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上)
“已知窗外一物为白色、又听说屋内的颜色和窗外那物的颜色相同,便可以推出屋内的颜色必然是白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即是我墨家辩术所说的亲知、闻知、说知。所谓说知,就是用已知推出的未知。你们可明白了?”
宋国都城商丘,城郭间的一株刺柏树下,简洁而富有逻辑之美的话语,用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而苍老的声带说出。
老人着一件褐色短衫,头顶已秃,前面只在鬓角还有些花白的乱发。
老人年纪虽大,腰背却依旧挺直,连岁月这种世人都敌不过的伤痕也不能让他弯腰。
褐色短衫之下,早已不是那副为了心中大义可以奔波千里不眠不休的强韧而健壮的驱壳,然其心未改。
心既未改,身自然笔直不屈,双眼依旧明亮,口中话语一如年轻时那般简洁而无漏洞。
树下,三十多个身着麻布短褐的年轻人跪坐于地,听着先生的这番话,或是皱眉苦思、或是挠头不解。
不知多久,终于有年轻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抬头看看树下已经面老鬓白的先生,眼神中的尊重之意更浓。
年轻人拍大腿的声音,清脆无比,仿若春日的惊雷,带来了之后连绵的夏日轰隆,剩余的年轻人也逐渐明白过来,齐齐点头拍手。
既是赞这位曾止楚攻宋的先生,也是庆幸自己能够听到这样的世间道理: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严密。
便是那株不知道耸立了多少年、甚至或许见过凤鸣灭纣分封建制大时代的刺柏树,也被风吹动的发出莎莎的声音。
这树也竟似听懂了一般,树叶婆娑将正午的日头挡出了一抹阴凉回馈给树下的老人。
这阵风吹过,三十多个跪坐于地的年轻人中,只有一人脸上还带着沉思之色,似乎并未听懂。
三十余人除了他都已经听懂了,唯独他还在那低着头念念有词,不免有些鸡立鹤群的悲哀。
然而心藏在身体之中,掩着一层可以隐藏的壳。旁边众人以为他所沉思的,未必便是他现在真正思索的。
事实上当树下的先生讲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这是个在他看来简单的逻辑,所以他低头思索的当然不是这件事。
年轻人名叫适,适合的适,削足适履的适。
之所以起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家里是鞋匠世家,父亲除了做鞋,说的最多的话便是问问客人这靴子适不适合,由是给儿子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至于姓,这是个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年代,姓对于一个靠做鞋匠为生的家庭而言太过遥远与奢侈。
于此之前,能在史书上留一笔的人,非富即贵。
只不过某种机缘之下,适的祖先也算是史书留下一笔的人物。
留下一笔,未必留名。
只是留下了痕迹,成为故事的配角。
这个故事叫子罕忧邻,适的祖爷爷当年就在商丘当鞋匠,自家与子罕为邻,影响了子罕家的的墙壁。
司城即为司空,为了避宋武公子司空的讳改为司城,子罕又是子姓,实乃宋国的强力封臣。
因为墙壁的问题,子罕要强拆让其搬走,适的祖爷爷便说你拆了那些找我做鞋的便找不到我、找不到我便不能找我给他们做鞋、我不能给他们做鞋便吃不上饭。
于是子罕便留下了千古美名,至于说让的邻是谁,后人也只知道那是个做鞋的皮匠。
如今子罕早已作古,但那堵墙仍在,每每有人经过也会指点一二说说当年子罕的贤德。
墙外做鞋的人依旧子承父业地活着;墙内让邻的人虽已故去,可是后代终究会有乐毅、乐羊子、乐臣公这样的人物,这是个王侯将相确有种乎的时代。
鞋匠世家。
宋国城人。
无姓贱鄙。
这就是适现在的身份。
只比奴隶、赘婿等高一级的身份,世袭手工业者。
此时看起来他像是在低头沉思那句老人所讲的逻辑推理的话,实际上心中在不断地碎碎念,甚至还给自己找了一个姓。
“我真傻,真的。我应该姓叶,叶公好龙的叶!是,我的确经常坐在电脑前谈古论今跟人吹水,妄谈穿越王霸事。可那是因为我知道穿越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所以才喜欢谈……要是知道真的穿越到春秋战国,孙子才谈穿越呢……”
“是……我是对国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气质很赞赏,我是倾向于同情劳动人民因为我自己就是,可我只听说挂路灯要按倾向,没听说穿越还按着倾向给安排身份啊?要是知道这么说要穿越到到春秋战国当平民,我早就高喊血统贵族武德充沛了……”
怀里有个小小的包裹,更是印证了他碎碎念的真实性和现实的残酷性。
怀里那包东西不属于刺柏树下的这个世界,也是他和之前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穿越前他只是在某个论坛上和人吹水,有人问若是穿越到古代只能拿一公斤的东西应该拿什么。
这是他穿越前各种吹水论坛上常玩的幻想游戏,他想都没想就回了句“当然是一公斤种子,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是唯一可以指数增加的物品。尤其要是穿越到战国初期,配合上垄作牛耕和造纸术印刷术的技术推广,可以加快瓦解贵族礼制和知识垄断……”
谁曾想昨天还在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今天就真的怀里多出了一公斤种子且穿越成了个无姓贱鄙。
包里的种子合计有地瓜土豆一二枚、玉米粒棉花籽豌豆辣椒高粱胡萝卜等等若干。
此时距离张骞出使西域尚早,更别提更遥远的环球航行,莫说玉米棉花,便是高粱黄瓜香菜大蒜都还没得踪影,这一公斤种子用的好了的确可以拥有撬动世界的力量。
可问题在于,现在他发现自己的穿越根本就是地狱难度。
自己家是鞋匠世家,并没有土地,属于手工业者,地位极低,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上升渠道,连最低级的贵族下士都不属于。
自己连个姓都没有,可见上溯四百年自己家里也没有个有封地的人物,在这个爹是贵族儿有姓的年代,想要出头痴人说梦。曹刿能够论战,因为人家本就是可以谈国事的国人,属于高他一等的士,这是条很难跨国的身份鸿沟,往上算十几代可能和某些国君贵族都是实在亲戚。
反观自家的祖先,只能潸然泪下。
况且此时的物质生活水平实在太低,所谓:震惊!某超级大国国君掉进厕所淹死,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竟然是吃碗新的煮麦粒……这就是百余年前国君生活的真实写照。
国君犹如此,况于平民。
至于在刺柏树下讲学的先生,刚才那段逻辑学的讲述,适已经明白过来对面那位先生是谁了。
摸了摸怀中的那包种子,看着树下那位鬓白面老其突不黔的先生,适心中自嘲而无奈地默道:“墨翟先生,您算是代表小手工业者,自己这包种子肯定会加速催生出自耕农和新兴地主,处在这样分封建制血统分贵贱的时代,这两个职业的联合听起来冥冥中宁有种乎的使命感……可实际上稍有不慎就是万箭穿心五马分尸的下场啊。”
随着百余年前孔仲尼开启私学先河,竹简时代的民智渐开,越来越多的贵族潜开始感到恐惧。
恐惧于他们潜意识中知道,自己的地位和财富未必和自己的品质与能力有关。
当这种恐惧映照到现实中,便是反扑的极端疯狂。
贱鄙出身的适只能在震惊自己处境的同时,不寒而栗。想想吴起、商鞅等等这些人的死法,只能浑身发冷。
他还在那震惊于自身处境的时候,树下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你还没有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适抬起头,发现先生正盯着自己问出了那句话,心中顿时有些紧张。
心间念头转瞬间变幻了数百次,快速地做出了决定。
眼前这位先生,是自己能在这个乱世中活的不那么平淡、然后改变一些事情的关键。
之前可以碎碎念,但终究三观已经成型,碎念自嘲之后只能接受事实,顺自己的心意。
必须让眼前的这位先生记住自己,以此作为今后的台阶,否则以自己现在的身份,任何想法都是妄想。
自己之前迷迷糊糊的状态,显然不会给这位先生留下什么太好的印象。
虽然不知道今夕何年,但适很清楚树下这位被后世称之为“墨子”的老先生的能量,甚至可以直接推荐门下优秀的弟子出仕。
适从记忆中也清楚,自己此时根本不是真正的墨者,更不是墨子的亲传弟子,只是个偶尔听墨子树下讲学的普通人。
前些日子,墨子重病在商丘修养,病好之后随意在树下讲学,听者众多,但树下这些年轻人距离成为真正的墨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适知道墨者不是什么机关术天下无双的玄奇门派,而是一个纪律严明的有些神秘主义的秘密组织,硬要比拟倒像是兄弟会、没封地的圣殿骑士团之类的团体。
每一任墨家巨子逝世前要钦定下一任巨子,公选出来后,墨者便要服从选出的巨子的命令,要做到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每个正式的墨者要把自己收入的一部分献给组织,这些钱用来行“天下大义”,尤其是被举荐为官吏的更要如此。
每个正式的墨者眼中,墨家的组织纪律是高于国法的,在君王一言即为国法的年代,秦墨巨子儿子杀人,即便秦王特赦,也必须按照组织纪律杀掉严惩。
反过来也能知道,墨者的能量很大,大到后期可以渗透秦国的基层官吏体系,犯了事需要变法后权力集中的秦王亲自过问求情,不敢轻举妄动。
成为墨者之后,还要经常性地参加祭祀鬼神的活动,要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要相信鬼神之说,祭品在祭祀之后分而食之,在聚餐的过程中加深内部成员的感情、探讨墨家的理念……但还要精神分裂般地相信鬼神天志的同时,再做到不相信“天命”“天注定”之类的说法。
墨者要做到上下同义,选出的巨子就是“义”的标准,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在宗法贵族主流的年代,能到处喊要“选天子”、“君王的权力合法性源自与臣民签订的契约”等等极端思想,却没有被扑杀,显然背后还有一支跨国的武装集团。但凡有武装,绝不会傻白甜的滥好人,更不可能是个松散的游侠同盟。
至于听起来很善良幼稚的“非攻”,背后隐藏的则是把诛杀无道之君称之为“诛”。墨者要反对不义的攻,但对于诛无道这种事却要第一时间蹦出来,喊一出这不是攻这是诛的文字游戏。
是攻、是诛……对于上下同义为要求的墨家来说,其实就是掌握最终解释权的巨子的一句话。巨子说你是攻你就是攻,说你是诛你就是诛,说你是行天下大义一统乱世那就是行天下大义。
至于死后不得厚葬、生前不能贪图享受、不能沉迷声色犬马、要兼爱世人、要行墨家大义之类的,更是不胜枚举。
但在这一刻,适根本没想那么多对与错、历史局限性之类的东西。
他做不到,也未必全认同。
但他知道,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自己就要在这个平民命贱如草的年代当个底层了。
此时此刻,他想的只是……想办法混进墨者的队伍之中,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种种野心,以此时自己的出身可以推测出的唯一机会。
至于信不信墨家的学说,那无所谓。
人是可以伪装的,反正在墨子仙逝之前是可以装成一个好学生的,甚至可以伪装成墨子最坚定的支持者和最听话的学生。
适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墨子,心说:“反正先生你已经老了……您赢不了时间,而我还年轻。只要能混进队伍中去站稳脚跟,您死之后,又怎么知道《墨经》会被改成什么样呢?”
第二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中)
适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几个呼吸后起身行礼道:“先生的道理,我早就听懂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早就二字,果然引出了一些疑惑。
墨子虽然没问,只是微微点头,但心头终究还是奇怪为什么听懂了却还在那皱眉沉思。
适趁着短暂的安静,接着说道:“听了先生刚才所讲的道理,我想到一个父亲说的故事。说是有人来我家买鞋,自己在家中量好了尺寸,结果将尺寸忘在家中。等到了我家,才发现尺寸没拿,于是返回家中去取。父亲问他你不是带着脚吗?他却说自己更相信量好的尺寸却不相信自己的脚。”
旁边跪坐的年轻人轰轰地笑了起来,墨子也微笑不语。
适急忙又道道:“刚才听到先生所讲,我便想到这件事,明白了一些道理,故而走神。”
墨子也来了兴致,问道:“何事?”
“我在想,当初若是买鞋的是先生,必然不会让那买履之人回去,也不会让那人拿脚试穿。而是会拿出羁縻绳索,让那人在屋中量一下脚底尺寸,然后讲一番道理,说是已知脚没有变,那么在这里量的尺寸和在家中量的尺寸一定是相同的。若是这样,那人也不用次日一早才能买上鞋子……所以我就想,原来先生所教授的辩术,不只可以用来争论马或非马,还可以用在许多事上。”
“我曾听闻,先生认为世间的万物都是相通的,很多事背后隐藏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世人难以理解就是了。我原本以为并不是这样,是先生错了。但是刚才听了先生的话,我才明白不是先生错了,而是我之前愚钝也没有真正聆听先生的教诲啊。”
话音既落,刺柏树下鸦雀无声,树下的老先生看着适,眼中露出赞许神色。
墨子实在是没想到树下的这群人中,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尤其是万物相通的道理,更是和他所想的相同,隐隐间觉得这个年轻人说的话竟像是自己思虑多年后忽然开悟时想的一样。
若是这年轻人是禽滑厘、公尚义、耕柱之类的亲传弟子,能说出这番话也不足以惊异。
可是这年轻人根本就是个白听讲学的,根本不是正式的墨者。
疑惑归疑惑,片刻后墨子还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个简单却沉重的赞赏,适暗暗咽了口唾沫,急忙回答。
“弟子叫适,因为父亲常年给人做鞋,总问适合与否,所以就有了这个名字。”
墨子点头微笑,等了一会竟然冲着四周那些年轻人赞道:“璞玉可雕,说的就是适这种人啊。你能够想到万物背后的道理是相通的,难得。”
听了这句夸奖,适窃喜不已。
虽说墨子没有直接说收他为亲传弟子,也知道想要成为真正的墨者还要做很多的事,但最起码让墨子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候的诸子都讲究个述而不作,将来若是自己真的能成为墨子的亲传弟子,将来整理墨子生平言论的时候,总可以加上一句“子墨子曰,适,璞玉可雕……”
树下跪坐的众人听着这句夸奖,也没有什么嫉妒之意,还在回味刚才那个买履的笑话和辩术之间的关系,想到其中的许多道理,纷纷揣摩。
还有人对于这个愚蠢的买履者的笑话津津有味,回味无穷,时不时捧腹大笑。
这笑话原本的主角是郑国人,但是说在这里一点都不违和,由鞋匠世家出身的适讲出来更是贴合。
反正宋国的笑话太多,不差这一个。
纵观春秋战国数百年,若论笑话最多的便是宋国,地域黑这种事从那时候就已经出现。
守着树桩等待兔子撞死的,是宋国人;嫌弃谷苗长得太慢而拔高的,是宋国人;坐在田边晒太阳认为这是极大的享受,认为国君最大的快乐也是坐在田边晒太阳的,是宋国人;游学归来直呼自己母亲的小名,还说我都直接喊尧舜禹这样圣人的名字,喊你的名字你委屈什么的……还是宋国人。
外加那位宋襄公,让宋国这地方简直成为了东周地域黑中着墨最浓的一处。
想来也是,宋国是开国五公爵之一,是殷商后裔,微子更是当了带路党,相对于那些姬姓亲戚,宋国终究是外人,而且是有自己文化底子的外人。武王得了天下,和殷商带路党微子谈了一夜,第二天就大病一场,心神不宁……
宋国人不唱“牧野洋洋,檀车煌煌。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周边一堆姬家人封国围住,还整天唱“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生怕别人记不得他们不是自己人一样。
再者宋国向来是周礼殷俗,有时候连周礼都未必遵守。周礼是嫡长子继承,唯独宋国还保留了一段原始的殷商兄终弟及的制度;周礼禁酒控酒,宋国却相当嗜酒;周人谈天命变更,宋人信鬼神占卜;连丧葬的方式都有不同,周人棺椁停在偏房,而宋人向来将棺椁留在庭院两柱之间……种种习俗更是加深了周人的疏远。
再加上齐鲁诸人自然知道秦国,但是距离太远,反倒是宋国就在旁边;秦国当然知道楚国且有接壤,但楚国毕竟大国,讲笑话容易友邦惊诧……到头来说起笑话的时候,若想让诸夏之人都笑又不会引起外交纠纷,宋国这个诸国的邻居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类似的笑话听得多了,宋国诸人习以为常,若是刚才这笑话借用别国之人反而有些让人听不惯。
地域黑黑到本国都习以为常,黑到便是宋国人自己也能展颜一笑,宋国也是独一份了。
许是听了适讲的笑话,让墨子展颜一笑来了兴致;许是墨子觉得今日讲的舒泰,意犹未尽……
终于在众年轻人笑过之后,墨子难得神情轻松地又讲了些故事。
“刚才听适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澄子丢了一件黑衣服,于是上街去找。看到一个妇人也穿着黑衣,伸手就去抢。妇人不给,澄子说我丢的是黑衣服,你的也是黑的,而且我丢的还是丝绸的,你穿的只是麻布的,我还赔了呢……”
这件事正是不久前发生在商丘街道上的,树下众年轻人都是宋人,当然知道这件事。
不过想到先生刚刚讲过辩术,以为这是让他们辩一辩诸如“衣非黑衣、黑衣非衣”之类的东西,各个低头组织言语,以待一会先生询问。
却不想墨子叹了口气,摇头道:“澄子那人我是认识的,从不是这样愚笨混乱之人,他这么做,哪里是要取别人的衣衫呢?这是借故嘲讽讪笑这天下。”
“如今齐国田氏为相,晏子早就说过齐政终有一天会归于田陈,如今也快了;魏斯、赵籍、韩虔三家,晋国之土十有其九;楚国内乱连连、大夫贵族互有厮杀;韩杀郑伯夺城、宋大夫作乱求楚、秦人攻晋夺土、越人掠齐鲁为奴……各国之间征伐无度,生灵涂炭,强取豪夺,开战的理由又和强取人衣的澄子有什么区别?”
“那些开战的理由,难道不比澄子强取人衣更为可笑吗?”
“天下大乱,征伐之世。澄子取人衣,妇人尚且能讲道理要回,可城池易手、人命消亡,又去哪里讲道理呢?”
“为什么澄子取人衣众人就觉得可笑,而诸侯征伐夺城取土就没人觉得可笑呢?”
