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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四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一)

    沛地的八月,风还很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殷历的八月也比夏历的八月早一个月,金黄色的向日葵就在这样的暖风中向着太阳微笑。

    人还没有到齐,不断地有人赶来,墨者们带领着新来的村社成员或是沛邑城内的人,安排到不同的位置坐下,先为他们准备了干粮饮食。

    台上,几名墨者正在互相做角抵、比剑之类的游戏,吸引着众人的目光,消磨着等待的时间,时不时引来一阵叫好声。

    适与墨子等一些墨者站在刻意种植出仪式感排列的向日葵下,金色的花粉扑簌簌地落下,野蜂在上飞舞,别有情调。

    几名墨者从远处赶来,在墨子的身边说道:“那些巫祝从沛邑出来了,他们抬着棺木,穿着丧服。前面三五十人手持苴杖,后面人穿五服麻衣,边哭边朝这边来。众多人跟随其后,许是要来复仇?”

    墨子嘿了一声,适似乎也明白过来对方这是要做什么。

    “这也好,我还担心他们会逃,既不逃,那就让他们来。适,那些火药都准备好了?”

    适指着远处的马车道:“准备的不多,原料不足。但是用来震慑众人还是可以做到的。不需要都这样杀,只需要杀几个就好。”

    墨子看着不远处正在那吃饭或是观看墨者舞剑角抵的民众,笑道:“让他们哭吧,哭丧事,也哭自己。到时死了,又无人哭,先哭也好。”

    适道:“先生不担心?”

    墨子淡淡一笑,反问道:“有何可担心?口舌相辩不消说,争民心这些人可能争得过你们书秘吏的人?真要是借机生事,怕他们没这个胆子。让高孙子乘车,带那些村社轻壮沿路准备相迎。”

    传令的墨者领命而去,原本在外围巡逻的四辆车迅速集结,带领着那些被墨者深入的村社的乡民,沿着面向沛邑的小路前行。

    片刻后,又有几名墨者跑来道:“沛邑的大族、长者、属吏等也都前来。”

    墨子大约已经看清楚了,笑着对适说道:“看来这些人是来问罪的。不过他们问不了你毒杀巫祝的罪,总要想个别的罪名。你在这里等着,我会见见那些人。公造冶留在这里,和适在一起。”

    公造冶略微有些担忧,说道:“先生,我若不去,只怕他们有人借机行刺。此地不比商丘,恐怕这些人还不知道我墨者复仇的手段。适不是说过嘛,初生牛犊不怕虎,咱们这虎怕的不是那些大牛,反倒是要提防那些不曾见过猛虎的牛犊。”

    墨子挥手大笑,扬长而去,毫不担心。

    公造冶拍了拍适的肩膀,以示鼓励,或做期待,随后一言不发站在适的左侧。

    数里之外,一列长长的队伍正朝这边而来。

    三十多具棺木被抬着,走在最前面的一些人,身穿三升的不缝边的生麻布,头戴六升麻布缝制的绳缨冠,腰间缠绕白布、绳缨冠之下垂有白带。

    最前面一人,手持一根齐胸高的竹杖,以示自己悲伤之下难以行走只能拄杖前行。

    旁边一棺木的主人生前可能并无嫡子,跟随棺木前行的是一女子,容貌秀丽,身穿丧服。

    只是不带绳缨冠,而是以一寸宽的麻布从额前绕过,将头发挽成一个髽髻,髽髻的后面用一尺长的竹子作为簪子,名为箭簪,以示自己悲伤。耳边的垂饰早已取下,肉嘟嘟的耳垂上空留着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孔。

    斩衰之后,便是服大功、小功、缌麻三丧的亲友,此时尚未哭泣,正等着准备遇到墨者和那些乡民之后再放声大哭。

    棺木之后,跟随着几名身穿草鞋的游侠儿剑客。他们并非墨者,穿草鞋只是滕国的习惯,可见这些人正是距离沛邑不远的滕人。

    这些游侠儿剑客中为首的一个,身高八尺,身负短剑,走的极为从容。

    身后有巫祝跟上来,与那高八尺的剑士行礼,那剑士显有些不耐烦,问道:“尚有多远?”

    巫祝小心回答,只说还有数里,这剑士的面色才算有些和蔼。

    身穿六升熟麻丧服的巫祝道:“实是没有办法,墨者凶残,毒杀我血亲,我等无力,只能请人复仇。事成之后,必以万钱相谢。我只听说墨者中也有善用剑的,还请小心。”

    那剑士大笑道:“我十五岁便杀人,你们也在滕地听过我名声,哪个不知?我乃滕地第一勇士。”

    巫祝连声称是,也知道此人却有本事。

    这人名叫滕叔羽,在滕地市井中也算是一等一的人物,十五岁便杀人,又是滕国公族之后,据称当年越人破城之时滕叔羽也曾格杀过两名越人甲士,隐居市井。

    滕国乃是武王的十四弟封国,始得封者滕叔秀,十年前越王朱勾灭滕,公族不忘此恨,便以滕叔为姓,以待将来复国。

    滕叔羽听那巫祝还在阿谀,哼了一声道:“你们宋人的事,我本不想管。只你既说你是淮人并非殷人,我倒是可以管一管。若不然,莫说万钱,就是万金我也不会出手。”

    巫祝明白滕人与宋人的过节,滕叔羽既是公族之后,这仇恨更深。

    当年滕国曾被宋国灭国,后又复国。

    宋国平齐震楚的时候,也曾对滕国多加施压,就因为滕公姓姬亲晋,便去讨伐几次。后诸侯一起城“成周”城的时候,宋公直接告诉滕侯,这是你们亲戚的事,我是公爵你是侯爵,你替宋国出人出力去修成周城吧,我就不去了。

    如今宋国也沦落到这般境地,只可惜滕国更惨,十年前已被越国所灭。

    滕叔羽本就对墨者心存芥蒂,当年楚人借公输班之力改良攻城器械,与越人争霸。墨子止楚攻宋,后公尚过游越,朱勾愿以五百里之地封墨子,墨子认为这是卖了自己的义,要是卖的话不如卖在中原又何必卖到越地,于是不去。

    但越人也从公尚过那里学到一些守城的器械,又学到一些对付楚人攻城的手段,借此反向一用,便用在灭滕国事上,器械齐备滕人难守。

    是以滕叔羽心存恨意,也有心侮辱墨者:最好让如今的越王知道,曾经差点被封地五百里的墨者不过如此,败于滕人之手。

    至于墨者具体有什么手段,滕叔羽并不知晓。

    他十五岁杀人,虽是公室却也是远支小宗,国灭后隐居市井手下亦有不少朋友,正好想要借此成名,以备将来复国之时成就一番事业。

    这是沛邑大族从滕地以重金聘来的人物,滕叔羽自认自己的剑术已极高,至少在滕邑从无敌手。

    他自有态度,巫祝见此信心更盛,说道:“届时只需要格杀几名墨者,挫其锐气便可。墨者人多,但以血亲仇论,他们总不好一拥而上。”

    滕叔羽冷笑道:“我杀人若是杀得兴起,只怕收不住。我只管杀人,杀累了再说,剩下的事都是你们的。”

    巫祝不敢再说什么,心说也罢,你纵然神力,又能杀几个?复仇事小,让墨者不敢再做那些事方为大事,若能杀个七八个,应能镇住这些墨者。血亲复仇以一次为止,他们若是再杀我们,大可以前往商丘控告。

    正思索间,棺木队列的最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看来已经看到了那些相聚于此的民众。

    此哭声如同春日里的第一朵乌云,顷刻间引来了春雨,后面哭声四起,极为整齐。

    那服大功丧、与滕叔羽交流的巫祝,也急忙放声大哭,后面吹奏敲打的人也开始忙碌起来。

    滕叔羽心中烦躁,心道这些人也不爽利,既是复仇又何必装哭,只要多雇人手将墨者全都斩杀就是。

    又想,当日墨翟就靠一张嘴,骗的楚王不敢攻宋,他今日倒要看看这张嘴能否挡住自己的剑。若自己一人格杀众多墨者,将来复国之时,或可为司马,正可光耀,自己与滕地一次未败,今日便要杀个痛快。

    哭声随风,听的人浑身难受,不少民众纷纷侧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待走近之后,经历过上一次祭祀事的民众便认出了这些巫祝,心中不免奇怪。

    均想,上次身有祝融血金乌翼的墨觋,不是教会了这些巫祝祭祀之法了吗?当日还是众人请求的,只怕墨者将来离开,不如让这些巫祝学会,怎地这些人竟然都死了?

    就在这时,滕叔羽等人从队列中走出,盯着远处巡查的那些乘车或是跟随马车的村社乡民,心道观这些墨者只怕本事稀松,心中更信。

    滕叔羽走到前面,棺木附近的哭声渐渐停歇,墨者就像是没听到一样,丝毫不管这些人的哭。

    棺木最前面的那个形貌美丽的女子,穿着一身孝,身形更俏,冲着滕叔羽跪下,以头抢地,大声哭道:“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妾身弱而无力,难以复仇。今日请勇士相助复仇!若墨者凶恶、今日不能复仇,我便随父亲而去!”

    说完咬牙切齿地咒骂几句,咬破自己食指盟誓,在一干民众面前冲着滕叔羽再拜,以血涂面。

    女子哭道:“父亲唯有我一女,最是疼爱。小时家贫,我见别人乘车,便想要,可家贫难买有无牛马,父亲便做小车亲自拉车。小时家贫,我欲吃鱼,冬日风寒,父亲便亲涉,不惜冻的双腿麻木,也要给我捕鱼。”

    “大后学字,父亲舍不得食脂膏,存留下点烛以便我学字;后父亲多病,我只想侍奉左右,喂食喂药,终身不离。”

    “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子欲养而亲不待,天下至苦事!如今父亲已逝,我真想就这样死了啊!”

    她说到这,忽然指着远处正站在葵花之下的适,咒骂道:“就是这人,杀我父亲!我还不能死,还要报血亲之仇!请勇士为我杀此人!”

    说完将头咚咚地磕在地上,血流满面,模糊了花容,更惹人怜。众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女人也没有说清楚,但听这女人这样一说,那些生活化的细节一哭,最动人心。

    人皆有父母,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的爱,此时那些已无父母的,听着那悲吟哭泣,心中悲伤莫名。

    再看这一身俏孝之美的女子被墨觋逼得满脸是血,更生同情,却无人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零五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二)

    向日葵下,适远远听到了几句,不由冷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站在他右边的骆猾厘揶揄道:“当日我便说杀杀杀,你与先生却说杀人要为将来不杀,当时杀无益。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

    虺,小蛇也。

    适笑道:“昔日阖闾放勾践归,申胥以为养虺成蛇。可昔日武王定天下,箕子明夷通晓天命,率景如松、南宫修等殷商旧民逃亡东北方,武王不但不征讨还封他为侯,也不见有人说养虺为蛇。”

    他指着那些正在哭闹的人道:“这些人只会这些手段,算得什么鳞蛇?他们虽有想法,却无手段。请五十四带人沿预留出来的通路,传递消息,说清状况。她的哭声能传百步,却有何用?又有几人知道?战阵之中,传令靠旗靠腿,却不只靠将之嘴!”

    “让她哭!她哭她的,我说我的。看谁的消息传得快。”

    书秘吏的人大多不怎么会打架,今日墨者要做大事,墨子亲带人去和那些大族相谈,与那些巫祝争人心的事全都交给适让他看着做。

    既有这样的巨子令,适也不浪费。

    辩五十四等人早就演练过多次,适请他相助,他便立刻带着预先留出的那些人沿着通路,在各个村社之间传递消息,只是不去那抬棺之人附近,任由他们大哭。

    反正他们能影响到的也不过数百人,剩余人根本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虽有些智谋,只可惜这种事没有军阵之法,很难做的震撼人心。

    辩五十四率领那些善于言辞、或是深入村社已获得信任的墨者穿梭民众其间,多有人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上次那些巫祝吃了祝融血之后,便死了。如今正在哭。凡事想要得到,总要有风险。行祭祀事,受人尊重,又通鬼神,哪有那么容易?适也说了,吃了可能会死,可他们非要吃。可见他们并非天选之人,倒是愧对了你们的信任,当日你们怕墨者将来远去,一致同意让那些巫祝学祭祝之法,谁曾想他们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只怕心不诚灵,也或许之前做的事触怒了天帝,毕竟祭祀了那么多的少女活人,哎”

    此时尚未说破,这些墨者言令如一,那边继续哭,这边片刻间已经将事情传开。

    除了哭诉的地方没去,别处的民众一想,也没觉得有什么同情的,反倒有些愤怒,心说那些巫祝的心不诚灵,只怕之前祭祀的钱财是白费了。

    既要通鬼神,要是那么容易岂不是人人可通?怕死做什么可通鬼神的人?

    况且若想博富贵,尚且要冒死拼杀以换取一个庶农工商皆遂的机会,既想通鬼神又怕死,这倒真是没什么可怜可惜的。

    又想到半年前适含沙射影说的那些祭祀少女触怒天帝的事,又不能真切地看到哭的梨花带雨满脸是血的女子,便与棺木附近的那些人心思大不相同。

    葵花之下,公造冶小声道:“不如现在就让那些失去女儿的人出面,他们既哭,咱们也哭,哭过之后才好杀人。只他们哭,我们再杀哭泣妇人,总不好。”

    适盯着前面,看着那几个持剑之人的动作,笑道:“暂时不必,如果只是比哭倒也罢了,我看他们是想杀我们墨者?”

    右边的骆猾厘一听这话,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只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先生被侮辱了!

    心说自己在这里杀人是少,可你们这些人倒是去卫地打听打听我当年也算是横行一方的勇士,成了墨者之后只能老老实实。

    又想自成了墨者后,巨子游历广泛,即便见了王侯,那也是以礼相待,便是楚之鲁阳公也只是以礼相请公造冶比戈,如今却有人想单人搏杀墨者?

    想到这,气便不打一处来,嘟囔道:“我早就说,多杀几人,杀得多人人才能知道你不可欺辱。如今倒好,这件事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区区几个鄙地小邑的游侠儿也敢来动墨者?”

    适笑道:“他们是想杀我,我又不会剑术。”

    公造冶嗤笑一声,将手压在适的肩膀上道:“墨者兼爱、墨者一家一心无君无父,杀你便是杀我,只怕他们杀不得你。正好,六指随我学剑,还未曾实战杀人,今日便让他看看,大有裨益。”

    骆猾厘急忙道:“适说,杀鸡焉用牛刀?我先上去试试他们手段,若我败了你再上,也好知对方深浅。对方既来,只怕有备,或有不弱于聂政的好手。”

    公造冶笑着摇头,心说小小沛地周围,终究不比中原物盛,哪里会有什么好手?少战之国,岂能有剑术国手?骆猾厘这样说,怕是想要动手消一消体内郁积了半年多的行义杀气,他也不点破,只冲后面喊来六指,说让六指跟随骆猾厘看看也好。

    今日这局面,在适看来也未必都是坏事。

    民心或许容易被煽动,但今天的事正好可以显显墨者其余的手段,以便在这里立足。

    只做好人,只行微义,反倒容易让人以为这些墨者是群圣母般的人物,需要让他们知道墨者能行义,亦能杀人才行。

    局面尚在可控的范围之内,那里看似哭的动人,实际上影响范围也有限,他们用些市井间的手段来对付这如同行军扎营一样的乡民聚会,效果并不会太好。

    大族老者面前,墨子迎风而立,笑看着前面那些哭丧之人,心中不屑。再看辩五十四正在传递消息,忙碌不停如蚁,心道这些人哪里打过仗?以为传递消息只靠哭喊几声就行?

    既见辩五十四穿行,知道适那边已经安排妥当,冲着远处的高孙子摆手示意,让高孙子带人绕后维持秩序。

    不多时,那些哭丧之人已经一路来到了墨子与大族老者面前,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沛邑内的大族老者微微皱眉,似乎有些犹豫,看向墨子道:“此事恐不好解决。礼曰,父仇不共戴天,我虽不知怎么回事,但既要复仇,恐怕也不好劝解。”

    他们自是有备而来,所需要的竹契、丹朱都已备好。

    以及他们本身就有本地威望可做证人,话虽不能明说,但只要到时候拿出大量早已准备好的丹朱竹契,便是表明了态度:这件事我们也参与其中,你们墨者最好小心一些,不要再做类似的事。

    这时候十五岁杀人的滕叔羽已经走到了墨子面前,盯着墨子,看着墨子秃顶的脑袋、常年奔波而消瘦的身躯,心道此人只怕只有嘴说的本事,今日便要让这些墨者颜面扫地,也好借机耻笑越王眼拙,竟会被一张嘴说动的想要封地五百里与这种人。

    那哭诉的女子紧随其后,跪在大族老者的面前,又说自己力弱,于是请人复仇。

    后面死去巫祝的子侄辈、或是伪装成子侄辈的人也都泣不成声,他们中混有死士剑士,只待一会借机杀人。

    大族老者以为墨子犹豫,便又要再说几句,似乎不这么做便不合规矩。

    滕叔羽也趁机说道:“我受人之托,为人复仇。血亲仇,本就是天下至恨。我也多少听闻你们墨者兼爱、守孝不过三日。”

    “既兼爱又不守孝,想来你们心中是无父之人,许是不能明白求中的痛苦吧。杀人的时候从不会想着别人的痛苦,自然杀起来如此轻松!”

    “只是民意汹汹,天下人都有父母都有血亲,这仇总是报的。你们无父,难道也想让天下人无父吗?”

    却不想墨子早不耐烦,心说今日事不在于这些巫祝,而在于借此机会与万民通约,时间本已不足。

    又听身边这个勇士在这唠叨,挥手道:“那就写朱契吧。墨者一家,你们不论大义只论小义,我本不想因小义杀人。可再一想,因悖大义而诛与因小义杀人,都是杀,那便杀吧。杀了之后,再谈义。”

    滕叔羽就在墨子身边五步之内,手指不停地拨动剑柄,故意做出沙沙响声,似乎要想恐吓墨子以让墨子露出惊怖不安之色。

    却不想墨子连看他一眼都没看,跟随墨子身边的几个墨者更是只看墨翟并不关心外面的事,滕叔羽心中已怒。心说自己十五岁便杀人,行走与滕邑街道,何人不避?今日这人居然视我为无物?

