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战国野心家TXT下载战国野心家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战国野心家全文阅读

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刑鼎未铸规已成(下)

    太阳落山后,村社里的人三三两两地走向了平日夜里听故事的地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村社中点不起虫蜡。

    有一点油脂不如自己留着吃掉,哪里舍得用来照明。更别说如司城皇府苑中点燃的明亮的、来自齐国海中的鲛人油。

    墨子和一人如同看客一般,也一同走了过去,想要知道适会怎么处理桑生这件事。

    与墨子同行的人,墨者称其为摹成子。

    摹成子是郑国人,在未成墨者之前,最佩服曾经的郑国执政子产,精通子产曾颁布的刑书。

    子产谥号为成,摹成子便给自己取名为此,是说想要做子产那样的人,在墨者之中专管赏罚之事。

    在子产颁布刑书之前,各国用的都是贵族掌握有最终解释权的秘密法。

    所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如果让氓隶知道了法律,那么便不能威不可测,贵族也就丧失了最终的解释权和判决权,甚至可能会有“刁民”拿出刑书上的条文说贵族的判决不对,这是万万不可的。

    摹成子也是低级贵族出身,但却支持成文法反对秘密法。成为墨者之后,更是相信墨子所说的三表之规,制定法令要依照那三表。

    在知道了桑生的事后,他也考虑了一些,但却怎么也找不出最好的解决方法,能够对有赏而错有罚。

    今日就算墨子不叫他一起,他也会随着先生一同来看看,看看适到底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两人结伴而行,来到那间土屋外的篝火旁,和村社中的人打了声招呼,就坐在一旁烤火。

    村社的人在忙完了一天的事,正在讨论桑生的事,几个人还为此发生了争论,有些竟然面红耳赤。

    墨子忽然问摹成子道:“你看这里像什么?”

    摹成子笑道:“先生不说,我也想说。这里倒像是当年在新郑附近的那些乡校。”

    墨子想说的正是这个,微微点头。

    当年新郑附近,乡校颇多。凡傍晚,总有城中之人相聚,或歌或酒、或论国政、或论君伯、或谈施政得失。

    郑大夫然明对此很不满意,曾建议子产毁掉这些乡校,认为这样下去人们肯定会不安分,而且这些乡校之中总会传播一些激进的想法,动辄对七穆上卿或郑伯制定的政策加以评价。

    然明的意见遭到了子产的回绝,并认为这可以知施政得失。

    然子产逝后,郑国的乡校已经全部被毁,禁止再有这样类似的东西出现。

    摹成子又听了一阵篝火旁的议论,评价道:“先生,这里又和曾经的郑之乡校不同。郑之乡校,各论东西,争执不休。这里虽然也有争执,但听他们这些人话中所依照的道理,又都是我和先生所熟悉的道义。郑之乡校,东西分别,各有其义此间乡聚,东西之别,俱为一义之下。”

    墨子仿佛没听到这番话,没有做出回答,而是盯着正在燃烧的篝火。

    看着篝火中燃起的火苗,想着短短两日之内所见所闻,许久叹息道:“从昨日到现在,这处乡聚之所是第五件让我惊异的事了。”

    他不知道想到了适和他无意中说起的哪句话,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成,如今天下的墨者,有多少?”

    他是巨子,自然清楚。

    摹成子知道先生这么问必有深意,回道:“真正的墨者,即便不算胜绰那样的人物,四百有余。”

    墨子又问:“若这四百有余,人人均按适这般行事,有他这样的本事,又能让这样的乡聚波及到多少地方呢?”

    摹成子回道:“先生,若是公室公子不管,一人可让一甸之人聚如此。适有才智,更晓天志,有良种与赌斗来的金钱,还有磨盘连枷等物,用了半年。人的聪慧是天生的,但智慧和天志是可以学习的,良种是可以收获的,所以若按先生所说,三五年是可以波及到四百甸的。”

    墨子嗯了一声,拿起一支木棍扔进火堆中,又问了一个在摹成子看来似乎和这件事毫无关系的问题。

    “昔年太公望封于齐,地有多少宽广?”

    摹成子没有思索先生为什么会忽然问这个,便随口答道:“不足五百甸。”

    墨子正要继续问下去的时候,篝火旁有人喊了一声:“适来了!”

    他是个信义之人,既说过只看不说,便真的只看不说,冲着摹成子点点头,示意让摹成子也不要说话。

    风尘仆仆而来的适,早就看到了墨子。

    但他知道墨子的性子,既说了只看不管,那就真的只看不管,所以也没有刻意去说什么。

    篝火旁村社众人和适相处的久了,墨子名声极大,终究不如更亲近熟悉的适。

    众人见适到来,纷纷嚷道:“适,桑生的事总要解决。”

    “就是,六指总不能白白挨打?”

    “要不是昨日墨翟先生亲来,你也会被打,那些种子可能都会被抢走。”

    适一来,众人便让开了一条路,很自然地将适让到了篝火旁。

    众人也不再是围着篝火形成一个圆圈,而是围着适成了一个扇面。

    适压压手,众人也都安静下来。

    “这件事是关乎到村社众人的,总要众人一起商量出个结果。但是又能怎么办呢?土地是君上的,授田与你们,你们并没有权力驱赶走他刑罚又不是我们可以动用的六指挨打也未必是桑生的本愿,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六指跟在适的旁边,嘟囔了一句道:“他还说你害了他呢,说你是恶鬼呢。”

    众人也很不满这番话,适笑道:“他说我是恶鬼,我便是了吗?”

    村社一人站出来道:“那就这样算了?”

    适摇头,说道:“我是这样想的。我先问一句,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呀?”

    这样的话,适已经灌输过数十次。

    一问,便立刻得到了几十个人共同的回答。

    “当然是为了你常说的交相利。如今你只买了几头牛,村社人多分不过来,一些事也不是一家可以做的,所以要交相以利,互助为人便是为己。只是为了得利。”

    墨子在一旁暗暗点头,心说这样的道理,即便是一些新入的墨者也未必能够想通,这些村社中人想的倒是透彻。

    转念再想,又明白了造成这种区别的结果:村社的确是交相得利了,终究还是一个利字。

    适听到这些人都这样说,便道:“我讲个故事吧。世上有这样一群牛,都是黑的。这些牛彼此互助、犄角向外,抵御虎狼。忽然有一日,一头牛的毛变成了白假使在这群牛看来,白就是最大的罪恶,那么应该怎么惩罚这头牛呢?”

    众人一想,便道:“那就将他驱逐出牛群。”

    适道:“既然这个故事是这样的道理,那么这件事还没有解决吗?大家在此相聚,近是为了交相得利而互助,远是为了乐土将有一日实现。但桑生并不相信,那么大家就不再与他交相得利就是。”

    “收回授田,那是公族的权力,所以公族可以用收回授田的方式惩罚。罚没钱财粟米,与军赋丝帛粟赋并无二致,所以那也是公族可以动用的刑罚。”

    “对我们来说,交相得利,另其不能得利,便是我们可以施加的惩罚。”

    “因而,我觉得可以这样做。”

    “数家共用的牛,桑生家不再可以使用,但他也一样不再需要履行喂牛的义务。”

    “村社的磨盘、碾子,桑生家如果想要使用需要拿钱或是粟米,因为他没有参加磨盘碾子的劳作,所以他不能使用。”

    “聚会的场所,他还可以来,因为他曾经为此夯土,但一些新的种植之法不能听。”

    “村社日后收了宿麦,每年共同拿出的预备荒年的粮食,在遇到荒年的时候桑生家不能食用,只能花钱去买。”

    “其余的事也是一样,凡交相得利的,他都不能参加。诸如军赋、演武、征战、粟税这些不归村社的人管辖的事情,一切如旧,这不是我们现在可以管的。”

    “大家考虑一下,可以的话,就这样办吧。按照公用耕牛的几家一起商量,达成一致后选出一人陈诉同意与不同意,再做最后决断,不要叽叽喳喳乱成一团。”

    说完后,篝火旁的这些人便按照平日一同喂养耕牛的认分开,各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听上去很乱,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就像是一朵朵的梅花,虽然分瓣但却围着一个中心。

    适知道,自己用了自己非常不喜欢的手段,将一个村社中的人,人为地制造了裂痕,分成了两。

    信的。

    不信的。

    当信的占到多数的时候,不信的不会说自己不信而只会说信。

    他给了这些人希望,已如今的权力,最大的惩罚就是断绝某个人的希望。

    看得到的希望,在破灭的那一瞬,是最可怕的惩罚。

    适清楚,自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而这结果就是桑生从此在村社被彻底孤立。

    即便孤立,桑生也没法走,他是授田制下的农夫,没有钱哪里也去不了,而且因为需要履行封建义务的原因,逃走在贵族眼中是犯罪。

    适用玉米地瓜土豆和冬小麦,让这些人看到了触手可及的希望,也让他有了一种他可以施展的惩罚别人的、名为破灭希望的惩罚。

    交相得利,终究还是一个利字,也只有此字,能够汇聚更多的人,无需改成宗教。

    很快,众人给出了一致的结果。

    同意适的做法,从此之后,桑生不得参加村社的大部分活动。

    军赋征召的事,众人没权利,也没必要。

    本身那些事对村社这些氓夫而言就只有义务而无权利,自然也就没有剥夺权利的惩罚,只有加重义务的惩罚,而这只会造成不满,但这不满却与墨者无关,只与国君有关。

    就在众人做出决定的时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从远处传来,桑生的妻子哭着跪倒在村社众人面前。

    “适你这是要害我啊!就算桑生做错了,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前几日就和我总说,马上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过上乐土中那样的日子。我也没有多想,谁知道他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求求你,求求你,那些牛、磨盘还有备荒的粟米我没有错啊。”

    的确,她没有错。

    适的决定,就等于害了她。

    授田制下,按户授田,农业为主,注定男人就是主要劳力,也注定了女人只能附属于男人其实本质是附属于土地,只不过恰好土地的拥有者按照此时的军赋田亩制度和劳力水平属于男人。

    但,适却用一种似乎有道理的方式反问道:“我并没有害你,难道半年前你有牛马?你有磨盘吗?我只是让你家回到以前的日子啊,怎么能说是我害了你呢?”

