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三)
正在那记录抄写的适,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瞬间跳个不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兴奋、激动、紧张、担忧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只是那么一瞬,他佯装茫然地抬起头,手里捏着笔,嘴巴微张仿佛像是根本没有想到会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般,露出一种傻瓜样的惊奇。
张开的嘴巴发出了一声夹杂着疑惑的“啊”?
这是装的。
他只是假装诧异,来拖延时间,判断局势。
他没想到墨子会拿他用来对比胜绰,至少没想到会在处理完胜绰的事情之前把他拿出来说事。
拖延的片刻,他在思考对策。
适不知道墨子到底准备怎么处置胜绰等这十余人。
如果是批评教育,自己直接冷言怒喷,将来说不准还会被胜绰等人算计。
若是圆滑一些,可又不好。
公造冶这样的墨者,都是些满身棱角的人,和他们玩圆滑,他们只会送一句话:此人不可交!
反倒是那些又臭又硬仿佛石头一样的人,譬如孟胜等墨者会觉得此人大真。真要是交了心,当真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略微一想,心中便明白过来。
人不可能做到让所有人喜欢,那就做到让恨的人恨之入骨、让爱的人爱之一身。
对憎恨不屑的人好,以为了让他们说自己的好对爱自己的人冷言冷语,反正他们也是爱自己的……这样的人看似机巧,实则蠢笨。
没有爱憎,不容易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
适心想,既是这样,自己出言批判胜绰,那就做足样子。
不但要做足样子,还要打蛇七寸,斗倒批臭,让其永世不得翻身,永远离开墨者的圈子,这样将来才不会反咬一口。
倘若墨子露出想要教育另其回头的想法,那自己也要争取让墨子断绝这个想法。
他心中所想的,与脸上表现出的年轻的稚嫩、张嘴的吃惊、茫然的眼神完全不是一回事。
年纪又小,脸庞清幼,刚才奋笔疾书的时候弄了一些墨痕在脸上,歪着头侧张着嘴巴,弄得许多已经与他熟识的墨者都笑了起来。
“书记适”、“麦粉适”、“行义适”、“轻金适”之类的玩笑称呼也都叫了出来。
“麦粉适,你在那抄录抄的傻了吗?先生唤你呢!”
公造冶在一旁笑着叫了一声。
胜绰等于斜眼看了一下适,心中终于生出一丝羞愧之意。
胜绰很清醒,适这人做的事,他心头或许不屑认为傻,但却不能不佩服。
不说村社的事,便是麦粉一事,二百二十金,自己一金未留,全部献给墨者,这一点就让胜绰叹息不止。
他在项子牛那里做事,即便有许多功勋,可也没有一次到手过二百二十金的时候。或许以后可能有机会,但这样的梦想生生被墨子掐断,墨子既然发话,项子牛这样的封君也不敢再用他。
胜绰想,灰色并不起眼,可若是灰色恰好在白灰粉刷过的墙壁上时,便格外刺眼!
如今和这个适共处,自己的行为并没有改变,可是被剩余墨者嘲笑的程度却变深了。
他心意已决,觉得今天不可能道歉,不可能认错,否则在墨者当中也难以立足,只有离开一个办法。
但墨子既然询问,他也只能呼出口气道:“先生,我认得他。也听说他的行义之举。先生,我已经变了。他以义为宝,我已经不再将义视为宝物了。”
“所以行义之苦在他看来不过是我征战杀人时的危险,行义后的快乐就如我受到赏赐、得到君主的嘉奖时的快乐一样。这两者并无不同,你若是把他行义换成我奋力征战,把那些义举得到的快乐当成我得到俸禄和赏赐时的快乐,有什么不同呢?”
“既是这样,先生难道能让天下人都把义作为宝物吗?先生违背圣王的意愿,违背人的本性,这是不能够做成事的。”
他向墨子陈诉完,又起身向适行礼,待适回礼后,他叹息一声,看着适,缓缓说了一句话。
“我曾听人说,同类的鸟儿总聚在一起飞翔,同类的野兽总是聚在一起行动。人们要寻找柴胡、桔梗这类药材,如果到水泽洼地去找,恐怕永远也找不到要是到商丘山的背面去找,那就可以成车地找到。这是因为天下同类的事物,总是要相聚在一起的。”
“麻雀不会和大雁一同飞翔,野狗也不会和羊群一同行动。你找到了你的同类,而我这些年也终于明白,我不是你们的同类。”
“昔年楚晋交战,屈荡曾言楚王: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适,愿你以行义始,也请以行义终。不要做我这样的人。”
他这样说,已经是明显的示好,属于退让,但没认错。
看似认错,但其实根本不是认错,而是直接认为自己和墨者不再是同类人了。
所以,自己没有错,墨者也没有错,错的只是自己加入了墨者,错的不是自己而是世界的巧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用自己的价值观来评定自己的对错,用墨者的价值观来评定自己做的不是墨者。
不是墨者是错吗?当然不是,所以不认错。
最后一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的话,听得一干墨者热血沸腾,觉得胜绰也算是个不错的人,这句话说的极好。
气势深沉,又像鼓励,又像哀叹,很多人心想:胜绰这人,还是明白道理的,只是走错了路。
适一听胜绰这么说,心说你今日就算想留,恐怕也留不下了,却又偏偏说这么一番话,叫人记你的好?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适想:此时不痛打落水狗,以彰显我立场坚定,更待何时?反正你滚出墨家,我在墨家之内,你记恨我也不敢怎么样,我在墨者之中还能得一个爱憎分明的评价,岂不美哉?
他在村社吃了大半年的苦,肩膀全晒黑、脸黑的像是那些被绳子绑着劳作的奴隶一般,手上全是茧子,脚下磨破好几次,可不是为了得到胜绰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君以此始、请以此终”的赠言的!
大部分墨者均以为适会还礼感谢胜绰的时候,适冷笑一声道:“好一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你胜绰的始终又是什么呢?”
“或许有人看来,你这是背叛了心中的大义。其实不然!”
“在我看来,你心中根本就没有大义,你在求学于先生的时候,想的也只是富贵荣华,只不过装作相信大义来骗取先生的信任!你混入墨者只是为了俸禄发财,以此为进身之阶!”
“如果只是背叛,那还有挽救的可能,或许只是走错了路,或许因为背叛了大义我们还会悲伤。但你不同,你只是混进来,只是为了你的野心,你这根本不是背叛,而是处心积虑之谋,而是借数百墨者守城、先生博学之名,做你爬上去用的木梯!”
“那些为行义而死在守城战中的墨者,在你眼中不过是能让那些王公贵族高看你一眼的台阶!”
他圆目怒睁,正是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双拳怒握,似乎恨不得立刻与胜绰这样混入墨者的野心家划清界限。
他不怕胜绰恨自己,胜绰越恨,其余墨者只会更敬。
怕的只是胜绰闻言,长啸数声天日昭昭,然后自刎而死。
但胜绰这样的人,既然贵己,必然重生。反观如果自己说孟胜、公造冶等人,这些人很可能冲过来手刃自己,然后再在一众墨者面前自刎,用死与血来洗刷这样的侮辱。
胜绰不是这样的人,所以适确信胜绰断然做不出横剑自刎的事,因而说的句句如刀,直刺人心。
为的就是就算墨子让他留下再教育,胜绰也会觉得无趣羞愧彻底离开。
况且,以胜绰在项子牛那里的表现,适觉得自己这么说也算不上错,只是添了些油加了些醋。
在怒斥完胜绰后,适转身面向墨子,沉声道:“既然胜绰说,君以此始、必以此终。那么弟子请求让胜绰离开墨家,否则让他留下,便是始。将来我墨家势大,行义天下将成之时,定会混入更多胜绰这样的藏心机巧而取利之人。”
“易云: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否则到时胜绰此始,便是我墨家之终!”
他还保持着进言的姿势,等待墨子的决断。
他身后的一干墨者已经露出了各种各样不同的表情。
公造冶拍剑大笑道:“说得好!”
孟胜在后面频频点头,却又想:“胜绰和之前那七八人是不同的。之前那七八人,终究还是我类中人,只是信守承诺,却没有行大义。那七八人尚可教、亦可交。”
摹成子冲着适点头,却想:“就这样让胜绰离开,那又有什么惩罚呢?他已学成,此时离开,正遂了他的愿。有赏有罚,方为正道,可又怎么惩罚呢?难道为了惩罚胜绰这样的人,还要得到天下官吏的选拔权才行?”
禽滑厘想的是那句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他知道若是先生逝去,巨子之位定是自己的,自己又该思什么患?预防什么呢?怎么才能让墨家之义长存呢?
公造铸却想到了一个比喻:原本只是丝弦清唱,看谁唱的好来博众人采,不想适却忽然狠狠地撞了一下铜钟,于是声震数里,轰隆雷鸣。
管理过竹简的笑生则在回忆: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这个预是怎么写来着?
造蔑启岁嘀咕道:“正是这样的道理。先生说要同义,就是这样的道理啊。如果义不同,那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做得对,可是天下怎么评判谁对谁错呢?总是需要一个天下普遍适用的义,来判定一个人是值得赞赏的还是值得唾弃的。比如我墨者有自己的义、杨朱也有自己的义、儒生还有自己的义……”
辩五十四摇头晃脑,回味着那句背叛尚可惋惜、始终如一反是恶心的这句包含辩证的话,越想越有道理。他已经不需要去琢磨同义普适这样的道理了。
跟在适后面研墨的六指,则想:“适哥当然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要做这样的人,我入墨家想的很清楚,知道我自己要做什么。这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倒是好话,我需记住。这八个字我都会写贱体字,晚上就记下来。”
第六十一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四)
这番暴风骤雨般的话语过后,大部分墨者纷纷鼓噪,支持适的意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胜绰实在没想到适会这样,自己和他无冤无仇,之前不曾见,如今见面还夸了他几句,最后还送他一句听起来很好的话。
可这人却像是疯狗一般,根本不领情,直接怒斥,将他说的仿佛那种心机阴狠之人。
字字诛心,字字难以反驳。
胜绰仔细回忆着,自己难道伤害过这人的父母?睡过此人的姊妹?亦或是把此人的孩子投进了井里?
可都没有,自己怎么说也是个小贵族出身,怎么可能和这种人之前有过交集?难道说这人真是个嫉不义如仇的人?
胜绰咬牙问道:“适,我与你有何仇怨?”
适反身问道:“现在的人们和夏桀商纣有仇怨吗?既然没有,为什么又要辱骂指责他们却称赞圣王呢?没有仇怨,难道就不能够指出别人做的不对吗?”
胜绰一听这话,怒火中烧,再也不管不顾,仰天狂笑道:“夏桀商纣?夏桀商纣?”
“端木赐曾言: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我原来不能够理解这句话,现在终于明白了!”
子贡的这句话,是说纣王身上的那些脏水,未必都是真的。只不过失了势,墙倒众人推,把各种屎盆子全扣在纣王的身上了。所以做人啊,一定不能不能失势,一旦失势就会有各种罪名。
虽说孔夫子的十五世祖是纣王同父同母的亲二哥,这话是子贡说的,或许多少也有一些情分在里面,但单从这句话来看还是很有道理的。
后世的种种事情也验证了这句话,确实太有道理了。
胜绰大笑说过这番很有道理的子贡之语后,叹息道:“以墨者之义,我已经居下流,周围都是墨者,这样的罪责当然应该我来承受,否则你们又怎么能相信你们做的不对?”
“只有我不对,你们才能认为自己对。只有我是坏人,你们才是那个惩罚坏人的好人!”
“但以天下论,墨者的大义难道不才是下流吗?违背天下的道理,认为贵不恒贵、贱不恒贱、兼爱世人、约法君王,这才是天下思潮的下流啊!总有一天,你们这些墨者,天下之恶将皆归焉!”
这一番已经完全撕破脸的话说出口,适知道胜绰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在墨者的队伍之中了,就算他不走,剩余的墨者也会逼着他走。
不过他说的也不算错,墨者的这些思想,确实不是天下思想的主流。如今还好,一旦势大,到时候便会天下之恶皆归焉。
胜绰恶毒地盯着适,又说道:“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鞋匠适,我还是赠你这句话!你今天这样对待我,总有一天也会有人这样对待你!”
“养由基善射,死于卒伍箭下纣王制炮烙,死于鹿台之火恶来空手力搏猛虎,最终死于披着虎皮的猛士手中!你总有一天也会像今天的我一样!总有一天!”
这是诅咒,也是谶语。
谶语此时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重信鬼神的宋国。
可他说的对象是适,一个靠着编造谶语预言起家的人。
适对这种谶语向来不感兴趣,毫不在意。
自己就是一个整天穿凿附会编造预言的人,哪里会在意?
哪怕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样的话,在适这种喜欢把美感抹去的人看来,也不过是证明楚国到死都没有完成集权制改革,分封严重,贵族隐藏势大。分封易复国而弱,集权易换代而强,仅此而已。
集权改革没完成,封君分权严重,实在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连这样都验证过的话他都不在意,又怎么可能在意胜绰的这番谶语?
他也是个有些恶趣味的人,提笔写下胜绰刚才说的那番话,举起竹简笑道:“留此存证。”
一众墨者被他举重若轻、嬉笑怒骂的应对方式逗的笑了。
根本不在意胜绰还在那,纷纷开着玩笑,喊着让胜绰多活几年也好验证。
这时候对于谶语这种话还是很在意的,就在宋国、就在商丘、就在不久前,还有因为星辰之说就远去任地会盟的君王,况于那些遗留着占卜预言等习惯的殷商遗民。
适的这种表现,在这些人看来真的是极为大胆,也真的是墨者的非命观。
墨子也笑着摇头,心头更不在意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只是觉得适这句留此存证的话,倒是有趣。
他也没有再看胜绰,而是冲着适说道:“我说,你记。”
众墨者收敛笑声,知道子墨子要传义,纷纷屏息。一些在后面的人,也向前凑了凑,以免听不清楚。
适拿起毛笔,蘸了墨,选了几块干净的竹简,等待着墨子开讲。
墨子却没有讲大义,而是说起了适。
“适是新成为的墨者,十五六岁。为了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没人派遣、只是懂了大义,便不辞难苦,求成墨者。去岁春上听我在树下讲学,后到村社行义。”
“一个还不是墨者的人,为利天下,甘受日晒风吹稼穑之苦,这是什么?这是兼爱天下,这是行义无悔。每一个墨者都要学习,都要以此为道。”
“适的兼爱天下、行义无悔,在他在村社的所为上,在他为行义而不以百金为宝上。这是个真正的墨者。”
“反观一些人,比他成为墨者要早十余年,却喜好俸禄胜过大义,为了俸禄忘了大义。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思虑能获得什么样的好处。有一点本事就觉得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忘却了当初求学时的目的。这种人身为墨者,但心其实不是墨者,至少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墨者。”
“村社的人说到适,没有一个不佩服,没有一个不因他而知晓了天志大义。那些刚刚认识了适的墨者,也对他不取百金的行为而称赞传颂。”
“适血脉并不高贵,只是鞋匠出身,可却可以在数月之间累积百金,又能通晓那些王公贵族所不能懂得的天志,明白天下行义的道理,传授稼穑的本事。这对于一些人为贱者恒贱、贵者恒贵、庶民粗鄙不通、工商难有性情、生死富贵皆有天命的人来说,也是一个极好的教训。”
“我和适只在半年前见过几面,那时候也只称赞过他璞玉可雕,便去了齐国,根本没有在意。而他自己雕刻了自己,当时还不是墨者,却做了许多墨者都不能做到的事。我在齐国甚至都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回来后听厘说起,还有些惊讶。”
“一个人能力有大小,才智有多寡,理解的天志有深浅。但人尽其用,每个墨者做他这样的人,就是一个兼爱的人,一个非命的人,一个行义的人,一个兴利除弊大利天下的人,一个真正的墨者。”
这是适按照自己的行为习惯记录下的墨子的话,有些话并非是原话,但适按照自己的意思记录,用自己熟悉的字书写,总体的意思并没有修改。
此时与之前的诸子当中,孔夫子傲娇而又有趣,常和弟子开玩笑,说不过的时候耍些小脾气,有时候也像个孩子一般说些委屈而又傲娇的话墨子则是言语锐利,很少和弟子开玩笑,说话也很少隐藏常刺痛人心,但遇到真正值得称赞的事时也常常会过誉。
夸赞适的这番话,和适本身没有直接的关系。
他是在用适和胜绰做对比,以此教育弟子徒众。
走了一个胜绰,来了一个适。
一个是十余年的正式墨者,一个是自称墨者半年的孤独者。
一个为了俸禄忘却大义,一个为了大义根本不在乎百金。
一个也算是低级贵族出身,一个则完全就是个倒数第三等级贱民的鞋匠出身。
种种的对比,几乎可以从血统到行为完全地倒置,也正是一个最好的用来教育弟子的例子。
适没死,这时候说这些话,其实需要很大的勇气,也给了适更大的压力。
但墨子还是决定说。
他曾看重的弟子耕柱子,需要用责骂来鞭策不断努力。
而墨子认为,适这样的人,需要时用赞扬来让其不断努力。
都是鞭子,只不过一个是责骂,一个是称赞。
形式不同,本质一样。
他知道人可以变,此时的适或许不是将来的适,但此时适的事的确是值得与胜绰对比的。
得到墨子称赞最多的那几人,除了禽滑厘外,基本都已早逝。
被墨子称赞过知晓了事物的本源而不需要再看书的公尚过,死于吴越流行的疟疾。
做过卫国上卿、因为卫君不行墨者之义放弃俸禄离开卫国的高石子,随墨子南游,病死在楚之鲁关。
靠一双舌头说的卫君认为高石子此人大才而聘用、曾经可以整日和辩五十四争论不休的管黔滶,死在了齐国之前的一场内乱之中。
如果此时高石子还活着,墨子一定会盛赞高石子。当然高石子要是活着,胜绰也不可能出头。
幸好适的出现,让墨子有了一个更鲜活的例子,用来对比胜绰正合适。
一众弟子仔细揣摩着墨子的话,根本不在意还在一旁的胜绰,也不在意墨子话语中讽刺的胜绰。
对墨子而言,胜绰已经不再是墨者,但他的行为却足够墨者引以为戒。
所以在他将胜绰开除墨者队伍之前,要用这种讽刺和对比的方式来惩罚他,为的不是一个胜绰,而是为了在场的三百多墨者不再有胜绰。
惩罚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不再惩罚。
惩罚本身并不是针对犯错之人,而是针对那些尚未犯错之人。所以对于犯错之人的惩罚要看怎么才能将来不惩罚别人,而不是非要极致地对待犯错之人。
已经必然失去的人,又何必挽回?