“这天下的道理,又靠谁来讲?又靠谁来定?又靠谁来断是非?这天下,终究需要一个天下人都认同的规矩,这便是同义。同一个天下,同一个道理,同一种是非,同一种贵贱,方能终结这乱世。”
第三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下)
众人这才知道,先生竟是借这个故事,讲起了天下大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知道眼前这位老先生向来心怀天下苍生,一生践行理想,只为兼爱非攻。听到先生感慨一句,自己也应景地跟着慨叹了一句。
他刚刚穿越而来,又没有游历诸国四方,并没有亲身体验万民之苦、征伐之乱,却知道自己这一声叹息必是先生所喜欢的。
果不其然,叹息之后,先生看了适一眼,微微颔首以示鼓励。
“刚才适说起买履的故事,说到墨者的辩术,不仅仅可以用来与人争辩,更可以用在别处,我才有此感慨。值此乱世,我们墨者终究要以终结者乱世为大义,其余均为小道。”
说的这,先生想起自己奔波一生,可到如今却比自己年轻之时的天下更乱,又想到之前自己的那场大病与病中别人的质问,便是一生从未露出无奈疲惫的他也连连叹息了数声大限将至,自己的理想能看到实现吗?自己的这些弟子能将墨者之学发扬光大吗?这乱世会有一天可以终结人人安康吗?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今日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感叹,看着席地而坐的一众年轻人,这些还算不得他的亲传弟子,但还是说了这些如秋风般萧索的话。
“我这一生,骂过儒生猪狗不如,但却对孔仲尼赞赏有加。唯独一次不好的评价,便是有人问我,你墨翟说应该选圣人为天子。若是这么说,仲尼六艺精湛、通晓礼义诗书,这正是圣人啊,难道不该选他为天子吗?”
儒墨向来不和,树下的众人当然知道。儒者说墨者是禽兽,墨者说儒者是猪狗。此时的儒生六艺尚有御射之术,墨者这边更有剑客游侠,双方不止动口而且动手,矛盾早深。
树下众人抬头,都想知道自己尊重爱戴的先生是怎么回答的。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似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从树叶间渗出的阳光落在脸上将那些堆起的皱纹耀出斑驳的沟壑。
许久,老人的喉头一动,缓缓说道:“我说,仲尼的那些东西,并不是他自己想的,而不过是前人所作他学习的,这就像是数着别人契约上的数字说自己有钱一样,这算不得圣人,当然不能选他当天子。”
“当年武王伐纣后,广封亲戚、制定周礼,这样自然是圣人。可如今天下已变,分封建制已然让天下大乱,周礼古板以致无人遵守,这时候便是学了又有什么用呢?”
“何谓圣人?四百年前分封建制定下周礼夏君夷民的是圣人。如今星辰变化日月更易,再用那些当然便不再是圣人。谁能制定出如伐纣后分封建制的规矩、谁能制定新的善恶礼仪并使大家都遵守,谁能终结这乱世,谁才是圣人,才可被选为天子。”
“正如制作车轮,轮框当然要,但是辐木如果也要用火烤的话,便是不智迂腐了。轮框与辐条不同,四百年前的圣人又怎么能和如今的圣人一样呢?这分封建制周礼礼制,便是轮,可惜如今这天下不是轮框而是辐木。”
人岁已老,其言必善,可眼前的这位老人却说得方方正正,竟有几分金铁相交的坚定,其心如石,自信在身,当然可以说的掷地有声,仿如碎落的翠玉。
现如今的世上,有资格这样评价孔夫子的人不多,但眼前的这位老人绝对是最有资格这样说的几位之一。
已经故去的夫子太过耀眼,开创了私学先河,一生更是博学多才以至于人们不知道他最擅长的是什么,懂的太多处处都是光芒反倒让人看不到最闪耀之处。
只有这些上一个时代的垂垂老者,才知道那位已经故去的夫子,最为精通的不是礼仪春秋诗书,反倒是驾车与射箭。懂得太多以致让人不知道最耀眼的事什么,这才可怕可敬可叹。
这样的人,自然值得眼前这位先生的尊重。可即便尊重,若是理念不合,依旧臧否人物甚至隐有不屑之意。只怕心中还有些遗憾,恨不能早生百年与之相辩。
儒墨死敌不容,立场相悖。
但立场和智慧与勇气都毫无关系,它只是一种经济属性的反馈,取决于社会地位。抛开这个不可更改的立场,此时最懂孔子智慧与勇气的或许便是墨子。英雄总相惜。
俱往矣,风流人物俱往矣,可这乱世依旧没有终结,之后数十年谁有会是这天下的风流人物?谁的学说又能在这混乱而崭新的时代救万民于水火?
墨子看着树下的这些年轻人,想着那些比自己更早去世的亲传弟子,苍老的身体生出一股豪情,畅言道:“当年子夏在西河收徒,你们也都知道他教出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物。西河出的人物,便是李悝、吴起、谷梁赤、公羊高……这些人的理念和仲尼所讲的一样吗?”
“曾参便质问子夏,说你教的这些东西和老师讲的不同,众人却都以为这是夫子的道理,甚至以为你便是夫子。你背叛了先生的道理,这是大罪。子夏痛哭,伤心欲绝。”
“仲尼逝去不过百年,他的弟子便认为他的道理可以修正了。”
“我的道理则不同。”
“就当世而言,非攻、兼爱、尚贤、同义这样的道理,已经无可更改了。”
“舍弃我的学说和主张,而去另外学习别的学说,这就像是在秋天舍弃了满地的粟米不去收获而是去拾取别家地里剩下的谷穗。用别家的主张和学说,来攻讦否定我的学说,就像是鸡蛋去撞击石头一样。就算是砸碎了天下的鸡蛋,这石头依旧伫立,不会有丝毫的裂缝!”
“凡信我的,必可依之行大义。凡不信的,终会如击石之卵,蛋液满地,腥臭招蝇。”
这番话引来众人一致叫好,唯独适心里咯噔一下,愣在那里。
他实在没想到墨子竟是这样的墨子,这番话张扬无比,自信无限,甚至……如此狂傲。
震惊的念头在心间一闪而过,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羞愧之色。
毕竟,这是诸夏的青春期,骄傲、勇武、张扬、对一切充满了好奇。
即便老人,依旧透着棱角,扎的人有些痛,让他这个习惯了圆滑无角的人将自信误认为了狂妄。
然而值此乱世,不狂不足以为圣、不妄不足以传道。
圆滑软弱,不是这个时代的色彩,而且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时代发出光芒。
庄子非议天下学说,品头论足,开篇直言不讳地说“天下搞学术的人很多,一个个都认为自己的学问达到了顶峰”。当然他这个品评天下虽未明说但肯定也觉得自己在顶峰,这是装逼于无形。
荀子点评十二子,把知名诸子挨个喷一遍,骂完还写书纪念,除了夫子之外,不是蠢货就是心术不正要么就是腐朽不堪,反正是没个正常人。
儒墨互称猪狗。禽兽与猪狗两者之间骂的不亦乐乎,听儒墨弟子交谈就像是进了养殖场。
杨朱理直气壮地一毛不拔、道视百家为蟪蛄蚍蜉、市井之间一言不合就杀人……遍观此时的诸子,就没有一个圆润中庸毫无棱角的,因为退一步就会被别家学说逼死到绝地。
哪怕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夫子,遇到理念冲突的时候,也曾说过气话:我要把冉求开除儒籍,你们要鸣鼓而攻之将其斗倒批臭!
这的确是个张狂自信彰显自我坚持理念的时代。
适这样的穿越者,虽然年轻,但在这个时代竟有些垂垂老矣的腐朽气息,尤其是和眼前这位老人一比,更是如此。
可这份羞愧只是一闪而过,来不及思虑自己的陈腐,适的心头想的却是要趁这个机会再说上几句加深墨子对自己的印象。
于是在众人还在琢磨先生那番张狂之语的时候,适起身郑重一拜,朗声道:“先生说的没错,秉持先生的道理去做拯救天下的义举,一定是可行的。如果没有做成,那也不是先生的道理错了,而是做的不对。正如用斧子去削木头,若是劈的偏斜了,又怎么能够怪到绷直的墨线上呢?”
这话说的很有问题,放在任何一个理念上都是通用的,很有些皈依狂热症的意思,把墨家的道理换成任何别家,这句话听起来也不违和,墨子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适觉得,这时候说出来意义却大不一样。
眼前的先生的确棱角满身自信张扬,的确睿智难敌心坚如铁,但他毕竟老了。
不是老了便愿意听这些矫情的溜须之言,而是身体可以老,可自己践行的道理在自己死后真的会流传下去吗?会不会门下也出现子夏这样的人物?会不会有人把墨家之学也改的面目全非?
墨翟眼中精光一闪,紧紧盯着还保持着躬身姿势的适,心中暗暗纳罕。
这个叫适的年轻人不过是听了几次讲学,平日根本没有什么惊人之举,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可今天这个年轻人却屡屡说出惊人之言,之前夸赞了一句璞玉可雕,现在却又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兴趣。
他不在乎别人的赞美,但知道如今最需要的便是真正相信自己理念的人。
适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没有试图去暗暗观察先生的神色,背后却隐隐有些被汗水沁出的凉意。
自己的家世和如今的现实,决定了想要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番大事,只有成为诸子的亲传弟子一条路可走。在这个做饭靠盆看书论斤的物质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时代,平淡一生会疯掉的。
身后的汗不断的出,又被风不断地吹干,许久都没有等到先生再一句的赞赏。
“已是午间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先散了吧。”
许久,墨子的声音传到适的耳中。
适心道,这算是个什么说法?是觉得我心坚如铜铁可以收为亲传弟子?还是觉得我这人有小人之心说奸佞之语?
骰子掷出去,却迟迟没有掀开,等待结果的过程总是叫人痛苦。
只是先生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也只能等下去,他也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溜须拍马的这一句,到底是拍到了马屁股上,还是拍到了马蹄子上。
再抬头的时候,墨子已经离去,只余下周围年轻人还沉浸在刚才的道理中,手舞足蹈以为得道。
…………
墨子回到房中,此时早已不是当初救宋之后宋人不知以至于他只能在城门下避雨的时候了,墨者齐鲁宋郑之国最多,商丘更是弟子云集,住下不成问题。
随手翻出一片已经削好的竹片,上面还没有写字,干干净净。
旁边还堆着一堆已经用熟牛皮穿起来的竹简,显然这片新的竹简会在布满大篆后和那些串在一起。
之前的那些竹简中,是他书写的墨家精义,也是他一生所想,本该挥手而就,可是这几天却一字未提。
想到今天在刺柏树下的那番自信的话,心里却终究有个结没有解开。
他可以说尚贤、非攻、兼爱这些都是大义,绝没有错,所以他说了那些。
但墨家的信条除此之外还有其余,而其余的就是他心中还没有解开的结,因而话中就没有提及。
前阵子一场大病让他停下了行义的脚步,留在商丘修养。
病好之后,有弟子便生出了疑惑。
“先生一生明鬼,并认为鬼神是明智的,人做得好鬼神就嘉奖、做的不好鬼神就降祸。如今先生却生了病,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鬼神是不明智的,要么就是先生的道理有不对的地方以致触怒的鬼神。从先生所讲的辩术上推断,弟子只能得出这两个结论……”
虽然当初给出了解答,在逻辑上也没有什么漏洞,无非是必要充分与充分不必要的关系,可他心中却明白终归还是有些狡辩的。
世人都知道墨家辩术无双,内合逻辑,可墨子也清楚自己的道理中,真是成也逻辑、败也逻辑,最大的漏洞就是明鬼之说。
儒生可以讲亲亲疏疏,可以讲等级制度,因为一直如此,所以理所当然。
而他要讲兼爱非攻,讲尚贤尚同,就必须得有因为所以,因为这和时代完全不同。
兼爱是好的,可为什么要兼爱?尚贤是好的,可为什么要尚贤?因为墨家讲逻辑,所以最大的问题也就出现了,只能说因为这是天志这是鬼神所喜欢的。
除此之外,明鬼还是一种对掌权者的监察制度。儒生讲掌权者自我修养,墨家认为得靠监督,谁来监督?此时此刻,绞尽脑汁也就能想到鬼神之说。
因为步子迈的太大,所以无所适从,有了最脆弱的漏洞。
面对着空白的竹简,思虑着病中弟子的疑惑,墨子难以下笔,将这个自己明知道的漏洞补足。
受制于时代,他当然不知道在他之后四百年,数万里之外的番邦人用的解决办法是人人都是天帝的子嗣,所以人人都是兄弟姊妹,因此爱他人便是爱自己的兄弟姊妹,听起来也就有了能让黔首愚民都能接受的道理。
更不知道更久之后,靠着政治经济学的国富论和李嘉图的地租论,在道理上解释了等级制度中的贵族土地主就是蛀虫;靠着启蒙学说的种种理念理论上给出了监督和平等的解决方法和因为所以。
不是他不如人,只是生的太早,早熟到如今还用耒耜如今还少见牛耕还未有纸更别提印刷术……这便是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的无情的历史的局限性。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可谁曾想鸿蒙初开筚路蓝缕云雾笼罩之时,却偏偏有许多人看破了云雾外的朝阳,试图撕开这笼罩之上的氤氲,以为自己能看到朝阳笼罩下的清晰完美的世界。
终究太早。
只是太早。
想到今年自己已然七十,时日无多,自己践行一生的学说中的最大的漏洞,也是为什么要践行其余尚贤尚同之果的因,如何补上?怎么补上?
沉默许久,没有答案,便先放下。
他和仲尼不同。
仲尼七十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是因为心矩合一,而这矩是天下已有的矩。
墨翟也是七十,也可以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是心矩合一,可他的矩却不是这天下的矩。
更可怕的是那场大病之后,弟子的疑惑所带来的心结,让他开始担忧。
想到刚才那个叫适的年轻人那句夸赞,他心里的担忧更甚,所以他没有太高兴,而是淡淡地说了句让众人散去。
“鞋匠家的年轻孩子,怎么会懂这些?当真有趣,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再看看。”
正想着要不要过几天再去讲学的时候,看看这个叫适的年轻人到底如何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先生!先生!齐国出事了。田悼子死了,公孙氏指责是田和杀了亲哥夺权,田氏杀了公孙孙,公孙会在廪丘自立,求救于赵籍……”
弟子大口地喘息着,显然一路奔波将这个消息传了回来。
廪丘就在郓城,距离这里不算太远,又是齐、鲁、三晋、宋、郑等国的咽喉,这里出了事,肯定会有大乱。
这地方太重要,不只齐国和赵家的事,很可能引发整个中原诸国的战乱。
更重要的是,墨家弟子在齐地极多,或有为官吏者,或有做武士的。公孙田家本一家,把持着齐国国政,如今一乱,那里的墨家弟子需要巨子的命令以便站在哪边,或是两不相帮。
还有些人可能受了田家或公孙家的小恩小惠,也可能行小义而不知大义。
墨子听完,知道这件事必须自己亲自出面,以防齐国的墨家弟子不知所措不知如何甚至各为其主兵戎相见。
齐国的事,太复杂。
当年田常广收后宫,数百姬妾睡不过来,便让宾客帮着睡以便生孩子。他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种,只要有大血滴名义上是田氏子嗣就好,到最后光是儿子就七八十个。
到现在已经三代,姜齐固然是大权旁落,可是七十多个儿子的田常家族繁衍至今也是分支无数,内乱不止。
田鹄、田和、田悼子这些兄弟或是叔兄弟,外加后面的数百个堂兄弟各成一派。
公孙会也是田家分支。以公孙为氏,大多是非嫡长子的儿子的后辈,又没有什么正式封地,没有姓又实在显不出身份,多以此为姓。
虽然田常不是周天子认证的五爵,后代直接称公孙有些僭越,但是田家的先祖也是陈国的国君,正牌的侯爵、三恪之一、周武王长女的夫家,这么论倒也没有问题。
公孙这一支反了,田家内部大宗的田鹄、田和之间也未必亲密无间,再加上忠于姜齐的一些人肯定会趁机做事,可以说乱成一团。
周边的越国已经把都城迁到了临沂,随时找机会在中原打开局面;三晋想要树立威名也不会放弃这个难逢的机会,况且公孙会已然出面求救于赵籍;楚国也不可能不抓住机会,把在中原的优势局面扩大;秦国要是抓不住三晋攻齐的机会在西河展开反击,那就不是秦国了……
几乎是瞬间,墨翟便明白这件事有多大,也明白这对齐国的众多墨者而言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太乱太复杂,所以墨子才必须出面来给众墨者一个明确的指示,这是头等一的大事,也是巨子必做的义务。
墨子再不多想,收拾好行囊打好草鞋背好粮食,秘密召集了商丘的墨家弟子,匆匆朝着齐国而去。
第四章 家有长嫂怒横眉
刺柏树下,那些以为得道的人影渐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齐鲁之地吹来的暖风,伴着牛马车木轴的吱嘎声调出了繁华都市的音阶。
齐国的盐鱼、燕国的毛皮、楚国的雁羽在这里交汇,夹杂着各式口音的商旅拥挤在街道上。
比之宋国最繁华的陶邑尚有不如,却依旧将这个破落的公爵国国都带出了些许生机,总算从几年前魏氏的围城中缓醒过来些许破败。
适还不知道发生在齐国的这件影响到整个战国初年格局的大事,也不知道他认为可以好风凭借力送他上青云的墨者们已经离开了商丘。
小心地托着藏在怀中的那袋种子,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躲开屠猪杀狗之辈的吆喝,来到了自家门前。
立在门前,看着自家简单的木门,伸出手推拉了几下。
挖出凹槽的木头与门柱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适却乐此不疲。
盯着已经被摩的光滑的凹槽,适嘿嘿傻笑道:“这就是户枢不蠹的户枢?”
话音刚落,门内传来一个颇为尖锐的女人的声音,明显带着几分怒气。
“你又不是木匠,管什么蠹不蠹?有这闲心,帮你哥硝硝皮子,多做几双鞋不好吗?整天游荡,你当你是贵家公子吗?”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迎面而来的是嫂子的横眉冷对,一双杏核眼儿眯着,嘴角满是不屑。
父母已故,兄弟姐妹六个,有两个早夭,还有两个死在服役和修筑城墙的劳作中。只剩下一个哥哥,娶了一位邻家的嫂子。
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横眉冰冷,适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这具身躯,的确有让嫂子冷对的理由。
家中本不富裕,只靠做鞋为生,可自己这具躯体却根本不喜欢做鞋这种事。
跟着东家的屠户学摔跤、跟着城外的下士勇士学学击剑,却从不做制皮做鞋之类的事,说的好听点是胸怀大志,说的不好听便是个吃白饭的。
原本手工业者只需要交税,不需要缴赋。赋是军用,税是祭祀和国政开销,礼崩乐坏之前分得很清楚,手工业者连当兵的机会都没有。
但既然礼乐已坏,战争频繁,这其中的规矩也就没人遵守了,宋襄公倒是遵守过,但已成了笑话。
赋税的隔阂早已无人遵守,私营手工业者的税也不断增加,赋税合一,从什一税变成了什二税,国君们还在感慨二且不足。
世道艰难,战争连绵,只是个制皮做鞋的小户人家,适只游荡却不做活,任谁都会一肚子怨气。
满怀怒气的嫂子站在木门口,左胁下夹着一个陶罐,里面装着一些粟米,右手提着一个装水的陶罐。
嫁入家中三年,到如今她也才双九年纪,只是双手早没有了少女的光滑,粗糙的像是蛇蜕去的皮,一到冬天更是会皲裂开许多伤口。
生活的磨难之下,又摊上这么一位小叔子,没有怨气那是圣人。
杏核儿般的眼睛,露出一股子泼辣劲儿,看着从外面摇晃回来的小叔眼看着自己又是提着又是夹着的还不来帮忙,只在那傻站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做鞋硝皮也就罢了,这天儿正是葚子熟的时候,便是去摘几捧葚子回来吃也好。我下午还要去浸麻,这饭还没有煮,家里昨日就没了柴草,你去城郭外,回来的时候就不知道捎一把柴禾?一天天就知道闲逛,动辄要做一番大事,你做成什么了?”