    他不过滕地小国出身,哪里见过真正的大场面?墨子当年游楚止楚王攻宋,楚人甲士环伺四周,公输班当时认为有办法战胜墨子,但出于情义没有说出口,只要开口便可让甲士杀了墨子。

    墨子虽有后手,留了禽滑厘等三百多弟子在商丘,杀了他也是无用。但能够不惧楚王宫廷的上百甲士、公侯之威,哪里会惧怕一个小小剑士游侠儿?

    他说完之后,便不再理这些人。

    众大族属吏见墨子这样说,心中略微不安,可转念一想,今日有从别处请来的剑士、又有自己蓄养的死士混迹其中,未必便不能杀几人。

    不求全胜,只要杀几名墨者,让墨者知道自己这些人不好招惹,今日事就算毕了,日后真要做查私亩、清田洫的事,也好让墨者忌惮。

    于是急忙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各色竹片,专门用来书写血亲仇事的朱红色涂料,招来负责这种事的本地秋官属吏,当众宣扬了几句,说是血亲复仇事不能不答应云云。

    只不过半年前乡民大聚墨者反客为主借机行事的时候,便已经派人隐藏在民众之中传递消息。如今半年后,这些人仍旧没有想到这样的办法,只是干嚎了几句,应者虽不寥寥,却也只在他们四周的这些人。

    凡结仇,都要分明分暗。这些本地大族想的就是来明的,暗地里来怕墨者不知道仍旧不长记性,真正明着来又怕墨者搏死一击,于是只能用这种半明半暗的办法,就想要墨者知道自己不好招惹,又不愿意真正撕破脸难以调和。

    只不过凡事都要讲实力的,墨者看起来是一群满脑子利天下的人物,可是对于势与实力的把握从没有过幻想:墨子当年止楚攻宋,世人都以为靠的是一张嘴,实则靠的是在商丘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赴死的三百弟子和尽得他守城术的大弟子,否则公输班一句话便可赢,而公输班那句话最终没说出口既是因为情义也是因为说了无用。

    墨子心想,到底是谁让你们以为,墨者只是靠嘴行义、墨者只会讲道理呢?又是谁给你们的胆量在我面前动剑呢?

    那些棺木附近的死士剑士或是徒众,一一咬牙切齿,说出自己名字,将自己的名字请人用丹红色的涂料写在竹片上。

    墨子也没有写太多的名字,只在每张竹片的下面,写下墨者二字,便算是认了血亲复仇这件事。

    又看了看远处被墨者安抚的那些失去了女儿的人家,再看这些满脸愤恨之色的剑士死士,心道:“你们若是全死了还好,若不死,我们还要讲清楚大义再杀你们,倒是麻烦。我们只讲大义、兼爱、诛不义与律令,却不讲血亲复仇。”

第一零六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三)

    在签下了血亲复仇的生死契后,墨子便令跟随他身后的几十名身着皮甲的墨者将这些棺木、死士、大族族人与民众隔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些墨者都是守备城门的精锐,墨者平日极苦又必须守纪,几十甲士竟站出了数百徒卒之势。身姿笔直右手按压在剑柄之上,一言不发。

    那些老人登时惊慌,身边跟随的剑士死士纷纷向前护卫。老者问道:“墨翟先生,这是何意?”

    墨子微笑,指着那些持剑着甲的墨者道:“勿忧,人多则易乱,乱则易伤人。我只是担心有人误伤无辜。”

    答毕,不再管这些人的想法,自行离开,不愿与这些人为伍。

    葵花之下,适、辩五十四、公造冶等人看着墨子那边的情况,隐约听到那些邑内大族还在说什么为什么同意血亲复仇的理由,洋洋洒洒。

    适笑道:“他们并不支持这样的说辞,只是借来用,所以他们必败。我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我们必胜。”

    说完他冲着辩五十四行礼道:“还请兄长带着那些失去女儿的老人,分散开来与那些村民说清楚,只按前几日咱们定好的说辞去说。”

    公造冶奇道:“之前我便让他们去,你却说还不是时候,难道现在就是了吗?”

    适点头,指着远处那些正准备厮杀的身穿孝麻之人道:“刚才不是时候,刚才那样互相哭只会让场面大乱。我们并不是为了与他们讲道理,他们的道理不是我们的道理。”

    “道理被万众都接受,才能算是正确的道理。所以我们不和那些人讲道理辩对错,而是要保证民众认为我们无错之后,与万众讲清楚道理让他们接受我们的道理。”

    辩五十四见公造冶还有些不解,解释道:“我们墨者的道理,并非是原本这些民众信奉喜欢的道理,但我们的目的是要让这些民众接受我们的道理。”

    “所以我们的目的不是去争之前道理的对错,而是去争民众的信任,等他们接受了我们的道理后,我们便可不败。他们既然借血亲复仇这件事来对付我们,这件事民众又是认可的,那我们就不能和他们争辩血亲复仇本身的对错,而是先同意再慢慢讲清楚大义与小义的区别。”

    “这不是急切间能讲清楚的,而急切间讲不清楚,民众反会误以为我们强辩夺理实则有错。”

    “这就譬如与人相辩仲尼九尺,而我偏说仲尼身高五尺。欲不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人都接受我的尺。这便是同义。”

    公造冶思索一番,似已明白,也指着远处就在哭声和棺木旁边的那些人道:“那些民众难道不会被他们的哭诉影响吗?”

    适点头道:“会,但那里有六百人,需要我、五十四、还有至少十余名墨者才能辩过他们,可能还需要几个时辰时间。但同样的人,同样的时间,却可以说动两千三千甚至六千的距离他们更远的人接受我们的道理,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为什么要舍众而求寡呢?只要民众多数认为我们是对的,我们就可不败。”

    “不败,才能胜。胜,才能机会解释清楚。”

    “那日胜绰不是用仲尼弟子评价纣王的话来说我吗?君子不居下流,既然我们的道理还不是世间普遍接受的道理,我们便要自己创个上流。以我等为源,则纵蜿蜒万里秋水壮阔俱是下流。”

    公造冶点头表示同意与了解,说道:“那这里的事,就交由你与五十四吧。我去那边看看,若骆猾厘不胜,我也好出手。只可惜骆猾厘的手段多是些市井好勇斗狠的蛮横,胜则能胜,有些不雅,若孟胜在此,他出面与人比剑是最好的。”

    适笑道:“你呢?”

    公造冶摇头道:“我杀人太过无趣,仓促结束,既不震慑又不优雅,只适合战阵之中,不适合万人面前。”

    说罢领着六指,离了葵花的影,别了适等人,朝着前面那处高地而去。

    高地附近,哭声已经停歇,只剩下死战之前的静谧。

    一身穿三升麻的男子率先拿过属于自己的朱契,朗声道:“墨者杀我父亲,此仇不报不可为人!我若死了,还有儿子,若你们墨者能把我不足三岁的儿子也杀了,日后或可没人复仇了!”

    他故意说些诋毁墨者的话,又说的凄凄惨惨,待说到父仇不报不可为人的时候,棺木附近的同伙一同叫好,引得附近的人也跟着喊了一声。

    骆猾厘已经持剑站在了台上,其余墨者争不过他,也知道他的本事,便让他先去。

    骆猾厘见对方先说了许多废话,心道我最烦说些无用的话,当日在市井做游侠儿的时候,哪有这么多废话?

    可如今已成了墨者,并非当日孑然一身做游侠儿的时候,身后背负着先生的名声,于是也朗声道:“我叫骆猾厘,是墨者。墨者兼爱同心,你既已墨者为仇,那我便接下。”

    “我于墨者之中,并不算最勇之人,强我者不下三十。今日我若败,是我骆猾厘剑术不精,你们除非杀光了墨者,方能说墨者剑术不精。”

    他这番话说的便和刚才那人差了许多。

    滕叔羽持剑与身边的伙伴朋友笑说:“墨者无胆,不言胜先说败,此人看似壮硕只怕也没什么本事。”

    “墨翟年已七十,杀他不能显我名声。这骆猾厘既这样说,那也正好,我今日便杀的墨者无人敢应,也好让天下知我名声,也好让越王知道其父头昏眼拙,竟要封此人五百里!”

    一众伙伴齐声称赞,纷纷叫喝,却无人注意到远处墨者正领着许多似乎也在哭泣的老人,穿梭于村社民众之间,只是不往这边来。

    墨子并不在意台上的胜败,自己弟子的本事他心中有估计。虽说世间也有隐士,诸如适的那两位先生那般的奇妙人物,可他观这些人行事,只怕当不起隐士二字,因而不担心。

    远看那边适与辩五十四的应对,心中暗允。

    “这正合军阵之法。此地守,而侧翼攻。此地敌人有备且气盛,可先守挫其锐气。骆猾厘只要不败,此地便算是守住,待侧翼攻成,敌军便可败了。万物相通的道理,果然是这样的。”

    他背着手琢磨着这些道理,随口和身边的弟子说了几句。弟子连忙记下,知道先生总喜欢随时因地而教,牢牢记住。

    台上。

    骆猾厘看了几眼对面身穿三升麻那人的脚步,又看了看他的眼神,心下已生信心。

    回身冲着跟在公造冶身边观看的六指喊道:“六指,公造冶的剑学起来太难,我先教你几手。遇到力气不如你大的人,你便要靠力气取胜如遇多敌,杀第一个的时候一定要凶狠,这样才能震慑后面的人。”

    他既大喊,滕叔羽又笑,说道:“与人搏杀,最忌嘶吼……”

    还不等解释完,就听到台上身穿三升麻那人喊道:“杀我父亲,我来复仇!”

    说罢一剑刺出,正刺向骆猾厘咽喉。

    这一剑是刺而非劈砍亦或撩,已算是初窥剑道,放在商丘或许也能在三五户中闯出名头。

    可骆猾厘却是墨者之中为数不多以年轻时“好杀勇士”作为污点而留名于墨经中的弟子,在成为墨者之间不知道在市井间打了多少架、杀过几许人。

    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人虽知道刺杀,但力气不足。

    剑不稳而抖,显然是腕力不足,正合他之前的猜测。

    眼看这剑刺向自己,骆猾厘竟做了一个剑客的大忌,既不躲闪也不反刺,而是抬臂以全力击在对方剑上。

    叮当一声,两金相交。

    骆猾厘上来就用出了全力,就是要欺对方力气不足,这是一个好勇斗狠却在市井中活下来之人的全力,身披三升麻那人如何经受的住?

    只觉得虎口一麻,竟似像是要裂开一般,手臂颤抖的更是厉害,险些拿捏不住铜剑。

    骆猾厘一剑荡开对方的刺杀,欺身向前,身影一转,右手抓住对方的手臂,肩膀向上一顶正顶在对方的腋下,腰间猛然发力,大喝一声直接将对方从背后摔在了地上。

    呼通一声,那年轻人后背着地,顿时摔得肺部剧痛,不停咳嗽,只觉得仿佛有那石匠用大锤敲在了自己胸口,嗡嗡作响。

    可他知道身在险境,急忙翻身想要逃避,却不想刚刚翻过身,就觉得手臂一痛,忍不住惨叫出来。

    定睛一看,更是惊慌失措:骆猾厘竟将铜剑直直插入了他的手臂,将他的前臂钉在地泥土之上,贯穿之下手臂再难伸展,剧痛刺心。

    一叫的功夫,骆猾厘右腿伸出,趁着对方想要起身拨开插在手臂上短剑的时机,只对方一抬头的功夫,以右腿的膝弯处夹住了对方的脖子,用角抵之术让对方动弹不得。

    用力一夹,对方呼吸不畅,眼前发黑,脖颈间动脉被骆猾厘的腿死死卡住,手臂虽痛却也叫不出声,只余双腿不住挣扎。

    趁着片刻的安静,骆猾厘冲着六指喊道:“这便是力气大对力气小的办法。你要用你擅长的,对付别人不擅长的。我再教你,若是被多人围住,如何震慑!”

    说罢,举起拳头朝着那人的鼻梁上重重一拳,这一拳一则是为了威慑,二则是觉得自己这半年多从第一次知道敛财祭活人开始便憋着一股气难以发泄。

    轰的一拳,便将对方的鼻梁骨打的粉碎,膝盖用力一夹之下对方也无法反抗。

    再一拳,正打在太阳穴上,此时这人已经半死。

    他这第三拳便没有打出,而是站起身将这人拉起,略微侧身,右脚重重地踏在脖颈处,咔嚓一声直接折断了脰骨,登时身死。

    双手抓起这个已死的人,朝着棺木处抛去,轰然坠地。

    摸起地上写着墨者与对方名字的朱契,用力一折,将断成两截的竹片随手扔向身边,化作扑火之蛾。冲着棺木附近喝道:“下一个!”

第一零七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四)

    朱契断,人已死,却不意味着复仇已经结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要墨者不死,这些人的后代仍有机会复仇。

    血亲复仇以一次为限的意思,并不是只能杀一次,而是以先杀者之死为终结。

    可骆猾厘不在乎,也不可能做出如那人所说的一般杀了他那个不知真假所谓的三岁儿子。

    争斗不过片刻,骆猾厘手段凶残,正合威风凛凛四字。

    在场诸人常见厮杀,却也被他震撼。

    公造冶心道:“骆猾厘与人斗,总是如此难看。若孟胜在此,以他君子之剑,定能将这比试做剑舞,赢得众人称赞,虽杀人亦美……”

    他自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见多了市井争斗、军阵厮杀,又知道骆猾厘和自己相差太远,竟也提不起看的兴致。

    只觉骆猾厘杀人不美,但刚才讲到道理却很合,冲着当初只见了一面就觉得此子可教的六指道:“他说的道理是对的,你可学学。”

    骆猾厘站在那喊了几声,见暂时无人应,回身捡起死人的剑,用手指一弹看了看剑脊,朝着六指掷过去道:“这剑虽不如公造铸弄出的好,但也凑合的用,你也可以把你的木剑扔了。”

    他讲理、杀人、折契、问询、送剑一气呵成,旁若无人,竟也无人敢说什么。

    那些巫祝子嗣徒众虽比只能做徒卒的民众要强一些,可与刚才死掉那人却相差不多。只见这个叫骆猾厘的、自称剑术在墨者之中排不到前的人顷刻杀人,手段凶残,哪里还敢应?

    不少人两股战战,手中的剑仿有千钧重,被一震便再无战心。

    原想着杀几名墨者,让墨者以后不要如此凶狠。虽然以后可能再不能掌祭祀事,但靠着这些年积攒下的钱财田产也可成为本地大族,只要不离开、墨者不再想赶尽杀绝就好。

    哪想到这些平日好似不动刀兵只知行义的墨者,稍微露出的獠牙竟也如此凶残?

    骆猾厘于台上已不耐烦,吼道:“要么认输撤回死契,要么便战,不战也不输,这算怎么回事?”

    他声音极大,喊得已经破音,就是为了震慑众人。昔年在市井杀人的时候,遇到仇敌众多,也往往用此手段先杀一人让对方心散。

    这一声吼出,顿时有几个人吓得拿捏不住剑,叮当落地,还有几人竟尿了出来,空气中一股骚气。

    骆猾厘已然不耐烦,冲着之前主持复仇事登记的小吏喊道:“他们既不战,便把朱契给我,我随意抽选一个!先生带我们来这里,是来行义的,哪有许多时间?”

    小吏见了刚才的场面,听他这样一喊,哪敢不从,颤抖着将一堆朱契递过去,骆猾厘随手抽了一片,叫了一声名字。

    被叫到名字那人脸色惨白,正配上身上的丧服,双腿颤抖不停,更叫人可怜。

    其余人中有几个转身想跑,可是那些身着皮甲、面色如石、一言不发的几十名墨者持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竟似根本不在意台上的死人事,只当平常。

    他们都是些死不旋踵的人物,守城门之时更是需要一股无令不退的勇气,只是死了个人,于他们眼中根本算不得事。

    一手促成此事的大族之内,萧杞之后,面露惊色。

    本以为墨者只是一群靠着口舌做一些奇怪行义举动的人物,哪里会想到这些人中竟有如此好手?

    只想着一个年已七十、秃顶少牙的老头,又无爵位又无封地,手下之人只怕都是些木匠骨匠之徒。

    可哪想到这个秃顶少牙没有爵位封地的老者,竟能聚集如此之多的可称勇士的人物?

    再者之前,他们认定墨者实力不济,否则何必早不动手?

    他们哪里知道,在三晋的邺城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在遥远的秦地后来变法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只是不管治邺还是治秦,背后都有强大的国家暴力机器做后盾。

    西门豹可以去了便杀人也不用担心难以立足,因为他背后站着一个已经初步变法拥有武卒的魏,杀他便相当于和整个国家机器作对。

    秦人变法可以成功,也是因为蓝田大营有一支国君能够掌控的军队,不服者杀,反对者死。

    墨者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们所能依靠的只有半年前还不存在的民心和信任,所拥有的只是一个行义和不少赋税的信约。

    并不是怕他们,只是怕做的短时间内无法赢得民心。至于这些误认为墨者怕他们的人,在这些墨者眼中,不过只是可以随时踏过去的枯骨。

    况于这次民众相聚于此,墨者是为了另一件事而非杀人这样的小事。

    加上之前墨者多不在沛邑之内活动,做的又都是这些小贵族眼中的狗屁倒灶的小事,这些轻视者直到此时才知道这群可以纵横天下甚至参与小国会盟、动辄在各国都城抨击评论各国政策、经常非议国君的组织有多大的能力。

    然而为时已晚。复仇事是他们引起的,也只有这个借口能够在不让民众反对的情况下给墨者施压,然而现在看来却已无效。

    好在他们还有一个万钱聘来的滕地第一勇士,悄然看看,见滕叔羽默然无语,脸色不变,心中总算略微放下。

    滕叔羽面不改色,只是看着台上的局面,偶尔看一眼在那站着一动不动连台上的争斗都懒得看的公造冶。

    台上,骆猾厘又杀了一人。

    最开始他为了先声夺人、压敌胆魄,用的最费力的打法。凶残则凶矣,却不能持久。

    只是他既已经震慑,后被抽到台上的人手段一般,心中惊惧,再杀人的时候便可以用些简单有效的刺杀,不再花俏。

    待杀到第三个人的时候,远处那些村社聚集的地方竟然发出了一声惊天震地的叫好声。

    远处的村社只能看到这边的胜败,却不是很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厮杀起来。此时既已叫好,显然心意已经向着墨者。

    墨子遥遥看去,心中很是满意,知道适和辩五十四那边的事已经做成。

    以舆情来看,这边已经守住,而那边已经开始进攻,舆情既变,墨者已算是立于不败之地。

    墨子心道:“此事起的突然,适却不乱,我既将那边的事交于他,他也没有先争这边,而是侧翼围攻以待合战,着实做的不错。”

    “如今这边的事,众人不明真相,但也以为没有对错,无非复仇,杀与被杀都没错。而那边,却已可以大义评判对错,是故才能对骆猾厘之胜而欢呼,此事大对。”

    “今日事,最难的便是让众人评断对错。是以小义?还是以大义?若能做成,适说的约沛邑之剑、解决墨者今后律法的合理问题,恐还真可做得。”

    他知那边的事已成,剩下的就是看这边的了。公造冶还未出手,骆猾厘先夺对方志气,台上之事已无需担心,所要担心的便是台下之人狗急跳墙做出疯狂举动。

    于是暗令身边墨者传令,让高孙子等人分出一半聚集这里,以防疯狂。又暗命禽滑厘等人,准备弩矢弓箭,一旦出事,先行射杀再讲道理。

    远处,适等人正引导着那些失去女儿的人穿行于各个村社之间。

    在骆猾厘杀第一个人之前,便已经开始准备。

    那些已经足够信任墨者的村社,只需要稍微讲讲道理便可,那些失去女儿的人一哭,众人便已心软。

    被善于言辞的书秘吏、墨辩等人一说,又听不到那些抬着棺木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心下顿时向着墨者。

    万人相聚,呜呜泱泱,又岂是靠喊几句就能让全部人知晓发生了什么的?

