爷懊恼起身往外走,“爷这就去用药,后天再去爬山。”
见爹爹出去了,姜慕燕抬头看了一眼奶娘,王香芝心领神会地点头,也转身走了。
赵青菱见三姑娘魂不守舍的模样,无声叹气。三姑娘这是记挂孟庭晚的伤呢,两家都这样了,她这是何苦呢。赵青菱有意劝几句,可这实不是她一个下人该管的,二夫人不在了,还有老夫人或三姑娘的外祖母呢。可老夫人待这两位姑娘素来不亲近,王家那位外祖母……不提也罢。
***
将二爷父女安排妥当,老管家带着人回城,脸上抹了药更加精彩纷呈的姜二爷带着两个女儿用罢晚饭,叮嘱她们早些歇息后,便去了前院。不一会儿,姜留就听到前院传来缓歌丝竹之声,咿咿呀呀甚是悦耳。她舒服地眯起眼睛听着这来自古代的小调,觉得比流行歌曲顺耳多了。
这年轻爹爹,真是个会享受的。
姜留听着曲儿练了会儿抬胳膊握拳头就睡了,赵青菱为她盖好被子,吹灯在旁边的矮榻上和衣而卧。隔壁房内,姜慕燕正对烛垂泪,愤愤不平的奶娘在旁边耳语着,整张脸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
在柳家庄听了一天一夜的曲儿后,心急的姜二爷就要带着两个闺女爬山。谁知大闺女竟受了暑不能出门,姜二爷着人请了郎中,才晓得她是心思郁结成疾!
“你才几岁的人,整理日瞎琢磨什么,万事有为父在,轮不到你个九岁的女娃娃来发愁!”被扫了兴致的姜二爷责备大闺女几句,便将她留在庄内养病,带着小闺女出门爬山。
等出门了,姜留才知道姜二爷说的爬山其实是坐“缆车”,只是这缆车不是电动而是人力的。姜留坐在两个轿夫抬的颤悠悠的竹制软轿上,隔着飘动地轿帘缝隙欣赏山色,没多久便听前边的姜二爷哎呦着走不动了,唤猴儿将他扶上轿子。
姜二爷也上轿后,一行人上山的速度快了许多。不过因连青山山高陡峭,父女俩先在半山腰一座名为半山寺的小庙内借宿一夜,第二日一早启程,费劲千辛万苦在傍晚看到藏云寺古朴的山门时,姜留哭了。
第四章 为夫无能
果然,姜老夫人调转矛头,对准了丧偶四个月的小儿子,“大丫头年纪小,你年纪可不小了!娘得再给你娶房媳妇回来,收收你的心!“
姜大爷立刻点头,“母亲所言甚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兄弟三人,只有二弟还没儿子,姜大爷替他着急。
姜二爷自有对策,“大哥儿子多,看哪个不顺眼过继到小弟名下便是。”
姜大爷比姜二爷大八岁,如今已有三子两女,对比起没儿子的姜二爷,确实担得起一个“多”字。
不过就算大哥儿子多,也没有给才二十六岁的二弟过继儿子的道理!姜大爷瞪眼,姜老夫人再赏爆栗子,“你是无用还是无能,自己能生做什么抢你哥的儿子!”
姜二爷向来娇生惯养,面皮嫩得很。他捂住被老娘弹地红赛晚霞的额头,抬眼可怜兮兮道,“儿无用也无能,所以娘和大哥不要再用儿了,可好?儿听你们的话,已经娶过一回了。”
他和亡妻王氏脾气秉性处处不合,成亲十年,姜二爷觉得在她那受的气,排排站的话,能从京城排到雁门关!王氏教出来的女儿姜慕燕,也跟他这当爹的处处不合。得亏祖母姜太夫人有先见之明,否了王氏的提议,指了赵青菱给六丫头当乳母,否则他的两个闺女,就没一个贴心的!
现在贴心的那个小胖丫头,躺在床上动不了了。想到这里,姜二爷越发觉得自己可怜了。
儿子这眼神这模样,立刻引得姜老夫人心疼了。她拉下儿子的手,给他轻揉额头,“这事儿怪娘,娘再……”
“儿不要!儿现在就想好好孝敬娘,帮大哥分忧解劳,再养好两个女儿。娘让儿带着两个丫头去庄子吧?”姜二爷晃着母亲的衣袖,苦苦哀求。娶妻还不如多纳几房小妾,听话又贴心!
姜大爷也晓得二弟怕什么,他怕自己和母亲为了姜家,再给他结一门不称心的亲。所以他才这么着急出府吧?姜大爷不忍心了,“娘,让二弟去吧。这几年府里事多,他帮着里外操持,也许久未出城散心了。”
姜二爷听了,顿时笑颜如花,“这次小弟带着两个丫头先去,待我们回来,大哥就带着娘和大嫂去,到时府里交给我,你们放心!”
交给你哪个能放心!姜老夫人和姜大爷同时叹气。
二弟兴高采烈地走了,姜大爷见老母亲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劝道,“二弟越发懂事了,娘该高兴才是。六丫头的病,儿会托人请太医,您这几日不舒坦,正好一并请太医诊脉。”
若是前几年,丈夫还在刑部当差,儿子也还在礼部衙门做事,请太医对姜家来说不算个事,但现在丈夫去了,儿子的官也丢了,再请太医却难比登天。姜老夫人摇头,“请太医的事,咱们不成还有王家。让你媳妇去西院看看六丫头,带着三丫头打点出府的行礼,他们这一去,怕是要住些日子。”
孙女倒还好,姜老夫人主要担心儿子在外边住得不习惯,受了委屈。
“是,儿也去前院看看,免得二弟粗心忘事。”为了这个长不大的弟弟,姜大爷自懂事起就操着老父亲的心。
待大儿子走后,姜老夫人盯着窗外被炙热的阳光照得发亮的桂叶看了半晌,才吩咐心腹婆子,“将那四盏燕窝送去西院,叮嘱青菱照顾好他们父女。”
刘婆子屈膝应下。老夫人说的那四盏燕窝,是姑奶奶前几日派人送来孝敬老夫人的,无论色泽还是气味,都属燕窝中的极品。老夫人没舍得用,现在送去西院虽没指明给谁,但刘婆子明白,老夫人这是让三姑娘用燕窝去王家做人情,请王家帮六姑娘请太医呢。
谁能想到六姑娘大夏天的落个水,就病成这样呢。刘婆子加快脚步,老夫人待六姑娘的心意,她得快点让三姑娘明白。
谁知她赶到西院,才知道王香芝已两手空空去王家送信了……刘婆子不动声色,放下燕窝回了北院。
东院,姜家大房内。
大夫人陈氏听说落水丢了魂儿的六丫头要被送去田庄静养,刚生出愧疚之心,却又听说婆婆将自己惦记数日的燕窝全送去了二房,立刻转酸了。
她摸着自己粗糙的脸皮,在丈夫身边小声嘀咕,“今早妾身带她去给母亲请安,母亲看到容儿的脸色那么差,都未赏下半盏燕窝。六丫头才几岁?那么多她能吃得完……”
姜松见妻子大有收不住嘴的架势,立刻放下笔,长叹道,“都是为夫无能,让夫人和孩子们受苦了。”
陈氏腾地站起来,“这怎能怪老爷呢!”
“不怪为夫,又能怪谁?”姜松自责更深。
当然怪留下这么大个烂摊子的糊涂公爹啊!若说现在家里最苦的,还是自己的夫君啊……陈氏心疼丈夫,也顾不得酸那几盏燕窝了,“妾身这就去西院探望六丫头!老爷放心,妾身会把事儿办得妥妥的,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有夫人为二弟和两个孩子操持,为夫最是放心。”姜大爷面带恳切地看着妻子,“有劳夫人了。”
“都是自家的事儿,这些都是妾身该做的。老爷见了二弟,就跟他说,等三郎从学堂回来就让他去二叔跟前请罪。”陈氏眼巴巴地看着丈夫,希望他能摇摇头,说句: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请罪的话。
哪曾想,丈夫却点了头,“还是夫人考虑周详。”
陈氏暗中捶胸顿足,面上还得撑着笑,“老爷,妾身去了。”
“夫人辛苦了。”
耳边少了夫人的嗡嗡声,姜松很快将二弟出府的事理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到前院寻人。谁知他到了前院,二弟却在躺在大树下的竹床上睡得正熟。
姜松轻声问姜猴儿,“二弟昨夜没睡好?”
岂止是没睡好,是根本没睡好不好!姜猴儿肃立垂头,含糊回话,“二爷为了六姑娘的事操劳整夜,这才刚刚睡下。”
二弟长大了,知道心疼女儿了。姜松欣慰又心疼,“吩咐下去,莫让人扰了他歇息,出府的事我自会派人安排妥当。”
姜猴儿送走大爷,回到院中就见刚才还在酣睡的二爷,此时已枕胳膊翘腿哼小曲了。
姜猴儿嘿嘿笑,“二爷?”
“你去打听打听,看三郎那臭小子这几天干了什么混账事。”姜二爷吩咐道,那臭小子敢欺负他的胖丫头,真当他这当二叔的是纸老虎不成!