那些还未失去的人,便要希望不走失去之人的路。
第六十二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五)
墨家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处罚胜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是别无他法,而是他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对于墨者的赏罚必须符合自己秉持的那一整套理论。
墨子对罪的定义是这样的:“罪:犯禁,惟害无罪。”
当禁令被制定后,只要没有违反禁令,那么即便造成了危害也是无罪的。
令不禁止即许可,即便危害亦不罚。
造成的危害,也只能按照其违背的禁令来处罚,而不是按照危害程度来惩罚,但要按照危害程度来制定法令。
胜绰造成了危害,违反的是出仕而不行义的禁令,所以处罚也只能是按照出仕不行义的令来处罚,便是让其不再从政。
胜绰直接撕破脸,称墨者之义乃是世之下流的事,还从未出过。
既然没出现过,也又没预先料想到。
所能做的只能是将胜绰开除墨者队伍后,再以此为戒将这些漏洞补上,丰富禁令。
但在禁令未行之前,无法用今后的禁令来处罚此时的罪。
同样,他对适的称赞也是符合墨子的理论体系的。
“赏:上报下之功也。”
既要报功,适又轻金重义,那除了夸奖也实在没有办法报此功。
胜绰称呼适为“鞋匠适”,也是墨子说出那样夸奖适的原因。
在其看来,“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
天赋予了人平等的权利和资格,在天之下没有高低贵贱,人人平等自有道理。
是故“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
不看血统、不看资历、不看长幼,不看出身,只看能力,那句“鞋匠适”正是墨子话语中抨击对比的重要原因。
其实胜绰有句话没说错。单单是那句天赋予了人人平等的权利和资格,墨子的大义在这个时代已经处于了“下流”。
但在适看来,最神奇的也正是这一点。
明明墨子只需要将人皆天之臣改为人皆天之子嗣,便可以与兼爱无缝连接,朝着一神教的邪路一路狂奔。
可墨子在论证了人人平等皆天之臣的理论后,在兼爱的问题上用了极端世俗化的解释:交相利,人们兼爱互助能得到更多的利益,所以应该兼爱。而不是人人都是天之子所以融汇此时的血统亲亲理论自然应该兼爱。
除了利益之外,墨子也是用辩术来完成兼爱的内部逻辑循环:爱所有人并非不爱自己,自己也在所有人之中。自己既在所爱之中,爱也加于自己。无差等的爱别人,就是人人都爱自己。爱自己只能得到一份爱,爱别人能得到所有爱别人的爱外加爱自己的爱,只要有两个人以上兼爱,便是赚了得了利。
适在村社的所作所为、适关于麦粉所得金为行义的做法,未必是出于爱所有人的兼爱之心。
但适可以用诛心之言攻讦名声已坏的胜绰,别人却不能用诛心之言来攻击风头正盛的适。
只能观其行、见其效,以其行效说知其心。
因而在墨子看来,这一切所作所为,恰恰是爱所有人的表现。
墨子认为适是一个兼爱他人如同爱己的人,当得起那样的夸奖。
除胜绰等人外,绝大部分墨者都觉得这样的夸赞是可以的,也是对自己对其余墨者的一种鞭策。
唯独一个和适很亲密的人,产生了一丝疑惑。
跟在适后面的六指看了看适,又琢磨着刚才墨子的那番夸奖,回忆着适曾讲过的故事。
虽有些紧张,可还是在咽了一口唾沫后,学着适的模样问道:“巨子,您……您这样夸奖适哥哥,是觉得他不堪大用吗?”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起来,六指算是年纪最小的墨者,虽然是自称的,但在之前的表现已经博得了众人的认可。
这时候忽然问出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众人均以为他年纪小,或许想错了什么,也只是笑,没有出言驳斥。
墨子微笑看着这个让他觉得很是不错的孩子,笑问道:“你怎么这样说呢?”
六指一直听适讲墨者的故事,对于墨子很尊重,可关系到适,他还是鼓足勇气开口说话。
“巨子,适哥和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您越看重的人,越容易得到您的责骂。适哥说,若是以后我成了墨者,如果有人责骂我并且有道理,那我一定不能生气反而觉得我是被看重的,否则为什么要责骂呢?”
“适哥说,当年耕柱子整日被您责骂,他不高兴。您说,如果要去太行山,一匹马一头牛,你会选择鞭策哪个呢?鞭策马,不是恨马,是因为认为马比牛更快。而对于牛,鞭策是没有用的,不如放在那里好好喂养,等到作为祭品祭祀……您不是想把适哥做祭品吧?”
怯生生的声音,犹豫而又紧张的表情,想要维护自己敬重之人的内心,在这个不足十五岁的孩子身上糅合在一起,复杂而有趣。
包括墨子在内的墨者都被六指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唯独之前连胜绰的诅咒都不在意的适,心里激灵了一下,浑身一抖,后背冷汗涔涔。
刚才他还沉浸在墨子夸奖自己的兴奋当中,有这句话记在竹简上,这才是自己真正要想要的东西,比起胜绰的那句赠言不可同日而语。
可六指看似孩童般的话,却给了适极大的警醒。
这个故事是他将给六指的,可如今这个故事又被六指说出来,看似是童言无忌,实则让适冷汗直流。
自己还没死!只有死去的人才有可能得到这样的评价。
祭品之说或是无稽之谈,墨子做事定有后手,自己刚才的高兴,恐怕有些早。
他抬眼悄悄看了一下墨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墨子并未注意,而是笑着来到六指的身边,说道:“孩子,有人用豆喂马。马吃的很胖,于是他觉得动物都喜欢吃豆。有一天,有人送了他一头老虎,他也用豆子去喂老虎,结果老虎并不吃。那我问你,马喜欢吃豆,有错吗?老虎不喜欢吃豆,有错吗?”
六指摇摇头,说道:“没有错。”
墨子点头道:“就是这样啊。有的人需要鞭策责骂,这是他们的豆。有的人需要夸赞嘉奖,这是他们的肉。喂马用肉,那是不对的。可喂虎用豆,难道就对了吗?都是食物,可要因为虎和马而分为豆和肉。”
六指似乎明白了过来,觉得既然巨子不是要把适当做祭品,那就不用担心了。
行了一礼后,乖巧地退到了适的身后,继续整理那些竹简。
墨子说完了六指,又看了一眼适,忽然冲着一众墨者道:“为什么人死了才有谥呢?”
禽滑厘回道:“因为死人不能改变他生前做的事。不能改变,所以才能定谥。”
墨子又问道:“那么就是说,谥不是因为死,而是因为不能改变,是这样的道理吗?死可以不改变,但死只是不改变的小故,而非大故,是这样的道理吗?”
禽滑厘点头,靠近的墨者也都点头。
墨子忽然面朝适问道:“适,你既成为了墨者,行义之心能不变吗?”
适几乎没有犹豫和停顿,用了一句此时还不存在的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弟子心之所善,乃是行义,故行义之心,九死不悔!”
墨子大笑,说道:“我曾说,天子有错,亦要罚之。你说要我墨者铸赏罚天下之剑,你既不是天子,也用不到这赏罚天下之剑,便用三尺铜剑即可。这是令,亦是盟。”
说罢,墨子不看适,长声呼唤了几个名字。
每叫一人,便有一人应声上前。
“禽滑厘!”
“是!”
“公造冶!”
“是!”
“孟胜!”
“是!”
“骆滑厘、高何、县子硕、曹让、卫徙栗……”
一连呼喊了十余人的名字,每个名字都让适心中一惊。
除了那几个熟悉的,后几人不是原本横行乡里的恶少年,便是动辄杀人的“勇士”,要么就是杀过贵族改名换姓后隐藏到墨者中的刺客……
这十余人站到了墨子身前,墨子仍旧微笑道:“令由巨子出,不犯令则无罪,今日我便立一令。”
“适通晓天志,又盟誓行义,若其不行义,必为天下害,甚于常人。天子有罪,尚且要罚,况于适?从今日起,若适仍在墨家,有违背大义之事,你们十三人定要提三尺剑将其诛杀!”
禽滑厘、公造冶都很敬佩适,但听到墨子这样说,却也没有丝毫犹豫。
“尊巨子令!弟子盟誓,若真如此,哪怕藏身洛邑王城,哪怕有甲士护卫,哪怕弟子身死,亦必诛杀!”
适咽了口唾沫,看着领命的十三人,哪一个不是凶名赫赫之辈。
公造冶这样的人,是有实力格杀数十甲士一击得手的。
况且禽滑厘还是基本钦定的下一任巨子,禽滑厘既然领命也就是说之后所有的墨者都领了此令。
自己所说的那些天志、赛先生与唐汉,墨子不是不在意,而是很在意,也明白里面蕴含着多大的力量。
所以才会把自己用那篇赞颂高高捧起,再用这些人的三尺之剑监督。
那篇赞颂,是墨子赌上了自己一世识人之名,编织的一道网,一道鞭策适前行的网,也是一道让适的背叛增加了无数心理上成本的网。
整日被夸赞的人,那些夸赞也是一种束缚,逼着只能向前不能退后的束缚。
那三尺剑,是墨子听了适说铸赏罚天下之剑后的反应,适不相信天罚天子所以想让墨者铸赏罚天下之剑,墨子便依着适说的铸了十三柄三尺之剑。
罚适,不需要天下剑,只需三尺剑。
那些天志、割圆、草帛、隶书、天下剑、乐土、四百丘甸皆属墨……种种这些说法,让墨子不得不防,而且不得不如此慎重地防备。
不是不信,只是增加背叛的成本,让其不背叛。这便是律令的作用,是为了天下再不用律令。
墨子终究还是讲道理的,在这十余人盟誓之后,墨子问适道:“你若不愿意,可以如胜绰一般离开墨者。你离开了墨者行伍,巨子之令便管不到你,除非行大乱天下之事,否则也不会有性命之危。但你若真的想要行义天下,留在墨者当中,就必须要执行这样的律令。你考虑一下,是离开?还是留下?”
众人均以为适又会说出类似心之所善九死未悔之类的惊人之语时,却不想适没有直接回答离开还是留下,而是问道:“先生,我有两件事没弄清楚,所以我还不能决定。”
“其一,大义总有目的,我们墨者心中行义大利天下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模样?这是我必须要知道的。”
“有商丘人欲往楚,却向北行,必错。这我知道。先生如今行义,就如先生欲往楚,却不告诉驾车之人欲往楚,而是坐在车子左边说:向前、绕开那棵树、从那条河过去、到那座山转弯……”
“先生的每句话都对,都是行义,但正如那些疑惑不分大义的墨者一样,不知道将往何处。”
“所以,墨者必须要有一个章程,这个章程就是告诉每个墨者,到底行义后的天下应该是怎么样。知道了这个,那才能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在行义。就不会出现南辕而北辙,才能够真正尚同共义。”
“知道了目的,才知道做法是否正确。知道了往楚,才能知道向北不对。”
墨子没有回答,也没有教导,更没有责骂或是失望。
而是面露微笑,问道:“其二?”
第六十四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完)
拜别了墨子和曾经朋友的胜绰等人,看着商丘城中走过的一辆拉着小磨盘的牛车,想着之前适的中伤,苦笑数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将往何处?”
这是这些跟随着胜绰离开的墨者的问题。
“回齐国吗?”
胜绰名起于齐国,如今项子牛作乱,按说是应该回去的。
可胜绰却摇头道:“前几日先生与适等人谈及天下之势,你们难道没有听到吗?适学于赛先生与唐汉,此二人名虽不显,但品评天下便是先生都佩服的。如今三晋邀盟,齐必大败,我们又何必回去?”
胜绰看着一众第一次离开组织有些不知所措的伙伴,鼓气道:“天苍可飞高鸟、水阔能游鲲鱼!先生之恩,我们记在心中即可。如今既不再行义,天下之大,我们哪里去不得?”
“一身的本事,虽不如禽滑厘等人,可难道比起那些庸碌贵族还不如吗?天下纷争,正是我等立功业之时!钟鸣鼎食、烈火烹油,方对得起你我所学!”
给这些人鼓舞之后,胜绰又道:“先不必急,我观先生有整顿墨者之意。不日之内,定还有背叛之人。待聚齐后,再走不迟。”
他这样一说,那些跟随他的墨者心头也涌起了志气。
虽已叛墨,可毕竟近墨者黑,这些年的耳濡目染,让胜绰的那番话说到自己心坎中。
本领……或不如墨者的那些顶尖之人,可自己也都不是无能之辈!
有会辩术的,有参加过守城战的,有勇武强盛的,也有跟随墨子见过诸国形势的。
心中有沟壑,身上有本事,自有一番不甘之气,亦有几分看不起那些庸碌贵族之心。
胜绰又道:“不过你我既已叛墨,日后不得再以墨者自居,否则后患无穷。”
这一点众人都同意,离开墨家可以,但继续要做的事打着墨家的旗号就会有无尽追杀。若是行义,又何必离开?
胜绰知道单单给这些人鼓劲是不够的,于是说道:“先生不信天命,我却有几分信。前日听适与先生以及一众朋友相谈,我更是感觉到天命之玄。适此人虽阴狠,但却不能不承认他的本领。不能因为他辱我等,便觉得他说的全都不对,以至他东而我西。”
跟着他的这些叛墨刚被鼓气,又听胜绰这样一说,显然是已有目的,之前的茫然也逐渐消失,纷纷问道:“天命如何?我们要去哪?”
“天命?便在昔日晋文公借秦穆公之力复国称霸之事!也正是我所说的君以此始、必以此终!过几日,我们便前往廪丘!”
众人似乎没有理解。
廪丘是此次齐国内乱公孙会自立之地。
秦晋却在西北,根本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更遑论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胜绰知道自己不是墨子,做不到适说的那样坐在车左不需讲明目的,御手便能言听身随,此时必须讲清楚将来的目的,这些人方能归心。
他道:“廪丘势弱,三晋虽强,但要出兵尚需时日。公孙会必担心廪丘难守。三晋出师之名已有,公孙会之死活已不重要。我等俱学先生的守城之术,如今天下,哪里最能显我等本事?”
“你我虽已叛墨,但若守城,公孙会还不立刻来见我等?守住廪丘,三晋兵至,齐必败!”
“齐若败,我等之名已显,三晋公子焉能不用?”
他既说着,又想到了前几日听到的那些品评天下人物的话,高声道:“三晋之中,据那适说,赛先生与唐汉最看重魏,说其将来必承晋之霸!内有李悝,此人尽地利、平粟价、选贤才。外有吴起知兵,那唐汉不是评价说此人用兵,无敌于天下,食人炊骨,士无返心!”
众人以为这就是要接廪丘之事,入魏,却不想胜绰又道:“然,魏多才,我等知兵不如吴起、治国难比李悝,又非公族,所以魏亦不能长久。今后要做什么,便是我说的此始此终之命!”
“十年前,秦悼子夺位,放公子连于西河。秦公子连如今正在魏。昔年重耳逃亡秦国,借穆公之力复国,终成霸业。”
“今已二百年,正是始终之时。如今秦公子连在魏,来日难道晋人不会学秦穆公之事助公子连得位吗?”
“秦地荒凉,又近夷狄。三晋势大,齐郑皆膏腴之土。三晋难道会舍弃这些膏腴之土去攻打荒凉之秦吗?”
“既有西河,魏定会再结秦晋之好,扶公子连入秦,以绝西患。吴起等人便可不在西河,转而争夺齐郑宋等膏腴之地。若无秦患,吴起领兵攻齐郑,谁人能敌?”
“我等廪丘名起、不归韩赵,随魏回安邑,再投秦公子连!”
“公子连此时如落水之狗,一如晋文当年逃亡之时。适前几日与人说,要雪中送炭,你我便是公子连雪中之炭!”
“公子连如今,必忧专诸事。我等剑术虽不如公造冶,但除非世上那几人出手,否则难有匹敌,岂不重用?”
“公子连若复位,我等虽叛墨,但什伍之法、弩箭之艺、辩术纵横、守城之能……岂不正可以显示手段?”
“将来若其事成,我等皆是狐偃、赵衰、颠颉、魏犨之辈!”
“大丈夫处事,当求富贵高权。各国之中,公族势大,唯有公子连逃亡,又有秦晋始终之命,正是我等的机会!”
“既然叛墨,难道只为了曾经的微薄俸禄吗?难道不要做更大的一番事,来告诉先生若不行义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吗?”
他这番半是靠自己的说知之术推演、半是前几日听适和墨子以及一些人讨论天下得出的结论,让跟随他的那些人全都兴奋起来。
此时信息不通畅,但有所谓“赛先生”与“唐汉”两人,这等天下大势竟然分析的头头是道,又配上天命轮回之说,更让这些叛墨之人相信,更让墨子对这两个虚构的人物充满了好奇,只恨缘悭一面。
跟随胜绰一同离开的这些人,听到狐偃、赵衰、魏犨等人的名字,心中早已不能自已。
这几人当年跟随晋文公出逃,最难的时候去乞讨,甚至还被村民扔过土坷垃,可一旦晋文公复位,这些人的地位又是如何?
况且,这些人与如今晋将三分又关系密切,就算没有学三晋之心,可如果生前能成为秦公子连的狐偃、赵衰,那也足以名垂千古、钟鸣鼎食。
的确,这件事的谋划,听起来需要十余年。
可用十余年,来博一个让人只能艳羡的前程,又算什么呢?
胜绰已经说得很仔细,再一想每一步都近乎完美:现在廪丘立名、返回魏之安邑。公子连现在担心专诸刺僚事,所以需要一批剑手护卫,正可以重用;一旦公子连复位,自己在墨家所学的什伍守城弩箭之法,也能有一展风采之时。
这是一条和适截然不同的路,但也是一条可以走通的路,而且是一条杀伐果断的主角之路。
唯二不同的就是适不想当忠犬,适也没有胜绰的名声和戈术。所以这条路胜绰可以走,适无法走,也不想走。
胜绰此时野心勃勃,那些适借别人之名谈起的天下大势,也让他有了支撑勃勃野心的视野。
或许魏扶公子连入秦只是一个可能,但想要博一个未来,又不是大宗公子显贵之家,除了这条路胜绰也想不出更好的路。
赌,并不是全然的坏事,毕竟能赌意味着还有希望。
最坏的事,是没有希望的绝望。胜绰不绝望,也相信自己会走出一条让墨者羡慕的路,一条与墨者截然不同的路。
既然定下来这样的心思,也确定墨子可能会肃清墨者中的不坚定者,那么胜绰便先留在了商丘,等待那些被清除的墨者一同行动。
一众人等到晚上,仍旧没有见到一个墨者,似乎那些墨者还在讨论,并没有人离开。
第二天是这样,只不过那个叫芦花的女子出来,去了适的兄嫂家,叫人帮着送去了许多的粟米。
第三天照旧、第四天如前、第五天依然、第六天仍是……
胜绰心中越发奇怪,到底是要谈什么事,竟然能整整谈了这么多天,仍旧没有结果?
直到第七天中午的时候,从墨者聚会的地方终于又走出了十余名墨者,一个个脸上露出羞愧之色,亦或是有几分怨怒之情。
胜绰迎上去,笑问道:“你们也不再是墨者了?”
那几人怒声道:“这样的墨者,不做也罢!先生到底在想什么?”
胜绰心中一动,问道:“适的那两个问题,解决了?”
这几人提到这里,气便不打一处来,怒道:“解决了第二个,第一个要解决,但先生却又颁布了几条墨者禁令:没有巨子允许不得私自出仕、如非国律强征不得参加不义之战、出仕后但凡巨子有令不允便不得继续为政、巨子令与国君令冲突时以巨子令为准……还有很多,我们实在是难以接受,便离开了。第一件事,先生说我们这些不坚定的人也不能够听,便允许我们离开,不再是墨者。”
“先生还说,三百条好鱼与三十条臭鱼熬出的鱼汤,不如一百条鲜鱼的鱼汤味美。”
胜绰哼了一声,又哀叹一声,问道:“第二个问题,怎么解决的?”
