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雏鸟新啼风云动(完)
此时正值炎夏,三名叛墨却要送炭,公子连也不嫌热,反问道:“我有铜炉,非良炭不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三位自东方入此铜炉,有什么本事可以做雪中之炭呢?”
廪丘的事,公子连有所耳闻,这是一件关系到三晋强弱的大事。
他一直盼着西边传来消息,比如魏都传闻秦人借机东进、取河曲,或是吴起忽然得了恶疾病殁之类的消息,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西边的消息听不到,东边的消息也就听得多了些,知道了廪丘之战前叛墨用绳索翻入城墙说服公孙会、并且破败了田布挖隧道攻城的战术。
他对墨者有所耳闻,但却不喜欢和墨者交流,反倒是对西河儒的那些人青睐有加。
问过之后,三名叛墨中身材高大的一个站出来,指着自己的佩剑道:“我可十步杀人。亦可防十步杀人。”
一名身材矮小、满脸精明神色的人道:“我可凭口舌,千里杀人、流血漂杵。”
最后一人道:“我无公子能看上的本事,但我们这三十名叛墨,却可以编户齐民,以万千戈矛弩箭杀人。”
公子连一连听了三句杀人,笑道:“墨者不好杀,你们却有杀人的本事?”
身材矮小号称能用口舌千里杀人的叛墨不卑不亢回道:“诛不义,岂能不会杀人?我等叛墨,忘了义,但杀人的本事还没忘。”
公子连有心做一个广收宾客的贤人,身边的死士却必须做一个提防他小心的小人。
于是死士率先道:“公子最喜剑舞,不妨舞剑以娱公子。一人舞剑无趣,还请同舞。”
说完迈出一步,身旁另一名死士站在他原本的位置,防止出现专诸刺僚那样的事。
叛墨跪坐在地,将短剑放好,等公子连那边的人送来木剑。
木剑在手,行礼之后,两人根本没有做出剑舞的姿势。
此时的木剑不长,都说三尺剑,但这三尺却是周尺。
叛墨右手持剑,左手在前,随意地挥砍了一下,像是展示自己会舞剑一样。
死士只看了一眼,心中暗笑,心说听说东方剑客极多,但只怕都是些市井见好勇斗狠之人,并不懂真正的军阵厮杀之术。
剑伤人,靠刺。
寻常人持剑,下意识地就会去劈砍,但劈砍距离长,而且很难杀人。
秦人多与义渠交战,对方少甲,因而秦人刺剑用的不多,这些死士都是自己搏命搏出来的,对面叛墨随意挥舞都是劈砍的姿势,而且无用的动作太多,死士心中已有几分瞧不上。
铜剑不重,最上等的好剑也不过四五斤,但拿在手中全靠手腕力量,挥舞一两斤的剑就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毕竟剑的重心与剑柄和手腕间的距离太远,费力极大,真正的好手是不会做无用的挥舞动作的。
死士已经不需要再公子连面前展示自己,但觉得这些人的本事稀松,只怕没有什么用处,所以要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以让这些人羞惭而退,也好显西秦本事。
心中计较,不想叛墨却先出手,快速向前迈出一步,忽然刺向了死士的心口。
这已经有几分战场搏命的意思了,死士却不担心,身子朝右快速闪了一下,抓住对方轻进的机会,朝着叛墨的咽喉刺去。
死士觉得只要瞬间就能分出胜负,也好让公子明白这些人不堪大用。
可就在他刺向叛墨咽喉的时候,叛墨刺向他心口的那一剑忽然收回,空着的左手猛然抓向他的右手手臂。
死士心中暗惊,没想到对方的速度如此之快,刚才刺向自己心口的那一剑只是虚晃并未使出全力,就是在骗他出手。
这死士都是多少次拼命搏杀中练出的,只看这一下就知道对方是个好手。凡事善于用剑的,必不挥砍凡是能够虚晃欺骗的,也必是好手。
叛墨的身体猛然向前一蹿,卡到了死士身前两尺之内,左手抓住了死士的手腕,持剑的右手也因为距离太短难以施展。
死士下意识地伸出了左手也去抓对方的右手,多少次搏命厮杀得出的经验让他明白这么狭小的空间根本无法刺击,对方既然欺入这么近,只有用角抵术。
两人的木剑几乎是同时落地,都知道手中握剑便要在角力上输一酬,这不是匕首而是剑,他们都是用剑的所以早已在多次搏杀中形成了习惯,也明白狭小空间互相抓住了手臂,谁想留剑谁反而被动。
死士想要向左边抢一步,以防止被对方卡住自己进退的路,然而终究是无心算有心,慢了一步。
叛墨抢先卡住了自己的左脚位置,死士知道自己的腿已经被对方卡住,腰腹发力想要顶住对方的力量。
甫一用力,叛墨的腰跨已经贴在了他的胯间,肩膀狠狠地顶在了死士身上。死士站立不住猛向后倒,倒下的时候双臂发力死命拉住叛墨,想要把叛墨一同拉倒在地上角力。
后背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死士猛然感觉到自己的肚皮一凉,身上的衣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名叛墨掀开。
只是掀开了衣服,死士却直接喊道:“我输了。”
叛墨也一翻身,站在一旁行礼,看着公子连道:“公子觉得这剑舞如何?”
公子连知道身边死士的本事,并非世间罕逢敌手,自己也非秦伯跟随自己的这些人也未必算是秦人中剑术最好的,但也都是曾随厉公征伐义渠的后代,手段已然算是可以。
两人舞剑,须臾就结束,公子连知道自己的死士认输,却没看出是怎么输的。
心说自己也曾见过人比剑,哪里有比成这个样子的?怎么比剑比成了角抵?
但他知道死士必然用了全力,虽然不知道输赢是怎么分出的,却知道自己这边确实输了。
而且站立在自己身旁的其余几名死士在看到这一幕后,纷纷握剑,如临大敌。
他已明白这看似毫无乐趣如同角抵一般的比剑,只怕才是搏命厮杀的剑术,笑道:“剑必然极好,舞却不佳。我看舞看得多,剑却不精。仲尼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所以还请教剑好在何处?”
比胜的叛墨行礼道:“公子不耻下问,我是不能不回答的。但胜者不知道剑好在何处,败者才能知道。所以还请公子另问。”
公子连看了一眼那名认输的死士,不明白为什么掀开衣服死士就认输了。
死士并无羞愧神色,郑重道:“贵人必有甲。或皮、或铜。掀起衣衫便是掀开了甲。搏杀之时,精锐甲士必有匕首,所以我输了。”
公子连问道:“缘何不刺咽喉?”
“咽喉在前,刺咽喉双臂可用力厮扭,急切间不能下手。掀甲而刺,杀人最快,也难提防。手臂可以扭打想要刺入咽喉的匕首,但却难以扭打刺入腹部的匕首。”
公子连似乎明白了,称赞后问那叛墨道:“墨者难道还精于暗刺?”
问的看似平稳,实则公子连心中窃喜。如果这些叛墨精通刺杀,倒真是可以为自己所用,去做几件大事。
叛墨闻言,立刻摇头道:“墨者并不精于刺杀,这只是子墨子教授我们的守城之法。”
即便这些人自称叛墨,可说起墨子的时候,公子连明显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尊重。
墨者作为天下能与儒家并为显学,公子连当然听过,也实在有些想不通。
自己有高贵的血统、有金有铜、有车马有美姬,还有自己父辈留下的死士,饶是如此才不过聚集了几十名忠心耿耿之人。
可墨者身披短褐、吃粗米,公子连完全想不通墨子到底是如何聚集到这些死不旋踵的人。
即便这些人叛墨,竟然依旧不改尊重,这是他实在想不通关节处的地方。
公子连听到这些叛墨语气中的尊重之意,心说自己身边如今也有门客,但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叔公继承人坐稳了位子,自己身边还能剩下多少人?
原本心中只是希望这些叛墨精通刺杀,此时却有了一些别样的想法,于是以礼请教这些叛墨,这些看起来像是角抵、刺杀的手段,为什么会是守城的方法。
“公子既问,我必答。”
“若论刺杀,昔年吴之专诸最是闻名。欧冶子采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铸五剑。公子光得三剑,以鱼肠赠专诸,鱼肠可破甲。但天下名剑昂贵,墨者多贫,总有冶师铸师,也少用好剑。”
“然墨者守城,城破最危时就是城门被破之时。城门被破,涌入城门者必是亲贵、勇士、大夫,恃其勇力一拥而入。当年仲尼父力举城门救士六十、大夫七,便是如此。非勇士亲贵不能一举破门。”
“勇士亲贵,必然披甲。或铜或皮,又自小熬练厮杀,非是寻常人能守卫。”
“如要杀死披甲勇士亲贵,最好用锥或斧,然子墨子不准守城门的人携带锥子和斧子,所以只能想一些别的办法。”
公子连奇道:“若是对付披甲者最好用斧子和锥子,为什么不携带呢?”
叛墨笑道:“因为防止有人趁机打开城门。斧子、锥子都可以用来砍断门闩、打开城门。”
公子连想了片刻明白过来,奇道:“难道墨翟不信任人吗?”
“子墨子爱人,也信任人,但却从不把希望都寄托在信任上。所以要编成什伍、明正典刑。既然守卫城门不准携带斧子锥子,那么就只能用剑。昔日先生苦思对策,终于想到这样的办法。以短剑、木盾结阵而攻,剑短则阵密。”
“厮杀之时,腰藏匕首,将破城门之亲贵掀翻,掀开衣甲刺入腹中,无需鱼肠这样的名剑亦能杀披甲冲阵的甲士贵族。子墨子亲自教授,又有公造冶那样的剑术好手查补,是以能够胜过你的死士。”
公造冶在墨者之外名声不显,公子连已经见识到了那名叛墨的手段,听到说起这些守城术都是一人所想,不禁悠然神往。
“墨翟难道能够防守所有的城池吗?”
叛墨笑道:“子墨子曾言,世间攻城之法,无非十二种。筑山临攻、钩梯爬城、冲车攻城、云梯攻城、填塞城沟、决水淹城、隧道攻城、穿突城墙、城墙打洞、如蚁一般密集爬城、使用蒙上牛皮的四轮车、使用高耸的轩车。或许后世还有新的手段,但如今世间已有的只有这十二种。”
“子墨子未必能守所有的城,但却可以应对这全部的十二种攻城的办法。至于民心、兵卒、粮食这些,便不是这十二种应对之内的事了。”
“我们叛出墨家,这些守城的手段却都娴熟。”
公子连听那墨者一连说了十二种攻城方法,一一询问,又问了几句应对之法,心道:“墨者果然极有手段,怨不得当年楚人不能攻商丘。这十二种攻城术,墨者均能应对,除此之外我竟然再想不到更多的方法了。”
于是问道:“墨者之中,你们可算是上士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那名号称可以凭口舌千里外杀人的叛墨躬身道:“子墨子我们不敢相比。守城不如大……嗯,我们已经是叛墨了,不能这样叫,只是习惯。守城不如禽子……”
叛墨本想再说几个名字,终于还是停住,苦笑道:“公子想必也听说了麦粉之类的事物,那是一名新入的墨者,名叫适。就算是这样不过半年的墨者,若植稼穑、聚民心,我们也是不如的。墨者之中,能士极多,公子大可神往。”
公子连见这叛墨是自称口舌如剑的那名,便笑问道:“你们既是叛墨,又说墨者之中能士极多。如此一来,我何必用你们的炭呢?用了你们,能士极多的真正墨者,岂不是再不能为我所用?”
叛墨淡然一笑,说道:“公子,你可听说过这样一把剑。这把剑锋锐无双,血水不沾,稍微用力就可切玉。临阵之上,凡杀人总能发出龙吟之音,声震数里,持剑一方士气大震,对方兵卒听到龙吟之音顿时萎靡,弃甲曳兵而走。”
公子连不知道这名叛墨为什么会这样问,听到这样的剑,欢喜无限,又觉远超自己所听闻的那些名剑,以为真有此剑,连声询问此剑何名?此剑何处?
叛墨指了指屋顶,公子连抬头向上一看,叛墨却道:“这剑却在太阳上。然而还有一柄剑,不能切玉,但其锋锐不弱鱼肠、厚重不下湛卢、光芒可比纯钧、杀机可掩胜邪、长短相较巨阙……请问公子,你愿意花一生去寻找哪柄剑呢?”
公子连沉吟片刻道:“龙吟剑虽好,但却不可得。那柄剑虽不如龙吟却也世间含有,也终究在世间,总可获得。我愿意得到后一柄。”
叛墨行礼道:“就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您应该想办法得到我们的拥戴和信任,而不是想着那些远胜我们的真墨。得不到的,即便再好也与公子无关。所以在能得到的范围内,我们这些叛墨便是此时公子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士。”
“公子只说您的铜炉非良炭不然,却不知道良炭亦选铜炉。”
公子连闻言,还礼道:“还请入炉以试炭。”
炉亦庐、谈亦炭。入炉以试炭,亦是入庐以师谈。
第九十一章 宿贵旧梦泣涕涟(上)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公子连不疑这三名叛墨,却疑魏人诈问自己心思,他担心这些人是魏人试探自己的,但又担心因为自己的疑虑丧失了良才。
既是试炭,也是试探,不可能直入主题。
邀三人进入密室后,公子连并没有允许死士们跟随。
公子连觉得如果是自己的叔祖想要刺杀自己,必然不会派遣这样的人前来。
不是说这些人没有杀死自己的手段,而是这些人头脑清晰、谈吐得当、言语锐利、对天下大势的把握远胜常人。
虽说叔祖夺了本属于他的位子,可终究还是一家血脉。
公子连也听闻叔祖正在变革,在渭河两岸率先实行的初租禾亩税制、允许官吏佩剑,这显然也是尝试着和那些旧贵族争权。
这三名叛墨算是人才,正是可用之人,公子连觉得用来刺杀自己大材小用,所以决定豪赌一场。
如果这三人不是魏人派来试探的,那将来或许真有大用。
如果这三人是魏人派来试探的,那自己也或许能收服三人。
密室中,口舌之利的那名墨者没有等公子连试探,直接说道:“公子可想回秦?”
回秦无需讳言,哪怕是真是魏斯派这些人来试探的,公子连也明白回秦这件事魏斯并不会反对。
魏人反对的只是回秦后继续和三晋开战而不是一个亲晋亲魏的秦国。
叛墨见公子连承认,便道:“公子若想回秦,有上下两策。我不能够知道公子的雄心几何,因而不能够选择与公子说上策还是下策。”
公子连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不谈雄心,下策如何?”
“下策?结好魏斯、将来列侯,便求娶魏氏之女。贿吴起猛攻秦,另让魏斯说非公子连入秦否则猛攻不止。待秦国内有变,公子便可回借魏人之力回秦为君,但秦与魏便如陈蔡与楚。附庸尔!”
公子连已经听出了雄心几何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上策呢?”
“上策?赢悼子是公子叔公,年岁必大。隐忍到赢悼子薨,遍寻勇士刺杀继位者。秦人必乱。公子到时万万不可借魏人之力,而是单车回国,等待主少臣疑的时候,联络旧人,一举夺位。不借晋人之力,公子便只是秦君。”
公子连虽然年方二十,可也是正统贵族出身,自小受到的都是些阴谋诡计的宫廷式教育,哪里不明白这两者的区别。
他又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魏人派来试探自己的,心说难道国内有变、叔公重病,因而魏人来试探自己准备让自己回国?
不过他现在又不能说等自己得到确切消息再回答。
此时的士一个个都满身的骄傲和尖刺,稍微怠慢就会认为你是不能够侍奉的君主,若是沉默不语又显得自己是个优柔寡断之人……
思考片刻,公子连做出的决定,很郑重地冲着三名叛墨行礼道:“我有雄心。秦亦有雄心。我若回国,秦便有雄心!”
原本他还在犹豫担心魏人对自己不利,可转念一想,如果结好魏人只是为了回国夺位,那么自己这位子做的也不会舒服。
魏人夺走西河,秦人怨怒。
如果借魏人之力回国,那么自己这位子想要坐得稳,除了依附魏国来制约国内贵族还有别的办法吗?真要这么做了,魏人一旦在中原获胜,难道秦不会陷入危险吗?自己这秦君做的还有什么意思?真要不能独断,还不如不回去。
这样说,无非魏人警惕自己,不会支持自己回国。但也不会反对自己回国,最多是用魏人不支持换取这些叛墨士人的忠心和赞赏。
叛墨听公子连直抒胸臆,称赞道:“公子的雄心,我们已经能够知晓,那就可以让公子听之后的话了。”
“赢悼子若薨,其子即位,公子那时还不能回秦。但我知一勇士在齐,其人剑术之精与墨者公造冶不相上下。其人好小义、重承诺,公子可与我千金,我必想办法让其投效。”
公子连不知道这名叛墨说的勇士是谁,于是问道:“其剑术比刚才的勇士如何?”
叛墨笑道:“我曾随人与他见过两面,与刚才的勇士相比,如同明月之光比萤火闪烁。昔年专诸刺僚,尚需进鱼脍而近。此人若刺,十步一杀,格杀甲士,无需鱼脍!我曾听墨者中的适说,秦人如今也祭河伯,待祭河伯时,就是刺杀之时。”
这是公子连今天第二次听到了适的名字,之前因麦粉豆食事在魏都也听过,但与今天的情况不同。
心中感叹于叛墨说的这名不用鱼脍就能刺杀的勇士,心驰神往夸赞几句,又问道:“你们说的墨者中名适的,缘何知道这些?”
“适曾求学隐士,子墨子也自佩服,天下大势那两名隐士是知晓的,我们未曾叛墨前也多有听闻。不瞒公子,适转述过隐士评价各国强弱的言语,一些东西我们也是听了之后才能够醒悟,也才想要雪中送炭来见公子。”
可能是叛墨猜测公子连又会问那隐士何处,便道:“隐士已亡故。遗留二徒,一名适、一名共和。适入墨,共和之才胜其万倍,但已看破天下之必然,因而乘桴浮于海,并不出仕。这亦是一柄在太阳上的龙吟之剑,虽诱人却不可得。”
这是公子连今日第二次悠然神往这些听起来天纵奇才却大隐隐于世外的人物,既然不可得,便断了心思,问道:“既是如此,还请请教刺杀之后再如何?”
叛墨回忆着在叛出墨家之前听适与众墨者谈及的天下大势和名为“矛盾”的说知推演之法,自信满满地说道:“若新秦君被刺,主少臣疑。新君与旧贵必然多给贵族赏赐,以收其心。然而赢悼子已经在秦行初租禾亩税,私亩众多,赏赐贵族需要钱财赋税土地,私亩多者必然不满。”
“适曾说,赏赐众多土地广袤的为旧贵、私亩众多学于私学者为新贵。”
“旧贵意足、新贵不满,公子难道不知道自己应该依靠谁吗?难道公子希望重复您祖父被逼自杀的前辙吗?”
这话正刺中了公子连的心思,连声问道:“若得位,又该如何?”
“公子可听说墨者前往沛地行义事?”
“不知,今日才耳闻。”
“那这正是可以学习的地方。雍城旧贵众多,又靠西陲。公子若得位,可迁都于渭水附近靠近西河,迁民充实。这正是墨者不在商丘行义而去旧贵不多的沛地行义的手段,公子可依样而学。”
“迁都之后,又该如何?”