    女人哭道:“可我听了乐土,不想再回到以前的日子了。你让我知道了乐土,又不准我靠近,怎么能是不害我呢?”

    适摇头道:“墨者从不夺走别人的东西,也不可能夺走别人没有的东西。我该怎么救你呢?女人也能分到土地,从而让你作为一个个体加入到交相得利的互助当中?按户授田,你并没有,即便我想让你加入,哪一伍又肯让你加入呢?”

    “村社众人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惩罚桑生,并没有惩罚你。你可以选择回你父亲的家,也可以选择和桑生一起过着和以前一样的日子。”

    女人在地上哭道:“可他对我很好。我舍不得。”

    适叹息道:“那就是你的事了。我说,没有天命,自己的命只能自己管。是爱他的爱重于更好的衣食?还是更好的衣食重于爱他的爱?总要做出选择,不是吗?这是你的命,但不是你的天命。假如天命存在,那么不可更改,但你自己的命,你自己可以改。”

    说完这一句,他不再管这个还在哭泣的女人,冲着村社的每个人,高高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这双手,有十二个茧子。是打石头磨出的、种宿麦握耒耜捏出的、敲麦种敲出的、种墨玉刨出的。”

    “十二个茧子,换来了宿麦、磨盘、种子。”

    “凡有光,必有影。想得到一件事的好处,也必须承担这件事的痛苦,这就是人的命!没有天命!自己要为自己所作的负责,所结出的果便是命!”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藏在后面的脚悄悄踢了一把沙土到篝火中,篝火被风沙一吹,顿时升腾起来,让他的身影显得更为高大和光明。

    “现在,伸出你们手。让我,也让你们彼此看看,看看你们手上的茧、看看你们纺线搓出的痕。告诉我,那些粟米的多寡、布帛的长短,到底是源自天命还是源自你们自己?”

    几十双手一同举起,不需要互相看,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手上的一切,于是高喊道:“我们自己!”

    适的声音更加高亢,如同几个月前飞过的鸿雁惊鸣,大声道:“那你们愿意过上乐土中的日子吗?”

    “愿意!”

    “那你们愿意承受抵达乐土途中之苦吗?愿意用自己的手,驱赶那些所有阻碍你们适彼乐土之事之人之物吗?”

    “愿意!”

    几十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喊出,震彻天地。

    近乎狂热的喊声,掩盖了那个女人的哭泣,适也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已经把她的命运在这个时代交给了她自己,授田军赋按户记亩,这就是时代,而他所给出的选择也是这个时代之下唯二的两种选择。

    他不信天命,也希望诸夏九州都不信天命。

    但不信天命,也就意味着自己要承担自己所做的一切,人们在心里真的会愿意这样吗?

    之后的之后,他又说了很多的话,一直说到人群散了。

    散去的人群听到了许多没听到的东西,但稍微想一下就知道那是极好的。

    一直没有说话而只是观察的墨子和摹成子没有离开,仍旧在逐渐暗淡的火堆之旁。

    墨子看了摹成子一眼,摹成子点点头,说道:“他赏他所能赏、罚他所能罚,并无逾矩,亦无一句偏离我墨家之义。公正严明。这是我所看到的,先生又看到了什么呢?”

    墨子想了想,只说了一句。

    “即便他离开了村社,任何一个跟他学过的墨者,都可以站在火堆的最前面,村社众人都会觉得理所当然而且信任无双。宋公之令,在此村社再不如墨者之言。”

    摹成子闻及此言,若有所思,就于这篝火之旁回味无穷,直到有一人跑来喊了一声在他身边的墨子一句先生。

    “先生,司城皇请你相见。为墨玉鬼指之事。另外,韩赵魏三家传帛宋公,邀盟。”

第四十六章 女娲伏羲双螺旋(上)

    传话的这名弟子正是从城中赶来的,城中现在都在讨论任地会盟的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子知道,只有出现需要守城这样的情况时,公族才会听从自己的意见。

    但是会盟这种事,牵扯到许多人的利益,纵使自己面见宋公或是司城皇,也不会改变事情的结果。

    他听到司城皇要商量那些种子的事,还不知道皇父臧要做什么,但知道绝对不是因为打断了那名小贵族手臂这件事。

    “他还说什么了?”

    “别的就没说什么,只说请先生一见,又说适曾说过那些谷米种子一粒一金,他深以为然,这等宝物自是能换这等的金子,愿意以金换谷。”

    墨子想了一番,他以为是司城皇要用这些新的谷米来市恩于宋人,转念一想又不太对。

    这些种子极好,产量也高,可是想要遍布宋地各处少说也要十几年。

    若想市恩,既然身居司城之位,把握大权,只需要稍微做一些变革便可以让宋人牢记,又何必舍近而求远?

    他想不通司城皇为什么要这些种子,而且是花重金来买。

    按说这种子是适所有,算不得为官的俸禄,适可以上交也可以不上交。

    他觉得这件事还是问问适的意见,于是叫人去将适喊来。

    适急匆匆地赶过来,墨子大致地说了一下情况。

    适一听,心说能换金子当然好,如果能换土地才最好。

    宋国商品经济在陶邑一代已经有所发展,大量的私田都是可以买卖的,和秦国变法之后的土地制度不同。

    秦国虽然变法,但是重农抑商,商品经济不如中原发达,即便变法之后土地仍旧是授田份田制。王翦灭楚前自污的时候,请求秦王多授田产,而不是自己多买田产,也可以说明问题。

    宋国因为地处各国中央,武力不强可是经济尚算发达,陶邑更是商贾汇聚之地,买卖成风,有了风气才有一些可以买卖的私田,尤其是贵族手中数量不少。

    适也不知道司城皇买来到底是做什么用,但听墨子说对方愿意出重金,想来司城皇这样的人不会和墨子说谎。

    有钱就好办事,公田不能买卖,可是一些私田买卖盛行。当年吴起家中也是累有千金土地宽广,最后为了求学都变卖了。

    他这样一想,脸上就禁不住露出笑容。

    墨子见他面带笑容,问道:“你是想卖?”

    “是,弟子想要卖一些。”

    “司城皇此人,不知要这种子做什么。在你手中,总还可以行义。”

    “先生,卖一些是为了更好的行义。做什么事都需要钱,墨者为官需要缴纳一部分俸禄,用来支撑那些不能求学的人吃上粗米来跟随先生学习。既然为官的俸禄可以这样用,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自己弄钱呢?”

    墨子知道适刚刚成为墨者,之前听说的那些墨者之义也是别人转述的,所以一些事并不了解。

    可听适说卖钱是为了更好的行义后,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解释道:“与人为臣,是为了劝谏主公行义。”

    “适,你可听说过当年从前晋文公喜欢士人穿不好的衣服,所以晋文公的臣下都穿着母羊皮缝的裘,围着带着漏洞的牛皮来挂佩剑,头戴破绢作的帽子,往来朝廷、参见君上。勾践喜好勇士,所以放火烧船,亲自擂鼓让勇士登船,互相踩踏被火烧死的有一百多人。”

    “既然君主喜好什么,下属就会做什么,那么如果这些为官的墨者可以劝说君主喜好行义,那么下属不就会有很多行义的了吗?俸禄相比于这件事,就像是鱼的肉和鱼的骨头一样,终究我们要吃的是鱼肉,可是没有鱼骨头便没有鱼也就没有鱼肉。”

    听墨子这样一说,适知道这是自己和墨子之间的不可调和的路线分歧。

    禽滑厘、孟胜、田襄子、腹等巨子,都是这条路线的忠实执行者,他不认同,历史也用结果证明了此路不通。

    但,适一日不能成为巨子,就不能公开反对和修正这句话,尤其是他刚刚成为墨者,更不好反驳。

    于是借着这句话,说道:“先生,那墨者至今为止又劝说了几位君王封君行义呢?”

    墨子闻言,脸色有些暗淡,又想到胜绰之事,喟然长叹。

    无声胜有声,无言胜有言。

    适又道:“先生,那你看我在这村社,可算是行义了吗?”

    说到这,墨子终于面露喜色,他很少夸赞弟子,但一旦入了眼,夸起来也不吝啬。

    “你在这里做的,当然算是行义。”

    适躬身道:“先生,有一人认为自己走路可以捡到一块金子,于是每天都低头走路到处寻找有人只有百亩地,认为自己努力种植,每年可以收获二十个钱,那么十代之后的子孙就能有一块金子了。金子当然可能捡到,可是种植也能收获,难道不应该这两件事都做吗?”

