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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三)

    等适抵达沛的时候,墨子已经抵达了六天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次前往沛地的墨者并非是倾巢而出。除了之前那些已经定下的事,斧矩斤还有一部分墨者要留在商丘,应对工匠会的事。

    加上公造冶提前带来的这些人,也不过一百五十人。

    沛城是小城,不大,周长也就六七里地,最长的一条城墙也不过两里。

    依山而建,在微山之南。微山只是个土丘,山上并无石头。沛作为小城,也不能有太长的城墙,各有制度。

    适还没进城门,跟随墨子先行一步的造篾启岁早已在那路上等着。

    远远地看到适领着的那些马车,急匆匆跑过来清点了一下问道:“路上没事吧?”

    “没事。人虽不多,可也没人敢动手。巨子呢?”

    “城外讲义。巨子说你要来了过去。公造冶在这边查到了一些事,这里不比商丘外。”

    适看了看这座小城,将手中的几片记录着数量的竹简递给了造篾启岁道:“你先带人过去,我片刻就去。”

    别了造篾启岁,适先去了墨子讲义的地方。

    还未靠近,就看到几名持剑的墨者在那巡视。既看到适,点头致意,叫适过去。

    适靠近后,发现三十多名墨者正跪坐于地,骆猾厘保持着请问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似乎已被说服。

    靠近后,就听到墨子说:“……虽中国之俗,亦犹是也。杀其父而赏其子,何以异食其子而赏其父者哉?苟不用仁义,何以非夷人食其子也?后鲁阳文君又问我……”

    适不知道别的诸子是不是也有称呼中国的习惯,但墨子确实是把华夏直接称之为中国的,而且一字不改就是原意,不只是地理概念更有文化概念的双重身份。

    他一听墨子讲这个,心中便有些感慨,墨子这样的人物交游广泛,开口讲故事都和他这个鞋匠之子不同。

    他这个鞋匠之子讲故事,只能说些平常见的小事。而墨子开口,则一般都是“鲁阳文君见我的时候、鲁侯求我的时候、楚王和我交谈的时候、齐侯问我政事的时候……”

    感慨一阵,适便在一旁听墨子和这些墨者讲义,大致也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当年鲁阳文君曾说,在楚之西南又蛮夷之国,名叫桥。

    桥国的人有个习惯,生出的第一个孩子吃掉,称之为宜弟。谁把第一个孩子做的好吃,便献给国君,国君就有赏赐。这可能是鲁阳文君和墨子闲扯淡的时候随口说起的,便问墨子这件事可笑不可笑。

    墨子便回答说:中国的风俗不也是这样吗?父亲被国君强制征召去行不义之战,用死换来儿子的富贵,这难道不就是把父亲送给国君吃而儿子接受赏赐吗?还有贵族们征召劳役去修建宫室,常常有人劳饿而死,这难道不是吃人吗?那些夷狄吃人最起码还给赏赐,修建宫室吃人可是连赏赐都没有啊。

    所以要改变这些不义的风气,中国之内再无不义之战,贵族节用不再经常征召农夫为自己私利……做到这些之后,再去嘲讽那些夷狄吧。

    他是个善于寻找共同点的人,要不然也不能总结出圆的几何学定义,也不可能用归纳法找出光学的八条基础。

    适刚来,不知道墨子为什么讲起了这件事。听了一阵才算明白过来,墨子是借这件事为将来做准备。

    大抵就是天底下不义的风俗太多,需要仔细分辨,并非是一直以来存在的就一定是符合大义的。

    所以骆猾厘既然对这里祭祀敛财的事觉得不义,那么一定也要认清楚世间其余的不义事,善于分辨,将来全都要反对,哪怕是些根深蒂固的风俗。

    到最后似乎又夸奖了几句骆猾厘,只说让他保持这份见不义而怒的心思,日后分清楚更多的不义,一手剑术总有用不完之时。

    随后又说起一些看似理所当然、传承已久的东西,实际上也是不义的、可笑的,将来需要改变的。

    墨子经常评价各国施政,当着各国国君的面也是动辄指责,众国君也无可奈何,在这众墨者之中骂几句各国的政策不义实在正常。

    听起来,墨子似乎很有些移风易俗、改变天下三观的意思。适转念又想,所谓同义,不就是这么回事吗?灌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错的,古今中外不是一直都在这样做吗?无非就是时空与地理区别之下,对错好坏各不相同罢了。

    不多时,墨子讲完,也看到了适在那听着,便冲着适招招手道:“你来的正好。刚才你也听到了这些事,那赛先生与唐汉知晓极多事,不知道可曾听过桥夷食人事?又作何评价?”

    适想了一下,说道:“唐汉先生的意思,与巨子之义差不多。赛先生极少谈义,只谈本源,他有几句话倒是提及过桥夷食人事。”

    墨子一听适说到事物本源,也来了兴致,他是个喜欢探究事物本源的人,问道:“怎么说的?”

    “巨子也知道赛先生有九重乐土之说。也知道不少夷狄群婚而居,知其父不知其母。那桥夷,按赛先生所分,应在二重乐土之末。原本女子采集男子狩猎,群居杂交,孩子只知其父不知其母。”

    “后领悟天志,也学会了刀耕火种,男子便可养家,自然希望血脉流传。但群婚对婚之俗尚在,于是杀第一子,因为不知道第一子是否是自己的血脉。所谓宜弟,宜的其实是耕种男子的血脉延续。”

    “若破其俗,既要有圣王制礼,也要革新耕种劳作之法。前者为光,无光则无影、明暗变化射入之角也可能改变影子模样后者为物,无物亦无影,有什么样的物,便总会有什么样的影。”

    他又简单地说了一些类似的事,包括井田军制等问题,众人纷纷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墨子琢磨片刻,称赞道:“确实如此,这就是你说的,想要抵达此重乐土,必须要有铁器、草木之帛、泥印之字与八笔隶书的缘故?这些便是物,有这些物才能投出与物相合的影?否则只靠光折明暗的转换,不能长久?”

    适点头,墨子不再说话,还在那琢磨适刚才说的这些问题,越想越是觉得有道理,心中也有些惊奇。

    自己听说过那么多事,也向来相信万物总有本源,却从未想过这些看似只是风俗的东西,里面竟然蕴藏着这些合乎事物本源的道理。

    再想到适用类似的办法评价井田分封军制,心中更透出迫切想要亲眼看看那些铁器、文字、草帛等事物普及之后的天下是什么模样。

    适见墨子还在思考,便趁机又灌输了一些类似的道理给那些墨者,都是些浅显的道理,只做启蒙之用。

    又说了许多,众人听得正入迷的时候,墨子看看天色,先让众人散去,叫他们准备晚饭。

    还说适带着的二十多人也来了,那就在晚饭后,各墨伍中推出的伍长聚集一起,听公造冶说下沛地的事,商讨对策。

    墨者此行,即便不是倾巢而出,也是做了长久打算,携带着****罐罐。叫人买了粟米,就在野地中埋坑做饭。

    饭后,三十多名墨伍伍长聚集一处,围成一个半圆。

    墨子居中坐在众人前面,左侧是禽滑厘、摹成子、公造冶等在场的七悟害,右侧照旧是适等书秘吏的人,负责记录,以及那些非七悟害的部首和部下之吏。

    公造冶先大致说了一下沛地的事,便说起了这里祭祀敛财的风气,这就是下午墨子与骆猾厘等人讲义的原因。

    按公造冶所说,今年五月初五,便会在沛地之外搞一次大的祭祀。不但敛财祭祀,还要以活人为祭。

    这时候祭祀个活人,或是用人殉葬什么的,也属正常。中原大地上风俗逐渐改变,但哪怕是七雄之一的秦国,改变人殉祭祀的风俗也要等流亡魏地的公子连夺位成功后。

    史记曾载:献公元年,方止从死。秦国尚且如此,在这种原本夏商伯爵国的故地上,出现个活人祭祀之类的事实在正常不过。

    据公造冶的查探,这些祭祀的巫祝,原本就是各个夏商古国的巫祝,很有一些祭祀占卜的手段,看起来水平极高,仿佛确有通天地之术一般。

    国家被灭后,原本的国君家族要么流亡、要么被大国带回去养着,这些留在这里的人便用这些古旧风俗敛财,收拢人心。

    此时巫、史、医三者刚刚分家不久,但在这些古老的地方,却是三者一家。

    适觉得,这些人可能也用上了自己在村社的手段,最开始掌握着一些治病的办法,同时自己搞祭祀本来就没水平而这些人是专业的,想要收拢人心叫人相信很有可能。

    想到这,心中不禁暗笑,心说这算是遇到对手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简直是撞到自己手里了,当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和自己一个看了十年走近科学的人比搞封建迷信的手段,这不是作死吗?

    自己若逆炼走近科学,搞封建迷信把戏此时天下谁人能及?

    不过适也清楚,问题的根源不在于用手段破除迷信上,而是这些地方大族和那些旧贵族之间的利益。

    动了祭祀权,就等于彻底将这些旧贵族的统治基础拔掉。再者动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很容易被煽动的整个沛地都反对墨者。

    墨者在此地还无基础,搞斗争容易引起天下震怒合力捏死,只能打擦边球。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并不是像自己在村社里做的那样简单。

    对付这样的事,需要双管齐下,一双唯物庶农铁拳砸过去,再用科普神腿踢出,定能标本兼治。

    只可惜他科普的本事是有,对方那些巫祝此时能用的任何封建迷信的手段,自己基本应该都能看明白。这时候这点把戏,估计都未必比得上他用蜂蜜引蚂蚁。

    但是那一双庶农铁拳,墨者还未练会,这时候连个巴掌都算不上,最多是个小拇指。

    别打不疼人再把自己弄的骨折筋断……

    半数墨者听的是怒目圆睁,一个个完全就是骆猾厘当初的模样,听到说要烧死活人祭祀的时候,更是恨不能现在就出手杀对方全家。

    可剩下半数老成之人,却明白这其中的难做。正如公造冶所说,你直接杀人,那些被蒙蔽的人反而还恨你,墨者恐怕难以在这立足。

    于是半数激昂、半数沉默,却想不出一个真正行之有效的行义手段。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适起身道:“我有个办法,倒是可以试试。”

第七十七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四)

    众人见说话的是适,均想若是此人或真的有办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摹成子却担心适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在商丘附近村社的办法在这里未必有用,便提醒道:“这里不比商丘。昔日乃是徐夷、淮夷故地。当年徐偃王叛周,惊动天下。后孙武子灭徐,徐夷多迁彭城,或更向北沿泗水而上。殷人、东夷杂居,非是商丘可比。”

    “沛地东西均有大泽,多有隐民亡户,逃避赋税苛政,多以巫祝为信。祝淮氏又曾做过天子大祝,淮夷祭祀之术亦有过人之处……”

    摹成子是担心适在村社地方直接用商丘附近的手段,这里氏族繁多,容易引起当地大族贵族的反弹。

    历经了多次战乱,这里的人口成分和风俗习惯已经变得极为复杂。

    周穆王时讨伐,掠夺奴隶;晋楚争霸时灭国,迁徙居民;伍子胥孙武子灭徐时,徐人北迁入宋;越灭滕国时,滕人部分西迁;为逃避苛政丘赋,大量野人逃入沛泽……

    当地本来就是殷商文明和东夷文明的交汇处,经过这么多次迁民重聚为邑的战乱后,和商丘那些地方截然不同。

    墨子却相信适不是那种不明白情况就起来说话的人,说道:“你说说看。先说大略,再谈详细。大略若不行,后边的也就不用谈了。”

    适问道:“巨子可信那些巫祝?”

    墨家也是祭鬼神的,这一点是墨家的局限性,这一点适必须问清楚。

    墨子摇头道:“以活人为祭、聚敛钱财的祭祀,这是不能够得到鬼神的祝福的。这哪里是在祭祀?又有什么样的鬼神会喜欢这样呢?”

    适笑道:“既是这样,那弟子就有办法了。我们要对付的看起来是那些敛财的乡老巫祝,实际上我们是为了让这里的庶农工商相信我们而不相信他们。也就是说,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让此地众人相信我们,而那些乡老巫祝只不过是妨碍此地人相信我们的人。”

    “让本地人相信我们,才能搞掉那些乡老巫祝,也才能最终解决此地的邪祭之风。”

    “但他们在此根深蒂固,如果我们直接杀了他们,反而会招致众人的怨恨。如果我们揭穿他们,众人会认为我们是在中伤诬陷。”

    “现在的庶农会相信那些巫祝的话,就像是墨者相信巨子之言一般。但巨子只有先生一位,可巫祝呢?”

    墨子考虑了一番适的话,觉得确实如此。

    既然是要行义,最大的义便是让更多人相信墨者的义,而这个的前提就是信任。

    适可以在小村社以种子、医药让人相信,但在这里又不能直接用,必须先让人相信然后才能用这些办法加深相信。

    至于说此地笃信巫祝的风气,墨子也有所耳闻。

    联想到之前胜绰等人叛墨、许多墨者质疑他的义等等事端,自嘲一笑道:“恐怕比一些墨者相信巨子之言还要厉害啊。我做巨子,还有胜绰等三十余人叛墨。可这里的人笃信巫祝之风,却从不怀疑,据说甚至多年前有拿自己的孩子祭祀为荣的。”

    适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那如果巫祝自己说,他们是骗人的,根本没有这样祭祀鬼神的,只是为了敛财……那么是不是比我们告诫众人还要有用呢?”

    摹成子摇头道:“你想的极好,可却难做。这就像是一个猎人,希望老虎自己死掉然后去剥皮一样。”

    众墨者也觉得这个主意实在不好,在不用暴力手段的情况下,那些巫祝怎么可能会主动承认?但若用了暴力,那些庶农肯定会认为这是威胁,以后墨者在这立足就难了。

    巫祝会自己承认自己是假的吗?

    巫祝会自己承认自己不能够沟通鬼神吗?

    这样想,和希望天下人都能守礼而不求利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妄想罢了。

    唯独墨子听适这样一说,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适大笑道:“那些巫祝当然不会承认自己不能沟通鬼神,可如果我成为巫祝呢?我成为唯一的巫祝,告诉众人他们都是假的,然后等到众人相信后,我这个唯一的巫祝再告诉众人我也是假的、巫祝都是假的,这不就可以了吗?”

    墨子隐约猜到了什么,连忙问道:“你且继续说,这办法或可行。”

    “想必巨子还记得我在村社引蚂蚁教天志之事吧?如果我要不说,村社的人会不会认为这是鬼神之迹?”

    那村社的事,所有墨者都已经听说了不知道多少次。

    各人都从村社的事中学到了很多。组织、行义、信任、获得信任、处置、赏罚种种这些,一个小小村社就像是一个缩小的天下。

    瞬间,墨子已经明白过来了适的意思。

    摹成子、禽滑厘等人也似乎明白过来,只剩下围坐在地上的那些墨者还没有完全明白。

    反而用之,先成唯一的巫祝,宣布其余巫祝都是异端,然后再自己毁掉自己!

    墨者自有祝祭之术,虽不如儒生,却胜在简单而又不劳民财,又能祈愿鬼神。墨者守城尚有‘迎敌祠’之说,想来做坛祭祀的手段不比那些巫祝要差。

    适又自觉自己的手段用起来绝对可以比那些巫祝的鬼把戏要强、要震撼。

    于是详细说道:“我以我所知道的天志,篡夺巫祝之名,在五月五祭祀之时,手段更胜于那些巫祝,让众人一目了然。那些巫祝如果做不到我却能做到,那么在那些庶农眼中,谁才是真正可以与鬼神沟通的巫祝呢?”

    “他们既然相信,我再用些手段。待下次祭祀时,我却将自己的手段、那些巫祝的手段全都公开,汇聚万人,在万人面前告诉他们这些都是假的。巫祝自己说自己是假的,那是最容易让人相信的!”

    他这样一说,众人全都明白过来。

    对照着在村社引蚂蚁的事,看来在这里是要反过来,先不告诉众人这只是天志根源,而是先让众人信服。然后到众人最信服之时,却再揭穿一切,而不是上来就去揭穿以引动众人不满。

    众墨者虽然与适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却知道他通晓天志与事物根源,这一点是墨子都称赞的。

    况且他在众墨者中又有个守信、重诺、重义的名声,但凡做不到的,根本不可能说出来。

    既然说出来,就肯定能做到。就像那些麦粉、磨盘、墨玉之类的东西,如果是外人听到都会认为这是胡说,可他偏偏说到就能做到,并无虚言。

    墨子咂摸了一下,墨者之中确实有精通如何祭祀之人,想要做的有模有样看起来有仪式感,也不差于别人。

    最难的就是让人一下子相信的手段,只靠引蚂蚁那样的手段肯定是不行的。

    墨子觉得自己所会的东西不少,可是想要做出让万人震惊的效果却是有些难,于是问道:“你能做成什么样呢?”

    适想了一下此时能搜集到的简单的器物、一些能用的材料,大声道:“弟子能做以下手段。”

    “清冽之水,遇火而燃。昔日祝融大战共工,水火不容,我却能让清冽之水燃烧不息,那么和那些巫祝相比谁更能接近火神呢?”

    “柴草在手,无需鉴遂、无需钻木,手指一抚便可升腾起火焰。如今之人,谁能不用鉴遂、钻木、火绒等手段生火?我既能,难道我不是最能沟通祝融的人吗?”

    “我身有祝融之血,因而不惧烈火烹油。油脂滚沸,我可以手脚俱入犹如沐浴,并无痛楚。若巫祝认为自己也有此血,大可以尝试一番,他要不死那也可以。”

    “我能沟天地之雷,手指一点,便能声如惊雷,震动四方。若在夜晚,更可有紫电雷光,游走如蛇。”

    “我能请求鬼神在白布之上显形,片刻后再消失,影影绰绰,正如鬼魅。若是巫祝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谁又相信他们是可以沟通神明的呢?”

    除了这些,适还说了一大堆让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手段。

    不少人要不是因为相信适,定会以为他已经疯了,这些手段哪里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

    但正因为了解,所以相信他没疯,这些听起来不可能的事,显然适都可以做到,否则定然不会这样说。

    适说到最后,狂笑道:“那些巫祝为了让庶民相信他们能够与鬼神沟通,定然会有手段,众人也必然相信。我们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待众人相信,我们再以巫祝的手段行下一步。”

    “让那些不信的人依旧不信却恨我们;让他们信的人依旧信却爱我们。以爱攻恨,待到恨我们的人难以成事,我再以大祭为名,招揽所有人在场,当中说出这些骗人的手段!”

    他笑的相当自信,故而相当张狂。

    自信的原因,就在于他相信自己逆炼走近科学,搞封建迷信江湖骗局,此时无人能及。

    而墨者本身的糟粕之中,还有祭祀的仪式,融合在一起,想让那些人不相信他才是真正可以与鬼神沟通的人都不行。

    这一声张狂的大笑,引得公造冶喝道:“好一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此谋大善!只是你要做的这些手段,需要多久?如今距离五月可已不远。”

    适想了一下墨者之中的那些可以帮自己做成这些的手工业者,自信满满地回道:“一个月,足矣!”

第七十八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五)

    适说一个月,众人便信真的可以一个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知道如何做,所以不知道难易;不知道难易,所以不知道所需时间长短。那也只能是知道的人需要多久便是多久。

    需要多久的问题已经解决,墨子便问:“需要多少人?需要什么人?”