“人家墨翟先生是要兼爱世人的,你连你哥哥嫂子都不爱,还爱个屁的世人?我要是墨翟先生,断不会收你做弟子的!”
说到情急之处,不免下意识地想要一手掐腰一手怒指方能骂的尽兴。只可惜胁下夹着陶罐粟米,骂不尽兴只好哼了一声,扭身就要回屋。
适低着头,也不敢言语,自己有自己的三观,这事终究理亏,说不出什么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豪言。
求生不易,兄嫂养了自己这么多年,再说十句也要听着。
挤出一丝羞愧后的尬笑,嬉皮笑脸地赶忙上前伸手接过嫂嫂手中的瓦罐。
“我这就出去弄些柴草,浸麻的事明天我去做就是。”
原本准备再骂几句的嫂子看着小叔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又觉着手中臂弯中的瓦罐陡然一轻,竟是愣在了那里,心说今日怎么就转了性了?
都说那子墨子是个圣人般的人物,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自家的小叔只是去听了些讲学竟还知道做事了?
看着那张有些稚气还笑出了两个酒窝的脸,剩余的半石发泄的话竟像是六月的雪花一样化了个无影无踪。
一时无言,只能无话找话地说道:“小心些,莫要打碎了瓦罐。”
可瓦罐被结实的胳膊牢牢地捧着,又怎么会落下来摔碎呢?
这么说,无非就是有些不知所言之后的言语。
嫂子在后面摇了摇头,跟在后面进了屋子。
黑黢黢的屋内,适小心地放下罐子和粟米,随口问道:“哥哥呢?”
“去城外给士人量鞋尺寸去了,一会儿便回。”
适看了一眼自家的屋子,暗暗摇头。
屋中一无所有,此时炼铁尚未普及,铜更是贵重无比,自家的庖厨之中靠的便是一个陶罐来煮饭,屋子被柴草的烟熏的乌黑,墙壁上油腻腻的不知道沉淀了多久。
墙角有一个可爱的三足陶罐,像是瘸了一条腿的野兽,那就是自家的“灶台”。三足支起,可以在下面生火煮粥煮饭。
石磨还未普及,五谷之中不管是麦子还是大黄黍,都只能连带着麸皮一起用陶罐煮着吃。
铜炊具,那是贵族才能用的。就算礼制崩坏有钱就能僭越,但是如今的物价大约是两克铜兑换一斤粟米,一斤铜就是二百五十斤粟米,寻常人家肯定是用不起的。
旁边的大屋便是兄长平日做鞋的地方,一股浓浓的硝皮子的味道,很是臭。
身上衣裳口中食都是在这些臭皮子中挤出来的,连哥哥的名字都和皮子脱不了干系,单名一个麂。
一种野兽的名字,常见的皮,也是鞋匠家常见的名。
两间小屋是卧室,窗户很小,黑洞洞的。木头胡乱搭起来的卧榻上,没有被褥,乱七八糟地铺着麦秸草。
睡的久了,僵硬扎人的麦秸草已经变得柔软如絮。
家徒四壁就是现状,也是绝大多数人此时的现状。
适明白,自己如果不能做些事,就要这样过一辈子。这种生活可以从二十岁看到六十岁,如果他能活六十的话。唯一的变数就是被征召服役战死,或是一场大病而死。
这种一眼可以望到边的生活,是最可怕的。
摸到自己的小屋,找了一个陶罐,将那包承载着他梦想和野心的种子小心翼翼地藏进去,仔细封好,生怕有老鼠钻进去吃了。
把这东西仔细藏好后,从柴草堆中翻出麻绳就要去拾柴草。
没有斧子没有锯子,只能靠双手捡拾。
此时虽是正午,但平民一日双餐,远不到吃饭的时候。
柴草在城外,一下午时间正好足够。
将要出门,嫂子从后面拉了一把,拿出来两团包着草灰的麻布包,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将那两团小麻布包在适的肩膀上一垫,仍旧冷着脸道:“整天游荡连柴草都没背过几次,肯定要磨出血,脏了衣衫还得我洗,洗的多了又容易碎!把这个垫在肩膀上。”
“还是嫂子心疼我。”
涎着脸回了一句,嫂子却冷哼道:“狗屁!我是心疼这身衣裳!你当这衣裳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我一手缝的?”
适也不打话,也不去想那两个装着草木灰的麻布袋是什么。
笑着双手接过,扭身便要走。
看着仿佛一天之间变了个人一样的小叔子,做嫂子的却有些无所适从了,愣在那竟忘了下一步要将粟米洗一洗。
看着小叔的身影即将从柴门旁消失,哎了一声想到了什么,追出门去叮嘱道:“东山那边的是公室的、河边的芦苇荡子往西是司城家的、东山下的柏林是皇家的、南边的杨林是灵家的,可不要去那里,被抓到要被打死。你要是背不动太多,就少背点,别今天背多了明天累的起不来,误了明天去浸麻还不如不去呢!”
看似训斥实则心忧的话喊出的时候,那道身影早已转过了街角,遥遥看着似乎背着她挥了挥手,大约是听到了的意思。
做嫂子的倚在自己门前,忍不住摇摇头,回去愣愣地淘洗着粟米,想了半天拿起屋内的竹竿从房梁上取下了一小段舍不得吃的咸鱼干切了一小截。
……
背着麻绳除了城门的适找了个小溪,不是口渴,这水很干净,可以做镜子。
浮光倒影中,是张年轻的脸,扎着一条简单的头巾,脸庞有些消瘦的棱角,一双眉毛像是两把刀横在眼上,眼角微微上翘。
呸的一生吐出一口唾沫,荡起的涟漪揉碎了那些波光,偶尔几丝炽烈的光芒从波峰上反射到眼中,有些刺痛。
“倒是一副好皮囊。借你的身子活下来,你欠的债也得我来还了。平民人家,求学不易,但愿你原来不是个觉得兄嫂这么待你是理所当然的混蛋,或是说过什么混账话,否则我可还不起。”
对着破碎的倒影说了几句,如刀般好看的双眉皱在一起,早没了刺柏树下慷慨激昂的模样。
刺柏树下想的事太远,肩上麻绳的事很近。
野心归野心,良心归良心,本该如此,理所当然。
第五章 治病救人墨家事
柴草虽多,人更多,近处的终有拾尽,远处的金乌未坠之前赶不回去,最好的地方又是贵族的林产不可乱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里是真正的中原,开发的极早,除了必要的柴草山都已经开垦成了耕地。
除了被困在井田村社制之下的农夫,下士以上级别的贵族,都靠着公田的收益和逃亡的依附者,疯狂地开垦不需要缴税的私田。
多亏了当初周王城国人暴动,以史为鉴,商丘城外还是留下了一些公有的荒地以让城中平民烧饭,而不是贵族或是公室的财产。
荒山外正方形分割的耕地上,或是井田村社的农民、或是强制的羁奴、或是投靠的无地贫民、或是卖身为质的赘婿,靠着简单的骨头、木头或是蚌壳、青铜制成的农具,培植着希望,偶尔传来几句苍凉悲苦的歌谣。
山坡上的土地,未必能够如此方圆,也在四脚栽了四棵树作为边界。
漫天撒籽还是主流,很少看到垄墒纵横的土地,
适默默观察着四周的土地和农人的劳作,抹了一把汗,坐在一棵柏树下,身后堆着一大捆的树枝。
不是很沉,但是细细的麻绳勒在肩膀上,很痛。
擦了把汗,看着道上三三两两如他一般背柴的人,有些年纪还小背的却比他还多,这时候放下一些总要不好意思,只好硬扛着。
身体并不是不能承受,无非很少拾柴草,肩膀上该有的两道红印子硬茧子还没磨出来就是。
树下讲学的那位先生,适不知道肩膀有没有这样的红印子,但脚底板肯定如铁石一般,用步子和草编的鞋为了心中的义量遍了诸夏。
日后若是真有机会成了他的弟子,免不得要为义举而千里奔袭,身上肯定还要负着食物和兵器,不比现在背这些柴草轻松。
“哎,野心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想混入墨家的野心家更是如此,还是做好将来把脚底板磨出一层硬茧的准备吧。”
嘀咕了一句,心里也明白,想要混入墨家内部就算伪装,装个十年八年也不容易,内部的要求太严格了。
耕柱子在楚国做官,弄了二百两黄金,便要急忙送回组织还要附竹简一篇说明这些黄金的来历不敢私用;公尚过前往越国游说,越王愿意给墨家五百里的封地,墨子要先问清楚能不能实行墨家的大义,实行不了的话便是千里的封地也不能去……
想到这个或真或假的传说中的人物,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心中难免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可惜到如今自己这第一步还没迈出去,最多算是个外围成员,别说墨子的亲传弟子了,连个正式的墨者都不是。
思及至此,慨叹一声,心说先把家里用的柴草背回去填饱肚子再考虑这些事吧。
最后挥了挥衣袖擦掉脸上的汗水,嘿地叫了一声,腰背用力挺起背上的柴草,朝城郭而去。
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远处的田地里传来一阵慌乱的叫喊声。
叫喊的中心就像是一块腐肉,引得乌泱泱的苍蝇般的人围了过去。
适踉跄了几步,反手托住了柴草,扭动着身子也朝那边跑过去,好奇于发生了什么事。
还未靠近,就听到一些人杂七杂八地叫喊着。
“怕是冲撞了鬼神,哎……我儿便是这么死的。”
“许是热的?弄些冷水泼在脸上,或能缓醒过来?”
“受了暑热,泡在冷水里兴许就好了。”
人群可以挡住视线,却挡不住无形的声音,隔着人群适听明白了,应该是有人晕倒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围成一团。
跑过去看热闹的适,像是被捏起的鸭子一样伸着脖子,发现人群中躺着一个中年农夫,应该是天太热中了暑。
这时候还是巫医遍地的时候,中暑这种小病也很容易死人,尤其现在天气又热。
一个年纪约莫在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蹲在晕倒的中年人身边,不断地叫着爹,这时候也慌了神,却也没哭,只是不知所措。
听众人乱说,小姑娘心里早没了主意,到底是鬼神作祟还是天热泼水,她哪里能明白?
可鬼神之说缥缈难见,泼冷水旁边就有水井,眼见着爹爹晕倒,终究还是骨子里那股大禹治水人定胜天的习性占了优势,提起喝水的瓦罐就要去附近汲水,请求众人帮忙将她爹抬到远处的沟渠旁准备用水泡。
小姑娘出了人群,慌不择路,砰的一下和适撞了个满怀,手中的陶罐差点砸了,顾不得说什么便要离开。
可不想横地里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住了她的胳膊。
小姑娘救父心切,也没回头,狠狠一拉想要挣脱,可是不想这双手极为有力,根本挣扎不开。
这时回身,发现那只手就是旁边那个双眉锐利的年轻陌生人。
适也没解释什么,冲着人群喊道:“胡闹,天热中了暑气,拿冷水一激,汗发不出热便散不出,死的更快!”
那小姑娘年纪尚小,即是穷苦人家懂事早,这时候听了死的更快这四个字,当真如心里炸开了一声惊雷,像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片刻后哇的一生哭了出来。
“有说我爹是冲撞了鬼神的,有说要拿冷水泼的,还有说不能泼的……呜呜呜……到底该怎么办?”
适一抖肩把柴草落到地上,知道自己年纪小,在这个氏族时代刚刚解体不久的时候,年纪小意味着话没人听。
这时候也只能扯虎皮做大旗,朗声道:“我是墨翟的弟子,自然是听我的!若论知晓鬼神天志,又有谁能比得过我墨家?我说不是鬼神降下的惩罚,便不是!”
这话说的奇怪,墨翟虽然名气大,可终究术业有专攻,这时候除了巫医之外,真正有名的医生其实是扁鹊的师傅长桑君。
然而一来适不知道长桑君的名声,二来在宋国商丘还是墨翟的名气大些,这些人又不知道墨家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有止楚攻宋的事,纵然是治病救人这样的事,提及长桑君终究不如提及墨翟之名。
这时候提及众人不知的长桑君,甚至都不如喊一嗓子丘田间熟悉的下士司马长这样小贵族的名字。
那小姑娘一听,摸着眼泪道:“墨家的小哥哥,求你救救我爹。我哥哥在给公室修筑宫殿还没回来,我家还有些粟米,只要能救活……”
适低头看看这个身量未足、满脸泪痕和泥土的小姑娘,点头道:“墨家弟子,救人行义分内之事。能不能救好,我也不敢说,只能尽力。”
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极为干练,一咬牙点头,算是同意。
“烦请各位把他抬到树下,让开圈子通风。谁家最近?回去取些盐巴,再去打一些冷水。”
这些村社农夫都服过兵役,正式服役的正卒和预备役的羡卒这样的礼制早就没人遵守,人人为兵,一旦有人发号施令,顷刻间分作几团各自按照适说的去做。
四个壮汉将晕倒的中年人抬到树下,适伸手解开了那人的衣衫,试了试身上的温度。
伸出两根手指,微微一弯做钩状,吐了口唾沫在指节间,像是小时候祖母见自己上火时一样,朝着胸前的几处便揪了下去。
唾沫的润滑下,揪的啪啪有声,每揪一次便如有人在身上洒了些昂贵的紫色染料,又仿佛那几处烧起了黑紫色的火。
小姑娘蹲在一旁,看着父亲身上染出一片片紫色,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心中还是觉得有救了,暗暗感谢鬼神上帝昊天,原本慌乱的心也平稳下来。
不多时,那些取水的、拿盐巴的都赶了回来,其余的人也都围在四周,想要学学这本事,以便将来家里人得了暑热之症也好效法。
适伸出手试了试取出的井水,很凉,正适合。估摸了一下罐中的水,按照百水盐一大致的生理盐水浓度捏了一小撮盐,拿手指搅拌开。
回身拿起块石头,砸下来一截树皮,拗成个漏斗的模样。
叫来个人掀开晕倒那人的嘴巴,用木棍夹着舌头,将树皮拗成的漏斗深入喉咙中,慢慢将冰凉的加了盐的井水灌进去。
众人哪见过这如同杀猪屠狗一般的操作,暗暗咂舌。
冰凉的盐井水灌入胃里,晕倒之人的腹部渐渐隆起,不断有人将新提的凉井水送来。
加了盐的凉井水在胃中激荡,由内而外将体内过高的温度平衡,中暑最怕的就是散不出热,若是直接拿冷水激导致外部毛孔闭合更会加剧温度在体内的积累。
估摸着差不多了,适又捏了几下那人的仁中,等了许久那人终于噫地一声反省过来,但还没有睁眼。
只是这一声噫,实在如同冬天夜里走路时看到的一丝火光,满含着希望。
一旁刚才强装镇定的小姑娘瞬间觉得身子软了下来,浑身没一丝力气,连困着眼泪不流淌出来的劲头儿都没了,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衣衫上泥土中。
之前不哭,想的是若是哭了身旁这年轻人有什么吩咐自己做不了,又徒添乱。这时候看到父亲反醒过来,再也忍不住了。
哭了一阵,透过雾蒙蒙的眼睛看到一旁的适,这才想起道谢的礼,却不想才说了半个字,适就笑着摇头道:“墨家子弟,救人行义本是理所当然之事。我救了别人性命,实则是践行墨者之义,这倒不必谢。”
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打量了一下适,看他穿的这样子也不是什么贵家公子,行义总归也要吃饭,家中还有些粟米,待问的他名字,过几日去城中道谢,总好过干巴巴说几句恩谢的话。
适看着周围那些整日劳作而满脸乌黑的农夫,想到这点小病就会死人的时代,哎了一声,冲着那小姑娘道:“我们墨家讲求个兼爱世人,你既有父亲,别人也有父母兄弟。若是别人得了暑热之症死了,虽死的不是你的亲人,可那种苦痛却是一样的。大家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众人纷纷点头,适心说只怕真正的墨家子弟也没有像自己这样来传播墨家的思想,靠着这点小手段,倒是可以在自己成为墨者之前就弄出些名头。
第六章 芦苇有根桑有葚(上)
见众人还围在四周,适觉得这正是个了解这个时代的机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史书中只记载着贵族生活与阴谋诡计,可终究天下大势要以衣食住行为基础。
他既不是贵族,又有那袋种子,这种了解就必须要做。
旁边的人还在夸赞他,或是感谢他,又或者想要问一些鬼神之说。
封闭的村社,很难见到这样的人物。
适大大方方地箕坐于地,岔开双腿倚在做田界的树边,说道:“如今天气热,暑热之症常有。贵族公子此时多半靠着冬窖之冰清凉,诸位都是穷苦人却不能不劳作。今日我便说个预防暑热的法子,大家回去后若有亲友近邻,也都知会一声。”
众人又是连声道谢,这些人有病只能听天由命。刚才见了适那些仿佛杀猪宰狗一样的古怪手段,又见到晕倒那人竟然真的有苏醒过来的趋势,纷纷坐下听说。
适就讲了些开水加盐的事,说了些中暑之后简单的处理办法,不求知其所以然,但求能多活几条人命。
此时未有茶,又没有暖瓶,喝开水这件似乎是诸夏自古以来的传统还未普及。喝开水是怕这时候的人得伤寒之类的传染病,加盐才是真正为了防止出现中暑而死的情况。
他拿了个棍子,在地上随意画了个小人,说道:“天一热,就要出汗。汗有咸味,里面当然有盐,加了盐方能加快发汗,热就散出了。这盐不要加多,一罐水加两指头盐就好。”
“再一个,回去后将草木灰混水,澄清后晒出另一种盐,在陶罐中也可以少加一些。大家住得近,可以轮流来嘛,今日我家澄草灰,明日他家,轮流依次,交相得利,又不耽误每天农活。”
简单的方法来保证钠钾电解质平衡,不是问题。用这种轮流帮忙的方式,粗陋地解释一下交相利,也不是大错。
但适并不满足,他想的是多学学墨家的学说,将明鬼、天志之类的东西,和这些科学的解释联系在一起。
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墨者,他也不担心。
墨家纵然是代表着底层,但终究还是走的太高,这种井田村社之中不太可能有墨者关注,短时间内也不怕有人揭穿。
旁边的人见了刚才的手段,也不多问,只是将适说的这些小技巧牢牢记在心里。
又不免觉得和往日听着极为遥远的墨者拉近了许多,似乎并没有那么遥远,近的很。
刚才哭泣的小姑娘听了一阵,看着逐渐苏醒的父亲,心怀感激,又连忙道谢。
适虽然此时穷的要靠兄嫂过活,却心怀野心,当然不会把这份感激变为几斤粟米这种村社农民唯一能拿出的谢礼。
故作潇洒大度地挥挥手道:“我说了,谢礼什么的就不必了。旁人以粟米、宝玉、方足布为宝物,所以旁人感谢别人也是以自己认为的宝物感谢,这很好。但我墨家,以行义为宝,并不把宝玉、钱贝为宝。”
“行义,对我墨家而言,就像是喜好吃喝的人吃了羊肉、喝了醪糟;就像是国君得到了一座城邑……你们用你们认为的宝物来谢,我们并不喜欢,那又何必呢?”