“小的已经打听好了。”姜猴儿咳嗽一声刚要开讲,守门人又进来报说,李姨娘来了。
姜二爷俊脸一垮,眼睛一闭。姜猴儿立刻会意,二爷连大爷的唠叨都不想听,更何况是一个姨娘的,“爷累了正在歇息,谁也不见。”
门外的李姨娘跺脚转身,撕扯着帕子暗骂定是府外哪个狐狸精把二爷累着了。
她走后,墙角探头探脑的小丫鬟幸灾乐祸地缩回去,跑回小跨院向薛姨娘通风报信。
守门人扫了她的背影一眼,冲着院里的姜猴儿打了打手势,姜猴儿会意,凑到姜二爷耳边嘀嘀咕咕,表情甚是精彩。
第七章 藏云寺黑影
特么的,藏云寺的和尚不是脑袋有毛病,就是犯了大事儿的逃犯,才会藏在这种只有鸟能飞上来拉屎的地方!
这两日上来,第一日起码还有人路,第二日就只剩兽道!四肢不便的姜留是被捆在带小凳的竹篓里,让挑夫背上山的。
挑夫左晃,她跟着左晃;挑夫右晃,她跟着又右晃;挑夫不晃弯腰爬山,她就趴在挑夫背上当麻爪乌龟;挑夫站起身仰望山顶,她就仰面骂天……好不容易挑夫累了坐下歇息时,她还得听着姜二爷哎呦着让姜猴儿捏腿、赵青菱捶背……
可怜姜留儿一个六岁的小女娃,只剩八岁的丫鬟书秋趴在她身边喘气着问,“姑娘,喝水不?”
然后,连头都摇不动的姜留就会被书秋灌几口水,帮她减轻爬山的负重。姜留不会因此而生气,因为小书秋是靠着她的双脚爬上来的!
终于到了。挑夫直起身,姜留望着破木门流泪。想到还要下山她就怕,她想念电,想念吓死人却飞快的缆车。
一身狼狈的姜二爷靠坐在山石上,见被赵青菱从竹篓里抱出来的闺女衣衫干净,头发却插着树枝和草叶乱如鸟窝,忍不住拍着身边的石头大笑,“爹瞧着留儿这模样,跟路边自卖自身的乞儿不相上下。”
说得好像你自己多干净整齐一样,姜留闭眼,说不过动不了,干脆不理他。姜二爷笑够了,上前将闺女抱起,“走,爹带你去个好去处!”
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去处?
姜留趴在姜二爷肩头,看着四个挑夫并姜猴儿、赵青菱母子拖着腿在后边跟上,挑夫们和姜猴儿的脸上明显带着雀跃和期待,她也不由得升起几分期待。
山路一转,便有潺潺水声传入耳中,伴着呼呼的山风、脚下漂浮的白云,让人恍若脱离俗世,灵台瞬间清明。
面前不远处,丈余高的小瀑布之侧,有三间与山崖浑然一体的石屋,石屋门上挂着一块破木头,上刻三字,姜留虽只认出两头的“濯”和“洞”,心中也不免雀跃。
起码在这不知是什么朝代的时空,她不是个睁眼瞎。
走进石屋,见其内空旷,几把木椅一张竹榻外,只剩靠墙整齐码放着的半人高木柴。
“备水。”姜二爷抱着女儿摊倒在木椅上,吩咐人烧水。
原来他们要在这里沐浴更衣,才能入藏云寺。对此,姜留一点意见也没有。
待泡在里屋温热的水里后,她更是舒服地直叹气,旁边小木桶里累惨的书秋直接打上了呼噜。
赵青菱虽心疼女儿,但还是先给六姑娘沐浴更衣后,才囫囵给女儿洗了换上衣裳送到外屋。
待焕然一新的姜二爷从东侧里间出来时,便见两个丫头并排躺在铺着干净薄被的竹榻上,一个打鼾,一个用明亮的眸子盯着他。
姜二爷笑了,上前抱起自己的胖闺女,出屋又转过一段山路,坐在一块能赏夕阳的巨石上,任山风吹拂他和闺女未束起的头发。
姜留瞪大眼睛望着西天的云彩,被震撼得合不拢嘴。这是她平生见到过的,最美的日落!红日、山、云、树、水凑在一起,美得无法形容,姜留真想大喊一句:WOC!
单凭眼前这罕见的美景,她两天的罪就没白受!
待金乌坠入重山之后,姜二爷哼道,“忘俗石上观到的落日,比你娘那幅美上万倍。你爹我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世间竟有这般美景,才没把它画出来挂在墙上显摆!”
姜留嘴角慢慢挂出笑意,暗道她这年轻爹爹不是不画,是画不出来吧。
“到了这儿,留儿的病准能好!”姜二爷向满天云彩挥了挥拳头。
姜二爷这般笃定,是因为藏云寺里供的泥菩萨贼灵验,还是这庙里住着神医?不管是哪个,只要管用就行。姜留也向着落山的太阳默默祈祷,作为一个无神论者穿越到这里后,姜留三观受到巨大打击,她现在啥都不相信也啥都不敢不信。
待众仆从也梳洗妥当,姜二爷才命姜猴儿叩响藏云寺的庙门。一个尖脑袋和尚开门,见到站在阶下的姜二爷后,笑容顿失,又“哐当”一声就把庙门关上了。
姜留……
姜二爷仰笑脸居然吃了个闭门羹,暴怒,“好你个当度!猴儿给爷踹开!”
“是!开门!”姜猴儿抬脚就踹,谁知这位法号当度的和尚猛地拉开山门,姜猴儿收腿不及,连人摔进了寺内,哎呦哎呦地叫着。
当度置若罔闻,整理僧袍后到台阶下,一脸和气地给姜二爷见礼,“阿弥陀佛,小僧不知姜施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不巧,敝寺前几日来了几位挂单的僧友,现无寮房供姜施主歇息。请您抬贵步,去别家寺院落脚。”
姜留的目光从尖脑袋和尚虔诚万分的脸上,缓缓转到姜二爷脸上,暗道姜二爷莫不是得罪过这和尚吧,人家明摆着不欢迎他呢。
姜二爷嗤笑一声,“没寮房?贵寺堆积如山香火钱怎不挪些出来修房舍?”
闻言,当度脸上的肉忍不住抽搐。
“让开,姜某去问问主持,看他老人家是不是忘记把香火钱放哪个犄角旮旯了……”
“阿弥陀佛……”当度高诵佛号压住姜二爷的话,满脸陪笑让开路,“姜二爷既看得上敝寺,敝寺自当扫榻相迎,没寮房也得给您腾出两间来。姜施主里边请,里边请。”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蠢!姜二爷沉着脸,抱着姜留大步入寺,姜猴儿见主子进来了,立刻停止干嚎,起身跟上。
姜留半晌在姜二爷耳边蹦出一个字:“……钱?”
闺女灌了水,怎得好像变聪明了,一下就问到点子上!姜二爷甚是得意,“那和尚前年将这寺里的大半香火钱都输给了爹爹我,爹爹厉害不厉害?”
姜留……
厉害!当真厉害!怨不得人家不欢迎你来!
姜留抬眼看到当度满是怨念的脸,顿觉自己在藏云寺中,怕是不能太顺当。
藏云寺不大也不算小,院落有三进,第一进是供奉佛像的大殿和偏殿,第二进是供香客暂住的寮房,第三进是和尚的居所。第二进分为东西两院,当度引着姜二爷一行往西院而去。
姜留因脑袋转得慢,目光尚停留在东院那侧。暮色中,她见一个黑影在东院墙上一闪而过,不知是人是兽。
第八章 仇家
二进东院卧房内,有两人对坐桌前,屋内光线昏暗,辨不清形容。
“看衣着打扮,听口音,他们应来自京城。“声音苍老而缓慢。
“这人穿绸缎,使奴唤婢,还雇挑夫挑着恁多行礼,看样子应是要常住。他抱着的女娃精神还好但胳膊腿无力垂着,该也是病了。裘叔,您说他们是求医,还是求佛?”这声音浑厚,应是中年男子。
被唤做裘叔的老者摸出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映出老者脸上纵横交错的刀伤和身上的苍青色粗布长衫,对面的中年男子做农夫打扮,只是脸上的络腮胡和矍铄的眸子与衣着很不搭调。
油灯渐亮,两人转头看向房内侧的床榻,其上躺着一位小小少年郎,这少年郎鼻梁高挺但脸色乌青,闭目昏睡。半晌,裘叔才道,“不管他们是求医还是求佛,对咱们都是机会。”
“属下派人盯紧了他们!”
叮嘱了多少遍,称呼还是改不过来。裘叔叹气,“哪来的属下?”
中年男子惭愧低头,“鸦隐失言,最后一次!。”
都最后无数次了……裘叔叹道,“咱们现在是带着少爷来求医的农户,你得收起这一身的将军气概,否则一照面就会被人识破。”
鸦隐将挺直的腰板弯下,脖子也缩着,咧嘴一笑,“咋样?”
裘叔抚额。方才是战场拼杀多年的将士,现在这般模样,活脱就是临阵脱逃落草为寇的逃兵,更惹眼了。
还是不好?鸦隐犯难,眉头皱出深深的川字,辩解道,“鸦某是解甲归田的农夫,与寻常农夫稍有不同也情有可原吧?”
问题是你这模样,一看就不是解甲归几年而是刚脱下盔甲的。这做派现改是难了,裘叔只得给他换个身份,“你改作镖师吧。”
鸦隐眉头立刻舒展,“解甲归田的镖师?”