    “二十人。稀有的陶匠、精良的石匠、普通的烧炭工、能把皮弄破损的皮匠。至于木匠,有您这样的已成传说的木匠,那就随意了。”

    墨子听到这些,却笑着摇头。

    适不明白墨子的意思,奇道:“难道墨者之中并无世间稀有的陶匠?”

    “有。你说的人都有。但你还少说了一样人。”

    适吓了一跳,看着墨子心说难道你知道?

    可再一想,根本不少了啊,就算你知道,就这几样人完全够了啊。

    却不想墨子笑道:“前些日子孟胜回阳城的时候,你说一定要有人随他同去。难道到你这里,你自己就忘了吗?知晓天志,可以利于人,也可以骗于人。你需要一人全程看你怎么做。这与信任无关,是你说要约墨者、乃至约天下,总不能在你这里就要绕开。将来有一日你若叛墨,用此敛财聚众,也好有人将你揭穿。”

    众墨者纷纷大笑,适自己也笑起来,说道:“是我的疏忽。我总觉得自己意坚如铜,所以未想过提防自己。”

    墨子正色道:“有谁不认为自己是那样坚定的人呢?这是规矩,不可乱。我就跟着吧。顺手做个木匠。斧矩斤如今在商丘忙磨坊和工匠会的事,你既说要个传说的木匠,也就是我了。”

    人若有本事,说出来再牛气狂傲的话,都叫人觉得理所当然而不是想要洗耳朵。

    在场诸人倒是真没一个觉得墨子自己说自己是传说木匠有什么不妥,再一个墨子也向来认为自己很厉害,动辄认为别家学说来攻击自己那就是以卵击石,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当即,墨子便点了几个人,凑了十六个,都是些手工业者出身。

    即便适只想要个随意的皮匠,但站出来的却是个手段不下于他哥哥麂的皮匠好手。

    这些人站出来后,禽滑厘也站了出来,问道:“先生教过我们杠杆标本之术。现在我们为标,那些大族巫祝为本。适之力,可撬巫祝之本,却不能撬动大族之本。剩下的事,还需商量。”

    适听禽滑厘这样说,也说道:“是的。一是联结村社众人编为什伍互助互利;二是叫沛地人知我等行义;三是尽快准备一些人手为草帛等事物准备;四是以备明年。”

    “弟子以为,大族势大,先不动。待巫祝之事将要了结、众人心向我等之时,再行手段。待秋日宿麦种植、磨坊建造、牛马租用出去、什伍编成后,再行后来事。”

    墨子似乎早有考虑,答道:“沛地颇多工商业者。从业手工之辈,多不信巫祝。他们不以农田为食,灾祸与否并无太大关系。我在手工业者中多有名声,市井之间也有不少如你一般自认墨者的人,招揽人手准备草帛很简单。那些农夫也没有这样的时间做这样的事。”

    回想了一下适在商丘附近村社的作为,正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于是墨子又点名摹成子道:“这次从商丘来,多备盐。你带人,深入那些远离沛地五十里之外的村社,平价售盐,编为什伍,不惜金钱。”

    摹成子精通什伍之法,墨子一点他已通透,问道:“先生的意思是……以低价之盐聚集众人?再以防止有人低买高卖为名,借故将村社人编为什伍,按什伍买盐,顺带行适在村社的手段?”

    墨子笑道:“若论什伍刑名,你是最能理解的。就是这样。编为什伍,共同买盐。买不起的,送,日后偿还,无利。市贾豚会给我们弄到足够的钱的,现在需要的是众人的信任,才能宣讲大义。”

    “你们又在村社中或为木匠、或为石匠,按照适的那些办法来做。半年之内,村社众人定然信任。再挑选那些可能成为墨者的,输以大义。适再取些种子,三十里一处种植,引人观看。”

    “待半年后,种子收获,适再撬动巫祝,乐土之说也就深入人心。什伍之间,再借以耕牛驽马,什伍便成。但这什伍,要学商丘村社,各自选出最近墨者之人,以便上下同义。”

    说完大略,墨子又点了七十多人的名字,让他们跟随摹成子做这件事。

    这些人的伍长或是本人一一领命。

    “如适所言,大族势大,互有勾结,违背法度,私用刑罚。这些人暂且不动,今年赋税一切如常,一切待明年站稳脚再说。那些精于稼穑的二十多人,先跟随适问询那些种植之法,再选一片土地种植,就在沛地附近即可。”

    “公造冶,你带骆滑厘等人,深入市井。先帮着忙碌豆腐麦粉墨车的事,借此结交工商。不可露你们剑术手段,不可与人比斗。”

    “高孙子督检墨者之行,巡游村社之间,但有不行义之墨者,抓回来再做处置。”

    “至于赋税、丈量、田洫、亩税等事,暂时不动,原本如何现在依旧如何。日后借商丘公族六卿之名,以整理田洫、征收多余亩税为名,再动这些大族。商丘公族六卿必不出力,但也不会反对,我们需要自己做成,也就需要此地庶农工商之心。”

    只是顷刻间,墨子已经将各种事项交代下去。

    适说能解决了巫祝之事,剩下的便都是墨子擅长的了,他是巨子,又是第一任巨子,其言无人敢违。

    众人均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成的时候,墨子又道:“你们也随适学了不少八笔字。草帛之事看来适已经准备做了。待秋季宿麦未种之前大聚,我是要考教你们那些隶书的。凡不能者,定有惩罚。”

    “你们既要出去,先花八天时间,和适学村社的手段。适也带着书秘吏的人,将一些常用文字抄录到竹简上,每人分发一份。这些天你受些累,一定要在八天之内抄完。一定要有如下文字:数字、田亩、麦粟、墨、农具、牛马……”

    “另外你要多讲故事,让那些前往村社的人,能用故事吸引众人。故事又要微含大义。八日之后,即便这些人不如你所知,但至少在半年之内如你一般。凡如今能写二百字者,这几日跟随适书写木简。”

    “还有什么不懂的?或是还有什么觉得我这样做不合大义的?亦或是有什么疏漏的?便可弥补询问。”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纷纷道:“尊巨子令。弟子无可补充。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

    八日后,一座崭新的小木屋已经在泗水河畔建成,粗陋无比,但是里面装着的器物却是要以黄金论的。

    几十名即将前往村社的墨者每人都领了几片编号完毕的竹简,上面写着二百多个字。

    很多文化水平不高的墨者现在根本不认识那么多字,更何况去写。

    可是每个墨者都轮流走到适的面前,背诵一篇听起来绝对不像是《尚书》、《周书》这样精致文字的文章,而是一篇看起来废话连篇的文章。

    “一个人,有两头牛。种了三顷地。三顷地一共三百亩,一亩地要粟种四斤,若种麦需要五斤。这人有家,家里共六口人。后来住进一个墨者,就是七个人。七个人比牛腿要少,两头牛八条腿……”

    一共二百多个常用字,编成一个没有什么深意只是个小故事的话,抄录在竹简上,一人一片。

    从竹简现世到现在,恐怕竹简之上从未写过如此粗陋的文字,简直是大大有辱斯文。

    故事很寻常,也都是些口语。

    这些墨者一连背诵了七八天,有时候说梦话都是说一个人两头牛六张嘴八条腿之类的话,早已是背的纯熟。

    适一个个地听这些人背诵,然后拿出一张木简随便指着一个字问道:“这是啥?”

    问的那人原本是个做骨匠的,之前又因为跟随公造冶来沛地,学的字本就少。

    适这样一问,他便拿出所有的竹简,就像是说梦话一般,将那些早已经背的滚瓜烂熟的篇章念叨起来。

    念一个字,就拿手指头往下点一个。

    点到后来,确定了是那个字之后,又重新数了一遍以便确认。

    这样数了两遍,需要的时间很长,适也不心急,就在那慢慢地等。

    好半天,那骨匠才说:“这是个饼字。”

    “你确定?”

    骨匠觉得自己数了两遍,于是自信,根本不怕适的诈骗,笑道:“定了。一个是数了两遍了,另一个是这个字肯定是和饮食有关的。这个你教过。书秘适,我说的可对?”

    适点头微笑,将竹简还过去行礼道:“对的。那就秋日再见。愿再见之时,你已经不再需要背诵数字数了。这是将来行大义所必须的,先生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骨匠还礼道:“再见之时,我定然不再需要点数了。有木炭、有石头、有墙壁木头,只要肯学,总有办法。”

    墨子站在适的身后,听着两人的对话,面露微笑。

    骨匠又和墨子行礼,墨子问道:“那些故事也都听的熟了?”

    “弟子多半记下了。虽然讲起来不如适那样引人,可说给那些人听总是可以的。堆肥挖厕的天志本源之理我也明白了;制作简单的骨器农具本就是我的本行。”

    “那就去吧。勿忘初心、勿忘行义。秋日来此,我再考教你认字数数。适不是常说嘛,勿以义微而不行、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既可劝学,亦可行义。”

第七十九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六)

    在那些前往村社的墨者离开后的五天,那间小屋内飘荡着浓郁的、炒熟的黄豆的香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创造,和创造之后的重复劳动,有时候程序是一样的,但是那种心灵上的满足与疲惫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是心灵的满足,后者是无可奈何地为了生存的疲惫。

    正因为这样的区别,这些在这间小木屋内劳作的墨者,每一天都洋溢着笑容。

    他们觉得,自己再和适与巨子一同,创造一种新的大利于天下的事物。

    这种创造的过程,是自愿的,而非是不这样做自己就难以生存。

    虽然这种事物在此时还没有准确的名称,可那种创造新事物的热情依旧让这间小木屋满满漾着名为快活的空气。

    炒熟的黄豆,放进用石头和木头制出的凹槽中。

    用圆盘样的模子装满那些炒熟的黄豆,夹在一起,再用木楔子卡在其中。用巨大的石头或是撞木撞击木楔子,挤压那些夹在一起的熟黄豆,直到里面最精华的液体流出。

    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鼓胀着身上的肌肉,用力地推动着墨子和几名木匠做出的撞城锤一样的木棍,轰隆作响。

    每一下撞击,卡在熟黄豆中的木楔子便会奋力地向里面挤进去。

    锐利而坚挺的木楔,撑开那些熟黄豆的空间,或是反过来被那些密密麻麻的豆挤压着,直到它们洒出自己的体内包含的精华宣告投降。

    微黄色,嗅起来一股淡淡的腥味。

    可是一旦放在陶鬲中加热到滚沸,便会发出浓郁的香气,若是在里面加入一些葱碎,味道更是鲜香。

    留下来和适一起忙碌五月五大祭之事的墨者,一开始只知道这些东西是适用来欺骗那些巫祝自己有“祝融血脉可以不惧滚沸膏脂”的不可或缺之物。

    动物膏脂并不能在不把人烫熟的情况下融化漂浮。

    可是第三天榨出第一罐后,适用加热的陶邑将这些淡黄色的液体加热后炸了一些抓住的蚂蚱、青蛙或是豆虫,与包括公造冶在内的留在这里的三十多墨者一同吃了一顿后,众人便相信这是一个不亚于麦粉的可以大利天下的事物。

    这些微黄色的液体,适很确信这叫豆油。

    但在场的墨者却并不知道这个称呼,也难以接受这个称呼。

    此时的油,并没有“油脂”这一词的中的油的意思。

    一开始的油,只是一种形容词,以及某一条楚地内的河流的专用词汇,后来逐渐发展出光滑、柔顺的意思。

    比如受封朝鲜的箕子在朝贡时候经过殷商故都的时候作的那首《麦秀》。所谓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此时的广义的动物油细分为两种:膏和脂。植物油此时还未出现。

    头上有角的动物的脂肪,称之为脂;头上没有角的动物的脂肪,称之为膏。

    所以才有病入膏肓,而不是病入脂肓,因为人头上没有角;《史记》秦本纪中记载的始皇陵也是人鱼膏而非人鱼脂,一样的道理。

    反过来也只能用肤如凝脂,而不能使肤如凝膏,因为猪狗贱而牛羊贵,说凝膏并不好听。

    牛羊脂、猪狗膏,这是万万不能用错的。

    除了脂膏之外,上流社会对与脂还有专门的细分。比如适所熟悉的脂肪的肪字,本意就是从属于脂的一个单独的词汇,意思是有角的动物的里脊上的肥肉……

    膏脂二字若是用错了,是要被上流社会嘲笑的。

    真正的大夫以上的贵族们的生活,更是将这种区别细分到了极致:春天要用牛油烹饪嫩羊嫩猪、夏天要用狗油烹饪干鱼干禽、秋天要用鸡油烹饪牛犊和小兽、冬天要用羊油烹饪鲜鱼和雁鹅。

    腥臊膻香这四个字,都是特指的。臊特指狗油、膻特指羊油、香特指牛油。

    鸟类貌似要用脂而不能用膏,因为鸟有羽毛而按照礼来分羽毛属于角,所以只能是脂而不能是膏。

    钟鸣鼎食不是一句随意的话,要有一系列的贵族礼仪和文化内涵的。

    总归,这种此时已经流出的还没有被命名为豆油的油脂,绝对是一种贱油,也是绝对入不得鼎的。

    它和麦粉不同。麦本来就是五谷之一,是作为主食的,所以改变了麦子的吃饭并不妨碍麦粉成为上流社会喜爱的食物。

    但豆从主食变为油脂,却又不合腥臊膻香四字,那是绝对没资格进入鼎中的。

    后世在花生和葵花籽没有传入之前,豆油和萝卜籽油、白菜籽油、芝麻油并为上品,味道比起那些动物油别有风味。

    此时的这些贱油,将刚刚从地里苏醒的、肚子里没有什么食物的脏东西的豆天蛾炸的喷香酥脆,满满地装了几大罐,摆在了众墨者的面前。

    一众墨者拿着榨完豆油剩下的豆粕作为主食,吃着油炸过的豆虫,感慨着如果天下人天天能吃豆粕豆饼,就算是人间乐土了。

    适抓着几条炸过的豆虫,啃着蒸过软化后的豆饼,吃的津津有味,虽然在他看来这是喂牲口的,但这时候吃上一些简直可以算作美味。

    一旁,笑生和造篾启岁正在争辩,适感受着墨者此时的这种活泼而又思辨的气氛,愈发觉得惬意。

    造篾启岁认为,这东西应该叫豆膏。所谓脂膏以膏之,可见膏是调和后稀释的,这东西如同流水一般,已经稀释的不能再稀释了,所以一定要称之为豆膏。

    笑生则认为,这东西应该叫豆脂。菽豆身上多毛,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所谓毛豆荚,便是如此。既然多毛,可以认为这是豆之羽。有羽则视为有角,有角称之为脂,所以这是豆脂而非豆膏。

    这两人一个话语滔滔,如河不绝,一旦说起来就停不下来;一个疏离淡漠,犹如彩虹难现,可一旦说话往往命中要害。

    两个人的争辩个引来了一些支持者,互相叫好,只让禽滑厘做仲裁判出谁人得胜。

    墨者总是如此,即便最好辩论的辩五十四前往了楚国,可是平日里辩论的气氛一点都没少几分,反而因为少了一个可以镇住所有人的存在而变得愈发热闹。

    白天里榨油每个人都要汗流浃背,到了吃饭的时候又恢复了力气,一个个争的面红耳赤。

    墨子吃了几条炸过的豆虫,笑看着这些弟子们在那争论,心中在考虑适提出的那几种听起来有些骇人的的手段。

    这些豆膏或是豆脂,便是所谓身有祝融之血的骗局。

    膏脂轻而水重,两者不溶,分为上下。下面加醋,再加石灰,两者混合后便会产生气泡,其实温度极低,可是那些漂浮在上面的膏脂则像是滚沸一样。

    之所以不用动物膏脂,是因为动物膏脂在那种温度下不可能融化。

    墨子觉得自己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水之类的液体,一旦滚沸,温度就不再升高。但在滚沸之前,温度会不断提升。

    这是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经适这样一说,却顿时知道这并非虚言。

    对于篡夺巫祝的事,墨子本来以为适做的这些只为此目的。

    但当看到这些黄豆中榨出的膏脂后,墨子明白这又是一个如同麦粉一样的利天下之物,绝不是仅仅为了篡夺巫祝之名那么简单。

    最起码,那几条口齿余香的豆虫便证明了这东西可以让人过得更好,吃的更好。

    “终归,适是一个始终想着利天下的人。”

    他这样默默地评价着,想到自己一年前在刺柏树下的那句璞玉可雕的评价,哑然失笑。

    于是挥手将适叫了过来,问道:“你听笑生和启岁的辩题,觉得应该叫什么?”

    适将嘴里的豆饼和豆虫咽下去,笑道:“叫什么都无所谓啊。只是我不喜欢按照有角分还是无角来分。这样分不合道理,但合渊源。”

    “我是个讲道理胜过讲渊源的人,所以我不喜欢这样分。不是错,只是没什么用。就像是非要按着血统和出生的顺序,分出贵族和庶农工商一样。这是一种分法,可是这种按血统的分法有人不喜欢,那为什么这样分就一定有道理呢?”

    这番话更让墨子慨然,这些东西正是自己一直所想的。

    若论起来,真正能够理解自己心中道理的,最得意之人便是当初的公尚过,可惜早逝。

    禽滑厘虽然聪慧,也有行大义之心,一身本事也学的通透,可论及心意相通,终究还是不如已逝的公尚过。

    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就能产生一种超越年龄和地位的知己之感。

    墨子喜欢定义,希望将世间的一切本源都定义,正如他定义的圆、力、运动、光的传播与镜面反射定理、体积与厚度等等,这些都是原本不存在的概念。

    如果拘于原本已有的一切,恐怕很多东西都难以定义。

    所以他只是笑看着造篾启岁与笑生的辩论,并未支持任何一方,因为他也觉得这样定义膏脂并无意义,至少对天下大多数人没有意义。

    而他想不到,自己心中所想的这些话,适竟然完完全全地表达了出来。

    不是那样定义不对,而是没什么用。

    就如同原本九数中定义的图形概念与他所定义的圆和正方形概念,根本不是按照一种机制定义的道理一样:以前那么分没有错,但没什么用,并不能利于人,只能让人觉得麻烦复杂。

    好半晌,墨子没有再问适这东西到底该叫什么,因为真的并不重要,就像适到处乱起的那些名字一样,需要重要的时候自然有意义,而不重要的时候便无意义。

    所以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要篡夺巫祝通天地水火之名,说你有祝融之血,难道就是靠这些膏脂滚沸的办法吗?”

    适摇头道:“不是的。既是祝融之血,当然可以轻易点燃柴草。这祝融之血啊,是用白骨熔炼出来的。当然,我知道他不是祝融血,只是一种物,但之前既然没有过,那么叫祝融血也没什么错。”

    “世上本无祝融血,叫的人多了,那物便是祝融血。这是本源与名的区别,先生应当分得清,这也是墨家辩术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也是可以凭此驳倒天下学说的基石。”

    “正如先生常说的,何以谓马?何以谓牛?何以谓圆?何以谓矩?何以谓力?何以谓动?何以谓止?何以谓大故?何以谓小故……”

    “待过些日子,草帛做出,还请先生一定要这这些事物的本源总结出来,以馈后世。若此事能完成,想来墨者之学定能传遍天下。”

第八十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完)

    适的提议听起来很有道理,可墨子听到后却喟然长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行义的道理,天下人尚且不能接受,这些本源之名又怎么能让天下人都接受呢?若天下人不接受,我就算说什么是圆、什么是矩,他们不接受又有什么用呢?”