    墨子笑道:“道理是这样的啊。你在这里行义,是积微义而成大义。”

    适哎了一声道:“可是小义做起来也需要钱啊。先生,我能聚集众人,不只是因为乐土,更是因为那几头牛。正如这些农夫,为什么要服役从征呢?他们又不是士,不会得到什么赏赐。”

    墨子琢磨出了关键之处,沉吟片刻道:“因为这些土地是君上所有,所以不去征战不但会受到惩罚,也可以罚没他们的授田。牛是你的,所以你可以用不准让桑生用牛的办法,来惩罚他,而他和村社的人也不会觉得这样不对。”

    适心说,先生你终于想到了生产资料所有权的问题。

    想要说话有力量,必须要有生产资料握在手中。土地所有权名义上在国君手中,那么墨者想要发展,只能垄断非土地的一部分生产资料才行,否则没人得利,谁又肯为之付出呢?

    想做成事,不能没有理想主义者。

    想做成事,不能全靠理想主义者。

    如果只是靠希望、或演说,那并不能持久。必须要让人得利才行,他在村社能够有这样的力量,很大一部分要感谢公孙泽输给他的两镒黄金。

    如今司城皇要换钱买一些种子,做什么适根本不关心,不是什么人都会种植的,买回去也没用。

    但是卖出的人可以得利,可以挖到更大的第一桶金,从而扩展力量,才能做剩下的那些事,汇聚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墨者当中,也可以让墨者组织有足够的运转经费。

    当货币出现作为一般等价物出现后,当货币可以买到土地耕牛和其余物资的时候,没有钱很难做成什么事,尤其是很难做到他想做的那些事。

    适见墨子还在思索,便又趁机说道:“先生,一群人走路看到一只兔子,这群人立刻散开追逐争夺而集市中许多的兔子,除非疯子否则没有人会直接抢夺。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道理。”

    “这个道理是可以依靠的。那些牛为什么他们认为是墨家、或者说是我的呢?是因为人们都接受了所有权的道理,这个道理是大过许多其余的道理的。

    “也因而他们尊重我的意见,实际上有些人只是尊重那头牛,只不过恰好那头牛是我的。”

    “先生既然认为弟子在村社做的这些也是在行义,那么我们便可以做更多这样的事,积微弱的义而成宏大的义。先生也听过乐土的传闻,如果那些东西掌握在国君手中……”

    适没有直接说结果,而是笑道:“就像现在亩产一石,所以十亩地要缴纳一石的粟税。如果种植了那些亩产两石三石的作物,国君还会十亩地只收一石吗?”

    “如果先生认为可以,那我现在就希望先生将这些种子全都送给国君,而我也甘愿做一个稼穑小吏。”

    墨子闻言大笑,哪里不知道适说的是什么意思,也相信适说的这些都是事实。

    他和许多国君打过交道,怎么会不知道国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适这样说,是在反问,他也用大笑作为回答。

    笑过之后,说道:“既然这样,明日就随我回城,与我和市贾豚、禽滑厘一同见司城皇吧。市贾豚商人出身,精通九数,又知还价,这种事我可不擅长。这种子终究是你的,或者说是唐汉与那赛先生的,你还是要去的,我墨家不好贪这样的功劳,让两人名声不显。”

    虽是同意,墨子又正色道:“但如果司城皇要这些种子是为了行不义之事,莫说一粒一金,就算百金千金,那也不是可以出售的。当年越王与我封地五百里,我说若是不听我言不去行义,那么我就是将我心中的大义换了五百里封地,我又何必去越国出售呢?难道在宋国我把我的大义卖出去,还换不来封地吗?”

    越国地广人稀,地多人少的情况下,价值最高的还是人口而非土地。

    越国的五百里封地,也就如同宋国的五十里封地。

    适很确信,以墨子的名声,真要是把心中大义卖了,五十里的封地还是卖得出的。

    他见墨子许可,心头大喜。

    自己傍上了墨家这条大腿,从一个鞋匠之子直接跃为可以和司城皇见面的人物。

    虽说自己可能插不上话也没有决定权,而且只是作为种子名义上的所有人“赛先生和唐汉”的代表,可比起没傍上这大腿之前还是大为不同。

    不是他有见权贵卑躬屈膝症,而是他必须在楚王围宋这件已经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之前,理清楚宋国内部的权臣和局势,为日后的事提前准备。

    不过这其中还有个不便之处,适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道出了实情。

    “先生,后日是十五,月圆之夜。附近那些听了乐土之说的人,都会前来相聚。我已答应这数百人,失信总归不好。先生能不能把时间向后拖延一下?”

    墨子奇道:“是要讲什么事呢?”

    “先生,那些人月余之前,曾问过……女娲有体,熟人匠造?又想知道人的美丑、脸庞,到底是天注定的?还是可以用天志来解释的?为什么人们长得如同父母,但又不完全一样?”

    “我要讲女娲伏羲造人之事,这件事很重要,数百人都很关心也问过几十次。这件事讲清楚了,天志之说便可在村社深入人心,再无人可撼动这件事讲不清楚,天志之说可以为磨盘宿麦,但却不能让人笃信天志的玄妙、可知、可学、可明晓、可释万物。”

    “若连人都能解释,人们便会想:那还有什么不能解释呢?”

第四十七章 女娲伏羲双螺旋(中)

    并非每个人都关心天地万物的根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大部分人都会关心从何而来。

    人是天地万物之一,又是天地万物所被人认知的起点。

    人从而来,是每个民族都有传说的故事,甚至比太阳月亮的传说还要多还要普遍。

    正如他和墨子所说的那句话,当人可以被解释后,即便不关系天地万物本源的人也会相信这种解释的方法可以解释天地万物。

    玉米地瓜土豆之于乐土人被解释之于天志可以解释万物是同样的一种关系。

    人是最普通的,也是最神秘的,而适选的方向是最容易解释的方向。

    不需要一次说完,但需要不断弥补。

    适看了一眼墨子,小心地问道:“先生难道不想先听听吗?”

    墨子摇头说道:“我既说了,这几日只看只听,当然不问。司城皇的事,不是村社的事,所以我才问你。后日的事,是村社的事,所以我不问。况且,我自有耳朵,也自有头脑,你说的是否合乎道理,我总能分清楚。”

    “我想知道很多事,但我也想在我知道的时候,被人也能听到,你又何必多说一遍呢?你做就是。”

    “我既然能分得清,你说得对是在启发我你说的不对我会改正你。只是说出来你又怕什么呢?”

    “去做吧,就让司城皇等几日就是。”

    …………

    一日后,附近几十里内曾经听过乐土、或是被芦花用简单的草药治好过、或是亲眼所见那些收获之物的村社众人,三两成群地来到了适所在的村社。

    宋少演武,今年又不是三年大演的年头。附近的土地多被开垦,也不需要再履行与贵族围猎的义务,正是一个相聚相谈的好日子。

    适也为这一天提前许久就做好了准备,用剩下不多的钱买了许多豆子,用石锥帮他弄好的磨盘磨好了豆子,煮沸了豆浆。

    没有卤水也没有石膏,但好在这时候的集市上已经有卖醋的,所以适买了一些醋,用醋加水来点豆腐。

    这种办法比起石膏和卤水点的都好吃,只需要第一次用醋,之后只需要使用残留的豆水发酵变酸即可。

    这是用酸碱度来让蛋白质凝聚,与卤水和石膏的盐离子效应相似,结果一样,而且更软滑。

    他穿越前少贱,故能多鄙事,来到这里这些鄙事也成了高大上的本事,正应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句古话。

    嫩白的豆腐准备的不是很多,每个来这里聚会的人吃不到多少。不过就像是上一次煮鱼汤加入的香菜和辣椒一样,这是一种看到见摸得着的希望。

    为了这次乡聚,适还专门准备了场地。

    宗教建筑的目的总是为了让人感到人的渺小,从而产生一种卑微的情绪,适便反其道而行。

    不管是欧洲的教堂,还是华夏的天坛,都是将这种让人感到渺小卑微的建筑手法运用到极致的体现。天坛利用的是天人合一的手段,但站在天坛的台阶上抬头仰望却与天人合一背道而驰,只剩下天阔苍苍人微渺渺。

    他既要反其道而行,便选了一处小丘,借助下午阳光从西边照射过来的角度,让人站在小丘上向东望去,让夕阳产生的天下蒙蒙的情景收入眼中变为每个人眼中的天下蒙蒙。

    当人基本聚齐之后,适让村社中的那些孩子排成行列,正站在众人的西边,背后就是夕阳。他站在众人的东边,等一会做宣讲的地方。

    这些孩子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也是尝试着将乐土变为后世乐曲,用以宣传的合唱手段。

    凡有用的,都可去其槽粕取其精华拿来为人所用,适对于各种手段向来不择。

    乐土的调子,在他看来最好是选用巴赫的b小调弥散。

    前期沉重忧郁,配合乐土描绘的生活与现实产生对比。到荣耀颂这一段的时候,转为欢快激昂,也正好到诗篇中示意众人齐心的那一段。

    只是他水平着实有限,这些村社的孩子也不容易掌握这么难的变奏,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也就是学唱最容易的欢乐颂。