……
“为何不是行镖多年的镖师?”
“鸦某想解甲归田。”
“……那便是解甲归田三年的镖师吧。”裘叔拍板。
“鸦某真后悔,三年前没劝着将军一起解甲归田。”鸦隐嗓音沉重。
任老将军大败北蛮后,大周北境无忧,营中不少兄弟解甲荣归,鸦隐和裘叔因无故乡可归,便跟随老将军回乡,在任老将军之子任牧远将军麾下捍守边城。
三年前,老将军病故,肃州便乱了。若是当初他能劝着牧远将军一起解甲放牧,牧远将军就不会被杀,少将军也不会重伤躺在此处。
裘叔拍了拍鸦隐的肩膀,“莫悔前事,只论眼前,来日方长。”
对,来日方长!鸦隐鼓起干劲儿,“某去盯着西院那个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的白脸小子。这也就是在京城,若是边关,他这模样准活不过一年……”
门外脚步声响起,鸦隐立刻闭嘴,缩脖子抱胳膊,老实巴交地退到一旁,活脱一装无辜的土匪。裘叔眼皮跳了跳,用嘴型无声道,“镖师!”
鸦隐腰杆挺直高出一截,大马金刀地抱臂站在少将军床边,充当护镖的镖师。
敲门声两短一长,是自己人。裘叔开门,来人小声耳语,“西院那人去了后院。”
后院是藏云寺众僧的居所,裘叔回首示意鸦隐照顾好少将军,慢悠悠向后面的三进院而去。
在三进院门口,裘叔一眼便瞧见了西院的美男子。这厮穿着件月牙白衫,异常显眼。
姜二爷正与脑袋尖又难缠的当度和尚说话。不似在寺门前,此时姜二爷守礼得很,“在下带了些能入口的素食上山,请两位大师品尝。”
姜猴儿立刻递上三包点心,当度明白其中一包是自己的,吞了吞口水才道,“能让食无不精的姜施主说一句‘还能入口’的,定非凡品。小僧替师伯和师父谢过姜施主的美意。”
姜二爷低头,语带惭意,“今非昔比,如今食能果腹在下已是万幸,这也是前几日偶得了些银钱,才不至于失礼与贵寺。”
偶得?赌得的吧!当度强压住翻白眼的冲动,与他虚晃着,“师伯和师傅皆在闭关参悟佛法,今日不能见了。姜施主的晚膳可要厨房备下?”
不在啊,姜二爷劲儿一泄,笑眯眯道,“不敢劳烦厨下,在下今晚带了有吃的。”
听到不用浪费庙里的斋饭,当度笑得异常开心,却听姜二爷又道,“明早再让猴儿去厨下端饭。劳烦当度兄跟厨下讲一句,我那丫头吃不得硬食,菜粥软馍即可。至于我等,与众人一样便可。”
当度刚要说没粮食,却听姜二爷又道,“香火钱……”
又拿香火钱吓唬他!当度咬牙,点头,“好!”
“香火钱四十两。”姜猴儿奉上四个银锭子,“请师父收下。”
原来是给香火钱啊!当度旋做笑脸,“姜施主有心了。”
姜猴儿松手,笑得比当度还开心。他一点也不心疼这笔银子,反正过几天走时,二爷还会赢回来的。
此间事了,姜二爷转身回了西院。今日爬山太过乏累,姜二爷尽了礼数,只想睡觉。
当度袖揣沉甸甸的银子,心情晴好,笑问赶过来的裘叔,“江少爷可好些了?”
裘叔双手合十,虔诚道谢,“多亏佛祖保佑,我家少爷比昨日好多了。小老儿想向主持大师当面道谢,不知大师现在可方便?”
又一个想见主持的。当度笑眯眯的回绝,“师伯还在闭关参悟佛法。”
“既然如此,小老儿再捐些香火钱,请当度师傅替我家少爷多念几卷经文,感谢佛祖保佑。”
裘叔递上香火钱,趁着这眼皮子浅的和尚心情好,打听道,“方才那位公子真是仪表堂堂,小老儿活了几十载,从未见过如此风流的人物!”
姜家败落,姜二也就只剩仪表和风流了!当度脸上的嘲讽一闪而过,“施主有所不知,那位便是有大周第一美男子美誉的姜枫姜二爷,如此‘风流人物’大周也只此一位。”
裘叔恍然,“原来是姜冕大人家的二公子,难怪难怪!”
姜冕畏罪自杀,成了人神共愤的大周罪人,当不起“大人”二字了。这些话当度没讲出口,转身回了内院。
裘叔回到东院正房,与鸦隐低声道,“西院的那位,竟是姜冕的儿子!”
鸦隐虎目圆睁,拳头握得嘎巴巴直响,“属下这就去宰了他,为任将军报仇,为边城惨死的将士百姓雪恨!”
第九章 夜探
裘叔拉住鸦隐,低声道,“冤有头债有主……”
鸦隐打断他,满身都是杀气,“姜冕那老匹夫已经自尽了,父债子偿!”
还能不能让人好好说话了?!裘叔也怒了,“王将军,咱们为何而来?”
为少将军治伤,躲避追杀。本名王成虎的鸦隐拳头嘎巴巴直响,额头和脖子上青筋蹦起,真如一头暴怒的老虎,恨不得立马去撕了姜枫。
裘叔见此,只得放狠话,“这里是京城不是边城,咱们九死一生跑出来是求人不是杀人。你若还如此不听劝告莽撞行事,就给老夫滚回边城,免得坏了大事!”
边城的兄弟们都死了,大仇未报,他回去作甚,放马还是牧羊?鸦隐压着内心翻滚的怒火,硬生生将双目憋成红色,“鸦隐错了,请军师责罚。”
“小老儿是江家的管家,这里只有探亲归乡被盗寇重伤的少爷。没有军师也没有军法,将军请回。”裘叔面容冷肃,脸上纵横的刀伤让他原本温和的面容透出几分狰狞。
鸦隐单膝跪地行军礼,这铁打的汉子哽咽出声,“裘叔,鸦隐知错。鸦隐是保护江少爷的镖师不是战将,咱先把少爷的伤治好为重。鸦隐明白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裘叔抬手扶起鸦隐,低声道,“景和元年刑部那场大火,烧了卷宗证物也烧死了姜冕。老夫派人查过,虽无确凿认证物证,但这火来得蹊跷,姜冕也死得蹊跷。若姜冕真有罪,姜家不可能平安无事。此时杀姜枫可能错杀无辜,老夫听闻此人虽容貌过人却才智平庸,留着他或许大有用处。”
鸦隐抬袖用力揉眼睛,“鸦隐都听您的。”
裘叔拍了拍鸦隐的肩膀,“你是员虎将,本该驰骋沙场,是老夫委屈你了。”若不是事出突然,裘叔又实在不信任旁人,也不会让鸦隐跟着杀出边城。
“嗯……”床上一直昏睡的少年低低呻吟。
裘叔和鸦隐闻听,立刻奔到床边。
“少爷?”
见少将军面容扭曲,嘴唇颤动缓缓流出一线黑血,鸦隐为他擦拭的手都抖了,“裘叔,少将……爷这是?”
裘叔取出最后一粒解毒丸用水化开,让鸦隐扶着少爷,小心将药给他灌下,“少爷体内的毒压制不住了,必须尽快找到程济!”
不是说三日后才会毒发吗?鸦隐急了,“某去把那尖头和尚抓过来审问,咱们没时间跟他们耗了。”
裘叔摇头,“你在此保护少爷,老夫去会会姜枫。”
“裘叔不是说那是个驴粪蛋子嘛,找他干啥?”鸦隐不解。
裘叔摇头,“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动藏云寺的和尚。鼠有鼠道,姜枫既然带着生病的女儿上来,或许他是知道程济究竟在何处。”
药翻西院的仆从和挑夫,对裘叔等人来说易如反掌,但到了小胖丫面前,裘叔制止了手下人给她用药。这丫头年纪小又在病中,曼陀罗制成的蒙汗药对正常人来说醒后并无大碍,但对一个病弱的孩童却不好论。
下人报说这孩子不会动不会说话,不用药也无妨。裘叔转身,到东里间唤醒姜枫,与他聊一聊。
唤了一声,他不动。
拍了拍,仍不动。
裘叔着急,用力拍!
沉睡中的姜二爷被唤醒后脾气极大,他抬脚就踹,“死猴儿,滚!”
被药倒的姜猴儿听不见,西里间的姜留却被吵醒了,她缓缓睁开眼,便听姜二爷又惊呼一声,“你是谁?”
按说姜二爷声音这么大,姜猴儿和赵青菱早该起起来了才对。但姜留却听不到二人的动静,她心中不安,缓缓转头想看一看发生了什么。这一转头不要紧,她竟发现一人站在屋中,月光下看不清此人的容貌,只能依稀分辨出一个高大的身形!
姜留吓到了,得亏她反应慢才没喊出声来。正在她想着要怎么办时,那黑影两步就到了床边,抬手捂住她的嘴将她提了起来,像拎个小鸡子一样将她拎到东里间门口,低声道,“小丫头醒了。”
姜留暗暗流泪,她不想醒,真的。
“不许动我闺女!要银子爷给,多少爷都给。若伤了我们父女,你们休想拿到一个铜子!”里屋传出的姜二爷声音虽颤抖,却在维护她这个闺女,姜留心中感动。
里边又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传出来,“带进来。”
随后,姜留被拎到里间。
里面也没掌灯,黑暗中只有身穿月牙色丝绸里衣的姜二爷最为显眼。姜留还没看到老者在哪儿,就被交到了他的手中。老者一手稳住她的小身子,一手握住她的脖子,“这是二爷的女儿?”