    偶尔流露出的萧索之气,让适感到吃惊,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那样的墨子今日是怎么了?

    墨子叹息后,又恢复了常态,不再说什么,只是起身让适继续做剩下的事。

    等他起身出去,适跟着墨子去如厕,看着墨子解开腰带扶着厕墙站立许久,好半天才淅淅沥沥地解手完毕,适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个一生行义无悔的人,可他是人,终究会老,而且已经老了。

    哪怕他平日再怎么腿脚便利、千里奔行,可身体的苍老却是无法逆转的。那种一生行义却没有改变天下的遗憾,伴随着这种苍老化为叹息。

    那场大病、弟子的质疑、胜绰的叛墨、宋公宁可笃信天命也不肯行义强国……种种这些事,在一年之内交加而至,纵是坚强,也实在心有苦楚。

    墨子还在那里系束带。

    适想了想,觉得此情此景又是在厕所,有些话若说并不是时候,可还是就着简易厕所的味道说道:“先生,我相信天下人总有一天,总会接受先生的义与先生的辩。什么是圆、什么是矩这些东西,就像是磨盘麦粉一样,总要先有,然后再考虑怎么让天下人接受。”

    “如今墨者已上下同义宛如一人,将来更多。各有分工。先生大可以专心撰写大义与本源之名,我来抄录。具体的事,由墨者大聚或七悟害共商,先生只做最后的决断,或只谈大略,不再需要先生专门负责日常的安排。有什么事,我这个书秘也可以整理出来交由他们。”

    他大约是希望厕所的味道能够隐去自己这些话中隐藏的真正目的,也或许觉得厕所聊天是个很随意的场景,如果不成就当是句玩笑话。

    此时天下不管是各国还是墨者这样的独立组织,其权力构建都不健全,适很隐晦地说出了秘书的工作范畴。

    墨者组织重组,原本的构建还是以墨子为中心,想要成熟架构组织还需要数年甚至十年的时间。

    在这期间,墨子尚在,也就决定了墨者真正的权力中心不可能是七悟害共商,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

    他如果能够成为有实而无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对将来大为有利。

    墨子也未多想适的真正目的,只说:“先忙过这里的事再说。草帛之物等五月事一过,你便准备。两三年内,恐怕不能够这样的时间啊。我担心齐国乱事,会引动天下大争。这里的事一旦露出曙光明色,便要准备守城备战的事宜了。肉食者鄙,遭殃的还是城中百姓。”

    …………

    那次厕所谈话后,适便不再谈那件事,仿佛就是无意中说了一嘴自己并不在意一般。

    距离五月初五尚有一月,适所承诺的一月必成也需要抓紧时间。

    水火交融水亦能燃的蒸馏烈酒,无需多说。

    有世间稀有的制陶匠,做一套简单的只是少量使用的蒸馏酒器具根本不用费太大的心思。

    难的只是和在场的墨者说明白蒸馏的原理,顺带讲讲酵母菌的运作机制,换些名目就好,别弄出三蒸再酿的事就好。

    引天雷之火、五雷之声的火药,也不需要死记硬背什么标准配比。

    写出方程式配平,算出分子量对比,就是完美的配比,不可能比这个更完美了。

    硫磺墨者自己就有,厕所刮的硝土不多,熬煮后按照溶解度提纯,也不是难事。

    鬼影显形的酸碱、金乌羽编织的火烧而不断的浸了盐卤的麻绳、营造仙人下凡般烟雾效果的发烟火药,这都不用费太大的心思。

    唯一有点难度的,就是此时名为“祝融血”的磷。

    以白骨粉为原料,炭粉还原,加以硅砂,还原出的磷蒸汽通过冷水,便可制出。

    器皿上,用此时已经存在的原始瓷就行。

    原始瓷已经出现,在出土过战国水晶杯的墓葬群中,也出土过原始瓷做的编钟礼器。

    陶器不可能发出金石之声,原始瓷器才行,能有原始瓷器的编钟,做出原始瓷器的器皿也不是超越此时技术难度的东西。

    当然这些原始瓷的编钟不能调音,击打虽有金石之声,但音调不准,只能陪葬或是摆设,也证明吴越等地此时已经逐渐被中原文化同化。

    墨者经常在楚越活动,和手工业者关系密切,有可以烧制原始瓷的陶匠。

    做成器皿,多加木炭与氧反应生成保护气防止磷蒸汽氧化,气体通入冷水冷却收集。所需要的温度,也可以用墨者守城用的大型风箱和木炭达到。

    最难的就是接触磷导致的中毒。

    适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用竹片做骨架、找皮匠墨者做皮罩,做成猪拱嘴的形状。拱嘴里面加上不是活性的木炭粉,扣在嘴上呼吸。

    和他一起忙碌的墨者一个个都扣着这东西,也无法说话,离远了一看就像是一群猪成了精,在那忙碌。

    不参与的人听适说起这东西的可怕,不会靠近,却免不得要开几句这些猪拱嘴的玩笑。

    墨子拿起一个试了试,笑道:“这东西可是不错。如果真像是适说的能防烟尘,用在守城极好。敌军若挖地道,朝里面灌烟,带上这个再配上我培植的洗眼酒,十余人就能灭杀从地道中攻入的百余人。”

    当即叫外面的墨者点燃了一堆浓烟,自己带上后闭着眼睛站到了浓烟中,呼吸了几次。

    仍有味道,可比直接进入烟尘中要好得多,完全可以在地道中借烟杀敌。

    待适从那间专门熔炼祝融血的屋子中出来后,墨子便问了几句这东西是怎么想到的。

    适自然又推到了赛先生与唐汉身上,只说自己见到的原物是连眼睛都罩住的,上面有东西可以看清楚外面的情况,犹如一层凝固的水,又说那东西便是将来替代封窗户的草帛……

    他这样一说,墨子便直接问道:“你说的是水玉?”

    水玉就是水晶,取其莹如水、其坚如玉。

    水晶早已有之,春秋战国玉文化大放异彩,逆天的水晶杯和适常用的玻璃杯外表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沿泗水而下,经淮河到入海口附近,便有此时最大的水晶矿,后世的东海水晶、十年前被越所灭的郯子国。所以逆天水晶杯才出现在吴越之地的墓葬中。

    只不过水晶是宝物,非是常人可用的,适便道:“不是水玉,是用砂石矿物烧结出来的。”

    他以为这样说能镇住墨子,不想墨子直接问道:“那就类似于璆琳了?璆琳珠我也见过,但是颜色发翠,多以珠子为行。或为明器,或做佩饰。”

    适不知道什么是璆琳,问了几句,终于明白过来可能这璆琳就是琉璃或是玻璃在此时的称呼。

    璆琳珠应该就是春秋战国时墓葬中的那些蜻蜓眼,铅钡玻璃烧制的精巧器物,价格连城。

    虽然平民难以得见,但是上流社会对铅钡玻璃倒真不陌生,不同于后世的钾钙钠玻璃。

    铅钡玻璃的蜻蜓眼,在许多的墓葬中都有出现。

    赵襄子赵无恤的墓葬中出土过十七颗,公造冶兄弟的祖父曾经铸过编钟为楚王赠曾候的墓葬中也出土过,而且出土了一百七十多颗。

    大多数是本土货,但还有十多颗明显是来自埃及或是波斯。

    此时虽然尚未有丝绸之路,但是东西方的交流已经开始,而且持续了许多年,而且明显是两条线。

    一条是西北线,另一条是波斯到印度再到古蜀国再到楚国吴越。

    此时波斯帝国正强大,埃及还未反叛。西徐亚人在西亚,沟通东西方。

    眼睛崇拜是标准的西亚中亚风格,适熟悉的精绝国等西域国家的眼球崇拜的传说,加上埃及的荷鲁斯之眼文化在西亚中亚的变种,造就了在春秋战国上层贵族佩饰或是陪葬品中的玻璃珠蜻蜓眼。

    此时大约已经完成了仿造,各国都能烧制,但是密不外传,极为昂贵,而且用的是结丝法,难度很大。

    墨子交游广泛,见识颇多,所以适一说他便想到了璆琳,这才明白过来适说的那种可以透光的东西真的可能是烧结出来的。

    适听墨子这么一说,心机一动,问道:“那璆琳珠售价几何?”

    墨子也未多想,笑道:“售价几何,与我等并无关系。王公都把荆山玉、随侯珠、璆琳眼作为宝物,价值千金。但在墨者眼中,一文不值。”

    “这东西既不能吃、有人来攻打又不能守、也不能多产麻布衣衫,不能利天下,故而墨者眼中这不是宝物。不能与义相比啊,在我眼中,千枚荆山玉、璆琳眼也不如你的宿麦之法和麦粉之术。”

    适赶忙称是,心中却明白这东西必然极贵,而且在上流社会中市场广泛。他们已经接受了这些东西,只要造型好看一些,换来千金并非难事。

    蜻蜓眼做不出,弄些破玻璃球、墨绿玻璃杯什么的,骗贵族点钱应该不难。水晶、铅钡玻璃在贵族社会很有市场,汉代还有嘚瑟到用水晶做剑柄的……

    墨子既然将这璆琳眼与随侯珠、荆山玉相提并论,看似没有回答,实则适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也不再问,说起祝融血的事,只说已经收集了一些,再有几日就足够这一次祭祀篡夺巫祝之用了。

    墨子也就没想适问的璆琳售价,便开始吩咐那些精通祭祀仪式感的墨者,准备五月祭祀的各种用具。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但也有听者有意。

    高孙子作为督检之首,监察墨者本就是分内事。加上那日墨子也曾多说适这人知道的太多,若不用来行义而是祸乱天下要比别人更厉害,所以这些天他一直注视着适。

    倒不是私仇,就像是胜绰记恨他说他多管闲事一样,他是真正为了行义,所以眼中揉不得砂子。

    正因为重视,所以盯得更紧。将来真要有一天适叛墨行不义乱天下,诛杀他的十三剑需要七悟害共商同意才行。

    他又是七悟害之一,悟害而兴利,本就分内之事。

    前几日适做出了高度的可以燃烧的蒸馏酒后,先请一众墨者品尝了一番,高孙子喝了一杯便大醉。

    即便大醉,脑袋里想的也是此物是有害还是有利于天下?

    思虑了整整三天,盘算了各种得失,他觉得这东西绝对是有害天下。

    因为天下多数人连酸淡酒都喝不起,这些清冽的上等酒只有那些王公贵族可以享用。

    他们不稼不穑,只靠收取地租和封地收入或是放贷,这些酒常人喝不起,王公贵族如果嗜酒,必然会更加盘剥。

    再者此物需要大量的粮食,很多人每年还要吃菜度日,这时候弄出这东西又要消耗粮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虽然味道确实够烈有游侠之气。

    如今适又问起了璆琳眼的售价,高孙子觉得适可能会像是售卖麦粉磨坊一样卖这些东西。

    这东西不比麦粉宿麦磨盘,对天下并无大利,墨子向来认为荆山玉之类的宝物根本算不上宝物,他也如此。

    贵族想买,售价千金也不是不能,但是这千金是从何而来呢?还不是赋税所得?此物一出,贵族疯抢,或能加税,难道这样的害不是制造璆琳眼的人造成的吗?

    他觉得要真是这样,墨者是脱不开关系的,这东西绝不是什么利天下之物。

    如果是新的纺纱车、水车之类的器物,他高孙子绝对会用尽全力将其推广天下,可这东西他实在不认为有什么好处。

    高孙子不诛心,虽然有意,却也没多想适这么做的目的,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尽自己悟害之职与督检之责。

    想到前些日子墨者的大聚,心说这件事终究需要巨子和所有墨者都在场,才能说。又想,适这人不是胜绰,自己对事不对人,他也不会记恨自己,就算记恨又算什么呢?自己这督检不就是叫人记恨的吗?

    既是提醒适,也是提醒其余墨者,要分清利与害。

    不过现在先要忙碌五月大祭的事,适也没有说要怎么样,况且七悟害不全,这件事此时便不必说。

    高孙子想,等到九月份墨者大聚、七悟害聚齐、巫祝敛财事一解决,便要当众提醒这个问题。

    与人无关,只与事关。这是职责,也是义务,高孙子并不怕适恨自己,也相信适不会恨自己。心有大义,自然无所畏惧。

第八十一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一)

    仲夏之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日在东井、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先肺。食菽与鸡。

    五月此时或叫皋月、或叫蕤宾,正是祭祀灶神火神炎帝的月份,端午节吃粽子的习俗还未出现,祭祀火神才是这个月此时的主要活动。

    从这一点看,适觉得那些巫祝应该很难对付。

    不选别月祭祀火神,正合月令。

    原本巫史医不分家,这些巫祝很有史学底蕴和文化水平。

    传说中的第一任祝融是重黎,这人在做祝融官的时候,受帝喾之命做过一件大事——绝地天通。从此之后,****,只有王和部落联盟首领可以通过祝融官来祭祀天地、沟通鬼神。祝融是唯一官方认定的沟通鬼神天地的人,所以这些人祭祝融。

    融合这些传说与半史实,这些巫祝选的祭祀对象与祭祀月份,都无懈可击。要文化有文化、要史韵有史韵、要仪式有仪式、要典故有典故,这些人借此敛财确实有些大材小用。

    有文化的巫觋才是合格的巫觋。

    女者为巫、男者为觋,这些男女论及此时的传统文化底蕴不知道要比适这样的人高出多少。

    正所谓鸣条之后无中国、牧野之后无华夏,在这些人看来是一点没错。单从祭祀来看,上古之时祭祀用头,殷商竟然用肝,而周居然用肺,简直是毁灭传统。

    好在墨者这边还有一群满腹文史底蕴的人,正可以与他们相斗。

    五月初四这一天,在沛地蛰伏了一个多月的墨者终于开始活动起来。

    这些墨者的到来,最开始给沛地的大族贵族带来了许多震动,可是来了之后除了做了些“拔毛利天下”在村社低价卖盐送盐的屁事外,什么都没做,众大族贵族也就安下心来。

    这一次相聚的墨者,只有沛地没有前往村社的六十多人。

    适穿着一身前些天墨者从陶邑买回来的红色丝绸男觋长袍,戴着东夷淮夷的巫祝冠,右手带着一只朱漆色的皮手套,浑身不舒服。

    这时候的丝织品质量已经不错,可是袖袍太宽,他从穿越后穿的就是短褐,实在有些不适应。

    看着他浑身如同有刺扎一般的模样,公造冶嘲笑道:“上好的丝衣,怎么在你身上穿着倒像是里面有麦芒一样?明日这样可不行。”

    墨子也微笑不止,说道:“你就负责用巫祝的手段对付巫祝,若有辩论事让别人去。真要是打起来,也不用你动手。”

    适耸了耸肩膀,问道:“明日万一那些人狗急跳墙,当众动手,咱们可要小心。”

    公造冶大笑道:“这你就放心吧。在这里的六十墨者,你是最不能打的,我一个人凭一口剑能杀你这样的二三十个。先生守城之术,自有军阵之法。城门短兵相接、地道狭路相逢,墨者都擅长。真要打起来,三百普通的甲士也会被咱们这六十人冲散,你不用担心,做好你的事就好。”

    适刚要放心,就看到一旁的禽滑厘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似乎有些忧虑。

    心头一紧,心说难道禽滑厘想到了什么问题?

    急忙询问,不想禽滑厘茫然道:“我根本就没想万一打起来这样的小事啊。我在想如今商丘那个村社应该收麦了吧?他们一走,也不知道那些大义还能不能在附近村社流传……”

    适看着这群不把生死当回事的墨者,拿手拍了一下脑袋,做折服之状。他还没杀过人,可这些墨者除他之外,一个个手上沾的血可都不少。

    一干墨者纷纷大笑,都让适等这件事一完便随人学学剑术,哪怕不做十人敌,最起码也要与人相辩的时候对方恼羞成怒自己也能防身。

    众人笑过之后,墨子便将众墨者不要再说笑,磨砺短剑、准备弩矢,以防万一。

    “明日如果真能解决最好,若万一起了冲突,便用‘备城门反击之阵’,各成什伍,结阵而斗。”

    这只是提前做预防的准备,墨子本人便是墨者备城部的部首,征战之事必须他来负责。

    适也不知道这个备城门反击之阵是什么模样,但看来这些墨者都纯熟。

    有阵破无阵,有组织打无组织,以一当十也非难事,他也就不再担忧。

    各种准备好的麻线、麻布、烈酒、白磷,都归他动用。

    而熟悉“迎敌祠”和“祭鬼神”的墨者们,也准备了墨子和几名木匠用卯榫准备的祭台,这时候是拆开的,一旦需要短时间就能组合起来一座五尺木台。

    具体的办法,众人早已经演练了多次,这次又做了最后的检查,确认一切就绪,便将这些器物装在马车上,前往沛南七十里的祭祀地。

    …………

    沛地之南,有一处荒泽,并非是东西两侧的大泽,别有特色。

    荒泽淤泥甚多,鸟兽繁盛,多有死尸。

    淤泥之中常有气泡冒出,偶尔没有雷火也无人点燃,便会燃起大火。夜里会有清冷之火,犹如鬼魅。

    荒泽附近,有一处土山,山上多黑石。某次大火,山上黑石燃烧数日,伴有烟尘酸涩味道。

    原本当地人只是觉得神奇,颇为不解。

    那淤泽地的气泡缘何会燃烧?

    那淤泽地种缘何会有鬼影蓝火?

    那土山上并无草木,只有黑石,缘何会燃烧数日不熄?