对曰:“墨者尚贤,庶农工商有才则举。公子用我们这样的叛墨、天下的游士。不是旧贵,没有根基,只能依靠公子。公子迁都后,亲掌数地,尚贤选良才、推广初租禾私亩税、降低公子亲掌之地的赋税吸引晋人逃亡。重用我们就是公子最好的选择,我们根基浅薄,并非旧贵,但我们却有才能。子墨子曾言,庶农工商有才则举,则国必大治。公子若在雍城,不敢尚贤可若迁都渭水靠近西河,旧贵不多,正可以尚贤。”
“迁都事大,若旧贵不准迁都,又该如何?”
对曰:“公子回秦后,可用强国复仇的言论散播雍城,凡不同意迁都的便说他心向三晋,挑动民心复仇之心,尤其是秦人在西河多有战死,其父兄心怀恨意,公子这样一说,那些旧贵便不好直接反对。届时若用别的理由,墨者善辩,难道我的三寸舌还说不过他们吗?”
“况且东迁近魏,西河俱在魏人手中,岂不危险?”
对曰:“墨者善守城,叛墨只是不行义,却并不是因为不行义那些为了行义天下的手段就不会了。到时再散播吴起的谣言、静待吴起失位。况且一旦推行新政、有足够的官吏,那么即便魏人强盛难道就没有一战之力吗?难道魏人可用武卒、秦人就不能用吗?”
“旧贵既戮,如何保证能推行新政?”
对曰:“墨者要守纪,凡守城墨者,必尊巨子之令。巨子以义聚众,公子难道不会以利聚众吗?开阡陌、破井田、轻赋税、种宿麦、改军制。在新都成立一军,以自耕私田者为兵,效仿武卒,公子亲掌。凡反对新政者,杀之。不破不立,不杀旧贵新政难行,公子的雄心也就无从谈起。”
“若反对新政者被杀,又如何管理?”
对曰:“墨者要求上下同义,这义以天志为准。公子也希望上下同义,只是这义以公子的雄心为准。开办官学,只收自耕私田子弟,由我们这些叛墨教授为吏之法,提拔他们作为近侍。任用与否,只在公子一言,不能与公子同心的便不用。十年后,渭水便可有一千新吏、数万自耕私田者,届时难道还不能够掌管整个秦国吗?届时官吏与公子一心,以吏管民,则万众与公子一心。”
“上下一心太难,如何保证?”
对曰:“墨者守城,必编民什伍,行连坐之法。墨者守城,刑令严明,可以携带何物不能携带何物,均有细则。墨者守城,必有赏罚,何事赏何事罚各有明细。墨者守城,必有专职讲诉法令之人,力求万民知晓,先制令而后罚。”
叛墨又道:“公子如能将秦,变为墨者守城之城,那么难道不能够再现穆公之霸吗?”
公子连一连听这叛墨说了如此多墨者如何,便问:“这都是墨者的手段,你们叛墨又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俸禄、高官、抱负、钟鸣鼎食。不用墨者义、却仿墨者上下一心同义,这义由君上定不用墨者非攻,却仿墨者守城编民什伍,用墨者守城之法,自然有破城之术不用行义,却把行义的手段用于不义之战不求万民了解天志,但求万民知道君上的想法和法令……最终为了什么、义与法令由谁来定这就是区别。我们无义。”
公子连略微犹豫,问道:“无义之人,难道可以用吗?”
叛墨大笑道:“昔年齐桓成霸业,竖刁自宫以近、易牙烹子以媚,这都是无义之人,所以齐桓死前以袖掩面羞于黄泉之下见管仲。但昔年齐桓流亡之时,易牙、竖刁可曾跟随?”
“没有听说。”
叛墨又道:“昔年勾践卧薪尝胆终灭吴,但却高鸟尽良弓藏杀文种。我们都没有嫌弃你忧虑你,难道你还有资格在如今疑惑我们吗?”
“三晋势大,魏斯求士、李悝求才,有才者多去魏,天下又有几人愿意跟随公子呢?公子难道还要挑拣吗?”
“韩赵魏等六卿之乱,导致强晋数分,难道昔年重耳流亡时就应该杀死赵成子、魏武子以防百年后六卿之乱吗?”
“公子如果只是想当秦君,大可以行下策,自然用不到我们。但如果既想要成为秦君,又想要成为强秦之君,只能用我们。”
“我们无义,但我们利欲熏心。如今公子流亡在外,跟随公子最能得利,仅此而已,我们三十多人围坐相商后才选择跟随公子,公子不要以为您的贤名已经传遍了天下……若不是适半年前提及,我都不在意您。”
“您在我们这些叛墨眼中,不过是市贾之徒从荆山贩运到远方的玉石。市贾不爱玉石,只爱玉石售卖所得的利。你做你的秦君,富强国家我们施展我们的报复、达成想要的富贵,不过是个各有所得的交易。”
“子墨子言,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世人平等。你在我们这些叛墨眼中,并没有什么高贵之处,只不过是个可以让我们达成目的的人,而我们恰好又愿意不想去追求世人平等的墨者之义而已……但不再求此义,却不代表我们不信此理。”
这些人虽已叛墨,可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血脉贵贱根本不当回事,心中也有一股傲藐之气,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对面不过是个流亡在外的公子,若不用,走便是,天下之大,只有身有本领,难道还没有容身之处?
公子连也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和他说话,心中骇然无比,对于真正的墨者更是警惕万分。
可于此时,这名叛墨的话已经说动了他,他现在没得选,而且对方说的很直白,他已经全然相信。
虽然语气不敬,可句句在理。
思虑许久,长啸一声,喊来死士叫他们在庭院点燃火炬,所谓“庭燎“。
小雅有诗: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旗。
庭燎之礼,乃是求贤认可的最高礼节,这是对这些叛墨表示尊重。
公子连对拜道:“嬴师隰在此盟誓,绝不再疑!我之愿:归秦、强秦、取西河!汝等之愿:钟鸣鼎食、天下闻名。各取所需,我若遂愿,也必遂汝之愿!终我一生,绝不负汝等!”
叛墨也拜道:“公子各取所需之言,正合易。但绝不负我之类的话,也不必盟誓了。我们虽然叛墨,却严尊律令,不信你们这些人的盟誓。只求将来事成,制定法令。因何可被杀、因何可被放、因何可被囚……一一写明,告令天下,我们自会遵守,犯禁自当罚,我们也不会求情。但请不要君言即法、一日三易!”
公子连愕然无语,许久点头。
再议归秦、强秦、除旧贵、扶新贤之事。越听越觉得大有深意,竟是忘了夜深用饭……三日后,喜形于色。
第九十二章 宿贵旧梦泣涕涟(下)
公子连在魏都喜形于色的时候,千里之外的齐临淄宫殿中,刚刚即位一年的齐侯吕贷也正在喜形于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去年丧父,今年尚在三年斩衰期,按说不能饮酒,可齐侯吕贷正饮的不亦乐乎,看着下面的舞姬翩翩,大声称赞。
今岁数国伐齐,三晋已破齐长城、越国咄咄逼人有如猛虎、田氏内乱互相厮杀。
按说即便饮酒,也应该对月长叹,泣涕涟涟。可齐侯吕贷似乎根本不关心那些事,只在乎下面的舞姬的舞步身法是否有错。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田和求见,齐侯就让田和坐在一旁观看,边饮酒边谈。
齐侯拿起一支精巧的青铜爵,没有谈及那些国事、政事,而是说道:“卿献来的美酒,果真上品!又清又烈,那些能饮一石的,如今只饮三五杯就会醉的不省人事。这些墨者一石这样的酒才换二十头牛,当真换得!来来来,卿与寡人共饮几杯!”
田和轻咳一声,旁边那些奏乐的人不等齐侯的命令,便私自停下不敢乱动。
齐侯仿佛并不在意,只是问道:“怎么停了?我正要多饮一些!”
田和很随意地站在了齐侯对面,说道:“晋人送来帛书,说龙泽一战齐人丧命三万,不忍这些齐人死后不能归乡,所以愿归尸首。”
齐侯道:“这是好事,理当如此。卿去做就是。”
田和叹息一声。“可若收尸,需要钱财啊。如今国有灾祸,还请君上不要再饮酒行乐,省下钱财收拢将士尸体……”
齐侯似乎一听到不准自己行乐,脸上便有些不快的神色,皱眉道:“这……人已经死了,收回尸首也没什么用。况且亲人若见了这些尸首,难免心伤……既是耗费钱财,我看就不必了。这许是晋人的计谋,为了消耗我国府库钱财!”
田和领命:“既是君上这样说,那就这样做。还有一事,如今晋人已破长城,齐无险可守越人猛攻,项子牛叛乱,难以阻碍……还请君上与越王求和。我乃臣,非是侯,所以我出面于礼不合。如若不然,实在不忍君上操劳疲惫。”
齐侯只问:“越人如何能够退兵?”
“请君上与越王驾车,以为服。再割让建阳、巨陵两邑给越人,这两邑本就是叛臣项子牛的封地。不准建阳巨陵两地的庶农迁徙,必须留在当地与越王种植。另外再以齐民三千为奴,想来越王也会退兵。”
齐侯点头,哎呀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可是去给越王驾车,岂不是要离开宫殿?沿途颠簸,我受不惯。不过途中要是能携带这些舞姬前往,倒也美哉。卿自去安排,多准备一些墨者售卖的烈酒。”
田和见齐侯没有询问奴隶和建阳两城而是询问起来沿途怎么才能不无趣,大为满意,又说了几句便自行退让。
齐侯却让田和陪他多饮几杯,又叫鼓乐齐鸣,田和推辞离开。
不多时,最受齐侯宠爱的姬妾忽然说道:“君上最喜妾的剑舞,今日有好酒,妾便舞一曲。”
说话的女子声音温婉却秀丽,清脆动听,身段妖娆。
此女最受齐侯宠爱,原是越人,故称越女,早在齐侯不是齐侯只是公子的时候便已跟随。
越女多会舞剑,昔日范蠡曾说“今闻越有处女,出于南林,国人称善。愿王请之,立可见”。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
齐侯似乎有些心事,平日里若越女舞剑,他必赞赏,可今日不知怎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可抬头看了看身边那些田氏派来的近侍,立刻掩去了脸上略微露出的沉闷,粗笑道:“好!来人,取秀剑!”
越女却道:“外敌攻伐,何须秀剑!就借甲士之剑而舞!”
说完反身一捞,从身旁甲士腰间取出一柄铜剑。
越女持剑而立,婀娜的身段配上手中短剑,当真是飒爽英姿。
她自在那站立,乐师正要准备剑舞之曲的时候,越女却道:“今日之舞,无需乐!”
齐侯一怔,却立刻笑道:“好,都依你!”
越女看了一眼齐侯,手腕一抖,将铜剑抽出,冲着上空一刺,清脆的嗓音不用鼓乐伴奏,开口唱道:“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
她一开口,宫中人俱惊,这是大雅之诗,非祭祀不唱,这首诗唱的正是武王伐纣之事。
齐侯却仿佛不懂,只见越女唱一句,铜剑便向前一刺。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两句唱出,身段恭谨,正合诗意,乃取敬天地之心。
天难忱斯,不易维王,两句唱出,剑意茫然,似乎虽然天地之心实在难懂,世人茫然无措。
待唱到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这一句时,却又将刚才的茫然换位苍茫,短剑四顾,由原本的不懂天意变为不信天意,满满自信。
这第一段唱出,身姿舞动,虽然不合此情此景,又非祭祀之时,但也让宫室中的人暗暗赞叹。
这首祭祀用的歌舞,竟靠这越女一人便足以吸人目光。
唱到“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之时,越女的剑越舞越快,让在场诸人想到了夏日里风云欲来之时黑云压城的场景,只怕似乎下一刻便会有惊雷震天。
越女的身姿越来越快,声音也越唱越高。
待唱到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之句,声音更锐,竟唱出了几丝金铜相交的声响,又如同大战之前吹奏的角笛,听的在场诸人的心仿佛都被这唱音拔成了一条线。
舞动的身姿不如之前快,可是却比之前更为坚决,每一下都让人觉得仿佛大山要压倒下来。
众人正不知心头那被拔出的线是不是要断掉时,越女高唱“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一些曾爬过泰山的甲士近侍,看着越女的身姿听着高唱的曲调,竟在脑海中重走了一遍泰山。
本来还有最后一句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不想越女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众人的心猛然一揪,顿觉心头悬着的线已经断掉,可不想越女竟然不再复唱前文,而是直接重唱了一遍那一句调子最高的“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一连三句,一连三叹,那手中短剑也如同昔日太公望车上的鹰旗。
三句唱罢,越女横剑身前,不再唱最后一段,脸上汗珠滚落,手中铜剑闪耀,看着在一旁有些恍惚的齐侯,大声道:“君上乃是太公望之后!伐纣之时,太公望亲乘战车、挥舞鹰旗,何等气魄?”
“都说丈夫处事心当高远,可君如今哪还有一丝太公望的气度?”
“君身上流淌的,是辅佐武王安定天下的太公望的血是昔年九合诸侯尊王攘夷的桓公的血是当日文有晏婴武有司马穰苴的景公之血!”
“如今我看到的是什么?是只知道玩乐的昏侯、是不管国人流血的懦夫、是被田氏一族玩弄股掌的愚人!”
“昔年你为公子,尚有豪气令我生敬生爱,可现在呢?你既为侯,怎么反不如当初做公子之时?”
“你已变,我也不想再见这样的夫君!丈夫处事,竟不如女子!罢!罢!罢!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连说三句罢了,横剑颈前,用力一刺,血顿时留出,就此香消。
侍卫们的脸色全都变了。
不是因为在宫中见血,齐国经常政变,血他们已经见的多了。
他们变色的缘故,是因为这越女说的最后那一番话,这可是大事,一定要告知田氏众人!
这越女好大的胆子,分明是挑动君上造反!
几名近侍暗暗看着齐侯,只见齐侯踉跄了一下,跑到已经断气的越女身边,忽然痛哭。
近侍见齐侯痛苦,登时大惊,心说君上你果然有反心!
不想齐侯哭道:“你的剑舞是最好的,怎么就这样死了?以后我还去哪里看这样的剑舞?本想着带你一起去与越王成盟,你死了这一路我岂不无趣?你一女子,懂得什么?天命有变,昔日黄帝胜炎帝、武王胜商纣,这都是天命啊。”
“天命难测,人力岂能违……”
他在那又哭几声,只说什么天命之类的话,又说什么以后再难见到如此舞姿大为无趣之类,当即饮了三杯烈酒,看似已经醉了。
醉的不省人事的时候,尚且在那说什么天命难测、人力难违、以后再难见到如此剑舞之类的话。
自有近侍将这些牢牢记下,回禀田氏。
齐侯只说想要睹物思人,于是留下了越女自杀的那柄剑。
夜里,近侍们将今天发生的事报给田氏兄弟。
田昊问田和道:“此事……你怎么看?吕贷如此做,是真是假?”
田和笑道:“不管真假,已无所谓。他怕我们疑心,或是怕我们迁怒于他,不是已经向我们求饶了?”
田昊不解,田和解释道:“黄帝胜炎帝,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近侍岂能听懂?这是说给我们听的。太公望乃是炎帝之后,你我乃是黄帝之后,取而代之正合天命。”
田和这样一说,田昊顿时明了齐侯的意思。不管是齐侯真的已经彻底安命,还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思,亦或是担心越女事引得田氏不快,但这黄帝炎帝之说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此时尚无五行之说,也没有人能彻底解释天命,齐侯这样一说,正给了田氏一个绝佳的机会。
如今都在说韩赵魏三家得三嘉禾,顺应天命如今若能找人整理出轮回天命之说,田氏代齐也算是一段美谈。
既然三代禅让,大可以先行禅让事,再请周天子顺应天命封田氏为侯。
姜尚乃是炎帝的后代而陈姓也正是以黄帝为祖。黄帝胜炎帝、陈代姜,正合天命。
若再遍寻儒生方士,弄出轮回天命德行始终之说,便再无忧虑!
至于说数国伐齐事,在田氏兄弟看来都是小事,三晋没有那么大的胃口灭亡齐国,最多是换取声望来求封侯事。
兄弟俩议定此事,也不管齐侯态度真假,既然知趣也就不必当成他想要谋反,就当自己也信了他的话,将那胡乱言语的越女剁成肉酱喂狗就是。
齐侯寝中,之前看似已经喝醉的齐侯,清醒地看着那柄尚且沾染香血的剑,喃喃道:“我生平至今,最恨之事,不是田氏欺我,而是在你死前不能让你知我的心思。”
“田氏势已成,国氏、高氏、晏氏均已破灭,齐国之城十中有九属田氏,又在封地行邀民心之策,坏官山海之略,我纵有心,又能如何?”
“昔年简公不过是心怀不满,就被田氏追杀致死,我又能如何?田常下葬,以九鼎相陪,天下皆知,又如何?简公薨,那是弑君,但诸侯又有何震动?仲尼怒,又有何用?如今儒生不也照样事田氏?”
“数国伐齐,不过是三晋借机封侯寻事,我这个齐侯还要出面求周天子封三晋为侯,为将来田氏取代我姜齐准备。数万人的死活不过是个玩耍,有谁真的在意?”
“雄心啊雄心,我哪里还会有?只求这一世这样混过去,将来他田氏若真能取齐,终究这齐是他们的国,总会善待百姓,不会像如今一样为了逼我出丑将数千齐人做奴隶送与越王,也不会像如今一样连将士的尸体都不安葬收回只为了让齐人骂我昏庸……”
“收尸事、男女奴、与越王驾车……我若连这个都不懂是为了什么,也枉活天命之年。”
“罢了……你既从越地来,若将来一日我被逐,只求田氏一件事……勿伐越。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日后黄泉相见,再与你说我心思。届时,太公、桓公、景公……三十代先人,又会怎样看我?”
“这剑我会留着,等我死了便做陪葬……我只是不想死。”
孤独的半老之人就这样喃喃自语,擦干了泪,挤出了笑,等待着明日继续行乐,当一个只知道安乐全然忘却了太公血脉与前人辉煌的昏主。
那些祖先的旧梦,他已经不敢做,只余隐藏着不被人发现的泣涕涟涟,还有一直想忘记的曾经辉煌的血脉。
那些旧贵族们将要流的血、那些旧贵族们此时流的泪,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一个混乱而充满变革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还多少讲些礼乐礼法的春秋,马上就要结束了。
第九十三章 紫电鸣响雷威震
一个时代的结束,总会有些异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据说是这样子的。
所以在宋地沛邑西边的大泽深处,某一天忽然响起了一声惊雷。
空中无云,并非打雷。
成群的栖息在大泽中的野鸭率先听到了这一声惊雷,振翅而非,嘎嘎直叫,引动着其余的鸟类也跟着顺势飞起,乱成一团。
墨子、禽滑厘、高孙子等墨者中的重要人物,松开了捂着耳朵的手指,惊喜万分地看着远处被炸的不成模样的草人。
适正举着一支火把,空气中飘过一股难闻的味道,若有心人嗅到定会想到那日适做墨觋装神弄鬼做出踏云而出之景时的气味。
硫磺、硝石和木炭混合物爆燃后的味道确实不好闻。
但墨子却迫不及待地从适的手中抢过火把,亲自走到前面点燃了另一支名为“雷”的东西。
很简单的制作。
石匠挖出的外壳,里面装满了黑色的、适配置的粉末,一根长长的线露在外面。
再一声巨响后,公造冶这一次没有堵住耳朵,用一种很大的声音喊道:“先生!适弄出这个,看来守城备城的手段又要增加了!”