“当然是爷的!”姜二爷伸手要夺回闺女,“你个无耻鼠辈,欺负稚子算什么本事!”
裘叔把姜留放到床上,姜二爷立刻抱住胖闺女,抬颤抖的衣袖挡住她的脸,轻声哄着,“莫怕,这是噩梦,闭上眼接着睡吧。”
哪有这么哄孩子的?姜留苦笑,心底却是温暖的。姜二爷也害怕,却强撑着恐惧,想办法护着他的女儿呢。
裘叔温和道,“二爷莫慌,小老儿此来,绝无恶意。”
“呸!你当爷是三岁孩子呢!”姜二爷胆怂嘴不怂。
裘叔没时间跟他耗,径直道,“世人都说姜冕姜大人是畏罪自尽,姜二爷当知令尊的死另有隐情吧?”
姜留感到爹爹的胳膊抖得轻了,声音也沉稳下来,“我姜家的事,还轮不到你这宵小之徒枉论。”
裘叔又道,“二爷此番上山是为了给这孩子治病吧?二爷要找的人,可是前国子监太医局提举,程济?”
原来是为了找程济的,姜二爷心落回肚子里,将吓软的身躯靠在墙上,嘴里哼道,“什么程济,爷是来求神的!”
这态度,果然是了!裘叔心喜,嘴上却满是惋惜,“二爷来得不巧,程济不在寺中。”
姜二爷薄厚适中的双唇微扯,“爷就是来拜佛的!”
裘叔已然笃定,“二爷,小老儿跟您做笔买卖如何?只要您告知小老儿程济在何处,小老儿就交给您一份物证。”
我信你个鬼!姜二爷翻白眼,靠在墙上不理他。
裘叔身体前倾,再添诱饵,“小老儿有个亲戚,在肃州边城任牧远将军麾下效力,这物证就是他临终前交给小老儿的。”
父亲死前烧的卷宗,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肃州官员贪墨大案的。姜二爷心动,“先拿出来给爷瞧瞧。”
“请容小老儿先掌灯。”裘叔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将桌上的油灯点燃。
姜留好奇,透过爹爹衣袖的缝隙,却见这夜入寮房的老人脸上刀伤纵横,惊得缓缓张开嘴。姜二爷则惊呼出声,“你这是行窃不成,反被人砍了?”
第十章 控控水
姜二爷一句话把姜留心中的恐惧都冲没了。她仔细打量老者,见他神色从容,若是没有脸上结痂的刀伤,也是个斯文端正的人。
这伤是怎么受的?
“小老儿这伤是被强盗砍的,若非我家少爷危在旦夕,小老儿也不会半夜来打扰二位好眠。”裘叔从怀中小心取出一本军粮收支账簿,“此乃三年前肃州大案的关键证物之一,在刑部被烧毁的账簿只是其中一部分。”
姜二爷抬手就夺,裘叔速度更快地将账册收回怀中,“待小老儿见到程公,账册定双手奉上。”
姜二爷鼓腮帮子盯着裘叔的胸口,恨不得用眼珠子把账册抢回来。
姜留见此,甚是着急。这个傻爹爹呦!不能单凭他拿着的本子封面上写着“账册”就断定是真的啊,应该让他打开验看真伪再说。姜留努力使唤自己的舌头,终于吐出声了,“假……”
裘叔打断姜留的话,“姑娘放心,这绝对是真的,在二爷面前小老儿不敢使诈。二爷,我家少爷危在旦夕,敢问程公现在何处?”
他们昨日上来,寻遍藏云寺也未见程济,这真真是急煞人也。
姜二爷安抚怀里不安的胖闺女,试探道,“程济不会随便出手救人的。”
裘叔大喜,“您只管告知小老儿,小老儿就算把头磕破,也会请他老人家出手相救。”
磕头管用,他就不是程济了!见这老东西如此肯定,姜二爷也生出让他试试看的心思,站了起来,“也好,爷带你们去!”
带?裘叔皱眉。
姜二爷哼了一声,“此处山多云绕,不让爷去,你们休想找到程济!”
裘叔没时间跟他再周旋,“二爷请!”
姜二爷起身穿上外衫,抱着姜留就往外走。裘叔见他带着孩子,眼中多了几分思量。
姜二爷抱着姜留,踏着月色向后院走去,裘叔等人随后跟随。拦住他们的依旧是当度,“二爷,裘叔,这么晚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有人可用,姜二爷才不跟当度费口舌,“这和尚,撂倒。”
当度瞪眼,裘叔抬手,一个黑影蹿上,一巴掌将当度撂倒。姜二爷满意点头,这打手比姜猴儿那蠢货好用多了,不晓得要多少银两,他也想雇两个用用。
姜二爷轻车熟路地左转右绕,引着众人在一处悬崖前停下,“下面就是程济的药田,仔细着莫踩了他的草药。否则别说治病,命都得留下。”
眼尖的鸦隐很快寻到掩映在绿藤中的下崖木梯,令手下人先下去探路。待听得下边传来一声唿哨,裘叔才道,“二爷,夜里下崖危险,小老儿替您抱着孩子吧?”
姜二爷当然不肯,单手抱着姜留很是利索地下了木梯,显然这里他下过不是一两次了。
被姜二爷抱着的姜留发现崖下是一片很大的药田,他们穿过药田到了一处小院门前。姜二爷命人叩响木门,半晌才有一提着灯笼的老僧开门,不悦地问,“大晚上的,你们想干什么!”
裘叔立刻上前,躬身行礼,“小老儿带故人之子,求见程公。烦请老丈通报,就说我等来自肃州边城。”
老僧的目光扫过鸦隐和他抱着的孩子,落在十分扎眼的姜二爷身上,声音明显地不悦,“姜二爷又来做甚?”
姜二爷笑颜如花,“这黑灯瞎火的,矾叔还能一眼认出姜某,着实厉害。姜某一来为他们引路,二来嘛,是带小女前来拜会澄空大师。”
“等着。”法号白矾的老僧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他这表情在夜里看着甚是恐怖,姜留对面前黑压压的几间矮房产生了畏惧心理,觉得进去后准没好事。
不一会儿,屋里掌灯,老僧出来引他们入内。待见到名为程济的光头老和尚后,姜留的不安感更重了。
尼玛这是身怀医术的高僧,还是上了年纪的鲁智深?
前国子监太医局提举程济、现藏云寺和尚澄空,半夜被人叫醒,脸色比那提灯笼的老僧还难看。姜留觉得深夜扰他睡觉的众人在他眼里,跟头顶老鸹窝的垂杨柳差不离!
裘叔见了程济激动异常,上前一躬扫地,“边城任将军麾下裘净,拜见程公。”
澄空叫他免礼,借着灯光瞪大眼珠子分辨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道,“是你啊。贫僧现在法号澄空。”
裘叔见他还能认出自己,便松了一口气,“大师,请借一步说话。”
澄空瞪了一眼姜家父女,大手一挥,“不必,讲吧。”
裘叔便也不再顾及旁的,立刻让鸦隐带着少将军上前,“三月前,任牧远将军被人暗杀,行凶之人竟在半月前寻到将军故里,欲屠任家满门。任将军的夫人被杀,少将军任凌生中毒箭,命在旦夕,请大师出手搭救。”
姜留心里咯噔一声。她和爹爹听到这么了不得的消息,不会被灭口当药肥吧?
姜二爷则“嘶”了一声,“任牧远死了?京中怎没得到一点消息?”
屋里没人搭话,澄空瞪眼看着鸦隐怀中的任凌生。姜留的目光也缓缓落在这位身世可怜的少将军乌青的脸上。一看就知道他中毒不浅,这还能救回来么?
瞪了一会儿,澄空才不耐烦抬起蒲扇大手,“罢了,罢了!贫僧欠任安寒的一条命就还在他孙子身上,以后两不相欠!带过来!”
见澄空探手抓住任凌生的胳膊把脉,姜二爷连忙道,“救一个是救,救俩也是救,大师顺手救救小女呗?”
姜留……
原来爹爹带她来,是当搭头的。
“贫僧欠你的情已经还了!”澄空怒冲冲地扯开任凌生的衣裳,刷刷刷地将他扎成了刺猬,看得姜留头皮发麻。
姜二爷愁眉苦脸,“我祖母吃了您的药也没熬过来,怎么能算还了呢?”
澄空转身指着姜二爷怒骂,“老子是郎中,不是执掌生死簿的阎王,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姜二爷还欲再言,裘叔连忙将他劝住,“二爷,待大师给我家少爷治完伤您再说,成不?”
他家少爷有救了,自己的闺女还悬着呢!姜二爷抱着闺女坐到一旁,嘴里哼唧道,“任牧远四年前进京时,爷还跟他一处吃过酒呢,爷今儿就给他儿子个面子!”