    是以沛地多有传言,说南去七十里,有祝融神迹。夜则火光、昼日但烟。

    等传到沛地后,巫祝们便说此地乃是祝融神迹,需要祭祀。祝融已经不止是大司马,而是被神化出神格,管理光明和太阳以及火焰。

    并说如果不祭祀,可能会引发旱灾。

    本来就危言耸听,再加上那土山上燃烧的黑石,加上原本这里就有祭祀祝融的习惯,又都是些传说中祝融之后封国的后裔,这样的神话大有市场。

    马叔说,绝大多数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

    伴随着前岁的旱灾大荒,这里的祭祀便日益成为当地最重要的几件事之一。

    人们想要征服自然,可是对于旱灾无可奈何,只好寄希望于神话,并祈求祭祀能带来好收成,且相信神话是真的因为那似乎是唯一可能抵御旱灾的办法。

    这里不靠近黄河,旁边还有大泽洼地,在黄河夺淮入海之前,这里没有水灾只有旱灾。所以祭祀水神没有市场,祭祀火神光明神却可以年年获钱数万。

    巫祝们和大族、乡老都有来往,春秋时代的氏族社会虽然开始解体,可是遗留的习惯仍在。

    许多被灭亡小国的贵族们带着族人迁居此地,多少还有些联系,他们与巫祝之间自有协议,也需要给庶民做出榜样。

    不信的自然不信,信的则出一部分钱做个样子,以吸引更多的人奉献钱财用以祭祀。

    得钱之后,再将乡老、大族的钱还回去,剩余的钱扣除掉祭祀的花销,众人按比例分成。每年得钱甚多。

    既要祭祀,就要做足样子。

    不但在拿钱这件事上,乡老大族们要做表率,祭祀给祝融的婢女侍妾也需要做出表率。

    大族自有奴隶,也可以花钱购买,每年献出三两个。

    剩余的,则从平民家中挑选。

    若是美丽的便先由男觋调教,待调教完毕后灌以草毒,数日之内不省人事却也不死不腐,等到祭祀之时便以烈火焚烧,以增加仪式感。

    一些故旧小国的礼器、祭祀器也多流传出来,很多都是平民所难见到的,因而每一次祭祀都会叫人沉迷,觉得很高大上,也相信只有这样才能不至于出现九日之旱。

    数年之间,早已形成规模,也成为当地惯例,吸引了众多乡野之民。这些乡野之民多有隐户逃亡者,便是孔子过泰山感慨苛政猛于虎的那种人:不需要履行军事义务和劳役义务,但生存坏境恶劣因而对自然灾害的抵抗力极弱,也因此最为笃信。

    这里是稻粟文化的交汇地,五月种粟的暂时无事、种稻的还未忙碌,正是个适合祭祀的日子。

    早在数天前,便有许多的农夫扶老携幼、带着自己好容易积攒的一些钱,带着路上吃用的粟米饭或是稻米饭,不远百里而来,去祭拜那座曾经燃烧数日不绝的土山,以求今年不要有旱灾。

    天未亮,已经有千余人聚集在那里。一些村社还自己准备了祭祀。

    周朝习惯,肺作为祭祀是上品,需要祭祀牺牲的肺。

    再者此月有用樱桃做祭品的习惯,此时樱桃名叫含桃,取黄莺含而食的意思。

    樱桃点缀着动物的肺,或有宰杀牲畜的声音。那些不省人事的少女们躺在柴草堆中,盛装打扮,一动不动。

    到中午的时候,人已经越来越多,祭祀也已经准备开始。原本那座燃烧的土山已经不再燃烧、偶尔出现的淤泽气泡燃烧的现象也难得一见。

    女巫、男觋们穿着各色服饰,念叨着一些古怪的词汇,做祭祀前的最后准备。

    数千人跪在地上,默默祈求着今年会有一个好年景,不要再出现大旱,不要触怒祝融火神……

    正当众人虔诚跪拜、等待祭祀开始的时候,几辆马车和一群身穿黑色服饰的人从远处施施然而来。

    一些沛邑的人一眼认出了这些人是墨者,因为他们的马车是双辕单马的,很特别。

    一些偏远村社的人也一眼认出了这些人是墨者,背着剑却穿着短褐,和那些在村社中帮他们盖房子、贱价售盐、教他们挖厕所堆粪肥、种古怪农作物的人打扮的一模一样。

    但还是有些区别。

    为首的一人年纪很小,穿着一身朱红色的祝服、大热天的右手带着一只皮手套。

    身后跟着七个人,也是红色服饰,端着各种各样的罐子,后面还牵了一条狗。

    这古怪的打扮,让人惊奇不已,或以为这些人也是来参与祭祀祈求的。

    却不想穿着红色祝服、带着皮手套的那年轻人,竟施施然走到了那些巫觋身前。

    左手轻轻将右手的手套一摘,伸手在后面一人捧着的罐子中蘸了一下,随后将右手在一旁的火盆中一碰。

    在前面的近百人惊呼起来,这人的右手竟然燃烧起了淡蓝色的火焰,仿佛这人根本不怕火烧,只是浓烈地传来一股酒味。

    随后这年轻人将手一甩,那些燃烧的火焰飞出,落在旁边的柴草上,顿时将柴草点燃,烟尘滚滚。

    年轻人将还有些燃烧的手戴上皮手套,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反倒是露出一股倨傲神色,狂笑一声问道:“我身有祝融之血、手如金乌之足!昔日祝融绝地天通非其裔不能通天,你们这些巫觋何德何能能沟通天地?”

    “这场祭祀,应该由我做祝祭,你们哪有资格?”

    “谁是主祭?出来谈谈!”

    他指着旁边那些呆若木鸡的巫觋,满脸不屑。

    满场俱惊,巫觋们更是从未见过祭祀中途来砸场子的,想要分钱你提前谈啊,哪有这样的?

第八十二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二)

    适用一手不惧火灼、弹指焚柴的神迹,完美地做到了喧宾夺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些巫祝再有仪式感,可终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缺乏适这样的硬件支撑,很难做到他这般一鸣惊人。

    一鸣惊人,声音未必太大,甚至可以比原本那些啁啾更弱,却胜在突然,夺人眼球。

    适说自己身有祝融之血、手如金乌之翼,说的太过惊人,但也吸引住了那些笃信巫祝、希望能够扭转天地获得好收成的庶农。

    他们并不尊重那些巫祝,尊重的只是巫祝祭祀的神明,因为神明可以让减少他们的灾祸。

    祝融的故事一直在这里流传,三足金乌的神话也已流传。

    太阳黑子出现的时候,那些仰望星空的先民认为那里驻着乌鸦,衍化出三足金乌的传说以区别于普通的乌鸦。

    在场的庶农最开始愤怒于这些墨者忽然出现,可当适用手指燃起火焰的时候,他们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或有人说,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

    民众只在乎成功,而不在乎事物的本源。对他们而言,这次祭祀只要成功就行,至于谁来主祭都无所谓,但不能不祭。

    适利用的正是民众的这种心理,那些敛财的巫祝们或许难以明白,那些民众并不是信任尊重他们,只是尊重站在他们背后的那尊神明,只不过那些人垄断着祭祀的方式和权力而已。

    这些笃信神明可以带来好年景的民众,巴不得天神下凡,巴不得当年的天梯没有被重黎关闭,这样的话可以直接祈求神明而不用还需要摸索神明的意思、去按照巫祝的手段来做。

    适这样一喊,又有了刚才那一鸣惊人的火焰,在场的民众们心中渴盼适说的是真的……前岁大旱,巫祝说那是因为祭祀的不够,而这个年轻的墨觋却说是这些巫祝的祭祀方法不对。

    身后那些身穿火红长袍的墨者们还用乘马车往燕国但却朝南走,却不说是走错了方向反而指责马车太慢这样浅显易懂的故事做了解释。

    墨者之觋,简称墨觋。

    觋音西,墨觋却非摩西,他也根本不想做摩西,但现在却不得不先当摩西。

    不等那些巫祝们反驳解释,民众们便惊呼一声,这位年轻的墨觋背后,升腾起一团青色的烟雾。

    烟雾产生的速度比燃烧大火时盖上湿草还要快,瞬间就将年轻墨觋的身影遮挡住,年轻墨觋的身影犹如在云端漫步。

    而一些曾见过山上大火燃烧的村民,也嗅到了那股这里曾经燃烧时的味道,微臭、刺鼻。

    他们不知道这是硫磺与硝石燃烧的味道,却知道这味道和当年黑石山火的味道很相似,于是对这年轻墨觋的身份又信了几分。

    巫祝们选择在这里,就是因为数年前的那场诡异的黑石之火。

    本来是他们用来钓民众上钩的鱼线,如今却成了捆绑他们手脚的锁链。

    在场的民众们看着宛如在云端的适,纷纷想:如果这年轻人不和祝融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漫步云端?如果不是身有火神之血,又怎么会有那股微臭的刺鼻味道?

    这烟雾还未散尽,年轻墨觋身旁的那些人用一些简单的木头,用一种叫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搭建起了一座五尺祭台。

    夏季祭祀祝融,要祭狗肺,那条被牵来的狗当场被宰杀,杀狗的人穿着一身短褐,靠一口短剑做得娴熟无比。

    那些稍微懂得一些的,惊叹于杀狗之人的精湛技艺,心说这墨者之中果然人才济济。

    懂得更多一些的,则信心更盛。

    夏季祭祀以肺为先,切肺需要极高的技巧:吃的肺要做到离而不提心,不可切割肺的中心切要保证连而不断祭祀的肺要比食肺的切的更为复杂,要保证不黏连其余的部分,完整分割。

    民众们已经见识到墨觋使火的手段,又见到他背后那人屠宰切割的手段,心中对之前的话已经信了一半。

    五尺高的木台上,没沾上一丝狗血,但完整的狗肺已经摆放在祭台的旁边,点缀着几枚含桃。

    七人身穿红服,站在祭台的四周,各自祷念,或手舞足蹈看起来就像那么回事。

    民众们当然不知道,这是用墨者的“迎敌祠”所改,但仪式感与神秘感已经营造出来。

    当然也不会注意到,还有二十多持剑的人暗中挡住那些巫祝,不准他们靠前。

    …………

    站在众人面前的适,感觉仪式感和神秘感已经塑造出来,暗暗感慨一句这火药硝烟的味道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出现并非是在战场上,而是出现在祭祀之中。

    他看着那些并不反对他、反而有几分信任与希望的民众,知道可以开始大忽悠模式,做个神棍了。

    他举起自己的右手,问道:“你们见我在这仲夏之月带着皮手套,心中定然奇怪。或有人觉得我痴傻,或有人觉得我疯了……其实并不是这样啊。我身有祝融之血、手如金乌之翼,凡触摸到的东西都会燃烧……哎!”

    感叹一声,下面的人发出一阵阵惊呼,或是不信、或是相信。

    适悄悄看了一眼公造冶,见公造冶给了他一个眼神,知道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叫人取来了一个陶罐,陶罐的里面装着水,但实际上下面藏着一些在水下早已切成小块的白磷。

    他的手套里面还有一层,上面浸润着胆矾水,为了防止一会烧起来的时候白磷灼伤自己。

    那些从未见过这样江湖杂耍一般巫祝手段的人,一个个伸长着脖子往前探,不知道这人又要行使什么手段,或是又能见到什么惊人之举。

    适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说道:“都说水火不容,可我的手就算带着这异域异兽皮毛的手套,依旧可能引燃大火。你们刚才都看到了,我的手是不怕火烧的,可你们还不知道我的手就算沾了水也能燃烧起来。”

    说完,他伸出带着手套的右手,伸进了陶罐中,摸到了一小块白磷夹在手指之间,抖动几下让风吹干上面的水。

    左手随意抓起一把浸润了油脂的干草,估摸着白磷上面的水已经干了,悄悄将白磷藏在了枯草中,手指用力一捻,轻微的白烟闪过,接着那团浸润了油脂的干草便燃烧起来。

    公造冶在一旁,暗暗将一陶罐的酒泼到半空,适假装用手一碰,用那团燃烧的草将酒点燃……

    没有钻木、没有鉴遂、没有火石,就靠手指一捻,便点燃了枯草!

    那些泼到半空的水酒,应该是祭祀用的,可是酒却燃烧了!

    于此时,这些在适看来只需要一点白磷和一点蒸馏酒的小把戏,就是神迹。

    配合上他刚刚胡诌的身份,更让这种神迹叫人深信不疑。

    围在前面的数百人齐声惊呼,使劲揉了揉眼睛,互相对视询问着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后面看不清的人,则询问着前面的人发生了什么。

    “手指一捻,便有火焰升腾!”

    “水火不容,这人却能让祭祀的酒水都燃烧起来!”

    这样的神迹前后相传,瞬间就让在场的数千人沸腾起来。

    他们希望这是真的,因为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便能更好地沟通神明,免得出现前岁大旱的情况。

    人们总是喜欢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于是希望是真的,便真的相信适真的。

    适吹嘘了几句,又讲了一些山海经中的异兽故事,这些故事或有流传,或还未出现,但其想象力已经完全超过了在场诸人的想象,也为他手上的那副普通牛皮的手套编出了一个让人惊奇不已的身世。

    适说自己这副手套是从玉山所得,为“胜遇”这种可以引发水灾的神鸟的羽毛编织而成,可以辟火。

    他讲了一番玉山的传说,又说起胜遇的模样,随后点燃了一根里面浸润了盐卤外面浸润了硝石的、只有墨者手中才有的棉线。棉线的下面缀着一枚沉重的铜钱。

    在火上一烧,棉线外部迅速燃烧起来,可里面因为有盐卤不能燃烧。众人只看到棉线燃烧,可是烧过之后却不断,那枚铜钱仍旧缀在下面,顿时啧啧惊奇,更坚信了这是胜遇之羽编织的,否则怎么可能烧而不断呢?

    适觉得如果此时说这“胜遇羽”放在家中可以辟火、免受火灾,恐怕瞬间就能得钱数千。

    但他懒得这么做,数千钱和他想要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提。他在这闲扯,只是为了等一件事。

    等到旁边支起的陶锅开始发出熟豆油香气的时候,适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悄悄在那忙碌的芦花等人,已经搓了好大的一堆小麻花。

    见时机已经成熟,适大声道:“我刚才之所以质疑那些主祭之人,就是因为他们的祭祀办法不对,是不能够通达神明的。”

    “昔日重黎绝地天通,人神各自相隔不再影响,如果祭祀不得法,又怎么可能得到神明的庇护呢?”

    芦花已经将几根小麻花炸出来,适拿起一根麻花道:“昔日有天梯可通上天,天梯是什么模样?就是这般模样……”

    双螺旋模样的小麻花散给了下面的人,除了那根可能沾到白磷的。既然要造神话,那就要和以前的故事相连接,也为今后的伏羲女娲简单遗传学做准备。

    小麻花螺旋而上,众人谁也没见过天梯是什么模样,想象一下,或许传说中昆仑山上的天梯就是这般螺旋而上的。

    此时莫说是普通民众,就算是王公贵族也对天梯之说相当相信。

    昔年曾被伍子胥孙武子暴打的楚昭王,就曾问过观射父:周书说重黎隔断天梯人神相隔,为啥啊?你说要是没有这件事,人是不是都能上天呢?

    那些听适胡诌认为这就是天梯模样的民众,已经认定了天梯就是这样,而且这东西尝起来味道相当不错,嘎嘣脆、油香味。

    再被适这么一鼓动,顿时对之前的巫祝有了一丝恨意:你们啥也不懂还敢搞祭祀?瞎胡弄搞的天神不愉快,导致了前年的旱灾!你们不行让别人来啊!人家墨觋这是真正的祝融之血金乌之翼,大大不同。

    再说,也确实有道理。绝地天通后,祭祀神明没有天梯,怎么能上达神明的?

    这是简单的道理,所以简单的可信。信的越深,将来毁灭起来也就越彻底。

第八十一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一)

    仲夏之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日在东井、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先肺。食菽与鸡。

    五月此时或叫皋月、或叫蕤宾,正是祭祀灶神火神炎帝的月份,端午节吃粽子的习俗还未出现,祭祀火神才是这个月此时的主要活动。

    从这一点看,适觉得那些巫祝应该很难对付。

    不选别月祭祀火神,正合月令。

    原本巫史医不分家,这些巫祝很有史学底蕴和文化水平。

    传说中的第一任祝融是重黎,这人在做祝融官的时候,受帝喾之命做过一件大事——绝地天通。从此之后,****,只有王和部落联盟首领可以通过祝融官来祭祀天地、沟通鬼神。祝融是唯一官方认定的沟通鬼神天地的人,所以这些人祭祝融。

    融合这些传说与半史实,这些巫祝选的祭祀对象与祭祀月份,都无懈可击。要文化有文化、要史韵有史韵、要仪式有仪式、要典故有典故,这些人借此敛财确实有些大材小用。

    有文化的巫觋才是合格的巫觋。

    女者为巫、男者为觋,这些男女论及此时的传统文化底蕴不知道要比适这样的人高出多少。

    正所谓鸣条之后无中国、牧野之后无华夏,在这些人看来是一点没错。单从祭祀来看,上古之时祭祀用头,殷商竟然用肝,而周居然用肺,简直是毁灭传统。

    好在墨者这边还有一群满腹文史底蕴的人,正可以与他们相斗。

    五月初四这一天,在沛地蛰伏了一个多月的墨者终于开始活动起来。

    这些墨者的到来,最开始给沛地的大族贵族带来了许多震动,可是来了之后除了做了些“拔毛利天下”在村社低价卖盐送盐的屁事外,什么都没做,众大族贵族也就安下心来。

    这一次相聚的墨者,只有沛地没有前往村社的六十多人。

    适穿着一身前些天墨者从陶邑买回来的红色丝绸男觋长袍,戴着东夷淮夷的巫祝冠,右手带着一只朱漆色的皮手套,浑身不舒服。

    这时候的丝织品质量已经不错,可是袖袍太宽,他从穿越后穿的就是短褐,实在有些不适应。

    看着他浑身如同有刺扎一般的模样,公造冶嘲笑道:“上好的丝衣,怎么在你身上穿着倒像是里面有麦芒一样?明日这样可不行。”

    墨子也微笑不止,说道:“你就负责用巫祝的手段对付巫祝,若有辩论事让别人去。真要是打起来,也不用你动手。”

    适耸了耸肩膀,问道:“明日万一那些人狗急跳墙,当众动手,咱们可要小心。”

    公造冶大笑道:“这你就放心吧。在这里的六十墨者,你是最不能打的,我一个人凭一口剑能杀你这样的二三十个。先生守城之术,自有军阵之法。城门短兵相接、地道狭路相逢,墨者都擅长。真要打起来,三百普通的甲士也会被咱们这六十人冲散,你不用担心,做好你的事就好。”

    适刚要放心,就看到一旁的禽滑厘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似乎有些忧虑。

    心头一紧,心说难道禽滑厘想到了什么问题?

    急忙询问,不想禽滑厘茫然道:“我根本就没想万一打起来这样的小事啊。我在想如今商丘那个村社应该收麦了吧?他们一走,也不知道那些大义还能不能在附近村社流传”

    适看着这群不把生死当回事的墨者,拿手拍了一下脑袋,做折服之状。他还没杀过人,可这些墨者除他之外,一个个手上沾的血可都不少。

    一干墨者纷纷大笑,都让适等这件事一完便随人学学剑术,哪怕不做十人敌,最起码也要与人相辩的时候对方恼羞成怒自己也能防身。

    众人笑过之后,墨子便将众墨者不要再说笑,磨砺短剑、准备弩矢,以防万一。

    “明日如果真能解决最好,若万一起了冲突,便用‘备城门反击之阵’,各成什伍,结阵而斗。”

    这只是提前做预防的准备,墨子本人便是墨者备城部的部首,征战之事必须他来负责。

    适也不知道这个备城门反击之阵是什么模样,但看来这些墨者都纯熟。

    有阵破无阵,有组织打无组织,以一当十也非难事,他也就不再担忧。

    各种准备好的麻线、麻布、烈酒、白磷,都归他动用。

    而熟悉“迎敌祠”和“祭鬼神”的墨者们,也准备了墨子和几名木匠用卯榫准备的祭台,这时候是拆开的,一旦需要短时间就能组合起来一座五尺木台。

    具体的办法,众人早已经演练了多次,这次又做了最后的检查,确认一切就绪,便将这些器物装在马车上,前往沛南七十里的祭祀地。

    沛地之南,有一处荒泽,并非是东西两侧的大泽,别有特色。

    荒泽淤泥甚多,鸟兽繁盛,多有死尸。

    淤泥之中常有气泡冒出,偶尔没有雷火也无人点燃,便会燃起大火。夜里会有清冷之火,犹如鬼魅。

    荒泽附近,有一处土山,山上多黑石。某次大火,山上黑石燃烧数日,伴有烟尘酸涩味道。

    原本当地人只是觉得神奇,颇为不解。

    那淤泽地的气泡缘何会燃烧?

    那淤泽地种缘何会有鬼影蓝火?

    那土山上并无草木,只有黑石,缘何会燃烧数日不熄?