    待那数百人安静下来后,适叫人将挡在那些站成几排的孩子背后的芦苇席子忽然掀开。

    提前计算好的角度和刻意寻找的斜坡,让阳光一开始恰好被挡住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当芦苇席被掀开的瞬间,金色的阳光霎时洒落,将所有人笼罩在阳光之下。

    几十个稚嫩的童音,开口清唱改过之后的诗经七月,谶语乐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灌麦,二之日望雪。瑞雪湮踝,必得岁丰。三之日于犁,四之日墒玉。同我社邻,垄彼私亩,丘甸俱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童坐社屋,问字学经,爰求墨赞。春日迟迟,飞鸢祁祁。其心畅欢,忘及晚归慈母责。

    七月流火,八月摘花。壮月飞雪,取彼兜围,行摘鬼桃,猗彼伐秸。九月轧条,十月纺纱。色白若雪,布宽尺长,裁家人裳。

    四月种豆,五月麦收。碾臼其获,伐粒为粉。一之日觱发,取彼玉草,为耕牛食。二之日栗烈,曰杀羔豚,朋酒斯飨,余肉藏冰。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圬窒存薪,封向草帛。悦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玉指豆瓜,禾麻菽麦。喜我农夫,我稼既同,调泥缮室风。昼晾牛饲,宵煮豚食。亟畜康肥,其秋播宿禾。

    二之日左右演武,三之日祭飨先祖。四之日其蚤,雪化冰融。一元复始,万象更新。适彼乐土,天志为斯。贵贱无常,各尽其力,待至于此,待至于此……

    篡改过后的伪七月,比起诗经中的七月流火少了一段。

    少的这一段,适本来已经编造出来,但不敢让人传唱。

    已有的最后一段已经十分露骨了,就差唱成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或是快把那炉火烧的通红了。

    也就是因为已有的最后这一段,让公孙泽给出了一句“顺非而泽、惑乱人心”的评价。

    虽然露骨可也能解释,就说冬天演武祭祀祖先不是做造反前的准备工作,而只是传统习惯歌颂一下春天到来万物更新,也不是影射新时代的到来,只是单纯地歌颂春天,仅仅是梦想而不是要去得到乐土。

    如果加上那段没教这些人唱的最后一段,那就解释不清了,就现在这个实力早被腰斩弃市了。

    和原本的七月流火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原诗是苦乐夹杂,仿佛一副写实的画卷,叫人知道农夫的苦和平日的生活。

    谶改之后的,将所有的苦都改成了乐,就像描绘一个近在眼前的梦境,让每个农夫都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没有一句苦,没有一句痛。

    但最美好的快乐,与真正的现实相对比,便是最苦痛的悲。

    对比而来的悲,加上充满稚嫩和代表着希望的童音,与欢快的欢乐颂曲调,又给人以希望。

    不是梦中的希望,而是现实的希望。

    真到某一天的时候,这些传唱这些歌谣的人,便会左右演武、祭飨祖先,求个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没人拯救,那就靠自己呗,简单的道理,就和农夫知道想吃饭先种地一样简单的道理。知道了种植可以收获,谁又愿意采集狩猎呢?

    既然适告诉他们耒耜种植取代采集狩猎是天志,也是一种第四重乐土,那么既然已经实现了,为什么不去追求第五重乐土呢?

    …………

    人群中,同为墨者的公造冶的弟弟公造铸沉醉在这首乐曲之中,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击打在跪坐于地的腿上。

    墨子在一旁看着,只是微笑,并未说什么。

    墨家讲求非乐,公造铸却是个懂乐的人,不但懂乐还会铸造乐器。

    公造冶与公造铸的祖父是楚国人,曾经被楚王聘为铸客为其铸钟。

    铸造青铜器需要家传的手艺,春秋之时大多都是官营的,类似于匠户制度,父子相传。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一些人的后代离开了官营,凭借技术游走各国之间。

    青铜器铭文上有铸客某某的字样的,是聘请的手工业者而铭文上有冶师某某的,是任用的官营手工业的成员。

    当年楚昭王被伍子胥和孙武子灭国,逃亡到曾国,被曾侯所救。曾国也是楚国重要的附庸国,又有救楚昭王的功劳,因而楚惠王后来曾铸钟相送曾侯乙。

    当时为了铸造编钟,曾聘天下名匠,公造冶兄弟的祖父也曾参与铸钟过程。

    正因为知道铸钟的复杂和消耗的人力,也让公造冶兄弟认同墨家的节葬、非乐之说,成为了墨者。

    小时候公造铸是知晓音乐的,非乐的乐也不是平民传唱的乐,是以墨子见公造铸击节沉醉,微笑而已。

    当童音清唱第二遍副歌之后许久,公造铸才停下了击打不停的手指。

    “如何?”

    墨子一问。

    公造铸想了许久。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一句没谈天下,最大的范围也不过是村社之间,所唱的也不过是春种秋收男耕女织孩童学字这样的小事。可这里的村社可以唱、晋国的村社也能唱,秦国齐国燕国的村社也能唱。万千村社,不是天下又是什么呢?”

    “一点没用丝弦钟鼓,不过是一群孩子在那清唱。可孩子可以唱,因为他们放风筝放了回家被母亲责骂男人可以唱,因为他们修好犁铧准备耕种女人可以唱,因为她们在摘鬼桃纺白布……男人、女人、孩子都能唱,便是天下人在唱,九州同唱,又有什么样的钟鼓之乐可以比此宏大呢?”

    “王侯封君,聚天下之铜,天地为炉日月为炭,亦不能铸出可与之比的编钟。此乐十年之内,必大盛于中原。楚国无雪植稻,只需改动一二也非难事。”

    “公孙泽说适顺非而泽,以公孙泽所学,真是没有冤枉他啊!哈哈哈哈……”

    …………

    正如公造铸所言,这谶语之诗写于此村社,却是在说天下的村社。正如后世传唱的那首关于江河波浪宽的歌曲一样,唱的是某条河,却能让每个人想到家乡的那条河。

    远道而来的农夫听着曲调,尝过了软滑的豆腐,在童音的清唱和夕阳的斜晖中醉了。

    脑海中这曲歌谣好像活了过来,变为一支木棍,在沙地上缓缓绘出了这样一幅画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一月灌溉宿麦,十二月盼着飞雪,雪花落地淹没脚踝,明年定是丰收年。正月里用恶金打好那种据说可以一头牛拉动的犁铧,二月里和村社的人下地种上玉米。种植在自己开垦出的地上,在上面弄出垄和墒,丘甸之间欢声笑语。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天来了布谷鸟鸣叫,孩子们坐在村社学堂中,在努力学习认字,希望得到教他们的墨者的赞扬。春日迟迟,晚上回去要背九数,可是风筝飞舞,便忘了九数放起了风筝,回家晚了挨了母亲的责骂。

    七月流火,八月摘花。明明才是八月,可是田地里就像是下了雪一样,那些棉桃绽开等待收获。取来自己的围兜,女人们结伴一同去摘棉桃,男人们拿着镰刀收割玉米的秸秆。九月里把棉花轧条,十月里纺纱织布,布匹一尺多宽洁白如雪,正好给家人裁剪冬衣,还可以絮上棉花保暖。

    四月种豆,五月麦收。收获的麦子用磨盘和碾子去掉外面的皮,露出里面的面,一整年都吃这个。十一月的时候,北风呼呼的吹,男人取来收获的玉米秸秆喂牛,围挡住牛棚不让北风吹进。十二月,杀猪宰羊,宴请乡邻,吃不完的肉就冻在冰雪中不会腐坏。

    五六七**十月之后,就要提前准备柴禾准备过冬。粉刷自家的新房子,用那种草木之帛,封上朝北的窗户,不让寒风吹进来,里面生上火。妻儿老小真高兴,要改岁过年的时候住进去,真暖和呀真暖和。

    九月准备场院,十月收获庄稼。玉米、地瓜、土豆、小麦、南瓜、胡萝卜、芝麻、花生、黄豆……这些都收获了。农夫真高兴啊,收获完了,便要调和泥巴,修好房屋上漏雨漏风的地方。早晨要把牛草准备好,晚上要给猪煮食苜蓿。牛一定要吃饱啊,等牛长得肥壮的时候,正好种植宿麦。

    十二月里北风吹,农夫按照学到的左右排列好演练军阵正月里好日子,祭祀祖先和那些秉持天志的那些圣贤。冬天真冷,可春天马上就要到了。二月份冰融雪化,春天就来到了啊,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不一样了。春夏秋冬四季变换是天志,这样的乐土也是天志啊。贵贱无常、人尽其才的乐土啊,快点到来吧,快点到来吧……

第四十八章 女娲伏羲双螺旋(下)

    众多人沉醉在适刻意营造的气氛当中,幻想着这样或是那样的场景,回忆着曾经真正见过的种种作物,观察着那些并没有被冻死的宿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清脆的童声和夕阳交融在一起,之后又唱了几曲更简单的一些篡改过的诗歌。

    适站在众人的东侧,等待着众人从歌谣的醉意中醒来,准备讲解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可是第一次讲有些复杂的东西,而听众又只是村社的成员。