    按照军阵之法,分出间隔、留出通道、将亲近墨者的村社与那些还不能足够亲近的交杂而处,早有准备。

    准备所为的虽然不是这个突然的变故,可本身的目的比这件事还要重大,对付这种情况并不需要太大的心思。

    适亲带着一家父母,走到一处村社前。

    做父母的捧着自己女儿的骨灰罐子,说起小时候那些事,唠叨不停,但这唠叨最是动人。

    适也算是有学有样,对方既然以人性亲情动人,自己便也趁着对方不再深入群众的机会反用对方的手段。

    哭诉之后,适道:“巨子带我们来沛地行义,早在我们来之前便有人先来听说了这些不义事。”

    “敛钱财、淫人女、烧杀活人……这难道不该死吗?那时候我已知道他们根本就是借机敛财,只是当时墨者难以获得你们的信任,这才用了这样的手段毒杀他们。”

    “这就像是犯了大禁,大害天下被斩杀于市,却要因此而复仇,这难道是值得称赞的吗?”

    “墨者行义,以利天下为准。为利天下,不惜受鬼神惩罚、不惜被人杀死,只要能利天下,便无所畏惧。巫祝们借机敛财、并不会真正祭祀、触怒天帝、淫人女儿、焚人已祀,难道不是害天下吗?杀死他们,难道不是利天下吗?”

    这些村社的人先入为主,葵花绽放,早已信了适的话,也信了那些巫祝根本不能通鬼神。

    如今又被那些父母哭诉,适再一说,更是信了八分,纷纷道:“那些人当真该死!”

    只是他们却暂时没想到其中的一个巨大漏洞:

    你们墨者行使执法权的权力,从何而来?

    就算那些人该死,凭什么由你们来做?

    你们是以武犯禁?还是属于名正言顺维持秩序?

    你们来此地行义,是否获取了国君授予的治权?

    如果没有天子国君授权,你们执法的法理性在哪?

    这是墨者即将要解决的问题,民众暂时没有想到,可想要在这里长久立足,这个问题终归要解决。

    暂时,适只能用以武犯禁、行游侠儿事的理由。

    于是躬身道:“是这样的啊。墨者为了利天下,是不惜被人侮辱损害的。如今他们借用血亲仇的名义,便寻剑术好手,只想以此为借口杀死我们。”

    “我们墨者的女儿并没有被淫辱焚烧、我们的钱财他们也并没有敛去。可既然要利天下,他们这些害天下的人便以我们为仇敌,不惜杀死我们。那些站在台上被人以血亲仇挑战的墨者,若死了,是为谁而死呢?难道是为了我们墨者自己吗?”

    村社众人一想,均道:“是为了我们。”

    适叹息道:“既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利天下。天下便是你们每个人,利天下就是利你们每个人。”

    “如今事已至此,我只希望若是墨者在台上因利天下而死,你们将来能记住那些死去的名字,心中偶尔祷念他们的鬼魂,也算是不枉他们行义了。”

    这些人离得较远,看不清晰台上的情况,以为墨者承担了如此之多,又听适这样一说,心中感动。

    均想:墨者说的没错,巫祝们并没有坑害到他们,反而坑害了我们。如今他们为了天下,也就是我们这些人,却要承受死亡,这是行义啊。

    于是等到骆猾厘杀死第三个人的时候,这些人心中已有了亲疏,不再如之前一样一头雾水,纷纷高叫庆贺。只盼着这些为了行义利天下而面临死亡威胁的人,不要死在台上。

    死人很正常,谁都见得多了,可希望不死的情况,原本只发生在亲人身上,如今第一次将这种情绪施加到不是亲人的人之上。

    国君死了,他们都不忧伤,却会对墨者有了一种亲与爱的微妙的情绪。

    当然,不止是因为适的这些话。

    还有沛邑的墨车、高产的谷、村社半年的微薄小事、上一次得到的祭祀后品尝的“天梯”、听了许多掺杂了私货的故事、绽放的金乌栖的花朵、半年前仿佛可以沟通鬼神的奇技、乐土的传唱、可见的希望……

第一零八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五)

    欢呼既起,便有喜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喜恶未必善恶。

    既有喜恶,便可知有义。

    无义,如人踩蝼蚁,无喜无恶。

    至于判断对错以致有了喜恶的义,到底是哪一种义,那又是另一回事。

    墨子听到这些欢呼后,面露和悦之,诗名晏晏。

    他也不顾身边还有众多可能的敌人,与随侍左右的弟子道:“我闻万民之喜声,有所得。”

    随侍左右的弟子暂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听先生这样一说,也根本不避及侧有敌仇,纷纷跪坐于地,从皮甲外背着的小麻布袋中取出了用皮子做外壳的纸本,拿出了随时可用的炭笔,以记大道。

    “昔日夏桀做酒池肉林,常用酷刑杀人。商纣挖心比烙民众。天下人对于这些被挖心、酷刑而死的人,是同情的。”

    “后,商汤放桀于南巢、武王诛商纣于鹿台,天下人等到夏桀死、商纣亡,欢如雀啁、奋如兔跃。”

    “同样是杀人,为什么会有同情与欢快呢?”

    “欢快的,必是行义,合于天志。”

    “所以生与死并不是值得欢庆或是怨恨的事,生与死是否行义、是否合于天志、是否利于天下,才是值得欢庆或是怨恨的事。”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害天下而苟且,则生可唾为利天下而身死,则死可敬杀人而利天下,可杀救人而害天下,不可救。”

    炭笔莎莎,随侍左右的弟子一一记下,有不会写的字便先以适教他们的切音记下。

    这些人都已做了很久的墨者,对于墨者之辩颇有感悟,于“权衡之权”与“辩义之经”了解颇深。

    墨子这样一说,众人各有所得,或道:“先生的道理,我们可以明白。如果记以文字,传播天下,亦能让世人知晓。”

    墨子微笑,心说适让我走入草帛之上化身千万,可走入草帛之中的又何止是我?只怕还有适的那两位先生。

    只是义相似相合,他却偏偏要把我当成这万众眼中可栖金乌的葵花。

    他明明不信鬼神,却非要将我做鬼神。

    也好。

    又估计了此时形式,脸上微笑,却暗令四周看似松散的墨者朝这里集中,除了留下必要的安稳民众之人,剩余的从通路聚集做好合围之势。

    以字传令,写于纸上,交由身边随侍的弟子,弟子也悄然离去,各去传递于墨者什伍之长。

    台下,师徒之间谈笑晏晏彷若无人台上,杀人者面露微笑行云流水。

    终于让那些敌对之人面渗汗珠,那些随侍墨子左右的弟子旁若无人地跪坐于地,露背于众人面前,却毫不在意,其中自信不言而喻。

    墨者谈笑间,十五岁杀人的滕叔羽滚落了第一滴汗珠,不易察觉地从下巴落在地上。

    汗珠细微,这一滴却震动数里。

    之前那些大族巫祝看滕叔羽,都觉得不动声,身上必有奇技、心中必有信心。

    实际上,滕叔羽从骆猾厘杀第一个人开始,就已经很累了。

    他的腿在骆猾厘喊出“下一个”的时候,已然开始不自觉的颤抖。

    可是他不能在众人面前颤抖,所以用力绷紧了大腿和小腿的肌肉,僵硬的如同石头。

    这样极为疲惫,但却至少不颤抖。

    疲惫是痛苦,自己可以忍受颤抖是怯弱,别人必会嘲弄。

    勇士多为别人而活,也多活在众人眼中。

    众人眼中所见到的不动声、面不改,实则是他紧紧地咬住牙齿鼓起腮部的肌肉,以僵硬的肌肉对抗那种恐惧之下的牙齿撞击的哒哒声。

    十五岁杀人,十五岁名扬滕地,他以为自己已经是剑术好手,天下第一游侠儿。

    他也知道中原物盛,可是想来都是杀人,诸国纵有好手,也只能与自己相差不多,况且墨者名声在外,一个个却都讲道理。

    滕叔羽以为,讲道理的人,只会动嘴,不会杀人。

    可当骆猾厘用震慑之势杀死第一个血亲复仇的人之后,滕叔羽就明白,自己和这个骆猾厘相斗,恐怕也只有四成把握能胜。

    恐惧之余,他不是没想过,骆猾厘嘴上虽然说他算不得墨者剑术中的最好手但或许就是,所以他希望别人消耗骆猾厘的体力,按照最开始那种大开大阖故意骇人的打法,最多再杀三五个便没了力气。

    届时自己便可以上台与之游斗,消耗气力,等待他气力消散之后再一举击杀,或有七成把握。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骆猾厘在杀死第一个人以示威慑后,之后便用了最简单的刺击,最为省力,看这样子再杀六七个也无问题。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墨者的头目墨翟彷若无人地和弟子们讲道,根本不在意台上的胜负,显然是信心十足。

    最让他惊恐的,是台上的骆猾厘每次杀人之后,都会不自觉地朝台上旁边一个身材高大健硕、脸上带有疤痕的人看去。

    只是那个脸上带有疤痕的人从不回应,每一次不回应,骆猾厘脸上都会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落寞神。

    同是游侠儿,滕叔羽哪里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显然骆猾厘在盼着那个人的称赞,可那个人根本懒得称赞或是不愿意违心地称赞。

    这种情绪,他于自己的从属朋友那里见的多了,这是一种对强者的膜拜,而这种膜拜化为的便是强者的一句赞赏便足以让其开怀。

    滕叔羽此时方信骆猾厘前言不虚,这人真的不是墨者中剑术最好的那个。

    自己胜骆猾厘最多只有六七成把握,还要等骆猾厘的气力消耗殆尽后才行。对付那个一直没出手、见骆猾厘杀人也只是和旁边那个小孩子交谈几句指点一番的脸上有疤痕的人,恐怕就是送死。

    “真的就是送死。”

    滕叔羽这样告诫自己,浑身紧绷起来防止颤抖的肌肉也已经消耗了自己太多的力气,如今就算对付骆猾厘也已没有太多把握。

    于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十五岁杀人,在滕地百里之内或可称雄,可放到九州万里,只怕算不得什么。

    自己不想死,想的只是扬名天下。

    自己还是公族之后,将来越人若退,总还有机会复国。

    自己若是扬名,将来复国之时,或可成大夫或可成司马。

    自己就算不再扬名,将来复国之时,总需要自己身边这些游侠儿的力量。

    但如果自己死了,这一切全都没了。

    看着被骆猾厘抛下的死尸,滕叔羽的第一滴汗珠,就这样从紧绷的面部和恐惧的内心中滴落。

    承载了太多,这一滴本该轻盈的汗珠如此沉重,溅落于地,四周皆惊。

    于此时,台上已杀四人的骆猾厘听着远处传来的欢呼、喘息着略微急促的气息,知道自己此时剑意最盛,筋骨最松。

    虽没有得到公造冶哪怕一句的赞美,他也只是淡淡失落,毕竟自己杀的这几人都太弱。

    此时身正热、血正沸、气正盛,知此时是搏杀好手的时候。

    于是不再从朱契中抽取,而是剑指台下的滕叔羽,喝道:“你将才说你十五岁杀人,又对我先生口出不逊之言,多辱我墨者。先生教我,不可以小义而杀勇士,否则便是不勇。”

    “今日你们既以小义相逼,错不在我!那个十五岁杀人的滕地勇士,上来与墨者骆猾厘一战!”

    他气势正盛,这番话喊出,更添神勇。

    以指弹剑,目中无人。

    旁边众人的目光全投向了滕叔羽,滕叔羽忽然抽剑,众人皆以为他要上去与之一战的时候,不想他大声对旁边的伙伴朋友道:“今日不可战,墨者癫狂,战亦死!不如亡去!”

    “我非惜身,实则留此身躯将来以举大事,我乃叔秀之后、文王之裔,岂能死于此地?汝等欲得名求富,宜速退!”

    他也是个做大事的人,知道自己不可胜不可扬名反或身死,当机立断。

    早已注意到墨者在民众之间留下的通路,大喝之后,说清楚自己不是惜身顾命而是将来要举大事后,扬剑便跑,对旁边的众人喝道:“挡路者,死!”

    他这一喊,身边跟随他而来的伙伴朋友,也知道滕叔羽都不想战,自己留下也是死,又见了那墨者的本事,纷纷跟在后面,向外逃去。

    这位十五岁杀人的勇士,就是这些巫祝大族的利刃,利刃既折,众人再无心思,又被骆猾厘之前凶残杀人的手段震慑,顿时大乱。

    不少人或是准备逃走,或是准备放弃,或是准备跪地求饶,再无之前吹拉弹唱高歌复仇的气势。

    眼看局势将乱,墨子掏出一只木哨用力吹动,那些一直持剑站立身披皮甲的墨者闻令而动。

    十人一组,以备城门反击的战术向前冲击,当即刺死撞倒了十余人。

    高孙子、摹成子等人率领的那些乡民,也迅速冲入,将这些人挡在民众之外。

    那些专门守备城门的墨者,一个个都是为了对抗士与披甲大夫而训练的,死不旋踵最是听令,这些寻常勇士哪里是他们对手。

    城门若破,最忌怕死后撤,所以每每城门一破,先入城门的必是攻城一方的勇士亲贵。

    墨子苦思良策,创出破甲短剑密集阵势,训练出了百余名专门用以城门反击的墨者,可用于万阵厮杀,又何况这些纷乱之敌?

    手中虽无盾,阵型却依旧十人一组密集成列,一如守城门时,不顾侧翼,于二十步外发动冲击,践踏撞击刺杀那些乱哄哄想要逃窜的人,下手狠厉果决。

    大族不知道墨者想干什么,以为要动手杀人,身边的死士也准备做拼死一搏,可哪里是这些真正死不旋踵之士结阵而冲的对手巫祝之后人心散乱,之前哭诉的那个女子也不曾见过这样场面,胆战心惊,早已没了方寸。

    墨子早就想动手,只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远处那些民众为骆猾厘杀人而胜欢呼的时机。

    如今适那边做侧翼已在民心向背上完成了合围,这里防守反击之地敌仇已疲已惧,正是时机。

    他等的是义之上流,而不只是等这些人的恐惧慌乱。

    乱可杀,不乱亦可杀,只是杀的时候,民众是欢呼还是愤怒才是他在乎的。

    之前秘密传令,已经让那些看似分布四周的着甲墨者朝这边悄然聚集,已完成了合围,也已将这些人与民众隔开,只是围三缺一留下了一处逃亡的路。

    势已具备,再无犹豫,又吹动木哨,喝道:“今日只诛悖义淫祀、祭活人、敛钱财、欺鬼神的巫祝!与旁人无关!乱动者,斩!”

    他先说出道理,又以死亡威胁,那些持剑墨者同声叫喝:“今日只诛悖义淫祀、祭活人、敛钱财、欺鬼神的巫祝!与旁人无关!乱动者,斩!”

    周围悄然聚集过来的百余墨者发声喊,登时震慑住了蠢蠢欲动之人。高孙子带领乡民稳住附近民众,远处的民众自有适等人说服安稳,万人竟不乱。

第一零九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完)

    发喊的数十墨者剑上带血,脚下又踏着十余人,敌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大族又怕墨者真的杀人,也不敢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些巫祝请来的剑士纷纷脱掉身上的麻衣,退到一旁站立不动。

    台上等待的公造冶、骆猾厘等人也纷纷持剑冲下,将那些人围住。

    这一次墨者从各地招来近乎全部的成员,人数已近四百,又有商丘村社里墨者最早掌握的乡民,外加那些已经熟悉墨者信任墨者的本地村社,又是早有准备防止出现乱局,顷刻安稳。

    最开始逃走的人也不去管,只叫他们先逃。

    等局面稳住之后,禽滑厘与几名墨者登上马车,御手驾车,从通路中奔驰而出,匆匆追击。

    到这里,那些大族才算看清楚,这些墨者分明精通战阵之法,他们哪里知道墨者守城以“出郭决战”为上守、以“闭城死战”为下守,军阵之法亦是娴熟。

    这些预留的通路,既是传递消息的,也是为战车出击预留的通路,这万人相聚的局面看似松散,实则就是按照军阵扎营的方式准备的。

    这处高台看似是战阵中心,实则墨者想要得到的只是万民之心,因而这里只是做守备来拖延时间、靠书秘吏和墨辩等人一一与村社人讲明义理。

    如今已有欢呼喜恶,便如昔日曹刿见齐三鼓之后,只剩追击事。

    禽滑厘驾车追击,弯弓捻箭,他乃正牌贵族出身,曾与段干木等魏大夫齐名,自小学的又是西河子夏儒,六艺精湛,五通。

    虽已六十,气力尤存,箭法尤胜昔年,他是叛儒,叛的是儒的礼,可儒的艺却仍在,一如那些叛墨身负手段。

    车非驷马,只有单马双辕,却不妨碍短时间追击那些徒步弃甲曳兵逃窜之人。

    车上有横木支撑,双脚踏在上面稳住身形,车后跟随四五名墨者,以伍为阵距离逃亡的那些人还有百步之时,便与马车分开。

    马车从两翼向前,做阻截围堵之势。

    滕叔羽自觉两耳生风,脚下奔跑极速,只想着若是逃出将来或还有举大事的机会。

    禽滑厘则想到幼时自己在家中封地内纵车射猎时的场景,一晃四五十年过去,自己学的一身射艺没有用在不义之战中,倒多用在城堞守备中。

    他对杀人这种事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准确来说他成为墨者之后也曾杀过某种意义上的“无辜”之人。

    他得墨子真传守城之法,于“号令”之中,墨者之法在守城之时极为严苛。

    守城大忌城内有间谍举火焚烧,造成恐慌。

    墨者守城,号令“一旦失火,只由本里的人救火,也只能由专门负责灭火的将领带人去救火,哪怕敌人暂时没有攻城,守卫城墙的人出于好意私自去救火也必须当众杀死,以破灭间谍借火而乱的机会,减少守城的伤亡”。

    号令必出于守城之前,昔年禽滑厘曾助弱国守城,城墙上有与他一同守卫的人,看到城内火起不顾号令便去救火,引动众人随行。

    禽滑厘虽知其并非刻意而为,心虽不忍,但还是当众将其射杀,以定城墙不乱。

    他既杀过这样的人,对于此时墨者要杀的这些人,更无什么不忍之心。

    只是他不想杀死滕叔羽。

    虽然这位滕地勇士忽然出现,可是禽滑厘思及之前墨子与适谈论沛地行义之后的事,心中已有大略,登车之时已作出判断。

    他记得其时墨子与书秘以及在场七悟害谈到若沛地事毕,何以致天下?