    是以沛地多有传言,说南去七十里,有祝融神迹。夜则火光、昼日但烟。

    等传到沛地后,巫祝们便说此地乃是祝融神迹,需要祭祀。祝融已经不止是大司马,而是被神化出神格,管理光明和太阳以及火焰。

    并说如果不祭祀,可能会引发旱灾。

    本来就危言耸听,再加上那土山上燃烧的黑石,加上原本这里就有祭祀祝融的习惯,又都是些传说中祝融之后封国的后裔,这样的神话大有市场。

    马叔说,绝大多数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

    伴随着前岁的旱灾大荒,这里的祭祀便日益成为当地最重要的几件事之一。

    人们想要征服自然,可是对于旱灾无可奈何,只好寄希望于神话,并祈求祭祀能带来好收成,且相信神话是真的因为那似乎是唯一可能抵御旱灾的办法。

    这里不靠近黄河,旁边还有大泽洼地,在黄河夺淮入海之前,这里没有水灾只有旱灾。所以祭祀水神没有市场,祭祀火神光明神却可以年年获钱数万。

    巫祝们和大族、乡老都有来往,春秋时代的氏族社会虽然开始解体,可是遗留的习惯仍在。

    许多被灭亡小国的贵族们带着族人迁居此地,多少还有些联系,他们与巫祝之间自有协议,也需要给庶民做出榜样。

    不信的自然不信,信的则出一部分钱做个样子,以吸引更多的人奉献钱财用以祭祀。

    得钱之后,再将乡老、大族的钱还回去,剩余的钱扣除掉祭祀的花销,众人按比例分成。每年得钱甚多。

    既要祭祀,就要做足样子。

    不但在拿钱这件事上,乡老大族们要做表率,祭祀给祝融的婢女侍妾也需要做出表率。

    大族自有奴隶,也可以花钱购买,每年献出三两个。

    剩余的,则从平民家中挑选。

    若是美丽的便先由男觋调教,待调教完毕后灌以草毒,数日之内不省人事却也不死不腐,等到祭祀之时便以烈火焚烧,以增加仪式感。

    一些故旧小国的礼器、祭祀器也多流传出来,很多都是平民所难见到的,因而每一次祭祀都会叫人沉迷,觉得很高大上,也相信只有这样才能不至于出现九日之旱。

    数年之间,早已形成规模,也成为当地惯例,吸引了众多乡野之民。这些乡野之民多有隐户逃亡者,便是孔子过泰山感慨苛政猛于虎的那种人:不需要履行军事义务和劳役义务,但生存坏境恶劣因而对自然灾害的抵抗力极弱,也因此最为笃信。

    这里是稻粟文化的交汇地,五月种粟的暂时无事、种稻的还未忙碌,正是个适合祭祀的日子。

    早在数天前,便有许多的农夫扶老携幼、带着自己好容易积攒的一些钱,带着路上吃用的粟米饭或是稻米饭,不远百里而来,去祭拜那座曾经燃烧数日不绝的土山,以求今年不要有旱灾。

    天未亮,已经有千余人聚集在那里。一些村社还自己准备了祭祀。

    周朝习惯,肺作为祭祀是上品,需要祭祀牺牲的肺。

    再者此月有用樱桃做祭品的习惯,此时樱桃名叫含桃,取黄莺含而食的意思。

    樱桃点缀着动物的肺,或有宰杀牲畜的声音。那些不省人事的少女们躺在柴草堆中,盛装打扮,一动不动。

    到中午的时候,人已经越来越多,祭祀也已经准备开始。原本那座燃烧的土山已经不再燃烧、偶尔出现的淤泽气泡燃烧的现象也难得一见。

    女巫、男觋们穿着各色服饰,念叨着一些古怪的词汇,做祭祀前的最后准备。

    数千人跪在地上,默默祈求着今年会有一个好年景,不要再出现大旱,不要触怒祝融火神

    正当众人虔诚跪拜、等待祭祀开始的时候,几辆马车和一群身穿黑色服饰的人从远处施施然而来。

    一些沛邑的人一眼认出了这些人是墨者,因为他们的马车是双辕单马的,很特别。

    一些偏远村社的人也一眼认出了这些人是墨者,背着剑却穿着短褐,和那些在村社中帮他们盖房子、贱价售盐、教他们挖厕所堆粪肥、种古怪农作物的人打扮的一模一样。

    但还是有些区别。

    为首的一人年纪很小,穿着一身朱红色的祝服、大热天的右手带着一只皮手套。

    身后跟着七个人,也是红色服饰,端着各种各样的罐子,后面还牵了一条狗。

    这古怪的打扮,让人惊奇不已,或以为这些人也是来参与祭祀祈求的。

    却不想穿着红色祝服、带着皮手套的那年轻人,竟施施然走到了那些巫觋身前。

    左手轻轻将右手的手套一摘,伸手在后面一人捧着的罐子中蘸了一下,随后将右手在一旁的火盆中一碰。

    在前面的近百人惊呼起来,这人的右手竟然燃烧起了淡蓝色的火焰,仿佛这人根本不怕火烧,只是浓烈地传来一股酒味。

    随后这年轻人将手一甩,那些燃烧的火焰飞出,落在旁边的柴草上,顿时将柴草点燃,烟尘滚滚。

    年轻人将还有些燃烧的手戴上皮手套,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反倒是露出一股倨傲神色,狂笑一声问道:“我身有祝融之血、手如金乌之足!昔日祝融绝地天通非其裔不能通天,你们这些巫觋何德何能能沟通天地?”

    “这场祭祀,应该由我做祝祭,你们哪有资格?”

    “谁是主祭?出来谈谈!”

    他指着旁边那些呆若木鸡的巫觋,满脸不屑。

    满场俱惊,巫觋们更是从未见过祭祀中途来砸场子的,想要分钱你提前谈啊,哪有这样的?

第八十二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二)

    适用一手不惧火灼、弹指焚柴的神迹,完美地做到了喧宾夺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些巫祝再有仪式感,可终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缺乏适这样的硬件支撑,很难做到他这般一鸣惊人。

    一鸣惊人,声音未必太大,甚至可以比原本那些啁啾更弱,却胜在突然,夺人眼球。

    适说自己身有祝融之血、手如金乌之翼,说的太过惊人,但也吸引住了那些笃信巫祝、希望能够扭转天地获得好收成的庶农。

    他们并不尊重那些巫祝,尊重的只是巫祝祭祀的神明,因为神明可以让减少他们的灾祸。

    祝融的故事一直在这里流传,三足金乌的神话也已流传。

    太阳黑子出现的时候,那些仰望星空的先民认为那里驻着乌鸦,衍化出三足金乌的传说以区别于普通的乌鸦。

    在场的庶农最开始愤怒于这些墨者忽然出现,可当适用手指燃起火焰的时候,他们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或有人说,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

    民众只在乎成功,而不在乎事物的本源。对他们而言,这次祭祀只要成功就行,至于谁来主祭都无所谓,但不能不祭。

    适利用的正是民众的这种心理,那些敛财的巫祝们或许难以明白,那些民众并不是信任尊重他们,只是尊重站在他们背后的那尊神明,只不过那些人垄断着祭祀的方式和权力而已。

    这些笃信神明可以带来好年景的民众,巴不得天神下凡,巴不得当年的天梯没有被重黎关闭,这样的话可以直接祈求神明而不用还需要摸索神明的意思、去按照巫祝的手段来做。

    适这样一喊,又有了刚才那一鸣惊人的火焰,在场的民众们心中渴盼适说的是真的前岁大旱,巫祝说那是因为祭祀的不够,而这个年轻的墨觋却说是这些巫祝的祭祀方法不对。

    身后那些身穿火红长袍的墨者们还用乘马车往燕国但却朝南走,却不说是走错了方向反而指责马车太慢这样浅显易懂的故事做了解释。

    墨者之觋,简称墨觋。

    觋音西,墨觋却非摩西,他也根本不想做摩西,但现在却不得不先当摩西。

    不等那些巫祝们反驳解释,民众们便惊呼一声,这位年轻的墨觋背后,升腾起一团青色的烟雾。

    烟雾产生的速度比燃烧大火时盖上湿草还要快,瞬间就将年轻墨觋的身影遮挡住,年轻墨觋的身影犹如在云端漫步。

    而一些曾见过山上大火燃烧的村民,也嗅到了那股这里曾经燃烧时的味道,微臭、刺鼻。

    他们不知道这是硫磺与硝石燃烧的味道,却知道这味道和当年黑石山火的味道很相似,于是对这年轻墨觋的身份又信了几分。

    巫祝们选择在这里,就是因为数年前的那场诡异的黑石之火。

    本来是他们用来钓民众上钩的鱼线,如今却成了捆绑他们手脚的锁链。

    在场的民众们看着宛如在云端的适,纷纷想:如果这年轻人不和祝融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漫步云端?如果不是身有火神之血,又怎么会有那股微臭的刺鼻味道?

    这烟雾还未散尽,年轻墨觋身旁的那些人用一些简单的木头,用一种叫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搭建起了一座五尺祭台。

    夏季祭祀祝融,要祭狗肺,那条被牵来的狗当场被宰杀,杀狗的人穿着一身短褐,靠一口短剑做得娴熟无比。

    那些稍微懂得一些的,惊叹于杀狗之人的精湛技艺,心说这墨者之中果然人才济济。

    懂得更多一些的,则信心更盛。

    夏季祭祀以肺为先,切肺需要极高的技巧:吃的肺要做到离而不提心,不可切割肺的中心切要保证连而不断;祭祀的肺要比食肺的切的更为复杂,要保证不黏连其余的部分,完整分割。

    民众们已经见识到墨觋使火的手段,又见到他背后那人屠宰切割的手段,心中对之前的话已经信了一半。

    五尺高的木台上,没沾上一丝狗血,但完整的狗肺已经摆放在祭台的旁边,点缀着几枚含桃。

    七人身穿红服,站在祭台的四周,各自祷念,或手舞足蹈看起来就像那么回事。

    民众们当然不知道,这是用墨者的“迎敌祠”所改,但仪式感与神秘感已经营造出来。

    当然也不会注意到,还有二十多持剑的人暗中挡住那些巫祝,不准他们靠前。

    站在众人面前的适,感觉仪式感和神秘感已经塑造出来,暗暗感慨一句这火药硝烟的味道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出现并非是在战场上,而是出现在祭祀之中。

    他看着那些并不反对他、反而有几分信任与希望的民众,知道可以开始大忽悠模式,做个神棍了。

    他举起自己的右手,问道:“你们见我在这仲夏之月带着皮手套,心中定然奇怪。或有人觉得我痴傻,或有人觉得我疯了其实并不是这样啊。我身有祝融之血、手如金乌之翼,凡触摸到的东西都会燃烧哎!”

    感叹一声,下面的人发出一阵阵惊呼,或是不信、或是相信。

    适悄悄看了一眼公造冶,见公造冶给了他一个眼神,知道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叫人取来了一个陶罐,陶罐的里面装着水,但实际上下面藏着一些在水下早已切成小块的白磷。

    他的手套里面还有一层,上面浸润着胆矾水,为了防止一会烧起来的时候白磷灼伤自己。

    那些从未见过这样江湖杂耍一般巫祝手段的人,一个个伸长着脖子往前探,不知道这人又要行使什么手段,或是又能见到什么惊人之举。

    适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说道:“都说水火不容,可我的手就算带着这异域异兽皮毛的手套,依旧可能引燃大火。你们刚才都看到了,我的手是不怕火烧的,可你们还不知道我的手就算沾了水也能燃烧起来。”

    说完,他伸出带着手套的右手,伸进了陶罐中,摸到了一小块白磷夹在手指之间,抖动几下让风吹干上面的水。

    左手随意抓起一把浸润了油脂的干草,估摸着白磷上面的水已经干了,悄悄将白磷藏在了枯草中,手指用力一捻,轻微的白烟闪过,接着那团浸润了油脂的干草便燃烧起来。

    公造冶在一旁,暗暗将一陶罐的酒泼到半空,适假装用手一碰,用那团燃烧的草将酒点燃

    没有钻木、没有鉴遂、没有火石,就靠手指一捻,便点燃了枯草!

    那些泼到半空的水酒,应该是祭祀用的,可是酒却燃烧了!

    于此时,这些在适看来只需要一点白磷和一点蒸馏酒的小把戏,就是神迹。

    配合上他刚刚胡诌的身份,更让这种神迹叫人深信不疑。

    围在前面的数百人齐声惊呼,使劲揉了揉眼睛,互相对视询问着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后面看不清的人,则询问着前面的人发生了什么。

    “手指一捻,便有火焰升腾!”

    “水火不容,这人却能让祭祀的酒水都燃烧起来!”

    这样的神迹前后相传,瞬间就让在场的数千人沸腾起来。

    他们希望这是真的,因为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便能更好地沟通神明,免得出现前岁大旱的情况。

    人们总是喜欢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于是希望是真的,便真的相信适真的。

    适吹嘘了几句,又讲了一些山海经中的异兽故事,这些故事或有流传,或还未出现,但其想象力已经完全超过了在场诸人的想象,也为他手上的那副普通牛皮的手套编出了一个让人惊奇不已的身世。

    适说自己这副手套是从玉山所得,为“胜遇”这种可以引发水灾的神鸟的羽毛编织而成,可以辟火。

    他讲了一番玉山的传说,又说起胜遇的模样,随后点燃了一根里面浸润了盐卤外面浸润了硝石的、只有墨者手中才有的棉线。棉线的下面缀着一枚沉重的铜钱。

    在火上一烧,棉线外部迅速燃烧起来,可里面因为有盐卤不能燃烧。众人只看到棉线燃烧,可是烧过之后却不断,那枚铜钱仍旧缀在下面,顿时啧啧惊奇,更坚信了这是胜遇之羽编织的,否则怎么可能烧而不断呢?

    适觉得如果此时说这“胜遇羽”放在家中可以辟火、免受火灾,恐怕瞬间就能得钱数千。

    但他懒得这么做,数千钱和他想要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提。他在这闲扯,只是为了等一件事。

    等到旁边支起的陶锅开始发出熟豆油香气的时候,适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悄悄在那忙碌的芦花等人,已经搓了好大的一堆小麻花。

    见时机已经成熟,适大声道:“我刚才之所以质疑那些主祭之人,就是因为他们的祭祀办法不对,是不能够通达神明的。”

    “昔日重黎绝地天通,人神各自相隔不再影响,如果祭祀不得法,又怎么可能得到神明的庇护呢?”

    芦花已经将几根小麻花炸出来,适拿起一根麻花道:“昔日有天梯可通上天,天梯是什么模样?就是这般模样”

    双螺旋模样的小麻花散给了下面的人,除了那根可能沾到白磷的。既然要造神话,那就要和以前的故事相连接,也为今后的伏羲女娲简单遗传学做准备。

    小麻花螺旋而上,众人谁也没见过天梯是什么模样,想象一下,或许传说中昆仑山上的天梯就是这般螺旋而上的。

    此时莫说是普通民众,就算是王公贵族也对天梯之说相当相信。

    昔年曾被伍子胥孙武子暴打的楚昭王,就曾问过观射父:周书说重黎隔断天梯人神相隔,为啥啊?你说要是没有这件事,人是不是都能上天呢?

    那些听适胡诌认为这就是天梯模样的民众,已经认定了天梯就是这样,而且这东西尝起来味道相当不错,嘎嘣脆、油香味。

    再被适这么一鼓动,顿时对之前的巫祝有了一丝恨意:你们啥也不懂还敢搞祭祀?瞎胡弄搞的天神不愉快,导致了前年的旱灾!你们不行让别人来啊!人家墨觋这是真正的祝融之血金乌之翼,大大不同。

    再说,也确实有道理。绝地天通后,祭祀神明没有天梯,怎么能上达神明的?

    这是简单的道理,所以简单的可信。信的越深,将来毁灭起来也就越彻底。

第八十三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三)

    越是简单的道理,越容易让人接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要彻底去除祭祀的神圣性,便要把神圣的祭祀中加入最常见的烟火气。

    芦花等人分发着“将来祭祀要用的天梯”时,适看着那些盛装打扮已经昏迷不可能再醒来的少女,暗暗叹了口气。

    如果这些人还能醒来,或许这些巫祝还能有点贡献,可以作为麻药。

    但想来这些人绝对不可能再醒来了,否则在烈火焚烧的时候会发出尖叫。

    这不比河伯娶妇,河伯娶妇将人扔到黄河中,随波逐流到河心,那些惨叫呼救会被河浪掩盖人们也看不到直观的痛苦。

    适觉得如今已经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便要想办法趁机废除活人祭祀的习惯,于是便用了一个极为恶俗生活化的、毫无神圣意味的理由。

    “这祝融是天帝帝俊之臣,乃是帝俊的火正。帝俊有妻,常羲与羲和,虽然不知真假,可你们也都知道羲和是谁吧?”

    他这样一问,在场众人纷纷道:“便是十日之母。”

    此时有两种传说,一种说是后羿射日、另一种说是羲和约束儿子让他们轮班倒替。

    但整体上,帝俊就是天帝、天帝之妻生日月的传说已经很普遍。只是各国各地流传的版本不同。

    适见众人这样一说,拍手道:“那重黎是帝俊之臣,有绝地天通之大功,帝俊以女妻之。你们想想这么祭祀能对吗?那太阳之母是羲和、重黎的妻子的母亲也是羲和,这群巫祝拿少女祭祀祝融重黎火神作为侍妾请求不干旱,这算是怎么回事?”

    这满满生活恶俗的话说出,含沙射影,在场众人顿时明白过来,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前年大旱是已经发生了的必然。

    巫祝们说是因为祭品不足,所以加重祭品多收钱财。

    适刚来的时候,之说这些巫祝没有资格祭祀,最多算是专业知识不足、清退了事。

    可这番话一说,这就不是没有资格祭祀这么简单了,而是纯属是那些巫祝招致的旱灾,这是故意渎职并造成了重大危害。

    前者最多挨骂,后者可是要命来偿的。

    正如宋国人想象君王最大的快乐就是在地头晒太阳一样,民众们对于神明的生活总是猜测成生活中的模样。在没有系统地将他们神圣化之前,人们的想象力也就于此。

    适的意思很明白:太阳是祝融的大舅哥、祝融的妻子是太阳的妹妹,你们真有想象力,祭祀祝融,弄些少女去当侍妾祈求别干旱,这不是作死这是什么?人家当大舅哥的能愿意吗?

    把神话讲成家长里短、婆媳妯娌,适也算是第一人。

    一旁的公造冶听得只想笑,死命地憋住嘴,心说适的嘴真恶毒。

    经过刚才的事,主动和被动已经转换,那些巫祝们绞尽脑汁想要反驳适的这番诛心之言,却怎么也想不到更好的说辞。

    适在那痛心疾首地说道:“你们想想这算是怎么回事?这就相当于爹死了,祭祀父亲的时候烧个侍妾,当妈的难道不会拿棍子抽你?你们也有姊妹、也有兄弟,在外面受了气不去找家人出气吗?祝融之妻回家一说因为侍妾自己受了冷落,当哥哥的见妹妹受了委屈,岂能高兴?我不知道你们啊,反正要是我,我是不高兴”

    故意留出了话头,当即就有几个提前混入人群的墨者接话道:“任谁也不会高兴啊。”

    随后这些提前混入人群的墨者抓紧时间挑动几句,场面登时混乱。

    用最简单的家长里短弄出神明的烟火气,让他们彻底丧失神圣地位,所有的想象也就止步于家长里短。

    在场的千余人早见了适的神迹,又听适把前岁大旱的屎盆子扣在了巫祝身上,而且扣的如此闲庭信步,理由又是简单到是个人就能理解,哪里还能没有怒气?