“选出了巨子之下七悟害!”
胜绰一怔,奇道:“七悟害?这是个什么称呼?什么意思?”
“《柏舟》曾言:静言思之,悟辟有摽。悟,幡然醒悟、给人提醒、监督对错。”
“害,先生曾言:害:得是而恶,则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墨者交相利,害利相悖,乃墨者最厌恶之事。”
“悟害之意,给巨子提醒害处,给墨者醒悟害处,为了大利天下。”
这巨子之下七悟害的名字虽然古怪,却正有古意。
又合《诗经》与墨子定义之经,取其原意,这人稍微一说,胜绰便明白过来其中的味道。
那人又道:“所有墨者编为什伍,一伍一言,选推出七人最有才能、最能理解先生大义、最受众人敬重者。七悟害三年一换,三年之内不再选。若先生不在,以七悟害众议为巨子令。”
胜绰又问:“那巨子呢?”
“巨子必从七悟害中选。由前任巨子提名,除非所有墨者半数均不同意,否则便是巨子指派。若半数墨者均不同意,则从七悟害中选出一人为巨子。”
“凡有大事,又非三年一选之时,巨子与七悟害共商。巨子一人当二,共九诀。五同便可行,五否必不可行。巨子只要有三人支持便是巨子一言不可更改。况且,如今谁又会反对先生呢?”
“先生是在为身后事准备。”
胜绰心说这事倒是古怪,但也有好处,那便是想成为巨子,必须要做到上下同义,谁能解释义,谁便是巨子;反过来这样下面的义又必然与巨子的义相同。
什伍之法,他以为是以前墨者守城的什伍之法,也没有在意,却很在意一件事,连忙问道:“此次七悟害,都有谁?”
那人见胜绰问的急躁,笑道:“没有适,哪里轮的上他?共六十四伍,只有八伍提了他的名字。此次七悟害是禽滑厘、摹成子、高孙子、公造冶、辩五十四、巫马博、魏越。”
听到这七人的名字,胜绰点头称赞,他对这其中六人也是佩服,曾也是朋友。
片刻又叹息道:“可惜先生太苦,耕柱子、公尚过、管黔滶早逝,否则高孙子如何能居七悟害之位?”
他和高孙子有仇。
当年在项子牛那里风头正盛的时候,正是高孙子告诉了墨子说胜绰伐鲁三次,导致墨子勃然大怒,最终也是高孙子去说服项子牛,让他丢了俸禄。
在他看来,高孙子是那种睚眦必较的墨者,自己伐鲁高孙子若不说,先生恐怕还要许久才能知道,到时候自己名声更盛,日后的路也好走。我自不义,干你屁事?何需你高孙子多管闲事?
好在既然适只有三伍选他,他心中也算是舒泰了,笑问道:“适如今还是个小书记?高孙子又做什么?这七悟害总要管些什么吧?”
那人摇头道:“七悟害只是七悟害,管辖之事是另外身份。记书处改名为书秘吏,适还是做书秘。另外又有几个奇怪名目,先生不用天地春夏秋冬之官名,适便提议以部为名。共有货殖部、备城部、兵械部、刑令部、督检部、稼穑部等等几部,各有部首,下有各吏。”
“书秘吏不属各部,只由先生亲管。各部首由巨子和七悟害指派,仍是半数墨伍反对才换,亦是三年一换。巨子亲掌备城部,除巨子外备城部只有副首。高孙子现任督检部部首。”
胜绰哼了一声,心里明白这个督检部应该是做什么的,大抵就是到处督检像他这样的人。
原本墨者内部就有墨辩、墨食、墨守等等名目,如今换了个名字,但也很容易理解,只不过胜绰还是难以理解这一套到底是怎么样运作。
他相信,以墨子之才,定能让其周转,只是具体分工和各自职责,那就不是胜绰能想明白的了。
他又问道:“若是巨子之言,墨伍中人不解,甚至反对怎么办?”
“即便反对,仍旧依做。做完之后,交由书秘吏,由书秘吏整理转交巨子。或三年大聚之时,共商。凡墨者,五人以上必成组,平日探讨大义,互相交流。”
胜绰又道:“若非三年大聚时,有部首如我,又当如何?”
“七悟害乃众墨者所选,便为众墨者之心。非大聚时,七悟害即为天下墨者。所以七悟害与巨子可以直接剥其部首之职,以假部首相替,三年大聚之时再议。”
“巨子之位,必是禽滑厘?”
“先生认为,应趁现在便提其名。墨者俱在,他亦有功有能有义,是以全数皆允。先生若逝,禽滑厘为巨子。以此鞭策。”
“如此一来,上下齐心,尚同共义。适的手段着实可以”。胜绰叹息一声,又问:“那第一个问题,墨者行义之后天下应是如何,又会说些什么?”
那人也摇头苦笑:“我们是听不到了,只有那些坚定的墨者才能知道。这些人整日听适说什么乐土,又与先生贵贱无常各尽其力之说想合,恐怕多数人能想到的将来天下,也就是那样了。适这人……帮着所有人做了一个梦啊,真问到墨者最好的梦之时,又有谁能编出比他编的更真实、更美好?”
胜绰大笑道:“贵贱无常?又何必那所谓乐土?今日之后,我便要让先生看看,贵贱无常也未必非要乐土天下。我胜绰也一样可以钟鸣鼎食!”
他又将自己的想法一说,引得这些墨者频频点头。
众人抽剑,各取一血,对天地鬼神盟誓,共举大事,将来并不相忘。
又推胜绰为首,祭拜鬼神天地之后,这二三十名叛墨,向东北方的廪丘疾驰而去。
有会守城的、有善制械的、有精剑术的、有通什伍的、有学九数的、有算土方的……虽不再有行义之心,但一身的本领仍在。
三十人一心,又有胜绰为首,更有公子连雪中瑟瑟之机、公孙会忧城破而三晋未至之忧,正合秦晋二百年前之天命轮回,正得其时!
胜绰想:秦公子连之事,时日长久。
但,来日、方长。
第六十五章 术业专攻效倍增(上)
原本一件一天甚至半天就能解决的事,聚集到商丘城的墨者整整相互辩论讨论了半个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问的第一件事,到底墨者今后要干什么,除了最终留下的那些墨者外,没有外人知道,也很难知道。
半个月后,这些墨者四散离开后,似乎终于有了明确的目的,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开始忙碌起来。
辩五十四带着当年公输班送给墨翟的腰带,前往楚国去见公输班的弟子,以故旧之情加己身之舌,邀公输班的弟子帮忙来制利天下之物。
不求他们成为墨者,但求他们以利天下苍生为重出面帮忙。
当年墨子赠义于公输班,现在求请公输班后人因义而助。鲁班曾说感谢墨子让他明白了义,所以攻宋不义他便不取,并且终此一生不再为不义之战出力。
双方年轻时虽各好胜而争,但实则是交心至友。
辩五十四口舌锐利,正适合去做这件事。
原本这场大会之前,辩五十四是准备前往三晋魏地,用三寸不烂之舌邀杨朱相辩。
杨墨两家的嘴仗已经打了不是一天了,双方各有胜负,辩五十四准备多年,正准备一举辩的杨朱和孟孙阳拱手投降。
这一对冤家辩论的问题,有点类似于洛克的自由意志政府论和霍布斯权威有权让人同义的利维坦之争。
但现在既然领了巨子的命令,便收了心思,专心去楚国做好邀求公输班弟子这件事。
孟胜等在各国或是各封君封地的墨者纷纷返回,回去的时候有一些原本跟随墨子身边的人随行同往。
这些原本跟随在墨子身边的墨者,算是与孟胜等人同墨伍,并非监视,但这是这次聚会讨论后所规定的,不再有一人管一地的情况。
这样一来,除非当地的墨者全部叛大义,否则墨子总会第一时间知道情况,不再会出现胜绰那样伐鲁三次才知道的事。孟胜这样在各个封地中的墨者,也不再是各行其是了,而是必须要与巨子之义相合,否则便要开除出墨者队伍。
禽滑厘带一部分人前往适之前曾经营半年多的村社,和那些村社的人说将要全部迁徙离开的事。
此事不难,村社人不过舍不得那些已经返青的宿麦,却也没有拒绝。他们走后,这里的土地会重新分配给其余人使用。
市贾豚配了四辆马车,带着麦粉等物,从商丘分四路出发。一入齐之临淄、一入三晋。
他们是先行者,先将样品给那些当地的坐商看,从而学着上回的样子让这些商人出钱购买五年的专营权。
他是生意人出身,精通做生意的手段,家族也曾差点做到“素封”的地步。况且麦粉一物,已显示出了有利可图,他做这种事并不会出什么差错。
巫马博将在半月后带人前往北地,从那里将牛马等转运回来,沿途防备可能的袭扰和抢劫。
巫马,是明显的周代姓氏。巫马是官名,以官名为氏,常见。
巫马是主管养马的兽医。周礼言:巫马掌养疾马而乘之治,相医而药,攻马疾。巫马属于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中的夏官。
巫马博的先人,是孔子弟子子旗巫马施。虽然没有了更早年巫马为官职时做兽医的本事,可是他既勇武又有能力,也适合做这件事。
魏越则单车前往卫、晋,去见那些曾和墨家打过交道的贵族或是富商,请他们出面照应。不日将前往陶地,准备牛马所需的草料,沿菏水、泗水一路准备。
魏越经常随墨子出游,见识广泛。
因为跟随墨子的时间长,所以明白了利适具体的、而非抽象的不可更改的概念。
他曾问墨子见了君王该说什么,墨子说要说利,但利这东西不是固定的。国家混乱就谈尚贤、国家穷就谈节用……场合不同就要谈不同的事,否则就是毫无意义和目的的空谈。他也是个不空谈的人,加之常年随墨子游,交游广泛,这种事他最合适。
既见过国君,也和那些封君贵族谈笑风生过,常年跟随墨子,那些曾和墨者打过交道的人,也会认得。
公造冶先行一步,带着二十多名精于剑术、射术的墨者和一部分黄金,先去沛地、啮桑等地查明情况。
沛地这地方,在汉代之前曾出过一次名。张仪与齐、楚相国在啮桑会盟。可见这里是齐楚二国的统治边缘,难以投放力量,况于现在。
后来泗水亭之事不必谈,项羽彭城之战也不必说。
到汉武帝的时候黄河第一次夺淮入海,正是走的沛地附近的啮桑,汉武亲临祭祀沉白马飨河伯,乃作瓠子歌。
此时三晋不强,宋未迁都宋全力经营彭城,要等三晋无人可挡、但赵魏又没翻脸三晋还能以三卿的身份联合行动的时候。
既然后世张仪约齐楚两相于啮桑会盟,可见又是齐楚都难以投放力量的地方,此时更是典型的三不管之地,混乱无比。
不过在汉武那一次黄河夺淮入海前,也算是一处风调雨顺的地方。
当地民风极为彪悍,之前都是彭祖国、逼阳国这些夏代方国的故地。
彭祖不必说,逼阳国力抗十三国联军,虽然名字古怪,但儒生对这个国家都很熟悉孔子父亲叔梁纥的成名战就是在此地,力举城门,不然可能这个弹丸小国要刷新春秋的战史记录,甚至要带一波晋国贵族团灭……
彭祖、逼阳国等,都是祝融之后,夏代就已存在的方国。
祝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官职。
祝者、男巫师融者、大光明。祝融便是祭祀光明的大巫师,是三皇五帝时代的官职名。只不过最出名的那个人,人们用祝融代替了他的本名。
祭祀光明,按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之分,当然是夏官。
后周代殷商,乃置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夏官之长为大司马,其实位置就是就是三皇五帝时代的祝融。祝融是五帝时代夏官之长。
因而后世有祝融大战共工的传说,翻译成此时东周的话,就是华夏部落联盟的大司马率兵征讨共工氏。
此时这些地方宋国暂时并未全力经营,数千年的演化,祝融已成神,当地又好祭拜火神,动辄以人为祭。
所以需要公造冶等人先去那里打探情况,熟悉当地的语言和风情,以便后续的墨者进入。
摹成子、高孙子与适一起,将所有的墨者登记在竹简上,制作了简单的“档案”。
这时候的“档案”,用的是竹简,完全是按照秦军公爵**的方式来书写:某年龄如何、面黑有无须、身高等等。
鉴于此时纪年混乱,墨者又以禹为圣王,便以禹为纪年,按史书所推约为一千六百年,便定下此年为禹圣一千六百年,以此记录各墨者加入的时间,以便统一省却推算。
不以天干地支计算,因为墨者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别人不承认,无须在意,反正是内部流通。对墨子这种很清楚相对概念的人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
剩余的墨者,上午则跟随适学习文字,他们的文化水平都不高,所以也算是从头教起,好在都不笨,这些简单的文字学起来也算容易。
下午墨子亲自和公造铸、斧矩斤、石锥以及适等人,按照适的思路,琢磨那些大巧而利于人的事物。
科学与理论,是下一代墨者的事。
技术,是这些年长墨者擅长的。
能改进的东西很多,比如更符合力学的曲辕犁、双辕马车、耧车等等,即便没有铁器,用木头或是石头作为犁铧一样可以节省极多的人畜力量。
适确信这些简单的东西,有墨子、斧矩斤这样的木器国手,不成问题。
墨子可是连滑轮组、复式云梯这样的东西都能做出来,用在守城战中。而像是冶铁所用的鼓风设备,更是备穴篇中用以朝地道中灌毒烟的必备之物,更是不用提。
适的见识,加上墨者的巧手,几乎是天作之合。
现在首要制作的器物,就是用水力或是风力驱动的磨坊。做出来这些,才能最快程度地将制作麦粉的办法推广出去,换来更多的黄金,买来更多的牛马,才有后续的草帛、恶金等可能。
水排、风车、磨坊中,很关键的一样东西就是连杆机构和木齿轮。
其余的东西,能做车轮、能做滑轮和轮轴,根本不成问题。
但没有连杆和木齿轮,也就没法改变力的方向和运动轨迹,也就没法完美地利用这些风力和水力。
适用竹片和简单的铜钉做了几个简易的连杆,稍微演示了一下,墨子和斧矩斤就明白过来。
拿着一个由四根竹片做的平行四边形连杆,墨子扭动了几下,称奇道:“我是越发好奇,那赛先生到底都教了你什么?墨者之中,曾学别家的人不少,可还真没有学这些事物的。”
适笑道:“我手笨,所以明白一些事,却做不出来。先生一看就透,要做这磨坊应该不是难事吧?”
平行四边形连杆当然不是用在磨坊上的,当然还有其余的连杆。
不等墨子回答,斧矩斤便道:“确实不难。你说的没错,那山川微风,整日不息。如果能将这些天地间的力量用上,便可以省很多人和牲畜。譬如磨坊,像你最开始那样用牛和驴,既慢又贵。”
墨子也称赞了一句:“所以我才说此物大巧。要做此物,倒也简单。先用木头做个小的,只在溪流中能用就行。日后前往三晋大城,再做大的。”
适嗯了一声,问道:“只有一点。这东西做起来很慢,墨者之中能人虽多,可也不可能都用在做这些事物上。我是想,能不能多找一些人,便用金铜雇佣,专门做这些东西。”
“一来,术业有专攻,孰能手生巧。他们做的多了,可能开始一个月能做成,后来熟练了或许六七日就能做成。”
“二来……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这些人整日与我墨者朝夕相对,也能广推我墨家之言。”
蓬生麻中之句,源于荀子劝学篇,荀子这时候距离出生还早,被赵氏弄垮的晋六卿之一的中行氏是荀子的祖先。中行是官职,这时候氏荀还是氏中行还未知。
墨子琢磨着适说的这句话,觉得很有味道,便笑道:“你总说这样的话,若非了解,谁又肯相信你不识字呢?”
适嘿嘿一笑,回道:“先生,这半个多月,我已最少认识了八十字,最多认识了一百七十字。”
他的意思,墨子当然明白,是说这些一起学字的墨者,最少的学了八十字,最多的学了一百七十字,心中也是惊叹,这字学起来果然容易,关键是有体系,学起来就要容易得多。
墨子也懒得再夸适,又说起正事道:“你说的想法是好的,但有一件事需解决。所谓攻木之工有七,这件事七工均能做。但是工商食官之下的人,我们用不了。而那些自营的木工,又要缴纳实物为赋……你哥是做鞋的,你应该知道这税赋怎么缴纳。这是难处。”
手工业者缴赋,确实是适要做的事的最大难处,而且有一部分是强制的实物赋。
第六十六章 术业专攻效倍增(中)
在春秋之时,所谓国有六职: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农夫、织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官营手工业为主流的时代,私营手工业者很少,管理起来也很容易。
想要做什么手工业品,直接由官营的工商食官负责。从车轮弓箭到铜锡武器、乃至奢侈玉器玻璃珠水晶杯,都有专门的匠人负责制造。
只是随着这种制度逐渐解体,社会生产力有所发展,在大城市出现了不少的私营手工业者。
适的哥哥就属于典型的私营手工业,不受直接管辖,但还需要缴纳各种赋税。没有授田权,原本也没有从军权,但从几十年前战争规模扩大后,手工业者也需要服军役了。
这对各国的施政者是个很大的考验,旧时代的制度无法照搬,新时代的制度还未完善。管理和税收,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城市城市,有城有市。
城未必是城市,尤其是春秋时代的城市,就是依靠吸走附近周边井田村社上的农产品发展出来的,将社会剩余财富集中于城市。
手工业者的出现,各国的道路建设,货币出现和剩余产品交换,让城市终于从专职的统治城堡变为了真正的城市。
但随之而来的新问题也出现了。手工业有利可图的时候,大量的人“变业”,从农夫变为了手工业者和商人。
这个问题在五霸之时,就已经出现,所以各国才希望“父子相继、世代从业”。
一方面因为战争需要大量的农夫。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私营手工业者不是很好管理。税收、军赋、军役、劳役,都不如被困在土地上的农夫管起来容易。
管理自耕农和手工业者需要更多官吏和更高的执政水平,管理授田制农夫则不需要那么高的水平和那么多官吏。
宋国没有那样全面管理的才能,因而对各种手工业者收货币税的同时,又收以实物军赋。
譬如一个制轮的木匠,每年可能需要缴纳一个车轮一个制皮的皮匠,每年可能需要缴纳一部分甲皮。
这都是为了战争需要,是赋不是税。必要的时候还会征召这些人专门制作。
这不是全面的税赋,只是专业赋,因而也难以促进商品交换的发展。
当年管仲在齐国的政策是对富商贵族征实物赋,譬如手中握着百张债券的必须缴纳一辆马车,这样一来富商贵族不可能自己去做,而是会去买。既增加了军赋,又促进了手工业发展,也可以促进市场繁荣和商品交换。
宋国则完全不同,只是征收专业的实物赋。制轮的木匠不可能去买个车轮交上去、制皮的匠人也不可能买些甲皮交上去。虽然军赋也收上来了,可是手工业的发展被遏制了。
宋公应该也不傻,但齐桓公有权有能力有军队从小贵族富商手中征税调剂宋公连坐稳位子都要求楚国帮忙,敢从贵族富商手中征税早被人赶走了。
当然齐桓公管仲那么做的后果也是残酷的。田氏施恩大斗小斗吸引农民逃亡不说,官山海和调剂政策也在田氏的封地内根本不实行,借用商人小贵族的力量将齐侯的钱袋子扼死,也得到了小贵族和富商的支持,从而多次政变逐渐夺权,姜齐已完。
指望宋公能改革,那是做梦。
做梦不好,所以还得面对现实,墨子说得问题,那就确实很严重了。
不解决实物赋,就不可能雇佣那些手工业者专门从业做某些事。
攻木之工有七:轮、舆、弓、庐、匠、车、梓。如果是私营手工业者,做木匠磨坊应该都可以胜任,但如果工种太分散,实物赋的缴纳很难完成。
适考虑了一下,问道:“我曾听说,先生做马车是一把好手?”