墨子也喊道:“是啊!这东西从城墙上往下扔,正可以破蚁附之法。适,这东西的配方万万不能被人得到!按照墨者之令,也只有少数几人能够知道!”
适早有准备,将耳朵早早堵上,半张着嘴,所以耳朵并没有发出嗡嗡的响声。
听着这些墨者高层们嚎叫一般的话音,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太小这些人听不到,便等了一阵。
刚才的那枚“雷”,装了大约一斤半的完美配比的黑火药,就是个大号的爆竹,威力也远胜那些装药量极小的炮仗。
石头太重,青铜可以做外壳,技术上并无难点,就是青铜外壳实在太贵,一个外壳就值大约百十斤粮食。
在农业没有大发展之前,一斤粮五克铜的物价将会维持很长时间,这百十斤粮食就相当于九口一户的授田制农夫一年的余粮收入,实在是用不太起。
适将这东西称之为雷,众人毫无反驳。
燃烧的时候是紫色的火焰、产生如同云雾一样的烟气、爆炸的话会发出惊雷之声,暂时用来守城最为合适。
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不过之前墨者忙于其余的事,又不可能在沛邑演示,那里耳目众多容易走漏风声,便选择在这人迹罕至的大泽之中。
好半天,这些耳朵被震的嗡嗡响的墨者都缓了过来,聚在一起坐下,把玩着剩下的那枚石头雷。
适说道:“先生,这东西用来守城最合适不过。之前您不是还担心楚人围宋、三晋争霸导致无辜小国被波及吗?有了这东西,墨者就更有威慑,但凡攻城总要考虑我们的存在。”
“您记得我说约天下之剑吧?其实是一样的意思,当初若非大兄带人在商丘,楚王焉能被您三言两语就说服而不去攻宋?要保证能惩罚,才能保证约法可以实施。”
墨子嗯了一声,想起了适说的九重乐土之事,问道:“按你所说,这东西应该是出现在在下一重乐土才对。提前弄出来,我也知道守城大为有利。可剑有双刃,可救人亦可伤人。”
“那些跟随我学习守城之术的叛墨,可以守城,也能攻城。与你说的这发火药一样,可以守城也能攻城啊。配置如此简单,只要配方外泄,以粪堆养硝的手段传出,岂不是各国都能用?若是用来炸城墙,又该怎么办?”
这时候的城墙都是夯土的,真要是有个三五千斤火药,莫说商丘,就是洛邑这样的古都王城,也足以在三天之内炸开。
适觉得这是无解之题,摇头不答。
墨子又问:“先不说这个,你说的另一物,也拿出来看看。”
适又取出一个竹管,竹管的外面包着一层牛皮,里面装着火药,前面放着一枚很轻的棉花团堵塞。
这一次就没有什么危险了,棉花团塞的并不很紧,点燃后发出一阵硝烟,棉花团向前喷出了大约十几步,速度很慢。
适道:“刚才先生说的问题,其实不只是炸开城墙那么简单。这东西一出,城门已经无用。”
他指着那个简陋的竹筒,公造铸已经明白过来适的意思。
墨者中多有做过冶炼匠的,墨者守城也必备皮橐风箱,所以时常有用力太大导致皮橐难以承受气压而爆开的情况,后来换了木风箱才算是解决这个问题。
适既然只是用竹子,公造铸明白适的意思适如果把这东西换成铜的,只怕就不只是可以打棉花团这么简单了,飞出一个铅丸岂不可以伤人?若是再做的大些,岂不是可以把石头飞出去,砸碎城门?
如此一来,什么门闩之类的城门防御,确实是毫无用处了。
墨子也明白了适的意思,问公造铸道:“你曾学过铸钟,以你来看,做一个如同竹管模样的东西,应当不难吧?”
适心说,当然不难,火炮火枪刚出现的时候,后面还有漏气的呢,更别提那些五花八门的奇怪模样,是否实用另说,可如果把靠火药推进铅弹的东西就称为枪炮,现在做出来个技术验证的玩意确实不难。
公造铸果然点头道:“不难,无需再请别人帮忙,我就能做出这样的铜管。”
墨子嘿然道:“我本想着今后几年,做出守城用的劲弩,可这东西一出,我做这弩竟似无用了。弩箭昂贵,又要磨砺又要黏羽,按适说这东西只需要把铅化开成丸即可使用……”
“若有三五千墨者,持此物,另携带之前的雷,怕是三晋强楚都不能攻下一座城啊。”
墨子此时,仍旧有些想弄出一支中立的干涉武装,专门帮着弱国守城,也就是他所理解的约天下之剑的另一种形态。
适的想法和墨子不同,可此时却不好说,只说:“先生所言极是。先生不说凡有光则必有影吗?矛盾始终存在,总不好因为这东西可以用于攻城就不去制作。”
墨子笑道:“我还没有那样迂腐。但此事暂时一定要严守秘密,提前准备,以防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到时候我们可能要到处前往,帮助弱者守城,以疲惫强国攻城之心。”
适连忙称是,却在想如何才能在墨子生前的情况下,不超出墨子的考量范畴之内,增强力量又不让墨子觉得有些野心。
一众墨者又说了几句,纷纷坐在草地上,讨论起今后的事。
火药的事就暂时这样定下,先秘密准备硝石和硫磺,配置火药的秘方只有七悟害、巨子和适知道,具体将来如何配置,等秋天的事解决了便要着手。
北地的一些牛马已经赶回来一些,之前的烈酒也在齐鲁的宫廷贵族中售卖出了个好价钱,远超成本的好价钱,又算是缓解了一下墨者的财政问题。
高孙子虽对此事不同意,可暂时也没说,要等到秋季的事了结之后、墨者大聚之时再来提这件事。
他前一阵以督检首的身份去各个村社转了一圈,整体上墨者在沛地外围的发展相当不错。
装神弄鬼用的葵花籽已经长大,马上就要开花。
高孙子听说了这种花向阳,而且开起来远远看就像是太阳一样,因而适那句装神弄鬼的必有金乌栖于上的谶语无需解释,一旦开花民众必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借着上一次篡夺巫祝祭祀权的事,以及民众笃信巫祝和淫祀的基础,墨者用这份信任很容易就展开了适在村社里做的那些事,并无滞涩。
一些逃亡的隐户,也因为盐的问题提前编成了什伍,名义上只是为了防止有人低价买盐再卖出,实则墨者就是在花钱控制基层。
加上芦花带着一些懂一些医术的墨者深入村社,治疗一些疾病,在一些地方已经取代了之前巫祝的存在。
巫、史、医原本是一家,如今中原旧国已经分家,这里的村社却还未分,所以行走乡间为行义也很顺滑。
现在民众的信任已经差不多,等到那些做样本的作物收获、葵花绽放揭穿巫祝的骗局,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墨者也故意派出人去和本地大族交谈,以稳住他们。墨子常年出入各国宫廷,一些墨者很熟悉上流社会的礼仪,暂时又没有露出准备“查田洫”的意思,甚至基本上税收什么的都一如从前,大有放手不管我们只是来做好事的意思。
反应最大的就是那些巫祝,虽说适百般忽悠,可人死了总要腐烂。就算墨子的棺木做的不错,但是臭味还是能传出来一些,一些巫祝的信众已经产生了怀疑,暂时还未发难,也不敢全然不信。
毕竟那日之后,将那些中毒的巫祝带回去后,确实晚上呕吐出来的东西发出荧光,这在此时实在算是神迹,因而只能是将信将疑。
适又说等到金乌栖的时候,便会给这些人一个交代,巫祝信众们也以为这些人或许真有手段,因而也只是怀疑。
想到这,高孙子便问道:“适,你这不动声色地毒杀了数十人,到金乌栖的时候,恐怕一场混乱不可避免。”
适笑道:“混乱可知,但正好借机杀人。民众如今信我们、信巫鬼淫祀。只要民众不反对,只靠那些巫祝,我想咱们还是能对付的吧?这一次便多杀一些,以免有人再有这样的敛财之心。借民意汹汹,吓那些与巫祝勾结的乡老大族,几个月前咱们没有民心,现在却不同了。”
墨子看着高孙子,微笑道:“你啊,还是没有明白当时适为什么不当众杀人,非要等数月之后再杀人的意思。如今聚集众民,我们并无办法,可祭祀却很容易将民众聚集起来……若没有淫祀事、或是当时就杀人揭穿,又怎么能让民众轻易聚集听我们的义呢?”
摹成子也道:“今日看了这雷火,我倒是想起来昔日子产所说的张弛有度的说法。此地淫祀之风甚重,想要彻底遏制,非要用重刑不可。适的手段可以吓住那些巫祝,但不够震动人心。”
说完,他指了指那枚留下的石雷,说道:“届时,将巫祝党羽们以此物杀死。若事不成,则引为天罚若事能成,则可以震慑人心。先生守城,要编什伍连坐,乃是为了城不破,手段酷烈如今用此天雷杀人,也是为了日后再无淫祀,手段也必须酷烈。”
墨子淡然一笑,说道:“杀人者死、伤人者刑。那些巫祝焚烧女子,本就该死,墨者杀他们,也算是行义。我也是这样想的,到时便这么杀,最是震撼。”
第九十四章 草帛书义墨道存(上)
又将过些日子的事吩咐下去,围坐在这里的墨者高层一一领命,各有自己负责的事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出现的混乱,墨者并不是太担心。
到时候,商丘本地的墨者会赶来、北地运送牛马的人也会返回、深入村社的墨者也会回来,再加上那个村社迁来的人,到时候墨者手中的力量算是有三百多精锐甲士,总能控制住局面。
正如摹成子所说,只要民心信任,只靠墨者也足以镇压那些巫祝,之前不动手仅仅是为了有机会再聚众人,宣讲墨者之义。
这也算是适从前世那些造反前辈身上们学到的手段,稍加改动。
在没有广播普及的时代,譬如一战,就因为各国的王公贵族们把那些平日没机会组织在一起的民众组织在了一起,于是那些精通宣传术的前辈们借此机会大肆传播理念——正愁理念传播的慢,却偏偏最大的敌人们着急着把百万人聚在一起,大为方便。
如今的情况,适算是自信满满,可以说机会难得。
沛泽之中,这些墨者的高层讨论着将来的细节,谈论着如何杀人才能酷烈,兴高采烈。
沛邑之外,一群被墨者改变了命运的农夫,带出了一道崭新的风景。
独轮的墨车吱吱呀呀地向前挪动,走累的孩子坐在墨车上,父兄在后面推着,母姊在前面拉着,排成长长的一行,跟随着一辆双辕的马车朝着他们梦想的希望之地前进。
希望之地并不是某个特定的地方,在这些村社农夫眼中,距离墨者越近,距离希望也就越近。
墨者们提前做了接应,一路上安排这几十户数百人的饮食住宿,也是行军打仗所必须的手段,好在墨者守城对此事并不陌生。
墨车上推着不少的麦子,或是一些从商丘送过来的货物,甚至还有部分黄金。
黄金他们已经见过两镒,却没见过这么多,只是没人动心。
在他们看来,适说的很对,好日子要靠双手做出来,只要到了沛邑,真要是可以开垦私田,这些人有的是力气。
再者桑生的事,也给了他们足够的警摄,一旦做出贪墨黄金的事,总会查出,到时候天下哪里能够容身呢?
五月份的麦收已经给他们带来了足够的希望,走在最前面的苇还在回味着那日麦收时,周围那些曾听过适讲道讲义的村社都来观看,一个个赞不绝口。
在麦粉出现之前,未必可能会赞不绝口,麦子只是杂粮,很难吃。
在配套的麦粉出现之后,赞不绝口已经不能形容当时的震撼,看着黄澄澄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小麦被碾子碾出、被连枷砸出、淘洗之后送入磨盘上磨出麦粉,村社的人便已经确信墨者所在的地方就是距离希望最近的地方。
这一次迁徙,他们没有任何的怨言。
如今已经错过了春播的时机,可是宿麦的种植还要很久,村社的人想着,到时候总能弄出不少的土地。
快到沛邑的时候,远远地便有墨者接应,清点了黄金之后,叫这些人先跟随前往墨者在沛邑暂时的驻地。
并不在沛邑之内,而是在一处距离沛邑不远的河边。附近种植了一些适带来的奇怪作物,也有不少各式各样的木料,似乎在做些什么。
村社中选出的几个人吃过饭后,就去见了在这里的墨者,接待他们的是六指还有造篾启岁。
六指本是村社的人,也都相熟,有些话便由他来说。
“巨子说,此时距离种植冬麦还有些时间,暂时让村社的人都住在这里。正好有些事叫你们做,每日算钱,也可以算在将来的牛马中。”
众人也没说什么,觉得此事合情合理,就算不给钱墨者要求他们帮个忙也不是不行。
苇便看了看四周忙碌的墨者,见几个墨者正赤着脚站在一片污水塘中,正在用竹席之类的东西捞取什么。
旁边的一间泥屋正往外冒着烟,大热天的也不知道在烧烤什么。
两名墨者正抬着一摞的木框,放在太阳下晾晒,上面薄薄地堆积着一层浆糊,似乎就是从污水塘中捞取出来的。
苇奇道:“就做这种事?这是在做什么?”
六指笑眯眯地说道:“就是适曾说过的草帛啊。可以封挡窗,又能写字不需竹简的草帛。适的意思就是先请你们帮忙做一段时间这件事,等过一阵安顿下来,再去开垦土地,准备播种。”
众人一听,均想如此一来,乐土中所说的事物又出现了一样,看来乐土所说的那些日子,真的有一天可以达到。
他们本已经是极为笃信,如今隔了几个月再次见到了听说过没见过的东西,心中的信任更浓。
待六指说完,造篾启岁拿着几片竹简,将众人按照什伍编组。
早在这些人在路上的时候,造篾启岁已经被适告知要提前准备这件事。
分配什伍、准备草帛本也是书秘吏的管辖范畴,而村社早已经在适在商丘的时候便已经选出了各自公用耕牛的小组,此时不过是将什伍正规化。
按照每个人的年纪、力气大小、性别来分配不同的工作,这件事并不太麻烦,但造篾启岁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众人所谓的草帛、适所知道的纸,制造起来无非那么几件工序。
做不出来上品的,弄出一些昏黄颜色的、能凑合着写字的还不是问题。
像是烘干这样的活,女人孩子都能做,不需要太大的力气,但是需要长久的耐心。
而如打料、泡料这样的事,就需要有足够的力气。
水力杵臼暂时没时间做,这些墨者也只是先做出来几张作尝试。
至于熬煮、压水、揭纸这样的事,则需要一些人专职去做,从而不断提升技术水平。
这些工序都写在竹简上,字都简单,造篾启岁全都认得。
每一道工序需要的人手比例都按照百人来书写,每一道工序需要的力气和疲惫程度也各有不同,造篾启岁要做的就是将这些人填充到竹简上的工序中。
这些人都是笃信墨者的村民,分配起来也无什么怨言,又说明白了各道工序的区别以分开每月所得的钱财,众人也无什么意见。
造篾启岁本以为很麻烦的事,不想没用多时就已经完成,心中暗叹适果然早有准备。
自己交代的事根本不需要和所有村民讲,只需要和那些互助耕作选出的那人交流就可以传达下去。
提前书写好的工序流程,也大致算好了需要的人手,包括后勤做饭之类的人也都有安排,可以说只要有人就能照着竹简填充。
暂时整道工序用不了太多的人,因为之前泡的料不多,砍伐竹子、剥树皮、收集麦草秸秆的数量也不够,提前预想到就可以先分配众人做这些事。
等忙碌完这些事,选出来做饭的女人便先去准备饭食,造篾启岁一直没有张开的嘴也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来的正好,这草帛做起来极为繁复,需要很长的时间。又要浸泡又要熬煮,还要晾晒压水。一个多月的时间全都在忙之前的事,今日正好要揭草帛,你们不妨来看看。”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适也说未必可以一次成功,但要是真能做成,那可太好了。我已经能想到这草帛是什么模样,用来写字当真极好,我以后再也不用专门去劈竹子了”
造纸的办法,适也没说保密。既然没说保密,那就随便可以说,要保密的是印刷术,借此来垄断信息传播。
早期可以造纸自用,后期适巴不得各国都在造纸,可以如同售卖麦粉一样卖出,来传播墨者的名声,也让纸张成为商品,墨者可以直接买而不用分出人手来做。
一旦聚集众人,大可以做些奢侈品和垄断商品来获利,无需把心思用在浪费人力的造纸上。
别人不会造,价格就不会低。越低越好。
只要印刷术垄断在手,让那些学派诸子靠手来抄写,绝对弄不过墨者铺天盖地的印刷宣传的。
再者适也是真的想知道,杨朱、列子这些人的学派思想到底是什么,有了纸张想来这些人书写的内容会更多些,也不至于非要微言大义来节约空间竹简。杨朱学派后世只在一些文章的背景中出没,那些“大逆不道”的思想早已经湮没,适是真的很好奇。
造篾启岁虽然不知道适的心思,但却知道书秘适没有说这件事保密,那意思就是这件事可以随便叫人看。
如今在这里的墨者都已经知道了流程,那种兴奋的感觉只剩下最后一刻看看揭纸能否成功了,造篾启岁很是盼望这些人能够分享自己的兴奋。
众人也是好奇不已,跟随造篾启岁来到那间正在冒烟的土屋,一进去就觉得热气逼人。
简陋的土砖搭建出中间可以生火的墙壁,两名墨者正在一旁用两把小铜镊子小心翼翼地将一些湿纸贴在墙壁上摊开。
而在最靠里面的地方,满墙糊着的都是干燥的纸,平日沉默寡言心思很细的笑生正在那用手小心地往下撕。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想要见证这一刻,生怕笑生将这张草帛撕碎。
第九十五章 草帛书义墨道存(中)
此时尚且叫草帛的纸,是很轻便的、如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所以才叫草帛。
可笑生却觉得自己从未拿捏过这样沉重的事物,手中那张轻飘飘的草帛,却像城外那座长满竹子的山。
他做过管理竹简的小吏,因而真正地见过堆积成山的竹简。墨子昔年出游的时候,也将自己收藏的竹简装了整整三辆马车。
因为见过,所以可以比较,也所以往下掀纸的时候觉得如此沉重。
笑生知道,不管自己这第一张纸能否完整地揭下来,这种名为草帛的东西都会风靡天下,取代竹简。
自己做小吏时见到的那些竹简堆积如山,可如果全都用这样的草帛书写,或许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木匣就能装下。
而这东西的原料,又非蚕丝,而是树皮、秸秆、桑皮、麻绳渔网之类的废物,其价与蚕丝不可相提。
如今这些墨者做的都不熟练,每天每人才能弄出三五十张,将来真正长期做这种事的工匠,每天可以弄出十倍达到四五百张不成问题。
四五百张,那就是至少上万枚竹简,笑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会让这东西默默无闻而不是天下皆知。
既推出将要天下皆知,所以,他揭的很小心。盼望着有朝一日,天下的人会知道:第一张草帛是一个叫笑生的人揭下来的。
于是,揭的越发翼翼,生怕碎掉。
周围聚集了很多观看的人,门外也有许多挤不进去的人,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屏住自己的呼吸。
笑生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就像是很久前第一次拿起笔写字的时候一样,努力呼吸了几次才让颤抖的手平稳下来。
终于,屋内屋外的人发出了一阵欢呼,一张完整的草帛就这样从热烘烘而又干燥的砖墙上撕了下来。
这不是上好的纸,如果适在这里,会觉得这东西比起上坟撒的纸钱能强一些,但也有限。
许多粗大的木质纤维还能看到,怀有强迫症的人或许会选择将那些大粒而没有完全沤烂粉碎的纤维粒抠下来,可稍微用力就会弄出一个大窟窿。
好在适不在这里,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张粗陋简单的纸便成了一件神物。
一件又一次证明乐土是可以实现的神物、一件价格不过草木但却可以发挥丝帛与墨结合效果的神物。
同一件事物,不同的人眼中是不同的。
那些刚刚抵达这里的村社农夫,眼中看到的纸,是乐土中吟唱的、可以开更大的窗、可以遮挡寒风的草帛。
笑生眼中的纸,是他为小吏时候看到的那些竹山变为一个小木匣就能装载的神奇。
造篾启岁眼中的纸,是他当初嘀咕过的、自己这个隶属于书秘吏的墨者再也不用劈竹子的利于人。
六指眼中的纸,则化为一张张写满自己学会的那些字的、用绳索编在一起的、可以随时翻看的文字。
但因为后三个人有相同的名号墨者,所以他们早就听过适推演说知纸对天下的影响,所以在各自眼中之外,还有共同的想象和推演。
笑生不再揭纸,而是拿着这一张纸,用了一支沾满墨的笔,写下了几个八笔贱体字。
“墨者先有了纸,这贱体字很快就会成为天下的字了。”
造篾启岁接过笑生的笔,提笔写下了四个字:子墨子曰。
“适说,先生会走入草帛之中,化身千万,我相信。”
将笔递给一旁的小六指,六指挠挠头,隔开那句子墨子曰,很随意地写了三句乐土谶语,又将笔递给了苇。
苇不会写字,曾经也觉得字是那样神圣,是可以让鬼惊神泣的东西,却不想如今自己常年握农具和戈柄的手也能握起笔,颤抖着在上面画了一道。
“这是芦苇。我的名……”
会写字的、不会写字的、是墨者的、不是墨者的……在场的每个人都用那支笔在第一张纸上,写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或多或少。
然后,这些人全都小心翼翼地开始往下撕纸。
…………
墨子等人回来的时候,第一批纸已经积累了百余张,全都按照之前约好的裁开,挑选出了质量最好的一批。
墨子看着第一张写满了各种字、画满了各种奇怪符号的纸,仰天长笑。
他之前想象过适说的草帛是什么模样,之前也亲眼看到湿润的纸张被贴到了热烘烘的砖墙上,因而于纸张的模样并不惊喜,却对之前适说的那些话感到高兴。
适看到了这些质量不怎么好的纸,心中也颇为激动,最起码自己以后有机会可以不用土坷垃或是竹片擦屁股了,虽说此时用纸仍旧有些奢侈,可至少有了些希望。
墨子看着在那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的适,笑问:“这草帛比起你在赛先生与唐汉那里所见的如何?”