    适不喜欢吃人血馒头,但也不是不会吃,于是又挑唆道:“前岁大旱,我也有所耳闻。赤地千里,寸草不生,还有一些地方饿的没东西吃,便吃人。儿子饿死了,当妈的不忍心吃,便与别人交换着吃”

    此时还不至于出现易子相食的情况,但这些人最多的活动范围也就在百里之内,适又说的不是本地,只说听说。

    众人想象一下这样的画面,再回忆起前年大旱的种种惨剧,虽不至于说有适说的那么惨,可也有许多惨痛的、不愿想起的回忆。

    这样的画面被适提及,那些在前年大旱中挨过饿、失去过亲人的民众再也遏制不住怒火。

    适清楚,前年的大旱和巫祝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他信无神。

    但巫祝既然保持着祭祀权,享受着众人的信任、承载着众人的希望,当这些希望和信任变为愤怒时,这责任也需要去承受。

    这和做事一样。

    什么都不做,便不会做错。

    只要做,总有错,抓住错的一点,猛力击打,便可让对方难以翻身。

    论及挑唆众人情绪,这些巫祝哪里及得上适的水平。

    提前混入人群中的墨者,当起了适的传声筒。

    适是大中心,这些混入人群中的墨者作为一朵朵梅花的花蕊,也用同样的话挑唆着众人的情绪。

    眼看着群情激奋,或有那些被祭祀少女的父母嚎啕大哭,或有前岁大旱中失去亲人的家庭厮声叫喊,人心沸腾。

    巫祝们眼看着局面已经不受控制,情急之下,慌不择词,大声道:“如你所说,我们并不能沟通天地神明,祭祀不得法。既是这样,又怎么会让神明震怒呢?”

    大喊之下,靠近祭台的人也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只看适怎么解答。

    巫祝的头目一听那些没经过大事的年轻巫祝说出这样一番话,就知道要出大事。

    果不其然,适大声问道:“既然无用,或许那旱灾与你们无关,也可能神明爱人并不会如此但,那些被祭祀的女子的命,是谁来赔呢?这些年祭祀的钱财,又有谁来赔呢?”

    “三十钱,或许不多,但可以买一对鸡。鸡生蛋、蛋生鸡,你们祭祀了十年,这十年鸡便可变为一头牛!你们算算要赔多少?”

    这也是个两面的死结。

    承认自己能沟通神明,那就要对旱灾负责,否则就得再造神话用佶屈聱牙的道理反驳适那些家长里短的理由但听众却是一些普通庶民,很显然适的理由更容易被接受。

    承认自己不能沟通神明,那就要赔钱培命,而且丧失了神权的巫祝就是落水狗,谁都不忌惮于踩上一脚。

    眼看如此,最年长的巫祝心中大惊,恶狠狠地盯着适,心中还是不明白这些墨者想要干什么。

    墨者行义,这是他知道的,但行义怎么行到这里来了?

    再看旁边那些负剑的墨者,知道众人之心一散,凭借自己根本难以对付这些人。

    还有刚才那个墨者哪里是在屠狗?分明是在告诉他们墨者杀人的技术非常高。杀猪屠狗如此娴熟之辈,还有不会杀人的?

    听适还在那里算这些鸡生蛋之类的账目,引动众人的情绪,年长巫祝知道今天这件事想要解决,就只能从这些墨者身上动手,从根源上解决。

    横下心来,靠近了适,忍者下面的喧闹声,小声道:“适才我以易卜,得上九之象。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适根本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他又不懂卜卦,只不过对方显然认为自己也懂卜算,说了一些装神弄鬼界黑话。

    若是同行,自然能懂。

    却不想适善于装神弄鬼,但不是业内人士。

    适不懂、墨者中却有人懂。墨子让他只管自己的事,别的事他自然毫不关心。

    年长巫祝话音刚落,一旁的禽滑厘便接过去道:“你祭祀之法不精,卜算也不得其术。我也为你们卜了一番,得履。六三,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

    适见禽滑厘接过去了话头,便不再管这件事,只是张着耳朵听。

    年长巫祝又道:“我又卜你等,得坤。初六,履霜坚冰至。”

    禽滑厘摇头道:“自卜,得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坤,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蛊,上九。干父之蛊,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涣,君子言风行水上。”

    “解,君子以赦过宥罪。”

    “谦,君子以裒多益寡。”

    两个人的对话越发的快,年长的巫祝脸色从越来越难看,逐渐过渡到了还有希望与讨好的笑容。

    巫祝说:亢龙有悔,年轻人不要太张扬,飞的太高没有什么好处,你难道不知道月亮最圆的时候就是马上却不圆的时候吗?

    禽滑厘反道:你卜得不对。我给你们也卜了一卦,得的卦象是你们蒙着眼睛想要去看清楚、跛着脚想要走路,踩着虎尾巴以为自己能驾驭老虎,结果会被老虎咬死。

    巫祝说:你们的意思是没得商量了?那你们死定了。知道霜来了,就要结冰了吗?你们想死吗?

    禽滑厘道:吓唬我?我们是群致命遂志的人,拿命来换志向实现那都小事。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墨者怕不怕死?要干就赶紧,别废话。

    巫祝说:那可真要动手了啊,你们别后悔,到时候肯定会流血,死伤众多。

    禽滑厘说:随意,我们不事王侯,只关注继承巨子之志,弄死我们还有后来人。来啊,动手啊!

    巫祝说:哎呀,君子不多管闲事,也不该参与自己不擅长的事。这事不该你们管,你们能不能别管了?

    禽滑厘说:我们的话已经被民众所接受,我们处在民意的上风,这证明我们可以做好,这不是闲事。

    巫祝说:有话好商量,你们应该宽恕我刚才的那些威胁,我们道个歉,咱们再谈谈。

    禽滑厘说:我们也不是不善于听别人的意见,你们说说这件事怎么解决?

    适听不懂,也懒得懂。

    墨子既然说他只负责巫祝之事,剩下的事自有别人负责,墨者内有的是能人,各行各业都有,他又绝对信得过禽滑厘,因而也就不关心。

    墨者的意见早已达成了一致。

    杀人是要杀的。

    只是用剑杀人无趣,不如让以后没机会杀人更有趣,所以此时要换着花样杀、要杀出水平、杀的超凡脱俗。

    这些巫祝并不重要,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巫祝很重要。

第八十四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四)

    适知道,若无意外,墨者接过祭祀的权力已成定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意味着墨者也将承受可能的天灾带来的民众的愤怒。

    这是在赌。

    他读过一些史书,不精,没听说今年有大旱。

    再者这几年各国都在忙着打仗,从南打到北,乱成一团。西域地区的大月氏也逐渐从部落变为早期国家,连西域以及草原都过得不错,足见这几年风调雨顺气候湿润温暖。

    赢面极大,世上也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有八成把握就可以赌。

    再回头,见禽滑厘已经和那年长巫祝退到后面密谈去了,那些年轻的说错话的巫祝也不再说话。

    适猜测,禽滑厘应该是先说一些看似要退让或是分利的话,让他们相信,给他创造更多的时间。

    既是如此,适便不想浪费。

    看着下面躁动的人群,知道为长久计现在要稳住这些愤怒的民众。不然事情就会变得不好控制,后续的一系列计划也就无法完成。

    他大声地喊了几句让人静一静,那些混入人群中的墨者一直盯着适的动作,这都是提前计划好的。

    见适挥手,明白适的意思是先让人安静,那些人便一起发声喊。

    十余人各自占据方位做传声筒,不多时众人也安静下来,只看适接下来要做什么。

    适趁机叫墨者帮忙,又支起来一个大陶罐。

    陶罐的下面装着半罐醋和石灰石,一旦加热石灰石就会和醋反应冒出气泡,看起来上面浮着的植物油就像是沸腾一样。

    下面生火加热的同时,适又道:“你们一定奇怪,这些膏脂为什么如水一般。先不说这个,可能还有人不知道我们是谁。”

    他指着旁边的一众墨者道:“或许有人听说过,或许有人没听过,今天就说一下。我们是墨者,我们为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祭祀也好、做事也罢,都是为了天下大治。”

    “这些脂膏,我们取自菽豆,得自天志,也是为了大利天下。刚才那些油炸的祭祀的天梯好吃吗?你们以后想要常吃吗?”

    那些已经品尝过的,纷纷点头。

    没机会品尝的,纷纷询问是什么味道,或是希望下一次炸出来的自己能常常。

    芦花带着几人不再只在跟前发放,而是深入到人群当中,挑选那些孩童给他们吃。

    众人自发地让开道路,谁也不会去抢孩童的东西,心中只有感谢。

    待那数量不多的小麻花都发出去后,适便道:“我们墨者,就是希望有一天啊,人们想吃就能吃上这些东西,不必等祭祀之后神明享用之后才能尝尝,你们说这样的日子好不好啊?”

    大人们还没回答,那些孩子们便先喊了出来。众人或是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或是感激地看着那些墨者,总归知道了墨者到底是要干什么——好像就是让天下人过上好日子的。

    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的,而且听起来浅显易懂。

    适面前的假油锅此时也已“滚沸”,他装作无意的摘下手套,将手伸进油中。

    不少人惊呼一声,随后想到这人手如金乌之翼,怎么会惧怕这些滚沸的脂膏呢?

    果不其然,适就像是在洗手一样,在锅中装模作样地搅动了几下,说道:“这东西味道很香,这样吧,每个村社便选一人,拿回去一些让众人品尝一下。虽说不能烹炸,但是烧热后加入到葵菜腌菜上,也有几分膏脂的味道。”

    旁边的墨者赶忙用很小的小陶罐将适搅拌过的那些油装好,适又道:“此物除了能吃、能祭祀之外,还有一用。但凡能够沟通神明的人,必能得到神明的赐福,这物便可以区分这人是不是真正可以沟通神明。”

    “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沟通神明,并不是靠嘴说的,而是要你们用眼睛去看。难道那些假装能沟通神明的人还少吗?所以,若再有人说他能沟通祝融,那就烧热这些膏脂,将手放进去,看看到底得没得到祝融的赐福。”

    一边说着,那些墨者已经将他搅拌洗手的油装好,并没有立刻分发,而是仔细地分开是油还是下面的醋。

    适的话,又在含沙射影。

    那些年轻巫祝中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大为不满;那些真正笃信的则希望自己也能得到那样的赐福。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是最大的敌人,他们根本不信这些东西,所以最难对付。

    此时巫祝们也没有见过植物油,适说这是脂膏他们也不信,觉得指不定是什么东西来骗人的。

    包括之前的那些手段,他们也相信一定是用了什么诡秘的手段,他们才不信有人真能沟通神明。

    适刚才那样说,分明是在指桑骂槐说这些人都是假装能沟通神明的骗子。

    如今适已经得了势,人心向背很显然,不相信有神明的巫祝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主祭和那个年长的墨者在谈什么还不知道,可这时候自己也要做些事。一个中年巫祝走到适的身前,看着旁边那个正在炸麻花的油罐,冷笑道:“这样的膏脂,我还从未见过。猪狗膏、牛羊脂,哪里有如水流动的?真正滚沸的脂膏你当然不敢碰,可是这样的‘脂膏’只怕每个人都可以有什么‘金乌之翼’”。

    适故意做出一些紧张的神情,那巫祝更信其中有诈,因为他是那种根本不相信有什么神明的巫祝,所以信有诈信的更深。

    看起来挺吓人,可或许有什么秘法,这种装神弄鬼的事他也做过,若是常人不知道肯定以为神迹。

    他想,今日便就揭穿此人,好让众人之心重回自己这边。

    说完径直走到了还剩下的唯一一口油罐前,伸出手道:“按你这墨觋所言,我要是也没事,是不是我也有金乌之翼啊?”

    嘲弄地看了适一眼,适冲着公造冶点了一下头,公造冶悄悄来到了那巫祝的身后。

    巫祝相信有诈,因而自信,嘲笑之后,想要将手深入沸油之中。

    可刚靠近,里面崩出的油花便狠狠地烫了他一下,这原本已经伸到油面上的手感受到炽热的温度,心中一惊急忙想要缩回。

    然而公造冶早已来到了他的背后,眼见他要缩手,用力一碰,直接将那巫祝撞得重心不稳。

    这是军阵中冲阵之术,这巫祝哪里能经得起撞击,登时站立不住,双手全都按到了沸油之中。

    惨叫声还没喊出之前,公造冶大声道:“那就看看你是真是假吧!”

    他刚喊完,手中用力暗暗顶住了巫祝的腰窝,让他腰间酸麻难以发力站直,随后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从巫祝的嘴中发出。

    公造冶暗骂,心说好好的一锅油就这么没了,自己可是费了好大力才榨出的,混入人油还怎么吃?

    旁边的骆猾厘更是恨得直拍自己大腿,心说那炸豆虫配上适弄出的烈酒正好,这东西本就不多,实在浪费。

    两人所想时,巫祝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滚沸的吞噬着巫祝双臂的生机,公造冶又在后面悄然用力不让巫祝站起身,不多时功夫,一股极为诱人的炸人肉的味道就飘出。

    不少人抽了抽鼻子,适一想这是炸人肉的味道,强忍着恶心,挥手请公造冶帮忙将那个巫祝拉出来。

    适心中暗暗瞧不起这巫祝,据说后世天津卫的小混混们比狠抢地盘,人家为了帮派自己跳进油锅只为证明自己帮派最狠,片语不声,这巫祝可比那些小混混差得远了。

    巫祝的惨叫声极为瘆人,可是在场众人见多了生死,或在战场或在灾荒,也没当回事,只是觉得很直观地证明了适的观点:这人明显是假的。

    两条手臂被炸的黑漆漆的,惨叫声让其余的巫祝瑟瑟发抖,不敢直视适,心中却不解适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他真有什么金乌之翼祝融之血?这不可能啊,世上哪有什么神明?

    公造冶用一些草堵住了还在惨叫的巫祝的嘴,拉到一旁用力将其击昏。

    适摊手,强忍恶心做出笑容,笑道:“你们看,这就是假的。这脂膏也没法吃了,太恶心。我就放在这吧,以后再有说自己能沟通祝融的,你们别听他们说,直接烧好这些膏脂到滚沸,把他扔进去看看。”

    “要是在里面犹如沐浴,那应该是真的。要是死了,那肯定是假的,不能信。”

    说完他指着那些听到惨叫后瑟瑟发抖的巫祝们道:“要不你们谁来试试?”

    听着这样的惨叫,谁人敢?一个个跪在那里,不敢作声,却也不敢有一人说自己就是行骗。

    若是最开始承认,也没什么。

    可现在这么大的罪孽全被适扣在了他们身上,民众的情绪也已经被煽动起来,他们知道这时候承认就是死路一条!

    而且很可能会被那些愤怒的民众扔进油中炸熟。

    既然无法回答,便只能用沉默来做回答。

    几名巫祝悄悄看着在后面正和几名墨者交谈的头目,知道这件事想要解决,只能从说服这些墨者入手。

    只是,这些墨者到底想要什么?

    前台气氛火热,油炸的惨叫、民众的呼喊汇在一处,让后面正和禽滑厘交谈的巫祝头目心乱如麻;也让禽滑厘占据了上风。

    禽滑厘见适在前台已经做成、大势已成,便道:“我们啊,自有手段。”

    巫祝一听,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禽滑厘说的是自有手段,似乎就是在告诉他,根本没有什么祝融血、金乌翼,而是和他们一样有一些密不外传的手段。

    既是手段,便能学。

    既说是手段,便是在说可以学。

    只要条件足够。

    否则事已至此又何必谈?

第八十五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五)

    禽滑厘清楚自己应该和巫祝谈些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记得那场只有各部首和在沛的七悟害、以及适这个书秘参加的秘会中,适做的那个比喻。

    就在几天前。

    禽滑厘记得,当时适用了一个很简单的比喻。

    说是去年秋天收玉米的时候,村社的几个人迫于见到苞皮里面晶莹的黄玉米粒,想要一次就把玉米的外皮撕掉,但是费劲力气也很难一下子全扯掉。

    而适则一层层地剥开,剥到最后,轻轻一卷那包裹着的外皮就全部退掉了。

    以此为喻,是说要各个击破,不要一下子将潜在的敌人都得罪以至他们联合在一起。

    想要行义,要得到民众的信任,这是最终的目的。

    巫祝、祭祀这些事,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的第一步。

    祭祀敛财之事,牵扯甚多,大体算下来可以分成三部分。

    把持着神权的巫祝、世俗权力借用神权敛财和控制民众的大族乡老、不明真相的村社民众。

    看起来如果想要行义,必然会惹怒前两者,但其实不然。

    世俗基层权力借机敛财的那些人,不关心巫祝是谁,谁能祭祀谁能靠神明收拢人心且与他们合谋取利,谁就是他们承认的巫祝。

    巫祝依靠把持祭祀的仪式和那些说辞,垄断祭祀之权,也以此与世俗基层权力合作分钱。

    所以,先收拾巫祝,但不要招惹大族,也不说立刻废除祭祀,而是给那些大族乡老一种假象:墨者只是要祭祀权,并不是要废除这种祭祀,甚至大家可以继续合作。

    机会一旦成熟,到时候再动手。

    这个机会至少要等到秋天牛马赶来、什伍编成、宿麦种植、新作物收获希望。

    这种假象也很容易制造。墨者之前走的也是上层路线,底层对于墨者的了解并不深,也根本不知道墨者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是第一步,如果想要更稳妥,可以先不动这些大族,而是等到一个难逢的时机:楚王攻宋、三晋崛起。

    一旦楚王攻宋,整个宋国上层贵族隐藏的种种矛盾都会暴露于明面。适又提前铺垫了三对嘉禾与斩衰童谣这两件事,会让这个矛盾激化和加速。

    斩衰之丧,三年。

    斩衰后、会葬终,才是童谣中兄终弟及和嫡子相继谁能获胜的时候,所以这童谣三年之内始终有效,有心人谁都可以利用。

    三年时间足够,楚国想要保持中原的战略优势,不可能不干涉宋国内政,否则右翼就会彻底暴露。

    三晋三年内必将崛起。赵宗想要魏宗和中山国两败俱伤之谋,因为魏有乐羊子这样的人才而彻底失败;赵都中牟被魏城围住,西门豹治邺,卡住了赵国经略邯郸南下中原的路;吴起在西河搞的风生水起不用担心秦国背刺。

    暂时这几年三晋还能以晋之三卿的身份行动,魏斯不死赵魏暂时不能翻脸,新一轮的晋楚争霸即将展开。

    宋国这样的国家,贵族必须要站队,一站队矛盾就会激化。

    不只是宋国,郑国等夹在晋楚之间的弱国都会因此这场新一轮的争霸发生太多的变动,国君被杀、贵族被逐、权臣遇刺、党羽弑君,这样的事将会层出不穷。

    一旦上层矛盾激化、楚王围宋,这就是最完美的时机。

    到时上层贵族没有心思管沛地的事,便是向这些大族乡老磨刀霍霍动手的时候。

    但此时,只能接过祭祀权,而不能彻底废除这些祭祀。墨者的力量还太微弱,背后没有王权支撑。

    此时民众的信任也不足以只靠信任就废除祭祀活动,墨者手里没有太多的暴力力量强制执行、镇压反弹。

    还需要时间行义举来积累信任,直到信任度可以支撑墨者的下一步行动。

    禽滑厘相信,适说的后续办法绝对可以彻底废除这种淫祀,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这些巫祝死的十分难看,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再做这种事。

    适的意见当时得到了众人的认同,墨子也许可。

    摹成子更是认为,杀人者死,那些被祭祀的女子的死,这些巫祝要负责。但砍头威慑仍旧不太够,所以要用一种民众自发性监视、辨别的手段,以致没有人敢走这条老路。而且这种自发性的执行手段是要可以杀人,但不能是用剑杀人。

    因而禽滑厘和巫祝交谈的内容就无非是用自己的辩术,或逼或骗巫祝落入适提前布下的陷阱。

    在前台的适,借助禽滑厘拖延的时间,已经巩固了自己的主动权,不断地讲一些祭祀之外的道理,宣讲墨者的行义。

    借别人的戏台,唱自己的戏,将一场祭祀悄然变成了一场宣扬墨者行义和将来天下的集会,只是没有深入地讲太多,只是大致让民众明白墨者应该是一群“好人”。

    他从家长里短出发,讲到兴致最高的时候,造篾启岁悄悄来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禽滑厘那里已经谈完了。

    在沛地,巫祝的力量很强大。

    但在今天,墨者全面篡夺了主动权,至少在此时此刻,巫祝们除了认输之外没有其余的办法。聚集民众不易,他们不认输固然日后可以给墨者带来麻烦,但民心和信任将会失去,所以巫祝们不想翻脸,也希望今天有一个台阶下,别让适煽动民意导致不可挽回的局面。

    巫祝们想的或许是日后再与这群墨者争斗,被适在前台逼得他们不得不先行退让。

    只不过,适不可能给他们日后再来的机会。

    巫祝的头目从后面出来,带着十余名男巫女巫,当着众人的面忽然跪倒在适的面前,哭诉道:“是我们祭祀手段不精啊,难以上达神明。”

    “但我们的心思,也是希望鬼神能够赐福、希望万民不惹怒神明而招致祸害啊。难道说我们心存这样的心思却做了坏事,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墨者行义,我们素知。只是你们行义天下,今后若不在沛地,谁又来祭祀神明呢?”