墨子也没有自谦,笑道:“比做车,虽然年老手僵,可这天下应该没人比我更快了。”
适便道:“那这个事情也不是不能解决的。攻木之工,我们只用那些和制作车有关的工匠。人多分工而作,相互帮忙互相取利,原本可能一个月才能完成的赋,交相得利分工而作,可能十天就能完成。”
“以先生之名、斧矩斤之声,想来聚集商丘附近的车、舆、轮三工,也非难事。人求利,我们建造磨坊百倍之利,分润出去让他们所得比在家中要多,自然可以。”
七匠之中,舆是车厢。车、轮、弓不必说。匠,是建造师庐,是具体盖房子的梓,是制作木匠工具的。
车、舆、轮三工就够,剩下的基本都用不上。
适又稍微解释了一下,如今墨家手中有一部分黄金,还有自己的制械作坊。
墨家的制械作坊没人管,也没有人收税。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生产生产各种守城的兵器。昔日守宋有约,宋公不管大贵族们不愿意招惹小贵族和官吏惹不起。
制械作坊各种工具齐全,远比那些小手工业者的效率更高,而且墨家也有管理生产的能力,将人集中起来生产正可以提升效率。
墨子考虑了一阵,说道:“他们不是墨者,又该用什么称呼呢?”
“工匠会。会者,同类相聚也。车攻曾言,会同有绎。本来我想用同业会为名,但会同二字非天子不可同用,所以便用工匠会为名。”
不同的时代,相同的东西是进步的还是反动的,是全然不同的。在生产力极度发展到行会阻碍生产力继续进步之前,行会是进步的当生产力发展到自由雇工工厂制的时候,行会又是反动的。
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墨家正可以组织木匠行会或是其余工匠行会。
既可以提高生产效率,又能作为墨者的后备军,本来在适加入之前,墨者的主力就是城市手工业者。
等到铁器工具出现后,又能快速通过行会组织传播新技术。技术革新的速度快于行会腐朽形成利益集团的速度就行。
以墨子、斧矩斤在木匠行业的号召力,组建这样的行会很容易。除非公输班复生,否则无人能与之争。
至于组成行会之后,下一步对行会组织的渗透,那就是另一说了。
也正好给秘密行动的墨者,一个公开掩护的身份。
宋国脆弱的管理能力和集权水平,根本管不了墨者,要不是墨者有纪律严禁去管那些贵族夺权政变的屁事,可能墨子的木门三五日就会被贵族挤破,礼物能堆成山。
宋国无所谓,可要前往那些已经开始尝试变法集权的国家行动,再直接用墨者的身份难度就有些大。
这件事并非是关系到墨者大义的事,因而按照程序不需要七悟害齐聚商量,只要专门负责磨坊制作的这些人决定就好。
在陈诉了利害得失后,斧矩斤道:“我觉得行。相聚一起,各自分工,这些人各自缴纳的赋用不了多久就能完成。完成之后,方能随我们去建造磨坊,否则人手不够做起来就极难。”
“再者,若这行会形成,也可以互通技巧。先生大巧利天下之物,也能让更多的人学会。我虽木梓之术不如先生,但也算是有几分手段,教教这些人也是可以的。”
墨子盘算一下,说道:“中!那就这么办。不过这事还是适出面去做,我和斧矩斤要忙着制作器物。你虽心巧,奈何手不巧,会说不会做。你这书秘啊,看似无具体之职,却事事都要忙碌。”
适赶忙道:“若行义为了建造乐土之城,我便是行义的一块泥坯,哪里用我哪里搬。弟子既然选择留在墨家,自然无悔,做的越多方越能行义。”
墨子听着哪里要用哪里搬的话,笑着微微摇头,叫适取来竹简,写下巨子之令让适负责这件事。
在竹简的下面签下自己名字,交由造蔑启岁保管好,便放手不管专心去琢磨适在地上画的或是说的那些听起来便可大利天下之物。
这算是适第一次以真正墨者的身份,主管一件巨子交代的事。
第六十七章 术业专攻效倍增(下)
许是墨者这些天有些过于高调,从麦粉豆腐到随后的半月之聚,总归是引来了一些人的注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此时在商丘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稍微一散播说要成立互助交相得利工匠会的消息,先引来的是那些贵族上层的询问。
他现在既然专门负责这件事,司城皇不出面,其余人也不好直接面见墨子,就由他来解释这件事。
再者宋公已经离开商丘,司城皇整日会面公子田,也没有精力放在这件事上,商丘城暗流涌动。
司城皇已经听说了宋公离开前,墨子怒斥宋公的事,所以墨者再怎么折腾在他看来也不是不利于自己,因而并不太在意。
再者楚王若因为宋公前去与三晋会盟而怒,要守住宋城还需要借助墨者的力量,这时候万万不能翻脸。
守住,是撑到三晋救兵来的前提。没有墨者,守城必难,司城皇很清楚、对面的楚王也一定清楚墨者守城的手段,到时候有墨者在便可能只围不攻,便能撑的更久。
不过这些天墨者的动静,实在是有些甚嚣尘上之意。市井间常常听人谈论墨者,上一次这样还是在墨翟止楚的时候。
他便派了个人去询问一番,只说问清楚就好,不要恼了墨者。
领命而去的人是秋官之一,官名司约,主管商丘城众人的契约、约书,地位不高,权力也不算大。
因是向氏,便称之为司约向。
司约向见到适的时候,适正在那和几个木匠谈一些事。
听说这件事,适没有单独去见司约向。
虽然他可以全权处理这件事,不过如果没有第三人在场,日后说起来也不方便。
便立刻叫了造篾启岁和笑生做个见证,以便今后证明他说了什么。
既然有些规矩是他提出来的建议,那他就必须以身作则。
见礼之后,司约向就问起了最近的事。
但也没有明说,只说:“不知道墨翟先生这些天在做什么?墨者聚集,城中人心不安。或有说墨者相聚、必有战乱。我是素知墨者行大义的,这些庶氓之言并不可信,但庶氓无知,君上又去会盟……”
说到最后有几分欲言又止之意,显然是既不想问的太直接,又表现出自己是出于安稳人心的初衷。
适看司约向年纪不算太大,又不是什么实权贵族,看来这件事也不算太大,便叹息道:“难道说墨者这样做,竟然是罪责吗?竟然被人猜疑吗?”
司约向默然无语,也不回答。
适酝酿了一阵情绪,脸上露出一种无奈的、仿佛世人不解的委屈之色,说道:“我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人为远吏,其妻与人私通。远吏欲回,私通者大惊,担忧以后再无私通之时。妻道:勿忧,可备药酒杀之。不想这番话被侍妾听到。侍妾是其妻的同族侄女。待其人返回后,其妻让侍妾端酒而送……”
这是苏秦列传中的一段故事,此时尚没有人听过。这时候讲道理,动辄都是商汤夏禹,要么就是文王圣王,很少有这样生活化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关键处,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侍妾,要么是陪房丫头要么是主母的远房侄女,而不是那种单纯竞争关系的妾。
适说到关键处,戛然而止。
司约向听得正心惊肉跳,不想适却忽然不说,连忙问道:“后来如何?”
适笑道:“这就请君猜上一猜了。”
司约向皱眉思索一阵,摇头道:“此事难做。侍妾既与毒妇五服之亲,告知则害亲若不告知,其主被毒死,亦是害亲。”
他在那琢磨了半天,想不出两全其美之策。
等了好久,适终于说到:“那侍妾端着毒酒,走到主人面前的时候,忽然佯装跌倒,将毒酒洒在地上。侍妾被主人打了五十鞭子,主母见状也明白了侍妾的意思再不敢想此等事,主人也免于死亡。”
司约向听到跌倒一事,忍不住称赞道:“真聪慧女子也!”
适趁机道:“所以侍妾一跌倒而泼掉了那杯毒酒,在上保存了主父,在下保存了主母,可是自己却免不掉挨鞭子,这就是想要两全其美反而遭受了罪责和不解啊。”
“我墨家上为千里之宋、下为万户之民,但上不能说服君上少征赋税、上少征税则费用不足下不能忍万民有战乱饥馑之苦、却又不能祸乱人心,更不愿国人行莒子庚舆之事。为了两全其美,只能忍受这样的猜忌和罪责,可这又算什么呢?”
他这样一说,墨者的形象立刻高大了起来,仿佛就是那个委屈地受了皮鞭之刑的侍妾,又与墨子往日之行为相合,司约向躬身行礼道:“是这样的道理啊。我愚钝,如果您不说,我是不能够知道的。”
适长叹一声道:“宋公会盟,只怕数年内楚人必至。然子墨子已劝而无用。若要征战,又要丘甲赋,民用必不足。墨者也只有想办法增加民用,以便将来征丘甲赋的时候,能够让更多的宋人不至饥馑啊。即便承受这样的猜忌和怀疑,我们也是甘愿的。”
“沛地之事,乃是为了不减赋而民用足工匠会之事,也是为了将来用时多有战车弓箭可用啊。请转告司城,征税的事他与宋公自定,但请不要朝令而夕改无端加赋。常赋之余的民用富足,就由墨者来完成吧,这些猜忌和怀疑也让墨者来承受吧!”
他说的如此大义凛然,似乎造反之类的事他是从来不会去做的。
宁可当那个被鞭打的侍妾,也不会去做心机高深弄死主母上位的侍妾,完全是一副救世情怀。
这样的陈诉与沉重的感情,听得司约向心头敬佩,心道如今天下,能有如此救世之心的,也就是墨者了。
上不肯减赋、下又不愿行莒子庚舆之事,似乎也只能用这种办法了。
他虽是司城皇一派,可对于宋国的安危富强也是有些在意的,想到那些蝇营狗苟争权夺利之辈,自己又有些羞愧。
莒子庚舆事,是一场标准的国人干政。莒子爵庚舆,实施暴政,导致城内国人极端不满。于是驱逐了庚舆,另立了同宗的国君。
司约向不知道适是不是另有所指,暗暗看了一眼适。
但见适还在那保持着一副微笑的、仿佛光芒在笑容中绽放、仿佛这样的被人不解反而让他坚定了行义之心、事后满足样的表情。
司约向见适是这般表情,再拜道:“我明白了墨者的意思,墨翟先生大才,是我所不能领悟的。我也会将这番话告知司城,也让他能知道墨者救世之心,也让宋人知道墨者救世之心。”
适淡然地摇头道:“我墨者救世,乃是行义,又何必非要别人知道呢?难道我们是为了那些名声吗?难道子墨子还缺那样的名声吗?这并不是我们需要的啊。只愿大庇天下寒庶皆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一句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听的司约向感动莫名。
适的这番话是有真感情的。只不过做法嘛,和司约向能想到的办法和刚才说的办法截然不同,是一条超脱了司约向想象力极限的路,从未有过,那也就不必防范。
话已至此,司约向也不便再问,又说了几句后便行离开,回去回禀。
等司约向一走,造篾启岁称赞道:“书秘适,你那句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真是极好,正得我墨家之义。”
适闻言正准备谦虚几句,再说一句类似的话,却不想造篾启岁摇头道:“可之前侍妾之事,以我墨家辩术来看,却有不合道理之处。其一,毒妇与私通者私密之语,侍妾如何得知?其二,若侍妾得知,可证私通者必也睡之,远吏不归,侍妾岂不偷欢得趣?其三,若侍妾知而不同意,那毒妇既能有毒杀丈夫之心,焉能放过侍妾?其四,若……”
适的那句谦虚的话,就这样被憋了回去。
好半天,造篾启岁已经谈及了其十二的时候,适愁容满面摆摆手道:“且停,那些匠人还等着。你若对此有兴趣,大可等辩五十四从楚地归来……”
造篾启岁一脸委屈,停住口舌,无可奈何。
笑生扶额叹气道:“愚乎!人人如此,天下安有蠢事?”
他话语不多,只说一句,跟在适的后面去见那些匠人,造篾启岁心道:“所以才要教天下之人说知之法,那故事少则有十五六处不合情理之处,我还没说完呢……”
外面。
一干匠人正等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匠人中一个叫輮辐的,心中正琢磨着之前适说的那番交相得利、分而协作的话。
要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不敢说天下之人,但在商丘城内,还没有木匠不知道墨翟与斧矩斤的本事。
輮辐心说,要按适说的,这些人聚在一处。有輮轮木的、有做辐条的、有做辕杆的、有做车厢的……倒是的确可以交相得利,短时间内完成今年的军赋。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众匠人都清楚,只不过平日没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前往官府做匠人,这些人又不愿意,宁可自顾自地完成那些军赋,以保全一个自由身。
且不谈这样交相得利的事,便是能得到墨翟与斧矩斤等人指点一二,将来也是一手安身的本领,况且据说还要学做些别的能获巨利之物。
墨者之前给他们的印象,就是一群苦行者,工匠本事虽有,可并不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然而自从有了惊动全城的麦粉豆腐之事,如今墨者得利的本事可算是人人皆知,这时候再谈那句交相得利,便可信得多。
輮辐等人,自小受的教育就是“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喜、取什一不变业”。能得到十分之二的利润,就算是大赚,能得到十分之一的利润,那就不需要改换行业。
就算有军赋、税费,做工匠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比起那些农夫还是要强不少,更别提那些在官种做匠人的世代为匠者。
说起来,輮辐也知道一些墨家的主张,甚至年轻时也去听过几次墨子讲学。
什么尚贤、贵贱无常、节用、节葬、少征战而育人口的说法,他是很赞同的,也觉得真要这样可是极好的。
但,要让他成为墨者,去吃苦、去行义、亲自去追求这样的未来,那是万万不愿意的。
他想,反正还有别人当墨者,自己何必去做?
若别人都不去做,就算自己去做那也做不成。
自己行义,却为别人争取未来,凭什么?冤不冤?
怎么算,都没有理由加入,只要等别人做就好。
故而一开始听墨者邀请的时候,他是拒绝的。
可是听完了适的说法,才知道根本不是让他们成为墨者,而只是让他们交相得利。心中一算,当然是要响应墨者之号召,只要不让自己去行义就好。
他想,若将来赚了钱,倒是可以好好祭祀鬼神,请求墨者追求的大义天下能实现。但他不可能亲自参与,祭祀祈求一下就好,也算是出了一份力。
义行天下最好,若不能,日子还照样过就是。等着墨者来拯救就好。
第六十八章 双辕单马孑人立(上)
輮辐本以为墨者只会讲满口大义,实在没想到这个叫适的年轻人竟然没和他们直接讲大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知道如今宋国的政局混乱,历史上宋公前去会盟,还没到任地就死了,公子田当年就改元,应该就是今年。
司城皇怀有家族野心,三姓共政中的另一姓如今势微,公子田又是个觉得自己是玄鸟之后的中二性格:朝周天子可以、朝觐一个小小的子爵楚那绝无可能,恨不能脚踢三晋拳打蛮楚,被狠抽了一顿才清醒过来,可惜为时已晚。
就这种情况下,墨者随便折腾,五六年之内这些贵族们是没有心思管墨者的事的。这便是在贵族矛盾的夹缝中生存、壮大、发展。
虽然此时贵族们忙着争权夺利搞阴谋,没时间来管墨者的这些事,但和这些手工业者们交谈也不能太过直白,以免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适从外面回来后,輮辐等工匠先是听适聊起了一些家常话。
都是手工业者,从业不同,梦想各不相似,但那些经历的不幸却总相通。
輮辐这才知道适的两个哥哥已经死了,联想到自己差不多命运的儿子,瞬间的感情就亲近了许多。
又说起前岁大饥、去岁修宫室的征召,輮辐也跟着感叹了几句。
等说起墨者非攻、尚贤、人无贵贱皆天之臣自平等的时候,輮辐又觉得墨者确实是真正要行义的。
这些主张正是这些手工业者所梦想的,适没有和他们谈那些他们并不关心的东西,而是选择性地说出这些手工业者想听的故事。
他本身就是手工业者出身,家中的事就是大部分手工业者都经历过的,稍微一沟通就能让这些人产生亲近感。
这种亲近感原本只是相同命运、相似职业的亲近。
等到后来的时候,又悄然变成了与墨者的亲近感,润物无声之下,輮辐等人根本没有察觉。这是一种偷换概念,但偷换的很有技巧,这些人并未察觉。
适见已经说出差不多了,便终于说起了正事。
“都说墨者行义天下,自苦以为乐,其实并非如此。就像是蝙蝠倒悬,但不了解的走兽总会想,蝙蝠一定是自苦以为乐,否则为什么非要倒悬着呢?我们如果只是为了自苦吃苦,那又行什么义呢?难道现在的天下还不够苦吗?”
有几个人好奇地问道:“那你们墨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适,给我讲讲吧?”
适摇摇头,说道:“今日的事,与墨者无关,只是为了让你们交相得利,今日就不谈这个。”
几人有些失望,却没有想一个问题:若真不想谈、将来也不想谈,为什么要提起墨者并非自苦的事呢?
輮辐这样的人不做声,虽然有心听听,可正如适所言,还是希望能够知道交相得利的事。
没人注意到在适身后的造蔑启岁将之前发声询问的几人的名字,用简单或是复杂的文字,悄悄地写在了随身携带的竹简上,后面标注着几个空心的墨点。
或是说这些人是有可能变成墨色的。
等众人静下来后,适又说道:“我哥是鞋匠,虽然和你们不同,但做梦都想过的日子却是一样的。干咱们工匠的,都说是逐什二之利便可喜。现在给你们一件逐什三利的事,又不犯禁,你们做不做?”
之前讲起墨者之义时并不做声的輮辐,这时候当先说道:“当然做,谁人不知墨翟手巧?当年木鸢飞天,震惊商丘。就算说起坐车的事,幸好天下只此一个墨翟,不然哪里还有我们这些木匠的活路?”
这是将墨者狠夸了一番,众人也纷纷道:“只要不犯禁,怎么能不做呢?什三之利,那可是相较于什二之利涨了一半。”
“是啊,正是这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墨者之义,究其精髓,便是交相利。你们也都知道前些日子的麦粉之事,也都知道得利颇丰。若以利来算,其实获利何止什三?恐怕要有百倍。”
在墨者之中,适说知识就是力量就是金钱。但和这些手工业者交流,适便不说知识本身的价值,因而可以说获利百倍。
众人都知道前些日子的麦粉事,却是第一次听墨者亲口说出获利百倍之事,他们哪里能不信?
顷刻间,各种惊奇、叹息、讶异的叫声和神情出现在这些人的脸上。
适道:“常人都认为我们墨者自苦以极,那我们要钱是做什么用?还不是为了行义?行义有不同的方式,跟随我们去做这些工匠事,我们可以得利行义,你们也一样可以得利,分出一些与你们,总归高过你们每年所得。况且,旁人或有拖欠,我墨者可有不守信诺之事?”