澄空虽长得凶悍,但医术还是不错的。他用药和下针后不久,任凌生便吐出几口黑血,虽然他的脸还是黑的,但却让众人看到了希望。
澄空又说了几味药让开门的老僧去配后,抓起湿帕子胡乱擦了擦手,才将吓人的目光落在姜留身上。
姜二爷立刻抱着姜留到他跟前,“我这闺女前几天落水受了惊吓,醒来后身子就不听使唤了,大师给她扎几针控控水吧。”
又说她脑袋进水了是不?!
姜留顾不得瞪姜二爷,只眼巴巴地望着面前外表凶残的大和尚。垂杨柳他能拔起来,任凌生的毒他能扎出来,治自己脑袋里这点水,应当不在话下吧?
澄空捏了捏姜留的小胳膊,又拉了拉她的胖腿,才道,“扎几针也不是不行,不过你须得答应贫僧一个条件。”
姜二爷咧开嘴,“只要治好了我闺女,莫说一个,便是十个一百个也成!”
澄空的大手一指躺在榻上的任凌生,“你将这黑小子,养活到十八岁!”
第十一章 多了个哥
听了澄空的话,裘叔和鸦隐吃惊,姜留炸毛,姜二爷直接跳脚,“他又不是爷的儿子,爷为何要养他!”
澄空哼了一声,“任家家败人亡,跟你们姜家脱不了关系。”
总算有个明白人了!鸦隐胳膊上的肌肉暴涨,恨不得上前一拳头锤死姜老二。
裘叔若的目光钉在自家少爷身上,眼神越来越亮。
害得任家家败人亡这口大锅,姜二爷可不肯背,“冤有头债有主,谁灭的任家他们找谁去!”
澄空将在自己面前跳腾的姜二推远,瞪眼道,“如果不是因为你老子,这案子能拖到现在?”
姜二爷更不干了,指着床上的黑小子道,“如果不是他们这些肃州文武官员无能的无能,贪得无厌的贪得无厌,我老子能被人害死?”
“你骂谁呢?”暴走的鸦隐被裘叔一把按住。裘叔面带沉痛,“的确是我等无能。”
大伙都在推脱在责任时,忽有个家伙跳出来承认是他的错,反倒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了。
姜二爷烦躁,干脆不理这茬,抓起闺女的小胖爪解烦。
姜留听得一头雾水,恨不得跳起来问一句到底是谁无能、哪里无能;谁贪得无厌、贪了啥?
“说无能也无能,说无辜也无辜。”澄空灌了一口水,开始掰扯这里边的事儿,顺道给姜留解惑。
这事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姜二爷的父亲、姜留的祖父姜冕官居刑部侍郎,当时刑部和大理寺奉圣命审理举国关注的肃州军饷和军粮贪墨一案。谁知姜冕竟意外烧毁该案所有卷宗、证物,大火还漫延到大牢,将羁押在牢里的罪犯烧死二十八人,其中就有肃州大案的关键人证。
皇上点名要严办的案子,他却一把火把人证、物证都烧了,姜冕自知罪孽深重,留书悬梁自尽。先帝得知后震怒,本就重病的龙体没撑住,没多久就一命呜呼,大周便换了天。新君柴岱登基,帝号景和。
景和帝登基后令刑部和大理寺再查肃州大案并刑部失火案,但因缺少了关键物证和人证,肃州案只得不了了之。而刑部那场大火,也被证实就是姜冕年老精力不支,彻夜赶文书打瞌睡倾覆了灯油引起的。
肃州案不了了之,在肃州为非作歹的地方官更加猖狂地搜刮民脂民膏、克扣军粮军饷,致使肃州民不聊生、军心浮动。任牧远忧国忧民,暗中搜集物证和人证想呈到御前,还肃州朗朗乾坤。但却走漏了消息,身亡家败。
姜冕死后,姜家舍尽脸面散尽家财,才幸免全家被牵连进这让人闻之皆寒的大案中。近三年来,姜家内忧外扰,一蹶不振。
姜留听完,一时竟回不了神。
澄空抓起大茶碗,一仰头将茶倒入嘴里,接着讲,“姜二,你爹真是自尽的?”
“当然不是!”
姜二爷愤怒之下捏疼了姜留的小胖爪。姜留回神,猜测澄空说这些的意思:姜冕不是自尽就是被人杀的,且杀他的人跟肃州大案脱不了干系。所以,姜二爷和被抱去泡药浴的黑小子任凌生都有杀父之仇要报,仇人追根究底还是同一波!
所以呢?姜留担忧地看着她这年轻貌美但胸无大志的爹,让他去找敢火烧刑部栽赃嫁祸、横霸肃州杀官灭门的仇家报仇,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你想不想为父报仇?”澄空追问。
姜留警觉,澄空果然把她爹往这条不归路上引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要报!但是……“姜二爷放开闺女的胖爪抬起头,话锋一转,怒道,“爷要报仇,可以暗中报,坑死那帮王八蛋,没必要担下照顾任家小子的苦差事。姜家老少几十口人,爷担不起这个风险。”
就是!姜留心中举双手双脚赞同。姜家与这个案子牵扯不深,但任家可不同。一旦跟任家挂上钩,姜家就离死不远了。
澄空呵呵一笑,“照顾这黑小子,你担不了风险。而且有朝一日任家沉冤得雪,你就是被万人称道的功臣!”
“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子信你个邪!功臣也得有命当才成!
澄空用下巴点裘净,“你讲。”
“是。”裘净立刻道,“边城只是肃州小城,任将军也不过是镇守小城的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在肃州也不算要职。否则那些人也不敢暗杀任将军。我等带着少将军远遁数千里至此,早已摆脱追兵。而且将军已死任家已败,那些人灭任家是为了以儆效尤,他们不会为了追杀一个毫无威胁的小儿费神。少将军四岁起便在外州习武,认得他的人甚少;小老儿也不过是任将军手下记录杂事的文书小吏。便是墙透风,我等也不过几粒尘埃尔,不足挂齿。”
那可不一定!姜留心中腹诽。
“那可不一定!”姜二爷出声反驳,“那些人丧心病狂,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再说以你们的本事,保护这黑小子平安长大绰绰有余,为何非要赖上爷?爷除了吃喝玩乐,什么本事都没有!”
就是因为你没本事又有身份,才要跟着你呢!从报仇方面来讲,姜家虽败但根基人脉尚在,利用姜枫查案不会引人注意且事半功倍;对于少将军来说,没有哪里比京城更安全,也没有哪处比匿身于姜家更让人出乎意料。
“连上小老儿,保护少将军的共有四人,那三人都会些拳脚功夫,能以一当十。”裘净最是了解姜枫这等富家浪荡子,一脸忠厚地抛出诱饵,“若姜家肯收留,我四人愿奉二爷为主,自此之后,唯二爷之命是从。”
奉这草包为主?鸦隐一百个不乐意,他强忍着没吭声。
眼见着她爹的眼睛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明显是动心了,姜留恨不得一脚把他踹醒。屈屈四个人,眼前这个能算计死你,后边那个壮实的恨不得咬死你,有甚好动心的!
澄空再添一把火,“贫僧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若是你不答应,这丫头你立刻带走。”
“哼!”姜二爷最讨厌受人威胁,“我闺女可不是那黑小子,等着你救命。”
澄空呵呵地笑,“她周身经脉阻塞,虽不致命,运气好找个上道的郎中好生调养,十年八年也许能站起来。但若贫僧出手,保她三月就能站起来!”
姜留瞬间动心了,亮晶晶地眼睛望着自己的亲爹。
她不要躺十年八年,她要三个月站起来!答应他,答应他!不就是多一个孩子吃口饭嘛,还多了四个人干活呢!
姜二爷嘴一撇,“爷可没银子买药。”
澄空大手一挥,“胖丫头和黑小子的药钱,贫僧分文不取。”
“爷也没余钱养这么多人。”
裘净立刻道,“小老儿虽不才,倒还懂些生财的门道。”
行了!
姜二爷俊俏无双的脸上满是道德仁义,“爷跟任牧远是一块喝过酒的兄弟,他儿子就是爷的儿子,爷养了!”
就是!
姜留万分赞同,穿到这里后她有了爹有了姐,再多个哥又何妨!
第十二章 疼
梦到自己终于站起来,一脚踏裂石板的姜留笑醒后,见她爹站在她面前,跟她告别,“留儿,爹走了。”
走?姜留儿傻了。她晓得以姜二爷的性子,不可能一直在这儿陪着她治病,而且他也得出去安排“儿子”的事,可治疗还没开始,他就要走吗?就这么放心吗?
“爹得回去帮着你大伯做事。”姜二爷说得一本正经,“等三月后爹来接你时,给你带好吃的点心,在这儿安心养病,烧香念经都无趣,不必理会。”
仨月才回来?!
姜二爷见小闺女满眼不舍,又凑到她耳边哄道,“爹去赚钱,给你带喷香的炸肉丸子!留儿乖乖在这儿养病啊。”
当爹的这么上进,姜留还能说啥?反正她啥也说不出来。
姜二爷美滋滋地转身出屋,赵青菱跟在他身后提醒,“二爷,三姑娘还在柳家庄呢。”
姜二爷一挥衣袖,俊逸潇洒,“爷记得。”
“爷下山时注意脚下。”赵青菱不放心地叮嘱。
“爷知道!”姜二爷点手唤裘净,“爷的打手呢,叫一个跟爷下山。”
“爷带哪个?”认了主的裘净很是恭顺。
“当然是模样端正能见人的。”姜二爷的要求很简单。
一旁站着的姜猴儿立刻挺直胸脯,让新来的明白二爷身边的人长得咋样。
裘净看了看姜猴儿,点手唤过三个手下中模样最周正的,“爷瞧着这个如何?”