    他若和墨子交流,或可以用八笔万字的道理,讲解那种类似二进制的碱基对配比形成数万种不同的含义。

    和字是一样的,不过一个是八笔凑成许多不同,另一个是两对写出许多。

    和这些村社人的人讲这些,既没有必要,也是犯了公造冶曾说过他的那种错误:不分听众而讲听众听不进去的东西。

    众人已经不止一次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他一直拖延到今天,就是为了提前准备营造。

    歌声停歇后,适叫人抬来了一面用白灰刷过的木板。

    上面用木炭绘制着一幅通用的伏羲女娲图,没有任何的修改,就按照天下人熟悉的模样画的。

    人首蛇身,而下半身交缠在一起,天然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双螺旋结构。这只是巧合,但却为适的穿凿附会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这幅图是适自己画的,上半身用的炭笔素描版画的手段,靠着初高中绘制黑板画的底子,上半身画的在此时算是惟妙惟肖。

    魅力无穷的女娲、孔武有力的伏羲,彰显母性的胸口、体现父亲强装的肌肉……

    下半身交缠在一起的蛇尾,用的则是绘制三视图的办法,造成一种直观的双螺旋的立体感。

    伏羲与女娲缠绕在一起的地方,画出无数相连的线。

    这画,其实画的一般,但在村社众人看来却是美艳不可方物、威严不可直视。

    很多人听过伏羲女娲的传说,当然一眼就看出了这画的是伏羲女娲。

    适的传说中,在昆仑山上生出了许多兄弟远走四方成就人类社会的始祖。

    故事在这里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地方:日后,若穷则只走九州外皆蛮夷;若达则远走四方自古以来。

    他没有直接讲解女娲之体熟人匠之的问题,这是可以拖延到许多年后再讲的事,他要讲的只是一部分。

    可他没有直接开始讲,而是在面前的木板上摆了几个大大小小的陶罐。

    陶罐的前面,放着一个木头做成的方格,从正面看这个方格的大小正好可以放下一支大陶罐。

    适先将一个大陶罐和一个小陶罐放进方格中,众人只看到了大陶罐。

    又放了两个大陶罐,众人也只看到了大陶罐。

    最后放了两个小陶罐,众人便终于看到了小陶罐。

    当这个简单的陶罐的道理讲清楚后,适终于讲起了女娲和伏羲。

    “有人问我,女娲和伏羲长的什么样子。具体是什么模样,我没见过,但我知道女娲和伏羲一定是双眼皮、舌头能打卷。”

    说完,他在寒风中吐出舌头,将舌头打了一个卷。

    很多人笑了起来,也跟着他的样子学着。

    只是有人能打卷,有人不能打卷。

    那些不能打卷的人、那些单眼皮的人纷纷嚷道:“那我们就不是伏羲女娲的后人了吗?”

    适笑着指了指刚才那个方格,说道:“舌头能打卷,是大陶罐;舌头不能打卷,是小陶罐。女娲和伏羲都是一大一小两个陶罐,所以你们说,你们若是能看到女娲伏羲,那到底是能看到大陶罐还是小陶罐呢?”

    说完又摆出了四个陶罐,两大两小。

    “女娲伏羲,相交生万人。可这些人有人是双眼皮,有人是单眼皮。有人高,有人矮。有人舌头可打卷,有人舌头不能打卷……种种这些,有人说是不可知的。但我要说,这是天志能够知晓的。”

    “女娲伏羲,是为父母,各出一半,便有不同的可能。”

    将这四个陶罐重新组合了一遍后,下面的许多人终于明白过来。

    适心说,反正如今孔子还不是圣人,那便拿他编个故事吧。

    “话说当年孔仲尼,是父母野合而生。他母亲是单眼皮,舌头不会打卷。他父亲也是单眼皮,舌头也不会打卷。后来孔仲尼长大,母亲去世,他终于找到父亲。他父亲看了他几眼,便认定这是自己的儿子。那你们说,孔仲尼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舌头能打卷还是不能打卷?”

    他这话一说完,许多人轰然大笑回答出来,也纷纷回忆着自己父母的模样特征,越发相信。

    可也有几个女人听完这些话后,脸色微微一变,低头不敢看自己的丈夫,或是急忙把头侧到一边,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心说自己不过是想来听听天志乐土,哪里会知道这天志竟还能惹出之前那些不可告人的事端?

    适知道自己这一番话,不知道会引发多少家庭矛盾,不过他也不在乎。

    又拿着大陶罐和小陶罐以及那个木方格做了比喻后,众人也都基本接受了这个观点。

    源自父母,那自然是父母各给一半,组合而成一个新人,这是简单的道理。

    但这个简单的道理,却让很多难以理解以为天命注定的事,变得豁然开朗。

    适指着他画出的双螺旋的女娲伏羲的缠绕在一起的尾巴,点着上面的一条条的线,说道:“这一条又一条相交的线,每一条都代表着一种特征。按照我墨家大故小故之分,可称为大显小显。”

    “记住一句话,两大必显大、两小必显小、一大一小只显大。”

    “这些特征数以万计,不是我全能知道的,但我知道一部分。比如舌头、下巴、肤色、头发卷与不卷、眼皮、聋哑……我一一说,你们一一看,看看到底是不是这样的呢?”

    他一边说,众人一边参照,大多数人纷纷点头,少部分人则看着自己的妻子面有怒容。

    那些面有怒容的人,在此时选择了相信适,而不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妻子。

    适又道:“有人生出了聋哑或是兔唇残疾的儿女,便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触怒了上天,甚至认为这是惩罚。但其实并不是。只不过你身上便有那样的小显,妻子身上也恰好有小显,你们两个正常,可是生出的儿女却有可能是双小显。”

    “上古圣人知晓了这样的天志,所以制定了礼仪,同姓不婚、兄妹不睡。这就是为什么说上古圣人的做法很多都是秉持天志的原因,他们或许认为和天下人讲不通这样的道理,便把这样的道理隐藏在礼仪中。”

    “但并非所有的礼仪都是符合天志的。墨翟先生曾说,我有天志便如匠人又规矩,衡量而已。符合天志的,我们便继承;不符合天志的,我们就去改正。只有这样,才能抵达最终的乐土。”

    适见众人点头,又指着伏羲女娲图道:“有人曾问我,若是天鬼还活着,会怎么看我们?”

    这个问题,是很多人的疑问。

    天鬼会觉得此时的人有罪吗?会觉得此时的人道德堕落吗?会觉得这样受苦是因为违背了天鬼的意愿吗?人应该怎么做才会让鬼神喜欢呢?

    这是道德问题,而适对道德这两个字有自己的理解。

    于是面对这个问题,他大笑道:“在天鬼生前,他是通晓全部天志的。在他眼中,美丑也好、单双也罢,只是天地的规律。”

    停顿片刻,他又画了一个单独的双螺旋图,只是伏羲女娲的尾巴,而没有头。

    指着这个双螺旋图道:“天鬼若活着,以他通晓天志的双眼来看,你我还有那些王侯,都不过是这样的双螺旋。他看不到单双眼皮,只能看到大显小显,所以说天鬼之眼看不到人,但却能够推测出人。”

    “我们所有人,在天鬼眼中,都是一样的双螺旋,只是这些交汇的线不同而已。又有什么分别呢?所以说,天下的人,在知晓天志的人眼中,都是平等的啊,并无天生的贵贱。”

    适趁机又宣扬了一波墨者的理念,转而又道:“那现在你们知道了这种天志,我问你们。如果麦子粒大是大显,粒小是小显,那么选麦籽的时候是选大的还是小的?”

    这是个不需要问的问题,因为这些人即便不知道这个概念,但是技术上已经知道该选择什么样的麦籽。

    适这样一问,这些人立刻从知其然变为了知其所以然。那些以为理当如此的问题,原来竟然隐藏着这样的天志,更是相信适所说的天志,真的可以解释很多的东西。

    适又道:“同姓不婚、兄妹不睡,这是符合天志的礼仪,但这种礼仪不应该放到牛马等畜生的身上。相反,越是近亲,越容易生出双大显的子嗣,当然也可能生出双小显的子嗣。”

    适失笑道:“可牛马生出双小显的幼崽,我们摔死就是。可父母生出了双小显的孩子,谁又忍心摔死呢?这就是人和畜生的不同啊,也是人的礼仪不能够用在畜生之上的原因啊。凡事想要将人的礼仪用在畜生身上的,那都是没有理解天志、曲解天志的人啊。这样的人,你们一定要小心,他们是阻碍咱们抵达乐土的最大的敌人!”