这么多奇怪的东西和奇思妙想出现后,墨子已经丝毫不怀疑几年前的世上,真的有这么天纵奇才的隐士。
适琢磨了一下,回道:“弟子在那里见到的,洁白如雪。不是这个能比的。但首先要解决有没有的问题,然后才能解决好不好的问题,所以我很高兴。”
墨子也笑道:“我也很高兴。有这样的草帛,我收集的那些竹简,可能只需要百十张草帛就能书写完毕,翻阅起来也更方便,天下人也可以有更多的人有机会认识字。所以我才说此物大利天下。”
“至于字到底是你写的那些隶书、还是大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这草帛既然是你想出来的,可你却没机会在第一张上写字……今天你想写什么便写,我也听听。”
说完将一叠纸递到了适的手中,墨子知道看起来适似乎并“不识字”,但是之前数次出口说出的话很有趣也很有道理,他想看看适提笔能在纸张写什么。
适拿起毛笔,捡起旁边的木炭,想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其余墨者也都看着适,猜测着他会写什么。
或有猜测,他会画出一个圆,然后用他所说的割圆术算出圆径率。在竹简上画圆大不方便,在这上面却完全可以画出来。
或有猜测,他会先写一些子墨子曾说的话。比如子墨子曾夸赞他的那些话,尤其是那次墨者大聚之时那段让人震惊的评价,以此激励勉励自己。
或有猜测,他会写那首乐土,然后再把下几重乐土的模样描绘出来,比如那种可以一个人纺许多纱的纺车。因为至今为止,适在墨者眼中,都是一个一切以利天下为目的的人,不管墨车、耧车、犁铧还是别的什么,都是如此。
但他们都猜错了。
适拿起了木炭,在第一张纸的边缘,画了一个简单的小人。
按照适熟悉的词汇,这叫火柴人按照这些墨者的词汇,这叫上古巫风,上古巫师画画都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圆圈两道杠就是一个人。
众人不解其意。
适又挪开第一张纸,在第二张纸的同样位置,又画了一个火柴人。
简陋的线条和之前第一个看起来几乎一样,甚至可以看出适就是按照第一张留下的痕迹画的。
但仔细一看,还是略微有些不同,第二个小简笔人的“腿”向前挪动了一下。
众人知道他做事总有深意,于是不再多问,只看着他一个又一个不厌其烦地画完了最后一笔。
百余张纸,便有百余个小简笔的人物,大致相同却有细微差别,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已经和第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形态,但却和前一个相差不多。
适把这百余张纸仔细地码齐,冲着墨子道:“先生,您还记得当初您说过的影不徙之事吗?”
墨子点头,众墨者也点头,这是墨者辩术中一个很重要的辩题,墨子认为影子没动,而是不断消失又产生。
适说道:“赛先生曾教我过一件事,对于不能判断的事,不能凭空想象。辩术可以赢,但不能判断解释的是否符合天志。一句话的对与错,与辩论输赢无关,只与是否符合天志有关。”
墨子称赞道:“是这样的。相辩,只是为了互通道理,达成一致,接近明了天志。”
适躬身行礼后,很郑重地说道:“先生,当一件事可以去做来证明的时候,便无需相辩。我请求墨者的辩术中,再多出一条以事实、实物来验对错的辩法!”
他站直身体,当着众墨者的面,用拇指卡住那些被他叠在一起的纸张,用力一掰,借助纸张的弹力,让那些纸一张张地松开。
神奇的一幕出现在众墨者的面前。
那些死的、根本不可能会动的、简陋到极点的小火柴人,在纸张快速地翻动下,连成了一幅画。
一幅骇人的、活过来的、正在活动的画……
“动了!那人在向前走!你看他的腿!”
造篾启岁惊呼一声,指着抖动的纸张上的人物,满脸惊喜,不敢相信。
想要揉揉眼睛,却又担心自己错过了下一幕,瞪大了眼睛看着。
笑生则在激动之余,尽可能淡然地说了句:“影不徙。这一次五十四去和杨朱、列御寇等人相辩,此题必赢。”
适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放映最简陋的、他小时候上学在课本上玩过无数遍的“动画”,最后将纸张放在一旁。
然后,冲着所有墨者以及墨子的面,说道:“这便是我在草帛上写的第一笔字。”
墨者尚有不解的,墨子却已明白,说道:“我认得你写的这字是什么。”
众墨者以为墨子会说“影不徙”三字。
却不想墨子亲自提起笔,用从适这里学到的几个简易的贱体字,在第一张的上面,写了大大的几个字。
“你的眼睛也会骗你,自己认为正确的如不验证,未必正确,眼尚骗人况于口舌。墨者之辩,自今起以验为先、以论为后!”
第九十六章 草帛书义墨道存(下)
众墨者见墨子写了这样一段话,心中考虑一番,若有所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造篾启岁看着这番话,忽然想到了当日辩五十四见猎心喜时,想拉着适辩论时,被适用什么“每人都来一升饭”的问题搪塞开那件事,恍然大悟。
“这样说来,很多东西是不能靠口舌去辩的?以适的性子,若无把握绝不会去辩,可他的把握源于对天志的了解,这又怎么能赢呢?有些辩题,纵然口舌辩赢了,可若以天志来评对错,其实已经输了。”
说了一句,墨子称赞道:“启岁,你说的很对,就是这样的。故而我说,我有天志,如匠人之规矩。但很多事是不能够用事实来验证的,那还需要口舌去论证。所以可以用事实去验证的,那就没有相辩的必要了。”
“比如问及晏婴与仲尼谁高,这就不需要口舌相辩。看似不用相辩,实则什么是高?什么是矮?这是已经早就定下的、不可更改的规矩,是为根基。”
平日很少说玩笑话的先生忽然说了一句玩笑,众人都笑而不语,心说可不就是这样的道理吗?
晏子身材矮小,所以出使楚国的时候楚王在城墙挖了狗洞,结果晏婴说我这是来到狗国不是人国,导致天下皆知,晏婴是不在意自己身高的人,所以可以用此来做玩笑。
仲尼身材高大,臂长肩宽,驾车射箭均罕有敌手,九尺之躯也是天下闻名。
众人均想,以适对天志的了解,恐怕很多东西他只要说了,那就一定是对的,而且想要验证他也一定能拿出办法,只是不知道他还知道些什么?
不只是那些墨者好奇,连墨子自己也很好奇。
适却知道,自己知道的东西其实最重要的几点,墨子已经说出来一项了,就是刚才说的那番话。
这是渔,而非鱼。
自己的鱼再多,如果没有人继承捕鱼术,那也是无意义的。而如果捕鱼术有人继承了,自己的鱼并不会改变,总有一天会有更多的人自己捕获上来。
方法才是最重要的,结论反而是次要的,尤其是对这些被适寄予极大希望的墨者而言。
墨子刚才的那句玩笑,让适心中一动。
既然墨子说,高与矮就是早已定下的规矩,那直线、线段、角、圆难道不也是这样被定义之后才能讨论的吗?
墨经的精髓之处,就在于那些定义,而墨子本身也是这样思考的,这就是极好的开端。
只是,怎么把墨家的这些定义和道理,快速地传播出去呢?必须有一个庞大的随时关注墨者的群体才行,可是这个群体又是需要慢慢培养的,一开始就讲什么“一中同长即为圆”之类的东西,怕是并不能吸引多少人。
仔细考虑后,适终于愉快地决定做一次文抄公。
他提起笔,又道:“刚才的字,是先生写的。刚才的话,算不得字,我曾看过一篇雄文,今日就写下来,大家一同听听。”
说完,一挥而就,将从琢磨造纸开始就已经思索的那篇文章半抄、半重创作地写了出来。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他一边写,一边大声诵读荀子的名篇……至少前半段是荀子的名篇。
等到了“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之后,这一句话却放到了后面,接着这段话的又用了刘伯温的说虎,将善假于物这四个字着重论述了一番。
能抄的不多,后半段都是自己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文辞实在和前面没法比,但还是成功地把劝学名篇的主题思想带歪了。
禽滑厘听着适在那里诵读,当听到“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时,心道:“做此文者,应是儒家,但实想不出是哪一家之儒”。
等听到“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的时候,禽滑厘已经不去琢磨这是儒分六家中的哪一家了,而是紧跟在适的后面诵读着前文。
及至“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一句的时候,禽滑厘已经确信,此文必将名传天下,万众诵读。
大段的比喻、一气呵成深奥的道理、现于常见。
禽滑厘心说,此文一出,单单是几句话,就足以在市井间传诵,更何况其中的道理。
然而等他听到变了位置的“善假于物也”时,脸色忽变。
就像是前面正在吃美味的炙肉,甚至于这句善假于物也算是最为肥美的部分,可这一口吃完,下面的东西顿时变成了毫无味道的白蜡。
若只是以后半段论,其实与大多数墨者的水平相差不多。但有了前面的雄文对照,顿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禽滑厘之前跟着诵读的激情全无,露出了几分可惜的神色。
等适全都念完后,一些文化水平稍低的墨者还沉浸其中,包括后半段的道理。
那些文化水平较高的、贵族出身的墨者们一个个都笑看着适。
墨子先赞道:“天下雄文!”
接着诽道:“仅限前半。”
墨子看了一眼神色古怪的禽滑厘,明白禽滑厘也听出了问题,便问道:“厘,你想说什么?”
禽滑厘笑道:“适啊适,你说你是听过后默诵出来的,实则话只说了一半。前半段是你听过的,默诵的。后面的……是你自己编造的吧?”
“前半段一气呵成,后半段转折生硬,不流畅如水、不顺滑如脂。道理很好,而且很合我墨家的道理,可是文辞实在不美。只怕传出去,众人也只诵前半,不诵后半。”
适也从没说过是自己想的,连忙笑道:“我自己也感觉到了,所以还要请人修饰才行。前半段是唐汉先生偶尔所得,非是他写,而是一名中行氏之裔埋名所写。”
荀子据说是中行氏的后代,中行氏已被韩赵魏击败,逃散各地隐姓埋名也算正常,这个理由完全说得过去,也算是多少扬了扬还未出生的荀子的家族名声。
“后半段……确实是我自己编的。君子性非异,善假于物,我是借此展开,希望众人能学一些可以借于物、利于人的学问。所以说,虎之力于人不啻倍也,虎之食人不常见、虎之皮人常寝之……”
他解释了一番,众人脸上露出了明了之色。
不是他不想抄,也不是他觉得自己的水平能比荀子高。
而是后半段他真的没法抄,抄出来也不可能传播墨者的思想。
虽说荀子教出了韩非子和李斯这两位法家人物,可终究他是属于儒家的,后半段论述的大体还是以儒家思想为基础的。
前半段谁都可以用,后半段是思想争端,墨者不能拿来用。
原文到“学习应该从哪里入手”的时候,荀子便说学习要从尚书、礼经、乐经等入手,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威仪的举止和符合礼仪的行动上”。
然后又从这里入手展开尊师、合礼法等问题。
适则将原本在前文的君子善假于物作为后半段的展开,着重论述了学习“善假于物”的学问是多么重要,从庶农工商等底层入手,一一举例说明学会这些东西的益处。
其实原篇也是如此,都是从劝学开始,变为劝“学什么”结束。
只不过这个学什么被适改动了,而且改动的毫无美感,适也只抄了上学时背诵的前半段。
像是禽滑厘这种出身的人听了,自然很容易听出这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人写出的文章。
前半段如金玉,后半段如草絮。
泾渭分明地如此明显,多数墨者却更在意草絮一般的后半段。
这便是时代。
摘出去百家争鸣著书立说的时代,前半段足以名动天下。
但在各家争鸣的时代,后半段才是重点。
荀子的原篇也是一样,所以在时代之后,前半段依旧旷古传颂,那是因为说的是万世不易的道理,而后面关于理念的问题终究会有不合时宜的情况,也因而适在上学的时候没有学过后半段。
禽滑厘道:“后半段若稍加修饰,也不失为一篇好文。只是与前面的雄奇相比,终究不合。我是写不出这样的雄文的。”
他看了一眼墨子,说道:“先生,这文章极好。仅凭前半段必然传颂天下,若是后半段的道理也能够叫人记住,对传播墨者之义大有用处。还请先生亲自修改一番。”
墨子也是这样想的,笑道:“适做书秘,却不想我这巨子如今反倒要做书秘要做的事。我现在真正相信了,你之前说的什么亦余心之所善兮之类的话,都是你从别人那里学到的。”
“本以为你只是谦逊,原来是你不说谎……哈哈哈,只此后半篇,展露无疑啊。”
众墨者都笑,适也笑,心说单从文辞上来说,只怕狗尾续貂这词都玷污了劝学篇。
可于这个百家将要争鸣的时代,后半段才是重中之重。
适心想,若是墨子亲自动手修改,虽说还是不如原篇,但是读起来肯定比自己写的那些要强。
想到这,适便道:“先生若是改完,便可以传遍天下。比如挖掘陷阱,总需要在陷阱中放入一些食物才能引诱想要捕获的野兽。这篇文,可以作为传播墨者之义的诱饵。”
“先生,半年前我说在各大都邑办墨者掌管的麦粉铺、酒食肆,其实也是为这一天做准备。”
“大都巨邑的人,未必都了解墨者,但是因为麦粉、豆食、烈酒等,可以先听到墨者之名。”
“然后草帛传义,遣一墨者持草帛,在食铺中诵读这些文章,便会让更多的人传颂墨者。传颂的多了,就会有人想知道:墨者的义,到底是什么呢?”
“想要知道,才能知道。知道的人多了,墨者也会越来越多,墨者的义才能流传天下。”
“未必一开始就要讲义,而是一开始先讲一些众人喜欢的文章、故事、传闻,借着草帛之利让市井之人一月不闻墨者之文便食不知味。待他们知味,再传道义。”
“原本没有这样的时机,可现在时机已至。借食铺酒肆,用草帛书写,遣一二墨者时常送达。”
“他们未必愿意直接听墨者的道理,可是先用这样的文章、奇闻、地理、天文之类的学术吸引他们。这是他们与我们所不能比的。在这些奇闻雄文中,悄悄掺杂墨者的道理,我们有草帛,别家是比不过我们的。”
“别家只能靠师徒言传大义,而墨者有句读标点、有草帛书义、有辩术谨词、还有八笔贱字,无需再师徒言传,亦能做到上下同义、并无曲解。”
第九十七章 天子巡游始作传
适是个始终如一的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半年前他就曾提起过在大城巨邑广泛传播墨者之义的想法,那时候时机不成熟。
没钱、没机会、没有切入点、草帛没有做出、墨者还没有尝试过以文传义。
现在重新提及这件事,却避而不提书秘吏在组织管理这件事上的职责。
似乎只是单纯提起要趁这个机会大肆传播墨者之义,在别家还没有学会用纸之前先让墨者成为世间显学。
他既做出了劝学,又声明此文非自己所作,那么他想要的也就不是名声。
用一篇可以标榜千古的雄文,去做什么“诱饵”,众人都知道他想要钓的东西必然沉重无比。
于外,墨者是一个整体,所以要广播名声于内,墨者是不同的个人,所以要想办法获取更多的权限。
墨子考虑了适的提议后,认为这件事不是小事,是需要七悟害全部在场墨者大聚的时候才能做出决定。
由谁来负责这件事,也必须要到时候才能决定。
适对此并无意见。
墨子既然重视,也就意味着墨子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也意味着这件事将要涉及到墨者内部的权责分配问题。
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个权责分配。
对外宣传、让更广泛的人接触墨者这件事,由谁来掌握?
补充墨者之义、完成书面传承这件事,由谁来掌握?
那些隐藏着不被外人知道的墨者,谁有资格知晓?他们的名单又由谁来记录?