    适曾说,越人北上琅琊,腹地吴人必乱,吴人乱,越人必归会稽。

    越人若归会稽,滕、缯等邦俱可复国。

    复国则乱,乱则思安,墨者可趁机深入滕、缯、倪、薛等地,一如沛地故事,做无冕之君,同数国之义。

    这只是将来大略,可他既是已定的巨子,便要为墨者的将来考虑,登车之际已经想到滕叔羽等人尚可有用,于是可不杀。

    车轮滚滚,马匹狂奔,虽是驽马,短途之内也非人力可比,转瞬已到了滕叔羽侧面,相距不过二十步。

    滕叔羽只顾向前,没有注意到禽滑厘已在他身左右。

    禽滑厘大喝一声,做御手的墨者当即勒住改良后的缰绳。

    他虽也会飞射之法,但是战车颠簸,终究不比昔年养叔神技,只能停车而射。

    五射作为君子六艺之一,适根本不会,禽滑厘却是自小掌握。

    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是为五射。他既叛儒,五射之中可用四射,襄尺射乃是君臣之礼,凡射必要退居爵高之人后一步以示尊重,这一射他早已遗忘。

    拈弓搭箭,先取白羽一支,拇指勾弦拉弓如满月,朝着滕叔羽的右脚踝飞射而去,大喝一声道:“叫你知墨者手段,亦叫你知天下之大!”

    说罢松手,羽在上而镞在下,弓弦嗡嗡,箭杆在空中折成一个微妙的挠度迅速伸直,向前疾驰。

    甫一松手,禽滑厘又从箭囊中取出三羽。

    一羽夹于拇指,其余两羽以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指相夹,快速拉弓,一箭飞出,迅速接上另一支,三支羽箭在空中竟成连线。

    早飞出的第一箭正中滕叔羽右踝,没入一寸第二箭中滕叔羽左踝、三中左肩、四中右肩。

    做御手的那人,也是叛儒之墨,见禽滑厘射出这样一手,忍不住大赞,竟是忍不住抖了一下缰绳,险些将自己跌落。

    旁人许认不得,可他这种叛儒却认出了这四箭的精妙,竟是将五射之中除襄尺之外的四射技法全都展示出来。

    第一箭中滕叔羽的右踝,正合头高鏃低的剡注之射,剡注此第一射。

    中其脚踝,入踝一寸,若用以射草侯,则必然贯侯而过,正合白矢之射,白矢此第二射。

    掌控三羽,接连射出,空中羽箭若连一线,正合参连之射,参连此第三射。

    四羽皆中,左右踝、左右肩,滕叔羽倒地,四羽飘荡如井田,正合井仪之射,井仪此第四射。

    只此一技,御手便知禽滑厘射术之精,也亏得他是叛儒,否则若他是工商出身的墨者,恐怕还不能识得此射之雅之高。

    禽滑厘既见滕叔羽倒地,便收了弓,暗暗点头,多年不行四射,不想如今手段依旧。

    他平日很少展示自己的射术,即便守城之时也从不玩这些花活,但是今日驾车追击正好想到自己年少纵车追猎之时,终于聊发少年狂,使出这等手段。

    再者,他以墨翟为师,知道墨翟手段精巧,但唯独御射术算不得国手。

    先生平日行义,但骨子里年轻时也是个争强好胜之辈,当年公输班做出木鸢,先生先是做出木鸢之后,才告知公输班此物不能利于人,不能算巧。

    但在没做出之间,纵有道理也不会去讲。

    这是天下十豪自己的傲娇,十豪皆有。

    儒墨死敌,墨子一生虽非儒而多誉仲尼,可终究也存了许多比较之心。

    昔年仲尼御射无双,驾车之法堪比奚仲,一手参连快箭更是闻名,奈何墨子虽能制车却不能在御车之术上与仲尼比虽也能做出参连白矢之类的手段但也难与仲尼相较。

    因此禽滑厘从不在先生面前展示自己的这一手四射之法,以示尊重。

    守城之时也只是用最简单的劲射杀人,对方又无养叔纪昌那样的人物,也不必展示。

    今日发了少年狂,先生又不在身边,又想到自己在登车前做出的大略,是以兴致颇高,只觉这一射的畅快确是数十年不曾有过。

    畅快之余,于车上大喝道:“束手就擒,我不杀你等,否则便将你们射杀!我禽滑厘从不虚言!”

    滕叔羽既中箭倒地,他的伙伴朋友终究心存担忧,想去搀扶,又听禽滑厘这样一喊,脚步放慢。

    这里是沛地乡野,终究不是三晋魏地的上流社会,禽滑厘的名号此时并不显著。

    只是他先显了一手惊人箭术,又有之前并非墨者第一剑士的骆猾厘于台上奋勇,再有之前墨者死士的阵势,层层叠加之下,这些人竟也相信他不虚言,纷纷站立。

    禽滑厘下车,亲自将滕叔羽绑缚,又帮他折断了箭杆,说道:“你又不曾行敛财、淫祀、活祭之事,何必要跑?只要认输,难道我们墨者便非要杀你吗?你不必怕,日后说不准还要交流。”

    滕叔羽满面通红,身上虽痛却也不叫,只道:“我非惜身,只是将来要做大事!”

    禽滑厘心道我若此时再说你,恐你自尽,便道:“看得出,请上车。”

    说罢将滕叔羽扶上车,后面徒步追击的墨者也已跟上,押送众人缓慢回去。

    滕叔羽终究是勇士,身中四箭,马车颠簸,竟不哼声,只是不断说自己留此身将来做大事云云,生怕别人不能够知道。

    来时匆匆,回时缓缓,不敢太快以免那些人借机逃窜。

    待回去时,乱局已解,禽滑厘站在马车上眺望,不由莞尔。

    不知何时,墨者书秘名适的,头戴了三束之前刻意折断了主茎、开出了小葵花编织而成的花冠,依旧是上次那身墨觋的打扮,手持一个巨大的葵花盘如同捧着太阳,施施然走到了之前厮杀的高台之上。

    两侧墨者扶剑而立,那些大族棺木众人被墨者看押,被逼着不敢做声。

    通路间的墨者各做准备,以待一会将适的话传递出去。

    适手持一个牵牛花样的纸筒,大声讲道,万众静听。

    禽滑厘虽离得远,可远处就站着一名口舌尖锐的墨者,做传声之用。

    只听适道:“今日忽起变故,就先不提鬼神祝融事,先说法与律,先说缘何要有法与律,再说法与律从何而出。”

    “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舆人制作马车,盼着有人富贵匠人制作棺材,盼着有人死掉。是不是舆人好而匠人坏?其实不然,不过是为能够卖出得利,两者并无二致,都是为利。”

    “如今万民相聚,你们祭祀祝融,所求的也是自己的利,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口齿清晰,说话深沉,又说了一些浅显却有哲理的趣事,以舆人匠人马车和棺材相较,顿时吸引了万众的心。

    这些话又经墨者传递,万众均能听到,片刻后纷纷道:“正是为了取利!却不知道取利与法与律何干?”

    头戴三叉束发葵花冠冕、手持大盘向日葵做墨觋男巫状的适微笑道:“当然有干。”

    “诸位先想,先以万民皆为取利这个前提去想,假如世间无法、无律、无司寇、无秋官、无邦国,会是什么模样?”

    “是好?是坏?律、法、司寇、邦国到底是不是必须的?又缘何要结成一国?君王司寇的权力从何而来?律法的制定又以何为准?”

    “不虑血贵血贱宗亲氏族,只以利论。诸位先想假如世间无法、无律、无司寇秋官,众人皆为取利,这天下会怎么样?”

第一一零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一)

    适的问题,借助纸制的卷筒、传话的墨者传递出去,引来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沉默意味着在思考,或者说意味着被震撼。

    为什么要有邦国、国君、律令?

    这原本是个无需考虑的问题,很少有人去思考为什么,只会觉得这就像是吃饭拉屎一样,似乎谁问这样问题谁的脑袋就有问题。

    可当有人开始思考的时候,便意味着此时的天下将要大乱。

    那些传话的墨者早已经知道了适问题的答案,他们想要的是让在场的万余民众趁着这一次祭祀相聚的机会也知道这个答案。

    这不是适的三观。

    却是他能与墨者融合唯一的选择。

    按适的想法,这是标准的历史唯心主义:人的精神与自利与天赋之权的维护决定了国家的存在;这个概念下的国家并非他信奉的另一种定义。

    但时代就是如此,墨者就是如此,他能让墨者接受、无缝与墨者融合的理念也只有选择这种。

    因为墨者的道义距离最近的,是自然法的天赋人之权,后者的基础就是前者。

    社会契约是虚构的,是鉴于历史唯心构建出来的一种虚构。但这种虚构却是瓦解贵族社会最好的药剂。

    按照自然法学说,大抵有三条特点。

    自然法是永恒的、绝对的,比如天赋予了人生存、财产的权利。

    人的理性可以认识、发现自然法,理性去认知世界的一切,并作出符合天赋人之权利利益的判断,并制定出准则。

    自然法超越于习惯法、贵族秘密法等等之上,后者应当服从前者。习惯不一定是对的。

    而墨者的天志规矩等学说,正可以与这三条无缝对应。

    天志是永恒的、绝对的。比如人皆天之臣、众人平等、交相得利人人得利这是基础。

    天志适可以被认识、发现、总结、定义的。比如我懂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

    天志的规矩,是应该超越如今的一些不合理的习惯与制度的。比如尚贤,这是要高于血统的。

    由此推出“君、臣氓之通约也”、“人无分贵贱皆天之臣故而平等”、“同义则天下大定”等概念,也如顺水推舟一般简单。

    只不过有些东西并非适所认同的,但他既然混入了墨者,并且想要借助墨者的力量,便不得不认同。

    他搬出九重乐土之说,想说的是“家庭、私有制、国家”的起源,但却在这里不得不变为“国家是天下人趋利避害逃避混乱的自然状态所做的最优选择”。

    只因为后者可以与墨者的理念紧密相连,无需做太大的改动,而且很容易就就可以让“义利统一”的墨者们认同,并且从根源上解决墨者理念的合法性问题。

    这里的人,是封闭于自身、私人利益、私人任性,同时脱离社会整体的个人的人,并由此为基础推论出社会契约体系。

    这是符合时代的选择,墨者与杨朱这些百家诸子已经走得够快了,如果步子再大一些容易变成疯子,也容易死的更快。

    杨朱的生命权不可被随意侵犯的学说死的那么快、被删的毫无存留,不是没有原因的;墨家的学说也只能从道藏中找到,而且还被儒生掺杂了修身等剧毒篇幅混淆本义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虽得其义,不逢其时。

    所以适觉得还是慢一些,先走完这一步。

    那些传递消息的墨者已经在这一个多月的学习、辩论中接受了这种修改过后与他们一直以来接受的墨者道义相似的概念,所要做的就是引导众人往墨者所希望的方向上思索。

    在场的人出于种种的因素信任墨者,也便开始了对这个问题的思索,在那些有意提醒的传话墨者的引导下,一个无法无天混乱状态的天下慢慢在他们脑海中成型。

    他们这样想象着:

    按照墨觋说的这种情况,没有邦国没有律令没有司寇,每个人却都是自私与寻求私利的,故而始终在发生着战争。

    强者可以掠夺弱者的一切,因为抢掠并不是错的,也没人管。

    人与人就像是狼一样,互相争斗,没有任何的约束,天下必然大乱。

    如今杀了人、抢了别人的钱财粮食,终究是不对的,有时候王公贵族们也会管一管这种事。可如果没有邦国、没有律令呢?

    许久的沉默之后,很多人开始发声,村社之间开始讨论,旁边的墨者也在添油加醋地引导。

    从沉默变为了混乱,又逐渐从混乱变为了沉默,那些传递消息的墨者将各个村社的大致想法传递到适那里。

    台上的适,用一种静止且片面的态度,解释着天下,似乎原始自然状态下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生产和现在是一样的一般。

    人固有强弱智愚的区别,终究不比原子文明与二向箔,这样实力相差不大的黑暗森林之中,定会产生一种稳定的体系,以维护体系的稳定。

    在台下再一次沉默之后,适道:“你们想的,和我们想的是一样的。那种混乱的自然之下,人们需要保护一些东西,并为了这些东西结成了乡、邑、国。”

    “保护什么?”

    “我们是人,因为是人,所以人要活着、要有自己的私产、能够繁衍自己的血脉。”

    “这就像是牛吃草、狼吃肉一样,没有为什么,这是天赋予我们的本性,也是天赋予我们的权利。”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天要让这世上有人呢?既然有了,那么人所应该有的这一切,都是合理的,也都是天帝与鬼神所乐于见到的,也是我们应该追求、应该保护的。”

    “如果天帝与鬼神不是乐于见到人们得利,又为什么世上的人都是愿意得利的呢?或者说天帝鬼神为什么会让世上的人是这样的呢?所以私产、生命、子嗣这些,都是天帝赋予天下人的权利。”

    “为了保护我们的这种权利,我们选了最符合天志的做法,结成了国、制定了法、约定了对错、定下了善恶,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每个人都取利。”

    “看上去,我们失去了一些东西,实则我们得到了很多的利。”

    “子墨子曾言:于所体之中,而权轻重之谓权。权,非为是也,非非为非也,权,正也。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

    “在害中取小的,不是取害,而是取利。”

    “天下人每个人都放弃了一部分自由、一部分权利,看上去这是少了利。但因为众人都放弃了一部分,从而出现了律、出现了法,实则保护了每个人。这便是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

    “杀人者死,被叛斩断的人一定会想,我杀人是凭自己的本事,凭什么要死呢?有什么资格判处我死呢?”

    “这个看起来不需要解答的问题,实际上在成国的那一瞬,已经有了解答:在邦国建成的那一瞬,每个人都将一部分的生命权交由了律法与邦国,比如杀人之后自己的生命,所以这便是资格这便是原因。”

    “你放弃了这部分的利,得到的是自己不容易被杀的利。那么这难道不是于害中取小吗?”

    “这就如同商人的竹契一样,只不过这竹契没有写出来,以至于每个人都认为理应如此罢了。”

    “墨者在沛地行义,这很好。可如果没有律法、没有对错,墨者并不行义,而是劫掠你们的钱财粮食,难道你们可以对抗吗?你们谁能打得过刚才台上的骆猾厘?”

    “假使真的这样,总有一天你们会想,反正都要死,不如聚集到一起,杀死骆猾厘。可如果杀死他,后面还有这样的强者怎么办呢?”

    “于是你们便会聚在一起,约定出对错、惩罚、律令,出让自己的一部分利,以为了今后长久的利,终于邦国、国君、律令慢慢就这样产生了,并且形成了听命国君遵守律令的习惯,你们可能不知道先祖是为了什么才凝成了国,但听从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大声地陈诉着,尽可能用浅显易懂的话,尽可能掺杂上墨者的道理,也尽可能暗中掺杂了一个大陷阱:听命国君只是习惯,倘若国君不能履行当初结成国的目的时,又该怎么办呢?