    众人牢牢记住这句话,适又道:“天志无穷,但也是可以学习和了解的。正如我现在可以知道眼皮下巴头发的大显和小显,但是更多的就不是我现在能知道的了。”

    “我们墨者会想办法领悟更多的天志,将来培育出重数百斤的猪、吃的少长得肥的羊、专门取毛的羊、可以长得更快用以备荒防霜的种子、重达两千斤专门耕地的大马……这都未必是不可能的啊。”

    他说了这么久,其实并没有解决从哪来这个问题,而是只解释了一小部分问题。

    但这些问题,已经足够这些人相信天志,也足够让他们消化一阵。

    至于更多,那是之后慢慢完成的。

    他用天志解释了一些礼仪背后隐藏的物质,引发人们思索事物的本源,引发道德与礼仪到底源自什么。

    他用天鬼眼中的人都是双螺旋,告诉人们其实在天鬼眼中众生平等,也其实在为日后解释天鬼做准备……

    可能将来的天鬼更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灭世之后启发人们知识的机器人,当有一天他看到欣欣向荣的人世并且欣喜、想要融入人世的时候,他便死了。

    所以天鬼喜好人的一切,美好与丑陋、善良与恶毒,对天鬼而言那都是生机勃勃的人世。

    他用天志解释了人的模样和父母的关系,吸引了很多人听下去,感到好奇,也为稼穑之事提供了新的思路。

    他用天志解释人的模样吸引了人后,又将乐土说成是知晓天志的推演,只要单双眼皮的事人们相信了,那么也会在种子和技术之外,相信乐土是符合天志的推演。

    或许不久后他就要离开这个村社。可凡走过总有痕迹,他走后这些言语也会以这个村社为中心到处传播。

    或许他走后,许多家庭会吵架,许多孩子会卷着舌头琢磨着父母的眼皮单双。

    或许他走后,某一天有年画的时候,伏羲女娲的图会变成尾部一条条细线相连的模样,和之前的不再相同。

    或许他走后,这些唱歌的少年长大了,变声了,但还会有新的孩子接替他们的位置,将这种习惯流传下去。

    正如公造铸所说的那样,万千个村社就是天下。

    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所行的方式,会如同秋原上的野火一般,在他培养出的墨者的传播下,用一种类似宗教又符合此时人们认知的方式,传遍九州。

    这场聚会之后,他已经完成了在这个村社要做的起步,也提供了一个可以实行的样板。

    只要有足够的钱,买牛冶铁租用借用给村社的人,并且有能力保护这些东西不被别人抢走就可以传播的更快,更有利益,聚集更多的人。

    村社的事,只要有人,那就按图索骥、照葫芦画瓢做下去就是。就如种植,他种下一枚种子,十几年后便可收获许多的这样的村社。

    而现在,他已经让墨子看到了他想让墨子看到的一切,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村社,将精力放到城市的事、官吏的事,贵族的事,列国的事。

第四十九章 各取所需利非金(上)

    适以正式墨者的身份,跟随着墨子返回商丘时,心情和从前大为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商丘城,但是他第一次真正看看商丘这座可以追溯到帝喾时代的古城,因为他终于有那么一丝资格参与这座城市有关的事。

    在此之前,城市再大,也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商丘城是宋国都城,按照周礼的规定,公侯国的国都的边长不得超过七周里。

    数百年前,周礼绝对是最符合科学的,也是按墨子所说的最秉持天志的规范,完全符合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但现在已经相当过时了。

    当时不管是筑城,还是侯甸采卫男、公侯伯子男的分封,都是按照最为有利于氏族制全民皆兵的手段来的。

    夏商之时,邦国数万,一大堆按照夏里的面积的伯爵子爵。那时候一里是二百五十米,一尺只有十三四厘米。

    商灭夏后,改用商尺。

    度量衡变革后,习惯性的按面积说自己是伯爵子爵的习惯没变。

    于是一群没跟着商汤灭夏的伯爵们忽然发现,按照商的度量衡,自己被商降级成了子爵,一堆子爵变成了男爵,一堆没跟着灭夏的伯爵还没有商的子爵领大。

    等到了周灭商,所剩下的男爵基本都是夏之前的千年古国,按照当年商给伯爵降级成子爵的习惯,才有了蛮夷都被称作子爵一说。

    楚是子爵,虽然弄成小西周,灭了一堆诸姬,连文王四友南宫适的封国都弄成了自己的附庸国,可仍旧在一定程度上遵守着周礼,城墙的边长不敢逾越,只能打擦边球。

    宋国是周朝三恪,正宗公爵,在建国之初就可以营造边长七里的大城。但现在实力不济,更加不敢逾越。

    商丘城并非是一个标准的正方形,以现在的数学水平建一座标准正方形的城市不是难事。

    然而正方形不容易钻周礼的漏洞。

    商丘城最短的城墙是三公里,恰好是七周里,这没有僭越。

    但是最长的城墙接近四公里,超出了七周里,这算是僭越。

    虽然周天子当年被郑伯一箭中了肩膀、又有楚子问鼎轻重的事,权威已无,可那些礼仪大家还是要象征性的遵守。

    哪怕是七雄已成的时代,七雄的主城最短的城墙都是七里,但是最长的城墙一般都短于九里。

    天子的城是九里,公侯的城是七里,所以要钻漏洞就要最长不超过九里,但最短的也一定不能超过七里。

    如果有任意一条边超过了九里,那就是超出了天子。

    如果所有边长中最短的一边超过了七里,那就是超过了公侯。

    各国人才济济,这样擦边球的手段层出不穷,更是彰显了此时的逻辑学智慧。

    不管是周天子还是公侯国,建国之初没有那么多的人口。

    这么大的城市,不可能全都是居民区,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农田。

    现在人口增长,城内还是有一些菜田或是农田,而非全部都是住宅、集市或是宫殿。

    营造数百年的大城,自有其过人之处。也正是靠着商丘城,宋国才能在晋楚争霸的夹缝中不断守城生存,也让墨子当年止楚攻宋有了坚强的后盾。

    在适看来,商丘城已经算是相当宏大了。

    城墙高达十米,城墙底部宽有将近二十五米,城墙顶部的宽度也有将近十米宽。

    城墙附近有些天然的小湖泊,大部分都是城中人用来浸麻的,有人攻城的时候也可以作为天然的护城河守护。

    这样的城市和春秋之时,领着几十个人就能攻下一个男爵国俘虏男爵夫人的城市是完全不同的。

    适的家,算是城市的中心地带,靠近集市。

    这一次跟随墨子前去见面司城皇,正好要从自己的家门口经过,怎么说自己的祖先也算是和宋国司城打过交道的人。

    他们这一行属于为数不多没有马车就能进入司城皇宅院的人。

    适跟随着墨子进入司城皇家中后,司城皇带人在庭院迎接,与墨子站在庭院的两侧见礼。

    分庭之礼,墨子当得起,司城皇也必须做足姿态。

    进入内室后,引领着跪坐到座位上。

    墨子坐在东边,面朝西。

    司城皇坐在西边,面朝东。

    正北方空着。

    市贾豚、适等弟子坐在南面,面朝北。

    主人面东,能与之分礼相抗的平等朋友面朝西,至于等级最低的就要坐南朝北了。

    北面没有人,因为司城皇找不出一个人比自己地位稍低、但又比墨子地位高的人坐在那里,所以只能空出来。

    适这样的人,属于礼不下庶人的庶人,但现在的身份是墨子的弟子,因而有资格坐在其中。

    案几上摆着各种餐具,适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用。

    好在只是宴请墨者,上的也只有一些粟米饭和一些豆羹,还有一些淡出鸟的酒水。

    司城皇知道墨子要求节用、非乐,这一场宴请也就简单的多,没有任何的乐舞之动、丝弦之音。

    吃饭不是目的,目的是谈事。

    适与市贾豚作为弟子,并没有决定权,只能在一些问题上予以补充,真正和司城皇交谈的还是墨子。

    适暗暗看了一眼墨子,想到昨天晚上的一些建议。

    昨天晚上墨者们商量这件事的时候,适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昨晚上,适讲完了伏羲女娲的事情后,众多墨者称赞不已。

    只有刚刚解开那日适问他的三个墨者一人一升饭问题的辩五十四和适开了句玩笑。

    “适,上回你随口编造奚仲的事,已经让公孙泽不快。如今又编造仲尼的事,等过几日这些人把这里发生的事传过去,他定要来找你。你总不好又说这是籍设之推吧?仲尼可是三岁就丧父啊,他父亲怎么能看看他到底是单眼皮双眼皮?”

    适当时也是笑个不停,想到后世常用的编造名人名言的故事,心说凡事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这种随口编造名人行为的话不能再说了。

    墨子倒不在意,此时村社之人只知仲尼之名、不知仲尼之事,这样的事说说也没什么。若说鸡豚狗彘,哪里比得上一个名士叫人容易记住?