    “你们行义是为了利天下,我们祭祀难道不也是为了大利天下吗?还请为了沛地万民,教授我们!”

    这时候的民众基础就是这样,祭祀成风,他们相信必须要有祭祀。

    适破除了巫祝的神话,却还没有破除神话本身。

    巫祝们这样一说,众人也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一些不明事理、耳根子软一些的、或是家中没有女子被祭祀的人家,均想:“这些巫祝的本意是好的,只是做的不对。再说这墨觋如果将来走了,谁来祭祀呢?又怎么知道祭祀的方法对不对?能不能沟通神明呢?”

    适知道这些巫祝是在演戏,造篾启岁早已说了,禽滑厘也冲他点头示意继续。

    适叹息道:“你们这样说,也并不是全无道理。我们墨者行义天下,或许不能一直在这里你们比起旁人,还是更容易和鬼神沟通的。只不过绝地天通后,想要祭祀祝融并不简单啊”

    他做皱眉苦思状,好半天才道:“世间有一物,名为祝融血,你们可曾见过?”

    巫祝们摇头,前面的民众也只说没听过。

    “祝融血啊,乃是神物。服用之后,可以灼炼神魂,将来或可拥有我这样的手段,我就是吃过祝融血之后,才有不惧火灼、弹指成焰的手段。”

    之前禽滑厘已经和这些巫祝们谈了很久,巫祝们只说自己也有力量,他们觉得墨者不想两败俱伤,所以各退一步。

    他们可以装作幡然悔悟、痛哭流涕,以万民将来的祭祀为借口,请求墨觋传授他们真正可以交通神明的祭祀之术,实则日后必有重谢。

    禽滑厘为了让他们相信,也在背后让他们盟誓再也不用活人祭祀,只说这就是墨者的行义。

    巫祝们觉得墨者是怕遭到巫祝大族的报复,但又想要行义,所以才做出这样的事,其实就是为了以后不再祭祀活人。

    这样一想,完全说得通,便有了刚才痛哭流涕、希望墨者以万民为重传授祭祀之术的请求。

    这看起来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至少今天这样祭祀聚集的众人,已经深信那位身负祝融之血金乌之翼的墨觋,而想要日后再能把持祭祀今天就必须得到墨者的原谅。

    民众的情绪已经被操控,这个结今天也只有墨者能解开。

    认错也好、流涕也罢,只要说自己是无心之过,最多受制于墨者,日后还有机会再起,也有办法等人群散去后排挤走这群墨者。

    听适这么一说,巫祝头目觉得墨者这是在给他们机会。他们已经盟誓不再用活人祭祀,显然墨者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且知道他们在这里根深蒂固牵连甚多,所以也想各给一个台阶下。

    活人祭祀只是为了仪式感,顺便丰富男觋们的生活让他们更为忠心,但只要能够敛财,总有别的办法,不祭活人就不祭了吧。

    适又说自己也是吃了祝融血之后才有了刚才那些手段,巫祝心想这些墨者或是为了卖这些祝融之血?既然如此,肯定是给自己吃了之后,便能教会他们这些手段,以证明这东西确实有效。

    年轻巫祝暗想,这些墨者的手段果然高明,原来竟是为了这个?看来他们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这群墨者是想捞一笔就走,而不是想在这里扎根。

    适又说了几句,当众展示了一下“祝融血”的神奇,似乎真的蕴含着祝融神明的火焰之力。

    他拿出了一块黄白色的虫蜡,悄悄放了一枚自己收获的、此时还见不到的蒜瓣,混在黄白色的虫蜡中咀嚼,还道:“这味道有些不太好,微微发臭,但确实是可以吃了后便能沟通祝融的仙药。不过这东西制炼不易啊,耗费众多”

    巫祝们一听,更是坚信了适这是准备卖一卖这祝融血敛财,暗骂手段高明实在是自己所不及。

    适说完还哈出一口气让巫祝们闻闻,巫祝们第一次嗅到大蒜的臭味,只见适吃的面红耳赤,又亲眼见了他吃了一大块黄白色的“祝融血”,哪里还有怀疑?

    适的口腔被大蒜辣的火灼般疼痛,暗骂不止,心说要不是要防备你们吃了白磷觉得嘴里发蒜臭以至往外吐,我何至于遭这份罪?

    骂过之后,暗道:“你们不是愿意当巫祝吗?我今天就给你们立个规矩,以后想沟通火神的,先吃一两白磷,再放进油锅炸一炸,这要是还不死,我就真信你们有神明赐福,我跟你们姓!”

第八十六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完)

    巫祝们不知道名为祝融血的白磷这种事物,所以也就不知道适赐予的“仙药”真的可以“升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巫祝们想来,这东西可能只是古怪而已。

    墨者给他们吃这些,无非是证明一件事:这些人将来再祭祀的手段,都是吃了这古怪的“祝融血”之后获得的,以此掌握民众之心。

    此物一吃,日后巫祝们做什么祭祀,都要说是借了墨者的传授,至少民众会这样想。

    他们觉得,莫说本身这东西就很古怪,哪怕此时墨者搓下来一团身上的油灰,这也是仙药。

    现在民意已被煽动,巫祝们知道必须吃下去,以此作为退让,求墨者在今天网开一面大家各退一步,算是认栽。

    今天不退让,民心肯定会散。

    今天暂且退让,最多是不再用少女祭祀、将来可能需要分一杯羹给这些墨者。

    而他们猜测墨者也是实力不济,所以民心尽占也不敢撕破脸不给情面。

    再说他们实在不知道此时天下还有一群思想有些超前的人物,要做的事也根本超脱了此时所能想象的范畴。

    这种信息不对称的猜测之下,巫祝们认定了这些黄白色的祝融血,就是一个他们今天认输的态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

    于是最年长的那名巫祝立即哭诉道:“还请墨者为了沛地万民,赐给我们祝融血,传授我们真正的祭祀得法,以达神明!我们也是为了万民能够风调雨顺,只是方法不对啊!”

    他一带头,其余巫祝也纷纷哭诉,说的凄凄惨惨戚戚,仿佛真的就是为了万民,心意是好的,只是手段不精而已。

    这是无奈之举,今天适露出的那几样手段实在太夺人眼球,论及口才辩才又赶不上墨者,今日民心尽在忽然出现的墨者掌握,只能认栽日后再寻机复仇就是。

    他们不知道墨者对他们的定位只是工具,墨者担忧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在背后利用这些工具的世俗基层权力。

    他们也不知道墨者不想直接动手杀他们,是为了后招,而不是惧怕这些人。

    眼看着这些人说的如此真切,许多民众也有些心软,适的表情看起来也像是被他们说动了,叹息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墨者行义,只求兴天下之利,将来我们可能要离开去别处行义,你们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他看了看下面的民众,躬身道:“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说,给不给?”

    众人犹豫一阵,一想墨者可能将来真要离开,便纷纷喊道:“那就给吧。也请教会他们沟通神明的办法!如何祭祀、用什么祭品,都教会他们吧你们若是一直在这里,我们就不用他们了!”

    适心说,我们是否一直在这里,不取决于我们,而取决于你们,但此时你们真的足够信任我们吗?显然不够。

    这心里话此时不能说,只能点头道:“这是他们的选择,也是你们的选择。希望你们的选择能给你们带来好日子。”

    说罢冲在一旁的公造冶道:“那就请把仙药分给这些人吧。巫祝共有多少?”

    巫祝头目道:“在场共四十余人。”

    不在场的还有很多,幕后的人物更多,适问清楚了人数,公造冶取出一个个小陶杯。

    每一个里面都装着一小块白磷,上面加着少量的水,上面还有一层油。

    磷溶于脂肪而不溶于水,适生怕他们不死或是呕吐出来,所以特意加了一层油。

    四十多名巫祝并排跪坐,每人便赐了一杯。

    又叫那些学习“迎敌祠”的墨者们舞弄了一番仪式,实则骆猾厘、公造冶这样的剑术好手眼睛紧盯着那些巫祝,怕他们不喝。

    待仪式完毕,巫祝们举起陶杯,事已至此,又认为墨者真要杀他们不会这么麻烦,只是演戏给别人看。

    于是齐声道:“谢墨觋赐药!也替万民感谢墨者,将来再祭祀必有正途,想来定能得到上帝赐福,火神祝年!”

    说完齐齐举起,朝着南边炎帝祝融的方位敬了一下,说了一些废话,仰头喝了下去。

    每人的杯中虽都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白磷,足够毒死在场的所有巫祝。

    巫祝们不喝还不行,适已经把话说出去,他们不喝就不可能让民众认为他们下一次有资格主祭。

    适是煞费苦心。怕这些巫祝喝下去后忽然反悔呕吐,硬是讲了一堆推延时间的废话。

    前期可能只是胃部灼痛和口腔灼痛,最多也就是胃出血,不至于像是氰化物那样吃了就死。但计量不太够,又有一些水混合着喝下去,胃出血怎么也要等到两三个时辰后。

    一众巫祝觉得口腔微微有些灼痛,也没当回事,等到呼吸时也有之前嗅到的那种蒜臭味的时候,也觉得正常,之前也闻过了。

    适知道这些巫祝一个也活不了,短则几个时辰,长则两天,绝无存活的可能,而且死相还会非常难看。

    但至少不会死在此时此地,也不至于引发剧烈的混乱。

    适还需要今后聚集众人,以祭祀为名彻底灭除淫祀之风,所以此时万万不能混乱。

    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他又道:“这一次祭祀,便到此为止。此时并非祭祀祝融的时候。”

    立刻便有人问道:“那什么时候才是祭祀的时候呢?今年会干旱吗?”

    适也不答,长袖一抖,做仙人状。

    从袖内摸出几枚葵花籽,朝着附近一处位置不错的土地上一抛,说道:“待这些种子萌发,长成后必引金乌栖于上,那时便是祭祀的时候,再在此地相聚,说说如何才能五谷丰登、不忧水旱!”

    他说的神神叨叨,民众们却不解,什么叫金乌栖于上,心说难道太阳会在这植物上?

    不少人见这些墨者说话和蔼、又多说些家长里短的亲近话,也没有了对待巫祝的那种恐惧和尊重并存的态度,纷纷问道:“还请解惑啊,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适笑道:“到时你们自然知道,真到那时,我不说你们也会明白。墨者也会散于各地,每隔三五十里播撒此种,到时一处开、处处开,沛地皆有金乌,便是你我再相聚之时,也是行祭祀之礼的时候。”

    “诸位散去之前,各村社各选一人,说说村社多少人,居住何处。不日我们多炸一些祭祀用的‘天梯‘,也好送与你们,多与赐福。”

    “咱们彼时再会。期间万万不可相信任何巫祝之言。我们墨者精通祭祀,也精通如何分辨是真巫还是假巫。若有巫祝,不妨带他来沛地寻墨者辨认,我自有手段分清他是真是假。”

    众人想到刚才油炸双手的惨叫,均想这些墨者或许真有分辨真假的手段。假巫祭祀,不但不会得到神明赐福,反而会引发神明震怒,均想若是有人再称巫祝,一定要先送到沛地来请墨者辨认。

    公造冶之类的墨者则想,就适这样的手段,不管是火神水神,按他的手段来辨明真假,哪里会有活下来的?

    虽不知道若是用别的神明名号如何办,但就看今天的手段,只怕就算是祭祀河伯的巫祝,他也能让这些巫祝死的不能再死,谁知道又能吃到什么古怪的东西?

    适又拿出几根去掉了玉米粒的玉米棒子,说道:“这东西可以作为凭证,谁是真正的巫祝墨者日后会发一个这个。只在今年,明年又会另换,保准做不得假。”

    众人见这物奇特,也知道仿制极难,登时相信。如此一来,即便墨者不祭祀,那么墨者也掌握了祭祀权,谁有资格祭祀只在于墨者的认证,说你是真的你就是真的,说你不是你在沛地就不是。

    又多说几句,众人逐渐散去。

    或去远处与造篾启岁和笑生那里,说村社何处又说村社人口。

    墨子又叫墨者用马车将那些昏迷的女子帮着送回去,大部分民众离开后,在场的就只剩下墨者和那些巫祝以及巫祝的信徒。

    墨者有几十人,这些巫祝以及信徒数量稍多。

    这时候时间已经到了那些服了仙药的巫祝们胃痛、腹痛的时候,年长巫祝捂着剧痛的腹部问道:“墨觋,怎么如此痛?”

    适安慰道:“没事没事。浴火而生,焚烧神魂,自然痛。不但痛,一会可能还会干渴、呕吐,万万不要担心。你且叫你们的人来,我嘱咐几句。”

    巫祝实在没想到墨者下手如此狠绝,更不知道墨者不想之前冲突只是为了下一次聚集众人,也是不想众人面前动手引发混乱。

    于是连忙叫自己的徒众过来,适道:“此药真是仙药,我就吃过这药,不痛如何能沟通神明?忍过去就好了。疼就对了,回去后定会口渴,不要多喝水,要多吃油腻食物,最好喝一些油或羊乳。”

    适担心他们喝水容易弄个半死不活,于是多劝他们回去吃些油脂,以便呕吐都吐不出来。

    巫祝以及徒众连忙感谢。

    “大恩不言!墨者的恩情,我们记下了。只是这腹痛实在难忍”

    适见对方感谢,又道:“回去后,若便色黑,则证明此仙药见效。你们回去后,封闭窗户,待夜晚,若是呕吐出来的东西发出荧光,似乎冷火,便证明你们距离可以沟通鬼神不远了。”

    “吐出来的东西,若非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随侯之珠,夜晚发光!”

    这些巫祝们一听,更加惊奇,心说难道这东西真是仙药?否则如何呕吐物竟能发出随侯珠样的光芒?

    那些原本根本不信的巫祝,也已经信了几分,至于那名被炸脆了双臂昏死过去的巫祝,这时候是万万不能提的,生怕引得墨者不快。

    年长巫祝忍者腹部的剧痛,拜谢道:“这实在是感谢,我们以后定然再也不用女子祭祀,必然遵守盟誓。待三五月后再祭之时,我们定有谢礼。期间也劳请你们传授那些祭祀之法。”

    适回礼道:“一定一定!我们初来乍到,今日之事也是无奈之举。”

    年长巫祝忍痛陪笑道:“这也是没办法,否则我们怎么能够知道你们的手段呢?”

    适点头,又道:“还有一些紧要事务,需要一名信得过人的去做,你选一人来听。此事关乎将来事。”

    众巫祝选了一人,适走到一旁道:“此药晚上若是呕吐不光明,只怕无效,也就没有痛苦了。但若是晚上呕吐有随侯珠光,虽然痛苦,但最多三五日内便可通鬼神。”

    “届时可能会昏迷,那是在梦中登昆仑而游神境。常人或以为死,实则不然。”

    “到时你们可用以木匣乘装,再选四人,身穿赤服,围坐一月,不可乱动。更不可行丧葬之礼,那是他们在梦游神境。”

    “墨者精通木匠,这木匣的尺寸、长短等等,我们自会做好,你们出钱购买就是。”

    “待我说的金乌栖之时,咱们再做计较。到时你们必能震惊众人,值此一样,日后不得再以女子祭祀。我们墨者也是信鬼神的,你们这样用活人祭祀,神明必怒啊。”

    那弟子连连感谢,连道:“真是多谢了!若非你们,我们哪里知道那木匣如何做?到时不止要拿木匣钱,还要以百金相赠!我们也定再不用女子祭祀,但请放心!”

    适又佯装叮嘱道:“回去后一定要仔细看,若呕吐物并无随侯珠光,万万不要准备木匣,待他们梦登天梯游交神明的时候,万万不可打扰!”

    仔细将可能不死的死角都堵死后,适便道:“如此我们先行一步。日后再谈。”

    一众墨者和这些巫祝纷纷道别,待走了百十步后,那些将死的巫祝和那些没有中毒的巫祝,齐声道:“谢墨者赐仙药!大恩无以为报,必当结草!”

    摹成子失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杀人还被人感谢的。”

    适哈哈大笑,小声道:“他们今日无路可走。不认输就失去祭祀权,认输就要死。他们不可能放弃好容易得来的祭祀权,所以只能死,这便是鸟为食亡。这葵花籽的花朵你们是听过的,最多三五个月,金乌必栖其上。乡民重聚,难道三五个月我们还不能得到民众的信任吗?”

    高孙子考虑一阵,说道:“三五个月,若有你在村社的那些东西,定然可以。适,若是他们今天不认输呢?”

    “煽动民意,当众砸死。日后可能墨者立足要难一些,但他们今天必须死。今日这么做,不过是先借用淫祀事让民众信任,以便墨者在村社活动,否则何必如此麻烦?当众杀人,岂不快意!”

    高孙子点头不语,心下认同,只与一旁的墨子说:“先生,看来还要劳烦你带人给这些伪巫做些棺木或是什么梦游神境的木匣。”

    墨子笑道:“这是我做的最顺心意的棺木。三五月后,葵花绽放,乡民再聚,到时民心已信,便可动手。你们磨砺剑刃,他们必将复仇,届时大杀一场,一个不留,叫沛地从此再无淫祀事!”