    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可适已经在无形中瓦解了国君权力的神圣性和理所当然,而是朝着一条引诱众人思索和争取自己自私利益的道路上铺开。

    墨者谈爱,出发点是利;墨者谈义,出发点还是利。

    天启的天志鬼神希望爱与义,那只是辅助;世俗的兼爱是得到更多的爱、非攻是得到更多的利才是根基。

    墨者很功利主义,兼爱交利、贵义尚利、义利统一是墨者的义利观。

    墨者终究是以利推导出了兼爱非攻,所以这样说在墨者之中极为顺畅。

    适违心了自己相信的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将私有制作为一种不可变更的“天帝赋予之权”引导出人们对国家的定义和思索,所有这一切的推论都建立在这种“天帝赋予之权”之上。

    法律是阶级统治的工具,但在这里被适篡改成了抹杀了阶级性的普遍适用的“公共意志”,也正符合此时私有制、小农、私营小生产者大规模出现的时代,他们的“意志”需要被体现。

    这种公共意志的基础,是利,是更多的利,是趋利避害,是舍小利而得大利的选择。

    正如墨者在沛邑市井与那些手工业者们先讲了墨者定义的“权衡之权”且很容易被那些手工业接受一样。

    适的这番说辞最先被接受的,也是那些聚集于此的沛邑手工业者,以及那些被灌输了私田制度是此时乐土的商丘村社的村民。

    并不难理解的道理,足以动摇天下的根基,只是看起来并没有那样骇人。

    ps:

    我是机电狗,不想也不擅长写这些东西,深知这东西很无趣。可墨者距离这些东西是最近的,同时也是最远的: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就会和秦墨、之前的叛墨一样,很容易和法家合流。明令、严法、什伍、株连、泰勒制军工等等这些,刨除掉墨者本身追求的义,与法家合流就像是米饭配菜汤一样毫无滞涩。

    这些什么思辨的东西很无趣,我一工科生也不擅长,但很重要,这是无冕之君立足的合法性问题。解决不了,纵然争霸得了天下,也不可能比历史上的大秦帝国做的更好了。

    如果不解决,齐楚燕韩赵魏秦俱是华夏,直接入秦便好,何必麻烦。

    未分家和被未被修正的墨者,很趋近原始自然法思想,他们坚信人可以推断出最符合人利益的法律道德,而这种思想是理性主义和天赋之权的基础,当然也是雅各宾理性恐怖的源头。

    但墨者对科学的认识总结却又是经验主义而非理性主义的,却在人文上走理性自然法的路。

    同时,墨者的义利统一,又有点像是边沁的“功利主义”。

    当然,都是有时代局限性的。

第一一一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二)

    在适讲这一切的时候,墨子一直在盯着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上次围绕着适伪造的山海经的谈话中,墨子已经知道了适与自己的分歧。

    他虽然熟悉适不过一年,却能了解适的为人,知道他既然说了那分歧,恐怕便难以改变。

    所以墨子想听适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说他的想法,而不是墨者七悟害与众墨者听他讲述后一致同意的说法。

    这两者有区别。

    现在适带着金乌冠冕,在万众面前侃侃,墨者全力配合,但他只是作为墨者的口舌,而非墨者的巨子,也非单独的人。

    他已经开口,便无法阻拦,所以墨子想知道适会不会违背他自己提议制定出的墨者规矩。

    墨子身边有死士也有善射者,甚至他可以派人站在适的身边。

    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听着。

    他不惜用万民可能的听信,来换取判断适的为人。

    因为他觉得适很重要,重要到可以用万人听到的话来看看适到底是不是个真正的守纪律的墨者。

    所幸,适说的一切都是那些已经和众墨者们商量好的东西,包括鬼神之说。

    适知道,自己这是和墨者鬼神之说的糟粕妥协,但这种妥协其实最终还是他赢了。

    天启的天帝、与自然的天帝,都是天帝,然则根本不是一回事。

    当他说出混乱状态的黑暗森林之时,便意味着天启的天帝死了,剩下的天帝鬼神只是一个符号。

    不是天帝喜欢人们去兼爱、去同义、去制定某种律法。

    而是天帝让世间有了人,而人的存在便是合理、便是天帝的喜好。

    所以再由人的逐利推导出了同义、律法的合理性,与天帝的喜好毫无关系:天帝喜好的只是人本身,而不是好的人的好、爱的人的爱、善的人的善。

    这一点善于辩论的墨者一定可以分得清,但却不会反对。

    天帝赋予的只是人本身的生命权、私产权这些东西,却没有赋予他的喜好与厌恶,这些律法不是根据天帝的喜好,而只是根据人性逐利的推导,所谓墨辩的说知之法。

    这是最大的区别,也是最难以察觉的修正,更是一种适赢了所有墨者的妥协。

    墨子或许还不能察觉这种修正,对适的选择很满意。

    因为他知道适在这种时候,是可以开口讲任何自己想讲的东西,没有人能够阻拦。

    但适没有讲,而是尊重着数日之前相辩之后的结果,只做了墨者的喉舌而非自己。

    所以墨子背着手,知道适的目光并不在这里,却还是冲着远处的适点了点头,以作无声的、甚至适看不到的鼓励。

    台上带着葵花冠冕的适,并没有看到墨子的鼓励,甚至看不到太多的动静。

    头上的葵花冠冕遮掩住了自己的眼睛,也遮掩住了别人看他的眼睛。

    花盘上有一只野蜂在采集花粉,为自己的生活忙碌,一如这些聚集在这里的人为了自己的利。

    适等待着沉默、沉默后的爆发、爆发后的再一次沉默。

    他没有去看台下的一切,只靠着双耳去听。

    此时此刻,仿佛东临碣石,听取沧海。

    那些沉默与爆发,如同涨落的潮水,一**冲来、一**退去。

    从那些质疑、惊讶、疑惑、支持、呐喊中,他听到了自己的希望,也听到了墨者的希望。

    最前面的那些人,多是沛邑的手工业者、工匠会的成员、各个村社选出的人、商丘村社的那些最早接触这些学说的人。

    适能听到,他们已经接受。

    但后面那些人接受,还需要一段时间,需要那些言辞顺畅的墨者引导说服这些人。

    最前面工匠会的一些和墨者最亲近的手工业者先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他们按照约定没有直接去问适,而是问了安排他们身边的墨者,由他传达。

    因为这些人是很亲近墨者道义的,所以只安排了年龄尚幼的六指在这里。

    一个木匠问道:“小墨者,你们墨者以前总是谈及禹圣,难道禹被称作圣王,也是因为这样的道理吗?”

    六指复述了一遍木匠的疑惑,确认无误后跑到适的耳边说出,适又做出了解答,由六指传递。

    他虽年幼,可终究跟随适很久,口齿已然清晰。

    回来后说道:“是一样的道理。”

    “大禹时代,风雨交加、河流阻塞,大河之下万众皆为鱼鳖。于那时,人们最期待的,就是能够治理洪水。”

    “于是人们出让了自己自由自在的权利,跟随大禹栉风沐雨、磨光了腿上的汗毛、磨厚了手中的茧子、甚至累死在河川之畔,来换取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子孙们不成鱼鳖的利益。”

    “大禹做到了,所以被人们称作圣王,并且一直传颂。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如果大禹于现在,于风调雨顺的时候,来到泗水岸边,仍旧是栉风沐雨磨光腿上汗毛三过家门而不入,不去管天下最为为害的纷争,却依旧挖河,难道天下人还能够遵从吗?难道还能尊他为圣王吗?”

    “上古之时,大禹也是栉风沐雨,假如现在也是栉风沐雨,前者却是圣人后者却算不得圣王,这难道不是因为每个人最想要的利已经变了吗?”

    “所以,让禹成为圣王的,不是因为他栉风沐雨,而是因为他能够让众人得利,也履行了与天下签订的契约,所以能够成为天下共主并建立了夏啊。”

    “他的父亲鲧,不能够治理洪水,于是被杀。杀他的是圣王帝尧,而帝尧能够杀死他的权力难道不是来自于天下人的约定和利益吗?”

    “不能栉风沐雨,就不能够完成契约、让天下人得利。但他成为圣王是因为让天下得利,而不只是栉风沐雨。”

    “这其中的区别,不能够不察觉啊。”

    “能够遵守与天下人的约定、并且能够让天下人得利的人,就是圣王。”

    “所以我们墨者才说要选贤人为天子,贤的标准便是天志,而天志难道不是以众人是否能够得利为标准吗?”

    “众人可以得利的事,集结出来成为约法,难道不就是天志吗?难道天帝是希望人人困苦不能得利只能得害的吗?”

    “所以,墨者尊重禹圣,与刚才的道理是一样的。”

    道理并不复杂,也解决了后世庄子提出的“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的问题。

    将墨者从栉风沐雨自苦为极的苦修派,变为了以民众之利为先的政治变革派。

    这种悄无声息的修正适一直在偷偷摸摸地做,如今由六指说给那名手工业者,其实也是在说给众多的墨者。

    那人听完六指的转述,思索许久,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我已经明白了你们的意思。那么我接受墨者于约法与选天子的道理。”

    旁边跪坐的人也纷纷点头同意,随后齐声叫好。

    他们是最早叫好的,后面还有更多的人问出更多奇怪的问题,再由那些墨者一一传递给适,适再一一做出解答。

    太多的人,便有太多的问题,而这所有的问题又必须在墨者道义的框架内解释,附会到社会契约与利义统一之中。

    从正午相聚,到适解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场面重新平静后,已是傍晚。

    夕阳下,阳光洒落在适带着的葵花冠冕上,更添几分说不出的奇幻味道。

    他静静地听着,感受着脸上被阳光扫过的热度。

    当万众鼓沸的潮声逐渐变为潮落的平静,他举起了左手,高声问道:“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杀人别人的权利、换取你们不被别人无故杀死的利益吗?”

    最近的那些人齐声道:“愿意!”

    里面掺杂了很多的墨者,而这一声如同又一波潮水般的愿意,也从前向后缓缓推动着,引动着更多的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劫掠别人的权利、换取你们不被别人随意劫掠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的一部分粮食作为公积、换取你们有一日遭受饥荒时得到救济不被饿死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睡任何一个女人、换取你们的女人也不被别人随意睡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伤害别人以致伤残、换取你们不被别人随意伤害以致伤残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遗弃自己的儿女的权利、换取你们老后儿女必须供养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一部分的自在、换取一同修建水渠河坝不被将来的水患淹死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占据别人的土地、换取自己的土地不被别人随意侵占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进入别人房屋、换取自己的房屋不被别人随意进去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一部分的自在和粮食、换取你们聚集在一起编训保护自己不被别人屠杀的利益吗?”

    “愿意!”

    一条又一条的放弃、一条又一条的换取、一条又一条的利益,换来的是一句又一句到最后凝聚成海潮的愿意。

    当问过最后一句,天色已将要晚。

    适左手举起一支空白的竹契,说道:“这些换取,便是你们要签订的契。”

    他将那支空白的竹契用力一折,应声而断,高声呐喊。

    “这契如此脆弱,一折便断,天下也如此脆弱,每个签订竹契的人都该守护。”

    “这竹契是万民所定,每个人都可以说出自己想做的事,不管是随意杀人、随意劫掠、亦或是放弃这天下的契、自认自己只会得利不会被害。只要你们敢于承担这么做的后果。”

    呐喊之后,手持向日葵权杖的右手高高举起,迎着夕阳,左手也向上微抬,冲着那些陶醉于夕阳与金乌栖圣景中的民众,总结了刚才说的那两句话。

    “万物皆虚!”

    “万事皆允!”

第一一二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三)

    万物都脆弱,所以需要守护那些脆弱却可得利的一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万物都允许,所以定会被众人约定出不许做的一切。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的话语,回荡在傍晚的阳光中,也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里。

    人们沉浸其中,忘却了饥饿,讨论着什么样的脆弱要去保护、什么的允许不能允许。

    不多时,下风向的瓦罐中飘出了淡淡的粟米香味,那些墨者找来的女人们用着墨者准备的食物,制作着这一次聚会的晚餐。

    滚沸的豆油不多,却可以让那些吃腻的葵菜多出一丝说不出的香气。

    油炸的面食不足,却可以让在场的每个人分到一小根用来品尝这未来的希望。

    剥离了籽的辣椒,第一次将灼烧的口感带给沛邑的人,也开始尝试着将“辛”赶出五味之外。

    刻意种植出的巨大南瓜,在通路间滚动着,吸引着众人的目光,盼望着这种据说吃起来软糯甜蜜的食物成为将来的餐饭。

    巡逻的墨者还在周围,守护着这里的秩序,安定着四周的情势。

    被绑缚的巫祝们嘴里塞着麻球,暂时无人在意。

    听多了墨者言论后或惊或惧或不安的大族小贵族们,战战兢兢,不愿意继续在这里停留,只想着赶紧回去。

    墨者并不在意他们存在或是离开。晋楚争霸、三家分级这些大事在即,商丘的那些人无力也无心将目光投向这里。

    说哑了嗓子的适,捧着一瓦罐的粟米饭,就着腌葵菜,大口地咀嚼,为明日、后日、甚至大后日的事积蓄着体力。

    芦花跪坐在一旁,带着怜疼,将一块被油炸熟的腻腻的葵菜夹到了他的瓦罐中。

    墨子与禽滑厘等人坐在适的对面,笑看着吃的风卷残云的适,满意于他今天的表现与民众的态度。

    这是适描绘的另一条路,一条与天志明鬼约束王公贵族们截然不同、但效果更盛的路。

    墨子只是能猜到是什么样,却没有想到会是今天这样的气势,更没有想到适能把他以为很复杂的道理,讲的让民众也能知晓。

    这里没有外人,墨子便道:“这些话……终究会招致怨恨。”

    适放下瓦罐,笑道:“至少今日不会。民众们把出让的权利交给了谁呢?我还没说。所以可以交给王公贵族,也可以交给……另一些人。王公贵族们也能用这样的道理啊,只要他们愿意接受先生的说法。”

    他的声音沙哑,墨子示意他不必再说,心里明白适要说的是哪句话。

    即便适不出现,自己说的话已经有足够多让王公贵族们不愿意听的。

    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

    只是,其事之成,成的是什么样的事呢?是民众之利的事?还是君王独断取自己利的事呢?

    这便是区别。

    而这个区别,暂时可以模糊,所以不会忽然招致太多的反对、甚至被灭杀。

    或许在王公贵族眼中,今天这里发生的事微不足道,只是墨者在宣传“尚贤”、“同义”这类的旧调子。

    辩五十四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我于楚地,见到了孟胜。桓定君已经前往郢都,新继的楚王雄心如朝阳勃勃,宋地之事他不可能不管。最多一年,战端必开,如今我们在此行义,倒也不惧,只怕商丘肉食者多不在意,只想着晋楚亲疏。”

    墨子哎了一声,看着四周的民众道:“这里行义固然好,可商丘数万人终究要遭战火。事既已定,只怕商丘城还是要守一守的,总要逼着楚人退走。我本想着亲自赴楚,可这一次怕是难以说服。”

    “宋若亲晋,陈蔡等地俱危,楚人绝不会放弃的。晋人又伐齐,魏新定中山、秦人眈眈西河,怕司城也盼不来三晋之兵。”

    “不过适既弄出了火药,守商丘倒是容易一些。若能守住,日后在这里行义也少许多阻碍,墨者名声也更显盛。”

    “可惜此地未能成势,否则用来止楚,最是适合。我非攻,别人也不可攻我,攻我则亡。”

    适咽下饭,心道只怕这里的民众真要是约了令法,未必愿意救商丘,但此时也不说破,只道:“先生的意思极好,这便是将来约束天下不义之战的手段之一。但宋人只能守宋,总不能晋人围郑也去帮忙。墨者终究太少,纵然奔波腾云,怕是也赶不及。”

    他的意思墨子哪里能不知道,笑道:“你的嗓子已哑,便不必说这么多。将来若这里的事安定了,自然不会只在这里,郑人守郑,可总得有所守啊。若是郑君亩税十二、晋人亩税什一,郑人为何要守?”

    “终究,还是要先约本国之君,才能守住不义之征啊。按你所说,这些国君都是可以替换或是以法约束的。只是这事万万不能急切。”

    “你今日所做的极好,守住了墨者的规矩。既是你提出大聚同义,你若不守那可就破了当日的十三剑之令了。”

    适知道墨子在开玩笑,心情畅快,也笑道:“我自然遵守,这是取利啊,我可不想死。真到我要害天下的时候,尽管杀,杀我一人以利天下,我还是没有二话的。”

    围坐的众人都笑,也不信他能做出什么害天下的举动。

    公造冶于一旁揶揄道:“你口舌虽利,可总要学些防身的本事。辩五十四虽说不精剑术,可寻常人一两个也杀他不能。你学学剑,或是学学射?”

    墨子却道:“不必了。书秘吏今后的事太多,适能做的别人又做不得。他去学剑学射,还不如分出几人护卫。公造冶,你选几个人跟着适,但这些人仍旧你和摹成子管,只护卫他,却不要归他管辖。这是规矩。”

    适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信任的,拜谢道:“如此就让公造费心了。只是先生,书秘吏的人手还是不够。今岁还好,咱们定好的明年要做的事,只怕书秘吏的人不能够完成,更别提今后了。”

    这倒是个急需解决的问题。

    适这么一说,公造冶、摹成子、高孙子等部首也都纷纷诉苦,原本墨者只是守城,如今却要暗地里管辖一方,人手着实捉襟见肘。

    不只是书秘吏缺人,到处都缺人。那些深入到村社的墨者暂时不能撤回,至少也还要半年之后,就算撤回也未必人人都能做那些府库吏的事。

    况且一旦楚人围宋,必须还要回去守宋城,这是墨者的义也是为将来准备。

    成为墨者的规矩极为严格,选拔也极为苛刻,适在商丘村社里弄得那几个小墨者,属于特殊情况,又有当初村社谷米事,这才被允许。

    墨子认为墨者一定要是精华,宁缺毋滥。

    原本足以,可现在着实有些不够。如今大部分七悟害都在这里,墨子便道:“今日只先说说,具体如何还要等秋季大聚之后再论。这事既是适你先提出的,你说说你的意思。”

    适放下瓦罐,极为郑重地说道:“先生,若约法成,有些事未必非要墨者去做。墨者固然有行义之心,可以被我们信任,但就算不是墨者,一旦定出规矩,能者举而弊者下,也未必就能作恶。”

    “墨者依旧要严,可是将来为政者,如今学文识字算九数,至少也要三年学成。先生则是非成墨者、不传真学。”

    “可我曾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三年之内,或可让一部分成为墨者,而这些墨者又是精通文字九数田亩的。”

    “可仿当年仲尼私学或郑地乡校,也成一校。先生可为校长,我以辅佐,尽授所学,传以大义。”

    “以两年为期,先闻大义、学文字九数田亩,待两年后近墨已黑者,再以个人强壮聪慧,授以剑术、守城、天志、战阵、鼓动等真学。”

    “如此一来,以三五年为限,可用之墨源源不断。一旦这里的事一了,便让各村社选出聪慧可期的八、九岁孩童,送来。日后他们亦可为种,遍地开花,纵不能传墨者之义,也可让更多人识文断字。”

    “草帛已有,先生已可书义,可若识字之人太少,那又如何以草帛传义呢?”

    适说的很隐晦,也为了防止不必要的想法,直接表示让墨子亲自做这乡校之长,自己只做辅助。

    他这是主动承担了许多疲惫的事,也能在三五年内解决墨者人手不足的情况,看上去大义凛然毫无私心。

    墨子也知道,若真是这样做,这管理乡校的人,除了适也是在没有更好的人选。他这个所谓的乡校之长,怕是没有多少时间去管,墨者一切的事他都要负责,如今看起来生机勃勃,更让他有了希望,更难放下不忍不管。

    其余人也觉得这样正可解决各部人手不足的问题,也都同意,墨子便道:“那就这样,待这里的事一了,墨者大聚之时就把这件事定下来。但现在还是要做成这里的事……”

    他一指四周,看着适,问道:“明日若你难以发音,怕是要换个人。终究最后解决巫祝淫祀骗人之事,非你不可,那时候你若不能发音,这事不好办。”

    适自信满满地笑道:“先生放心,民众之心已定一半,明日事不需我出面,五十四也能做好后面的事。之前已经讲清楚,他口舌锐利,足以做成。”

    “只要讲清楚了道理,缺了谁都可以做,这正是我所盼望的。那我明后日就且歇息,倒要五十四受累了。明日要讲的那些,只是今日事的延续,就像是秋水到来,草木被淹只是必然之事。”

    “无非就是定下来,他们出让的部分权利,转让后由谁掌管而已。”

    众人点头,辩五十四搓了搓手,笑道:“那我明日就上去,但你却要在我身边,万一有些事我答不上,还要靠你急智。”

第一一三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四)

    辩五十四这也是谦虚,他自认口舌之利在墨者之中罕有敌手,急智未必不如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再者适虽好辩,但辩五十四认为适擅长的是以物验辩,而非以口舌辩,明日之事正要靠口舌之利。他既敢承此任,必有信心,可都是一家人,总要谦虚一下。

    适琢磨了一下各种细节,说道:“明日恐怕也用不到什么急智。无非就是篡政立新。这些都是细节事,俱已商量清楚的。”

    辩五十四一直想要和适相辩,听适这么一说,嘿嘿一笑问道:“只怕还有两件事需要急智。”

    “其一,分自己的部分权利授予行政者,是否可收回?如何收回?授权是否可悔?”