这话说的确实没错,有数百墨者之前积累的名声,这信守承诺四个字不但可以让贵族相信,也足以让这些手工业者相信。
人群中有人道:“这年月,连君上司城都有不守信的时候,但要说墨者一言,我们却是相信的。”
“就是,我们信得过。”
輮辐一听能得利什三之上,心头也已火热。
适见这些人已经相信得利之事,便道:“说起行义,不提麦粉之物大利天下,便是你们帮着墨者一同制作木器,我们付钱与你们,可那些利天下的木器却是实实在在出现了。那你们说,你们是不是也是用自己的方式行义呢?既能得利,又是行义,难道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吗?”
凡事都有不同的说法,对这些非墨者的手工业者而言,利润是最能牵动他们心弦的。
但除了物质所得之外,精神的享受也是必须的,而且还能够潜移默化地让他们逐渐接受行义的说法,也扭转外人看来行义必然自苦的看法。
适用这种方式狠狠夸奖了这些手工业者,让他们的心灵上得到了极大满足。而又不单单是精神的满足,更有物质的基础。
这一张以利为皮、以义为馅的大饼掷出去,众人的心思也更加活络,纷纷讨论起义利之辩。
待讨论一阵,适又道:“如今你们心思已定,但有个迫在眉睫的事。今年的军赋,还没有缴纳。不缴纳军赋,要受惩罚,这你们都知道。所以才有了之前我说的工匠会之说。众人合力,术业专攻,其效倍增,这便是交相得利之一。众人相聚,各自交流,互有学习,这是交相利之二。”
大部分人都认同的时候,輮辐问出了一个他很在乎的问题。
“这工匠会是怎么样的呢?是不是和工官一样?”
适大笑道:“当然不是。诸位费劲辛苦,终于不再从属于冬官,难道我们墨者竟要将你们送回去吗?”
这些手工业者最怕的,就是失去好容易得到的自由身份,重新成为那些官营手工业者,哪怕是换了个名目也不肯,之前留下的阴影太深。
輮辐的这话,引来几人的不快,觉得这是在侮辱行义的墨者。
可大部分人却没有出言,毕竟这也是他们很关心的事。
听适这样一说,众人最后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听起来,似乎只有好处而无坏处。若是别人和他们这样说、哪怕是王侯大夫,他们也未必信,可既然是墨者这样说,他们确信无疑。
这便是几十年积累的信用,这信用价值万金,可倾城国。
“既然大家都觉得可以,那我便说一下。入了工匠会,大家总要有个头目。有能则举,不避亲仇。既是这样,那我说,便请子墨子与斧矩斤为这木工匠会的头目,如何?”
这意见更无一人反驳。
墨翟与斧矩斤之名,在木匠行业谁人不知?再者两人又都是行义多年的墨者,最是公正,若选别人他们也信不过。
可輮辐还是不放心,问道:“那若退出这工匠会,有何惩罚?”
适佯装奇怪道:“怎么会有惩罚呢?司寇的事,我们怎么有资格管呢?况且你们又不是墨者,我墨家之禁也管不到你们。只要守约就好。不过要说这惩罚嘛……也不是没有,但只不过这惩罚不是你们现在能有的东西。”
众人不解,适笑道:“将来入了工匠会之人,墨者若有什么磨盘之类的大利天下之物,当然是教会工匠会内之人。有什么大的得利之事,也是以工匠会为先。将来若退出,那便没有了,你们说这算不算惩罚?”
一干人都笑,輮辐也终于放下了最后的心,连声称赞。
适趁机道:“只是子墨子身为墨家巨子,行义繁忙。斧矩斤也是墨家不可或缺之人。但墨者可选一人,以替二人为工匠会首领。凡事大家相商,具体的事咱们日后商量,但这首领前期必须是我墨家之人,也是为了公正得利,大家意下如何?”
“这工匠会先按照大家年入什二之利,付给大家今年的年资。这一年便先学那些木器之法,先完成今年军赋。越明年,便可自行获利,有什么事一同相商,工匠会内不再各自争竞。以今年为准,超过今年的利,从利中每年缴什一为工匠会公用钱,以什一为行义之用。大家以为如何?”
这又是个现在还没有在手中的利,众人抛洒起来也不心疼,反正以今年来算年景还算不错。按照今年得利,若无改变,百年之内基本也是这样了。
这超越今年之利还未出现,况且只是取余利的十分之二,若得利不如今年这工匠会自然消散,也根本不需要缴纳那什一的公费、也不用缴纳什一的行义之钱。
輮辐这样的人看来,确实只有利而无害,实在找不出不参加的理由。
而那几个想要多多询问墨者之义的人,则想日后既有墨者常驻,便可多多询问,若是和心意,自己为何不做墨者?
这件事就算是这样定了下来,用类似的办法和说辞,又有这些人的加入,很快商丘城的私营木匠都知道了这样的消息,纷纷加入。
少言寡语的笑生再一次主动询问了一句。
“适,斧矩斤外,谁人能当这工匠会首领?”
适微微一笑,反问道:“昔日孙武子可有力拔千钧之勇、百步穿杨之术?这工匠会的首领,需要的不是一位木器之术精湛之人,需要的是位通墨者大义口舌锐利之人。那是一滴落入白水中的靛青,为何非要是最清纯之水?”
第六十九章 双辕单马孑人立(中)
适的回答让笑生回味许久,称赞道:“你做事,总有深意,我所不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造蔑启岁拿着写着几人名字的竹简在一旁道:“你自然不及他,却也不及我。在适叫我记下那几人名字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果然,适说的没错,要行义先要知道行义为何,然后才能知道自己做的是否符合大义。”
“譬如这件事,全都是交相利之语,也是为了大利天下,丝毫没有堕我墨家之义,又能广博众人之心。”
“正如知道了要往楚地,我未必一定要先往南走。可能我想往西以便绕开淮水湍急之处,再往南只有知道目的,才能知道做的事到底是有利于天下还是有害于天下。”
笑生难得地没有反驳造蔑启岁的话,竟然点头表示同意,这让造蔑启岁措手不及,险些让手中的竹简落地。
适见他又有开口说话之意,急忙道:“先随我回去见巨子,将这件事回报上。启岁,你先行一步,先将竹简整理好,我和笑生便直接去先生那里。”
十余日后,墨者在商丘的作坊内,热火连天。
作坊在城中,城中空地不少,甚至还有许多菜田和农田。但此时城内的土地已经极为昂贵,能在城中有这样一块地方,足见墨家在宋国根深蒂固。
后世苏秦发达后,他嫂子对他卑躬屈膝的时候,他曾感慨过:老子当年要是在城边有两顷地,怎么可能奋发图强挂六国相印?于是散尽千金激励自己继续努力。
可见此时城中土地之昂贵。
此时的城市布局,是按照“仕者近宫、工商近市、庶农近门”的布局。
墨家的作坊是为守城用,距离市很远,并不靠近,也距离那些工匠居住的地方很远。
这时候的集市已经很发达了,不再按照数百年前的周礼那样,大城才有一夫之地。像是商丘这样的城市,如果只有一夫之地的集市,那要被挤死,更别说临淄这样传说中抬起袖子当云彩、挥动汗珠像下雨的巨大城市。
集市也已经和后世差不多了,后世该有的此时全都有了。
战国策、齐策曾有“往卜于市”之语,证明这时候就有摆摊算卦的了,这才叫源远流长;论语、乡党曾有“沽酒市脯不食”之语,证明这时候市上卖酒肉干的也有了;左传曾有“晋获秦谍,杀诸于市”之语,证明这时候推到菜市口斩首的雏形也有了。
更别提那些总是隐藏着刺客剑手的杀猪屠狗之辈的存在。
正是这种工商食官的局面被打破、城市不再只是盘剥四周土地税和劳役地租的城堡,才让适有心思琢磨这些已经逐渐有力量的手工业者,更有了用掩护身份的方式在各个大城发展秘密墨者的基础。
商丘的这些私营木匠们正因为知道市场广泛可以得利,才纷纷加入了工匠会,也才聚集到这一处墨者的守城器械作坊中分工协作。
他们上午跟随斧矩斤交流各自的技艺,下午便一同忙碌,各有分工制作辐条、轮毂、车轴等。
里面生着火,用蒸汽或是高温将那些木材烤弯,作为车轮的部件。
里面热火朝天的不只是温度,更有众人的气氛。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完成的军赋数量已经远超每人十五天所能制作的,又有墨子这样的木器国手在这,学到的东西也不少。
这半个月的时间,墨子、斧矩斤以及一些学木工的墨者,已经将小水排的模型做了出来。
由适解决曲柄、连杆和皮带传动问题,剩下的水轮、卧轮、旋鼓等部件在这样的木匠手中根本不是难事。
水排不过是汉光武帝时的杜诗创造,距离此时并无不可逾越的技术代差。
原理就是利用水流驱动卧轮旋转,再带动小轮,利用曲柄和连杆将旋转运动变为横向往复运动。
改动连杆机构,便既可以用来推磨,将来也可以直接用来拉动风箱鼓风。这是动力系统,至于连接什么样的水力机械,那就是以后的事。
前天已经在城外的一处不冻的溪流处试过,效果良好,用来推动磨盘建造水力磨坊并无问题。
模型变为实物还需要继续尝试,可是具体方向和原理弄清楚后,再做也就不是难事。
做出来这件事物后,墨子极为高兴,据那些跟随墨子已久的弟子说,竟比许多年前与公输班比斗时候还要高兴。
或许在墨子看来,这是大利于人之物。他又是最专业的木工,为了守城又经常制作风箱皮橐,哪里不知道这东西可以用在冶炼上?
高兴过之后,墨子又琢磨起适说的两样小巧的东西,更是在墨子看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物,只是没人想起罢了。
一是双辕马车。二是独轮车。
此时的马车都是单辕的。前面的扼与挽具是个t字形,马必须成双对,在t字形的两侧,靠中间的横杆拉动后面的马车。
马车最早是出于战争需要,所以需要多马拉动。另则春秋时候生产力不足,有马车的都有的是牛马,不差这一匹,寻常人家也没有牛马。
但现在许多商贾、工匠、靠近城市的农夫也需要一些马车牛车,越简单越好,他们多用不起两匹马以上的马车。
独轮车,方便在商丘这样的冲击平原上使用。
用不起马车牛车的人,在城内推着独轮车也可以省却许多力气,造价又不贵,没有轴承全靠干磨轴,这东西多了城市才有城市该有的吱吱呀呀的动静。
将来若是逃荒,或是迁徙,有独轮车也算是附近今后的黄泛区特有的悲惨情景。
适是但愿这独轮车出现后,只利于人,而不再成为那些悲惨记忆中的不可或缺之物。
墨子倒是已经懒得再夸奖适的奇思妙想,甚至连此物大巧之类的话都懒得说了,而是和适讨论起了一些技术之上的原理性问题。
他是研究过动滑轮、定滑轮的,而且研究的相当透彻,适便趁机和他讲起了一些需要墨子亲自命名在经说上的东西。
力学基础墨子也有,适便顺着墨子的逻辑方向,讨论起了一些简单的力学问题,从滑轮和轮子开始谈起。
墨子对定滑轮研究的颇深:他称之为“绳制”,定滑轮下,若两物相等,那么便会平衡;如果两物相等重、又是在定滑轮的两端,若是一轻一重,必然轻的是放在斜面上,同等的另一端的重力大于斜面上等重物的摩擦力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适便先说道:“先生通绳制之法,赛先生称之为滑轮。赛先生曾说,滑轮分为两种,定与动。”
稍微一说,墨子便明白过来动、定两种滑轮的区别。
“先生,定滑轮,你拉动多长的绳子,重物便提升多少,拉动的力量等于重物的力量,是这样的吧?”
墨子点头道:“是的。如你所说的动滑轮,则需要拉动两倍的绳子,才能够提升一样的距离,但是力气也省了。这是和标本之术一样的。”
标本,是墨子对杠杆的阐述。动力臂称之为标、阻力臂称之为本。
适便道:“既是这样,那么拉动一石粟米到两尺高,定滑轮需要一石之力拉两尺;动滑轮需要半石之力到四尺。两者相乘,总是相同。所以我便想,可以将此相乘之数,称之为功。”
墨子听到这称呼,毫无丝毫违和,点头道:“古人说,功,以劳定。劳,力与时。此名甚好。”
适连忙道:“既是这样,可以说定滑轮不省功也不省力、动滑轮省力却不省功。又好比在冰上推物,与杀地推物,同重同长,功则不同,则必可知力也不同。”
墨子喜欢定义一些东西,甚至试图把天地间的很多东西都给出明确的定义。
比如时间、空间、圆、力、害、利、光学原理等等,这种喜欢定义的习惯很有趣,也很有用事实上几何与物理的基础,也正是定义,最起码要分清重量和质量。
辩术看似无用,实则大用,如果没有哲学基础是无法定义出质量这个也属于哲学而不单单属于物理的概念。
既然还活着,那么一定要引发他多定义一些东西,作为后世墨者所必须掌握的。
墨子并不知道适的心思,低头看了看那个已经制作好的独轮车,倒过来转动了一下车轮,听着吱吱呀呀的声音,似乎琢磨到一些问题。
好半晌,也不知道他想明白了什么事,这些天都没有在听到墨子夸奖的适,终于再一次听到了墨子的一句夸奖。
“适,你这是做出了一件平地之上、相对于肩挑手提来说,又省功又省力之物啊!”
他刚要感谢先生夸奖,又听了墨子的下一句话,彻底愣在那了。
“你既知力与功,又懂标本绳制之术,可曾学过光影之说?我曾说,影不徙。飞鸟在动,影子没有动,实际上是原本的影子消失了,而新的影子立刻又出现了,而不是鸟的影子在挪动。”
“我观铜鉴水镜,知光以直而传,可这光到底有多快,才能让我们的眼睛看不到影子消失又出现呢?”
“若我们的眼睛能看到极快的事物,影子的消失和形成的瞬间又是什么样的呢?若鸟飞极高,我若为光向下,那影子是否还能在我身上?我又能否看到鸟的阴影?若影子不在身上,我自然应该看不到阴影,可是鸟确实是在天上挡住了阳光啊这是我思考多年所不能解惑的问题。”
适一听这个,急忙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不是他假装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他这半**子水哪里知道在光速条件下影子的消失与重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就像此时那个著名的辩术问题,箭飞起来后的某一瞬间,到底是静止的还是运动的一样,都是他这样的人无法解释的。
这是此时的哲学问题,他不擅长这个。而这个问题代表着墨家的时空观和时空的连续性和不可分割性,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的。
墨子叹息一声道:“所以,在没有经历过一些事之前,是无法想象的。你说的乐土,我推演过几十次,都是符合你说的那些事物出现后的模样的。因而我相信你一定见过那些实物,否则就像是我刚才那个问题一样,若不为光便很难想清楚光那样快的影子之事。”
“按你的乐土九重之说,尧舜之时的人,一定想不到此时的城市。武王分封周公定礼之时,也一定想不到此时的天下。因而没有不变的道理,只有变化的道理,看似不变的也实则有前提。”
“道理需要依附与物,否则便是空谈。如你所说的恶金、草帛之物如果没有,那么你说的那种选贤的办法也是不能够使用的。而如果你在赛先生与唐汉处,没有亲眼见到实物,也是不可能凭空推出与之相合的乐土的。”
适躬身听教,心中暗赞。
墨子又说了几句,指着这独轮车道:“此物利于人,人却未必能知道。所以要如你制麦粉之时,先做出十几辆,立于市旁供人使用。待人知其巧,一则可以广我墨家名声;二则日后均买也可让这工匠会得利;三则这也算是乐土一景,也好让更多的人能理解想象你做的那些诗篇。”
“这是我见了你在村社种植那些作物后又作那些诗篇后想到的。若不亲眼看到一些东西,也就很难想象以此物为基础的将来。”
适对墨子的哲学观没有表现出太大的震惊,但对墨子的手段很是惊奇。
看上去句句都是行义,可将此物放在市旁免费供人使用,虽然并不值几个钱,可从未有人做过,又是实实在在的事物,人皆可见,商丘城哪里还能不知道墨者的行义之名?
此物一出,木匠工匠会数年之内又能有许多得利之法,焉能不对墨者倾心而信?
如此一来,五年之内便是没有新的东西出现,工匠会的人仍旧不可能离开,会担心之后的任何一天都可能出来类似的器物。
在适看来,能领导数百墨者倾心不叛的人物,绝不会是纸面上那些他知道的故事那样简单。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多想了?还是墨子仅仅是想让此物利人?但墨子既然这样说,正与自己想法相合,便称是,自去准备。
第七十章 双辕单马孑人立(下)
春风似剪之前,商丘城多出了一道新的风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带着几个墨者,满头是汗地推着几个独轮车,轮替着从东门跑到西门,又从南门跑到北门。
扯上装着两大筐的粮食,显然极为沉重。
就算那些常年吃苦的人,也难以靠肩挑手提这样长久转运。
那独轮车的吱嘎声,引来许多人的注意,不少人跟在他们的后面看着,玩闹。
适停到一处人多的地方,擦了擦汗,便有人喊道:“适,你们墨者又弄出什么利人之物了?”
这两个月时间,适算是声名鹊起,从一个无人知晓的鞋匠之子,成为商丘三万户多数知道的人。
三万户,放到适生活的年代,也就是个大一点的乡镇水平,说不准一个镇长管的人都比此时一个国都的人多,想要在国都成名也就容易得多。
这几日这些人整天听什么利人为巧之类的话,就算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说却早已说的纯熟。
适把独轮车放好,站到了那两筐粟米上,大声道:“这叫墨车。为什么叫墨车呢?一则是墨者制出,二则嘛……墨是啥颜色?就是咱们这些吃苦的人的颜色,咱们可没有那些贵人那样白嫩的脸。这东西不用马,可不正是咱们这些黑乎乎的人用的车吗?”
他煽风点火趁机灌输的手段,此时无人能及,几句话便把一棵无形的木楔子插入了众人心中。
只是这种事暂时显不出,众人还忙着称赞这些“墨车”,便问道:“累不累啊?”
适伸出自己相比于那些壮汉不算太结实的胳膊,说道:“你看我这胳膊,这都能推动。要么咱们比一比?谁的力气最大?我推车,你们挑,从南门走到北门。看谁弄的多?”
几个壮汉已经蠢蠢欲动,又有几个欲要显示自己手段的,便喊道:“赢了如何?”
“赢了?我没多少钱,可我哥嫂开的麦粉豆浆摊却在。谁要赢了,吃一个月的饼!就算不赢,只要能挑到地方,一人一块豆腐!”
他这样一喊,顿时引来许多人跃跃欲试。
适让旁边的墨者将扯上的粮食先放下,找出几个村社帮着编织的麻口袋,将粮食装了进去。
造篾启岁在一旁小声道:“你行不行?”