    众弟子齐声领命,只待到时厮杀个痛快,各显手段。

第八十七章 雏鸟新啼风云动(一)

    那些被适随意抛洒、被深入村社的墨者刻意种植的葵花籽,不久后发了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它们沐着芒种的雨、夏至的风、小暑的热、大暑的雷,一天天长大。

    生出桐样的叶、长出菊样的蕾。

    那一次仲夏祭祀后,发生了很多事。

    墨者们靠着篡夺巫祝之名的信任,做着与巫祝毫无关系的事,就如那些不断生长的葵花一样,慢慢获取了更多的信任。

    葵花还未绽放,可适之前播下的种子却已经结实。

    他也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鞋匠之子,至少千里之外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千里之外、魏都安邑。

    年近不惑的吴起从西河返回魏都已经数日。

    那位真正信任他、重用他的魏宗宗主正值壮年,在吴起看来这是一位雄主,一位可以施展自身报复的雄主。

    三晋之地,表里山河,易守难攻。

    本来分家之时,赵氏最为得利,但经过这些年的变革,三晋中的领头者已经成为了魏国。

    西攻秦、北从赵氏口中夺取中山国,以三晋合力的名号,拉拢韩宗遏制赵氏染指中原,赵氏出力却不得好处,但又暂时没能力与魏韩翻脸。

    内有李悝、西门豹,外有乐羊子、吴起、公子击知兵。更曾有子夏为师,让魏逐渐成为了三晋的文化中心。

    吴起这一次从西河返回,最主要的就是一件事,便是魏斯希望吴起小心秦国,一定要保证对齐用兵的时候不要让秦国找到机会背刺。

    这对吴起而言不是难事,最主要的是李悝变法后,在西河之地魏率先实行土地私有制度,许多的秦人从秦国领地逃到魏地,只为拥有自己的一片土地。

    这种情况下,秦国只能防守,难以进攻。数年前秦国大败,到现在元气未复,吴起只是来汇报一下西河的情况以让魏斯安心,也为魏斯做出战略决断服下定心丸。

    不久前齐国内乱,对齐用兵之前,魏斯专门派人去请教吴起。

    吴起只说:齐国人性格刚强,国家富足,君臣骄横奢侈、轻视民众,政令松弛,俸禄不均,其阵中人心不齐。前阵兵力强,后阵兵力弱,所以说虽然兵力集中但并不坚固。

    想要攻击齐阵的战法,最好兵分三路,以两路侧击其左、右翼,如果有机会完成侧翼包抄从后合围最好,因为齐人侧后薄弱,一旦侧翼合围齐人必败。如果没机会合围,那就两翼逼迫,迫使齐军军心忧虑,从而一举击破。

    如今伐齐之战的第一阶段已经结束,廪丘之围已解,三宗歼灭齐军三万、战车一千,垒筑了两座京观。

    主将魏之翟角正是用了吴起的这种战术构想,从侧翼包抄了齐军,引发了战国初年第一场死亡数万的歼灭战。

    春秋时代的战车厮杀、死亡不过数千、溃败为主的战争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消息传回,据说廪丘有叛墨墨者守城,在援兵抵达前,最危急的时候只差一点就破城,但却被这些叛墨守住。其手段之精妙,另领魏兵的翟角大为赞赏,等提及名字的时候吴起恍然大悟这人他在鲁国为将的时候就熟悉,两人互相领兵打过数次。

    如今已经通知齐侯收尸,但齐侯拒绝,也不知道到底是齐侯拒绝的,还是田氏借用齐侯的名义拒绝以让齐侯彻底失去民心。

    借晋侯之名、天子之诏发起的任地会盟也已结束,除了死在半途的宋公,其余邀请的各国都已参加。

    会盟之后,假借周天子之命,韩赵魏三宗以晋三军身份各自出征,约定在平阴相会,以求彻底击败齐国。越王翳也在齐国东南方向出兵伐齐。

    这一次领军出征的,不再是各自的部署,而是倾国之战。

    越王翳亲自带领越军甲士、赵氏宗主赵籍为赵军主将、韩氏宗主韩虔为韩军主将,魏大宗宗子魏击为魏军主将,假借周天子之命,力求以一战之威为三宗被封为侯做准备。

    如今三宗主力尽出,魏斯最担心的就是秦人,所以急招吴起多与奖励,也听取吴起的意见,以便做出决断。

    如今有能力对魏国造成威胁的,仅仅是秦国。

    齐国必败,楚国封君太多,楚王新立,动员缓慢,少说也要一两年年才能完整出征整合。

    南边的宋、郑、卫等国不敢动三晋,都是一群墙头草。

    稍微有点力量的郑国还和韩宗是死仇,韩虔之父伐郑时杀死了郑国国君,真要郑国趁机出兵,魏斯还要感激,如此一来韩宗只会和魏更亲近,也能联合在一起围堵赵宗不准赵氏染指中原。

    这一次吴起回安邑,得到了诸多赏赐,为主上安心,也见到了一些从前从未见过的事物。

    在魏斯宫殿中,吴起看到了一样从未见过的谷物,名为地瓜,俗气至极。

    魏斯正请那些子夏之徒为其起一个好听一些的名字,以作为嘉禾献给天子,这样便可更容易正式封侯,名更正、言更顺,也取一些祥瑞之意。

    据说还有两样谷物,分别送给了赵氏和韩氏。

    送来礼物的,是宋国上卿司城皇父的人,魏斯大悦,还刻意给吴起展示了一番,据说此物种植可以亩产数石,最适合度过荒年,在三晋一些山地也能种植,最是适合。

    吴起也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了适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墨者之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人物。

    他在鲁国的时候就听说过墨者的名号,而且相当熟悉。

    他在鲁国出仕的时候,见过墨子。

    当时鲁侯还曾问过墨子怎么提防齐国,墨子看了看鲁国的国政和军力,直接告诉鲁侯要么抓紧时间准备礼物结交各国,借各国之势为援,只靠鲁国只能胜一二场战役却不可能彻底战胜齐国;要么全面改革,集权在手行义举增强国力、节用开源。

    吴起当时深以为然,也对鲁侯当时的反应相当不以为然。

    后来项子牛伐鲁,吴起为鲁将,也曾和项子牛手下的墨者胜绰打过几仗,胜二平二。

    不过他指挥势弱的鲁军,而对方指挥的是强势的齐军,知兵强弱不问可知,自此吴起声名鹊起。

    廪丘战事传回,吴起也听说了帮助公孙会守卫廪丘的,正是当年和他对阵过几次的墨者胜绰。

    心说此人果然叛墨,倒和自己是同路人,一心追求一番事业。

    他对墨者相当熟悉。

    一方面是有过在鲁国出仕的历史,鲁地靠宋,正是墨者的活动范围,墨子也曾亲自前往鲁国。

    另一方面他最开始跟随曾申学儒,曾申就是小时候哭闹被父亲说回去杀猪哄他不哭、结果真杀的那个孩子。那是无君无父墨家的死敌,墨家的几个知名人物整日被提及,吴起曾作为弟子,哪里能不知道?

    正因为熟悉,所以才疑惑,墨者之中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叫适的人?

    如果只是在魏斯宫中和宋司城的使节那里听过这个名字,也就罢了,可他在安邑城中也是听过了数次此人的名字。

    一种名为豆腐的、晶莹如玉的食物,刚刚在安邑出现,大为风靡。一则是柔软好吃,二则价钱不贵,吴起也吃过一次,确实可赞。

    问及此物,说是墨者名适的弄出的,各大城邑均有。

    一种新的吃麦的方法,也开始在安邑出现。吴起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作为杂粮的麦子竟然有如此多的吃法,尝到之后也颇多赞赏。

    再一问,又是墨者名适的弄出的,各大城邑日后均有,还说什么宋地种植了宿麦,秋季种植春日收获,日后此物必将风靡中原云云。

    本来只靠那地瓜、土豆和玉米,吴起对适便已经很有兴趣,等到听到宿麦之说的时候,吴起心中更是一动。

    连夜,在安邑设宴,邀请宋上卿司城皇父的使者,以作问询。

    他在西河名声已显,可谓已名动天下,面对一个弱国上卿的使者,也不必客气,直奔主题,问起了适,也问起了宿麦之事。

    “适这人,年龄约在十六七岁吧。原本只是商丘鞋匠之子,不知道哪里学到的本事,但终究身份低贱。”

    吴起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心中却颇不以为然。他是觉得有能便可举的人,也根本不在乎什么血统尊贵,魏宗能有如今的局面,正是因为如此,才能招致各国人才。

    若是重用公族,怕是魏要完,吴起瞧不起公族中的那些人物,即便年纪轻轻便能领兵作战的公子击在吴起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他也算是明白为什么自己没听过这人的名字,原来是新入的墨者,又问起了宿麦之事。

    “宿麦在商丘城外村社种植,却没什么用。冬季需要演武,若是种植宿麦,哪里还有时间演武呢?再者若是便植宿麦,冬季又去哪里演武呢?冬季本是田猎、围猎、乡射的季节,这样可不行。”

    “况且我听说若是种植宿麦,需要明年春天五月收获宿麦,接着种植下一轮作物,如此一来,庶民不演武,国家必弱”

    使者说的也没错,这是按照原本各国的军事制度来的。村社和土地授田制度下,农兵合一,村社自治,平日演武,征战时直接征召,不可能让农夫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种植上。

    可吴起听到这番话后,心中蓦然一动,脸上差点露出激动神色,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暗道:“此法大妙!正合武卒军制!何需全民演武?有三万武卒,便可胜十万农兵!”

    他要变革的不只是阵法和训练,而是兵制,所以这个在宋人看来并不是大事的事,却让他觉得简直是一件不能再大的事。

    他不只是将军,而是可以出将入相的大才,自然比这使者看得远,也比那只知道内斗夺权的司城皇看的远。

    非能出将入相者,不能知道此物的妙处,而他恰好是这种人。

第八十九章 雏鸟新啼风云动(三)

    李悝善于评价人,至少对吴起贪而好色的评价相当准确,对民心的把握也超于常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他对不了解的人,不做评价,也认为无法评价。

    所以听了吴起认为行义的墨者不可用的话后,便问道:“鱼为什么能在水中游动而不会憋死?如果不是鱼,是难以知道的。如果是经常喂鱼的人,是能够知道鱼的喜好与活动的。你既不是鱼,又不喂鱼,怎么能够知道鱼的喜好呢?”

    吴起笑道:“我不是鱼,也不喂鱼,但我知道鱼离不开水。那个叫适的,手中有新谷,有稼穑之法,又能做出麦粉豆腐之类,听说也对天下大势有所了解。若他喜好俸禄,何必行义、何必从墨?只需携带新谷、稼穑术前往魏地,必受重用,他岂能不知道?”

    “此人已经完全被墨者浸黑了,和禽子一样,纵然以大夫之位相聘,若不能从墨者之义,必不能来。”

    “主上可能行义?可行非攻?可能节用?可愿节葬?可能立约法而约自身?况且将来要争霸天下,不合非攻,这样被浸黑的墨者必不肯来。这是不需要了解就能够知道的事。”

    李悝思量了吴起的话,称赞道:“是这样的道理。如你所说,适这样的人学于隐士,对于天下必有了解,大夫之位在墨者眼中不过是行义的手段。你比我更了解墨者,还请解惑。”

    吴起回道:“敢不从命?”

    “我知墨者也有编什伍之法、尊法令之说。不知道墨者又和重法之学有何不同?我也听闻你曾亲自为士兵吮毒疮,难道你这样的爱人,不是墨者所认为的爱人吗?”

    吴起的道德名声不算太好。

    有说他年轻时曾怒杀十余个嘲笑他的人,并声称混不好就不回去了有说他曾为了求将而杀妻有说他母亲死了他还不回去奔丧只为自己那句混不好就不回去的誓言还有说他在家中也行法,妻子织布不整齐违背了他“法令如一”的信条于是怒而休妻的……

    但他又有大才,李悝这样问,并没有丝毫的羞辱之意,真正希望吴起能够解惑。

    吴起想了一下自己曾听过的墨者之义,想到学于曾申时听说的那些被斥责的道理,沉默一阵,问道:“这间屋子,如果有了损坏,您一定会找人修缮。那么您爱这座堂皇的房屋吗?”

    “是爱的。”

    “那么,如果您的儿女有什么请求,您也一定会答应吧?您爱自己的儿女吗?”

    李悝笑道:“也是爱的。都说妇人爱子,却不知丈夫尤甚啊。怎么能够不爱呢?”

    吴起起身,躬身行礼道:“如此一来,这就是墨者爱人、与我爱兵的区别啊。我爱兵,就如同您爱自己的房屋,修缮是为了使用房屋,遮风挡雨宴飨宾客。”

    “墨者爱人,就如同您爱自己的儿女。也会爱惜,但却并不希望他们能做什么,仅仅是为了去兼爱世人。”

    “所以他们编什伍,是为了守弱国之城,以为将来非攻。而我们编什伍,是为了征战争霸,并不是非攻。”

    李悝琢磨片刻,也还礼道:“是这样的道理,这我就明白了。就像是在闹市无故杀人,与在军阵中奋勇杀人,都是杀人,但却不是相同的目的。这区别就是墨者的义与王侯的心。”

    吴起叹息道:“所以墨者的义,是不可能行于天下的。他们终究徒劳。”

    “但墨者的才能,却是可以使用的,这与义无关。比如尚贤,不会因为是否非攻而就变得可能有用也可能无用比如他们说的墨玉,不会因为争霸的不义之战而种植就不生长。这是不可更改的,与义无关的东西,也正是我们可以用的。”

    “此其一也。其二,重法之人,也希望上下同义,但希望君言即法。”

    “墨者重法,却以天志为规矩衡量,以天志立法,君言非法,甚至要与臣氓通约而约束君主。法不同,重法相同,则本义就大为不同。上下同义的根基,是义合天志,而非君王之言。”

    “这便是两者的区别,您是可以领会的,也是我所全部知道的。所以,墨者不能用,而叛墨可用。”

    “若无义,则求俸禄美姬钱财。以义为宝,王侯不多但若以俸禄美姬为宝,墨者如何能比得过王侯?”

    “是否有义,难道影响这个人的才能吗?我多被人诽谤,难道守西河有比我更能胜任的人吗?曾申之德,齐鲁皆知,难道他能守住西河吗?所以还请您劝说主上,要重用那些叛墨,如果能够用在西河,大有裨益。”

    李悝点头称是,问道:“叛墨可用,那适这样的墨者呢?”

    吴起说道:“可派人直接去廪丘聘胜绰入西河。再遣谍前往沛地,查看墨者如何种植、编什伍、改垄作、轮换作物。”

    “再遣车数乘,载以重金美玉前往沛地,只说要聘胜绰等人,佯装不知胜绰叛墨,只说以为守廪丘乃是墨子之意,让墨者亲眼见到金玉。”

    “墨者中若对行义不坚者,见金玉众多,必生叛心。又听胜绰被用,叛墨后自会来魏。”

    “其不叛者,视金玉为粪土其不坚而未叛者,见金玉在前或会心生叛意。听人说金玉众多,与亲眼所见金玉众多,大为不同。岂不闻昔年赵简子出战,必许以重禄,于是士卒用命。沛地极远,我等纵在安邑求贤,墨者中不坚者未必耳闻。金玉至沛,乃是赵简子于阵前许诺,想要被听到的人才能听到。”

    “再遣秘谍深入沛地,查看墨者作为,学习垄作轮耕之法,归来后用于魏,则可广增武卒,霸业可成。”

    “深入沛地之秘谍,必许以重金,再留其妻女在安邑。”

    “以重金养其奢侈,以此方不能被墨者之义所蛊。”

    “过惯了重金在手的生活,岂会愿意吃糙米、穿短褐?若不然,秘谍反成墨者,那也未可知。我倒要看看,千金与义,常人取何?”

    李悝闻言大笑,称赞道:“以区区千金,换国赋倍增、民用倍足、四万武卒、河曲之守、秦人之疲……谁人不换?我明日便见翟璜、段干木等人,其说主上,促成此事。”

    …………

    魏都,秦公子连的府邸。

    二十岁的公子连离开秦国的权力中心已经十五年了,也已经在外流亡了十五年了。

    五岁被放逐,因为有秦国继承权的强宣称,魏斯便厚待这位秦公子,以备将来有用。

    秦国多乱,贵族权大,公子连即便已经被放逐了十五年,却依旧有机会回到秦国继承,只要贵族喜欢就可以。

    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去,在魏都,用自己的双眼看着魏的变化,心痛无比。

    自那个贪而好色的吴起驻守西河,秦人连连败退,退守渭河平原,无险可守。

    眼看着魏国因为变法一天天强大,作为秦君之后,即便魏斯厚待他,他却不能不对魏人充满警惕。

    秦国变法太难。

    当年厉公图强,楚晋皆来朝觐,却因为触动了贵族的利益,死后被安了一个“杀戮无辜曰厉”的恶谥。

    变革没有不杀人的,也没有不触动旧阶层利益的。于是便要杀戮“无辜”。

    厉公死后,躁公也是个恶谥,躁公刚死,贵族们从晋国接回了躁公的弟弟,立为国君。

    这位秦君才当了四年,又想变法,当即被贵族们合力,逼着他自杀,立了他的孙子一个便于操控的孩子做国君。

    虽说弑君的事各国都有,但能被权臣逼着自杀的国君,实在不多。

    而且很可能罪名是叛国,因为秦怀公曾经在晋多年后被迎立,贵族大约是以叛国罪逼国君自杀的。

    公子连的父亲便是那位被贵族推立的孩子,称为灵公。灵公刚死,贵族们再次发动政变,拥立了灵公的叔叔做国君,将公子连放逐。

    弱秦弱秦,并非徒有虚名,实在是真弱。当年穆公资助重耳,却不想重耳成就了晋国霸业,晋文一薨,穆公立刻发动了对晋战争,两战全败,从此之后东进之路被堵死。

    巴蜀又拿不下,南进不能。本以为晋六卿之乱会有机会,可谁曾想活下来的韩赵魏三家联合一起至今还未翻脸。

    到现在,西河失手,吴起守住西河,秦人只剩下渭河平原。

    可是秦国贵族们还在忙着争权夺利,想要学习魏国这样变法实在难以实行。

    公子连年纪不大,但身边跟着许多在最诡谲隐秘的秦国宫廷中长大的侍从和士。

    耳濡目染之下,年纪虽然才二十,可内心已经苍老成熟的仿佛烂熟的桃子。

    他知道魏斯善待自己的原因,也知道自己纵然提防着魏人,但在表面上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只能继续等待着机会,等待着一个让他施展抱负的机会,而不是在这之前就死在这里。

    魏人的政策值得学习,尤其是值得弱秦学习,但此时此刻却不能露出丝毫警惕的神色。

    自己的身边,遍布着魏人的耳目。

    名义上是保护自己免遭专诸刺僚那样的事,实际上就是在监视自己,以确定自己是否是一个可以扶植的君主。

    此时,公子连的身边站着的两名死士不是魏人的耳目,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死士。

    两名死士手握铜剑,站在公子连的身旁,与公子连一同盯着前面的三个人。

    三个人自称是叛墨,自东方远道而来,聚集的是一同叛墨的三十人之心,直言不讳地说想做一件雪中送炭的事。

    雪中送炭,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

    公子连这样想着,然后不知道怎么想到了雍城的雪、雍城的炭。

    他离开雍城的时候只有五岁,但却觉得此时自己想的那些雪、那些炭,就该是雍城的雪、雍城的炭。

    雍城到底什么样呢?公子连已经忘了,却依旧记得雍城的名字,如此清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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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