    “其二,你说邦国自成时,万民已经将部分权利授予出去,那么是否意味着君王就已经先于我们得到了治权?毕竟是先有了邦国,再有了你我这些人告诉民众邦国律令缘何形成,所以君王在我们的前面先接受了这些权利。就像你说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并不是你说了是圆的之后才是圆的,而是在你发现之前它已经圆了。”

    其余人一听这话,低头沉思,只觉得确实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地方。

    适却哈哈一笑,反问道:“兄长,若民众能问出这些问题,我今日又何必把嗓子说哑?这是这些学问传到王公贵族、杨朱、孟孙阳、列御寇、子夏徒众那些人耳中后才会问及的问题。这些问题该你这个墨辩去解答……与我何干?”

    “真要是明日民众能问出这些问题,咱们墨者便可以洗洗睡了。这天下把义都已经想到这一步了,咱们又何必传义天下?”

    “我只盼有生之年,能听到民众这样问便心满意足了,明日若是听到,恐怕会喜极而泣甚至喜极而亡。”

    辩五十四早已想出了应对之辞,本想着与适相辩,不想适直接推脱,嘿然一声不免怅然。

    其余墨者一听适的话,也纷纷大笑,墨子说道:“杞人多颠沛迁徙,复国灭国不下五次,故而多忧,甚至有忧天陷落者。五十四的这番问题,大有杞人之态。”

    “不过适的话也对,你的这番言辞,将来这里的事北传,杨朱、段干木、吴起、公羊高、谷梁赤、孟孙阳等人怕是也要质问,到时有你与人相辩的机会。”

    “这些事太远,今日的事还有许多尚未解决。禽滑厘抓回的滕叔羽、那些被我们强留的沛邑大族,今晚就要解决,先做好这件事。”

    墨子考虑了一番,思索着解决这些事的最佳人选,考虑着弟子们的性情习惯,半天指着辩五十四道:“这样,你去告知一声胡非,让他去解决滕叔羽的事。此人日后或还有用,今日事最忌被伙伴朋友耻笑,先去帮他不被耻笑,再谈后面的事。”

    适与其余墨者一听墨子说的这人,思及胡非曾经做过的事,均想:“先生选胡非去做这件事,正合适。”

    胡非是姓氏,不是名。墨者之中都叫他胡非,外人称之胡非子,实则名叫胡非琮。

    既有姓氏,也是贵族,若论家族流传更是渊源到尧舜之时,乃是真正的娥皇女英之后。

    后武王封虞满于陈,为三恪,奉舜帝的祭祀。虞满薨,谥号胡。有后人公子名非,这一支便以胡非为氏。

    陈被楚灭后,公室王族迁至齐国,代齐之田、武子之孙,与胡非氏都属同源。

    前墨子游齐,胡非琮成了墨子弟子。他既是贵族出身,又处在田氏风光的齐国,自小饱读文章,又有一手剑射之术,只是墨者之中这样的人物太多,非惊才绝艳之辈难有大名,是故名声不显。

    这一次沛邑事,中原墨者齐聚,胡非也携自己的弟子从齐赶来,与众人相见。

    墨子既选他去处理滕叔羽的事,自有自己的打算,众人在听了这人故事后也觉得选此人极为合适。

    …………

    远处的一堆篝火旁,身中并不致命四箭的滕叔羽脸色铁青,盯着燃烧的篝火一言不发。

    身旁的伙伴或有出言相劝,他也不答。

    被禽滑厘射中带回,墨者下午在万民面前说的那些话,他一点都听不进去,心中想的只是自己的耻辱。

    禽滑厘说让他知墨者手段、知天下之大,他已经知晓,可觉得知晓的晚了。

    若是早知道墨者并不是只会动嘴皮子的人,哪里会来趟这趟浑水?只要不出滕地,依旧是第一勇士,如今却好,自己不但不敢与人斗,还因为想留着身躯做大事而逃走。

    身上的四箭,全在身后。

    他以往与人相搏,总喜欢赤膊露出上身筋肉,如今中箭再也不可能做赤膊事了,露出背后伤疤,不需相搏便会被人耻笑而死。

    纵然这些伙伴仍旧信任,可他还是觉得后悔无比。

    有时候决定就是一瞬间,这一瞬间便可决定成为英雄或是懦夫,然而时间不会倒流。

    滕叔羽知道,就算这时候再死,也无意义,终于长叹一口气,也不去吃墨者送来的食物。

    他自半闭着眼,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接着便是身边的伙伴挪动身躯的身影,有伙伴轻轻碰了他一下,小声道:“有墨者来了。”

    滕叔羽无奈地睁开眼,篝火对面走来两人。

    一人身穿齐国特色的短衣,腰配剑,面色不像是大部分墨者那么黑,而是带着贵族的白润。即便刻意想做大部分墨者那般行走的方式,但是举止之间仍旧还有贵族味流转。

    跟在他身后一尺的是一个高个勇士,头戴两尺高的危冠,身穿短褐,不伦不类。腰间佩着一口剑,并无剑鞘,剑身较短且细,在前端有一处很明显的收腰,极为秀气,显是楚剑,而非中原剑。

    这两人靠近之后,滕叔羽的伙伴面露不安神色,却不想那个身穿齐人特色短衣的人先冲着滕叔羽拜了一下道:“我听闻了您的事,所以特来看望勇士。”

    这句话一说完,滕叔羽的脸腾的一下涨红,心道这人分明是来羞辱自己,自己哪里是什么勇士?

    正午的事,他已后悔,如今又被这些墨者侮辱,哪里还能忍受?

    旁边的伙伴朋友一听这话,纷纷怒容,只觉得这些墨者欺人太甚。事已至此,我们的朱契也收回了、认输也认了,你们还要如何?

    滕叔羽怒道:“士!可杀而不可辱!”

    说罢,竟然不顾伤口崩裂的危险,强行要站起来。旁边伙伴朋友也不相劝,而是主动搀扶着可能崩开伤口的滕叔羽想要起身,一个个睚眦欲裂想要和这些墨者拼死一搏。

    却不想身穿齐短衣那人正色道:“我如何是来辱你?只是听闻你非惜身而是要留以举大事,虽不知要做的大事是什么,但终究也算的是勇士了。况且,恫吓你的是骆猾厘,射伤你的是禽滑厘,我哪有资格来侮辱您呢?”

    滕叔羽见此人说的真诚,却不知道自己勇在何处,但想来这人应该真不是来侮辱自己的,于是朗声道:“如此最好!我乃滕叔秀之后,若非留此身做大事,即便身死也绝不受辱!”

    他常把自己的姓氏挂在嘴边,此时脱口而出,只是习惯,也多少有些不想让祖先受辱的意思。

    却不想话音刚落,跟随前来的那个头戴两尺危冠那人嗤声一笑,不屑道:“错叔秀之后?很了不起吗?何至于整日挂在嘴边?”

    滕叔羽一怔,再看此人,知道此人打扮必是楚人,恐怕还是王族或是公族,心中暗惊,不想墨者之中还有这样出身的人物。

    楚人好巫祝、祭祀,因此服饰与中原不同。士冠极高,也是延续了氏族祭祀做鸟类尾羽冠羽的习惯,而且喜好佩戴这种高冠的多是公族王族之内的人物。

    滕国被灭,最能依仗的就是楚人。齐鲁如今正弱,越人正强,宋人已不是襄公之时,想要复国或许只能依靠楚人的力量。

    滕叔羽见此人虽穿短褐,可是说话极为高傲,又是楚人,忍不住便问了一句。

    头戴高冠之人哼声道:“芈姓、屈氏。名将。现为普通墨者。”

    有时候介绍自己,未必需要追寻远古的祖先,只需要说出自己特定的姓氏,便足以震慑住一些整日把家族姓氏挂在嘴边的人。

    简单的一句话,看上去只是说自己叫屈将,是楚人,芈姓屈氏,但在滕叔羽这样的人听来,味道截然不同。

    屈氏是楚国王族公族分支的大族,世代作为楚国莫敖,这原本是仅次于楚王的高位掌管军权。屈氏代代世袭,直到后来楚王借机让莫敖居于令尹、左司马之后,这才压制住了屈氏。

    如今能够随意说自己是屈氏的人不多,纵然不是嫡子也是大宗庶子。

    昔年十四国弭兵之会签订合约,划定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开启了长达几十年的晋楚冷战,为中原各国换来了夹缝中喘息生存的机会,直到强晋解体。为了在弭兵之会中占据优势,楚莫敖屈建内穿皮甲佩剑参加会盟,准备若是霸权分得不均就掀桌厮杀,天下闻名,以致死后晋侯亲自遣人往楚吊唁。

    后人父子相继莫敖之职,另有封地者则冠以别氏,屈氏如今在楚国与昭氏、景氏几族共掌楚国国政,远不是滕叔羽这样需要追溯到错叔秀才能说明自己血统高贵的人。

    此时三晋还未打破楚国金玉其外的表象,楚此时隐隐为天下第一大国,这其中的莫敖家族与滕叔羽不可同日而语。

    况且楚人自称为王,错叔秀终究也不过是个侯爵,虽不是混的最惨的诸姬,可楚人不知道灭了多少诸姬封国,言语间自有不屑的底蕴。

    这不是墨者不重血统众人平等的道理,可对付滕叔羽这种人,便要用他的道理来压服他,告诉他墨者之中贵族有的是,你不要以为你自己是个人物。

    先声夺人,以滕叔羽的道理震慑,才能和滕叔羽讲清楚墨者的道理。

    再看屈将居于那个齐人之后,显是师徒又想今日所见之事,不管是屈将还是这齐人都未立名出面,显然在墨者之中均非居于高位。

    想及于此,滕叔羽不禁骇然,脸上一红想到自己总提姓氏家族,竟不想连这个都被墨者比下去,忍不住问道:“你既是芈姓屈氏子木莫敖之后,竟在墨者中不居高位,只是普通墨者?”

再说点心里话。很重要。

    ,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刚听警告说……听说书评区快成九三年的巴黎街头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亲爱的书友们,其实我知道每一句评论都意味着有人看书,对于作者是应该感到欣喜的。

    但,荀子说:“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

    讲个亲身经历的故事吧。

    我也曾沉迷于争论、思辨、讨论。

    但后来,我发现讨论的很多,甚至都不如读一本那几位的书有效果。

    那时候我刚毕业,做调试整天出差,当真是大把时间,沉迷于论坛。

    那时候觉得自己还可以,最起码多少明白一些,与人争辩也不落下风。

    某次争论到继承权、遗产税等问题,有人直接甩给我一段马叔在“在瑞士巴塞尔举行的国际工人协会第四次年度代表大会的报告”的原文。

    瞬间,我就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重锤锤了一下。自以为自己想的很明白很清楚的东西,实则不堪一击,甚至不堪一本一百五十年前的书的一句话的一击。

    然后我仔细翻看了好多以前看不下去的书,再翻看当年的那些讨论,到头来发现好几页的讨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说的能比一百五十年的书说的清楚,说的让人无法反驳。

    几十人讨论了好久,到头来被一本一百五十年前的书,像是未卜先知一样,挨个批判了一番。

    从头到尾,真的就像是未卜先知一样,一本一百五十年的书挨个给每一层楼贴上了标签。

    “圣西门主义者”

    “无政府”

    “原因结果混淆派”

    等等等等,那种震撼真的是无以复加。

    那种翻开一本一百五十年前的书挨个对号入座的感觉,让我浑身是汗。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们讨论的很多东西,其实在一百五十年前,已经被人讨论的不屑于讨论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本一些听起来极为不满的东西,甚至在一七九三年巴黎街头的那些事之后,就已经有人做了总结,毫无新意。

    只此一件事,我终于知道荀子的那番话,真的是两年前后读起来依旧振聋发聩。

    于是觉得如果真的想要丰富知识、解决困惑、看清社会,还是看书更有效率。

    这么说吧,听起来整天唠叨的几个词,几本书,如果想要彻底读懂,之前需要准备的基础可能就要七八年能读完。

    我是被吓住了,但也被震撼了,所以从横行无忌的螃蟹,变成了缩手缩脚的乌龟,哪里还敢讨论这些东西?

    不一定会被讨论的人嘲笑,却始终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有个一百五十年前的大胡子在那笑而不语,指不定指着某句话就说这破玩意老子一百五十年就开喷了。

    所以,真要思辨讨论,还是读那些书最有效率。即便三观不同不读大胡子的,那么别的总结着相似三观的前人智慧都读了吗?

    那么,如果不是为了思辨,只是为了让别人看到,我认为这叫宣传。

    如今想说服一个人太难,所以到最后就是比谁回复的多、快,似乎便是胜利,便能让更多的人以为胜利然后接受这种想法。

    但是,我要说这选错地方了。

    你要宣传,不去喀琅施塔得和基尔港,却跑到顿河哥萨克自耕农那里,岂不是白白受累?反过来宣传另一种,你不去波兰团结工会、不去柏林墙边,那也没有效率是不是?

    其实讨论有很多地方啊,知乎、尤空的火星土星啊、南北朝啊等等太多,那才是宣传人才的集结地,才能扩大影响。

    由于那次的事,我深知自己是什么水平,我又没有决心和毅力把那些书都看完,那就半吊子晃着写着玩吧。

    这么说吧,相较于赤色陈克,我是高中生刚学了几个新词便迫不及待地用上扯淡,而对方则是硕博的论文,所以我很清楚自己的两把刷子。

    所以呢,真的不必讨论太多,因为不值。我说,这是一本小白文,真的就是,

    如果只是我自己的事,我无所谓,无非就是404,既然这么写就没想着多高的收入什么的,我本身也不是写历史出身的。

    但是我背后的编辑很累,起点历史类的编辑可能是各分类之中最提心吊胆的一个。所以我不可能任性到认为这只是自己的事。

    人,总是需要适当地想着别人的疲惫。我是那种自己无所谓但不好意思让别人疲惫的人。

    所以我已经写到万物皆虚这样中二的话了,也避开了各种内部的讨论只是一笔带过。

    以上三点原因,算是我能想到的所有了,所以有些东西还是不要在书评区讨论了。

    真的,不止是我个人的问题,什么查水表之类的玩笑啊,当年在坛子的时候说的比这个过分的多也无所谓,不必在意。

    只要去对了地方,有的是有护城河保护的隐秘之地,那里的人最喜欢讨论这些了,而且是鼓励讨论的地方。

    又何必在一本扑街书、小白高中生水平的作者的书下,讨论这些呢?

    翻翻最近的基本历史类,什么法国文豪之类的,下面也快成嘉兴游船会场了,我能够想象编辑们的满头黑线。

    那么,就当做一个请求吧。不要讨论这些,更万万不要将本书和那几本神作相提,知道自己水平的时候就会觉得难堪与不好意思。

    之前那一章写滕叔羽被胡非子称赞为勇士,其实就是在说我自己,很多评价我当不起,便会成为一种惭愧。

    那么,就这样吧。

    此致。

    敬礼。

    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更多言情流行 x b q g x s

第一一四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五)

    ,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屈将听了滕叔羽的话,看了看远处那几位正在讨论着什么的墨者,淡然道:“墨者以为,人无长幼贵贱皆平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我于墨者之外,是芈姓屈氏家族显赫之辈;在墨者之中,只是一个……嗯,一个人。人,仅此而已。”

    “庶农工商,有贤能则举。我剑不及公造、射不比禽子、晓天志不如适、辩不及五十四、刑不及摹成子、匠不如斧矩斤,实在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是普通的墨者。”

    滕叔羽这一次真正服气了,叹了口气道:“难道骆猾厘真的不是墨者之中的第一勇士吗?”

    屈将听到勇士这两个字的时候,无奈一笑,看着身后的胡非子道:“先生,看来他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勇。”

    胡非子亦是一笑,冲滕叔羽道:“如果你不能知道什么是勇,那么就会以为我刚才称赞你的话是在侮辱你。所以请让我为你解答什么是勇。”

    滕叔羽点头,胡非子看了一眼屈将,冲他颔首示意。

    屈将冲着滕叔羽说道:“十年前,我也是如你一般理解勇。但先生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勇,请将此时此刻做十年前。”

    说罢扶了扶自己的高冠,胡非子跪坐于地,半闭着眼睛,回忆着十年前的事。

    屈将踏前一步,忽然抽出楚剑,抵在了胡非子的脖颈旁,胡非子猛然睁开双眼,却并不害怕,而是紧盯着屈将。

    屈将手腕不抖,剑刃在胡非子的脸庞划来划去,笑道:“我是楚国勇士屈将,听闻墨者非斗、认为游侠勇士相争愚蠢,并不是大勇。所以特来请教,如果你不能告诉我什么才是大勇,我只能杀死您,因为您侮辱了我,因为我正是你们墨者所说的那种愚蠢的勇士。”

    胡非子回忆着十年前的那番对话,面不改色地问道:“在您所理解的勇看来,我是勇士吗?”

    屈将手中剑又虚刺几下,说道:“您算是勇士。如果不是勇士,那么此时一定会被吓的尿出来,而您面色不改,所以您是勇士。”

    胡非子哈哈大笑,似乎根本不在意就在咽喉附近游走的剑刃,朗声道:“这在子墨子定义的四勇之中,叫做陶缶之勇。”

    屈将奇道:“何谓陶缶之勇?”