    他是相信适说的天志的,正如他经常举的辩术的例子:一个人一生只见过白马,于是认为白是马的特征。但实际上马的特征并非如此,而是需要总结出来寻找共同点、分出不同点。

    适举的大显、小显的例子,不是白马那样的孤证,因而可以被认为是正确的。

    墨子当然不会在乎公孙泽怎么想,反正儒墨两方的仇怨早已结下,就算这件事传到公孙泽耳中,公孙泽再想来找适的麻烦已经不易。

    当时既说到公孙泽,又说到仲尼,便自然想到周礼,便又说起了如今晋之三家邀人会盟的事。

    墨子是看得透彻的,齐国大乱,各国均想咬一口,说不准一场波及数国的大战就要爆发。

    秦国与楚交好,咬不到齐国,肯定会趁机去咬三晋齐国还在商丘的北方占据着贯丘,对齐国来说是块飞地,但插在宋国陶丘附近,这是三四年前齐国从卫国手中抢来的。

    司城皇的封地很多在陶丘附近,按照利益去看,司城皇很可能希望趁着齐国内乱三晋伐齐的机会,拿下贯丘。

    但墨子实在没想到司城皇想要的不止如此,还希望趁机借用三晋的力量来对付宋公一脉,更没想到适手中的那些种子会成为嘉禾,借用当年唐叔虞封晋的事来一场符合天命的分封。

    他总谈非命,不信天命,因而在分析这件事的时候就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想。

    数十墨者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许久,也没有想明白司城皇要那些谷米种子有什么用,适也没有想明白。

    但适早已坚定了把一些种子换钱的心思,因为墨家实在是太穷了。

    墨者倒是有自己的工匠作坊,也能生产武器,但是这些武器从来不卖,而是只用来守城,所谓行义。

    若是卖了,那就算是给不义之战提供武器,这是违背墨子想法的。

    适心里却不这么想,但这时候也不好说,只能用行义这样的理由,想办法给墨家弄些钱,以扩充墨家的力量。

    既然众人都猜不出司城皇为何要谷米种子,适便说道:“既然不知,那就不必去猜,明日叫先生问问便知。若是用来行不义之事就不卖。但如果既不是行不义,也不是行义,总可以卖。卖的钱我们用来行义,是一样的。”

    这一点他已经说服了墨子,墨子也同意,便问道:“你想怎么卖?”

    适早已想好,说道:“先生,您已经看到了村社的事,先生相信按照我说的那些办法可以亩产两石吗?”

    这一点众墨者之中懂稼穑之事的也都同意,更别说墨子了。

    适接着话头道:“既然这样,弟子有个想法。明日,我们可以包司城皇一部分土地的税。假使他有一片地,每年可以收粟两千石,那么我们可以用两千五百石包下来。”

    市贾豚一听,顿时明白了其中关节,击掌称赞道:“适的办法好。若以什一之税的定额,是两千石。而用适的办法,却严格按照什一之数来取,可能会是四千石。如此一来,那些农户反而能得利。这正是一种行义。”

    墨子听到包税二字,终究想的深远,忧虑道:“若此事成风,墨者可以做,别人学去可不好。他既以两千石包走,心欲得利,必收四千石,受苦的仍旧是那些农夫。”

    适笑道:“先生多虑了。如今除了我墨者,谁人能以两千五百石之税得利?我们眼中的利,是行义商贾眼中的利,是金铜。他们往来贩运,即可得利。其余贵族,全无此心,亦无此能。若包税只加赋而不改耕种之法,农夫不满,民意滔天。只有我墨者如今可以适当加赋,而民用更足。日后可以教出许多会新耕种之法的农夫,传走四方,岂不大为有利于天下?”

    “先生,我只怕先把这耕种之法传遍天下,王侯贵族收的赋税可就不是十亩一石了。以如今天下,能够秉持行义利天下之心的,除了墨者又有多少呢?与其相信他们,不如相信自己。至少,我们真的可以让人得利,积微义而成大义。”

    “况且,若那地富足,众人也能相信新的耕种之法。先生既然认为君之权乃臣氓之通约,弟子便认为要在新耕种之法传遍天下之前,先达成约法,定下亩之税额,以我墨者为监督,若其违约则……罚!”

    “若想言罚而能罚,便必须要有更多的人知晓天志,相信墨者的规矩。积少成多、累土成山,待到通约而成,这约法中也可以全然禁止包税之法。”

    “先生有剑,故能赏罚。墨者约天下之剑,弟子尚未得见。赏罚天下之剑如何铸?传天志之言为铜、集众人之心为炭、利天下之物为锡齐,此三物我墨家均有,何不铸赏罚之剑?”

    “我于村社,有此三心之剑,故可赏罚村社若宋国有此三心之剑,可赏罚宋国若天下有此三心之剑,便可赏罚天下,谁敢不从?”

第五十章 各取所需利非金(中)

    适已经把道理说的很清楚了,除了最后的那段关于铸天下赏罚之剑的豪言,墨子也明白了适的意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有事实根据的,只不过这个事实发生在未来。适可以以史为鉴,墨子却不能,只能听适的分析。

    后世秦国变法后,税赋最高收到了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适要是现在就专心做个推广新耕作之法的人,宋国的司城皇肯定会提高税收,说不准还要作死去招惹各国。

    宋国是有强国之心的,祖上也曾阔过,当年真是平齐镇楚。

    哪怕在被齐、楚、魏三国瓜分之前,也曾雄起过一段时间,西北伐梁魏、东取齐之城,南夺楚之土,狂妄到最后觉得自己太厉害了以致人间无敌,于是叫人把三牲的血装在皮袋之中拿弓怒射,名曰射天。

    当然结果也是顷刻就被各国捏死。

    适可不想自己的这些东西为他人作嫁衣裳,而且还是必死之宋国的衣裳。

    还不如用最没水平的包税法先控制一片地方,因为墨子不接受封地。

    如今他有权威的那个村社还是太小,可以做他适一个人的孟尝之薛,却不能做所有墨者的孟尝之薛。

    后世太史公路过薛地,孟尝君已经死了许久,可是那里任侠风气的恶少年极多。

    适觉得若有这么一块地方,弄成全是“刁民”的风气,也非难事。墨者为先锋,一群“刁民”为徒卒,便大有可为。

    墨子也觉得适说的有些道理。四百墨者,可以守一城,却不能罚不义,而墨子自己也觉得鬼神赏罚之说有些难以支撑,也想尝试一下或可解决他一生都追求却不可得的赏罚。

    众墨者对于适的想法热血沸腾,墨子犹豫后也是许可,于是今日来见司城皇。

    宴席上,司城皇与墨子说了几句话后,墨子便介绍起跟随自己的弟子。

    先说到市贾豚,司城皇叫人赐酒,连声称赞。

    “陶邑之商贾,多说起此人,我也有所耳闻。不知另一位是谁?”

    “乃是新进的墨者,那谷米正是此人的先师所传。此人名适。”

    司城皇也猜到了适的身份,问过之后又叫人倒酒,适又趁机说起当年子罕让邻之事,气氛便逐渐活络起来。

    这时候的酒水很淡,可灵魂是自己的,身体却是原来的适的,原来很少能喝到淡酒,入口也有些不舒服。

    适心说,就现在这酒的酒精含量,自己若是前世的身体,喝个一坛都不可能醉,酒倒是挺甜,这也算酒?

    腹诽几句,有些微醺,不敢再喝,只拿勺子戳着那碗粟米饭,颇为失礼。

    司城皇见状,心里耻笑,可脸上却仍旧挂着笑意,心说果然礼不可下庶人。

    又闲说了几句,墨子终于问道:“不知司城要这谷米何用?”

    司城皇其实并不愿意和墨子打交道,在他看来墨子这人事太多,动辄就问是不是要行义。

    可他也知道墨子是属烈马的,认定的事根本不可能更改,也知道墨子的手段与墨家的徒众本事,说假话是不行的。

    “先生想来也知道三晋邀盟的事。三晋势大,不可阻挡。楚王无厌,荆人数围宋。若将来战乱起,宋人必遭兵刃之灾。宋弱,楚晋皆强,不可不服,不可不贿。我想以谷米为礼,贿于三晋。若荆人再围宋,则引三晋为援。”

    “谷米虽贵,但比之数万宋人还是不如。莫说一金,就是十金,只要能让宋免灾祸,我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这话说的漂亮,司城皇以为墨子定会无言以对,难以反驳。嘴上句句都是墨子的道理,反倒似乎还要被夸赞。

    却不想墨子正色道:“以物贿三晋引以为援,终非长久之法。难道楚王无厌,韩赵魏便不贪吗?不修政治、不治国事,岂能长久?若能修明政治变革法度,国富民强,宋人便可守宋,又何必贿三晋?”

    司城皇嘿然一声,沉默一阵,终于说道:“君上多疾,我无大才,公族无才,只好行此下策。”

    墨子勃然作色道:“宋国岂无才?古时圣王为政,任德尊贤,即使是从事农业或手工、经商的人,有能力的就选拔他,给他高爵,给他厚禄,给他任务,给他权力。做官的不会永远富贵,而民众不会永远贫贱。有能力的就举用他,没有能力的就罢黜他。”

    “你为司城,位高权重,难道你以为这是一种赏赐吗?爵位不高,民众对他就不会敬重俸禄不厚,民众对他就不信任如果权力不大,民众对他就不畏惧。这三种东西给你,不是赏赐你,而是为了让你把事情办成!”

    司城皇知道墨子的脾气,嘴上连连称是,心中却道:“谁人敢用你们墨者?那胜绰何等人才?在项子牛手下闯下偌大名声,你说他不行义便召回,要是都行义,我这司城还怎么做?”

    “我还不知道你们墨者中才能之士极多?可墨者只知大义,只认你墨翟,非我心腹,我岂能用?若你这些墨者都归属于我,你看我能做出多大事?”

    心中所想,嘴上不能说,反而在称是后道:“君上素来知道先生大才……”

    墨子直接回绝道:“君上可能用我的大义?”