这都是些需要考虑的事。
墨子便让适先准备一些“新奇、怪异、能够吸引人”的故事或是传闻,亦或是如同劝学一样的雄文,一旦到时候做出了决定,便立刻可以实行。
他自己也需要花出半月时间,来修饰适写的后半段劝学,至少读起来能够抑扬顿挫,不至于出现众墨者读完之后哄然大笑都说这显然不是一人所作的情况。
墨者平日的事务,就全部交由禽滑厘代为处置,距离葵花开花还有一段时间,并不着急。
适领取了百张纸,闷在屋子内,琢磨着写些什么。
雄文他知道不少,可是此时能抄的不多。
先秦文章中,庄子的太逍遥,自己一篇劝学都抄不明白,更何况庄子的那些想象力都飞出天际的文章。
汉晋时代的文章,太浮华,花团锦簇,但却恰恰是先秦诸子看不上的文章。
再到后面的诗词,他记得倒多,可这时候抄出来毫无作用。
墨家的文章,则完全没有抄的必要。不是说不好,而是听起来完全像是理科课本:排成一行的全是各种定义,要么就是论文式的论证。
这东西绝对不可能吸引到大量的人。一篇劝学的前半篇可以引起市井轰动,一篇墨经、经说的杠杆原理和镜面反射定律肯定会把大多数人听得昏昏欲睡。
拿着毛笔和炭笔,感慨着这些笔锋锐利的先秦诸子的文辞,琢磨了两日,终于想到了两篇可以用来“篡改”的文章。
大喜之下,将纸分为两半,提笔写下了第一篇文章的名目。
穆天子传
他对穆天子传的了解,也就仅限于天子八骏、见西王母、和盛姬的爱情这三件事。
但此时穆天子传并未成型,要到战国中期、稷下学宫兴起之后,才会完成这个故事。
所以他可以抡圆了胡诌附会,而这两件事正是他所擅长的。
每天写出来一些,就拿出来念给墨者听,不几日的功夫墨者们都沉迷进去。
他们没有见过正统的竹书纪年中的穆天子传,可是穆天子东征、西游、哭盛姬的故事却已经有所流传。
于是他们听到的穆天子西游的版本是这样的:
却说造父驾车,前往极西之国,其国名为埃及。
国有大河,自南流北,每年泛滥,淤泥铺地,河两岸皆膏腴之土,撒籽其间亩收三石。
埃国司星观天,井宿天狼起于地平时,河必泛滥,于是以井宿天狼为纪年,历法不与中原同。
其国车万乘、善射之士极多,其王号“法老”,意为羲和之孙,太阳之子。法老专管戎祀,不假他人。
法老乃学伏羲女娲事,兄妹通婚,不与外姓相配,是故子嗣多夭,长相奇特。
凡法老死,则以砖石为墓,高百丈,状如金。以秘药涂身,以致千年不腐,藏于陵寝。
其国有异兽,猫身而人面,传闻此异兽好吃人,吃人之前先问别人问题,如答不上便吃掉。后一人解开谜题,此异兽化为石雕,蹲伏于陵寝之前。
却说穆天子来到此国,见此地富庶,文化不与中原同,大为赞赏。他于中原是天子,这里却不属九州,埃国有心刁难,便以两题相问穆天子。
其一:何物幼时四条腿、长大后两条腿、老了后三条腿?
其二:何物早晨长、中午短、傍晚又长?
穆天子顷刻回答,其一为人、其二为影。
四座皆惊,均知传说中那猫身人面异兽凭此二题食人无数,竟不想东方之天子顷刻能答。
此时埃国之法老乃一女子,见穆天子思维敏捷相貌昳丽,又在席间多听了些九州趣闻、山川壮丽,心中懵懵。
此国亲贵又好御车而斗,赌注颇大。该国大司马见女法老似对穆天子有心动之意,心怀不满,回去后与人密商。
其隶属进言:明日可赌御车,那东方天子若输,定颜面扫地
大司马由是大喜,连夜准备,第二日便于国都之内邀天子赛车。
穆天子见此国风俗与九州不同,不便拒,于是乘车,以造父为御。
造父何等样人?
自小便学驾车,精通养马之术,曾于桃山三年,风餐露宿,入蛇蟠之川,闯虎穴之沟,终于获良马两匹,便是骅骝绿耳。
且不提他,便是他的侄孙,也以养马有功得封秦地,何况与他。
他虽不知对方计谋,但一旦上车便专心致志。
一则造父御术高超,二则有赤骥盗骊白义逾轮等九州名驹,对方如何能胜?
见不能胜,埃国大司马心生毒计,拈弓搭箭欲射穆天子。
穆天子时常涉猎,焉能不知?眼见对方拉弓,心道:“天子箭若射,便是宣战,此国距中原四万里,征伐不易,不可轻动。”
于是只做不知,待箭飞来,伸手一抄将箭捻在手中,还射回去,正中那人雕弓,从中断作两截
后女法老愈加心喜,多邀饮宴,其心可可,穆天子亦无心国政,多有好逑之心。
不料徐偃王反,淮夷大乱,造父劝谏,这才归国。
归国之前,女法老以诗相祝:“白云在天,山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穆天子如何不知其心思?可想到诸夏国政,只好回诗道:“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十年,将复而野。”
女法老无奈,相送至海边,泣涕唱道:“比徂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法老,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十年之约,君不可忘。”
不想徐偃王反,震动东方,三年方平,荆楚又乱,后作吕刑,天下为重,终究不能履十年之约。那女法老亦终身未嫁,传法老之位于其侄
等这故事讲完,第十五天也已经过去。
这是第十四天和十五天的故事,在之前还有穆天子从宗周出发,经过流沙、草原、两河流域等等一系列的故事。
取了与左传相似的传为名,实则像是起居注,仔细琢磨像是话本小说,但实际上却是一本西域地理文化简易介绍。
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事,适觉得市井人会喜欢这个“扬诸夏之威”的故事,然后便会广为流传。总有人会想要去亲眼看看书中描绘的那些地方。
此时虽无民族的概念,可是原始意义上的“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的概念已经存在,并且广为流传,只不过上层都不怎么遵守就是了,该和犬戎合力欺负周天子的也不会因为这句话就觉得自己是罪人。
里面的重要配角又是造父,乃是秦、赵的姓氏来源,想来这个故事也不会引起这几国的反感,说不准还可能流传到各国的宫廷之中,某位贵姬还要为穆天子与女法老的事落几滴泪也说不准。
竹简的珍贵,导致此时并没有话本小说的概念。
这篇篡改过的穆天子传足足有十七八页纸之多,如果换成竹简可能要几十斤,没有人会把珍贵的文字写成这么长只为在市井流传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配图。譬如骆驼、狮子、狮身人面像、金字塔、简易的地图等等,画的都不怎么好,可连同文字配在一起也算是破天荒了。
公造冶熟悉市井中人,听完这个故事后,便称赞道:“配上那篇劝学,再把这篇穆天子传分为十余次传出,恐怕明天北到燕、南到楚,市井间讨论的都是这两件事。墨者之名,必然大传天下,他们未必知道墨者之义,但想来好奇的多了,总会有人问。”
众人都认同、回味的时候,墨子一人在琢磨适写的第二本“纸质书”,很多字他不认得,要靠适每天去讲。
对于第二本书,他认为比第一本还要重要,但不知道该不该给墨者们看。
因为第二本书的名字叫山海经,而且是适篡改后、完全没有原本神异彩的山海经。
第九十八章 山海远异终成经
墨子看到、听到的那本山海经,不像是那本被篡改的穆天子传一样是个连续的故事,而更像是一本地理志和小故事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之所以对这本书充满了犹豫,因为这本书中,完全就是按照适所谓的几重乐土的说法划分的海外诸国的情况,而且里面的很多东西有些骇人听闻、完全颠覆了人们对世界的认识。
饶是墨子见多识广,对于这本书也只能犹豫不决、难下决心。
他知道这本书恐怕就是适跟随两位隐士学习时听说记录的,因为这根本不可能是一个鞋匠之子能写出来的东西。
他也知道这本书中介绍的海外诸国的情况,应该就是对的。虽然他没有见过,可是编造不可能编造的如此完美,经得起推敲。
最开始,适知道墨子善于守城,所以先讲了大荒西经中名为特洛伊守城战的故事。
从一个绝美女子的归属权开始,到木马计破城结束。
墨子听完后,评价道:“若论守城,我是肯定比你说的这位普里阿摩斯要强。但凡守城,守城门的人都不能携带斧子锥子,难道看到古怪的木马还能往城内拉吗?”
适附和几句,又说起温泉关之战,略微夸张听得墨子也是心驰神往,心道:“若以夷狄诸夏论,这也算是义战了,若我带着三百墨者外加数千联军,倒也可以支撑数日。如今既有适弄出的发火之药,怕是月余亦可守。”
不过他也不服输,听适说起因为带路农民绕后的事,便评价道:“我于守城‘号令’和‘杂守’中就已说过,关城百步之外的草木全部焚烧、十里之类的农人全部强制带回城内编成什伍,此时万万不能心软,此时心软将来便会痛惜十倍这样才会减少敌人买通熟悉本地人的机会。”
适连声答应,便借着由头,讲起来海外诸国。按照他把社会形态谶为乐土的说法,一一展开。
墨子也用自己的理解来听适的讲诉,对照着适大致勾勒出的欧亚地图,想象着万里之外的诸国场景,听着他们的故事和起源。
四年一届的希腊停战的古典奥运会、国人参政的雅典、集体奴隶制的斯巴达、****的埃及、佛教和耆那教以及种姓制都已出现的古印度、盛极一时已经衰败的波斯
这些海外诸国让墨子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许他理解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就是变相的晋楚争霸,但不妨碍他来推断适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编造的。
适把一切都推给了那两位隐士,墨子也没有多问,回味着适说的那些海外国家和那些奇怪的风俗信仰,深深震撼。
如果只是震撼,他不会犹豫。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适在这本篡改的山海经的最后,做了一个推测。
这个推测很完美,完美到可以解释月食、日食、星辰转动、春夏秋冬、荧惑守心等所谓天命的天象。
但这个推测太大胆,大胆到常人难以接受,因为适在山海经的最后,说脚下的大地是个球。
那些常人看不懂的黄道、赤道、转轴倾角等东西,墨子可以看得懂,所以疑惑的也就更深。
在适给众墨者讲完穆天子传后的某一天,墨子用木头做了两个圆球,用灯烛作为太阳,按照适的理论用手模拟着日食、月食、春夏秋冬的产生,然后把适叫了过去。
适明白墨子叫自己来是要问什么,这些东西如果墨子都不能接受,恐怕天底下的人能接受的就更少了。
进去后,墨子正盯着那两个木球,忽然说道:“那日你说影不徙之事,我说以验为先。这可以算作一个辩题吗?”
适答道:“可以。这可以作为一个辩题,传播天下,邀天下名士相辩。如果他们不接受,我会用事实说服他们。”
墨子笑道:“难啊。你可以解释没有天命,这我很高兴。按你所说的春夏秋冬来看,如果我一直往北,就会有地方夏日白昼无夜、冬日阴暗无日?”
适看着墨子手中那个倾斜的木球和做“太阳”的灯烛,心下敬佩,点头道:“是这样的。”
墨子叹息道:“如果真是这样的,那就说得过去了。这倒不难,如果真的震动了天下,大可以派人前往极北之地。”
适以为墨子是支持自己的,却不想墨子的最后一句话,让适彻底怔住了。
“你跟随两位隐士,学了许多。尚贤、兼爱、非攻、行义、合天志这些我都看在眼中。可我很少听你说起鬼神之事。你在这本山海经中描诉了一个极大的天下,而那些国度并不祭祀这里的鬼神、他们祭祀的鬼神也不是我们所知晓的。所以可以推知,世上并无鬼神事,是这样的吗?”
适知道墨者信鬼神之说,听到墨子这样问,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也实在没想到墨子的推理能够推出自己心中都没自觉的心思,如果天下不是这么大而是那么大,那么这里祭祀的鬼神管辖的是整个天下吗?如果不是,那些不祭祀这里鬼神的国度,又为什么可以胜利或是失败呢?
墨子看适不答,再次叹息一声,说道:“我曾说:人们做出了淫暴、寇乱、盗贼之事,还拿着兵器、毒药、水火在大小道路上阻遏无辜的人,抢夺别人的车马衣裘以为自己谋利。是因为对鬼神之事不察。”
“所以我说,虽有深溪博林、幽涧无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见有鬼神视之。”
“我以为,如果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一举一动,有鬼神盯着,那么他就会做好事行义举,而不是去做坏事、为祸乱。所以哪怕深山之中,也不可以不谨慎,我以为这是天下安定的办法之一。”
“人,是不是应该敬畏一些不可知之物呢?如果无所畏惧难道是好事吗?”
“你可以解释脚下的大地与不可琢磨的月亮,却对鬼神一字不提,所以你并不信鬼神,是这样吗?”
适想了想,回道:“先生,您认为鬼神存在,难道不也是为了天下大治吗?如果天下大治和鬼神存在这两件事,您只能选一样,您选哪一样呢?”
墨子笑道:“你不必这样问我,我没有质疑你做墨者的资格,怀疑鬼神存在的墨者极多,但不行义的墨者没有。孰轻孰重,我分得清。我只是以为,那两位隐士总会知道一些,以解我心头之惑。”
适试探着问道:“您真的疑惑吗?”
墨子回道:“如果王公贵族们相信鬼神存在,是不是就不会有不义之战了呢?我说的天志,和你说的天志,有时候我知道不是一回事,但你说的很有道理,也算是一种天志。我说给王公贵族们听得天志,是:天喜欢人们爱人、不喜欢不义之战、希望人们彼此相爱、希望人们不因为血统高低而分出等级”
“如果没有这样的天志、如果没有鬼神在你成为墨者之前,我一直在犹豫,拿什么来约束这些王公贵族,让他们做行义的、有益于天下的事。”
适已经咂摸出了一丝味道,自己加入墨者之前,正是墨子重病导致鬼神之说被怀疑的时候。
墨子说他加入之前,他想不通怎么圆满自己的理念来约束王公贵族,并且着重地提到适没有成为墨者前。
墨子想不出一个理由让王公贵族可以愉快地接受人人平等相互兼爱的道理,所以想借助鬼神,并告诉他们这是上天喜欢的。
但事实上,适很清楚,想让王公贵族接受人人平等的道理,除了把他们打的不得不接受之外,没有任何可以“愉快”接受的办法。
不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可能愉快,也不可能不流血,古今中外,概莫能是。
再一个,墨子的鬼神之说也不可能盛行,因为他没解决“到哪去”的问题。
没有天堂地狱,一切都是现世报,这太容易被证明不存在了,也太容易被质疑了。
天堂地狱则不同,现世你无法证明不存在,可墨子的鬼神之说却极为提倡现世报。总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可问题是那些不义之战的王公贵族们活的好好的,那些真正相信的则死的不能再死了。
所以别说王公贵族了,就是弟子多数都不信。如今留下的行义的,几乎没有认为鬼神喜欢人行义才行义的。
适觉得,此时倒是可以适当地摊牌,反问道:“先生,律法难道不能起到一样的作用吗?如果定出规矩,杀无辜者死,那么难道律法不是起到了您说的鬼神惩罚一样的作用吗?”
墨子反问:“律法能实行吗?就算可以加诸于百姓,那么发动不义之战的王公贵族,他们到底算不算杀戮无辜呢?谁来约束他们?”
他双眼盯着适,他觉得适知道,上次说起的约天下之剑虽然让他心动,但他多年观人的感觉能够感觉出,适肯定还有别的办法,或者说约天下之剑也只是说了一半。
“适,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可我做不到仲尼那样从心所欲不逾矩,因为我从我的心,可我的心不是天下如今的矩。你所说的约天下之剑,真的可以铸就吗?你给我讲的那些海外诸国,政治各不相同,却都各有弊端,却唯独少了一样。”
“难道就没有一国是笃信鬼神存在、全知全能、相信只要你做了错事就会降下惩罚的吗?”
适看着墨子,想到那些后世才会有的诸国,很郑重地答道:“先生,是有这样的国的,但没有用。这是以验为先了,这样的国您不知道,我却真的知道。”
说完他又郑重地摇了摇头,很坚定地说道:“那样的国,并没有大治。相反,祭司敛财、专权,因为最不信鬼神的往往是祭司巫觋。”
墨子第一次听适如此郑重地回答,长叹一声,许久无语。
适又问道:“还有这里的淫祀事,先生到底是不信祝融的存在呢?还是不信那些巫祝呢?如果先生只是不信巫祝,那么先生难道和鬼神有所沟通所以才知道鬼神喜欢什么样的祭祀吗?”
墨子不答,将那册已经钉装过的山海经递给适,适不敢接。
不知道这是说自己与巨子意见不合请离开的意思?还是说这本书可以用墨者的名义传播天下的意思。
墨子叹了口气,也第一次用极为郑重的语气说道:“沛地行义,是你说的约天下之剑的开端。我希望能够看到一个大治的沛,也希望看到一个能惩罚不义的沛。”
适回道:“沛剑太小,无法约天下。”
“只要能约沛地官吏、大族,便能推出将来天下人可约天下。一群如你一般无所畏惧、毫无敬畏的人,是好?是坏?德行源于什么?一群无所畏惧的人难道不会天下混乱吗?鬼神之说难道不是有助于维护天下秩序、约束众人道德的吗?”
墨子自问不答,许久才道:“这书你念给他们听吧。我只问,你所说的乐土,所有的乐土,都不需要每个人的自我德行吗?”
适坚定地点头,回道:“道德是影,乐土是物。乐土变、影必变。曾经的德,不会是今后的德。所以鬼神的喜好是无用的,若天下有千万相信众人皆天之臣平等的墨者,王公贵族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最终都会信。因为不信的都死了。”
墨子问:“如果没有鬼神说人人应该平等、如果没有天帝的天志是喜好人人平等的,那人的平等又从何说起让人相信呢?因为现在很少有人相信人是平等的啊,那又怎么会有千万墨者呢?”
适笑道:“先生想了一个最简单的理由来论证,但如果先生想一个更难一些的理由就不能论证了吗?”
“一个不需要鬼神喜好这样的理由,而是单纯的以物、辩、劳作、天下等等来论证人的平等,约法君王的重要性,君臣氓通约合契的权力来源这不是更难让人反驳吗?这不是更容易叫人相信吗?这不是更容易千载不倒吗?”
墨子闻言微笑,问道:“你会吗?”
“未可知。这是影,需要物变,世人才能理解。所以还是要先利天下、多做利天下之物,还要让天下思辨、百家争鸣,让更多的人有机会认字、用草帛、听讲学。”
墨子又问:“世人难解,我能先于他们理解吗?”