小姑娘怔了一瞬,但也很快听懂了适的意思。
想到自己小时候喜欢吃酸酸的酸浆果,别的孩子却喜欢吃甜果儿,自己认为这酸浆果是好东西,可给别人别人却不喜欢。
喜欢醯醋的人,会将醯醋作为世间至美的味道。可若是那些不喜欢酸的人,悄悄在他的粟米饭中加醋,那反而是戏弄了。
想着适刚才说的什么兼爱世人之类的话,忽然昂头道:“墨家的小哥哥,刚才治病的手段,可以教给我吗?”
适看着这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也没多想,笑问道:“你想学?”
小姑娘重重点头道:“既然小哥哥只为行什么大义,我也不知道什么大义,但觉得若是今后再有人热的晕了,用你的手段救人,也算是你行的义了。有人爱方足布,感谢便要谢钱;小哥哥爱义,我想谢你也只能行义了。”
听了这话,适有些好奇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心说在田边地头能听到这样的话,实在难得。
旁边的人咂摸着这句话,也慢慢品出了味道,想的却是墨家的人着实奇怪,但理却的确是这么个理。人吃粟米,狗爱吃屎,你给狗粟米他还未必愿意吃呢。
适也不知道众人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仰脸再看一眼这小姑娘。
小姑娘也就十四五岁模样,还未长成,穿着身简单的麻布单衣,指甲里满是黑泥,脸上的泪痕犹在灰黑一片,唯独一双眼睛很是清澈,此时微微发红。
头发在头顶扎出两个总角辫儿,露出额头,辫子只用麻布随意地捆扎了几下,简约至极。
再见这小姑娘落落大方,刚才慌而不乱,能忍到亲人苏醒之后再哭,也没什么后世礼教下的扭捏,当真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截可以买卖做货物的木头,心头不禁多少有些喜欢上了这个时代。
能说出那样的话,必是极为聪慧,只是整日在村社之间不曾见过什么世面。
琢磨了一阵,适问道:“你叫什么?”
“芦花。”
名字很寻常。
可若通晓诗文,便是蒹葭。
想到自己以后会常来这里了解局势,或是为将来墨家扎根基层做准备,这里倒是一个不错的起始点。
略微犹疑后,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过些日子我来教你,都是些粗浅手段,你若是真的要学也快。今天就先不要学了,你先去照看你父亲。回去后挖些芦苇根儿,用瓦罐煮了喝下去……”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现在城中能不能买到去热的石膏,只能想到芦根,能不能好只能听天由命了。
芦花仔细地记下叮嘱,又道了声谢,自去树下照看父亲。
周边看热闹的农人也没有离开,许是好奇那些听起来遥不可及的墨家之人就在身旁,又许是偶尔见到这么一个通晓巫医之术的年轻人,也都不忙着去忙地里的事,坐下来闲聊。
适正好想要知道此时的大致情况,先是讲了几个笑话,又说了些平日劳苦的事,勾出了话头。
围成一圈,适自坐在中间,里面没了病人,也不怕不透风。坐的近了,才好聊些适想知道的事。
问不清楚这些基础的东西,也就根本无从谈及想要在这个时代扎根,更遑论那些野心。
好在守株待兔、拔苗助长都是笑话,这些宋国的农夫不是那样愚蠢。
适问的又不刁钻,不多时便拢出了个大概。
既是农夫,最能撩拨他们心弦的,还是春种秋收这些事。
当问到收成如何的时候,农夫们一个个摇头叹气,显然很是不满。
“收成只能说还好,去年一亩地去除种子,能收一石。家里一共七口人,百二十亩地,这几年也没打仗,暂没收丘甲赋,只有什一税,日子过得也还好。”
一石是个容量,适回忆了一下,此时的一石是百升。
此时的一升放到后世大约是二百毫升。
仔细一算,是个很吓人的事实,种植粟米除去种子,一亩地只能收三四十斤,差不多是种一收三。
仔细看了看周边的土地,适心中大概也有了分寸,评估出了此时种植土地的艰难和技术水平。
从土地的长短判断,牛耕还没有在宋国普及,或者说在小户农民这里没有普及。
判断的理由很简单,不管是更早的井田制,还是为了方便管理,以现在的几何学水平来讲土地大多都是方方正正的,以便于计算土地的面积。
一亩地一般就是一步宽,百步长的细条。井田制下的国人农民一户授田百亩,正好是个百步长、百步宽的正方形,很容易看出来。
这时候的一步,是左右脚各一步,只迈出一只脚叫半步,所以一步大约是一米二三的样子,一亩也就是一百四五十平方米,折合后世的三分之一亩。
具体量化,六尺是一步。
周人的祖先主要吃那种后世可以做黄馍馍、粘豆包的大黄米,于是取一粒大黄米为一分,十粒为一寸,十寸为一尺。这时候的尺也短,步也就那么长。
稍微想一下就能知道牛耕还未普及,因为牛耕若是普及,百步的距离牛就要转弯,浪费时间效率很低;而靠人来耕种,百步一亩的距离,正好可以到地头稍微休息一下。
亩变大,意味着牛马耕作开始普及,旧的计量单位已经不适应新的耕种方式了。
不是几十年后的商鞅一拍脑袋就定出了二百四十步为一亩,而是牛拉着犁铧开垦二百四十步正好到极限,需要喘口气。
一切源于劳动,很多东西剖开之后的本质就是当时的生产力水平,或是衣食住行的体现。
比如尺、比如亩。
不过纵然亩小,这亩产一石多些也实在不高。
农夫所说的什一税,应该就是从鲁国学到的初税亩。
这个初字,用的极好。
原本庶人耕种的亩,是没有税的,只有劳役的赋。
开了先河,所以用了个初字,与初夜的初是同样的意思。
想到这,适又问道:“那你们现在交了什一税,还用去公田劳作吗?从军的话又是怎么分配的?驾车的甲士有小片封地吗?你们需要给驾车的甲士耕种他的土地吗?战车的牛马又是怎么征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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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芦苇有根桑有葚(下)
“公田还是要去的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去怎么行?除了公田的劳作,每四十家还要出一匹马、三头牛,作为打仗时候的战车和牛车。这还要去割草、晒草饲养这些牛马。公室若是要修缮房屋、夯实城墙,都要去的。”
“打仗的时候,我们就跟着战车冲就是。农闲时候要演武,认得自家的战车,跟在后面冲就是。要是打仗还要自己携带粮食,打赢了受到赏赐的都是贵人公子,却没我们的。”
“那些贵人公子有自己的田,也有自己的隶属。我们的地是国君的,只在国君的公田上劳作。”
适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又问了几句。
原本以为这些人是自由封建农民,现在这么一说,显然是封建农奴。
比奴隶自由,但却被严格地束缚在土地上;不像奴隶一样一无所有,有自己的家庭有工具可以干副业,但禁止逃亡所谓死徙无出乡也。
礼崩乐坏时代,意味着井田农奴制开始瓦解;初税亩,意味着实物地租开始取代劳役地租。
在新旧之交的现在,国君们选择双重盘剥。
既保留了井田农奴的劳役地租领主田和征召兵,又开始征收实物地租。
自己不这样,别人这样,那就是灭国绝祀。
于是,仁政这东西,国君都知道这是好的,可是谁都不用。
诸国分裂、乱世争雄,仁政只是妄想。
或而言之,周礼也罢、井田也好,这都是规矩。
规矩的遵守,靠的不是人的自我修养,靠的是一个可以维持这种规矩的力量,一个可以让不守规矩的人受到惩罚的武力。
可现在的天下,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后世做到统一规矩的秦国,还趴在西陲,尚属于墨家的同情对象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鸡。
“大家每年家里能余下多少呢?”
适又问了一句。
提到这,有人叹气道:“哪里余下多少?”
“一升盐要三个小钱,一石粟米也不过二十几个钱。家里倒是养了条土狗,若是冬天卖了能卖个百钱。麻皮的话,一斤要一两个小钱,更别说麻布了。好在媳妇们手巧,纺麻自穿,闲暇时一家人一起搓麻线,还能换几个钱买盐。还要余留下以备年景不好的时候,贵人放贷又怎么敢借,利钱都还不起……”
谈及这些事,众人也都纷纷倒起了苦水。
适则一边应和着,一边暗暗算了算此时的物价水平,也有了个大致的预估。
九口之家,没有征召兵役且风调雨顺的条件下,除去自己吃的粮食、盐、亩税外,全家能剩下个二十钱。
宋国的标准用钱是方足布,长得很像农具中的铁铲,也就是常说的布币。
可能最开始的时候,真的就是一种青铜农具。
因为青铜农具凝结了众多的劳动,所以交换价值很高,甚至可以在农人中作为一般等价物。后来大约是逐渐分离出来,铸小变为方便流通的钱,但还是保留了原来农具的模样。
宋国的方足布,大约也就是十二三克。
稍微一算一下,以铜作为此时的一般等价物来看,大抵的物价水平是五克铜换一斤粮食。
如今八尺长、二尺半宽的标准匹麻布的价格大约是十几个钱。一柄青铜剑按八百克来算,九口之家需要在风调雨顺的情况下,至少积攒五年才能集全家之力买一柄。猪狗之类的小畜生是百十个钱,牛马之类的大牲畜就不知几何了。
饶是生活如此困苦,众人却还是感慨道:“如今的日子很好了。我小时候城中的贵族们乱打一气以致国君出逃。那时候要服役守城,没有时间去耕种,这几年没打仗,过得真是很好了。哎……你说那些王公贵族们,整天打来打去的,打什么呢?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呢?”
适笑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麻衣道:“这得问那些穿丝绢的,我又怎么能知道呢?贵族们打仗,我们却要遭殃,这是什么道理啊?”
悄无声息地煽动了一波不满,也大致明白过来这些农夫的心态,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
“我曾听人说,当年仲尼过泰山,看到一老妇哭泣,便走上前去询问。”
这时候听个故事不容易,众人都伸长了耳朵,仲尼的名声他们是听过的,毕竟仲尼的祖先也是宋国开国国君微子的弟弟,加上孔子的弟子很多出自宋国,众人早有耳闻。
适顿了一下,等众人都静下来又道:“那妇人缘何哭泣?仲尼的弟子子路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妇人的公公被老虎咬死了、妇人的丈夫也被咬死了。仲尼便问既然都被咬死了,为什么不搬走呢?那妇人说,这里虽然有老虎,可是没有苛政啊。”
众人听了这故事,也都跟着叹息道:“老虎吃人,固然可怕,可至少你拿着戈矛能打死老虎。这苛政,又怎么办呢?”
适点点头,哀声道:“当年听人讲《诗》,有《硕鼠》一首。我也不会唱,就念给你们听吧。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围坐四周的农夫听到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的时候,一个个都跟着念叨起来。
适也不知道这个春秋的古魏国到底在哪,但却知道《魏风》之中,绝大多数都是些讽刺现实、充满反抗的诗篇。
这是一篇标准的农奴逃亡的誓词,估计是哪个带领农奴逃亡到野泽荒山的领袖制作并在共同起事的人中传唱,发誓要一起逃亡到乐土当中。
这首歌传唱于数百年前,这古魏可能远在千里。
但歌中的乐土竟是撕开了时间与空间的桎梏,引得这些宋国的农夫畅想不已。
每个人梦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乐土。
而当每个人的不幸都已趋近的时候,这梦的模样竟也有了几分相似。
当适问及众人想象的乐土是什么模样时,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始了简单而又让人心酸的畅想。
“不打仗……”
“不用去公田劳作了,哪怕有什一税也好。”
“定下来什一税,不要再收丘甲赋。”
“有百亩地,有头牛。”
“哪怕打仗,打完了也给我们些土地之类的赏赐,别都给那些肉食者……”
“能天天吃上粟米饭,不用吃野菜。”
“穿件新衣裳。”
各式各样的梦,汇聚在一起,终于让这些围坐的人有些醉了。
并未喝酒,但梦的味道,竟是比陶邑最好的酒浆都烈。
有人忍不住问道:“墨家的小哥,这样的乐土,到底是在哪呢?”
适却卖了个关子,摇摇头道:“这个啊……以后再说。天色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过些天我再过来,教教芦花治疗暑热的办法,大家也都将预防暑热喝盐水的事多说说。若有人不信,就说这是墨家的手段,想来总可以说服些人。”
众人看看天,也知道是该回去了,纷纷起身道了句别,又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并说回去后一定会把预防暑热的办法知会村社众人。
还有几个人迫不及待地问了几句适什么时候能再来,哪怕听他讲讲故事也好。
适又多说了几句,背起柴草,迎着红彤彤的太阳,像是要去追赶落日一般,抖了一下肩膀,踢踏着草鞋离开。
才走几步,芦花在后面喊道:“墨家的小哥哥,且等一下。”
“怎么了?”
“你要从西门回去?正好路过一棵老桑树,上面的葚子又大又甜,我去摘些你拿回去吃。”
想到嫂子之前的唠叨,适笑了笑,点头道:“也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相伴而行,芦花跟在后面,用力地托着柴草,想要减轻一点重量。
这一托,肩膀轻了许多,却把重量都压再了腰上,其实并不舒服。
适知道对方是好意,又不知道怎么感谢自己,不好说什么,便忍了半路。
到了那株大桑树下,适将柴草放下,芦花道:“你在下面等着。我去摘,我爬树可快了呢,这棵树上的是旁边嘴甜的了。”
说完,脱下草鞋,轻巧巧地抱着半人粗的老桑树爬了上去。
爬桑树,也算是中原女儿的看家本事。
斜坐在树杈上,挑拣了一些紫红色的葚子扔下去。
还在树上,桑叶乱乱遮住了身影,却依旧问道:“你尝尝,甜吗?”
适依言拿起一串含在嘴里,果然有些味道。
这也算是此时为数不多的水果,看着小丫头熟练的模样,平日也没少吃。
捡了几个枝条,将些好的放在芦花带来的瓦罐中,安静地等她爬下来,手里攥着一把紫的发黑的,递到了适的面前。
这是感谢,恐怕也是芦花此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谢礼。
“这些最甜了,你吃。”
适笑着接过去放在口里大嚼,赞道:“果然很甜。”
听到适这样说,芦花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你这就回去吗?”
“是啊,家里等着我呢。”
“哦。”
愣愣地接了一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那就回去吧。”
适点点头,背起柴草渐渐远去。
芦花站在树下,看着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他真的会来教自己那些东西吗?
他真的会再来吗?
他叫什么名字呢?
他又不知道自己家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来找自己呢?
等过几天爹爹的病好了,要不要每天都在田边等他呢?
“他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可是总不会忘了田在哪的……”
这样想着,再看一眼已经和归城的人混在一起的适,默默道了声谢,拾起地上那些落下的葚子,折身去芦苇荡挖芦根去了。
桑葚在树上,可以送人。
芦苇根在地里,可以医好爹爹的病。
“真好。”
她捏着一枚葚子,喃喃地说了一句。
第八章 野望梦远祸近前(上)
回去的路上,阡陌之间沟渠侧畔,孩子们或是找寻着黑甜甜、或是和斑鸠争抢着嘴甜的桑葚,一个个吃的嘴巴要么是黑的、要么是紫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城郭间的炊烟敢在太阳落山前飘荡着,此时大部分人用不起灯烛,只能趁着还有些微亮的光吃了晚饭。
再次推开吱吱作响的柴门,将柴草放好。
葚子递给嫂子,嫂子捏了几颗,也不知道是葚子甜的还是觉得小叔总算做了点事,不再冷着脸,说了句“吃饭”!
回到屋里,终于亲眼见着了自己的大哥,身量和自己差不多,但是早早地腰就有些弯,常年做鞋留下的痕迹。
名叫麂的兄长手里捏着一块鞣过的动物皮子,似乎是在琢磨用在鞋帮上还是补在鞋底。
嫂子将一枚葚子从他脖后递过去,默契而准确地找到了嘴巴的位置。麂也不抬头,顺从地张开嘴吞下那枚葚子。
咀嚼了几口,将鞣软的皮子扔到一旁,抬头问适道:“你下午去拾柴草去了?”
“嗯,想着帮家里做些事。”
麂点点头,只说了一句和妻子一样的话。
“吃饭。”
说完收好了各种各样制鞋的工具,擦了擦手。
适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记忆中这兄长很少说话,今天总觉得似乎欲言又止。就像是清晨树叶上的水滴,怎么看都要落下来,可怎么等都落不下,直到太阳高高升起挥发干净。
一旁的饭香飘来,适不再多想,开始吃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顿饭。
三足陶罐煮出来的粟米饭,大约没有仔细淘洗,将粟米的清香都保留出来。
上面放着一小段咸鱼,自然没有油。旁边是一罐绿菜叶和盐水煮出来的汤,里面的菜是此时主流的蔬菜,秋葵。
庶人之家,粟米为饭、豆叶为羹。
陶罐的旁边放着几个挖的很漂亮的勺子,平民很少用筷子,便是用筷子也要很有讲究。
贵族吃饭要有餐叉、勺子、筷子、餐刀等等,每种餐具都有自己的用途,是一种贵族礼仪。
比如吃粟米饭一定要用勺子不能用筷子、吃羹要视情况用筷子:如果有菜叶,不能用勺子,一定要用筷子夹起来吃;反过来如果羹里面没有菜叶,一定不能用筷子。
所谓羹之有菜者用、无菜勿用;饭黍勿以箸。
这也注定了,适就算将来混到了个姓,也不可能跻身上流社会,吃顿饭的规矩就会被人笑死,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
要做的东西太多,他可没时间去花几年去学礼。
既是在自己家,也就没有那么多礼节,拿起勺子就吃,用勺子捞起盐水煮过的秋葵用以下饭。
忙了一下午,适也是饿了。粟米饭没什么味道,咸鱼有些臭,菜叶子水津津的,可也吃的狼吞虎咽。
吃到一半的时候,麂忽然说道:“弟弟,你去拾柴草,我并不高兴。”
适一愣,勺子停在嘴边,不知道兄长为什么不高兴。
“父母去的早,若是你一早就学着做鞋或是帮着做些别的事,我当然高兴。你应该记得,你说你不愿意做鞋,想着做些大事,我只劝过你一次,在那之后便没再劝过。”
适回忆了一下,确实如此,不知道大哥的意思,也不回话,只是点头。
“适啊,这做人就像是做鞋一样。”
“一块皮子,做什么样的鞋,在割皮子之前就要定好。做了一半,又想改变,那这块皮子还有什么用?”