    “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居高而望下、双腿不抖,身体如同陶罐一样不受外面局势的影响,哪怕利刃就在咽喉依旧笑谈,能做到这些便是陶缶之勇了。”

    屈将道:“这我可以做到,您也能够做到。那么你们墨者为什么要非议那些喜好争斗的人呢?请您告诉我剩下的三勇又是什么,如果我并不喜欢,那么将会杀死您后再去杀死说这些的墨翟。”

    相隔十年,胡非子的脸上还是露出的不屑神色,说道:“搏杀虎豹,徒手搏熊,斩杀蛟龙,这是渔猎之勇。”

    “别人看你一眼你便刺人一剑、别人瞟了你一眼你就杀人全家,这是五刑之勇,自寻受刑的愚蠢之勇,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而譬如当年曹沫,长勺战后会盟之时,身藏利刃于身,劫持齐桓,并说:‘请您退兵不再伐鲁,否则我就要割开你的脖子放血了’,齐桓于是会盟退兵。以一人之力,退万乘之国、存千乘弱邦,这就叫君子之勇。”

    “再如当年晏婴,身高五尺。齐庄公私通崔武子的妻子、并拿崔武子的帽子送人以示嘲弄,最终被崔武子所杀。晏婴以五尺之躯,独身一人前往崔武子府中痛哭庄公,哭后飘然而去,却因为得万民拥戴崔武子不敢杀,这也是君子之勇。”

    “所以说,你们这些自称勇士的人,都是愚蠢的五刑之勇,距离真正的勇还差得远,难道不愚蠢吗?”

    说罢,屈将将头顶的高冠摘下,退避三步跪坐于地道:“请您教授我以利天下、让万民拥戴、救弱小邦国的君子之勇。”

    “我愿为天下,行曹沫这样的君子之勇。血溅五步,以求天下安定!”

    两人演罢,屈将收剑站在胡非子身后,滕叔羽脸上表情古怪,许久才道:“难么我也只是五刑之勇吗?”

    胡非子道:“并不是。您不是说并非惜身,而是要留此身以举大事吗?如果您要举的大事,能够利天下、救弱邦,这难道不正是君子之勇吗?所以我说您是勇士,并不是在侮辱您。”

    “况且,您不过是士,墨者之中若出仕可为大夫者极多,堪称剑术国手的人也有不少,败于墨者的手中,难道是值得羞愧的事吗?长勺一役,齐万乘而败,羞以为耻;越灭滕邦,以万乘压百乘,难道要感觉羞耻吗?”

    滕叔羽一听这话,只觉得仿佛自己幼时落水时岸上浸麻人扔下的那根麻绳,忍不住顺着胡非子的话道:“正是这样啊,我正是要留这身躯做一些大事。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您说的利天下事,但至少不只是有五刑之勇啊!”

    这些道理本就是胡非子讲给他的,滕叔羽这样说当然不是为了让胡非子听到,而是希望身边的那些伙伴朋友听到。

    他觉得墨者给足了自己面子,在自己颜面受损之后,这些墨者没有来侮辱自己,而是为自己找了这样一个让人可以接受的理由,单单是这份心思,已经足够他将来报答了。

    他是失势的贵族、市井之人,即便一时间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以致后悔,但这些市井中的情义和处事方式依旧不忘,已于血脉融为一体。

    这些话不必说出,只要记在心里,然而滕叔羽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墨者。至少成为墨者这样的事,他觉得自己是做不到的,而墨者之中人才济济,就算有剑刃武事,又哪里轮得到自己出手?

    旁边伙伴朋友也已被胡非子说服,本就与滕叔羽有情谊,见墨者都这样说,也就不再想那些似乎让人惭愧的逃跑事。

    胡非子又道:“那些巫祝敛财杀人,墨者才将他们杀死,以利天下。我想您并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滕叔羽还能说什么,连声道:“确实不知,现在才知。如果我要知道,又怎么会为了区区万钱来做这样的事呢?我虽然不如您这样的墨者知晓天下大义,可是也有市井游侠儿的规矩。”

    胡非子笑道:“如此,请您修养。过些天,我再来看您,也请教您要举的大事。”

    说罢,与屈将一同行礼,缓缓退走。

    半途,屈将问道:“先生,难道滕叔羽真是这样的人吗?”

    胡非子摇头道:“未可知。惜身而逃,可能是要做大事,也可能只是怕死。这是别人的心,又怎么能够揣测呢?但巨子有令,我等遵从就是。日后或有用,是以如此。”

    …………

    另一边,摹成子冷着脸来到了那些大族、掾吏的身边。

    这些人如临大敌,墨者没说让他们走,也没说不让他们走,他们见了墨者的手段,又哪里敢自作主张?

    不说下午听到的那些骇人之言,就是这数百手持利润的墨者,也不是他们这些沛邑大族所能应对的。

    墨子行义几十年,足迹遍布天下,所收之徒俱是天下精华,又哪里是此时尚未成为豪族贵裔迁徙之地的沛邑所谓大族能比?

    本想着用来恐吓墨者,谁曾想墨者根本不在意,而是随手一挥就把这些恐吓化作无形,甚至反过来恐吓到了欲要恐吓者。

    下午的事,这些人都算是看明白了,墨者根本就没把他们这些家族当回事。

    摹成子又是下午带人巡逻、引领一众墨者的人物,这些人也知道此人在墨者之中地位颇高,因而战战兢兢。

    摹成子也领了巨子之令,说的清楚如何去做,便与这些人道:“你们既来相聚,本想着再留你们几日,只是一些掾吏还要回去处理政事。”

    那些深涉敛财事的掾吏哪里敢吭声,只好小声道:“我们此来,实在是这些巫祝说请我们做证血亲复仇之事。这事随不合墨者义,却是众人的理,我们不能不来啊。”

    摹成子心道,我又不傻,这里面的事难道你们没有参与吗?可他也不在此时说破,只道:“那些巫祝敛财、活祭,大害天下,触怒鬼神,难道墨者这样做不对吗?”

    掾吏族老们纷纷道:“对!大善!”

    摹成子哈哈笑道:“正是这样。此事还需查明,不过料来与你们无关,还请回沛邑吧。墨者车马不足,不能相送。请。”

    这是放这些人走的意思,可这些人一听摹成子说还要查明那些巫祝背后的事,哪里敢走?

    就算走,也要弄清楚到底将来如何,以便应对,此时既想走又不敢走,只好不做声。

    不想这些人之中,那个提出了借血亲仇恐吓墨者的夏杞后人先起身拜谢墨者行义、沛邑将来必会大治云云,说动了众人离开。

    众人都没主意,血亲仇事弄成这样,也不能怪这人,谁也没料到墨者的底蕴如此之深,听这人做了决断,也都纷纷有学有样,结伴离开。

    待离开了墨者数里之后,不少人浑身是汗,便停下来。几名老者又聚一起,问那夏杞之后道:“墨者如此说,哪里敢走?”

    那夏杞之后道:“墨者聪慧已知,手段凶残,又岂能不知道我等之事?既然让我们走,便是不予追究之意,当然也是警告我等,不要再妨碍墨者。我等虽不如墨者,可真要作乱不服,墨者亦难做。”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有些道理,又问道:“今日墨者是什么意思?今后如何?”

    夏杞之后道:“无非便是想要行私亩开田事。下午我闻墨者讲义,并不在意井田边洫,传闻丝毫不错,儒墨死敌。我在此劝请各位,墨者既认私产,私田私亩最好不要行以往的手段隐藏。他们既认私产,我只盼着写下竹契属于我,也愿意缴纳亩税。”

    他也没说为什么,其余人只当他已被墨者吓破了胆,均想若是按私亩税来算,每年缴纳的粟税极多,不行手段如何能行?

    那人说完之后,也不解释,更不管其余人,拜别行礼后,登车疾驰,似乎想要逃离此地。

    其余人则想此人怕是已被墨者吓破了胆,掾吏都与自己相勾连,手段自多。

    况且若是行私亩税清查田亩,这亩税也会加于那些租种或以此为生的隶农,岂能愿意?届时触动众人之利,就算墨者有义有道,怕也难做。

    再者这些事牵连极多,商丘内的大族豪族又岂不担忧?此时巫祝事或许不管,若墨者真行清查私亩、竹契定田事,恐怕商丘大族也不会愿意,到时便可引以为援,未必就怕这些墨者。

    回去只要早作准备,何必如那人一般吓破了胆?

    为首诸人又商量一番,就此离去,返回沛邑,各做准备,却也不敢再轻易触碰墨者。非触及切身之利,已被今日事吓得实不敢再行类似手段,只求暂时各不相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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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六)

    三日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此相聚的民众还未离开,相反热情高涨。

    有吃有喝,暂时又不秋收,恰又昨日听了许多乐土之说,激情正炙。

    适和书秘吏的人拿着纸笔,正在记录着一些东西。

    不断有人跑过去,说一些话。

    说完后,适便翻看之前记录的那些文字,确定这个之前并没有记录之后,再大声宣读,与众人讨论商量出应对的办法。

    相聚在这里的万民,在约法。

    不断有人将生活中可能遇到的种种意外情况说出来,当有绝大多数人认为这件事有必要约法的时候,再讨论如果违背了应该怎么处置。

    造篾启岁拿着一张纸,从远处跑到适的身边,念道:“甲午七那一村社的人,说如果有人偷走了牛,并且吃掉了,应该怎么惩罚?”

    适翻了一下前面,好像还没有人提到这件事,大约是因为牛耕还未普及的原因。

    甲午七那一村社只是个编号,而且是个暂时聚会时候使用的编好。

    大约是因为那个村社有墨者常驻的缘故,所以知道乐土谶诗,也听驻村的墨者说起过将来耕牛的用途和犁铧耧车之类的玄妙事物,所以刻意提及。

    适便把这件事大声地说了一遍,以示问询,同时又借助墨者的力量将牛今后的用途说的很重要。

    不少人喊道:“砍手!”

    也有人喊:“砸死!”

    村社间还保留着此时的野蛮习俗,这不是变法后的秦国,法律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深入基层,村社间还保留着原始的残习惯法。

    这些看似残的处置方式,人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尤其是墨者讲清楚牛所带来的改变之后更是如此。

    然而也有人反对道:“砸死或是砍了手,牛可到底也没有了啊。虽说可能以后有人不敢这么做了,可砍了手对丢了牛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啊。”

    这话一提,不少人也因此附和,随后喊道:“你们墨者说一个好办法吧,我们觉得好就同意。”

    这时候适的身边有不少的墨者高层人物,他们并没有立法权,只有此时对万民约法的建议权。

    这不是适刻意分出的,而是墨子坚持这么做。

    墨子是认同下同义、下对绝对服从的。

    即便适弄出的这些东西,墨子依旧没改变下同义、下对绝对服从的想法,可是的定义已经和之前并不相同了。

    在墨子看来,这个,不再是君,而是众人的利所约束出的“公共意志”。

    可以是君,也可以不是,而君本身也只是个符号,真正的应该是“公意”。

    所有人都要对这个“公共意志”绝対服从,所以以此为,即便是墨者也只有建议权,所有的建议最终被接受之后,成为一个不可轻易触动的“”,最终做到下同义。

    听到民众希望墨者给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墨子明白一旦这些办法被民众接受,那就要写到草帛,最终所有人都认同后就作为沛地这些参与聚会的村社之间的通行律令,因而极为重视。

    适先道:“我看这样。如果这人能够赔偿,那就要强制赔偿一头牛,再外加罚没一部分钱如果没有钱,那就由政之府先赔偿这牛,然后再由这个人强制劳役偿还这牛的钱。如果是第二次做,直接用以剐鼻之刑,然后再继续强制劳役偿还双倍。”

    政、府这个结合在一起的词此时并未有,但两个字都已经有,所以组合在一起并不突兀,相反不需要解释就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当然,这个明白是限于那些读过书文的人,至于民众这个词是个新词,只需要让他们接受就好。哪怕管这东西叫一二三,也不影响民众的理解。

    大雅、皇矣中就有“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帝耆之,憎其式廓”的说法,政便是政事的意思。

    礼中也曾说,夏官司马,帅其属而掌邦政,以佐王平邦国,称之为政官。

    此时已经分得很详细了,天官又称治官,有治权地官称教官,负责教化春官称礼官,负责祭祀夏官称政官,负责政法秋官是刑官,负责抓捕和处置……

    政府中的府字,本也存在,府库一说,更是各国都有。

    按说按照此时的叫法,称之为政之府并不合适,最起码应该是天官级别的治府,而且实际六官的职责都要有。

    但如果六官职责全有了那就有些僭越了,所以用了一个模糊化也容易被其余学派理解的政与府二字。

    再者,从这时候说起的自古以来,有周一代的政字已经单纯地从大司马负责的事务逐渐变为了“公事”的意思,用在这里正合适。

    当年冉求回家晚了,孔子问他为什么回来晚了,冉求说有政事。孔子当即就正色道:你那不能叫政,要叫事。公事才叫政,你给季氏当家臣替他办的叫事……

    如今既是公意,以此为名算是恰到好处,并无突兀。

    在之前两天的聚集中,辩五十四已经说清楚了墨者们想要陈诉的道理。

    墨子既然将公共意志为“”,但这个“”不是人,而是一个虚化的东西,所以不可能自己来把这意志执行了。

    若真有什么集信仰公意之力能够凝结出一个人格的人,那倒简单了,奈何不可能。

    因而需要在众人之下与公意之间,存在在一个中介者,这个中介者由特定推选出来的贤人担任,这些贤人的作用就是想办法保证至的“公意”的实施。

    本质,每个人都是的一部分,但如果是单独的人则完全是下,所以下要从,既是从也是从自己。

    这个逻辑解决了墨者尚贤、天志之中的“下从”中的,到底是什么玩意的问题。

    这个不解决,很容易就变成君王,如今走到这一步已经可以不是君王了,至少不可能是绝对权力的君王了。

    当然这东西在此时国君都能被逼着自杀的天下也罕有,初步变法的魏斯勉强算半个,别国还早着呢。

    虽然现在政之府还未成立,但这个作为墨者定义中的“下”之间的中介,已经可以在想象中存在了。

    关于杀牛的律法,适提出的建议并不是很好,但却可以在短时间内彰显这个即将成立的“政之府”的作用,加深民众的印象,方便日后进一步增加所拥有的权限。

    反正日后有机会还是可以修法的,此一时彼一时,估计偷牛的也不算太多,地方也不大,墨者还赔得起,日后等有收税权了再慢慢修正。

    参与讨论建议的墨者考虑后,也纷纷同意,适便拿着纸将刚才讨论通过的建议问出去,询问众人是否同意。

    众人或许不了解介于下之间的中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却很喜欢这种处置方式,纷纷同意,也觉得这个办法极好。

    首先丢了牛最想要的是牛,而不是惩罚那个偷牛的,这是出于私利而如果只是惩罚那个偷牛的,则只是为了别人少受类似的损失,却无法顾及自己的利益。

    众人叫好声中,适便道:“如此,我就算是同意了。我便将此律令记载在盗法一章之中。我可下笔了啊,下笔了除非是下次大聚,否则可不能改!”

    下面的人喊道:“那就快记下吧,我们都同意。”

    适提笔写完,又将这律令大声地宣读了一遍,确定每个人都听清楚后,很郑重地将手中的纸放到一旁。

    这是定下来的,不是讨论,几日后是要在场的每个人都按手印或是写下名字以确定生效的。

    反正人多不多,小地方这么管辖、墨者的数量又多,正可以如此管辖不留死角。

    写完这一笔,适却没有继续下一个关于盗窃如何定罪的问题,看了一眼墨子,见墨子冲他点头,便大声道:“就像刚才偷牛之事,纵要解决,也需要有人抓捕、有人执行。”

    民众们纷纷道:“你们墨者去抓就是。我们让你们抓。”

    下面的人一说完,墨子莞尔一笑,知道时间太短,民众终究还是没有理清楚其中的“名”。

    墨者重名,也重名正言顺,所以墨经中花了大量的篇幅给一些东西做定义,就是防止有人口舌狡辩,也因此适提出那些不容易造成曲解本意的标点时,墨子大为称赞。

    这个名,未必一定要让民众立刻明白,但是墨者却不可能不讲清楚,这叫名正言顺,墨子极为重视,当然更重视名的解释权。

    适冲着下面众人笑道:“你们错了,不是让我们墨者去抓,你们同意我们墨者这么做。而是你们让政之府的人去抓,你们同意让政之府做你们的公意与每个人之间的联系。”

    “墨者只是因为恰好有这个能力,所以被你们认可将来组成政之府,这一点万万不要混淆。明日我们墨者若是改了个名字,叫儒者了,那可怎么办?”

    民众都笑,喊道:“那就依你说,写下来吧写下来吧,这又不重要。”

    适笑笑,暂时也没说什么,又道:“还有一事。墨者自然是行义的,只要利天下绝无二话。只是若是将来墨者不够了,又有人恰好擅长捕盗,又未必是墨者,既要维护众人公意,他也得吃饭啊。所以,税、赋不同,你们是知道的,这就是税的作用之一。”

    众人均想,原来税是做这个的?我却不知,以前让缴纳帛税、粟税我们便缴纳,还真没有人说清楚是做什么的,墨者这么说,确有道理啊。

    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交了一份税了,难道成立这政之府还要再缴一份税?虽说这是为众人之利,可要是再缴一份税那可不好,况且你们墨者为什么不把税从国君那里要来?

    或你们和国君讲明白了道理,国君就会把我们的税还到政之府手中吧?

    不只是一个人这样想,不少人乱哄哄地喊道:“你们墨者和国君讲清楚这样的道理,让他把我们缴的粟税、帛税、麻税都交还到咱们的政之府中不好吗?你们既有本事,又有手段,也能见到国君,这道理又好理解,我们都能理解,国君或会理解吧?”

第一一五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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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相聚的民众还未离开,相反热情高涨。

    有吃有喝,暂时又不秋收,恰又昨日听了许多乐土之说,激情正炙。

    适和书秘吏的人拿着纸笔,正在记录着一些东西。

    不断有人跑过去,说一些话。

    说完后,适便翻看之前记录的那些文字,确定这个之前并没有记录之后,再大声宣读,与众人讨论商量出应对的办法。

    相聚在这里的万民,在约法。

    不断有人将生活中可能遇到的种种意外情况说出来,当有绝大多数人认为这件事有必要约法的时候,再讨论如果违背了应该怎么处置。

    造篾启岁拿着一张纸,从远处跑到适的身边,念道:“甲午七那一村社的人,说如果有人偷走了牛,并且吃掉了,应该怎么惩罚?”

    适翻了一下前面,好像还没有人提到这件事,大约是因为牛耕还未普及的原因。

    甲午七那一村社只是个编号,而且是个暂时聚会时候使用的编好。

    大约是因为那个村社有墨者常驻的缘故,所以知道乐土谶诗,也听驻村的墨者说起过将来耕牛的用途和犁铧耧车之类的玄妙事物,所以刻意提及。

    适便把这件事大声地说了一遍,以示问询,同时又借助墨者的力量将牛今后的用途说的很重要。

    不少人喊道:“砍手!”