适考虑了一下墨子除了鬼神之外的思想,点头道:“您是可以理解的。”
“那就等秋季的事一了,你先说给我听。”
适领命,拿着那本山海经退出,只留下墨子一人在屋内,对这那两个木球沉思。
第九十九章 葵花初绽金乌栖(一)
秋季对墨者而言,是个很重要的季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很多事都亟待秋季那件事结束后,墨者大聚的时候解决。
但对于秋季的那件事,墨者们并不担忧。
如果不是适说服众人,要等到楚人伐宋的时机再做激烈变革,墨者现在就会采用极为激进的手段。
小小沛邑的那些阻碍对聚齐的墨者而言毫无威慑,他们在意的只是沛邑之外的力量。
秋天来临之前。
沛邑各地种植的葵花籽已经出现了花骨朵,那些种植的奇怪作物也已经舒展开曼妙的身躯露出诱人的果实。
商丘赶来了一批墨者,带着亲近墨者之义的三十多名工匠会成员,在七月份抵达了沛邑。
除了带来一些木器工具外,还带来了二百套守城战用的皮甲。
这些原本是积存在商丘的墨者作坊中的,如今全都被带了过来。
转运到齐国的烈酒最先换成了牛马,驱赶着来到了沛邑。巫马博等人在三晋购买的牛马也已经在途中。
没有参加上次墨者大聚的齐、鲁、卫等地的墨者,这一次全部在八月份之前齐聚沛邑,逾期不至者全部按退出墨者处置。
和之前墨者齐聚不同,这一次墨者有了些钱,会给予那些前来大聚的墨者们一小笔钱用以家用,或是传授家人磨豆浆、制麦粉的办法,以手工业支撑家庭的开销。
沛邑之外的村社中,那些深入到村社中的墨者,用着类似于适在商丘村社的手段、用着更为丰富的资源、用着他们作为墨者的兼爱之心,借助上一次巫祝之事适装神弄鬼取得了众人信任,逐渐篡夺了村社自治权力的中心地位。
每个村社是不同的,每个人也用着自己不同的方式。
譬如那个临走前被适询问“饼”字的骨匠,他深入到村社之中的起步,要比适在商丘容易的多。
最起码,他来到村社的时候,手中带着钱,不需要依附任何人就能饿不死。
不久后,墨者们用独轮车或是双辕马车送来了盐,骨匠便按照之前约好的说辞,将村社众人五户十户地编在一起,深入到各家之中只说查看各家人口。
送盐离开的墨者将独轮的墨车留下,骨匠便用这辆墨车开始了自己的“行微义、聚人心”的生涯。
或是谁家的农具坏了,他用自己一手极好的磨骨术做个新的农具或是谁家需要修缮房屋,他用墨车帮着推送泥土或是谁家孤寡难以生存,他便送一些食物。
学着适的样子,晚上讲讲故事聚集众人来听种种那些奇怪的种子,讲讲天志乐土将自己学会的二百个字,分享出最简单的十几个教给那些孩子。
厕所是要挖的,原本只是为了不生病和干净。墨者守城术中,对厕所本来也很看重,那些犯罪的不足以杀头的,都要去打扫厕所以示惩罚。
但是随着某天沛泽中的一生巨响,厕所已经不只是堆肥和干净的作用,成了深入村社的墨者第一项有目的性、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好在之前巫祝事件中,墨者的身份篡夺了村社对巫祝的信任,加上芦花等人穿梭在各个村社给那些村民看一些能治疗的疾病,挖厕所这件事很快就完成了。
骨匠遵照巨子的命令,在村社中绝口不提祭祀的事,只是谈将来的生活、那些改变生活的种子、墨者的义这些粗浅易懂的事物。
“墨者是群好人。”
这大抵就是村社对墨者的评价。
“墨者想要让众人在世间建成乐土。”
这大抵就是村社对墨者目的的认知。
但是过程,没人知道。
墨者给他们带来了希望,或者说那些种子给他们带来了希望。
这种希望,随着各个村社墨者做的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天天转化为信任。
很微小的事,可是没有人这样做过。
这是个给士兵吸允脓疮都会以命相赠的年代,也是个一杯酒就能让人承诺杀人的年代。
于是这样微小的事,成就了墨者在村社的名。
村社的人经常去看看骨匠种的那些作物,听他说起这些作物的奇妙,也仔细观看着那几株第一次在这里生长的向日葵,盼望着有一天金乌能栖于其上。
向日葵开出花骨朵的某天,骨匠正在自己的小草屋中拿着木棍练字,一辆双辕马车从远处驶来。
骨匠放下木棍,心说又有什么事?
迎出去后,那名赶车的墨者先是拿出了三张纸,笑道:“这便是草帛,先生说深入村社的墨者每人三张,回去后再有三张。可以写字。”
骨匠双手接过轻薄的纸,仔细放好,那名赶车的墨者又拿出了一枚黑黝黝的竹片,让骨匠验过之后道:“巨子有令,各村社准备干草。”
说完拿出了一张写着字的纸,骨匠认不全,但却认得下面巨子的印信,喜上眉梢道:“牛马快到了?”
“想来也差不多了。”
骨匠拍手大喜,说道:“极好!有牛马,这些人便会更加相信。只是村社众多,没有配套的犁铧如何办?”
传信那人笑道:“这就不是你要管的事了。工匠会那边来了不少木匠,辩五十四也从楚地回来了,公输班的弟子已经在途中。若论木匠,天下已经找不出比这里更优秀的地方了。”
说笑后,传信那人又道:“巨子说,准备干草这件事,非同小可。这么多牛马,如果不提前准备,冬季饿死一匹就少一匹。”
骨匠点头,接令。传信的墨者悄声道:“适说了,最多半月,各地的葵花都会开放。这一次巫祝事要解决,就在八月十五,到时候由你们知会各村社,八月十五齐聚。各村社的人墨者,必须在八月初十之前回沛邑一次,一是回报干草准备、二是各村社情况、三还有些细节要商量好。万余人相聚,需要控制局面。”
送信墨者仔细叮嘱道:“每个墨者控制的村社,选出那些心向墨者、被墨者治愈过、笃信乐土、平日闲聊最有不忿气、家贫无盐而受过盐的年轻人,在八月初十之前一并前往沛邑。”
骨匠一一记下,送信的墨者放下一袋盐,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赶着车自行离开。
骨匠离开自己的小屋,在外面随意喊了一个平日跟自己学字、学诗、学磨骨的孩子,说道:“你去告诉村社人一声,今晚上都来这里聚一下,有事商量。能来的都来。”
孩子撒腿便跑,到傍晚的时候,村社的绝大多数人都到齐了,男女老少齐全。
不少人嘀咕着那株葵花马上要开花了,也有人说起前几天亲眼见到的从地里挖出来的鬼指和地瓜
骨匠坐在那,开口道:“有个事要请大家做一下。”
众人纷纷道:“说便是。你们墨者总是行义,不会做错的。”
骨匠道:“下午巨子有令,此时正是割草晒草的季节。这几日天好,各个村社最好提前准备一些干草。”
话音刚落,村社人便兴奋地喊道:“这难道就是你们墨者说的,要租借给我们的牛马?”
这种话骨匠不敢说早了,一直到牛马的消息定下来之后才说给了村社人听。
一来墨者守信并不狂言,而来骨匠在村社中已有信任,早在说出这话的时候村社人就已经振奋过一次,这一次竟直接说道准备干草的事,众人哪里还坐得住?
一个个高声呼喊,想着乐土中说起的犁铧、一人一天耕十余亩地的顺快,想着墨者说起的已经尝试成功的宿麦,再加上那些古怪而高产的作物、发酵后淤积的粪肥,对于墨者的信任又加深了几分。
骨匠只是希望众人听他说完,很随意地学着适的模样压了压手,不想整个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几个没有注意到还在那高声呼喊的人也被人拉住了衣衫。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够有这样的威望,冲着那些期待着好生活而安静无比的村社村民道:“巨子的意思呢,牛马不是很多,墨者钱财有限,所以嗯,五户或是十户相助,共用一匹。租借的话,牛马终究是我们的,所以按照五年付清,半途生了驹子算我们的。”
村社众人哪里遇到过这样的好事?如今借贷的利钱极高,这墨者似乎根本不在乎利钱。
他们还不能理解到底什么是行义,但他们觉得这就是行义。
也有人冷静下来问道:“五年偿还,怕是也难啊。”
骨匠道:“我不是和你们说了吗?到时候会有墨者来指导你们种植,种什么墨者来收,你们难道还信不过我们吗?我们说五年,那就是说五年后你们不但能有自己的牛马,日子过得还要比现在好,要不然我们行的什么义?利的什么天下?可有一样,若是你们不听,非要自己来,五年后还不上那便要收回了。”
众人均道:“愚笨痴傻之人才不听墨者的。”
骨匠见众人气势正盛,便道:“那就这样,按照之前编好的什伍,趁着天好,去割草吧。只有一样,割的不够的,今年是不能领取牛马的,不然也要饿死。记住,这不是为公室军赋割草,是为你们自己割,都加把劲儿,别等到天阴下雨。”
有人忍不住问道:“你们那个墨觋,不是有祝融之血金乌之翼吗?难道他还不能够知道什么时候下雨?再说,你说若是知晓了天志,是可以知道因何下雨的,难道这并不能知晓吗?”
骨匠微笑,回道:“待到金乌栖,自然知晓。先忙割草事。”
第一百章 葵花初绽金乌栖(二)
随着那一天传信的墨者将消息传到,那些有墨者深入的村社都开始忙着割草,比起此时征召军队的传播速度还要迅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气越来越热,众人为了自己的利并不惧热,干的热火朝天。
以利导人,这是墨者做事的根基。
成片的草被割倒,按照墨者的要求等晒干后打成捆、或是用牛车拉回去做成垛来防雨储存。
如何打捆、如何成垛,传信的墨者都会一一指导,力求不要出现被雨水打湿发霉的情况。
劳作的人带着简单的饭,除非是下大雨,否则并不回去。
各村社的墨者都随墨子学过守城术,号令与杂守中,对于守城的安排一样可以用在分配做事上。
做饭的、送水的、打捆的、摊晒的……按照在村社中对每个人性格、力气、家庭成员的了解,做出适合的决定,这是号令篇中守城必须的技术。
这些墨者单人来守三里之城或许不能,但用来安排一个小小丘甸村社的工作,却是大材小用。
这样的分配方式是之前没有过的,效率也是之前不曾有过的。
这种劳作的疲惫也因为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而冲淡,若是属吏田俊之类的看到,非要惊叹于这些懒惰农人劳作的速度。
割倒的青草的气息,有种说不出的清香,弥漫在沛邑外围的村社中。
骨匠带着一群人正忙着打捆的时候,远远地听到一个孩子的叫喊,那些忙碌的人停下手中的活,手支起凉棚看着远处奔跑的孩童。
“出了什么事?”
众人以为村社出了事,心头不安,心说难道是谁家着了火?
这可不是小事,如今屋顶都是茅草,一旦着火整个村社就完了。
如今墨者深入村社,将村社中的人召集在一起,一同制定了村社都能接受和参与的简单自治法令,谁家的房屋着了火可都是要追究责任的。
惩罚不消说,将来可能还要为同伍的人多付赎买牛马的粮食。众人心中惴惴,却在劳作的快感和平日的信服中忘了那件他们曾魂牵梦绕的事。
待那孩子又跑近了,终于听清了孩子呼哧带喘地声音说的是什么。
“开花了!开花了!真有一个太阳落在上面!”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等过了一阵才有人明悟,想起了几个月前那个身穿红袍的墨觋弹指之后说的那番话:金乌栖!
孩子不会说谎,看来村社的那几株植物真的引来了什么异象?
骨匠知道这只是一朵向阳的、看着像是太阳的花。可村社的人却不知道,叫嚷着、兴奋着、拉着骨匠的手,让他一同回村社看看。
…………
某个村社的花开了,便意味着别的村社的葵花或者已经开了,或者将要开了。
那一句谶语终于要到兑现的时候。
这一句谶语,对于沛邑城内的手工业者而言,意义不大。
他们不参加这样的祭祀,也不看重这样的祭祀,但他们还是和这些很少深入沛邑的墨者产生了种种联系。
墨者很古怪。
他们来到沛邑后,手拿着宋公和司城的契令,却不去管辖任何事。
收税、敛赋、清查私田、整理田洫这些,全都不管,至少现在不管,顺其自然。
甚至大部分墨者都住在城外的草房中,并不在城中居住,只是偶尔会入城。
即便只是偶尔入城,作为手工业者众多的墨者组织,还是很快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吸引了沛邑的私营手工业者。
木匠们看到了名为墨车的独轮车、双辕的马车、城边取水墨者“行义”安装的桔槔,便知道那些传闻不是假的,这位年已七十的墨翟确是木匠国手,即便弟子也有这样的才能。
这种新奇之后不久,几名墨者在城内开了一个豆腐店、一个麦粉铺,顺便还传授了这些技巧给城中别人,各占一角互不影响。
再后来,就如同商丘一样,免费使用的墨车、工匠会、公用的麦粉磨坊、用黄豆换取豆油的店铺……
种种奇怪的、曾经没有的事物开始在沛邑城内出现,占据着城市的西南角,那里逐渐从一处偏僻地成为了沛邑市井人物聚集的地方。
每每到了晚上,馋嘴的会过来用钱或是黄豆换些豆腐弄到好鱼的会来讨几根香菜熬煮鱼汤谁家积存了麦子便来这里磨成粉,跟着这里的墨者学学麦粉做食物傍晚时候便过来听人讲故事。
参与到工匠会的人,共同出钱在城邑的西南角修建了一家专门雇工劳作的油铺,压榨黄豆,这些油不止在沛邑销售,有时候也有商人带回到陶邑、商丘、彭城等地。
原本只是牛马带着眼罩转动的磨盘,也在不久前换成了河边的水力磨坊,每天磨的麦粉数量更多,只不过暂时没有那么多麦子。
在这里照应这些产业的,是两名墨者,沛邑的人觉得那个个子很高、面带伤疤的人一定是头目。
这两人都很有市井味,为人做事真是没的说,谁有什么事只要对方能做的便能帮忙。
偶尔有人殴斗,这两个人也会出面制止。原本只是讲道理,后来有一次道理没讲成,那人便将两人全都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极为特殊的时候,这两人也会邀请一些脾气相投的人喝酒,喝的都是市井之人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酒。既清、且烈的上品,一杯便醉。
需要出手阔绰的时候,这两人也毫不含糊。谁家急用钱,只要问清楚了,出手便是从不要利钱,看似就是一群爽快的游侠儿。
这两人从来不谈那场让沛邑惊动的祭祀,仿佛和他们毫无关系一样,只是偶尔有人问起的时候,便说到时自见分晓。
到七月份的时候,加入工匠会的沛邑手工业者们基本都在互助得利的情况下完成了今年的军赋,听的故事也听了很多,终于有人开始问起一些事。
比如墨者到底是做什么的?
比如墨者的义到底是什么样的?
比如我们可以成为墨者吗?
比如你们可以教我们写字吗?
这样或是那样的请求问出之后,两人一般都不会直接回答,哪怕是在酒后也不回答,而是非要等到第二天才回答。
往往到了第二天,便会有墨者从城外赶来,专门负责解答、或是解决这些问题。
脸上有疤痕的人解释道:“这叫……术业有专攻。我们的人是这样说的,每个人做不同的事。他们解答你们的疑惑比我和骆猾厘要强的多。”
从那几次询问之后,晚上讲的故事,也逐渐变成了墨者的道与义。来讲学的人,拿着一张在沛邑人看来古怪的“帛”,上面写满了字,就按照上面的字来讲,很通俗也很易懂,却总能引来众人的拍手叫好。
最开始,只是讲一些粗浅的道理。
比如某一天,一名揣着名为“讲义”的“草帛”,讲起了一个字。
权字。
不是权力的权,而是权衡的权。
“子墨子曰:于所体之中,而权轻重之谓权。权,非为是也,非非为非也,权,正也。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其所取者,人之所执也。遇盗人,而断指以免身,利也其遇盗人,害也。”
讲义的人,写出了权衡的权字,解释道:“子墨子说,在所做的事体中,衡量它的轻重叫做权。”
“权,并不是对的,也不就是错的。”
“权,是正当的,是辩证的,是矛盾的。”
“砍断手指以保存手腕,那是在利中选取大的,在害中选取小的。”
“在害中选取小的,并不是取害,这是取利。”
“遇上强盗,砍断手指以免杀身之祸,这是利遇上强盗,这是害。这种利与害,是辩证且相对的。”
这样简单的道理,却在市井之中引起了轰动,人们思索着墨者说的这些话,越发觉得玄妙。
权,不是对的,也不是错的。一个简单而又不失哲理的阐释,开始了墨者讲义的第一课,教会的是这些市井之人辩证地去看待问题。
这是子墨子的原话,子墨子也称赞过适最能理解这段话,所以讲义的一部分内容自然是书秘适编写的。这算是最简单的对立统一规律。
从这一次讲义开始,逐渐的,这些市井手工业者开始听到一些墨子在各国行义、周游、游历的故事。
又到某一天,一名墨者讲义者讲完了一个故事后,这些人陷入了思索。
“子墨子当年南游楚国,楚王不愿见,就派穆贺去见。穆贺听了子墨子的主张后,说:你的主张确实好啊,但您不是贵族,恐怕王公们会因为您是个普通百姓而不采用啊。子墨子则反问:如果一把草根可以治病,百姓吃了会好、天子吃了也会好,难道天子会因为这是草根或者这是百姓吃的而不服用吗?既然是这样,那么王公贵族就不应该从百姓手中征收赋税,来酿造美酒祭祀天帝,因为这不是他们种植的,而是百姓种植的啊,天帝肯定会因为这是百姓种植的而嫌弃的!”
这个故事讲完,立刻有人不屑地嘀咕道:“何止不是他们种植的,难道酿酒这种事还不是我们这些庶农工商来做吗?真要是嫌弃我们,大可以不吃我们种植的食物、不用我们制造的器物、不喝我们酿造的酒水!”
“就是!”
“不稼不穑,却谷米丰登。凭什么?”
“这就不对!要不说墨子的主张是对的,就该尚贤平等。”
“你们墨者不是有什么乐土之说吗?倒是说给我们听听啊。”
看着这些气势汹汹的市井之民,讲义的墨者收好自己的草帛,笑道:“今日就说到这,日后咱们再慢慢讲。过几日工匠会的人会从商丘赶来几人,他们会来传授你们制作一样新农具,到时候咱们边做事边慢慢谈……”
就这样,这些墨者慢慢在沛邑的手工业者中扎下了根,靠着工匠会和集资合营的榨油作坊和公共磨坊,从利上捆绑着众人,又开始慢慢地灌输着墨者的义。
到这些工匠们逐渐开始了解之前认为神秘兮兮的墨者后,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沛邑。
八月初的某天,沛邑外的葵花也已经绽放的时候,沛邑的两名墨者请了很多的手工业者饮酒。
酒不多,菜是盐煮豆,招待他们的是个少见的女墨者,扎着一条古怪却可爱的白布围裙。
席间,骆猾厘似乎喝多了,喝醉了,口舌不清地说道:“看着吧!金乌将栖。那些巫祝都该死,都是骗人钱财的、淫人女儿的。等到金乌栖时,便要在众人面前揭穿他们,让他们死于万众眼前……什么祝融血,那是奇毒,那些巫祝早就死了,他们还以为真的能……”
第一百章 葵花初绽金乌栖(二)
随着那一天传信的墨者将消息传到,那些有墨者深入的村社都开始忙着割草,比起此时征召军队的传播速度还要迅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气越来越热,众人为了自己的利并不惧热,干的热火朝天。
以利导人,这是墨者做事的根基。
成片的草被割倒,按照墨者的要求等晒干后打成捆、或是用牛车拉回去做成垛来防雨储存。
如何打捆、如何成垛,传信的墨者都会一一指导,力求不要出现被雨水打湿发霉的情况。
劳作的人带着简单的饭,除非是下大雨,否则并不回去。
各村社的墨者都随墨子学过守城术,号令与杂守中,对于守城的安排一样可以用在分配做事上。
做饭的、送水的、打捆的、摊晒的按照在村社中对每个人性格、力气、家庭成员的了解,做出适合的决定,这是号令篇中守城必须的技术。
这些墨者单人来守三里之城或许不能,但用来安排一个小小丘甸村社的工作,却是大材小用。
这样的分配方式是之前没有过的,效率也是之前不曾有过的。
这种劳作的疲惫也因为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而冲淡,若是属吏田俊之类的看到,非要惊叹于这些懒惰农人劳作的速度。
割倒的青草的气息,有种说不出的清香,弥漫在沛邑外围的村社中。
骨匠带着一群人正忙着打捆的时候,远远地听到一个孩子的叫喊,那些忙碌的人停下手中的活,手支起凉棚看着远处奔跑的孩童。
“出了什么事?”