适抖了抖肩膀,小声道:“不太行。我快撑不住了。可是也得比下去啊。”
揉了揉肩膀,叫来几个市井间的人物做个见证,便将做好的皮索套在了自己脖子上,这样可以省却一部分将独轮车抬起来的手臂力量,也能跑的更远。
七八个棒小伙子一身的力气,背起一个装满了粮食的麻袋,双手抠住麻袋的底部,微微弯腰让麻袋卡在背上,吆喝一声朝前走去。
后面跟着一堆的孩子在那叫喊鼓劲,适见那些人背了大约一百六七十斤,知道这些人恐怕难以走七八里的路,自己也不着急,就现在那歇了一会。
和众人闲聊了好一阵,发酸的胳膊也休息过来,叫人抬上约二百斤的粮食,吆喝一声推着就往前走。
他走的极慢,好在地很平,晃悠着往前挪动。
等追上一个人的时候,他便故意朝前多走了几步,站下来嘲笑后面的人。
背着粮食的人本已很累,远途无轻担,这时候被适一激,脚下顿时加快,想要还骂嘲弄回去却被压着肺,喘不动气。
适见这人加快了脚步,心下暗喜,知道这人片刻力气就会消散,乱了节奏,不可能追的上了。
他又推起车朝前走,一直到走的最快那人的时候,故技重施,那人却不听,只是闷头走路。
身后跟着的人已经极多,适也累的不行了,就多歇了一阵。
有人便嚷道:“适,快些啊,你要输了。”
适回道:“输的是我,却不是这墨车。有几个这样壮如牛的憨人?若他来推这车,和他自己比,你说哪个能赢?”
众人一想均是这么个道理,又有几人询问这墨车谁人可做?可愿出售?
适也先没回答,推车前行,在最后靠近城门的时候,守门的兵士都在那叫喊鼓劲。
适知道对方也已极限,自己其实还能坚持,却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到对方呼哧呼哧地将粮食抗到之后,适才佯装懊恼地推车过去。
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纷纷叫喊,适面露苦恼道:“哥哥嫂子又被我舍去了许多麦。哎,谁叫我们墨者一言出驷马难追呢?”
正说话间,后面的一众墨者也将独轮车推了过来,递给适一大罐加了盐的水,又趁机宣讲了一波夏日重活之后喝些开水加盐的事。
不少工商或是城中农夫询问这墨车哪里去买,这东西他们正用得上。若用马车,太过昂贵,少说要有两匹马才行若是靠肩膀挑,也确实比不上这墨车。那壮汉也是商丘市井间成名的人物,况且这样,更别说其余人。
适指着放到一起的这些独轮车道:“这里的车,一共三十六。东西南北近市各九,便用来利人。”
“墨者说,交相得利,你们得了利,省了许多力气,便也可以兼爱他人。城中自然有鳏寡孤独之人,便选出曾打过仗、受过伤、又无儿女家人的,看守这些墨车。你们呢,来用的时候,就抓一把粟米,或是半把,要么就一根柴禾。总归让这这些孤寡之人有所依靠。若是不拿,那也行,谁也不会说什么……”
半把米,不过一口。一根柴禾,更是值不得什么,众人纷纷到:“哪里能呢?谁又没有爱人之心?只是自己过得艰难罢了。”
适躬身行礼道:“那我就代众墨者谢过你们了。行义之事,有你有我。管仲曾说,仓廪实而知礼节,我们便想办法做些利人之物,以便将来人人仓廪丰实。墨者这么做,你们说好不好?”
城门前众人都叫了一声好,适又说了几句,叫人推出几个残疾的打过仗的鳏夫,便用来看守这些墨车,煮百家食果腹。
既然贵族们把持着征税权和战争权,这又不是这时候能篡夺的,那便先篡夺政府的其余功能,比如微弱福利或是赡养孤寡。
三十六辆车,值不得几个钱。四个鳏夫,九牛之一毛。
可史无前例,终究还是做了,那就大大不同。
经他这样一说,众人纷纷称道,墨者的名号再一次响彻全城。
适忍者酸痛的手臂,站在麻袋上,挥舞着手臂高声说着一些听起来丝毫无害的话,无非就是兼爱啊、尚贤啊、多喝开水啊之类的小事,却说得舌灿莲花,听众甚多。
到最后,他又道:“这墨车呢,其价不贵。买得起马车、未必买得起马买得起马,又未必喂的起马。这东西极好。谁要是想买,不妨去工匠会处买,定下来。”
“若是暂时买不起,那就可以分三五年付清。”
“再一个,若有人想要学这些木匠事,不妨叫孩子去学。管一顿饭,饭不好,也没钱,但学三五年总能学到一手本事。”
学徒制,是封建制下的剥削方式之一,无偿劳动换取师傅的技术,师傅用学徒的劳动来换钱,本是一些糟粕的东西。
但如果这学徒掌握在墨者手中,其实就算是一个小型的分工制作坊,而且是极端低价劳动力的作坊分工制下,其实学不到什么,将来就算出徒,那也只能在墨家的工坊中劳动,别无去处也别无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是为了将来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明知道这是自己厌恶的隐藏式剥削,却也仍旧选择这么做。
于此时,这是促进进步的,此时是此时而非彼时。
并不怎么花钱的三十几辆独轮车、一个月的麦饼饭、外加几块豆腐,让商丘在一天之内知道了独轮车的事。
墨者行义的行动,每天都在市口的那四处存放独轮车的地方,四个残疾的老人守着这小车。
别人看到的不只是可怜,还有墨者的行义与兼爱。
三十六辆独轮车,吱嘎声总能化为墨者的行义之心,每一天都在商丘的集市上响彻,叫人想忘都忘不掉。
每一次吱嘎声从适兄嫂的麦粉食铺前响起,里面坐着免费吃饼的壮汉都会笑几声,然后和别人说起墨者的义与爱世人之心。
吱嘎声背后,那些满头是汗的人,正是墨者在城市的基础。
单辕驷马的人,大多不会支持墨者。
双辕单马的人,需要墨者变革后才会大规模出现。
孑然一身推着小车嘎嘎作响的人,将来可能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双辕单马,但需要他们有朝一日自己追求。
把吱嘎的独轮车变为双辕单马的车,也是梦想。
当有一天只靠安于天命好好努力却只能将这梦想绝望的时候,这些独轮车的吱嘎声便会很好听、更好听。
每一次吱嘎声从集市间响动,即便这些独轮车可能不是那三十六辆而是新买的、甚至可能是非工匠会的木匠仿制的,可墨车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谁也改不了。
将来有朝一日传到陶邑、传到临淄、传到洛阳、传到安邑、传到郢都,只要不是字母文字,哪怕发音不同,写出的字依旧是墨车。
墨色的墨、墨者的墨。
黔首的墨、晒黑的墨。
第七十一章 斩衰会葬斧金声(上)
丁丑年三月,墨者多离商丘往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宋城遍传童谣,举城皆惊。司城皇索全城而无获,或曰老彭传语不可不察。遂遣车马往任,未及鼬地,知宋公购由薨。传司星子许闻之,缢于室,自愿为殉,亲贵皆颂。
童谣曰:
“星汉灿、天命知。”
“病望北、梦哀南。”
“三升裳、苴绖苍。”
“参商会、膏肓殇。”
“宿能解、医何忙?”
“日悬天、月影淡。”
“月朗照、星光稀。”
“日悬月非淡、金乌掩太阴。”
“月朗星非稀、常羲羞诸辰。”
“天地自有道、焉与人命通?”
“谁言晓天命、请解此下争。”
“殷商俗、兄弟继。”
“文周礼,嫡子承。”
“斩衰后、会葬终。”
“知命者,请解争。”
童谣无忌。
故童谣无罪。
这首从二月末三月初就开始流传的童谣,在宋公购由薨于前往任地会盟晋侯途中的消息传回商丘后,这首无忌无罪、大索全城毫无所获、只能宣称是老彭这样的上古传说隐士传语的童谣,其中隐藏的意思终于被商丘宋人知晓。
据说司星子许在听闻宋公薨于半途的消息后,当晚便自缢而死,遗言称愿为陪殉。又有说是他自己观星有误而误国君,于是羞愧而自缢。总之是死了。
司城皇父臧听闻宋公薨,号哭不止,昏厥数次,恸道:“当日君上要去会盟,我便相劝,君上执意前往。如今薨于半途,是我的罪过啊,如果我当时再死谏,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是我的罪过啊!天帝啊,为什么不惩罚我呢?”
皇父钺翎也恸哭道:“我也是有过错的啊!早在岁初,商丘便有童谣相传,我知卜偃与晋献公童谣事,却不能立刻追赶君上劝其返回,这难道不是臣子的责任吗?”
此时的童谣,是个很神秘的东西。不说那首著名的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便是在比此时更早的春秋时期,国君们都很害怕童谣。
昔日晋献公假途灭虢,曾问卜偃这次能否成功,卜偃便用当时流传在晋国的童谣回答。
当时的童谣是这样唱的。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
卜偃说一定可以灭掉虢国,而且时间应该就在十月份左右。
于是晋国真的灭掉了虢国。
于是,是一因果关系。
如果真的就是这样的因果关系,那么这些儿童一定是最伟大的占星师,然而这样的童谣往往都是有心人伪造的。
有心人的伪造,当然是为了有心人自己的目的。
这童谣也让不同的人,产生了不同的想法,也对宋国的政局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最起码此时本不该死的司星子许被自缢了。
司城皇与公子田之前听到童谣后惊慌失措,心中不安。
等到童谣真正变为现实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或许真像是那些孩子说的,这是彭祖这样的传说中的人物警告宋人的。
承认,不代表自己相信。
这首预言一般准确的童谣在被验证后,司城皇认为这是他的政敌在对付他,根本没有往墨者身上想。墨者不会闲极无聊做这种事,肯定是政敌用来对付他的,在他看来这童谣对墨者毫无好处,甚至他都没想到墨者。
他看重的,是童谣最后质问,宋国这一次继承,到底会是兄终弟及呢?还是会嫡长子继承呢?
在他看来,这明显是政敌借机生事。
在白日的那场恸哭之后,当天夜里父子俩一夜没睡,一致认为不能够按照之前的计划来做,必须更加激烈更加迅捷,让他们的政敌彻底没有立足的机会。
皇钺翎不信天命,也不信鬼神,所以他更不信那些所谓的占卜术观星术。
哪怕晋献公与卜偃那样的故事,他也确信卜偃不过是判断了天下局势后,用童谣来安慰献公。
宋公购由有病,半途颠簸,可能会死。那么如果是政敌做出的这样的童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能会死,这童谣便可能为真。如果不死,日后必然还有不死的童谣。
这童谣句句都在说宋公购由死定了。
三升裳,三升是指麻布的宽幅缕数。八十缕为一升。
布匹的宽度是固定的,升数越少,这布也就越粗陋。
制作冠冕的布,要三十升,也就是说一个宽幅的经线要有两千四百根。
而按照周礼来服丧的话,为了表示孝意,最亲近的嫡长子,要穿最粗破的麻布,也就是三升的,一个宽幅只需要两百四十根经线。
没人闲着没事干穿三升的衣裳,肯定有人死了才穿。
而能用这种礼仪的肯定是王侯大夫,庶民玩不起这样规矩的葬礼,更况于墨者节葬传播广泛的商丘,底层很少守三年孝,只按墨者规矩守三日孝守不起三年,不干活要饿死。
相反,如果有一天墨者的守孝三天的规矩成为天下的礼仪,那么庶民们也会觉得自己与贵族之间的精神层次更近了大家都守三天,那谁也不比谁更孝。如今我们只能守三天,你们却能守三年,而礼又是说守得三年最好,看起来贵族的精神层次确实比庶民更高这便是化物质区别诡辩为精神差距。
符合周礼规范的葬礼,嫡长子必须要穿三升裳、头带白布、腰缠白布、手持哭丧棒,住在偏房,枕着麦草、盖着草帘子、穿草鞋、前三天绝食水也不能喝、三天后每天早晨喝一两粟米粥、一年之后可以吃菜,三年之后才能吃肉。
这样的礼仪,能也只能在士大夫以上的阶层中流传。
既然底层不用这样的礼仪,宋国内部贵族也都知道参商会的说法,那么很显然这是在说宋公死定了,于是司星子许在宋公死后也因为这童谣不得不死,连给他辩解宋公没撑到参商会的机会都没有。
就是这样可怕、但又可以认为是有心人编造的童谣,让司城皇与其子相信,一定是政敌想要趁此机会来对付他们家族。
整首童谣,在宋公死前而出。
宋公死后,谁都能解出这童谣是什么意思:
宋公啊,会死在会盟途中,要说星辰能改命要医生何用?你们这些观星的知命的,我来问问你们你们能猜到下一任宋公到底是父子相继?还是兄终弟及?这两种继承方式可都是合理的啊。
司城皇心中有鬼,觉得自己重贿司星子许的事,一定有其余人知道,而知道的人必然是贵族。
公子田年轻,性格刚烈而不持久、壮怀而无大才,正是一个可以欺骗利用的国君。
宋国一直又真的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这是殷商的习惯,宋人是殷商之后,也经常出现兄终弟及、争权夺位这种并不符合周礼的事,宋人都已习以为常,甚至觉得这无所谓。
如今除了公子田,宋国可以名正言顺染指国君之位的,还有宋公的弟弟,背后站着的也有数姓大族,都在盯着司城皇一族。
王侯将相有种的时代之下,越是精于阴谋的皇父钺翎,越只能将问题想到那些政敌的身上。
于是决定扶植公子田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机会杀政敌全家,叫其彻底没有翻身的机会。
况且,恐怕这场童谣之后,想不撕破脸都不可能了。
宋公虽死,可是三对嘉禾仍旧送给韩赵魏三家,这件事天下皆知的时候,司城皇的政敌便不可能不去寻求楚国的帮助,否则今后肯定是死路一条。
司城皇与皇父钺翎决定,在楚国的力量重新染指宋国之前,将政敌彻底铲除。
宋公刚死,一场波及宋国贵族的政变,即将到来。
不只是因为这首童谣,还有之前的三对嘉禾,以及更早的亲楚以制卿的政策,以及更更早的殷商氏族制下兄终弟及的商人传统。
三对嘉禾与这首童谣,不过是将这场必然爆发的矛盾提前引燃。
既然童谣无忌,那么童谣便将这隐藏的矛盾点明。
在已经被点明后,双方谁不有所反应那就是在等死,双方有所反应又会加剧对方的反应,最终不可调和、争于明面。
最可怕的一点,在于这首童谣被验证了。
这童谣处处在说天命不可知或是没有天命,但这首童谣本身又是知天命知未来的。
未来未必是天命,可能只是说知之术,但贵族不会想这些。
所以,知天命的人是谁?谁能解继承之争?
谁都解不了,但谁都能解。
因为不知道是谁编的,所以谁都可以编下一首。
既然这首童谣可以预言宋公的死,那么下一首童谣能不能预言下一任宋公是谁呢?
编成对自己有利的话,这样便有了天命所归之意。
当叔叔的找人编一曲兄终弟及是结果的童谣。
当侄子的找人编一曲嫡子继承是结果的童谣。
这首童谣就是在逼着双方先编造下一首童谣,编造后双方的矛盾便不可能隐藏,只会越来越严重,整个宋国的上层也会越来越乱。
浑水摸鱼者,太多。宋国的水已经很浑了,可编造这童谣的人觉得浑浊的还不够。
贵族乱,那些边缘地区的事便管的少,也无力去管。
譬如此时的沛。
等到不乱了想管的时候,怕是已经管不了了。
譬如将来的沛。
正如贵族们很在意这首童谣背后的阴谋一样。
那些与阴谋距离很远的底层,在意的却是童谣中贵族们最不在意的中间。
他们在意的,既不是谁要死,也不是谁要继承,而是在意那些质问占星天命的话。君死与继承,对他们而言都无意义。
星辰灿烂、日月环行,这只是天地间不可更改的事,自有道理在其中,怎么能与人世相通呢?
童谣中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
白天有月亮的时候,月亮看起来很淡,不仔细都难以观察到。可到了晚上月亮又会很亮。不是月亮白天暗淡晚上明亮,而是因为太阳掩盖了月亮的光芒。
晚上月亮明亮的时候,很多星辰看不到。不是那些星辰看不到,而是因为月亮的光太亮了,所以难以观察。
很多人便在想:白天没有星星,那么到底是白天没有星星?还是星星在白天被太阳光遮掩看不到呢?
想得多的人在想:白天如果也有星星,那么白天的星星能和晚上的星辰排列一样位置吗?
这个问题,在没有日全食的时候,很难知晓,只能猜测。
但如果有日全食,那么很多此时不解的事情,就会因为这首童谣而被格外重视。
星星、太阳、月亮、脚下的大地,到底是怎样的呢?
这首童谣会因为宋公购由的死,传到各地。
总会有更多的人抬头望天,然后开始思索玄妙的宇宙与脚下的大地。
此时天下,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日全食,包括编造这首童谣的人也不知道。
但日食总有一天会发生在九州大地,也总有一处全食会落在那些喜欢仰望星空或是因为这首童谣开始仰望星空的人眼中。
日食,或许在这场宋国贵族之乱前,或许在这场宋国贵族之乱后。
但那都是万世的事,而编造童谣的人此时求的,只是一时,顺便带上了万世求个万一的机会。得之可惜,失之不哀。
第七十二章 斩衰会葬斧金声(中)
瞒着墨子编造出这些童谣的适,连冷眼旁观这些贵族争权的心思都没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像是一个别有目的的人,在一群狗中丢下了一块肉骨头,便背着手施施然离开。
并没有看狗咬狗的兴趣,只是为了百犬狂吠方便他做些曾会引起狗吠的事。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反过来也一样,林乱蝉无噪、山崩鸟不鸣。非无噪无声,山林所掩。
商丘城的百姓,对于宋公的死也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互相告诉一声知道了就好。
贵族的争权夺势、政变驱逐,宋人经历了太多,贵族们也演练了太多。
早在子购由的父亲得位的时候,宋国便已经上演过一次经典的贵族之间的合纵连横。
作为当年那场政变组织者的后代们,他们早已掌握的纯属。
昔日宋景公死在游玩的路上,大尹秘不发丧,悄悄带着景公的尸体回来。
借用景公的名头将宋国六卿招来,说是景公重病,请六卿盟誓不做对不起公室的事,否则必遭天诛。
大尹拥立公子启,因为是假借景公之名请六卿盟誓,所以他没参加。
大尹、公子启,以及他们一派的贵族封地多在远处,动员缓慢。
司城得到消息后,判断局势认为自己在商丘优势很大,判断局势后立刻在城中传播谣言,说国君没病就死了,大尹还秘不发丧,国君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这还不清楚吗?