“如今墨子正在城中讲学,你却不珍惜,这时候或是想到家里,难道不像是一块做了一半鞋的皮子吗?要做什么事,就做下去,不然之前做的那些不是没用了吗?”
适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嫂子,以为嫂子这时候要说句诸如“他做这些事也理所当然”之类的话,却不想抬头后发现嫂子只是在那吃饭,竟没有什么言语,神色也没什么改变,只是将一截咸鱼拨弄到了丈夫的瓦罐中。
“哥,我没改变心思,只是下午墨子又不讲学,我便去捡些柴草。再说了,上午时候,墨子还说我璞玉可雕呢,这可是真事,你不信去问问那些人。”
“真的?”
他有些不敢相信,墨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就算自己弟弟聪慧,可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就得到一句璞玉可雕的评价啊。
适挠头将上午的故事讲了一遍,但是隐去了故事的来源,这个在适看来并不好笑的买鞋的笑话引来了兄嫂的阵阵笑声。
半晌,麂又道:“那就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要做了一半又变了。对了,你嫂子给你做了件新衣,再去听讲学的时候就穿那件吧,一会去试试合不合身。”
适嬉笑道:“我是学墨,又不是学儒,不用穿新衣。墨子都穿短褐。不过,谢谢嫂子,等我以后有了钱,一定先给你做件锦丝的。”
嫂子哼了一声道:“免了,我怕穿着烫皮。”
麂也笑了几声,都未作真,剩下的事也就没再提。
吃过了饭,又没有灯可点,趁着还有点蒙蒙亮,回到自己房中。
木板上是一堆软麦秸,这就是自己的床铺,旁边放着一件麻布衣衫,正合身。
将那一小包种子小心地收好,窝在麦秸中,揉了揉肩膀,虽然累可终究太早,怎么也睡不着。
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琢磨着今天发生的事,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早在上午碎碎念的时候就已定下。
所谓勇气或是智慧,从不是去哀怨不可改变的事,事已至此,如此而已。
想着下午和那些农夫的交谈,觉得纵有千般奇思万般妙想,以现在的农业水平,很多东西就算弄出来也没有实施的机会。
这时候深山老林很多,人迹罕至之处遍地,但是都距离太远。这些种子太过重要,如果单靠自己,至少也要三两年时间,什么都不干地看着这一袋种子变成几箩筐种子才行,而且还要担心被人抢走。
单靠自己是绝对不行的。且不说抢不抢走,就算自己跑到深山老林中,这两三年又吃什么?
在家吃饭哥哥嫂子可以养个闲人,但要是走出去那花销可不是哥哥嫂子能担负的。
思来想去,那包种子依旧是破局的关键,而想要保护好那包种子成为自己的砝码而不是被别人强取豪夺而去,又必须依靠墨家的势力也必须成为正式的墨者。
乱世之中,不能走一步看一步,适觉得自己必须规划好今后该去哪。
纵然墨家的思想有很大的历史局限性和很多不靠谱的地方,可相较于那些肉食者贵族,适还是更愿意相信墨家那些人。
找正统儒家,稼穑之事是“小人哉”。
找西河学派的修正儒家也不行,魏国公族势力太大,魏国出人才但是魏国很少用人才。
杨朱那群人,是自由主义者,成不了事。
墨家比起他们,更像是利维坦,至少明白在这乱世只有集权才能成事,只要挖掉其中的几个糟粕和漏洞就行。
除了这些跨国别的政治势力,再就是那些诸侯国了,可是仔细一想都不能指望。
齐国就算将来建起了稷下学宫,那也是为了吹逼证明田氏代齐的合法性,正牌的吹逼帝国主义,只有高威望实力很一般。
稷下学宫的名气,是搞阴阳五行、人性善恶搞出来的,自己知道的那些知识,将来稷下学宫也不会重视。
去秦国只能当忠犬,没有势力的外来者是秦君最喜欢的忠犬,需要的时候被放血来安抚贵族,国君用来平衡国内贵族的跷跷板。
韩国是魏国的跟班,赵国这时候也混得艰难,这两国想要破局只能和魏国死磕,就算将来吴起走了,留下的那些魏武卒也够魏国浪费一段时间。
剩下的,燕国太穷,越国太蛮,楚国是小西周封君太多,鲁国太保守……
至于说宋国,则根本就是死地,夹在大国中间,只能装孙子,稍微雄起就会被其余几家合力捏死……
将来不论去哪,这些问题都必须面对和解决,这就必须要保证自己手中有一份独立与国君和封君之外的力量,不然去哪都是死路一条或是用后即弃,而墨家组织恰好是完美的一支可以借用的力量。
墨子一旦逝去,巨子之位肯定是传给禽滑厘,不论是论资排辈还是威望,这都是必然的。
但是禽滑厘和墨子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年纪太大,只是个过渡。
之后便是孟胜和田襄子,孟胜舍大义而取小义死在吴起临死前设的局中,这就是个关键,无论如何不能让孟胜成为墨家巨子。
现在想来,孟胜应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或者大个十几岁也有限,完全还有机会。
一旦墨子和禽滑厘逝去,自己取得了墨子的信任,掌握了编纂《墨经》的权力……
大可以做墨家的伯恩施坦,把墨家学说改的墨子复生想要砍死自己的地步,那么大事可成。
算起来,墨子年纪已大,最多还可活十年;距离吴起被射死、孟胜被贵族小义欺骗殉城还有二三十年。
墨家人才济济,怎么才能脱颖而出就是当务之急,眼下之急则是做出几件事让墨子收自己为亲传弟子成为正式的墨者。
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自己知道的历史,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屋子里漆黑一片。
隔壁传来一阵索索的声音,隐约压抑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适无奈地一笑,捂着耳朵躺在麦秸里,艰难地尝试着睡觉这件原本很容易的事。
麦秸虽软,终究扎人。
放眼天下,谁在麦秸中,却想着天下大势的,恐怕仅有自己。
由是苦笑,怅然摇头。
临睡前,他想:“明天浸麻之后,就在找机会去墨子那听他讲学,再讲几句惊人之语,早些混入墨家。将来墨子一逝,怎么来都行了。”
“先装个十年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摩顶放踵利天下的狂热者。”
然而,他并不知道墨子已经离开商丘,也不知道齐国已经发生了那件影响到整个战国初中期走势的大事。
于是,做了个好梦。
第九章 野望梦远祸近前(下)
家无雄鸡,朝阳都照样会刺破黑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分有无鸡鸣,最是公平地将万物普照。
天亮之前,适就醒了。
被饿醒的。
穿越前一日三餐顿顿有油,过来后平民家里一日双餐,基本没什么油水,一个个饭量大的吓人,可是怎么也吃不饱。
昨个夜里,他梦到了大白馒头,也不知到底是饿的,还是因为白馒头像极了女人身上的某物。
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做一场好梦都是可以与人共享的故事,只是适的这个故事却没法说,因为哥哥嫂子甚至整个商丘的人都不知道馒头是何物。
麦子需要磨掉外面那成麸皮才能成为面粉,有了面粉才能蒸馒头,此时磨盘还未普及出现,麦子只能如同大米一样煮着吃。
出门洗脸的时候,适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昨晚上那个前世廉价的、一块钱买两个的梦,到了如今竟是贵为天子亦不可得的幻想。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犹存不多的睡意全都被抹去。
提着瓦罐去城中的一口井旁取水灌满自家的大陶罐,简单的桔槔杠杆不需要弯腰,用力一压绳子就会顺从地从另一端地井中提上来陶罐。
街上已经开始有人为活着而忙碌,适想着今天还要去浸麻,回去吃了口昨夜剩下的凉粟米饭,和哥哥嫂子说了一声去了城外。
这时候尚未有棉花,从中亚传来的亚麻也还没在中原生根,原始的苘麻撑起了底层的衣衫。
城外浸麻的池塘发出难闻的臭味,黑乎乎的,大量的微生物不舍昼夜地分解着麻上的木质素和胶质,留下可以纺线的纤维。
这是城中公用的浸麻池,每家分到一小块地方,也不怕别人偷走。
倒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只是浸麻才是第一道工序,后续的晾干、分条、搓劲儿、纺线才是最麻烦的。
昨天田间老人所说的两个钱一斤的麻皮,指的是道搓劲儿之前的工序都完成的麻皮,而不是这些泡在臭水里的原料。
站在池边,略微掀动那些捆成一团的苘麻,一股让人作呕的臭味扰动着适的舌尖,胸闷至极,他上辈子虽说也算是“少贱而能多鄙事”,可彼时的彼事终究不比此时的鄙事。
不少的女子也赤着腿,站在臭烘烘的池水中,将几个月前亲手泡下去的苘麻捞起来,适捏着鼻子忍着这股味道,找到自家的那些苘麻用力向上拖拽。
等太阳升的很高的时候,人更多了,一种名为欢悦的气氛也随着阳光的照耀而升温,莺莺燕燕的平民少女和浑身力气的农家小伙,穿着偶尔湿漉的衣衫,有心或是无意的肌肤相碰总会荡起涟漪。
站在适旁边的一个小伙子盯着对面的一个女子,忍不住唱了一句。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东门之池,可以沤。彼美淑姬,可与晤语。”
“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亮丽的嗓音划破被臭烘烘的麻水逼的有些凝滞的空气,引来对面几个女孩的笑声,大胆泼辣的便故意扭动着腰肢,跪在那整理麻捆的姿势勾勒出一个熟透的桃子。
唱出去的歌声与目光汇到一处,那个女孩子大胆地抬起头,端详着对面唱歌的小伙子,许是看了满意,没有低头,而是站直了身子挺起娇小的胸脯,像是再问:“我站好了你再好好看看,我好看吗?好看就接着唱……”
不多时,黄莺鸟般的应歌从池塘的对面飘来,**辣的让适这个穿越者都有点脸红。
“原来,这时的女子是这样啊。前世里我的祖先,在这时也是这样相遇的吗?”
交错时空的幻觉让适有些茫然,许久才摇摇头甩开这些古怪的想法。
对面的女孩也注意到了适,嘻嘻笑着唱了几句,适既不会回唱也不太适应,只好低头红着脸将自家的麻拖走,引来唱歌的女子仰着头笑个不停,像是斗胜了的公鸡,指点着适的背影,不知道咯咯唧唧地和旁边的姐妹说些什么……
正是野合的好季节,适却弃甲曳麻而走。
想的不是那些脸红心热**的歌声,想的却是马叔曾说的那番话……越是底层一无所有的人,越能拥有真正的爱和因爱而来的性,不是玩偶也不是交易,他们除了彼此相爱和吸引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交易了。
拖着手中的麻,在一处宽敞地摊开晾晒,如今湿成一团,干了后嫂子便会用那双粗糙的手破成麻皮纺成麻线织成麻布以作新衣。
想到新衣,就想到昨天那件自己的新衣,做工很好,这也是他唯一能换成钱的东西。
自己想做的事不少,能做的事却不多,可就如今家里这点本钱,便是最简单的做豆腐,还要先弄个磨盘,没个几十个钱是撑不起来的,更遑论买豆子的流水、大的陶锅、滤布等等。
盘算一下,那件新衣能卖个二三十个钱,做豆腐肯定是不够,必须得想别的办法。
想了半天,却是毫无头绪。
无可奈何地起身,将浸好的麻整理一番,背着回去,决定再去听墨子讲学。
……
下午已有蝉鸣,可那株刺柏树下却没有了墨子的身影。
适拿着一根小木棍,正准备若是墨子在,就画个磨盘、牛犁、垄墒之类的东西来个一鸣惊人,哪怕是伪称是在山中砍柴时隐士所授也好。
想来以墨子的技术水平和墨家的那些人才,按图索骥地弄出来是觉悟问题的。
此时鲁班已然长逝,论起木工水平墨子可称为当世第一人了,若是他都弄不出,也就不做他人想了。
然而等了半天,又遇到了几个昨日一起听讲学的人一问,才隐隐听到了风声。
等仔细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后,适觉得一个晴天霹雳直接在自己头顶炸了,手中的木棍啪嗒一下落在地上,自己像是冬天的斑鸠一样,傻傻地站在那里,满脸愁容。
昨天还在畅想未来,谁曾想今天便已经大祸临头,而且是近在咫尺的祸端!
“要死啊……”
嘀咕一句,回忆着齐国的公孙会之乱,他对自己的处境只能得出这三个字的评价。
发生在齐国的那件大事,看起来似乎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但实际上却关乎他的性命。
这件此时看来田氏内乱的小事,是整个战国初中期一系列事件链的开端。
他知道的那个马蹄铁松动亡国的故事,用在这里正合适。
因为公孙会自立求救于赵,所以三晋出兵大败齐国。
因为三晋大胜,所以挟威朝见周天子,拿到名分讨伐不守周礼杀害家主下克上的田家。
因为有了名分,会盟各国共同伐齐,连越国也出了兵。
因为会盟各国越国出兵,导致姜齐康公只能给越王驾车请降,量齐国之物力结越国之欢心,送上齐人奴隶数千城邑两座,屎盆子全都扣在姜齐头上,田家干净不沾,姜齐威望全无最后一丝脸面也没了,为最后田氏代齐做了最后一项微小的工作。
因为最后一丝脸面也没了,所以田家和韩赵魏三家合力,逼着齐康公这个吉祥物和已经衰弱的晋烈公跟着三晋宋郑诸国朝见周天子。趁着宋、郑、齐、晋等国都去朝见的机会,请封三晋为侯。
因为三晋为侯又有廪丘大胜,所以宋国叛楚亲晋,导致楚国不满围宋十月,商丘饿死无数,最终逼得宋公臣服带宋国人去帮楚国修大梁城和榆关,做楚国称霸中原的支撑点。
因为三晋为侯又有廪丘大胜,所以郑国亲晋派势力大涨,亲楚亲晋两派的争斗白热化,楚国为了霸权不得不干涉。
而这期间,楚声王被盗杀,楚国内乱。熊疑即位,有强宣称和继承权的弟弟熊定出奔郑国,借师夺位。
因为郑国亲晋派势力大涨,趁着楚国继承权内乱的机会,以卵击石怒怼楚国,坚决扶植楚公子定。
因为楚国强迫宋国翻修了大梁城和榆关咄咄逼人,又被郑国怼了一次暴漏了金玉其外的内涵,且三晋这边有公子定这个强宣称,两边矛盾不可避免。所以魏韩郑三国联合伐楚,宋国再次跳反亲晋,武阳一战楚国大败,公子定借机煽动陈蔡复国自立,切断了楚与中原的联系。
因为楚国大败,楚国的四位强力封臣战死、众多贵族绝嗣、景昭二氏实力大减。所以一场楚国版本的阿金库尔战役,让楚王借魏韩之手清理了国内强大封君,终于有了加强集权变法的可能,也为吴起死前设局反击导致墨家势微埋下了伏笔。
因为楚国大败、陈蔡复国、内部不稳、集权分权斗争,所以魏国拿下了中原大梁,少了楚国这个外敌,魏迁都大梁争霸中原,战略重心转移,三晋关系瓦解魏赵翻脸,让秦国终于有在西河破局的机会……
种种这些看起来似乎和适很遥远的事,每一笔都是用数千人的鲜血写在竹简上的几行字。
而适很清楚,以此时自己的地位,很可能就会成为这些书写竹简的鲜血中的一。
一旦宋国叛楚朝周,必然会引来楚国的报复,到时候他这样的小人物必须要去守城、服徭役、筑城墙,乱阵之中能不能活下来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围城十月能不能饿死都是两说。
整整十月,自己家里有够吃十个月的粮食吗?
就算围城不饿死,将来去榆关给楚国修城墙,那也是九死一生。这时候的劳动强度极大,用的又是宋国人楚国不心疼……
就算修榆关的时候没死,宋国再次叛楚,楚国的确打不过三晋,但是报复个宋国以恐吓那些附庸国的能力还是有的,到时候又是一场战乱。
小人物没有选择的权力,只能被动地卷入其中默默接受,别无他法。
而且,这危机实在太近,最多一年!
昨夜畅想连篇,今日便危机咫尺。
他真的慌了。
这乱世,小人物活着不易。
上午那些浸麻对唱的青年,又有几个能在十月围城中活下来?
第十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一)
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心神不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昨日吃的狼吞虎咽的粟米饭和葵菜也没有了味道。
想到昨日在麦秸草中,指点江山畅想无限,不由心中苦笑。
如今有资格指点江山的,是各路诸侯。
自己家距离周天子和各路诸侯最近的,就是旁边盐水汤里面的那点葵菜和腌韭菜花。据说周天子家生孩子请客,葵菜酱和腌韭菜花都是七蘸料之一,除此之外没别的能搭上边的了。
原来想的美哒哒的几句振聋发聩的言语就抱墨家大腿,现在看来难度又大了几分,寻常路是真的走不通了。
楚声王围宋十月,没有破城,想必墨家众人肯定是赶回来帮着守城了。
时间赶得上,但到那时候墨子不会有时间讲学,也根本顾不上。一旦到墨子归来那一天还是籍籍无名,只能以庶民的身份参加残酷的守城战。
适很清楚,墨家不是只讲善良的傻白甜,守城的规矩多得很。
墨家守城,连坐互保、扰乱人心者绞、扣押妻子为人质方能派人出去侦查、上厕所要汇报防止借机投敌、一人投敌同伍的都要车裂互相监视、妇女上阵男左女右走错了斩……
兼爱非攻,是目的而非手段,且绝不迂腐,更有手段和组织力,一应技巧俱全。
必须在正式守城之前、在墨子从齐国回来后,就知道自己的名声,否则凶多吉少。
现在也不能跟兄嫂说多买些粮食准备着,且不说有没有那么多钱,总需要个理由,兄嫂又不傻。
理由一旦传出去,造成恐慌,宋公斗不过封臣,杀自己安人心还是做得到的。
直接去求见宋公或是各路封臣,混个禄足以代其耕的饭碗保证饿不死更不可能。
想要见面,最起码要是士。
士是最低级贵族,世袭的,讲血统。
孔子再少贱多能鄙事,那也有贵族血统。即便是爹妈一夜情野合生出,但唯一有继承权的哥哥是残疾,八个姐姐都是女的没继承权,到底他还是继承了士的身份。曹刿隐居种地,那也是有佩剑权的,到了宫门报上我乃某某之子某某之后甲士就必须通报。韩信落魄的要饭,投了军血统贵族的身份一报,那也是直接军官起步。
和后来信陵君养的那种靠薪水吃饭、不世袭的士,完全不是一回事。
躺在麦秸中再一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了半夜,摸到了那袋种子,发了发狠,下了决心。
想让墨子一回来就注意到自己,就需要自己做一些事,而且是要借墨者的名头做些事。
要做让墨子能注意到的事,肯定是大事。
让墨者能注意到的大事,又分两种。
一种是顶着墨者的名号,去做些坏事,适估计用不了半年,墨者就会找上自己,但下场很可能就是被一剑捅死。
另一种就是顶着墨者的名号,去做好事。墨子虽然心怀天下,但走的还是太高了,游走于诸侯之间,这条路适觉得自己走不通。
但想到昨天遇到的那些农夫,自己又顶着墨者的名号救了一人,正是一个可以突破的点。
把一些科学技术搞成伪装为鬼神天志之类的迷信,用类似宗教的方式在农夫之中扎根,用不了多久也会将名声传出去,到时候就看墨子收不收自己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迷信与否是一回事,用不用某些形式的手段,又是另一回事。
只要别踩墨家的底线,应该不会有杀身之祸。
想通了这一节,适握了握拳头,想着此时农夫的困苦生活,咬牙心道且先吃个一年苦!