众人以为村社出了事,心头不安,心说难道是谁家着了火?
这可不是小事,如今屋顶都是茅草,一旦着火整个村社就完了。
如今墨者深入村社,将村社中的人召集在一起,一同制定了村社都能接受和参与的简单自治法令,谁家的房屋着了火可都是要追究责任的。
惩罚不消说,将来可能还要为同伍的人多付赎买牛马的粮食。众人心中惴惴,却在劳作的快感和平日的信服中忘了那件他们曾魂牵梦绕的事。
待那孩子又跑近了,终于听清了孩子呼哧带喘地声音说的是什么。
“开花了!开花了!真有一个太阳落在上面!”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等过了一阵才有人明悟,想起了几个月前那个身穿红袍的墨觋弹指之后说的那番话:金乌栖!
孩子不会说谎,看来村社的那几株植物真的引来了什么异象?
骨匠知道这只是一朵向阳的、看着像是太阳的花。可村社的人却不知道,叫嚷着、兴奋着、拉着骨匠的手,让他一同回村社看看。
某个村社的花开了,便意味着别的村社的葵花或者已经开了,或者将要开了。
那一句谶语终于要到兑现的时候。
这一句谶语,对于沛邑城内的手工业者而言,意义不大。
他们不参加这样的祭祀,也不看重这样的祭祀,但他们还是和这些很少深入沛邑的墨者产生了种种联系。
墨者很古怪。
他们来到沛邑后,手拿着宋公和司城的契令,却不去管辖任何事。
收税、敛赋、清查私田、整理田洫这些,全都不管,至少现在不管,顺其自然。
甚至大部分墨者都住在城外的草房中,并不在城中居住,只是偶尔会入城。
即便只是偶尔入城,作为手工业者众多的墨者组织,还是很快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吸引了沛邑的私营手工业者。
木匠们看到了名为墨车的独轮车、双辕的马车、城边取水墨者“行义”安装的桔槔,便知道那些传闻不是假的,这位年已七十的墨翟确是木匠国手,即便弟子也有这样的才能。
这种新奇之后不久,几名墨者在城内开了一个豆腐店、一个麦粉铺,顺便还传授了这些技巧给城中别人,各占一角互不影响。
再后来,就如同商丘一样,免费使用的墨车、工匠会、公用的麦粉磨坊、用黄豆换取豆油的店铺
种种奇怪的、曾经没有的事物开始在沛邑城内出现,占据着城市的西南角,那里逐渐从一处偏僻地成为了沛邑市井人物聚集的地方。
每每到了晚上,馋嘴的会过来用钱或是黄豆换些豆腐;弄到好鱼的会来讨几根香菜熬煮鱼汤;谁家积存了麦子便来这里磨成粉,跟着这里的墨者学学麦粉做食物;傍晚时候便过来听人讲故事。
参与到工匠会的人,共同出钱在城邑的西南角修建了一家专门雇工劳作的油铺,压榨黄豆,这些油不止在沛邑销售,有时候也有商人带回到陶邑、商丘、彭城等地。
原本只是牛马带着眼罩转动的磨盘,也在不久前换成了河边的水力磨坊,每天磨的麦粉数量更多,只不过暂时没有那么多麦子。
在这里照应这些产业的,是两名墨者,沛邑的人觉得那个个子很高、面带伤疤的人一定是头目。
这两人都很有市井味,为人做事真是没的说,谁有什么事只要对方能做的便能帮忙。
偶尔有人殴斗,这两个人也会出面制止。原本只是讲道理,后来有一次道理没讲成,那人便将两人全都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极为特殊的时候,这两人也会邀请一些脾气相投的人喝酒,喝的都是市井之人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酒。既清、且烈的上品,一杯便醉。
需要出手阔绰的时候,这两人也毫不含糊。谁家急用钱,只要问清楚了,出手便是从不要利钱,看似就是一群爽快的游侠儿。
这两人从来不谈那场让沛邑惊动的祭祀,仿佛和他们毫无关系一样,只是偶尔有人问起的时候,便说到时自见分晓。
到七月份的时候,加入工匠会的沛邑手工业者们基本都在互助得利的情况下完成了今年的军赋,听的故事也听了很多,终于有人开始问起一些事。
比如墨者到底是做什么的?
比如墨者的义到底是什么样的?
比如我们可以成为墨者吗?
比如你们可以教我们写字吗?
这样或是那样的请求问出之后,两人一般都不会直接回答,哪怕是在酒后也不回答,而是非要等到第二天才回答。
往往到了第二天,便会有墨者从城外赶来,专门负责解答、或是解决这些问题。
脸上有疤痕的人解释道:“这叫术业有专攻。我们的人是这样说的,每个人做不同的事。他们解答你们的疑惑比我和骆猾厘要强的多。”
从那几次询问之后,晚上讲的故事,也逐渐变成了墨者的道与义。来讲学的人,拿着一张在沛邑人看来古怪的“帛”,上面写满了字,就按照上面的字来讲,很通俗也很易懂,却总能引来众人的拍手叫好。
最开始,只是讲一些粗浅的道理。
比如某一天,一名揣着名为“讲义”的“草帛”,讲起了一个字。
权字。
不是权力的权,而是权衡的权。
“子墨子曰:于所体之中,而权轻重之谓权。权,非为是也,非非为非也,权,正也。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其所取者,人之所执也。遇盗人,而断指以免身,利也;其遇盗人,害也。”
讲义的人,写出了权衡的权字,解释道:“子墨子说,在所做的事体中,衡量它的轻重叫做‘权’。”
“权,并不是对的,也不就是错的。”
“权,是正当的,是辩证的,是矛盾的。”
“砍断手指以保存手腕,那是在利中选取大的,在害中选取小的。”
“在害中选取小的,并不是取害,这是取利。”
“遇上强盗,砍断手指以免杀身之祸,这是利;遇上强盗,这是害。这种利与害,是辩证且相对的。”
这样简单的道理,却在市井之中引起了轰动,人们思索着墨者说的这些话,越发觉得玄妙。
权,不是对的,也不是错的。一个简单而又不失哲理的阐释,开始了墨者讲义的第一课,教会的是这些市井之人辩证地去看待问题。
这是子墨子的原话,子墨子也称赞过适最能理解这段话,所以讲义的一部分内容自然是书秘适编写的。这算是最简单的对立统一规律。
从这一次讲义开始,逐渐的,这些市井手工业者开始听到一些墨子在各国行义、周游、游历的故事。
又到某一天,一名墨者讲义者讲完了一个故事后,这些人陷入了思索。
“子墨子当年南游楚国,楚王不愿见,就派穆贺去见。穆贺听了子墨子的主张后,说:‘你的主张确实好啊,但您不是贵族,恐怕王公们会因为您是个普通百姓而不采用啊’。子墨子则反问:‘如果一把草根可以治病,百姓吃了会好、天子吃了也会好,难道天子会因为这是草根或者这是百姓吃的而不服用吗?既然是这样,那么王公贵族就不应该从百姓手中征收赋税,来酿造美酒祭祀天帝,因为这不是他们种植的,而是百姓种植的啊,天帝肯定会因为这是百姓种植的而嫌弃的!’”
这个故事讲完,立刻有人不屑地嘀咕道:“何止不是他们种植的,难道酿酒这种事还不是我们这些庶农工商来做吗?真要是嫌弃我们,大可以不吃我们种植的食物、不用我们制造的器物、不喝我们酿造的酒水!”
“就是!”
“不稼不穑,却谷米丰登。凭什么?”
“这就不对!要不说墨子的主张是对的,就该尚贤平等。”
“你们墨者不是有什么乐土之说吗?倒是说给我们听听啊。”
看着这些气势汹汹的市井之民,讲义的墨者收好自己的草帛,笑道:“今日就说到这,日后咱们再慢慢讲。过几日工匠会的人会从商丘赶来几人,他们会来传授你们制作一样新农具,到时候咱们边做事边慢慢谈”
就这样,这些墨者慢慢在沛邑的手工业者中扎下了根,靠着工匠会和集资合营的榨油作坊和公共磨坊,从利上捆绑着众人,又开始慢慢地灌输着墨者的义。
到这些工匠们逐渐开始了解之前认为神秘兮兮的墨者后,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沛邑。
八月初的某天,沛邑外的葵花也已经绽放的时候,沛邑的两名墨者请了很多的手工业者饮酒。
酒不多,菜是盐煮豆,招待他们的是个少见的女墨者,扎着一条古怪却可爱的白布围裙。
席间,骆猾厘似乎喝多了,喝醉了,口舌不清地说道:“看着吧!金乌将栖。那些巫祝都该死,都是骗人钱财的、淫人女儿的。等到金乌栖时,便要在众人面前揭穿他们,让他们死于万众眼前什么祝融血,那是奇毒,那些巫祝早就死了,他们还以为真的能”
第一零一章 葵花初绽金乌栖(三)
骆猾厘“喝醉”了胡言乱语的时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沛邑城外,墨者聚集的地方,从各地赶来的墨者们正在领取皮甲、手弩、短剑。
领取之后,便穿戴整齐,一如当年守城时的模样。
适也穿戴了一身不怎么合身的皮甲,领取了一支手弩,跪坐在第二排。
墨子在众墨者的前面,墨者聚集村落的外面已经有墨者领着狗在守卫。
“谣言一起,那些巫祝必然心惊。如今巫祝祭祀的信任均在我们这里,这些巫祝无计可施,只能求助于当地的大族。可能会做两件事。”
“一,逃走。二,拼死一搏,想杀灭我们墨者。”
“墨者的名声只在大城、巨邑流传,这里的人未必知道我们有多大的本事。”
“若他们拼死一搏,理在我们,就趁今夜杀个干净。待八月十五乡民大聚,自然推广新政。数百墨者,小小沛邑,无需原本的那些小吏令属,一样可以运转。辩五十四和孟胜从楚地传来消息,楚人对于宋公背楚的行为极为震怒,想来商丘那些肉食者无力管辖此地,都在想着如何争权夺利、借他国之力。三晋入齐长城,分晋已成定局,宋之肉食者均在为亲晋、亲楚而斗,并无人想强国富民之策,那便我们来!”
“若他们逃走,便证明那些大族暂时不敢动我们。就先从巫祝入手。封锁道路,任何逃走的全都抓回来,待乡民大聚时,让他们自承敛财**事。此时不比半年前,我们抓人乡民必会支持,届时一举斩断这些巫祝的根基,用以天雷之刑,震慑人心,使沛地再无淫祀事。”
“今夜之事,什伍分组,各去书秘吏那领取文书任务。”
墨子吩咐完,又将各种情况和具体的任务分配下去,这一次如果可以杀人,那就是顺应民心。一如守城时用酷刑一样,是为了守住城减少损失。
众墨者齐声称喏,傍晚霞光,红黑色的皮甲和闪亮的剑光如此耀眼,这是适第一次见到墨者真正准备杀人。
上一次在商丘村社,虽然墨者也集体行动,但想必当时不管墨子还是禽滑厘,恐怕都没把一个小小的贵族看在眼中。
可这里不是商丘,墨者杀人的名声不够大,所以只好先借用这些巫祝的头,为那场祭祀一举夺取沛邑之外村社的控制权做些准备。
适也领命起身,按照墨子的要求,提前书写好了各什伍要做的事。
如果是对方拼死一搏来攻,墨者不惧,小小沛邑最多聚集千余人,而墨者这边有三百多放到任意一国都可算精锐的甲士。
所要准备的,只是万一那些巫祝逃走,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抓回来。一则是巫祝这些年积累的钱财,正好可以还给乡民;二来抓回来也好让乡民知道他们敛财**的无耻。
半年前初来乍到,轻易动手会招致不信任。
可墨子已经听说了各村社反馈的情况,对墨者的势力来说,不需要这些人支持,只需要这些人不反对就敢动手。
况且千载难逢的时机已经确定,楚王正在与各县公、公族商议攻宋的事,商丘那边也已传来消息,整个宋国的权贵都在忙着站队。那首不知谁人所作的童谣正在发酵,而且愈演愈烈,一场政变就要围绕着亲楚还是亲晋展开。
适也曾进言过,说此时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机会,最好等到楚人正式出兵的时候。
墨子也知道。
所以墨者不会主动动手,如果巫祝逃走,便证明本地大族放弃了巫祝,这叫断腕和断指,害中取利;但如果这些大族不知死活要选择在乡民大聚之前动手,那也不能等死。
如不在乡民大聚前动手,墨子相信他们已经再无动手的机会了。
这也无奈。如果是在商丘陶邑之类的大城,这样的小贵族是不敢和墨者动手的;可偏偏这里的人似乎并不怎么知道墨者也杀人,就怕万一他们起了杀心,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真要是在被老虎吃过许多头的牛群中的牛反而简单了。
等任务分派完毕后,数百墨者寂静无声地跪坐在地,一言不发,静待着从沛邑城内传来的消息。
骆猾厘的狂言很快传到了沛邑居住的巫祝信众那里。
巫祝此时的头目彻底崩溃了,他在那天看到民意汹汹后就知道大势已去,所以他希望相信墨者只是想破除人祭的事。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事。
可哪里想到,这些墨者竟然是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看着房间内停放的三十多口从墨者那里笑着用钱换回的木匣、想着之前七人一组围着这些木匣唱跳祝舞,脸色变得惨白。
这三十多人回来后,确确实实呕吐出了带着荧光的、仿佛随侯珠一样光泽的食物。
当夜有人干渴难忍、有人腹痛打滚、还有人呕血不止,可墨者只说这是烈火焚魂,并无大碍。
不过三天,全都“梦游神境”了,墨者便送来了几口木匣,帮着装了进去,还收了不少的钱。
等到略微发臭的时候,墨者又派人来说这也正常。
世人岂能轻易与鬼神交游?鬼神餐风饮露、世人却食五谷,这些臭味是排除体内污垢,用不多久便可纯净如婴
这些古怪的“修炼”理论放在此时,便是无上大道,这些巫祝哪里听过?顿觉高大,又一想颇有道理竟是难以反驳。
于是七人一组,穿着红衣,围着这些木匣唱跳,只为等到金乌栖时,那墨觋再用巫术将这些人召回,从此之后便也能有“不惧油炸、弹指成火”的本事。
可如今再一听那醉酒墨者的话,这些墨者分明是要将他们杀的一个不留。
上次不动手,怕是担心民心不服,这一次民心已聚,再无忧虑!
几个巫祝急忙起开一口木匣,令人作呕的尸臭扑面而来,里面的人早已腐烂,哪里有一丝仙风道骨的模样?
领头的巫祝一屁股坐在地上,旁的巫祝则跪地干呕,女巫男觋哭成一团,不知该如何办。
“和那些墨者死斗吧!都已经这样了,一旦民众齐聚,他们当众说明,民意汹汹,我们哪里还能活下来?这些墨者说要杀我们,那便是要真杀的!上次杀人杀得满面笑容,我们还要感谢,这一次恐怕杀的更狠!”
“对!就算那个最年轻的墨者,杀人的时候也从不手软。他给老师喂毒的时候,仍旧笑呵呵的!这样的人不可能放过我们的!”
领头的巫祝大怒道:“斗!我们如今如何斗得过?如今那墨者酒后失言,给了我们一些死中求活的机会。”
“敛财分钱事,那些大族、属吏、族老都有参与,如今他们不想站出来怎么行?墨者要对付我们,我们就要把他们拉下来,他们还以为墨者只是对付我们?做梦!”
他是亲身经历过且被骗的人,所以对墨者再无一丝的信任,也觉得这些墨者行为古怪,绝不会只对自己这些人动手。
“去几个人!把这件事和那些人说一说,让他们也想办法。如果他们真的不愿意和墨者作对,我们只有逃走了!”
属下和信徒哭道:“逃到哪里去呢?我们在这里有田产、有奴仆、受人尊重,家业全在这里。我们逃走了,又靠什么生活呢?”
领头的大怒道:“不逃,那些人又不出面,就只有死了!你们也想躺在里面吗?墨者的凶狠你们已经见过,只不过之前没人相信他们会杀人,可他们一杀就是三十余人,可曾手软?”
连声怒骂几句,派人跑向了那些和他们合作的大族、属吏、乡老的家中,询问对策。
他们跑出后,一些混迹于街头的手工业者或是墨者,立刻尾随,将他们联系的各家记住。
这些人的足迹,如同一条条的丝线,编织成一面平日看不清楚的蜘蛛网,引出了沛邑那些平日看不仔细的情况。
很快,这些巫祝出入的庭院内又走出了另外的人,逐渐汇聚到一起,开始商讨起了对策。
这些在祭祀活动中一同敛财的人,对于墨者的行为颇为不解。
他们原本多是一些小国的公族,国灭之后便带着族人迁徙至此。随着氏族逐渐解体,他们也利用之前氏族社会的残余,为自己掠夺了众多的私田。
他们或是被承认或是分封的小贵族,或是当地某个族群的家族首领,对于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也攥的深沉。
在他们看来,无论这里是谁的封地,总不好动自己这些人的利益,总得有人帮他们管辖、收税、征召,不可能大贵族就亲自在这里而不参与政治活动。
这些家族,就是氏族小奴隶制走向封建小奴隶制的缩影。
他们带着族人迁徙至此,按照氏族时代的习惯,分配土地和共同耕种一部分氏族公田和祭祀田。
这些人不是殷商人,他们最开始不受宋国授田制的影响,宋国的管辖能力也没可能管辖这里。
但是习惯性的农村村社份田制,作为氏族时代的普遍制度在这里也是存在的。最开始可能每隔几年互相换田,氏族内的人习惯性地集体耕种氏族公田和祭祀用田。
随着人口增多、生产力的发展、私亩税的出现、大量的逃亡人口来到这里等等情况,换田制无人遵守、拥有分田权力的族老开始掠夺那些氏族公田成为自己的私田。
逐渐开始出现了租赁土地、借贷、买卖等等情况,私有制的概念深入人心,家庭小奴隶制氏族群体也慢慢解体。
他们与楚国的一部分县公群体很相似,本地自治、蛇鼠一窝、名义归属、把持着基层权力。
只不过比起有开战权、治理权、停战权等等权力的楚国部分县公、县君还有不如,本地人的力量还不足以如此。
后世这里便是西楚,作为楚国后期的重要根基,那也是宋人迁徙避三晋后清洗了一次、楚人迁都后又清洗了一次之后的情况。
大量迁徙而来的宋人和楚人、变法之后有国家暴力机器做后盾的官吏强制、统治中心迁徙等等情况,才彻底改变了这些地方的局面。
但于现在,这些旧时代的老者们自信满满。就算宋公亲来,也需要询问他们才能了解沛邑,也需要依靠他们收取沛邑的赋税,达成对沛邑的名义管辖。
宋国如果能管辖到乡村,就不会是如今的弱宋了;反过来如果宋国能对这里有效治理管辖,那也不会有这样的群体存在。
他们名义上作为宋国的低级贵族,拥有合法的部分封地和封地上农民的管辖权,宋公以此来换取他们的封建军事义务。
同时又把持着自己封地之外的基层管辖权,作为宋公和当地农夫之间的桥梁,完成本地的赋税上缴和必要时候的军事征召。
墨者即便拥有名义上的征税权,也是无权触动他们小封地内的权益的,一旦触动那就是和整个宋国的分封贵族开战决裂。
这些旧时代老者们的自信满满,并非没有根据。招惹他们,谁来管理这里?中央集权委任官吏制?别说此时的弱宋,放眼天下又有几国此时做到了?凡做到的,必成强国。
第一零二章 葵花初绽金乌栖(四)
沛邑真正的掌权者们济济一堂,讨论着墨者出现在这里到底要干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已派人去商丘询问是怎么回事。这些墨者说是不减赋而民用足,每年如数上缴一定的赋税,还要行义以让民众富庶。”
“我观这些墨者这半年,大抵如此。世人均说,墨者行义,生死不惜。他们从商丘或是越人那里用黄金买盐,再平价售卖给村社,这也只是为了行义。”
“巫祝的事,我看这些墨者只是想要不再用活人祭祀。我听人说,墨者重鬼神,许是他们觉得这些巫祝祭祀的方式会触怒鬼神,所以墨者极为不满?”