姜二爷见这小子白净顺眼,甚是满意,“然。”
“请主子赐名。”昨日被裘叔压迫着刮了络腮胡的边城副将杨律弯腰行礼。
“讨个好彩头,你以后就叫姜宝吧,你叫姜财。”
杨律和被点名的任家家奴汤展已被裘叔敲打过,什么意见也不敢有,老实认下这俩土得掉渣的名字。
姜二爷甚是满意,他的目光转向长得甚是埋汰的鸦隐,颇有几分嫌弃。鸦隐立刻炸毛,“某叫鸦隐,刚改的!”
押瘾?姜二爷晓得这厮脾气大,不想在他这儿折了面子,只得忍了,“押瘾就押瘾,你……”
裘净立刻拱手,“小老儿姜裘。”
姓名还能毛遂自荐?棋差一招的姜宝和姜财肠子都悔青了。
姜二爷点头,“姜宝随爷下山!青菱,裘叔,这里交给你们了,若照顾不好爷的儿女,爷回来扒了你们的皮!”
“是!”赵青菱和裘叔齐声应下,送趾高气昂的姜二爷出庙门。
送走姜二爷后,赵青菱喜气洋洋地进屋伺候姜留起床,“来求佛还能碰上神医,姑娘真是好福气。咱们在这儿安心养病,治好病就回府,二爷会给姑娘买好吃的。”
小留儿是有多贪嘴啊,一个两个的都拿吃食哄她……六岁大的孩子除了吃还能惦记什么?姜留仔细回想自己六岁时的光景,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一阵心酸,想自己的爸妈了。
赵青菱把姜留抱到外屋时,书秋正喜气洋洋地摆饭,看这对母女的神态,显然对昨晚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姜留转眸,见鸦隐杵在门外当门神,很好奇她爹怎么跟赵青菱母女讲的这些人的身份来历。
赵青菱见姑娘盯着门口看,便给她讲道,“姑娘别害怕,门口这个是咱们家的护院鸦隐,二爷让他以后专门保护姑娘的安全。姑娘看他长得多壮实,等姑娘好了就能出去玩了,看谁不顺眼就让鸦隐揍他!”
“姑娘,咱们以后可以横着走了!翻墙打枣,上树拿风筝!”书秋也颇为激动。
赵青菱教训女儿,“打什么枣儿,枣树上有刺儿虫,掉下一只来疼死你!”
“鸦隐在呢,掉不到姑娘头上的!”书秋满不在乎。
见鸦隐的胳膊猛地粗了一圈,整个背影都充满怨念,姜留居然觉得很爽,就是那种“自己憋屈难受,看到别人比自己更憋屈”时突然蹦出来的爽。
用完饭,书秋被留下洒扫,赵青菱和鸦隐带着姜留到澄空大师居处治病。姜留这才发现此崖深三丈,崖下有十余亩的平整平地,形似一个洗脸盆。一条小溪自崖上留下,溪流分为几条,滋润着盆地内的花花草草。虽然不懂堪舆,但姜留觉得此处应该是块冬暖夏凉的风水宝地,难怪澄空会在这儿隐居。
待进入屋内,姜留见到她的黑小子哥哥还躺在屋内东侧的竹榻上。人虽还是昏迷的,但脸色比昨夜在灯下看时已好多了,起码不再是漆黑漆黑的。
“六姑娘,您来了。”裘叔规规矩矩地给姜留行礼后,让鸦隐将她放在屋内西侧的榻上。
鸦隐放下小胖丫,小声嘟囔,“六姑娘比少爷还沉……”
女人不管多大,都不喜欢被人说胖。姜留怒了,赵青菱也怒了,叉着腰骂道,“分明是你没劲儿抱不动六姑娘吧,还硬说我家姑娘胖!我家二爷抱着姑娘跑两趟都不会嫌累,你真是白长了这么大个!”
就是!昨天她爹抱着她下来,没呼哧也没喘呢!姜留用力瞪鸦隐表示她的不满,却见鸦隐已将注意力转到了任凌生身上。
姜留也看着自己刚冒出来的黑脸哥哥,他生就一副高鼻梁高眉骨,模样不算丑,这般长相说是她那帅得掉渣的爹的亲儿子,也勉强说得过去。
赵青菱见姑娘盯着少爷看,连忙介绍道,“这是姑娘的哥哥姜凌少爷,凌少爷跟三姑娘是双生。因为身体不好,这些年一直养在府外,二爷一并把他接来请澄空大师治病的。我的好姑娘,凌少爷是你亲哥,跟堂哥不一样的。”
赵青菱说得激动,姜留却听得一脸黑线缓缓转眼珠子看裘净和鸦隐。这主意是谁给她爹出的?双胞胎?他们真想得出来!
鸦隐依旧盯着自家少爷,没理会赵青菱那泼辣妇人聒噪些什么;裘叔则笑眯眯地摊开手,表示自己很无辜。
姜留渐渐鼓起腮帮子,一定是这鬼精的老家伙给爹爹出的馊主意,一定是!
“腮帮子还能鼓起来,看来情形还不错。”澄空趿着草鞋啪嗒啪嗒走进来,仔细打量姜留一番,啧啧两声。这丫头虽然胖,眉眼却极为精致,待长开了怕是比她老子还了不得,又是一个靠脸就能舒坦一辈子的主儿。
“今天先疏通胳膊的筋脉,会有些疼,忍不住就哭,没人笑话你。”满脸横肉的澄空大和尚瓮声瓮气地安抚着漂亮的小丫头。
哭?那是不可能滴。她是小人的身板大人的魂儿,忍耐力杠杠滴!嘶~~~!
澄空豪迈地一针扎下去,姜留就忍不住了。这带着酸涩的疼是她从没尝过以后也不想尝的,太特么难受了!
还不等她喊出来,又一针扎在她胳膊的穴位上,姜留闷哼一声,嘴唇开始哆嗦。她就说自己穿越过来时历劫受难的!
第十三章 你算计老子
赵青菱看着就心疼得不行,“大师,您轻点,轻点,我家姑娘才六岁,还是个孩子呢,受不住啊。”
“她晓得疼是好事,说明她的筋脉还没堵严实。丫头,想快点站起来就得忍得下这个疼。”澄空拿出倒拔垂杨柳的气势,又在姜留的两条小胖胳膊上扎下十几根银针。
她想站起来……但她忍……不下。姜留疼得眼泪哗哗直流,若不是舌头不利索,她现在定要骂娘了。
疼到后来,姜留的意识都模糊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清醒过来时觉察不到疼,却发现对面榻上的亲哥正盯着她看。
他人不大,眸子像寒潭,又像她坠江穿越之前见到的江面,看似平静却蕴藏着无限杀机,让姜留心生恐惧。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动也不能动的姜留努力扯动嘴角,缓缓露出示好地笑脸。
在娘亲的鲜血和漫天的火光中清醒过来的任凌生,见对面榻上躺着已个胳膊上插满银针的刺猬娃娃。被汗打湿的头发贴在她白胖的脸上,她应该很难受,却冲着自己笑,虽然很丑,但却那么努力地笑。
他也努力过,努力想挡住刺向娘亲的尖刀,努力想打倒闯入家里的坏人,努力想扑灭吞噬了爹爹灵位的火苗。任凌生越想越难受,泪水顺着眼角哗哗地往下流。
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怎么转眼就哭上了?努力笑着的姜留缓缓收了笑,想到他的身世,想到自己的由来,心中升起同病相怜的苦楚。
赵青菱推门进来见少爷和姑娘对着哭,欣喜不已,“少爷醒了,姑娘醒了!”
澄空啪嗒啪嗒地跟进来,先看过任凌生的,再给姜留拔了银针,“今儿就这样吧。”
裘叔和赵青菱谢过澄空,各自抱起自家的小主子回寮房。鸦隐想跟着裘叔和少爷,却被裘叔瞪了一眼,无奈接过泼妇怀里的小胖丫。
少将军清醒了,裘叔心中巨石落地,待回到寮房后细细给他讲眼前的局势。
“所以,少爷现在化名姜凌,暂住姜家。方才那四肢瘫痪的小姑娘是姜二爷的嫡次女,行六,闺名姜留,现在算是您的胞妹。”
忽遭巨变,才八岁的任凌生正茫茫然无所依时,却听军师说自己又有了父亲和妹妹有了家,很是抵触。他只想要他的爹爹和娘亲,想要他本来的家,可爹娘都被人杀死,再也回不来了,他没家了。任凌生握紧小拳头,“军师,‘江’是江河湖海的江吗?”
裘叔摇头,“是姜子牙的姜。少爷,老奴现在是姜家的下人姜裘,您唤老奴一声‘裘叔’就好。”
不是娘亲的那个江呢,任凌生失望点头,撑着虚弱的小身板抱拳,颇有几分武将风范,“姜凌多谢裘叔救命之恩。”
见少爷一夕长大,裘叔的眼圈红了,握住他的小手道,“少爷这话折煞老奴了,救您的不是老奴。是鸦隐他们拼死带您闯出肃州,是姜二爷将您送到程公面前,是程公妙手回春为您解毒。少爷能醒过来,是苍天有眼,是老爷和夫人在天之灵保佑。少爷要好好活下去,老爷和夫人在天之灵才能瞑目。”
听到裘叔提起父母,姜凌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裘叔默默陪着。遭逢这样的大难,大人都承受不住,更何况是个八岁的孩子。
许久之后,姜凌才止住哭声哑着嗓子问,“裘叔,姜凌该怎么做才能为父母报仇?”