为了活着。
第二天一早,适顶着半夜没睡的黑眼圈忙完了家里的事,悄悄进城找了个认识的人,把嫂子给自己做的那件新衣在城中卖了些钱。
中原地区,农耕为生,这钱也长得和种地的铲子一样,都是些诸侯国商人铸造的劣币,不是周天子那边正规的大额称重的空首布。
数量不多,算了一下堪堪够用。
这事也没告诉兄嫂,这些日子自己又表现的勤快,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这件事也都没注意。
某天早晨,适找了个理由,说是自己要出去几天。
兄嫂只当他要去听墨子讲学,便给他准备了些几天吃用的粟米,也没在意,又嘱托几句便让适走了。
适悄悄拿着那包种子,揣着卖了衣服换的那几个钱,孤身一人前往前些日子的那处农田。
……
那日的田间,那日的人。
芦花抹了一把汗,心里很快活,但又有些失落。
父亲的病,真的好了。听了那人说的用了些芦根熬水,学着那人的样子用手指捏出紫火,这种夏天常常死人的暑热病竟然没把自己的爹爹带走。
服劳役去修远处城墙的哥哥也回来了,居然没受伤也没死。
这两件事都是值得快活的。
只是那个当初承诺会再来、会教她那些救人的法子的人,却没有再来。
于是失落。
人没再来,可来过的痕迹已经抹不掉。
附近的十几家劳作时带的水,都是加了些盐的。
只不过盐有些贵,只好晚饭的时候少放些盐。
稍微有些头疼胸闷的,也都在头上胸口捏出了一些紫痕,不管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效,灌一口淡盐凉白开,觉得心胸通畅。
芦花舔了舔嘴边,觉得有些咸。
不知道是刚才喝水时留下的盐渍,还是之前干涸的汗,总不是那天葚子的味道。
想到那个人,心里有些乱。
思春的年纪总在及笄之前,封闭的环境下忽然遇到一个有些古怪的异性,或者只是一瞥或者只是偶遇,但总会期待下一次邂逅。
因为不了解,所以可以有幻想,于是心当然有些乱。
心乱中,不小心薅出了一棵谷苗,像是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四处看了看,发现哥哥在前面忙着没注意到自己,转过头悄悄地吐了吐舌头。
将那棵可能挨骂的谷苗在指尖揉碎,埋在了土里,又把已经化为绿泥的谷苗留下的根坑翼翼地用手填好,这才继续寻找着下一株可恶的野草。
今天的谷苗有些霉运,刚才被揉碎的那株并不是最后一株惨遭横祸的。
阡陌间出现了一道身影的时候,又一株无辜的谷苗伴随着惊喜的喊声被拔了出来。
这一次拔出谷苗的手没有再将谷苗毁尸灭迹,而是倒转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随即如同看到了春天第一缕绿色春草的脱兔,蹦跳着朝田边跑去。
可跑到田边的时候,芦花却有些羞怯,忽然间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是先问你叫什么名字?
是先感谢之前的救命之事?
是娇蛮地说你怎么才来呢?
还是直接把哥哥推出来让他陪着说话呢?
各种各样的心思伴随着轻快的脚步,不知道在心头翻转了多少次。
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等真的到了适身边的时候,说出的却是:“渴了吗?”
只带着卖衣服所得铜钱的适,笑吟吟地点点头,跟着她一起去地边喝水。
不长的路,芦花咯咯唧唧地说了许多和喝水有关的事。
比如邻家的二婶晚上煮菜舍不得放盐啊、比如今天轮到自己家煮草木灰里的白霜啊、又比如邻家的三哥用布币刮的身上像是纹身一样……
一直走到了陶罐边的时候,芦花终于忍不住说道:“你真的来了。”
适觉得这话古怪,既不是疑问,也不是反问,只是个平淡的描诉。
“我们墨家一言,驷马难追其舌。”
这个四字成语适相信芦花会明白,农兵合一的制度下,三十六家人耕种一丘之地,需要缴纳一马三牛的军赋,所谓匹马丘牛。
四丘为一甸,正好凑足四匹马,一辆驷马战车,算是战车主流时最小的分封单位。
如今征战频繁,三牛军赋早就变成了三马,一丘之堡便可凑一辆战车。
驷马见的多了,这意思也很容易听懂。
芦花细心地记下这句话,咂摸着其中的味道,心说你果然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说话当真有趣。
等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远处的哥哥正望着她,她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走到哥哥旁边说了几句,临走还不忘将装水的瓦罐递给适。
芦花的哥哥叫苇,回来后就听说了之前家里发生的事,这时候见了真人,连连感谢。
适正愁没有机会混饭吃,便因着话头问道:“你爹爹可好些了?”
芦花抢在有些木讷憨厚的哥哥之前答道:“好多了。之前还让我去城里谢你,还训斥我忘了问你名字呢……”
悄眼看着适,适报上自己的名字。
芦花想,原来你叫适,这样以后在城里就能找到你了。
苇也连连感谢,拉着适的手就要回家。
家中虽然没什么好吃的,但粟米饭、韭菜花还是拿得出的。
他是个做农活的手,又出征打过仗,一把子力气,拉的适险些站不住。
拉手的时候,感觉到苇的手心满满都是茧子,显然不知道摸了多少次戈矛与农具,粗糙而又有力。
这时候天色还早,虽盛情难却,适还是却了。
“天色还早,稼穑不等人,正是除草的好时候。我既来了,就先一起除草吧,晚些时候再回去吃饭。”
说完,挣开了苇的手,弯腰低头去薅地上的草。
他心说,我不但要吃饭,还要常驻沙家浜呢。
既要常驻沙家浜,总要有个理由至少不招人厌。
抱布贸丝、匪来贸丝这样的事,肯定是做不出来。
那就不妨弯腰干活,只当多了个劳力,各取所需,交相得利。
苇也是个憨实的人,见适如此,以为这也是墨家规矩,便也没再说什么,心说可要卖力总不好让人薅的比自己还快这一点是他想多了。
于是他在前面飞快,芦花跟在适的右边,两个人并排边闲聊边薅草。
平日扰人的虻和虫,竟不那么讨厌了。
耳边嗡嗡的虻虻振翅,芦花竟还有闲心捉着一个像小时候那样扭掉翅膀扔到蚂蚁窝旁……
ps:
一:之前墨子的那番龙傲天般的、认为墨家道理不可更改的言论,不是伪造,源于墨经。诸子基本都这样,强势的很,一步不退。要是连理论自信都没有,诸子也就不是诸子了。
二:本人无神论者,凡是天鬼、天志、鬼神之类的言论,请观后效。
第十一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二)
不能吃苦却心怀梦想的人,不是野心家而是空想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晚饭之前,适的脖颈已经被晒的起了一层曝皮,**辣的疼。
在心里哎呦呦地叫了几声,却没有张嘴。
伸手悄悄摸了一下脖颈,就像是皮被人用小刀切开一个口、然后直接整张地撕下来一般,用手触摸不啻于在被剥皮之后在上面拿着刷子刷。
地里只剩下他和苇,芦花在西山的影子落在地头的时候就先回去了。
特地准备了一只腌的死人却一直舍不得吃的兔子腿。即便是在宋国,兔子也不总自己撞到木桩上,这兔子很是难得。
简单的粟米饭、腌韭菜、煮豆叶。
院内点起了一小堆火,驱走蚊虫。
芦花忙碌的像是门外桑树下那团在叶下安家的野蜂,不断飞舞,脚步欢快而又仓促,踏出了野蜂飞舞般的节奏。
家中无酒,便将酸浆草和紫葚煮在一起,用了一小块布滤掉里面的渣滓,给客人位上的陶罐中斟的满满。
西山的影子投到田边的时候,她担心时间不够自己准备好晚饭。
可现在,当陶罐中的葚浆水中最后一抹涟漪都平静的时候,她又站在门前望着小路,觉得太阳今天比平日往山下坠的速度要慢许多。
女孩的热盼并不会让适更改脚步,在和苇决定回家后,他特意选了一条远一些的路。
一路上和前几日曾围坐一起闲聊的人打着招呼,或是低头采几枚认识的简单草药。
一群顽闹的孩子不小心跌倒在地,石头划破了胳膊,适便采摘了一些有麻醉和止血作用的野菊花,让那孩子嚼碎后敷在伤口上。
野菊花含有麻醉效果的生物碱,擦破伤口的男孩子咀嚼了一阵,舌头便不是自己的了,口水伴着绿色的汁沿着嘴角流下,惹来旁边孩子阵阵的打趣。
趁机和这些孩子们讲了一个现编造的神农尝草发现这种草药的故事,这时候哪里有讲故事的人,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让这群孩子觉得新奇无比。
适又和孩子们聊了几句,心中很是可怜。
很多孩子的命很苦。
生活不易,有时候女人也要上田劳作。
或是去准备柴草,或为在田里劳作的丈夫孩子做饭,或为出征的儿子缝补衣服,很少有时间来管孩子。
有些孩子四五岁尚且不怎么会说话,也不会走跑。不是他们是庶民所以笨,而是因为家里太忙,做母亲的没法看孩子,只好准备一些细细的沙土晒干后铺在地上。
将小孩子放在这些细细的、不会伤人的沙土上。吃喝拉撒全在沙土上,就像是猫砂一样,拉了粑粑或是尿在上面,将那些沙土戳走再垫上新的,这样就可以省出时间做别的事。
如此一来,小孩子在沙土上躺到三四岁,要是会说话、会走跑那反而真的有鬼了。封闭条件下,哑巴家庭的孩子不会说话,未必是生理不能,没学过说话怎么说?
毕竟,看孩子是个并不轻松的、需要极多时间的活。
好在这些围在适旁边玩闹的孩子,尚属正常。
这些孩子的父母字肯定不认识,所见所闻也只是从军出征过程中和同村社的庶民一起看到的那点事。宋国这些年又是个只挨打不能还手的国家,这世面见得就更少了。
小孩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听完了适讲的小故事之后,称呼也从陌生人变为了“适哥哥”,央求着适再给他们讲几个故事。
那些在田边准备回家的农夫也是难得听个故事,但毕竟是大人,心中虽然也想听,可是想到这时候也该让人回去吃饭了,总是不好意思。
适倒是乐的如此,这战国之后的故事讲不了,可春秋夏商也有不少可以编造的故事,这时候还没有纪传体史,随便一个故事用纪传体讲出来也很有意思,比之夜一黑就睡觉要强得多,还可以趁机和这些人拉近关系。
最重要的是,这是曲线传教的第一步,先把人吸引过来。
听着那些孩子的央求,适笑道:“那就这样吧,等天黑以后,你们来苇的家。我在院子里给你们讲故事,你们来听就好。要是白天做活还有闲心,也都可以来听听。”
说完又问苇道:“这不会麻烦吧?”
苇憨憨一笑,咧嘴道:“都是比邻,一个战车后面打仗的,一份丘田里换田耕种的,哪有什么麻烦?其实,我也愿意听你讲的这些东西,真好听。”
适哈哈一笑,一打响指道:“那就这么定了,今晚上我给你们讲个楚国伍子胥的故事。这可是个厉害人物,当年为了报仇可是把楚王的墓都挖了,把死掉的楚王拉出来鞭尸……”
鞭尸与否,不知真假,但在宗法制深入人心的时代,这个故事的意义重大。
而且伍子胥的故事做评书之类的长篇也可以,什么千金小姐、掘墓鞭尸、一夜白头、七星龙渊之类的或是编造或是附会的趣闻,足以汇聚几十家人无事的时候聚在一起听讲故事。
只要聚在一起,听得多了,以后讲什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上来就和这些庶民讲“兼爱”、“非攻”这类的东西,是吸引不了人的。而且,很显然这些东西是说给士大夫和君王听的,受制于局限性墨家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君主身上。
说到鞭尸的事,众人都吸了口凉气,顿时觉得这个故事的确很有意思,心想反正晚上无事,正好来听听。
众人都都知道适之前救了苇和芦花的爹一事,邀去吃饭也在情理之中。都想着让适先去吃饭,也好早点听故事。
适却并不怎么着急,虽然肚子饿,可是他还是和这些人闲七闲八地聊着,旁敲侧击地询问着一些必须知道的事。
最起码,他要知道现在的土地制度、需要知道自己可能面临的基层管理者是村社自治还是那些低级的士贵族。
这一点搞不清楚,很容易被驱逐、殴打、甚至被杀死。
以他了解的历史知识,还是缺乏第一手的资料,缺乏基层村社的组织形式。
想要在这里扎根,做出一些事,这些事就必须知道。
在周天子分封之初,理想状态下的井田。九百亩为一井,期中一百亩是公田,是用来剥削井田农奴劳役地租的生产资料。
这时候种植需要休耕,九百周亩土地只能养活三户人,以四井为一邑,四邑为一丘。
三十六家组成的村社是一丘,三十六家要养三头牛和一匹马,这三头牛是用来拉车的,作战用的辎重。
四丘为一甸,每丘各出一马,四丘正好四匹马一辆战车。
加上各丘的低级贵族,一甸极限下可以出一辆驷马战车、三个甲士驾车冲击、一百五到二百个徒卒,四辆到八辆牛车辎重周天子不在此列,周天子之军不用牛车要用驽马,各丘的牛车要靠诸侯贡赋的战马补足为马车,以保证天子对亲戚们的军事优势。
开国之初的甲士,肯定都是低级的世袭贵族,一旦打仗都必须可以驾车、射箭、持戈冲击。
战车不是随便一个人能玩的,拇指射箭法在颠簸的战车上保证射准没有个十年八年的苦练根本不可能。
所以下士以上级别的贵族,都是按照宗法制世袭的,至少也是半脱产的。
下士以上级别的贵族不需要耕种,专门操练武艺、剑术、驾车、射箭之类,靠封地的家庭奴隶和那些村社农民种植。
此前的庶民,是和俄国农奴制下的村社农奴一样,是可以连同土地一起转让给别的贵族的,很多青铜文物铭文和史书上也印证了这一点。能被转让、又不是奴隶,基本算是半自由从属于土地的农奴了。
按照儒家构想的士,上车能打仗、下地能治民,显然是作为拥有封建法理治理权的低级贵族要求的分封制采邑制度下,拥有治理权的是政务官,而非事务官,所以轻稼穑百工也就能理解。封建政务官不需要知道怎么种地、怎么挖河、怎么制作兵器,交由依附他们的手下去做即可。
各级有各级的手下。
所谓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有侧室、士有朋友。此时的朋友,并非是平等的朋友,而是宗法制之下辅佐士的那些人,可以称作士的朋友。
所以,夫子称颜渊、子贡、子张、子路为友,这不是一种隶属关系,但也绝不是平等的朋友,而是一种宗法制下的、非血缘的、亲近的辅佐关系。
但是即便再亲近宗法礼制也不能乱:夫子是士,所以只能有朋友,哪怕做了大司寇这些人也只是辅佐他的朋友而非隶属的手下。
如果他在鲁国大司寇的位置上一直做到死,那么他死后算作大夫,但在生前不能拥有大夫才能拥有的养士权力,士一级别的弟子也只能是朋友而不是下属。他可以培养士,但不能养士。
理论上这是个完美的分封方案,从高级五爵到低级武士一应俱全,而且周天子当年的土地极多,又有大义名分,手下武士众多,还有诸侯的贡赋马匹。完全可以压得住各路诸侯周郑交兵的时候,要不是郑国耍赖居然用了战术,周天子手下的甲士和精锐武士能把郑国的车兵武士打出屎,然而自家亲戚之间堂堂正正不用战术的时代过去了……
开国初年,鲁侯也不过是七百乘,也就是七百个甸堡级别的下级车兵武士组封地。刨除掉一半的乘车,攻车也就三百来辆,鲁国可以世袭的低级贵族应该也就保持在这个数量上。
齐国的正牌世袭低级贵族,应该是鲁国的七分之四,因为齐国开国是四百乘之国,而且齐国姓姜不姓姬,是外姓不可不防。
在前期,国君基本可以控制住本国的局面,但现在情况已经大为不同。
以齐国为例,管仲改革之后,齐国分为二十一个乡。
按照适庸俗且简单的理解,这些乡可以看成是出兵的男爵领和出钱的城市,所谓工商之乡和士人之乡共二十一。
城市不出兵,但是提供辎重、军械,靠商业保证出兵的支出。
男爵领出兵,每个乡可以出两千人,二十辆驷马战车、二十辆乘车、六十辆牛车,外加一千多的征召兵。
全国二十一个男爵领和城市,齐桓公手里握着十一块,全部的六个城市外加五个男爵领。周天子派去监视的国、高两家,名义上可以各带领五个男爵领。出兵的时候正好是左、中、右三军。
三万人,车千乘。管仲命二百人一个连,两千人一个旅,一万人一个军,整个齐国在改革之后可以征召一百五十个连、至少五百名下士以上的贵族。
无论下面的贵族怎么蹦,齐桓公手中的五个男爵领和六个城市都是绝对的优势,完全可以掌控住局面。
车战还是主流的年代,这种制度还必须保持下去,否则凑不出战车也就没法打仗。
适只是想不通,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这些驾车、射箭的士,是怎么保证半脱产的?
弓箭不是弩和火枪,随意抓个人征召在战车上射箭,除非齐桓公真的人如其名,是个小白。
丘甸村社的农奴,是仅仅对国君和最大封君履行封建义务支付劳役地租?还是也需要耕种丘甸驷马贵族的公田、也向低级贵族履行封建义务?
还是说,这些低级贵族像是满清奴隶制下的巴牙喇、白甲兵?有自己的小块土地,由家庭奴隶或是农奴耕种,而作为他们战时手下的徒卒只需要向国君履行封建义务和劳役地租,而对战时的直辖低级贵族没有封建义务?