    也有人喊:“砸死!”

    村社间还保留着此时的野蛮习俗,这不是变法后的秦国,法律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深入基层,村社间还保留着原始的残习惯法。

    这些看似残的处置方式,人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尤其是墨者讲清楚牛所带来的改变之后更是如此。

    然而也有人反对道:“砸死或是砍了手,牛可到底也没有了啊。虽说可能以后有人不敢这么做了,可砍了手对丢了牛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啊。”

    这话一提,不少人也因此附和,随后喊道:“你们墨者说一个好办法吧,我们觉得好就同意。”

    这时候适的身边有不少的墨者高层人物,他们并没有立法权,只有此时对万民约法的建议权。

    这不是适刻意分出的,而是墨子坚持这么做。

    墨子是认同下同义、下对绝对服从的。

    即便适弄出的这些东西,墨子依旧没改变下同义、下对绝对服从的想法,可是的定义已经和之前并不相同了。

    在墨子看来,这个,不再是君,而是众人的利所约束出的“公共意志”。

    可以是君,也可以不是,而君本身也只是个符号,真正的应该是“公意”。

    所有人都要对这个“公共意志”绝対服从,所以以此为,即便是墨者也只有建议权,所有的建议最终被接受之后,成为一个不可轻易触动的“”,最终做到下同义。

    听到民众希望墨者给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墨子明白一旦这些办法被民众接受,那就要写到草帛,最终所有人都认同后就作为沛地这些参与聚会的村社之间的通行律令,因而极为重视。

    适先道:“我看这样。如果这人能够赔偿,那就要强制赔偿一头牛,再外加罚没一部分钱如果没有钱,那就由政之府先赔偿这牛,然后再由这个人强制劳役偿还这牛的钱。如果是第二次做,直接用以剐鼻之刑,然后再继续强制劳役偿还双倍。”

    政、府这个结合在一起的词此时并未有,但两个字都已经有,所以组合在一起并不突兀,相反不需要解释就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当然,这个明白是限于那些读过书文的人,至于民众这个词是个新词,只需要让他们接受就好。哪怕管这东西叫一二三,也不影响民众的理解。

    大雅、皇矣中就有“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帝耆之,憎其式廓”的说法,政便是政事的意思。

    礼中也曾说,夏官司马,帅其属而掌邦政,以佐王平邦国,称之为政官。

    此时已经分得很详细了,天官又称治官,有治权地官称教官,负责教化春官称礼官,负责祭祀夏官称政官,负责政法秋官是刑官,负责抓捕和处置……

    政府中的府字,本也存在,府库一说,更是各国都有。

    按说按照此时的叫法,称之为政之府并不合适,最起码应该是天官级别的治府,而且实际六官的职责都要有。

    但如果六官职责全有了那就有些僭越了,所以用了一个模糊化也容易被其余学派理解的政与府二字。

    再者,从这时候说起的自古以来,有周一代的政字已经单纯地从大司马负责的事务逐渐变为了“公事”的意思,用在这里正合适。

    当年冉求回家晚了,孔子问他为什么回来晚了,冉求说有政事。孔子当即就正色道:你那不能叫政,要叫事。公事才叫政,你给季氏当家臣替他办的叫事……

    如今既是公意,以此为名算是恰到好处,并无突兀。

    在之前两天的聚集中,辩五十四已经说清楚了墨者们想要陈诉的道理。

    墨子既然将公共意志为“”,但这个“”不是人,而是一个虚化的东西,所以不可能自己来把这意志执行了。

    若真有什么集信仰公意之力能够凝结出一个人格的人,那倒简单了,奈何不可能。

    因而需要在众人之下与公意之间,存在在一个中介者,这个中介者由特定推选出来的贤人担任,这些贤人的作用就是想办法保证至的“公意”的实施。

    本质,每个人都是的一部分,但如果是单独的人则完全是下,所以下要从,既是从也是从自己。

    这个逻辑解决了墨者尚贤、天志之中的“下从”中的,到底是什么玩意的问题。

    这个不解决,很容易就变成君王,如今走到这一步已经可以不是君王了,至少不可能是绝对权力的君王了。

    当然这东西在此时国君都能被逼着自杀的天下也罕有,初步变法的魏斯勉强算半个,别国还早着呢。

    虽然现在政之府还未成立,但这个作为墨者定义中的“下”之间的中介,已经可以在想象中存在了。

    关于杀牛的律法,适提出的建议并不是很好,但却可以在短时间内彰显这个即将成立的“政之府”的作用,加深民众的印象,方便日后进一步增加所拥有的权限。

    反正日后有机会还是可以修法的,此一时彼一时,估计偷牛的也不算太多,地方也不大,墨者还赔得起,日后等有收税权了再慢慢修正。

    参与讨论建议的墨者考虑后,也纷纷同意,适便拿着纸将刚才讨论通过的建议问出去,询问众人是否同意。

    众人或许不了解介于下之间的中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却很喜欢这种处置方式,纷纷同意,也觉得这个办法极好。

    首先丢了牛最想要的是牛,而不是惩罚那个偷牛的,这是出于私利而如果只是惩罚那个偷牛的,则只是为了别人少受类似的损失,却无法顾及自己的利益。

    众人叫好声中,适便道:“如此,我就算是同意了。我便将此律令记载在盗法一章之中。我可下笔了啊,下笔了除非是下次大聚,否则可不能改!”

    下面的人喊道:“那就快记下吧,我们都同意。”

    适提笔写完,又将这律令大声地宣读了一遍,确定每个人都听清楚后,很郑重地将手中的纸放到一旁。

    这是定下来的,不是讨论,几日后是要在场的每个人都按手印或是写下名字以确定生效的。

    反正人多不多,小地方这么管辖、墨者的数量又多,正可以如此管辖不留死角。

    写完这一笔,适却没有继续下一个关于盗窃如何定罪的问题,看了一眼墨子,见墨子冲他点头,便大声道:“就像刚才偷牛之事,纵要解决,也需要有人抓捕、有人执行。”

    民众们纷纷道:“你们墨者去抓就是。我们让你们抓。”

    下面的人一说完,墨子莞尔一笑,知道时间太短,民众终究还是没有理清楚其中的“名”。

    墨者重名,也重名正言顺,所以墨经中花了大量的篇幅给一些东西做定义,就是防止有人口舌狡辩,也因此适提出那些不容易造成曲解本意的标点时,墨子大为称赞。

    这个名,未必一定要让民众立刻明白,但是墨者却不可能不讲清楚,这叫名正言顺,墨子极为重视,当然更重视名的解释权。

    适冲着下面众人笑道:“你们错了,不是让我们墨者去抓,你们同意我们墨者这么做。而是你们让政之府的人去抓,你们同意让政之府做你们的公意与每个人之间的联系。”

    “墨者只是因为恰好有这个能力,所以被你们认可将来组成政之府,这一点万万不要混淆。明日我们墨者若是改了个名字,叫儒者了,那可怎么办?”

    民众都笑,喊道:“那就依你说,写下来吧写下来吧,这又不重要。”

    适笑笑,暂时也没说什么,又道:“还有一事。墨者自然是行义的,只要利天下绝无二话。只是若是将来墨者不够了,又有人恰好擅长捕盗,又未必是墨者,既要维护众人公意,他也得吃饭啊。所以,税、赋不同,你们是知道的,这就是税的作用之一。”

    众人均想,原来税是做这个的?我却不知,以前让缴纳帛税、粟税我们便缴纳,还真没有人说清楚是做什么的,墨者这么说,确有道理啊。

    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交了一份税了,难道成立这政之府还要再缴一份税?虽说这是为众人之利,可要是再缴一份税那可不好,况且你们墨者为什么不把税从国君那里要来?

    或你们和国君讲明白了道理,国君就会把我们的税还到政之府手中吧?

    不只是一个人这样想,不少人乱哄哄地喊道:“你们墨者和国君讲清楚这样的道理,让他把我们缴的粟税、帛税、麻税都交还到咱们的政之府中不好吗?你们既有本事,又有手段,也能见到国君,这道理又好理解,我们都能理解,国君或会理解吧?”

第一一六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七)

    听了这话,适低头看了看记录了七页纸的律令,心中想笑,脸上表情终究不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靠嘴讲道理有时候是没用的,适心说就让你们还抱有幻想的国君来亲自叫醒每个还做着梦的人吧。

    有些话他既觉得没用,也是一部分墨者也认为或许和国君贵族们讲清楚了道理他们也会这样做。

    墨子是对此抱有一定希望的人。

    他讲过很多诸如楚王好细腰、越甲蹈火海的故事,即便屡屡碰壁只有守城的时候国君们才能想到他,可他还是想要去试试。

    适既然连墨子都无法说服,也就更不试图去和民众们说清楚。

    此时土地尚多,还不到人口极限的时候,生产力低下日子过得苦,只属于患寡的苦,还不到患不均的地步,矛盾不尖锐,这种幻想总是存在。

    听着万众的希望,想着一部分墨者也希望如此,适点头道:“这个我们会和君上劝说的,许是可以的。”

    他也没问万一不行怎么办,还不是时候。

    又道:“我们墨者此次来,就是为了行义。我们希望税赋不变,而亩产增加。新的种子、耕牛、谷物还有许许多多新的种植技法,你们已经听过或是见过,总是可以的。”

    “马上就要秋季了,收了这一季后,便可种植宿麦。麦粉你们也已经吃过,商丘村社种植过宿麦的人你们也问过见过了。请求国君的事,要等明岁缴纳税费的时候再说。”

    又一次提及起了希望,民众又想着或许国君真的可能会同意他们的请求,心中更喜。

    适见状,暂时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

    在时隔一天半之后,再一次用希望让众人兴奋,随即继续讨论起各种可能的犯罪和律令。

    这其实和秦律差不多,只不过秦律走的是上定法、吏传法、民以吏为师,从而自上而下地上下同义。

    这里走的是民定法、民推吏、民以墨者为师,从而自下而上地上下同义。

    关键的区别就在于,上,到底是什么?

    这是墨者必须要解决的问题,而且是首要问题,现在已经靠上即为公意、公意未必是君这个变动给解决掉了。

    如今看起来结果似乎和秦变法是一样的,不过三五年后便会大不一样,民众的想法也会完全不同。

    也省去了为吏者向民众解释律令的阶段,可以更快速度地实行,而且民众本身也是乐于接受的。

    暂时还用不到这些人打仗、或是保卫他们自己得到的生活。

    所以也就暂时不需要秦律中的各种严苛的征调、服役等规定,墨者也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合法性,所达成的信任也还不足以如此,外部条件数年之内也不至于你死我活。

    大部分都是些民法的内容,暂时不涉及到国家机器的强制性内容。

    因而律令虽然繁琐,但第三日基本上也说不出什么情况后,最终也只是不过十二张纸。

    其中还有整整两章属于理论和指导性的宪,而不是具体的法。

    众人或称其为十二草帛法、或称其为沛邑万民法,以作为平日的称呼。

    在讨论完律令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成立了政之府。

    按照之前考察的情况、人口的分布、村社的构成、未开垦的土地等,将整个沛邑地区墨者所能控制的范围分成了五个乡、十八个亭。

    合计有啮桑乡、沛泽乡、南山乡、泗水乡、沛郭乡,如果明年一切顺利,还可能要做一些类似于集村并屯之类的事,暂时做不成也就先不提。

    前四个乡基本都选在了墨者深入其中、已经得到民心的村社,最后的沛郭乡就是墨者在沛邑之外的那片土地,以沛郭这一乡作为整个沛邑非宋国政权的并行自组织的中心。

    十八个亭会按照之前的设想,建设水力磨坊。一旦今年宿麦收获,这十八个亭就可以在物质上成为周边村社的中心。

    每个乡的中心,都会建立起一个小型的榨油作坊和名义上为了祭祀、但实际上是为了集会的中心,同时墨者又会将许多必须的生活物资安排到这里销售,从而在经济上控制各个乡。

    油除了食用之外,将来墨车、双辕马车牛车之类的在各村各亭逐渐增多后,也需要润滑。

    黄豆、菜籽、麻籽、将来的棉花、胡萝卜籽、蓖麻等一些不可以食用的油类也可以压榨。

    各个乡亭也会用来传授新的种植、发酵粪肥、回收厕硝等。

    前几日适与墨子讨论的学校问题,考虑到现在墨者之中能当老师的人不多,所以不要说每个亭普及,连每个乡都有一个都不可能,只能最终在沛郭这一处墨者聚集的地方建立一处。

    法约虽然约定、希望也已经给出,可是墨者现在所得到的信任还不足以支撑做更多的事,最起码要到明年五月麦收之后。

    以这种已有的信任为基础,能做的也无非是在种植完宿麦之后,集结众人之力,先建立起亭政府、乡政府、磨坊、集市等这些不需要太费力、同时又是各个乡亭都能得利的建筑。

    至于修路、挖河、修水渠、水利工程这些,暂时还不可能做,因为墨者暂时只能靠信任,也不可能太早把这些信任用光。

    史记曾说,民有三不欺。

    所谓子产治郑,民不能欺子贱治单父,民不忍欺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

    子产是郑国执政,背后有家族有实力,用张弛并用的手段,眼光敏锐,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用的无比娴熟,民众无法欺。

    开田洫、处置私田之始,人人咒骂恨不能雇刺客杀掉但是子产实力雄厚挺住了,结果后来人们又称赞,他死的时候痛哭。

    宓子贱治理单父的时候,民不忍欺这个要考虑民的民是什么涵义。

    宓子贱和本地大族交好,这个民具体是哪种民有待商榷。据说其在单父所父事者三人,所兄事者五人,所友者十有二人,所师者一人,显然是得到了本地豪族的支持。

    后齐鲁交战,经过单父。单父的公田中的麦子要成熟了,本地人便说反正也要被齐人抢走,不如让当地百姓收割回去吃掉,宓子贱并不同意,认为这样会助长人不劳而获的风气……因为这公田的麦子不是普通百姓的,所以宁可给敌国吃掉也不能给百姓,以免百姓盼着敌人再来。齐人掠夺麦子做军粮非常爽,宓子贱也因此被传颂千年被认为这是儒生君子的长久打算,若民是此民,实在难以理解何以会不忍欺。

    至于此时正在魏地治邺的西门豹,则真是民不敢欺。

    刚去便借用祭河伯事,杀了一批,背后有要变法的魏斯撑着、邺地又是卡在赵都中牟和另外大邑邯郸之间的重地,这一手段让当地大族不敢欺,敢欺就会让他们见识下变法后的暴力机器。

    后修漳河水利,西门豹直接就说: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民众愚昧,他们乐于见到成功,但是不能和他们讨论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三不欺,其实都可以用,只不过在沛邑的民,并非是这三不欺中所说的“民”,因而用法也就大为不同。

    暂时可以让乡民不忍欺、豪民不敢欺、族民不能欺。

    将民的概念分清楚,才能成事。

    西门豹的话看似很有道理,然而他说经历的很多事已经证明未必对。

    真正和百姓讲清楚这是为了他们利益、并且有足够信任的时候,兴修水利这种事只要引导人民还是乐于做的。

    而沛邑政之府的特殊性质和为今后计的打算,也决定了只能这样做而不能学西门豹用强制手段,至少今年不现实。

    适相信,如果今年冬小麦种植成功、牛耕垄作发酵粪肥技术推广、明年新作物的种子足够各个乡亭都分到一批后,这种信任加上讲明白众人得利的结果,便足以用来修水利、建冶铁、成立军队等事。

    如今这个名义上的沛邑政之府,是独立于宋国的民间自组织,只有自组织的法理,看似脆弱。

    但因为宋国并未变法,法律也还是贵族秘密法而无成文法,所以这个并行于宋国管辖的自组织会成为沛邑乡社的真正政权。

    这些乡亭的村民,一旦发生了什么纠纷,本就是村社内自行解决,现在有了这样的组织,既然会成为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

    适很熟悉这种情况,就像是他前世所见到的那些秘密传教的乡村,一旦有什么事都是在内部解决,基本不会去寻找真正的基层组织。

    此时更为方便,宋国根本不曾变法,也就根本不可能拥有秦变法之后的基层组织机构,更是畅行无阻。

    这看似是并行,实则就是从无到有的建立。

    这种自组织模式,暂时不会招致贵族反对。

    墨子不是沛邑宰,所以没有对沛邑的全部治理权。

    但一城一邑,终究是人而不是城邑本身。

    所以这种自组织的乡亭首脑,即便不是宋公明确指定的沛邑宰,可却是有实而无名的真正沛邑宰。

    沛邑城内的事,墨者暂时不管,还不到时候,楚人还没有正式出兵。

    鉴于五乡十八亭已经分好,也需要一个拢阔五乡十八亭的上级机构。

    若叫邑,又容易在称呼上惹贵族不满,所以墨者们选用了一个楚人已用、但是中原还未普及的称呼:县。

    民众们一致同意将墨者整体,作为县政的负责人,作为沛邑万民法与签契之民之间的中介执行者。

    同时又仿照管仲改革的叫法,墨者之中选出了五个乡长的候选人,以等额选举的方式,让这五人一一讲清楚自己的能力、擅长、才能,基本全数通过。

    再用同样的方式,墨者内部提供了十八名亭长的名单,也是全数通过。

    这二十三人,虽不是墨者七悟害级别的人物,但也都是贤能之人。

    至此,从第一天相聚到现在已过了六天,一个大致的拥有政府职能的县级机构算是简单地搭建起来。

    民法有了、耕牛已准备、秋天马上要到、新作物的种子差不多可以让每亭都种植一些、政权也算是简陋搭建起来,剩下的只是顺水行舟一般,让所有的民众在他们约定的法约上签名、摁手印并借此编户齐民。

    一旦手印摁在了沛邑万民法之后的纸上,墨者在此行义的法理算就算是彻底获得。

    一方面是有旧体系国君贵族的允许,另一方面则以万民相约之法得到了民众的允许。

    前者随时可能反悔,但后者则只会越发支持。即便前者反悔,那也无所谓,到时墨者仍旧是沛邑城外的无冕之君。

    至此,墨者才算是真正拥有在沛地行义的资格和基础。

    如此一来,第七天的事也就顺理成章:墨者守城之术中,本就是重刑罚震慑的,只以怀柔行义并不足够,所以那些巫祝便可以成为刑罚震慑的样本。

    淫祀、活祭、敛财、触怒鬼神等等这些,都可以挑动民众的情绪判处这些人极刑,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样东西他们敛财所得的那些钱,是民众所希望和喜欢要回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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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