“少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的仇家很强,所以您要比他们更强,才能报仇。”
“我会好好练刀马功夫,比他们更强!”姜凌握紧拳头。
“如今四海升平,是文官的天下,少爷若想报仇,除了习武还要习文。只要您足够厉害足够聪明,老爷夫人的大仇何愁不报?”裘叔想给少爷个盼头,让他勤学文武艺。至于报仇,那是后话,现在什么也没有少爷的身体重要。
裘叔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刻在姜凌的心里。他要变强!
姜凌要变强,姜留只想变成正常人。第二日,她在寮房内泡黑漆漆的药澡。有没有效果姜留暂时体会不出来,但是她鼻子被熏得除了药味,什么也闻不到了。
第三日,姜留被抱到悬崖小的小屋时,肝都是颤的。虽然疼得钻心,但姜留咬牙撑着,只是她撑得甚是狼狈。
姜凌在她对面的榻上扎针排毒,也有点疼。默默看着姜家“妹妹”疼得发抖、流汗、流眼泪,姜凌觉得她很快会哭闹着不肯再治,但她却坚持了下来。
五日,十日,半月,一月,两人就这样对躺在澄空的小破屋里当刺猬。
姜留初时觉得黑哥哥的眼神吓人,但被盯多了也就没感觉了。只是眼见着黑哥哥的伤一日好过一日,自己却毫无起色,姜留有些灰心丧气。
姜凌盯着没精神气儿的妹妹看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干巴巴地跟她说了第一句话:“会好的。”
原来他不是哑巴啊。姜留无力回话,只缓缓眨了眨眼。
这动作很傻,但姜凌却很满足。现在还能有个人跟他患难与共,让他幼小的心得到了一丝慰藉。
待到两个月时,受尽苦楚的姜留终于能0.2倍速地使用她的胳膊了!第一次握住茶碗把一口水送入自己口中,姜留哭了,赵青菱和书秋比她哭得还厉害。
对面榻上的哥哥替妹妹高兴,于是他更加努力地看书。
待到三个月时,姜留终于可以0.2倍速地使用自己的双腿了。虽然找不准平衡总摔倒,但她很开心,整天咧着嘴傻笑。
在旁边练武的姜凌很是自然地给她擦汗,姜留仰着笑脸,操着0.5倍速的舌头说,“谢—谢—哥。”
踩着点爬上山来接闺女的姜二爷见着闺女的模样,跳脚了!
“三个月了,我闺女就这样?”姜二爷的桃花瞳瞪成了铜铃。这三月姜二爷虽没上山,但山上一直有消息送下去,说他的便宜儿子褪干净了毒,宝贝闺女也能下地行走了。闺女这蹒跚如老妇的模样,怎能算能行走了!
等着爹爹来分享喜悦的姜留受到严重打击,笑不出来了。
澄空一巴掌按扁姜二孝敬他的点心,“老子说她三个月就能站起来可没说她能完好如初,她站起来没有?”
姜二爷瞪大桃花瞳,“你算计老子!”
“老子算计你什么了?”
“算计老子帮你养儿子!”
第十四章 叫爹
给老子养儿子?养孙子还差不离!
“老子就算计你了,你能把老子怎么着?”澄空翘起二郎腿在姜二爷面前晃悠着漏脚指头的草鞋,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若论耍无赖,他可是祖宗!
姜二爷的桃花瞳与澄空的大眼珠子互瞪一会儿,发觉这样下去不成,便转头向自己的小闺女微微一抬下巴。这是他们俩之间用惯的暗号,意思是该闺女出马了。
可现在的姜留已换了芯,看不明白他爹这是什么意思。估摸着是他一个人瞪不过澄空,让她跟着一块瞪?不太好吧......
姜留晓得姜二爷的脾气,若这时候不顺着他,回去之后有自己受的。于是,姜留慢慢挪过去与他排排站,抬头望着澄空。
姜二爷无奈啊,闺女腿脚慢也就罢了,咋脑袋也慢了呢。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姜二爷顺势跟她一块瞪澄空。你眼珠子大有什么用?比得过我们爷俩四只眼么!
看着小丫头透亮的眸子,澄空笑了,“治病又不是吹糖人,一口气就能好过来?丫头仨月恢复成这样已是不错了,日后慢慢调理,总会好的。”
姜二爷立刻抓住重点,“调理?”
怎么,占老子的便宜占上瘾了?“方子贫僧给,药剂你自己配!你马上带着你儿子闺女滚,不要再让老子看见你!”
“如果不是闺女生病,你以为爷想受这劳什子的罪爬山?“上次来是因为祖母,这次是因为闺女,姜二爷顿觉自己是个尊老爱幼的典范,心情顺畅不少。他弯腰抱起闺女,给澄空报信,“听说太后病得不轻。”
澄空腾地站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他丝毫不怀疑姜二的消息是假的,这小子路宽着呢,否则他也摸不到自己面前来。
“已有月余。”姜二爷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大师该准备着了。”
这么久还没好,那些无能御医该想法子脱罪了,这地方不能待了。澄空烦躁地抓抓光头,最后叮嘱姜二,“姜凌是个好孩子,你好生教养他,将来准吃不了亏。”
“那是老子的儿子,怎么养老子说了算。”姜二爷抱着闺女出院门,站在药田里四处踅摸,“留儿瞧着哪株花顺眼,爹拔回去给你养在园子里?咱们不拔,也会便宜了别人。“
这意思是澄空不想给太后治病,要跑路了?姜留让父亲把她放在地上,转身缓缓向着澄空的小院弯腰行谢礼。虽然澄空不在乎这些礼数,但姜留在乎。她能站起来,全赖澄空大师高超的医术。这几个月的疼,姜留没白挨。
澄空透过敞开的窗户见到这一幕,哼道,“留丫头比他爹强!不枉贫僧在她身上下了数月的心思。”
跟随澄空出家的老仆白矾低声道,“姜二爷说话虽不中听,但心里也是感激您的。”否则他不会跑来特意告知宫中事。主子也不讨厌姜二,否则也不会帮他闺女治病,还把任凌生托付给他。
澄空不爱听这些,“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走!”
“可惜了这一园的药草。”白矾惋惜道。
“可惜不了,有些人虽然傻,他身边人可精着呢。”澄空伸了个懒腰,“今儿再看个落日,以后这美景就见不着了。”
姜留弯着腰看周围的药草,拔走一棵,剩下的呢?她在这里呆了几个月,晓得这药田里有不少值钱的药草。若是澄空大师不带走,姜家缺钱用,他们可不可以收一些换钱或留着用?
姜留抬头与爹爹商量,“问-裘-叔?”
她的舌头能使唤了,但还是比寻常人慢一拍,所以能不说就不说,能短说就不往长里说。
“好主意!”姜二爷捏了捏闺女的小鼻子,弯腰就要将她抱起来。
姜留不想再被抱了,“女-儿-自-己-走。”
“爹先抱你上去,你再用腿慢慢倒腾。”姜二爷掂量着闺女分量轻了,心疼道,“留儿这仨月受苦了,爹给你带了好吃的,咱回房吃。”
苦是受了的。她隔三差五当刺猬疼得半死,若姜留真是个孩子准撑不过来,想到以后再也不用扎针疏通筋脉了,姜留也跟着开心,“明-天-下-山?”
姜二爷缓步向前,“你祖母的寿辰要到了,要尽快赶回去。”
待姜二爷顺着木梯登上悬崖后将闺女放在地上,姜留拉着姜二爷的手慢慢走,“哥?“
“一块回去。他是留儿亲哥,记住没?”姜二爷语气温和。
姜留应了一声,这三个月她跟“亲哥“一块受苦,已经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真心把他当亲人了。说句不孝的话,姜留现在与姜凌的感情,比她与姜二爷的还要深。
姜家父女挪到西院时,姜凌带着众人在院门前候着。姜凌行礼,“爹“字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她爹虽然没什么本事却极为好面子,希望别人拿他当回事儿——这可能是所有没能力又好面子的人的通病。小姐姐姜慕燕就是因为对她爹不敬,所以不受待见,在庄子里住了半个月被王家接走了。姜留知道这个哥哥心里是感激她爹的,但是他话少,在这儿住了仨月,也就跟她还说几句,现在让他开口叫爹很有难度。
莫说是他,姜留自己也一声爹没叫过。基于革命情谊也为了给自己创造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姜留不想让将要在一块住十年的“父子俩”互看不顺眼,所以她打破僵局。
“哥。”
姜留唤罢,又晃了晃她爹的手。一直盯着姜凌看的姜二爷上前一步,抬手扶起“儿子”,语气还不算差,“身体养好了?”
“好了,多谢父亲挂心。”姜凌恭敬回话,爹叫不出来,父亲还是能的。以后在姜凌心里,爹爹和父亲就是两个人了。
姜二爷拍了拍他瘦弱的小肩膀,裘叔立刻带着众人行礼,姜二爷颔首,摇扇向院内踱去。
书秋好奇地问,“二爷不冷吗?”