说话的是一老者,姓氏难说,家族也是百年前避祸至此,也可谓源远流长。
当年宋国勇士南宫万与鲁人交战时被俘,宋闵公将其赎回,结果在打猎的时候南宫万和闵公争夺猎物,闵公便拿他被俘的事说事。都说骂人不揭短,嘴贱的闵公当即被南宫万用了一招片羽绞拧断了脖子。
宋国公室逃亡萧邑,最终借萧大夫之力复国杀死南宫万,萧从大夫邑升级为附庸国,后被楚所灭,后人便以萧为姓氏。
此时礼法尚严,三家分晋田氏代齐戴氏取宋之类的让礼法荡然无存的事还未发生,此老者尚不能以萧为氏,日后姓氏普及或可。
楚亡萧,却不能守,萧附庸的一部分贵族携带族人避祸到了沛地,逐渐在这里繁衍。
老者家族在此避祸百年,并不太在意巫祝敛财的事,只是在意墨者会不会做出清查田亩之类的举动。
另一人道:“前些日子我也宴请过几名墨者,观他们行事做事,大约都是贵裔出身。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只是行义,也与我们无关。只怕他们另有所图啊。”
在场诸人考虑了一番,实在想不明白墨者到底要干什么。
除了祭祀的事外,墨者能触动他们利益的事只有两件。
一件事清田洫,即便这些家族都是正式的被承认的分封贵族,但是不同等级贵族的封地是不同的,这些家族的封地超过了井田制下的数量。
另一件事就是查私亩,私亩需要缴税,但是明面上缴税的私亩并不是这些家族真正的私亩。
不管是想要全面复古的儒家当政、还是想要集权变革的变法派当政,他们这些人都是要被收拾的。
但是他们想不通墨者的政治主张是什么,所以有些担心墨者真的会借机做出一些变革的事。
任何的变革都会遇到极大的阻力,尤其是大族在本地根深蒂固,拥有解释权的前提下,很容易鼓动大批不明真相的群众。
昔年子产在郑变革,弄的大族怨怒,制造舆论,让众人唱道:“取我衣冠而贮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可见稍微的一场变革,就可以发展到唱童谣、准备雇刺客、来一场政变的地步。
只是这些墨者行事却很怪异,丝毫没有露出一丁点变革的想法。
按照他们的理解,墨者只想开源,在保持下流不变的前提下,以开源的方式增加民用。就像是一群割自己的肉喂养别人的圣人,至少别人看来就是这样。
这似乎也算是一种变革,可这种变革却和这些大族没有丝毫的关系,相反一些先进的技术如果能够学到手,反而是可以增加自己庄园田产的收入的。
已经派人去商丘打探过消息的老者又道:“我听闻了墨者的一些事,若是天下真有人可以自杀以利天下,做这样事的人一定是墨者。他们可能只是想要行义举,我看不必招惹他们。”
他们作为拥有大量土地的大族,巫祝敛财的收入只是一部分。如今事已不济,随时可以抽身便走。
可本地的一些小吏则有些不满,巫祝敛财是他们的重要收入,这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人可以不要,自己却不能不要。
如果墨者此时露出了清查田亩的态度,那么大族和小吏的态度也会发生倒置,利益决定态度。
墨者凶恶的獠牙还未露出,这些人只能猜测着这些超脱于时代的墨者能做什么,却怎么也猜不透。
争论许久后,有人说道:“昔日三苗作乱,舜命人持干戚而舞,有苗乃服。如今墨者先动巫祝,虽然未动我等,可也需持干戚而舞,告诉这些墨者,想要在沛邑停留,必要臣服。”
“若是此事不管,日后墨者尽收民心,一旦做清田洫、查私亩之事,我们怎么办?”
“书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而无患。诗也曾说:桑土绸缪。说的正是这样的道理。”
“我有一谋,可让墨者知难而退。”
这人引经据典,显然也是贵胄出身。
此人出身杞国贵族,便是杞人忧天的那个杞国,作为周的三恪之一,用来延续夏的祭祀。
几十年前,楚人灭杞,杞公族部分逃亡鲁国,部分避祸沛、邹、滕等地。因其有夏禹祭祀,有曾是周之三恪,因而后人多以夏侯为氏。
真正的夏侯氏尚在鲁,此氏只是小宗,此时尚不可以此为氏。
这人又道:“如今墨者已自承毒杀巫祝事,可毒杀巫祝因淫祀事,不能以此定墨者之罪。”
“但礼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血亲复仇,无人不认可,正可以用此借口,来让墨者知道沛邑之事他们最好不要管。”
他这个借口一说,在场诸人幡然醒悟,连声称赞,这的确是个极好的办法。
此时市井游侠死士极多,有些人专门就靠替别人报仇为生计,年入百金。
社会的风气也是如此,法律不健全、氏族时代刚过去不久,血亲复仇、民间私斗这样的事,一般不管。
秋官中有一官,隶属司寇,名为朝士。
朝士的主要工作,就是登记私仇。
如果谁的父亲、兄弟被人杀人,那么就可以到朝士这里登记。只要登记在册,日后你雇人或是亲自动手把仇人杀了便不犯禁。
秋官掌刑、地官掌民。
地官中又有官名为“调人”,主要的职责就是调解民事争端,尤其是私仇、血亲仇之类的事,在城中是需要地官出面的。
要么将两人分开不准见面,要么就等到复仇完毕后再做登记:血亲复仇以一次为限,别人杀自己血亲,自己反过来可以报仇,但别人再杀回来就是犯禁。
这种风气一直持续到秦一统之后,甚至到汉代的时候依旧有强烈的风气,而且愈演愈烈。
苏不韦父亲被李暠所杀,李暠官至大司农,报仇不易。苏不韦怒挖一个月地道,挖错了屋只杀了李暠的妻妾和小儿子。仍不解气,去刨了李暠祖坟,把李暠父亲的头砍下来贴上字条,将李暠活活气死。然而此人最后大赦无罪,人们只是非议他挖坟的事,却对报仇的事大为赞赏。
冠军侯因为李敢殴打了自己舅舅,用箭将李敢射死,天下舆论也未哗然,认为理所当然。
阳球因为自己母亲受官员辱,带着十几人冲入官府杀官员全家一个不留,后被举孝廉、任尚书侍郎。
这种风气不是一夜间形成的,源于氏族时代的残余和战国时代全民皆兵的传统,于此时这种复仇思想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秦国变法一个月,因为这种事被砍头的便有上百。
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听起来极为简单的八个字,却足以安定一国,于此时却可望而不可及。
众人听那人说出这样的计谋,便知道这件事大可做的。
如今巫祝已失民心,民意滔滔,敛财事、药杀事、伪祀事,这些都不合大义民心。
但如果将失去的大义偷换为复仇,借这个理由与墨者发生冲突,不但可以搅乱舆论,更是可以借此警告墨者不要试图深入地插手沛邑的事。
以此算是未雨绸缪,以防某一天墨者真的行清田洫、查田亩的事。
众人讨论之后,立刻想出来各种细节。
“待那日乡民大聚时,可让巫祝与信徒、徒众、子嗣、以及请来的游侠、各家的死士身穿丧服。”
“抬棺而去,失声痛哭,先声夺人。届时跪地痛哭,万万不可提当日毒杀事,只说平日慈爱、亲情这些动人心事。”
“毕竟咱们只是敛财,药杀祭祀的女儿也不多。众人或会因墨者杀人血亲而心伤,甚至觉得墨者凶残。”
“届时,邑内隶属、大族均至,这些死士、勇士便请复仇事,当众登记于竹简上,由我等大族认可,也逼迫墨者接受。”
“借此杀几名墨者,墨者又不能复仇,也好让他们知道我等手段,不敢再做这样的事,也或许他们便会离开沛地。”
“若他们不接受,便当众鼓噪,只说为亲复仇、鬼神亦允。”
“民心易变最是无用!”
“他们可能之前会痛恨巫祝,但转过来又会同情这些做儿子、徒众的孝心。”
“氓众无知,难分对错,墨者欲要借氓众对付我们,我们却也可以借氓众对付他们。”
“这便是执干戚舞而惊有苗,亦能让人淡忘巫祝不义事,只让人盯着复仇事。”
“你我家中各养有死士,这墨者虽然多负剑,也有名声,但未必精于单人搏杀。只要杀其十余人,便可让墨者知难而返。”
将各种细节商量好,在场诸人均放声大笑,以为此谋大妙,不但可以扭转乾坤,更能搅浑沛邑之水,让民意再变。
反正死的不是自家女儿,又能有几人真正关心巫祝做的那些事呢?相反血亲复仇这样的事,反倒是激动人心,说起那些平日的慈爱亲情,以人性撼是非,最是容易。
这些人又不知墨者手段到底如何,墨者也很少在沛邑城内露面,于他们想来倒是可以用这样的办法吓走墨者。
听起来是完美的奇谋,也是可行的妙计。
于是送走了巫祝,暗中联络,各自准备。
自家养的死士、本地依附大族生存的游侠儿、精通剑术的族人、善于搏斗的甲士
各式各样的人被集中起来,隐蔽着风声,准备着各色升数的麻布,只待着金乌栖之时,演一出血亲复仇的戏码,让人忘却巫祝敛财行恶的坏,只记得为亲报仇的情。
第一零三章 葵花初绽金乌栖(完)
为了厮杀准备了许久的墨者,一连等了两天,对面却全无动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既没有逃亡,也没有准备一举将墨者灭杀。
城内传来的消息,让墨者更是无所适从,这算是怎么回事?这些巫祝想直接到那天等死?
到第三天的时候,穿了三天皮甲的适终于卸下了皮甲,其余墨者也都一一如此。
公造冶从城内回来,说起那些与巫祝勾连的家族门庭,再由适绘制成图于纸上。
墨子问道:“城内没有消息?”
公造冶摇头道:“只知道那些人相聚一起共商,但是商量了什么无人知晓。巫祝也并不离开。”
墨子皱眉苦思,他是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是这样一种局面。
老聃曾言:上士闻道,躬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那些人商量的所谓奇计,若在商丘、曲阜、临淄这些素知墨者名声的巨城大邑,定会有人捧腹大笑。
可在这里,墨者的名声还不够响亮,传闻中的事太多反而让本地人觉得有些不实。
正如墨子可以和楚王斗法、与宋公谈笑,但却会因为经过城门时兵卒不识而在城外淋了一夜的雨。
此事若在商丘,恐怕那些大族早就脱身逃开,绝不会沾上一丁点的事端。可在这里,他们不但想沾事端,甚至还想要杀鸡儆猴吓走墨者。
饶是墨子机智,可哪里能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这样的情形?
墨者七悟害虽未聚齐,但大半已归,商议了一阵,也想不出个子午卯酉,只觉平生所见之事以此为最怪。
适跪坐一旁,继续负责记录,乖巧无比,丝毫不能和那个被巫祝说成是谈笑间毒死几十人的恶人联系到一起。
墨子见一时间想不出道理,笑道:“既如此,骆猾厘已把话说出,到时照做就是。适明日找机会揭穿巫祝行骗事,以女儿命、万众财为由,杀。杀过之后,再行你说的万众立约的事。”
“万众相聚,非是小事,不可出乱。既要万众立约,恐怕不是一两天可以结束的。我本想杀完人后再准备这件事,却不想他们不给我们杀的机会,罢了,如今就提前准备吧。”
“厕所、炊人、食物、浆水、场地、柴草,这些都要准备。那些深入村社的墨者会帮着挑选合适的人来做这些事,此次聚会所耗费的钱财由墨者来出。市贾豚不在,适便先算盈支。”
适领命,知道自己终于有机会负责这么大的事,万万不可疏漏。
“各村社不可乱坐,要按守城时那样,以村社分,各占一地。尽可能都靠近一些,但也不要围成一圈,以免有人作乱将我们围住。禽滑厘,你便先带人去祭祀地,分配村社位置,以石灰洒出区分。”
“摹成子带十二伍,专做巡查事。有借机生事者,先抓。借机伤人、抢掠者,斩。”
“高孙子领四伍,与那些村社来的轻壮编为什伍,负责外围事。若有甲士从外生事,杀。”
“辩五十四,领十伍,分配于各村社间,传递消息。先劝说安静,不服者,拉出来另行安排座地。”
“其余墨者,着甲随我。”
众人领命,确定无误后,各自去准备自己负责的事。
八月十五还未到,上一次祭祀的地方已经热闹起来。
如同那些散落到各远离沛邑村社的墨者一样,随他们散落各地的葵花早已开放。
伴随着适在几个月前的那句仙人般的谶语,早已传遍了整个沛地。
这一次比起上一次巫祝祭祀来的人更多,不只是想要祭祀的人,还有那些不信祭祀却信乐土传闻的人。
散落各地的墨者将消息传遍,已经返回了墨者聚集的地方,各行其事。
组织上万人,对墨者而言并非难事。守城动辄几万人,依旧可以管辖的明明白白,虽然不是一回事,但隐藏其中的组织术技巧却是一样的。
警戒、巡查、眼线、吃喝拉撒、传递消息这些都需要考虑到。
禽滑厘已经用白灰划分出了场地,那些深入到村社的墨者到时候会引领各自村社的人前往不同的场地。
场地前面会分出一排,由各个村社推选两名本村社的长者或是可信任的人在前面听,后面的话由墨者传递。
场地的后面是一排挖好的厕所,按照墨者守城时男左女右的划分,分的整齐,略微简陋,就是在地上挖了个坑。
八月金风,因而埋坑做饭的地方便在下风向,按照人数准备了足够的瓦罐,在地上提前挖好了埋瓦罐的坑。
各色的食物、粟米、做祭祀后分发的油炸食物都已经提前准备好,耗费了不少钱,但却值得。
最先来到这里的,是墨者派车接送过来的那些女儿被巫祝药杀的人家。如今既要翻脸,那么有些话也就不必藏着掖着,只在途中就已经说得这些做父母的肝肠寸断,痛苦欲绝,恨不能将那些巫祝撕成碎片。
上一次那些没有被祭祀的女孩都死了,如今烧成了灰,装在罐子中,由父母捧着。
再之前那些已经被祭祀的女孩连灰都没有,做父母的便捧着女儿的衣物,装在坛中。
派去接送的墨者都是书秘吏管辖的人,几句话就能挑起这些人的情绪,一路上哭声不绝。
到了这里后,先安排这些人休息,饮食,准备了几间简陋的芦席小屋用以遮挡可能的风雨。
他们这些人就是这一次攻击巫祝、集结众人之力将巫祝审判致死的切入点。
还有一些来的较早的人,也都先安排吃饭,从他们手中收走粟米,再给他们更多的食物。
准备的食物是按照万人用十天来准备的,基本买空了沛邑民间的存粮。
因为这一次借着金乌栖的机会,不只是要搞掉巫祝、收拢民心、破除淫祀,还有墨子想要看到的约天下之剑的雏形、解决墨者这些基层政权的合法性问题、与万众通约制律令的问题。
有上次墨者大聚延续了半个多月的经验,这一次也能知道不是一天可以解决的,便准备了十天的食物,趁着秋收之前、秋耕之前的机会,彻底在沛邑乡村立足。
适站在一处高地上,暗暗观察着正在分配人员村社的墨者,心中惊服。
从守城术上来看,墨者都是些防守的战术大师,而且组织术的水平远高于自己的预料。
祭祀、宗教、军队、城市管理者四点基本算是此时组织术的最高水平了。墨者除了没有宗教的组织术之外,其余三点的组织术水平却极高。
明明只是一片荒丘,在尽学了墨子守城术的禽子的安排下,隐隐有了规划。
整个聚集的场地大约是个圆形,但是并不是围住了墨者,而是在北面留下了一个缺口。
墨者讲义的场地在北边,正好是片高地。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随时可以从北面撤走,围在四周的人如果在不越线的情况下,不可能完成合围。
场地之间,各个村社的位置上也预留出了通道,为了到时候便于墨者传递消息。这是守城术中预留道路的变种,用在这里正适合。
外围的那些村社心向墨者的轻壮、适在商丘经营的村社的村民,手持竹竿木棍连枷之类,跟随者四辆不能冲阵的双辕马车,马车上插着旗帜,用来指引这些没有太多正规军事训练、但是经常演武冲击的村民。
那些名义上为了干净、不生病的厕所,全都挖在东边。西边是一片沼泽、唯独东边是一片平地,显然是为了防止有人带着战车冲击这里,而那些厕所却可以阻挡战车的前进。
身穿皮甲的部分墨者,正在适的身边,观察着四周的情况。高地上摆放着守城备城篇中的木拒马之类的器械,还有不少守城用的短弩,以及一些木质的盾牌。
这些盾牌是墨者守城门的精锐所用,守城的时候他们要持短剑以盾结阵,靠着密集的阵型和短剑做城门失手反冲击的准备。如果用在平日的厮杀中,也极为有效,只不过因为多用在守城,所以阵型的侧翼和背后有很大的弱点。
高地之下,六指和骆猾厘被分到一组,正带着一些村民在挖厕所。
骆猾厘看着满头大汗的六指,取笑道:“你当初随着适想要行义天下,是不是心里觉得挖厕所不是行义?如今可悔?”
六指擦了把汗,笑道:“我们不一样。我听说你是士,可我却是村农。你从杀人开始行义,我就直接从挖土开始行义。所以就算有悔,悔的也是你。适哥说,悔要有改变才会有悔,你变了我却没变。”
骆猾厘想到当年的自己确实是这般模样,没想到自己的玩笑反倒被人取笑,说道:“适前几日还和我说,平时做这些无趣的事,就像是吃粟米;杀人行义就像是喝酒。喝酒爽快,但粟米却才是最重要的。我以为你不懂这个道理呢。”
六指挠挠头,咧嘴笑道:“我与适相识,可比你更早,他一直都是这样说的。不过说的不是酒,因为我不喜欢喝酒,但道理是一样的。我跟随公造冶学剑,公造冶也说他一身的剑术盼的却是没有再用剑的机会,也许便是巨子所说的非攻天下吧。”
骆猾厘嘿了一声,心说你这是还不了解,公造冶育人总是这样说,可真要杀人的时候可一点不手软,杀人的时候比我下手还狠呢。
他能把杀人当成一种屠夫屠狗一样的麻木,我却杀恶人行义的时候还有快感境界还是不够啊。
他也不说破,心道,不知道明日杀人该怎么杀,也不知有没有自己出剑的机会,自己心中郁积的不平气和行义心,总要杀几个害天下的人才能发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