借此煽动城中贵族和国人的不满情绪。
大尹认为六卿是想合力对付自己,自己又没和他们盟誓,所以赶紧请太祝帮着写了誓词,要去和六卿盟誓。
太祝判断了一下局势,发现司城已经开始动员私兵而且在商丘优势很大,转眼将誓词的消息卖给了司城。
司城让大祝篡改了誓词,到处传播大尹弑君夺权的谣言,联合了乐氏、左师、门尹等。众人相商后,发誓将来将来取得大权后,三姓贵族共和而治。
当天司城等便将钱财和兵器发给私兵部署,告诉他们不要担心将来不发达。当时部署们便高声呼喊在宋国除了司城我们谁也不认,你的话和国君的话是一样的。
遂连夜政变,拥立公子德。公子德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公子启才是,所以公子德作为回报承认三姓共和而治的誓言。
时光流逝,转眼已过几十年。
当年的司城已不再当年那人,但却是当年那些人的子孙辈。
他们祖父辈所做的这一切,对现在的他们而言,就是一场极好的家族教材。
当年共同的敌人已经消失再无势力,当年的盟约也就不再有人遵守,当年的盟友也就成了现在的敌人。
没有永恒的敌人,于是也就没有永恒的盟友。
昔日那场政变,最大的教训就是盟约盟誓并没有什么用,最有用的还是各自的私兵,谁能先把封地私兵动员起来控制局面,谁就是胜利者。
以史为鉴,这一次宋公购由的尸体还在从鼬地运回商丘的路上,城中各姓贵族们已经开始召集自己的亲信臣属和私密部下,让他们快速回到各自的封地准备动员封地士兵。
同时又有上回司城直接控制商丘的教训,那些联合起来对抗势力最大的司城皇的贵族们聚在一起,先将自己在商丘的甲士集中起来,防止司城皇故技重施,再学当年司城事。
商丘百姓这些年见多了政变,又经历过前几年的大灾和国君的挥霍,早没有了几十年前那样容易被煽动,他们只是静观其变,不会再参加。
谁当国君,对此时的百姓都一样,所不同的只是贵族。
贵族们各自暗中准备,在朝堂之上却依旧是一副副忧国忧民的哀声哭泣之躯。
年将弱冠的公子田对于父亲的死,很高兴,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一展拳脚,自己以往的那些雄心壮志也即将会实现。
但表面上还是需要很悲伤,不但要很悲伤,而且要比司城皇更悲伤,司城皇都哭的晕厥三次,自己这个做儿子的若不晕厥四次如何能行?
公子田看不起自己的父亲,觉得父亲不是一个合格的国君,最看不起自己父亲卑微朝楚的姿态。
楚乃蛮夷,小小的子爵,凭什么去朝觐?
当年商汤不过百里之地可成大事,勾践越甲无非三千能吞强吴,今宋地方千里,何必如此卑躬屈膝?只要行仁政,强国家,未必便做不到当年襄公事。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种种这些在春秋时可以称道为勇气可嘉的东西,到了战国便是亡国之兆。
时代,变了。
等到他被楚国三晋轮番抽打了一遍后,终于明白这个道理后,却也快死了。
再到后辈,宋国才终于从大国梦中醒来,变得圆滑无比:后赵魏翻脸,魏围邯郸,逼宋出兵。宋立刻答应动员全国,然后派人前往赵国,说你让出来一城咱们做做样子,于是宋兵数万围着一座空城打了大半年,魏王大赞宋公出力,赵王也感谢宋公守义。
他要是此时有后辈这样的头脑,或许真能成就一番事业,但他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商汤越王以弱胜强事,觉得自己若为君,定不会如父亲那般窝囊。
被司城皇一说动,又觉得可以借晋来制楚,将来等自己强大了再让三晋楚齐皆来朝觐!
况且如今齐还占着贯丘这块飞地,自己便借这次数国伐齐的机会,拿下贯丘成为宋国强大的奠基礼。
仿佛一幅宋国再霸中原的辉煌画卷,已经在那些三升素布上描绘出来。
……
商丘城中,某处甲士护卫严密之处,子购由的弟弟叔岑喜、宋国的大尹、太祝、左师等人,代表着各自家族,聚在一处。
外面的甲士都是重金培养的死士,纵然司城皇势大,也不能轻易攻入。再者如今宋公未葬,司城皇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时候发难。
大尹灵琦望着岑喜,轻声道:“君可听说了最近商丘的童谣?”
岑喜面色不变,心中生出几丝警觉,哀声道:“商丘都在传唱,我怎么会没有听说呢?都说这童谣是老彭这样的隐士所传,哎……隐士多才,这童谣却有些……哎!”
他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尹灵琦见子岑喜还在做作,心下冷笑,说道:“童谣之说,上应天命,不可不察啊。当年卜偃童谣灭虢事人人皆知,岂能不信?如今宋国祸近眼前,可惜司城只为私利,怕要有灾祸啊。”
这些人正是反对司城皇一派的贵族们,他们当然听到了童谣,也生出了不一样的心思。
只是当年太祝叛变之事众人心有余悸,如今哪里肯轻易交心?只能彼此试探,谁都不肯先说真心话。
不做领头人尚可将来再投降,万一将来大事不成,司城皇也不可能赶尽杀绝。可若成为领头之人,将来或许真的会被灭族放逐。
然而如果没有领头之人,那么就什么事都做不成,所以一众贵族都想让岑喜做这领头之人。
将来若岑喜得位,也可以学昔日三姓共和之盟,巩固势力。现在的情况逼着这些人必须放弃那些矛盾和分歧,联合在一起,否则将来一旦司城皇借了三晋的力,自己这些人都会成为砧板之肉。
共和之意,此时与后世并不相同。
昔年国人暴动,共伯和行政、不改元,故称共和。与周公邵公与国人共行国事的共和并不是一个意思,虽然两者事实上是同一件事的不同记录。
再早年周公辅年幼成王,也是差不多的意思,此时贵族口中的共和便是国事几大贵族共商的意思。取共伯和的和,而不敢用周公辅成王的故事,一则周公众人不敢比,二则那件事毕竟是国人暴动之后发生的与周公辅成王并不相同,终究是政变的意思更多一些。
现如今司城皇以三禾为礼送晋三宗的事,商丘已经无人不知,背后隐藏的意义这些贵族更是清醒的很。
如今,谁又能拿出比那三对嘉禾更好的礼物去结交三晋呢?珠玉虽贵重,可却怎么比得上那些上合天命的事物?又怎么比得上三晋封侯之心愿?
想到这件事,在场众人心中极为后悔。
想到如今适这个人在商丘已有名气,算是贤才,可当年不过是鞋匠之子。早知这样,当年便结好,或是比司城皇更早地拿到嘉禾,事情便不会是如今这样子。
谁也不曾想当年一个蝼蚁般无人注意的小人物,如今却能让这些贵族们后悔不已头疼不堪。
心中后悔,嘴上却要大骂司城皇居心叵测,仿佛如果他们能这样做定然不会做一般。
骂了许久,说了许多司城皇的野心,还是没有一个人敢于开口直接说盟誓共举大事的话。
大尹灵琦见状,终于喝道:“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但此言入汝等之耳,不传外人。若能答应,但请盟誓。”
这些人等的就是一个领头的,没有领头的盟誓,很多话无法明说,也就根本难成大事。
灵琦挽起衣袖,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剑,放在手臂上道:“事已至此,后悔已无用。我知众人都想若是当年早日遇到那个适,从那里弄到嘉禾结好于三晋当如何……但司城已先做,我等便不能再想。”
“盟誓必以血祭,割于手指恐人知我等盟誓,今日便割手臂。各位取各自身上佩玉以飨上天,血玉通天,凡违誓者,天厌之!”
说完将自己的佩玉解下,放在众人眼前。其余人纷纷解玉,一并放好,太祝临时想了一遍盟文,众人割破手臂,将鲜血淋在佩玉之上。
太祝作文,众人齐祷,发誓这些话不会再传给今天之外的人。
灵琦见众人并无犹豫,便道:“童谣传遍商丘,上应天命,但天命难察,除非老彭等隐士再现,否则无人得知。虽合天命,却不能不小心。我有一谋,诸位可听。”
“昔日郑伯克共叔段于鄢之谋,正可用在此时!不可情急。”
第七十三章 斩衰会葬斧金声(下)
在场盟誓的诸人,多是些沉浸阴谋的老狐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尹的话稍微一点,这些人便咂摸出了一些味道。
叔岑喜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司寇,就着大尹说起的郑伯克段事问道:“如今城内百姓对此童谣如何看?”
小司寇是秋官,地位不算太高,但很特殊。
小司寇的职责是“掌外朝之政,以致万民而询焉: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
这三件事虽然已经基本被贵族所垄断,但是城内百姓的反应也不得不被重视。几十年前的那次政变,也是先取得了城内百姓的中立态度后,司城一系才对大尹动的手。
小司寇多少知道一些民众的反应,说道:“城内庶氓对此童谣传唱不止,但也只多说月朗星稀、日月同悬之事。对宋公之位,并无太多关心。”
大尹灵琦笑道:“便是在这!既然不关心,便要想办法让他们关心才行,这就要用郑伯克段的谋划。”
“公子田年将弱冠,性格暴烈刚强,素有雄心。他若怒楚,招致楚人围商丘,城内死伤数千,到时候这童谣再唱出来,便有些不同的味道了!”
“如今司城皇必然以为我等要借童谣而谋事,我们偏偏不做,反而要歌颂公子田之雄心。让其攻齐、叛楚,养其骄纵之心。若楚王遣人吊唁,也可趁机生事,让楚厌怒。”
“齐虽乱,但根基犹在,结怨于齐,日后必遭报复。楚极大,又有秦盟,宋亦不能挡。”
“战乱一开,百姓必然怨怒。届时再焚烧城内存粮,城内必然大饥。城内大饥,百姓必怒公子田。届时童谣唱起,国人岂不行当年逐卫成公事?”
“欲要毁之,必先纵之;欲要谤之,必先誉之!”
众人一听,纷纷大赞。
原来根本不需要再去费心编造童谣,只需要让这首童谣在合适的时候重新唱起来就好。
不可能编出比这更有神秘性的童谣了。
一旦真出现大尹说的那种情况,城内大饥,放出传言说是司城皇与公子田执意叛楚亲晋,到时候百姓暴怒,己方这些人再趁机夺位,正合童谣中兄终弟及之意。
卫成公事,说的便是类似的情况。
晋楚争霸阶段,晋国问卫成公借路救宋,可能是晋国假途灭虢的事做的太多借路的名声不好,卫成公不同意。后来晋国希望卫国作为仆从国出兵,卫成公还是不答应,导致大夫趁机煽动国人暴动,赶走了国君,因为国人担心晋国的报复。
如今不再是春秋之世,百姓对于国政不再那么关心,氏族结构逐渐解体,战争的规模也不断扩大。
但是,如果真的不得人心,百姓还是会有怨言。如今传唱这首童谣,只是关心日月星辰事,等真到了那一天恐怕关心的就是谁人为君的事了。
如今中立,将来只需要稍微倾斜,这些人觉得便大有可为。
既然大尹连被围攻之前焚烧城内存粮这样的办法都想出来了,众人也就不再藏着掖着。
叔岑喜补充道:“我等也可先遣派心腹之人,前往楚国,送上礼物,表明我等愿意亲楚,求楚王攻宋。如此一来,围城之时,我们再行驱逐昏君事,与楚成盟,便可以让百姓少遭兵祸。这是天帝所喜欢的,也一定会赐福。”
“如今楚势大,又有齐、秦为盟。若与三晋争,宋乃必争之地。宋虽非强国大邦,却也不是那些百乘小国。楚只求结盟朝觐,并无断绝祭祀吞并之心。我们这也是为了祖先祭祀、百姓少遭兵祸啊。”
众人纷纷称赞叔岑喜宅心仁厚,确有君主之风。
只有小司寇忧虑道:“若要守城,墨者必回。墨翟为人尚行义、诛不义。我只怕他们墨者会碍事啊。”
左师大笑道:“你难道没有听闻当年墨翟谈及楚王子闾事?儒生以为王子闾是仁义之人,墨翟却认为如果是为了行大义,王子闾应该选择为君而不是不同意。在墨者看来,君主立废,不过小事,只要能免遭兵祸便是义举!焚粮之事不泄,墨者定不关心。唯独焚粮之事需做的严密。”
此时并未有人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君位再变,也不过是父、兄弟、子嗣之间,似乎这是天地间无可更改的规则,所有的一切谋划都要在这个规则之中。
适没有出现之前的墨者,对于王子闾的事与当时主流的“仁义”判定大不相同。墨子就认为你要觉得你行你就上,你要行还不上那连仁都算不上。对于兄弟子侄之间的夺位,墨者并不是很关心,关心的只是上了之后行不行,但还是没超越王侯子嗣的范畴。
大尹点头同意左师的想法,又道:“若亲楚,将来必怒晋。三晋虽强,必胜齐,但楚、秦、齐三国合力,未必便能输给三晋。三晋势大,又不能不考虑。商丘、陶邑皆大邑,然而距离三晋太近而距离楚太远。”
“将来一旦成事,不能不考虑这件事。”
“墨翟大义,其弟子适亦有大才,我听闻那日所及沛地行义事,便说过三晋之事。”
“其弟子适请行义于沛,曾说沛地、彭城三晋遥远,将来若三晋势大,可迁商丘之民前往彭城,以避三晋兵锋。”
“传言既出,我本不在意,如今看来墨者行义果有深意,确有大才,非我等所及。”
“墨者行义守信,墨翟大才,下面更有诸多人物,沛地必能大治,墨者又守信,十年之约必会遵守,无心权势,倒是沛地大治,再迁商丘民于彭城,可为都,以避三晋锋芒。”
“其二,皇父一族在陶邑商丘势力颇大,他自有党羽密布,将来迁民于彭,也可以防止皇父党羽作乱。若事成后都城仍在商丘,恐其党羽死士行复仇之事。”
“如此一来,我们便要提前准备,不可让墨者以为只有他司城有行义治沛之心,也好让沛地之民知道我等之名,以备后事。司城皇也不会察觉。”
大尹这样一说,在场的这些精于阴谋而少于雄略的人也都逐渐反应过来,纷纷称道。
才知道其中深意,墨者竟然早已在为将来事做了准备。
夸赞了几句未雨绸缪之类的话后,又感慨了几句墨者偏偏要行义竟不能为己所用,否则又如何需要今日的这些谋划?
感慨之后,大略已定,剩下的便是那些细节,以及事后的利益分配。
事后的利益分配,才是重中之重,也才是这个同盟能够坚持下去的最牢不可破的盟约。
司城皇府中,父子相对而坐。
父子未必不能因为权力而成为仇敌,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比那些盟誓合谋要紧密。
和那些政敌一样,甲士环绕府邸,那些前往封地的私密属下也在准备征召农夫、准备战车。
司城皇对于那些童谣忧心忡忡,他们的政敌知道这童谣不是他们编造的,但司城皇却不得不相信这童谣就是政敌编造的。
皇父钺翎宽慰道:“父亲,此事不必忧心。若这童谣真有深意,又是那些人所为,必有后续。若有后续,此事大妙!”
司城皇叹息道:“妙在何处?”
“一旦有后续童谣,便可借机诛杀。以剑杀人,需要有名,他们这是送名于我们。只要我们做好准备,胜算极大。若暂无后续,也另有计较,可计长远。”
司城皇问道:“如何计长远?”
“长远事,需长远看。如今三晋尚未得封,田氏虽大也不敢取齐,我等虽也是玄鸟之后,但毕竟已出五服,只可行周公事。若将来三晋得封,田氏取齐,那又另说。”
皇父钺翎对于近在眼前的可能,并不担忧,这时候谁都不能先动,宋公刚薨,尚未安葬,这时候谁先动谁反而被动,只能提前准备以防万一,却万万不能先出手。
司城皇听到行周公事的说法,深以为然地点头,却又道:“行周公事,何其难?如今上有君上,下有两氏,六卿之中尚有大半数非与我等同心。长远计,恐有变故。”
皇父钺翎摇头笑道:“变故虽可能有,但父亲也可掌握。将来楚人围宋,父亲已先示好墨者,即便不示好墨者也必归来守城。墨者守城之术精湛,楚人素知,只敢围而不敢攻,怕损锐气。”
“届时求救三晋,三晋兵若至,则功归于父亲。当时父亲便可求公子田一事。”
司城皇问道:“多要封地?”
皇父钺翎笑着摇头,说道:“封地皆是宋土,父亲若将来想成大事,封地何用?”
“那要什么?”
“父亲,公子田喜好别人夸赞,又有雄心,却不喜欢别人指责和怨恨。他喜欢奖赏别人以获得别人的称赞,却厌恶别人鄙弃、怨恨他。”
“所以,到时公子田酬父亲之功,父亲便可说:奖赏别人会让别人记住恩情,人们高兴又夸赞;而惩罚别人会让别人怨恨,人们愤怒又指责。”
皇父钺翎哼声笑道:“以公子田为人,他必信此言。到时父亲便可说,让君上奖赏别人,而父亲却去惩罚别人。让君上掌握奖赏的权力,让父亲掌握刑罚的权力。若有刑罚之权,宋地皆是父亲封地,又何必在意再多取封地?”
司城皇咂摸了一阵,又联想了一下平日公子田的性格,终于明白过来,喜笑溢于言表,大赞道:“好!”
皇父钺翎又道:“如今童谣既出,公子田也必心忧,必然亲近我等而疏远那些人。父亲可以不必再追查这些童谣是谁人所作,不但不查,还要多让人传唱。传唱既多,公子田心必有虑。”
“会葬之时,可多备甲士。若公子田有心发难,则趁机发难,一举剪除株连。再者,也要防备那些人会葬之时动手,所以甲士必须多备,多发钱财黄金收其心。墨者以义为宝,常人却以金玉为宝,我等既以一国为宝,便不能历史呢财货。”
“若公子田不趁机发难,那便可以为长久计,将来取刑罚之权。人易忘赏,却惧刑罚。”
司城皇考虑之后,只有一事放不下,便问道:“你的谋划极好,可若将来三晋得封、田氏代齐,我等行此事那些墨者会不会有所动作?”
皇父钺翎大笑道:“父亲勿忧!墨者虽势大,贤才极多,但岂不闻当年墨翟论楚王子闾之事?他们岂在乎什么君臣父子之义?莫说父亲要等到三晋田氏做后再做,就算现在做了,真要行墨者大义,墨者也不会说什么,反而必会相助。墨者无君无父,只在乎义,此事勿忧。”
司城皇也笑道:“听你一说,我无忧也!”
皇父钺翎又道:“父亲,如今您是司城,当然希望司城权越大越好。若父亲为君,可愿尚贤而强宋?”
司城皇还没尝试过这种换位思考,仔细考虑后点头道:“我如今厌恶尚贤之说,但如果我为君上,我又喜欢墨者尚贤之说。只是节用、节葬、非攻之类,却难。若宋强,我为何不攻?若宋弱,我当然希望不攻。”
皇父钺翎点点头,说道:“就是这样啊,但墨者多贤才,若为君用之可强国。所以可交墨者以结好,至少不怨,将来或可用,或不用。但若有怨,只有不用一法可走。守城之事,还需墨者出力,宋城虽大,但公输班弟子多有奇巧之物未必就攻不下。若三晋兵未至而亡商丘,大事休矣!”