“你看爷冷吗?”姜二爷持扇,端得是潇洒无边。
赵青菱连忙道,“二爷身强体健,当然不会冷。”
姜二爷满意了,合折扇敲了敲小书秋的头,“爷的留儿瘦了,你倒是胖了。”
书秋嘿嘿地笑,不好意思地望着她家受了三个月苦的姑娘。
这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家伙,像三个娃的爹吗?姜留暗暗叹气,慢慢挪到哥哥身边,姜凌自然而然地拉住她的小胖手,一起往里走。
赵青菱对他们兄妹相亲相爱万分满意,借机在姜二爷面前给少爷刷好感,“就算分开两处长大,亲兄妹也是亲兄妹,凌少爷对六姑娘可好了。”
姜二爷回眸。
感到姜凌的手一紧,姜留明白他的紧张,转头像冲他笑一下以表安抚。可她顾头就顾不上腿,身子失去平衡往地上扑去。
姜凌抬胳膊扶住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姜二爷,姜留站稳后也抬头看她爹,一院子仆从都看着,鸦隐甚至准备着姜二敢骂少爷,他就冲过去跟姜二讲讲道理!
这仨月,姜二这胖闺女,可是少爷帮他养着的!
姜二爷走回来站在闺女另一侧,“自己往前走,别怕。”
姜凌放开妹妹,跟姜二爷左右护着她慢慢走到门槛前,低声道,“她的腿迈不上去。”
姜二爷将闺女拎进屋放在椅子上,吩咐姜猴儿,“回府后把西院所有的门槛都拆了,台阶改成斜坡。”
姜留感动,抬头冲着她爹笑。谁知姜二爷颇为嫌弃,“怎笑起来还是这么傻。”
姜留……
姜二爷转头又嫌弃“儿子”,“怎病好了还是这么黑?”
姜凌……
第十五章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用完午膳,姜二爷让赵青菱带姜留去午睡,他带着姜凌带到东里间说话。
姜二爷看着姜凌黑漆漆的小脸,甚是无语。初时他以为这孩子是中毒导致的黑脸,谁成想解毒了还这么黑呢!说这是他和王氏的儿子,有人信吗?
不信不能咋滴?他说是就是!
姜二爷眉眼张扬,风采灼目,“爷既然认你做儿子,就不会委屈了你。但有两点,你得牢牢记在心里。”
小姜凌拱手听训。
“第一,你好生读书习武给我争脸面,至于报仇的事,等你长大再说;第二,你得听我的话。”姜二爷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以前没儿子也就罢了,现在有儿子,当然希望儿子能给他争回面子。
读书习武都没问题,姜凌小声问道,“听您的什么话?”
姜二爷挑挑眉,“任何话!”
八岁的姜凌实心眼,抬着小黑脸用他明亮的眸子看着姜二爷,“如果您说的不对呢?”
这小子怕也不是个省心的,姜二爷再挑眉,“如果你能指出哪里不对,还让我觉得辩无可辩,可以不听。”
姜凌拱手,“儿记下了。”
姜二爷见不得他这副样子,敲敲身边的椅子,“爹这儿没那么多规矩,过来坐。”
姜凌过去坐下,腰杆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一看就是将门之子,一点也不像他姜枫的儿子。姜二爷叹口气,这些可以慢慢教,府里的事得先跟他讲明白,“府里只你祖母和伯父知晓你的身世,你回去后不必在意其他人说什么,万事自有爹顶着……”
姜留睡醒时,太阳已西转近黄昏了。她缓缓起身,接过书秋递上的杯子慢慢喝了几口水,就这么简单的动作,也让她开心不已。
看,姐能自己喝水了,自己!
“爹?”姜留问。
书秋立刻道,“二爷去找庙里的和尚商量事了。”
“哥?”
“少爷在读书。”
“裘-叔?”
“裘叔被二爷叫去说了一会儿子话,出来后就带着人去了后院。”
姜留缓缓翘起嘴角,带着人去后院,看来是去收拾澄空大师的药田了。要下山了,她该干点什么呢?姜留看着窗外温暖的阳光有了主意,站起身慢慢向外走。
她走到门边时,专职保镖鸦隐把她提溜到门槛外再放下,跟在她身后。暴脾气的鸦隐跟了姜留三个月,脾气也磨没了。眼见着姜留忍痛一点点站起来,鸦隐对她是真心敬佩,保护她时多了真心和耐心。
姜留一步步挪到姜凌窗前时,姜凌抬头看着窗外露出的小脸扬起笑容,心情也舒缓了。
“哥,走-走?”
姜凌放下书出门,也不问去哪儿,跟着她往外走,走路时拉着她,过门槛时抱着她。姜凌喜欢照顾妹妹,因为照顾她时,会让姜凌产生一种自己很有用、很可靠的自豪感。
姜留寻到爹爹上山那日带她看落日的忘俗石,拉着姜凌坐下,等着看日落。
上次看日落时是大暑天,如今已过重阳了,天高气凛烟霏云敛时再看日落又是另一番景象,却依旧美得让人窒息。姜留甚是满足,给姜凌介绍这里,“这-是-忘-俗-石,看-日-落,最-美。”
只有在姜凌面前,姜留才会多说几个字。因为他很安静很有耐心,是个很好的倾听对象。
姜凌转头找了找,未见哪里刻着“忘俗石”这三个字,便问,“名字是父亲告诉你的?”
姜留点头,眼睛下弯嘴角上翘,笑得极为开心。
寺里的和尚都懒得出奇,不会有闲心给石头起名,怕是姜二爷随口说,妹妹就记住了,姜凌想着待会儿吩咐姜财把这名字刻在石头上才行,免得下次寻不到了。
看见妹妹笑,姜凌想起姜二爷的话,便跟她讲,“你这样笑不傻。”
姜留晓得他为啥这么说,投桃报李地回道,“哥-黑-也-好-看。”
这不算虚话,姜凌高鼻梁高眉骨,双眼皮长睫毛,论五官来真的很不错,可能因为他的家乡肃州干旱多日照,所以他的皮肤干燥肤色偏暗,在京城多待段日子该能养回来。
姜留真不觉得姜凌这样难看,不过京城的人既然选她爹当第一美男子,想必这里人的主流审美是她爹那挂的,所以姜凌这般的可能不吃香。
姜凌抿抿唇,心里满是忧伤。
他不想好看,他想变强。见过姜二爷后,他相信姜二爷是京城第一美男子了,因为他想不出来男人再美会是什么模样。这个父亲跟他的爹爹完全不一样,爹爹是骑大马拿长枪的大将军,是男子汉。这个父亲比娘亲还漂亮,男人漂亮有什么用呢?他能上马杀敌保卫家园吗?
落日的余晖将姜凌的小脸染成古铜色,脸上的愁任再美的景致也化不开。待到天上的彩霞转做淡墨色时,姜凌认真讲,“我要变强。”
“嗯。”他很努力他想报仇,姜留都知道,“哥-很-强。”
姜凌转脸,“不强。”
姜留很坚定地说,“比-我-强。”
姜凌笑了。
姜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笑,很阳光很纯粹,比她爹笑起来一点也不差。
“回到姜家后父亲不在时,哥会保护你的。”姜凌握拳,去姜家第一件事——揍姜三郎!
“嗯。”姜留美美地笑了。父亲和哥哥、姐姐都护着她,她会走了,身边还有忠心的奶娘和丫鬟,未来的日子定会很美好。
“阿嚏!”身后裹着斗篷的书秋煞风景地打了个喷嚏。
风凉了,姜凌站起身,“鸦叔。”
鸦隐蹿过来,利索地将姜留抱起回寺院寮房。赵青菱见姑娘和少爷回来了,连忙招呼着摆饭。
饭桌上只有她和姜凌,姜留疑惑,“爹-呢?”
“二爷今晚与修善、修缘两位大师一同用斋饭,让少爷和姑娘不必等他。”
修善约七旬上下,是藏云寺的主持,很有佛相;修缘据说是跟澄空一块出家的,约五旬上下,是个精明的和尚。爹跟他们一块吃饭要商量什么?
姜凌用完饭回房,问姜财,“裘叔在何处?”
“裘叔陪着二爷去见两位大师,想把澄空大师的药田里的药材弄走。”
姜凌又问,“是裘叔的主意,还是二爷的?”
姜财笑得狡猾,“是裘叔,他想开药材铺子。”姜二爷的脑袋没模样好,让自己一煽乎就两眼金光地跟着去了。
后院寮房内,姜二爷正睁着眼睛说瞎话,“澄空走的时候,把崖下的房屋药田留给在下了!”
桌对面的修缘怒睁双目,“你休得胡说,那是藏云寺的!”
姜二爷反问,“大师有凭证吗?”
“那本就在藏云寺旁,就该是藏云寺的!”
姜二爷笑了,“连青山还在爷的柳家庄旁呢,照大师这么说连青山该是在下的,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在下的!”
“施主这是要不讲理了?”修缘气得呼哧。
姜二爷双手一摊,“不是在下不讲理,是大师的道理讲不通啊。”
这个无赖!修缘转头寻师兄支援,却见修善师兄正闭目念经!
姜二爷身后老实憨厚的裘叔站出来当和事佬,“大师,二爷,您二位都消消火,这事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