这很重要。
非常重要。
如果是只向国君和封君履行封建义务、村社自治、低级贵族有自己的小块封地和家庭奴隶,那就简单的多。
不管宣讲什么、改变什么,都很难有人直接出面管辖,不会损害到低级基层贵族的利益。
如果是后者,那些下级贵族既是军事长官、又是民事政务官,这些农夫必须给下级贵族无偿劳役,那么这就很麻烦。
自己将要做的这些事,很可能会引起低级贵族的不满,所谓不怕县官只怕现管就是这样。
都说此时礼崩乐坏,他急需知道的是已经崩坏到什么程度了,才好选择最适合的手段下手。
第十二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三)
看似无意的几句问答后,适知道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整体来看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包括村社重新分土地授田之类的村社职能、出征时的甲士遴选、贵族封地和国君直辖的税率不同等等。
但是因为这里是宋国国都附近,仅就附近的这几个村落来说,情况要简单的多。
既不急在一时,见天色也已经不早了,就和众人辞别,甩开那些依依不舍想听故事竟不想去吃饭的孩子,跟着苇回到了矮小的茅草屋院落内。
门口的芦花已然等的急了,数落着哥哥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不饿,别人还不饿吗?”
苇咧嘴一笑,也不多说,让着适进了院落。
简单的晚饭,芦花和苇的父亲病已大好一并吃饭。
虽无酒水,但也吃的笑语欢声,适时不时询问着院落内的各种农具的用途,这些原始的农具和他知道的农具有些差别,很多根本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芦花每每抢在父兄回答之前,用欢快的语调解释着各种农具,到最后竟然也放开了胆子,开了个玩笑。
“我以为你知道的很多,原来也有你不认得的。”
“我家是做鞋的,若论锥子、皮剪、顶指,我是认得的。每天的饭都是用钱换的,小时候我一直以为粟米都是长在粮米店铺中的。”
陪客的人都笑了起来,适指着院墙旁立着的几根光溜溜的木棍,问道:“这又是做什么的?”
“砸棍。粟米啊、菽豆啊、麦子啊,都要用这砸棍砸,才能脱了粒。”
适放下吃了一半的粟米饭,走到墙边,拿起那根木棍看了几眼,说道:“给我拿一根麻绳。”
芦花不知道适要做什么,还是急忙起身从柴草堆中拿出了一截麻绳。
适拿过一根砸棍,比量了一下回忆着小时候在砸谷场看到的东西,找准了长短,用脚用力一跺,将木棍踩断。
这木棍又不值什么钱,苇也不心疼,只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将麻绳将断掉的两根长短不一的木棍接好,正式历经两千年历史凝结出的最佳长度,一个双手挥舞的连枷便做成了。
双手微微用力,绳子带动前面的短棍,带着呼啸的风声从后面飞舞过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了噼啪脆响。
“这样一来,砸的时候便不用弯腰了。要不然用直棍,想要砸的多就要弯腰。”
院内的都是庄稼汉,和谷黍不知道打了几辈子交到。适稍微一说,苇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饭也不吃了,跑过去挥舞了几下,赞道:“真是好东西。一根麻绳,前面砸谷的木棍落下去的时候全都趴在豆秸上,要是长棍不弯腰只能前面一段砸上……这可真是好东西。”
呜呜地挥舞一阵后,忍不住问道:“适,你连那些农具都不认得,怎么能想得到?”
适想了想墨家常言的天志,叹道:“墨翟先生曾言,万物的道理都是相通的,这道理就是天志。譬如水自下流,你若浇灌就不能让土地比沟渠高。通晓了天志,再将道理用在万物之上,并不难。”
众人都知道墨子的名声,从未见过真人,可是见到自称墨者的适都是这般人物,一个个感叹不已。
适又道:“这东西既可省力,不妨等一会那些人来听故事的时候,就告诉比邻之间,让他们也得利。墨翟先生曾言,行天下大义,就像是筑墙一样。力气大的夯土、力气小的担土、女人做饭送水,各尽所能,便可天下大治。我种田不行,也只能做些这样的事了。”
芦花挠头道:“小哥哥,墨翟先生这样说,是说种地的只能种地、做鞋的只能做鞋吗?”
适大笑摇头道:“孩子不长大之前,又怎么知道他将来是高是矮呢?弯弓射箭、驾车持戈,你又怎么知道你哥哥做不好呢?只是他哪里有车、哪里有弓呢?正如你,想和我学治病救人的办法,在不学之前,又怎么知道自己学得会学不会呢?”
芦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明白。
但在疑惑过后,又快活起来,心说终究你还是没有忘记当初答应的事,这就好了。
适说完这些,又回到了饭菜之前,继续用勺子挖剩余的那些粟米。
等晚饭即将结束的时候,适终于开口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事要做的。”
苇拍着胸脯道:“你救了我爹,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答应。若是做不到的,我也不答应,但定会尽力。”
适想了想之前所说的要讲的伍子胥的故事中的千金小姐和七星龙渊,也不知道这时候的人是不是都像是故事里那样,一言不合就觉得给钱是侮辱然后自杀……
幸好这故事还未讲,他便从身上摸出来十五个铲币,还未等往桌上一放,苇便问道:“这是做什么?”
“我想借两亩地。用一春秋。这钱你们一定要收下,墨者行义并不是为了将来回报,你们若是不收便破了我心中的义。”
苇也不知道墨家的规矩到底是什么,猜想这墨家规矩还真多,又见适说的郑重,看了一眼父亲,便将钱收起来。
一亩地平均能收一周石的粮食,宋国已经有一部分私有制可以买卖的土地,但论租地这价格实在太高。
每亩地要交什一税,大约是一个半铜钱,这十五个的铜钱已经是一亩地的收益了。
芦花奇道:“你刚说你不会种地,要土地做甚?”
适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那包种子,还故意朝门口看了看,这样刻意营造的凝重气氛引得饭前众人都凝神屏息,郑重不已。
“我曾遇到一位奇人,他给了我一包种子,据说这包种子可以救济天下。我只能在这里种下,你们也知道公室贵人贪婪无厌,我不想被他们得去。”
芦花心想,连你都称之为奇人的人,那将会是怎么样的人呢?她倒是没有关注这包种子,只是感叹原来村社外面竟这么大,有这么多奇怪的人。
苇关心的也不是那包种子,而是贪婪无厌这四个字。
贪,在此时的意思很特别,对这些村社农民而言这个词更为特别。
原本的九取其一耕种公田的劳役,是正常的,也是习以为常且接受的。
而授田之下的收获还要缴税,国君贵族试图从农夫的份田中再剥夺一部分的行为,在此时就称之为“贪”。
此时的贪不只是后世的那种意思,还有一种私产属于自己不可侵犯的懵懂觉醒。
悄声咒骂了几句之后,众人的心思才放在那包被适珍之又甚的种子上,眼神中满是好奇。
“想看看?”
几个人都连连点头,适想了一下,伸出手指从包裹中捏出了一枚种子,举在半空。
此时金乌将坠未坠,斜挂天地之间,早没了正午时分炙烈似白的气势,如血而似火。
各样云霞在无风的空中凝滞,染上火烧一般的色彩。
矮小的粪土之墙,竟挡住了西边的那轮照耀天下的太阳,只留了一股淡色的光泽沿着墙头斜折进来。
那枚种子就在这一抹斜折进来的阳光下,与那抹夕光融为一体,分不清那股亮丽的黄到底是种子本身的颜色还是后羿留下的余烬之泽。
表面光滑,圆润晶莹,一如宋国特产的莫难之珠。不似麦那般细长,也不似麦那般内敛,以至于麻色的麸皮全然挡住了里面细腻的粉,而是在淡黄色玉泽之下隐透出里面的精华。
同是剔透,色如日月,却又不像是稻米那样小巧精致,不似稻米那般糠、皮、壳、粒分明,一穗稻总能分出三六九等,精、粗、糙层层分离,贵贱有别。而此物若是为粮,人可食,鸡豚狗彘之畜亦可食,向来断不会如同拿精米喂畜生那般心疼。
若论颜色,与黍米最是近亲,可模样却要大气的多,乳童小指大小的身躯更令农夫欣喜。
可大未必一定好,譬如菽豆,粒粒饱满,像极了那些贵家的姬女。然而圆润的菽豆产量很低,除了做羹菜必用之外,种的不多。这枚种子个头不比菽豆小,可却只有玉润而无珠圆,像极了农夫瘦削的脸颊,透着那么一股说不出的寒酸。这份低贱的模样,总会比菽豆产的多。
大未必一定好,但小有时候一定不好。譬如粟米,小若蚁卵,手有不慎落在尘土之中,挑拣起来也自麻烦,收获之时尤甚,年老弱妪盘坐于地,不认辛苦与尘土共朽,可怎么挑拣也挑不干净,秋雨之后场院芽苗翠绿,望之心疼。这枚种子,便无此虞,失手打翻就是三岁孩童异能拾捡。
五谷之麻,多以衣用而非食,之前适曾说这奇人给他种子的时候可以救济天下饥馑之苦,自然是吃的。
可这样的种子,饶是苇曾出征,也曾去过齐鲁卫郑,算是见过些许世面,却何曾见过这样的种子?
既是未见,奇人之说必是真事。况且这种子非此一种,奇人有说能救天下饥馑之苦,产量必丰。
苇猜测,若是长得如同黍宿一般,又是这样大粒,一亩或可能收一石半。
什一之税,早有定数,这多出的半石便是农人自己的了……若是公田也种植,公室贵族岁用既足,说不准便免了什一之税呢。
夕阳下的这么简单却神秘的种子,已经足够苇做一场好梦。
当院墙终于挡住最后一缕斜阳的时候,苇才如梦初醒,颤抖着喉咙,带着诸夏农人天生的那种对粮食的虔诚,问道:“这……这叫什么?”
第十三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四)
适心说,这当然是玉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玉米当然是玉米,但此时不能叫玉米。
正如麦,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但叫的人多了,麦便成了麦。
诸夏重玉,大争之世亦有荆山卞和献玉的美谈,叫玉米最是适合。
但对于心怀野心的适来说,最适合的名字反而是最不适合的。
这东西不能只是个可以让更多人不挨饿的玉米,还得趁机扩大墨家的影响,以便将来推广开的时候扩大影响。
思考半天,胡诌道:“这叫墨玉。墨家之玉。”
“墨玉?”
芦花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玉米,觉得这玉字用的极好,若是用麻线穿在一起,挂在耳垂或是坠于脖颈,未必便比不过那些士女的翠。
可这墨子却用的极不好,爱不释手地看了半天,嘟哝道:“这明明是黄色的玉,怎地是墨色的玉呢?”
“墨家不以金玉为宝,而是以救济天下为宝。那奇人说此物高山荒凉之地尤可种植,让天下少受饥馑之苦,正是救济天下的宝物。在我墨家眼中,就如同王公贵族眼中的玉一样,都是倾城之宝,因此叫这么个名字。”
“是墨家之玉宝,而非墨色之宝玉。”
胡诌之后,又拿出几枚胡萝卜的种子,这一次便其貌不扬了,可适接下来的话却让苇惊的半天没有合上嘴。
“这叫鬼指。世人都以为鬼藏于地下,这东西长成后就像是手指一样,其色如肉,欣长如指,藏于地下,是天鬼舍弃了手指赠与天下之人的。”
芦花一听这话,吓的叫了一声,下意识地躲到了适的身后,不敢再看那枚其貌不扬的种子。
苇也咽了口唾沫,不想接下来的话让他比听到鬼指之名更为惊怖。
“这鬼指要是种好了,一亩可产十石甚至二十石。虽然不能当做粟黍,但饥荒之时可以救命,而且脆甜如蜜。”
适这话没有胡诌,胡萝卜在大亩之下用草木灰和粪肥,产个三五千斤不是问题,论救荒比地瓜还要好。所以前世乡村,多有葫萝卜崴子、胡萝卜屯、胡萝卜坳之类的名字。
只是这东西毕竟不如地瓜,地瓜可以晒干磨粉,怎么也算主粮,这东西就只能救荒用了。
以现在的小石来说,亩产十石什么的都是怕吓着人往小了说的,尤其这还是不知道凝结了多少汗水劳动遴选出的良种。
饶是说的保守,十石二十石这样的数量还是吓了苇一跳。
他当然希望这是真的,也相信适说的话。
可越是希望是真的,越怕最终是假的,所以越不敢相信。
惊惧还未结束,远未结束。
适又照着这样的套路,将各种稀奇古怪的种子拿出来,一一给起了稀奇古怪的名字。
譬如胡诌为鬼布的棉花,说是天鬼为救世而将身上的衣衫凝为种子,栽入土中,以求人人有衣可穿。
当然也有没胡诌的,比如向日葵,这个用不到胡诌,改成夏葵就好。
天下有春葵、秋葵、冬葵,唯独没有夏葵。而葵菜本身也有向光性,所以有葵藿向日的说法。仲尼还借着葵菜的向阳性讲了个鸡汤,说是鲍庄子连葵菜都不如,人葵菜还知道叶子遮住阳光保护自己的根茎呢。
一直到拿出胡诌为鬼头瓜实为南瓜的南瓜子时,芦花终于笑道:“小哥哥,你果然不会种地,这是葫芦,我认得。”
说完摇摇一指院落中的葫芦架,那是夏秋常吃的菜。
适想了想可以挖出鬼脸、里面安上蜡烛的南瓜,摇头笑道:“那到时候就看看是奇人骗我,还是你认错了。麦和狗尾草在没有结实之前,又怎么能分辨呢?凡事不可妄加揣测,要看结果,不可凭空猜想。你要记住。”
芦花低着头,哎地答应了一声,心下却有些委屈,心说这明明就是葫芦,只不过葫芦籽像是我们的脸,瘦巴巴的;你这葫芦籽是贵姬的脸,胖乎乎的。
委屈之后,转念又想,他既然这么说,想来是真的在意我,不想让我走错了路,应该是这样吧?
凡事总有两面,换个方式一想,她心里的委屈反倒变为了一种暖哄。
再想到刚才被吓了一跳的鬼指,忍不住问道:“那个鬼指……是天鬼的哪根指头呢?”
“你猜呢?”
芦花想了想,羞赧而又胆怯地伸出小拇指问道:“是这根吧?”
“为什么这么说啊?”
“我听你说的这天鬼,是想着世人的。小拇指又没有太大的用,他便切了给世人以防饥馑。剩下的手,或是做别的了吧?”
适笑着伸出了曲着小拇指的右手,向前一伸道:“剩下的手指,都在你我身上呢。要不然为什么小拇指最是笨拙呢?天鬼本想着自己平山川、整河流,以利天下。但是它纵然厉害,终究只有一人,于是将最灵活的四根手指送给了天下之人。于是燧人氏可以用手钻木得火、大禹携万民以手整大河、万民可以以手握耒耜以养肚腹……”
芦花和苇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想象着天鬼的模样或是那种心怀,又看着那些名为鬼头、鬼指之类的种子,心头莫名地悲伤。
“那天鬼……死了吗?”
“死了。”
适很郑重的说着,自己嗯的一声点了下头,又道:“凡有人说见到天鬼了,定是想要欺骗世人,其心可诛。”
“那天鬼死了去哪了?”
“我们从哪来?”
“我们死后去哪?”
“天鬼为什么要死?”
一个简单的问题,引来了一连串的疑问,此时鬼神之说正盛,又处在重鬼神善卜龟甲的宋国,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
适仰头想了一阵,念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天下人的问题。”
“所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借用了屈原的《天问》,将整个鸿蒙时代的问题一一问出,刨除掉里面不想要的阴阳之说,引出他想把墨家虚无的天志修改为配合墨家辩术可推断的天志。
这些问题很难,难到没有一个人知道。
或者说有人可以一一解答,但是在墨家看来都是不对的,因为逻辑上讲不通。
此时尚未焚书,亦未儒家一统,所以哪怕连三代之治这样的说法都是各有说辞。
诸子都讲究以史为鉴,想要确定自己的学说合情合理,大多要托古改制、借古喻今。
所以儒家史观中的三皇五帝,是禅让的;法家史观中的三皇五帝,是血淋淋地杀出来的……
天下未曾统一,也就没有一种必须被接受的、唯一的说法,大可以随意更改。
适是个死硬的无神论者,所以天鬼必须已经死了。
适是个死硬的无神论者,所以天志必须无情没有人格。
但用这种鬼神之说说出来,芦花与苇这样被困在田地中的农夫却最容易接受,他们需要一个完整的故事,也需要一个乐土。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那日在田地里讲起《硕鼠》所说的乐土,是需要靠双手和大脑创造出来的。
他们更不知道是,所谓的天志,将会被更改为一种相互适应的进步和更好的政治制度的僵硬的历史必然。
是分阶段的相互适应,以某种器具的出现和普及,作为九重乐土的分界线。
甚至这种僵硬的历史必然,是每一个信奉的人要去努力的。
狭义来说,历史没有必然。
但对穿越者而言,铁器、垄作、大一统、新纺织、有可借鉴的更先进的政治制度、科学、识字、尚贤为官、纸张和印刷术等等这些,就是必然,就是天志,就是乐土人间的乐土,相对于此时的乐土。
用谶语和经书作为外壳,实质却是一部计划蓝图。
如果昊天上帝天鬼说,牛耕比之漫天撒籽是好的、棉花应该这样纺纱以替代棉布、河流怎么防护堤坝、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最适合诸夏的地形、大一统是好的等等……
于此时,并不是坏事。
自然的演化太慢,为求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于彼时,他自然会消亡。
而现在,此时与此刻,此地与此处。
这间小茅屋,以及屋外的田地中的人,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只需要被这个向天发问的故事吸引。
芦花和苇听完了适的发问,一样陷入了沉思。
这不是一个人的疑惑,而是所有民族懵懂期都有的疑惑。
是啊,这是个问题,这些都是个问题。
远古开始时,谁将此态流传导引给后代?
天地尚未成形前,又从哪里得以产生?
明暗不分混沌一片,谁能够探究其中原因?
大气一团迷蒙无物,凭什么将它识别认清?
白天光明夜日屯黑暗,究竞它是如何安排?
天地的大小,到底有多大又该怎么测量?
都说女娲造人,那么造人之前,又是谁造了女娲呢?
是什么分开了贵贱?
是怎样才能天下定于一?
是怎样才能亩产两石粮食?
是怎么样才能贵者不恒贵、贱者不恒贱?