父子俩计议已定,连夜召集甲士,多给赏赐,以备会葬之时可用。私密属下又前往封地,准备征召私兵,又连夜派人去工匠会购买车轮为将来多备战车,不亲自出面也不说是为战车用,只说是田车用,以免墨者不售。
同时不再追查童谣的源头,反而暗暗鼓动孩童传唱,多给吃食,或阴遣人多买麦饼分发孩童多教传唱,以为公子田听得太多心生芥蒂。
按说君主之死,乃是国丧,举国皆哀才对。
几十年前并非国君的郑子产之死,男子舍弃玉佩、妇女不带缀珠、庶农哭诉子产死乎民将安归,市井之间三月哀声。
然而在宋国,国君薨,哭声也只在哭声应该出现的地方,泣声不多,倒是斧金之光频频闪现。诚可叹也。
第七十四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一)
墨者与沛地结成了一个死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亲晋者需要墨守成规防楚亲楚者希望墨者经营将来迁都避开锋芒、离开司城根深蒂固的商丘。
恶狼在露出獠牙嚎叫之前,很容易被误认为温顺无害的犬,甚至会有人觉得只要伸出手摸摸它头顶的毛,便能摇头晃脑看家护院。
绕出这样一个死结的,不止是适,还有墨者几十年行义的基础。
适没有再关心贵族们的反应,就算没有这样的变动,宋国也会乱三五年时间,三五年时间已经足够,更别说这种变化带来的混乱延长。
在大量墨者前往沛地之后,适与二十多名墨者赶着四辆双辕马车来到了他经营了半年多的村社。
春风吹起了麦浪,返青生长的小麦每一天都会吸引很多旁边村社的人来观看,那些以为会枯死的人也坚定了种植宿麦的心思。
马车吱吱嘎嘎地行走在麦田旁,适来到了住了大半年的苇和芦花的家。
村社中最早接触适的,是他们这家人,但村社中最早离开村社的却是六指,他已经跟着公造冶早早前往了沛地。
身份既已公开,再无人敢来抢夺那些种子。二十多名墨者也是为了防止半途出事,以防万一。
苇的庭院中,村社的人欢天喜地地帮着搬运着一个个小木匣。
木匣的里面,堆着湿润的沙土,一簇簇的地瓜苗感受着外面的春风,翠的喜人。
去年种植的地瓜结了很多,那些地瓜秧会自己生出根,满满地铺一片。而一直舍不得吃的地瓜会在春天来临之际放在湿润的沙土中催生出更多的芽。
芽是植物的希望,在此时也是村社人梦想乐土的希望。
希望如梦,梦如泡沫,所以搬运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损害。
芦花在房内整理着去年夏秋和适一起采集的一些草药,还有一些是其余村社的人教给的,不知道是否有用,适都记录下来,今后有机会便尝试。反正这时候验药直接用病人即可,是否可用就看个人的运气与身体了。
适进了屋,苇和几个村社的男人将几筐颜色奇怪的土抬到了适的面前,旁边一个小芦苇筐中,还有一些白色的仿佛盐一样的粉末。
“按你说的,天冷的那些日子,咱们春日盖的堆肥的厕的墙角,真的渗出了这些白花花的东西,都刮了下来,但可不多。大家怕你还要用,就把墙边的土也都挖了出来。”
苇将那一小筐白色粉末交到适手中,这是适拉石头回来时刻意请求交代的事,村社的人都很心,只是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盐吗?茅厕墙角的盐若是能吃,一年又能省几个钱呢。”
村社的人询问着这些实际是硝土的东西,数量很少。
“不是盐,是治病的药。”
正在整理草药的芦花闻声问道:“治什么病痛?”
村社的人也都好奇,不知道这厕所墙边刮下来的东西能治什么病。
适想了想,说道:“能治心病。治抢劫之族的心病。吃了这药物,夷狄之君再不敢入九州生劫掠之心。这是九州之药,不是人药。”
村社的人哄哄笑起来,便说道:“那可要好久才能用啊。既无乐土,何谈九州啊?”
众人也只当是个顽笑话,知道必有用却不知道有何用,更不知道墨者守城的器械物资中,有一种淡黄色燃烧起来难闻无比刺痛眼睛的用来“备穴”熏地道的药物。
将这些很稀少的硝土装好后,适便说起了随土迁徙的事。
“禽滑厘前些日子也和你们说了,就是这么回事。麦子五月要收,你们收了麦之后再走。墨车会给你们准备好,家里能用的东西就带走,带不走的就不用携带了。几个墨者会留下来,带你们过去。”
他们早已知道这件事,至于沛地可能听过,但却不知道具体在哪。
可在哪都无所谓,他们信得过适,于是也就信得过墨者。既然这些希望是适这个墨者给出的,那么跟着他们,希望总能更近一些。
家当什么的,那都是说笑,谁能有什么家当呢?
况且,授田之的农夫,本就是可以随意被权力迁徙的。
莫说他们,就是那些工商业者也一样,邯郸城成,郑卫还要送五百户为贺礼迁到邯郸。
人于此时,是可以作为礼物转送的。
村社的人去了那,或许没有屋子,但可以盖。除了这之外,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没有的东西了。
收了麦,便缴今年的税赋,将麦卖给城内的麦粉店铺,换了钱就离开。
…………
村社中,已经成为了一种异类存在的桑生家中,桑生的儿子捂着被打肿的脸,正在那哭。
自从次村社相聚之后,桑生家中生出了许多变化。桑生没疯,当村社的人都不认为他疯时,他再疯也没了必要。
日子和以前差不多,但日子和以前又不一样。
吃喝劳作,还是那样。乡里之间,却大不同。
连带着孩子,也被村社的孩子嘲笑,很少和他的孩子玩。孩子不知道对错,也不知道罪不及家人的道理,只是平日里耳濡目染之下,开着伤刺人心的玩笑,逐渐疏远。
孩子昨晚又被欺负了,哭着回来说起了桑生做的不对,质问桑生如果当时不那么做,何至于这个样子?别人家帮着磨粉,也赚了一些钱了,前些日子还吃了一顿麦粉的饼,自己家却只能吃粟米。
桑生气急便打了孩子,却也知道孩子哪里能明白那么多。
一早晨,孩子肿着脸在那哭,桑生这样偌大的男人竟也坐在那落了泪,这些日子村社里人的冷落,化为无尽的委屈。
他只觉得自己在村社已经臭不可闻,偏偏回到家中,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儿子竟然也这样说自己,一时间再也忍不住。
看着被打肿了脸的孩子,看这这些日子沉闷地仿佛要死一般的桑生,孩子的母亲骂道:“怪你爹了?他那么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过好日子?他做错什么了?他做的事,别人说说也就罢了,你说什么?若当时真的做成了,家中的肉你不吃?哭!再哭!再哭我就把你嘴缝!”
孩子被骂了一顿,扁着嘴不敢出声,只能捂着脸无声落泪。
好半天,孩子抽噎道:“别人说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哪里有在外面错了在家里就对的事?那我杀人抢劫,便是在家中对?人家墨者说要同义,总要有个相同的对错……”
当妈的一听孩子竟然还顶嘴,拿起木棍就过去吓唬了一通,孩子这才真的闭了嘴不说话。
女人走到桑生身前,安慰道:“你也不要这样。村社的人就要迁走了,走了后就好了。谁又知道呢?今天适要来,我去求求他,求他不要让村社的人多说这些事给后迁来的人听。总归我没有错。”
“我虽是不如那些墨者懂道理,却也知道夫妇一心的道理。既是跟着你,便是再坏的日子也跟下去就是。”
“适那日不是说了吗?总要在爱你的爱,和爱好日子的爱之间选一个,天下没有两美的事。我选啦,就跟着你。等村社的人迁走,咱们好好过。”
“至少,墨者可是教会了你种宿麦,教会了你用磨盘,那磨盘他们总不能拉走。将来等新迁来的人一到,你也是种田的好手,只要那些人不说,谁又能知道呢?”
女人劝过了桑生,又叫来了孩子,揉了揉孩子肿起的脸道:“以后啊,没有孩子会再那么说你了,以后的孩子都会和你一起玩。不准再说你爹了。听到没?墨者说的那些同义啊,不可能的,哪有天底下都定下的对错呢?你便是杀了人,我也要藏起你,才不会像那些墨者说的一样当儿子的杀了人,做父亲的要把儿子交出去……”
一句句劝过之后,女人心意已定,整理了一番乱蓬蓬的头发,从家里找出了一罐粟米。
她次已经哭过了,这一次便不再哭。
而是要端着这罐粟米去感谢,感谢墨者教会他们种宿麦,教会用磨盘,教会鱼篓捕鱼,教会连枷磙子。
用不记恨的感谢,去求适。
她知道,哭是没用的,那就大大方方做个别样的女人,只求墨者为后来人隐去桑生的故事,让桑生在村社的新人中,不但还是那个爱干活有力气的桑生,更是那个懂得种宿麦做鱼篓推磨盘的桑生。
…………
隐去了名字和墨者身份的公造冶领着六指,还有骆滑厘三人一组,在沛地已经转了许久,冷眼看着。
骆滑厘正在那发牢骚,不是发吃苦的牢骚,在他成为墨者后这种牢骚便不发了。
他在发不能快意杀人来除恶的牢骚。
“当年我在乡里的时候,但凡有勇者我就去挑战。那时候我做的不对。但若是有横行乡里的,我也会持剑杀之。先生说要行义,怎么就不能杀那些人?”
骆滑厘这些日子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想杀人的怒气,这里远离商丘,又是三不管之地,风俗古怪。
乡老、大族,把持着对祝融的祭祀,每年都要叫人献财物,说是祭祀,实则乡老、大族便私分掉。
每年得钱甚多,那些乡间之人又笃信,早已形成习惯。
骆滑厘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极多,哪里不知道其中的道道。
这里祭祀祝融,虽然名字不同,可在骆滑厘看来与晋地西秦祭祀河伯是一样的。
黄河有河伯,晋地多祭河伯,也是和这里一样的敛财办法。
原本只是在晋地的习俗,慢慢沿着黄河传到下游,秦灵公时代,更是组织了秦国第一次大规模的河伯娶妻活动。
秦灵公差点将自己的女儿作为河伯妇沉入河底,从那之后原本只是晋地的习俗也在秦国开始扎根。
民间祭祀多有巫祝、乡老、地方大族把持。
娶妻是假,敛财是真。
骆滑厘既见过世面,哪里不知道这里面隐藏的东西,心中第一次对墨者的身份有些不满……若当初不是墨者的时候,自己提三尺剑,早将这些借机敛财之人诛杀,逃亡天下,何至于现在还不准动手?
他心想:商量,商量,这要商量到什么时候?既是恶人,又是弊端,杀了不就大利天下吗?这还有什么要商量的?适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个凡事要墨者相商的提议可真不怎么好。
第七十五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二)
骆滑厘心中虽有一丝怨气,可终究是墨者
巨子既已决定沛地之事乃是大义,就不能够顺着自己的性子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面对着曾经一根棍子就把自己打的伤了两个月的公造冶,骆滑厘的脾气也收敛许多。
他是个喜怒形于颜色的人,脸的不高兴连六指这样的孩子都能看出来,更别提与他朝夕相对十余年的公造冶了。
看着不太高兴的骆滑厘,公造冶觉得讲道理的事自己并不太擅长,比不过适,更比不过先生。
但既然自己带着众多人先行一步,前来沛地也是以自己为首,总要说点什么。
“骆滑厘,我问你。无故杀人,别人是否怨恨?”
“自然怨恨。”
“若犯大禁,斩于市,其家人可会怨恨斩杀的甲士?”
“不怨恨。”
“这是为什么呢?”
骆滑厘觉得道理很简单,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可要让他用嘴说出来,却极难。
考虑了半天,这个为什么还是没有说出口。
总觉得就在心口,可嘴就是不知道怎么张动,急的是满头大汗。
公造冶笑道:“你勿急。听我说。因为犯大禁被杀,人人都知道那人犯禁不对,所以被杀也不会怨恨,反而只会告诫自己以后不要犯禁,免得落得斩于市的下场。是这样的道理吗?”
骆滑厘急忙点头,说道:“对对!就是这样。以墨者的大义来看,那些敛财之人不该死吗?他们借用鬼神之名来欺骗世人,也是要得到鬼神惩罚的啊。我们替鬼神去惩罚他们,难道不对吗?六指,你说,这些人该不该杀?”
六指挠头道:“该杀是该杀,但是不能杀。我们村社的桑生,也是犯了错,可是适也只能用村社的办法来惩罚他……”
骆滑厘呸了一声,骂道:“不快意。你长大之后可别做这种不快意之人。”
公造冶摇头失笑,看着气鼓鼓的骆滑厘,半晌才道:“你说得对,以墨者之义,这些人该死。但墨者的义,是天下主流的义吗?是这里这些自愿祭祀之人的义吗?”
“如果是,杀了那些人,众人不但会拍手称赞,还会告诫自己不要再这样做。如果不是,比起无故杀人还要严重,众人会怨恨我们,也不会告诫自己不要再这样做。”
“所以,要先和他们讲明白了我们的义,然后再行诛杀之事。”
骆滑厘一听这个,嘲笑道:“讲义?公造冶,你剑术了得,我佩服。可论及讲义,我可不觉得你很会。那次你和我讲道理用的木棍,这一次难道就不能拿着剑去讲道理?”
六指很是好奇,问道:“用剑怎么讲道理?”
骆滑厘拍手道:“简单了!这一次先来的二十多墨者,都是剑术好手。找到那些巫祝、乡老,抓到众人面前,拿剑抵在他们心口窝。不说实话,不说这是骗人敛财,就一剑刺进去。杀个三五个,剩下的保准一个个都说实话。这就是用剑讲道理,哪有那么麻烦?”
话音才落,公造冶拿起剑横着轻拍了一下骆滑厘的头顶,笑骂道:“不要教坏孩子,先生当时让你成为墨者,可没用这样的办法和你讲道理。”
“先生说,要行义,就要如同筑城墙一样。运土的运土、夯实的夯实,各尽所能。我是不能讲义,辩五十四去了楚国,可适讲起道理还是可以的。适要不行,还有先生,总有办法的。”
“我们等着就是,等先生来了再做计较。定有两全其美之谋。到时候,有用到你的剑的时候,别到时候那些巫祝之中另有勇士,你杀不了还要求我出手……”
半是劝告,半是鼓劲激励,骆滑厘这才安了心,吹嘘道:“我又学了这十余年的剑,这地方应该无人能胜我。适那日不是说什么杀鸡焉用宰牛刀?到时真要杀人时,不用你出手,我来就行……”
公造冶笑了几声,他本就是个看似粗鲁实则心细的人物,见骆滑厘已经劝住,便想着后续的墨者也快要来了,这件事到底怎么解决才能两全其美呢?
…………
沿着泗水河边,马拉的双辕车吱吱嘎嘎,偶尔路过几个村落,双辕车总能引起许多人的围观。
适没有坐车,而是沿着河边行走,看看临河的情况。
有时候量量河床河堤,有时候挖开泥土,有时候又在一些泗水的急转弯处看看那些水流冲击淤积的泥沙。
沛地就在泗水附近,所以秦一统时才有泗水亭。
古泗水是淮河的重要支流,到适熟悉的后世时,古泗水已经不见了。
自汉武帝时黄河第一次夺淮入海,再到后世不断地黄河水灾、宋金元三代战乱,原本的古泗水只留下了一条高出地面四五米的废河道,诉说着黄河水患的危害。
沿途的水草丰美、后世的黄河故道,两者交错时空相交于此时此刻,让适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时候连秦王都舍得用自己的女儿来祭祀河伯,黄河之患实在太可怕。
沛地附近便是滕国、薛国,后世的枣庄如今还叫兰陵。
巨大的微山湖还未出现,要等到黄河夺淮入海之后才会形成,这时的微山湖还是一片土地肥沃、尚未开发的肥沃湿地。
如果没有夺淮入海事,这里将是最好的一片农田,尤其是铁器出现后开垦方便更是如此。
泗水水流并不湍急,逆流而也非难事,河道中也没有太多的礁石险滩。
向下通入淮河,再向下有当年吴越争霸中原挖掘的人工运河邗沟通入北方。
沛,不是大邑,也不是强权贵族的封地,管理混乱。
靠当地的乡老、大族、巫祝等自治,形成了当地人的利益集团。有些类似与楚国的一些大县,县公名义是楚王任命的,但基本是世袭的,如果有什么大事发生,楚王需要先派出军队提防那些自治的大县才敢出兵。
昔年晋楚争霸,这里是晋国打通与吴国沟通的必经之地。晋楚争霸了多久,这里就乱了多久,那些被灭的小国的贵族后裔居住于此,情况极为复杂。
后来宋大夫向戎组织了消弭兵会,本来这些地方晋国是准备给向戎作为封地的,但向戎坚辞不受。
就因为这地方太乱,作为封地并不是好地方。当年楚国准备让第一代鲁阳公封在大梁,第一代鲁阳公一看大梁这地方肯定是和晋、卫、郑等国争霸的地方,也坚决不接受而是要了鲁山鲁关附近的封地,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当初向戎不要,沛地一代在宋国,便是国君的直属。
既然是宋国国君的直属,当然不可能是好地方,而且国君也管不过来,只能是个聊胜于无的半自治之地。
需要防越、需要防季氏分出的费、需要防楚有出兵权和开战权的县公,每年能收的税赋不多,又不是宋人故地,殷商后裔氏族不多,所以宋公学着齐国的办法,对这里用了另一套管辖手段。
原本齐国分为东西两地,东边是齐国的腹地,西边是一些新征服的或是从鲁国抢回的地方。
东边除了之前崛起、至今被齐国认为是“猛虎之国”的越之外,就是大海,没有威胁。西边则是各国争霸的地方,今天可能归属自己,明天就归了别人。
因而齐国在东边实行军役,作为自己的基本盘。西边则实行双倍税,也不怎么需要那里的人服军役,毕竟原本有些地方是鲁国的,用当地人去打鲁国,齐国也不可能放心。
沛地彭城,在宋国大规模迁徙商丘民前往之前,也是差不多的形式,每年缴纳一定的税就好,出兵的时候出个百十辆战车走走形式就好,反正精华之地在商丘陶邑,这破地方管不过来也只能这么办。
按照适的理解,以及在商丘得到了消息,沛地的情况基本就是这样:像是宋国六卿司城这样的大贵族没有,小贵族遍地,成分复杂基本不是宋人,被灭的那些小国原本的贵族在本地根深蒂固到处迁徙。
那些被灭的小国虽小,可也五脏俱全,也有精通祭祀的专职巫祝,所以基本把持着本地的精神生活。作为宋国在此统治的连接下层的通路,也把持着征税权和征召权。
没有这些当地小贵族,宋国根本无法统治。而当地复杂的情况,在七雄局势没明朗之前,也没有一个宋的大贵族愿意作为封地,再往后这里作为楚齐相争的重大城邑在于宋国短暂迁都后的经营,以大量的宋人填充打乱了原本的力量平衡。
原本的那些被灭的小国,国家都不大,基本都是附庸国。
但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里的小国贵族们一个个向来无法无天,一些小国的墓葬群中曾出土了十五个鼎……周天子也不过九鼎,这帮小国就敢随葬十五个,这些小国贵族的后裔之胆大也就可想而知。
基本又都是些夏商时代的古国,作为附庸国名义属于王土之周,实则根本不守那么多礼仪,祭祀之风更是严重。
适选择这里,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不是他是个喜欢迎难而的人,而是如果不难不乱,大贵族根本不会同意。
他倒是想要陶邑,可对方不可能给,就算给了那也成被人用锁链拴着的狗了……
地方基层越乱,证明统治阶层越无力量,再怎么蹦跶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于是这片混乱的地方,在适眼中,便成了个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方。虽然如今只拿到了征税权,可将来还有楚人围商丘之事,届时借此良机再行手段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