是怎么样才能抵达人世间的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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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五)
神棍不可怕,就怕神棍自己都不相信有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提出了问题,但却没有急着解答,而是用那些孩子们马上要来听故事为借口搪塞过去。
留下悬念,以后再讲,也或许是因为人暂时太少,等人多了再讲。
墨家的明鬼与天志,是个解决不了就难以壮大的漏洞。他即便不信,可既然想要依附墨家搞事,也不得不谈这个问题。
晚饭之后不久,陶罐还没有刷洗干净,就有一些孩童来到了院落里。
几个懂事的孩子沿途采了一些蒿草加入院落内的火堆之中,艾草燃烧的味道是蚊虫所不喜的,正可以驱蚊,也方便围在四周听故事。
适很会讲故事,在这个时代,哪怕最粗陋的讲故事技巧,也会吸引很多的人。
孩子与闲来无事的大人们,眨着眼睛,听着发生在他们千里之外、半百之前的楚国故事,对那个受了伍子胥千金请求不要说出自己下落而以为侮辱人格投河而死的奇女子感慨不已。
故事说到最紧要的时候便停下,推说天已经太晚,不要误了明天早晨去田里干活。
人群散了,伴着星辰。
人群又来,伴着落日。
就这样,这间矮小的院落,成为了附近村社越来越多的人晚上乘凉时的聚集地。
一开始只有二三十个孩子,七八个大人。
后来有了四五十个孩子,二三十个大人。
故事从伍子胥悬头笑看亡国,讲到仓颉造字天地变色;从墨子止楚攻宋,讲到齐国田家大斗出小斗进吸引农奴逃亡;从大禹顺应天志统领诸族修河开垦杜绝继承权内战,到周朝顺应天志井田殖民弃用奴隶少用牺牲祭祀,再到如今的生产条件下天志应该是什么样……
再后来,每家轮流准备一些柴草,将火堆点的闪亮,每晚听故事的时候也围着火堆搓麻条,学着用芦苇杆编凉席,或是用火烧木头挖出孔做连枷,还有种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甚至于到最后,人们开始觉得芦花家的院落太小,将地点转移到了谷场上。用刚学会的、用芦苇杆编好的凉席,搭了一个可以遮挡夏雨秋风的凉棚。
适也在大约一个月后,终于组织了一次取代了村社原本公益权力的集体行动,带领着这些整日听故事、学编席、做连枷、发牢骚的人,给村社内一家孤儿寡母翻修了一下屋顶。
简单的茅草和芦席做的屋顶,总可以防住随着雷声轰隆而越来越多的雨水。
但他一直没有再谈天志和鬼神的事,他觉得还不是时候。
既然天鬼已死、天志可推,那么便只有现世而没有来生,更没有地狱天堂。
没有地狱天堂、恶鬼六道、轮回往复,想要这些村社众氓相信乐土存在,就只能在现世让他们看到。
让他们看到希望、摸到真实,切身体会那种以往不敢想象的幸福。
这种希望和真实,在适没有权力、没有土地、没有金钱、没有耕牛驽马的时候,只能依靠那些已经播种下去、但还没有收获的种子。
在收获之前,播种下九重乐土的幻想;在收获之后,就能触摸到九重乐土的希望。
……
种植,需要知道节气。
宋国用的殷历,比适所熟知的农历要早一个月,殷历的正月是他熟悉的农历的十二月。
虽然历法不同,但是最基本的冬至是一样的,这一天木杆的影子最短,而且冬天不像夏至那时候氤氲满天影响观测,这一天各国都算的很准。
这时候的天气也比前世暖和的多,适听苇说起过他见过鳄鱼,宋国放到后世就是河南,这里能有鳄鱼显然要暖和的多。
他手里的种子基本上都可以在冬天到来之前收获,无霜期足够,节气也基本上对的上后世一年两熟或两年三熟的时间点。
种子的事,只有芦花和苇知道,他们也是最早听过《天问》的两个人,所以不用担心他们会说出去。
选好的土地隐藏的不错,谷子在结穗后虽然总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当不起高粱才能用的青纱帐,但也足以遮掩住一些人的视线。
三周亩的土地早已经空了出来,苇虽心疼于适将那些长得很好的谷苗全都拔了出来,却也在玉米、棉花、花生、芝麻等发芽后充满喜悦。
地瓜放在家中,用湿润的沙土催出嫩芽;土豆一切数瓣,深埋在土靠生命的力量拥抱阳光;向日葵长成后最怕成群的飞鸟,栽种在院落之内,未曾开花之前和凤栖之木有几分相似……
最让苇和芦花吃惊的,不是这些种子真的发出了芽,而是适的种植方式。
天不亮,适便拿着木耒上了田。
将原本松软的土地深深地挖开,靠着简单的石锄备出垄墒,半步一行,这是和别处完全不同。
到中午,别人歇晌的时候,适背着一个柳条筐,拾捡阡陌间的狗屎、牛粪。每天傍晚吃饭之前,又会跑到淤泥池中,挖出一筐淤泥,填在自己的那三亩小地上。
每一行垄墒之间,都细细地埋好难闻的艾叶,让那些习惯在地下生活的蝼蛄地蛆无可奈何地搬走,远离这难闻的气味。
种下种子的前几天,每天晚上都靠着一张凉席支起的小棚子,恐吓着那些趁夜出来的老鼠。
玉米传粉要靠风,所以玉米要种的很密。否则那些花粉到处乱飞,落不到穗子上,玉米粒会像是七十岁老人的牙齿一般,稀稀落落。
胡萝卜喜欢水肥,需要深挖松土。否则僵硬的土地上长出的胡萝卜不能叫鬼指,也或者那天鬼是武大郎的模样。
地瓜叶子喜欢扎根,若是平时需要将这些扎的根挪走,但在这时候需要让他们多扎根,以长出更多的块茎。
南瓜喜欢爬蔓,可不能让他们和花生太亲近,不然要把花生给遮死……
不同的作物,要用不同的手段。
种地,是项技术活,不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只不过这项技术已经深入到诸夏后代每个人的心里,以至于让人们以为这是最卑贱和最没技术含量的活。
在苇看来,这哪是侍弄庄家,简直比得上远处贵族私田里那些侍候贵族的隶奴了。
若是地要这么侍弄,可要累死个人,一家百余亩地,这样精耕细作可不行。
他哪里知道适所熟悉的那个年代之前,人多地少,精耕细作已经成为农家的本能,再不是春秋战国之时地多粗犷的年月了。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适的肩膀因为整天背筐变得厚实了,双手有了和木头整日亲密接触留下的茧子,身子也瘦了一圈。
除了每天要忙自己的事之外,白天还要帮着苇和芦花忙地里的活。纵使兄妹俩都不用,他也依旧如此,以交相利的角度看,他家最缺劳动力,自己算是个只吃饭不要钱的长工,怎么都不会有人厌倦。
晚上则是撑着疲惫的身体给大人和孩子们讲故事,讲一些简单的疾病预防,讲一些简单实用的农闲可做的手工业。
累的实在扛不住的时候,适会躲在没人的地方,自己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想要做大事总要吃大苦,必须保证第一波收获惊吓到众人,这样才能讲天志明鬼,这样才能在墨子回来之前就有所名声。
人是最为坚韧和有耐力的动物,牛马都不及,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
适也不知道,但这一个月后,他知道自己原来竟能吃这么多的苦。
两个月后,天更热了。
一场夏雨之后,那些昂贵的种子带着强大的生命力,不断地朝着天空伸展着自己的手臂。
四行玉米长得常年拉弓的贵族的拇指般粗细;地瓜铺满了那一小片土地还在不断扩张;土豆没有从美洲偷渡来的瓢虫侵害并无天敌;芝麻节节升高已经绽出黄色的小花;小孩手掌般大小的南瓜花中野蜂蝴蝶并舞;高粱太少算不得青纱帐却也站的笔直;花生的第一朵雄花已落刺破泥土想要和女花生相会……
旁边那个可以挡烈日、挡夏雨的简单凉棚下,苇和芦花已成了常客,欣喜不已地看着这些不断成长的作物,怎么看也看不够。
比起原来漫天撒籽的散乱,成行成列的作物像是最精锐的士兵,说不出的壮美。那些铺开的绿叶黄花,结出的是几个月前听到的亩产数石的希望。
适选了两根胡萝卜,挖出来洗干净递给兄妹俩,脆甜的味道带着清香,芦花觉得这是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早没有了当初听到鬼指这两个字时的恐慌,反倒是充满了对天鬼的感谢。
汁水在口舌间荡漾,舍不得下咽,而是咀嚼成商丘河畔常见的细沙般的糊浆,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感受着。
清脆的响声后,芦花将剩下的一半递给了适。
“你怎么不吃?”
适没有接,笑道:“我吃腻啦。如今鬼指是好东西,你们就是天天当饭吃也吃不腻,至少比饿肚子强。可我们墨者啊,却盼着天下之人吃腻了鬼指,终于发现还是粟黍麦好吃。”
芦花想,怎么会有人吃腻了鬼指?要是自己选,宁可天天吃鬼指,要是煮熟了也一定很甜。
或许有一天,真的吃腻了,可最多也是发现粟和黍比这鬼指好吃,麦子算个什么呢?怎么能比这东西好吃呢?
又一声咬断了鬼指的脆响后,芦花靠近了适,小声道:“小哥哥,你肯定没吃过麦吧?麦才不好吃呢,煮的再久那皮也不好吃。”
她想,鬼指啊、墨玉啊、夏葵啊这些东西,你肯定比我知道好不好吃。
可是麦子啊,我可吃得多了,真的不好吃。你要说麦子好吃,别人可要笑话你。
我可不想让别人笑话你。谁也不行。她想,然后想着自己应该给自己做一件好看的新衣裳。
第十五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六)
麦子好不好吃的争论,适没有继续下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上辈子,吃腻过肥肉,吃腻过土豆,吃腻过鱼,但唯独没吃腻的就是馒头。
馒头是妻子,众菜皆情人。
他双手枕在头顶,躺倒在芦苇编成的凉席上,如是想着,然后想到自己这辈子的平平淡淡、比不得肉香、比不得瓜甜、比不得菜味、比不得鱼鲜,却怎么也不会腻的馒头,会是什么样呢?
芦花也不再争论麦子好不好吃的问题,学着他的模样躺在一旁,用腿轻轻蹬了一下适的小腿,示意让他往边上靠一靠给她留出个地方。
苇悄悄起身,说是要去方便,离开了小凉棚。
适这些天累的厉害,躺着想了一会就睡着了。
芦花睡不着,将自己睡不着的原因都发泄在了一旁正在那鸣叫的蝈蝈身上,起身抓住了妄图啃食玉米叶的蝈蝈,心说你别叫了,他睡着了。
……
傍晚,一群孩子又围了过来。
一个孩子的脸肿的老高,一只手捂着,可是脸上的尘土丝毫没有被泪水冲刷过的痕迹。
适对这个孩子印象深刻,因为这个孩子是个六指,起名的时候父母直接就叫他六指。
“这是怎么了?”
几个孩子取笑道:“被他妈打的,去河里捉鱼游水,被他妈抓到,狠狠打了一顿。以后再不敢去啦。”
这时天热,游水也属正常。
可这孩子是六指,在鬼神之说盛行的宋国,这是不吉。做母亲的,生怕这孩子被水鬼河伯收了去,所以管的更严。
这孩子其实很聪明,脾气也很倔,加上天生的六指,给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教这些孩子们数数和简单算术,数这个叫六指的孩子学得最快。短短两个月,已经能数到一百,算十以内的加减法,很是难得。
孩子们平日取笑他说他十以内加减法算得好,是因为他有十一根手指,他那日便发了狠说要把多出的小指剁掉证明自己少了手指一样算得好,被适臭骂一顿这才放下心思。
这时候又听到别人取笑,六指怒道:“谁说不敢去了?我才不怕,若真有河伯水鬼,说不准我还要抓出来,给适哥哥看看,他准有办法让他听话。”
适笑起来反问道:“让他听话干什么?”
“捉鱼给咱们吃啊。”
“好主意!”
适也没说有没有这东西,而是赞了一句,过去摸了摸孩子的头顶。
六指小声道:“适哥哥,其实我前几天就去水里玩了,差点被淹死。喝了一肚子水,幸好有块石头,这才活下来。吐了一肚子水,我就想一定要学会,以后让这水想淹死我都淹不死!”
听了这话,适啧啧称奇。
若是一般的孩子,被水淹了一次濒死,恐怕三五年都不敢再去水中。这孩子被淹了一次,却发了狠要和河伯斗一斗,倒是有趣。
估摸着这群孩子游泳游的并不好,便道:“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河里玩,你敢不敢去?”
“有什么不敢?”
六指揉了揉被巴掌扇的鼓起来的脸,仰着头不甘示弱,丝毫不惧。
领着一群孩子去了河边,脱了个赤条条的跳进河里,教了一阵这些孩子游泳,盯着河里的鱼若有所思。
第二日,他去了村社在节日祭祀聚会的地方看了看那口很少使用的大陶缸,算了算还有多久自己种下的种子才能收获。
傍晚时候,一边讲故事一边领着孩子拿火钻孔做连枷,忽然问道:“你们想不想吃鱼?”
孩子们一起点头,六指点的最凶,他都是想把水鬼抓上来跟套马车一样去捉鱼的主儿。
只是这些人种田为生,渔网太贵买不起,钓鱼的东西也是稀罕物,平日又要忙地里的活,根本没时间。
这些天以来,孩子们都觉得适算是无所不知,听他这么一说,还没影的事一个个口水都流了出来。
几天后,这群孩子按照适说的,拿柳条编了许多的水笼,开口很小,外面再绑上一个只能进难以出的漏斗。
适拿着几只活老鼠,叫孩子们把老鼠剥开烤熟,放在外面晒的发臭,当做鱼饵扔进了鱼篓中。
鱼篓很容易弄,孩子们就能编出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要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就行。
桃花源记的那句话倒过来就行,初极开朗,可并数鱼;复游半尺,孔极狭,才通鱼。
最难的反倒是那几只做饵的老鼠,鱼篓中没有饵,鱼就不会往里面钻。
粟米没法当鱼饵,味道不浓,水一泡就散。发臭的肉是最好的饵,可惜此时七十岁可以食肉便是理想国,也只能从老鼠身上做打算。
几个狭长的陶罐,放在木棍上形成一个倾斜角。
几粒粟米放在陶罐的底部,陶罐的口顶着一块石头,因为一开始下面在下上面在上,所以石头挡不住陶罐的口。
等到老鼠进去后想出来,走到罐口的时候,重心前移,罐子头重脚轻,就会落下来被石头挡住出口,老鼠只能在里面乱转。
这些老鼠平日里吃不到几粒米,早是饿的紧了,这么好的机会哪肯放过,却不知鼠为食死,竟成了鱼虾的饵。
不是那种染了鼠疫且不死的黄鼠,这几年又没什么鼠疫的疫病,这些老鼠只要过了心理关都是能吃的。
剥了皮,剖开内脏,拿火一烤香气扑鼻,孩子们一个个馋的落口水,适却不准他们吃,讲了一番钓鱼的道理,也不知有几个能听进去欲要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
二十多个鱼篓扔到河里,用苘麻绑在河边的柳树上,便各自回家,向父母吹嘘明日可以吃鱼。
他们没见过这么捉鱼的,但是心想既然是适哥哥说的,那定然可以捉到。
做父母的又免不得扇了这些玩水的孩子几巴掌,心里将信将疑。
第二日中午的时候,村社间轰动起来。
一群半大的孩子,跟在适的后面。
一个个手中提着柳条,柳条上面穿着大大小小的鱼,几个女孩子手里提着一个小柳条筐,里面装着一些被臭肉吸引进去的河虾。
之前挨过打的六指走的格外开心,看到母亲急忙跑过去,高高举起穿着三条大鱼的柳条喊道:“妈,晚上吃鱼!”
这一声喊,没人注意到走在人群中的适悄悄地在身上挠着,也不知道之前做了什么。
村社中人也算是开了眼,一群连网都没有的孩子,跟着适去了几次河里,竟然真的弄到了许多的鱼。
二十多个鱼篓收获颇丰,大大小小有个几十条,还有不少的河虾。
如今鱼不值钱,吃法也比较少,可拿到商丘城内,也能卖上一些钱。
六指的母亲听六指这么一喊,急忙道:“别瞎说,吃什么吃?这是适带你们捉的鱼,让他卖了去买身新衣裳。”
适还没开口,就听六指犟嘴道:“适哥哥早就说了,墨者不讲吃穿。再说了,适哥哥说,这鱼篓是我们编的,主意是他出的,可鱼捞上来他只有一点功,我们这些人还有大半呢。不说适哥哥本来也说让大家一起吃鱼,就算他不说我们都说要吃鱼,这鱼也不归他分配啊。”
这些人平日里听适讲什么大义、小义之类的东西听得多了,知道若是遇到别人六指的话肯定要让人不满觉得忘恩负义,可在适眼中显然是理所当然。
适悄悄挠了一下之前做某件事导致被野蜂刺的麻痒的身子,朗声道:“过几日就要去公田劳作了,今天晚上就请大家吃鱼。晚上各家煮好粟米饭,便带些葵菜、韭菜之类的腌菜,咱们村社谷场见。”
大咧咧地喊了一嗓子,引来众人的谢声,他只是挥手一笑不以为意。
回到家中,让那群孩子把鱼剖开,自己去田里掐了一些长大了的、一直没舍得吃的香菜。
回去的途中,在村社谷场附近转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急忙回去取了一个藏好的瓦罐。
里面装着半罐子野蜂的蜂蜜,也是他身上之前瘙痒的缘由,悄悄将这些蜂蜜兑了水,在谷场附近寻了几个大蚂蚁窝,以甜水画了几道。
陈胜王、大楚兴之类的事,这是要学一学的,只不过搞这种迷信活动需要看受众的文化水平。
陈胜把帛书塞进鱼肚子里,要是没人认得,那就是笑话了。
想到再过一阵那些种子就要成熟,是时候讲一些东西了。讲了也不怕,就宋国这样的国家,封臣打仗国君都管不了的水平,他就算在众氓之中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没事。
说这句话是作死的前提是有一个完善的国家机器,宋国这样整天挨打的国家没这个能力。当然,他暂时根本不想说这句话。他要做的只是等墨子回来后收他为徒。
混合着野蜂蜂蜜的水在蚂蚁窝前淋出了一道又一道奇怪的图形,几只寻路的兵蚁已经闻到,拿着触角一点急匆匆地回家通报这个好消息。
适将空出来的瓦罐洗干净藏好,回到芦花家中,那些孩子们已经将鱼剖洗干净。
找了几个孩子道:“回去和你妈妈说一声,就让她们现在去村社谷场,将水烧开。这两枚钱,就在谁家买一升盐,去吧。”
那几个孩子拿着钱,飞快地跑回去。
当那几个妇人欢欢喜喜地提着鱼准备煮鱼的时候,全都愣在了谷场。
黑压压的一群蚂蚁,仿佛正要上阵厮杀的士兵,将村社谷场外的小路围住,似乎再等一位三军之将的到来。
那不是一个字,就算是字这些人也不认得。
但这,的确是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