    司城皇佯装默然无语。

    心中却想,我当然知道不行你的大义你便不做大夫,要不然我也不会说你。今日有求与你,就让你说上一阵,日后少见就是。你不愿见我,我也不愿见你,正好。

    适在旁边看的心急,心说昨日和先生说的好好的,怎么今天忽然说的如此急躁?你这话说了没用,司城皇怎么可能听进去?平日见您很是聪慧,您也教过公造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意思,今天这是怎么了?

    可惜他插不上话,只能干着急。

    这时候墨子又道:“我们墨者,若不行义,是不能做臣隶的。做臣隶只为行义,不为俸禄。”

    司城皇又敬酒道:“先生所言极是,我是佩服的。先生之言,莫说是我,就是楚王齐侯,又有谁不信?君上不用先生之言,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就算想要行天生之义,又能怎么办呢?如今先生将那些谷米给我一些,我为礼而贿韩赵魏三宗,能免宋人之灾,就是我所能做的行义之事了。”

    墨子似乎犹豫了一下,反问道:“若我将那谷米给你,真的可以免宋人之灾?数年之内不动戈兵?”

    这话在司城皇听来,觉得墨子已经心动,连忙道:“这是自然。以晋为援而制楚,先生之谷米可抵战车数百。所以还请先生予我一些。”

    墨子沉吟一阵,似乎已经被司城皇说动。

    司城皇也以为墨子马上就要同意的时候,不想墨子忽然道:“既然这谷米可抵战车数百,三五年内可以不动戈兵,那就减免三年的赋税吧。前岁大饥、去岁又修宫室,纵然君上不准,你总有自己的封地。”

    司城皇一听这话,心头暗骂自己又中了墨子的辩术,话已至此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已经没用了,只好叹息道:“先生不知,我宾客众多,岁用不足,实在是难以减免。若无财帛,便难以聚才啊。我实在不是先生这样的贤人,那些宾客也不是墨者这样的只为行义不求俸禄的人,先生的办法我实在不能遵守。”

    墨子嘿然一声,司城皇也不以为意,但凡和墨子见面的君王封君,哪个不是这样的?一说到行义的事便会原形毕露。

    好半晌,墨子叹息道:“适说,这物是他的,在他不是墨者的时候就得到的。一粒一金,我若问你要,这金终究还是要从税赋和租税中出啊。到头来反倒是我们墨者不义了,若以义为宝,这金子我们是不能要的。”

    司城皇一听,松了口气道:“先生所言极是啊。”

    墨子似乎心事重重,长长地叹了口气,悠然长叹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不用减免赋税,而又能行义的办法呢?”

    司城皇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易云,各得其所。文王之智,便在于此。我愚钝,是想不到各得其所的办法的。若是真有这样的办法,我一定会用。”

    适听到这里,含在嘴里的一口淡酒差点喷出来,暗道:“先生!你还说你不会讨价还价?”

    这哪里是不会?这分明是十分娴熟。

第五十一章 各取所需利非金(下)

    先给司城皇了一个不可能的条件:用墨子的大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是司城皇不可能接受的。

    接着一边骂着一边悄然让了一步:不用我的大义也行,那你减免赋税吧。司城皇当然也不能接受。

    接着又把自己卖出去,说是如果要金子的话那就是墨者不义了。

    司城皇大喜之下,远超之前的期待,当然要说几句漂亮话。

    在司城皇看来,世上肯定没有又不免赋税又能行义的办法,既然你墨子感慨,我也跟着感慨不是我不做啊,是世上没有这样的办法啊,你自己认为卖给我嘉禾是不义,还不快把嘉禾给我?

    殊不知这话后面藏着一个陷阱,一个司城皇认为不存在但实际上却存在的可能。

    司城皇没想过这种既不减税又能行义的可能,在他看来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存在。

    但在生产力的进步面前,这种可能是完全存在的。

    这种信心,是在墨子看完适以两镒黄金经营了半年的村社后得出的。

    昨天夜里的商量结果,适选择了一个很好的地方。

    沛。

    泗水亭大风起兮的沛、玄德屯兵奉先射戟的沛。

    附近是当年逼阳国的封地,弹丸小国力抗晋霸率领的十三国干涉军二十九天。沛虽非古城,却也是逼阳乡聚之地,民风向来彪悍无比。

    如今有沛、留、胡陵等千人的小邑,三晋还未真正崛起,宋国也没有迁都彭城迁民南下,这里还属于宋国的边缘地带。

    沛,向南不远就是彭城。

    可以说的理由会说给司城皇听,定能巧舌如簧说的很有道理。

    不能说的理由则很多。

    沛县土地肥沃,地下蕴藏着巨量的煤铁矿。

    不远的徐州在后世是一座矿业之城,汉代便在这里设置过许多的冶铁所,至少存在三四处冶铁遗址和露天煤矿。

    他知道的汉代冶铁遗址,一共就那么几处。一个在楚国手里过几年要归吴起治理,两处在郑国国都,几处马上就要属于韩魏,都惹不起。

    宋国能选的也就彭城沛县这一处。

    加之东边是越国灭亡的滕国,对越国而言是片飞地。适知道不久后越国就会因为吴人叛乱将国都从临沂迁回故土,对滕国的控制力会迅速减弱,滕国这样的小国容易搞事。

    北边的薛国也是小国,是后世孟尝君的封地,但此时尚且还是个独立的侯爵国,实力不济。

    加上鲁国季氏分出的费国、距离彭城不远的小邳国、倪子国……一旦越国衰落,楚国内乱,这几个国家都没有对外攻击的能力,只能自保之力,也是最容易被控制的一堆小国。

    在楚越强大的时候,这地方看起来是块死地。

    但适很清楚这两个大国很快就要出事。

    一个战略中心放弃了根基的长江口,跑到临沂琅琊去争霸中原,被征服的吴人贵族早就蠢蠢欲动。

    另一个国君四年内必遭政变,两个儿子和贵族各站一边少说要乱上六七年,然后全面战略收缩,舔舐伤口。

    因而沛与彭城,这处在此时看起来是死地的地方,反而正是一处生机勃勃之地。

    南可入楚、北可传道齐鲁,又是丹水、泗水相交之地。沿泗水而上可通菏泽陶邑,沿丹水而下可通淮水邗沟。

    即将到来的最后一轮晋楚争霸后,战国前中期的主旋律是中原大战,这里也可以避开。

    他和一众墨者又对篡取一国毫无兴趣,这里的位置便极好。

    单单是那几处铁矿和徐州的煤矿,还有那些小国的逃亡人口,就已经足够适选择这里。

    而他也用“唐汉先生曾走遍九州,彭城与沛俱有乐土中所言的恶金矿,此物大利天下,然此物必须握在我墨家手中,我不信别人有行义之心,必取私利”为理由,很容易就说服了墨子。

    之前在宴会上,适听得心惊肉跳。以为墨子是那种一言不合只会讲道理的人,不想墨子竟然挖了一个大坑将司城皇陷了进去,心头大安。

    一旁的市贾豚可能看出了适之前的不安,悄悄触碰了适一下,叫他安心,心说只要先生认为是可以行义的事,哪里有做不成的呢?

    果然,在司城皇跟着墨子一起叹息、追思文王衍周易各有所得之意时,墨子停住了叹息,说道:“不过我这弟子昨日说了一个既不用减少赋税、又能行义的办法。司城不妨听听?”

    司城皇刚说完若有此法必然实行,这时候一听墨子说,哪里还能说不听,只好点头同意。

    墨子看了适一眼,适起身行礼后道:“昔日越王授子墨子五百里之地,先生却因为越王不能行义而拒绝。如今先生仍旧不接受封地,因为封地的俸禄是归于先生的,这是将先生的大义出卖。我的办法,既能不售先生之义,又能保全赋税。先生难以决断,所以请司城定夺。”

    司城皇微微点头,心下也没有敢小看适。

    这人虽然此时名声不显,但司城皇相信以墨家之人才济济,若没几分本事又怎么能跟随墨子前来?那市贾豚名声早显,这人能与之同行,不可小觑。

    适的理由早已想好,但今日听了司城皇要谷米的理由,便又多出一条。

    “我自幼随异人学稼穑之事,自认有些手段。所以可以包一地之税,而让民用也足。此手段大有裨益,若司城与君上能答应先生的行义之道,我便推行全国若司城与君上不能答应,我便只好包其一地,不减赋税而足民用。”

    他稍微解释了一下包税的意思,司城皇便明白过来。

    此时没有这样的事,但有差不多的事,比如一些大的商人会承包铜矿锡矿,每年上缴十分之三五的利。

    但是征税权和土地这样的事,还真没有过。

    贵族的封地与之不同,贵族封地的赋税是交给贵族自己的,而不是上缴的。哪怕后世赵之平原君这样的人物,在赵国改革后税吏去他的封地收税他都不同意,可想而知现在的贵族封地是一种什么状况。

    这不是要封地,而是要免费做个税吏。

    若换了别人,司城皇定然要考虑许多,但这件事竟然是墨子提出的,以墨子几十年行义的名声,司城皇根本不疑有他。

    在司城皇看来,如果真有人说:墨翟你自杀吧,你自杀了天下就太平了……若是他能提供足够的证据,墨翟和一众弟子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抹脖子。

    这是墨子行义五十年的信誉,无人可以撼动。

    适的理由也的确很充分,既然这些谷米是他带来的,那么他或许真有增产的稼穑之法。

    至于适说的行义什么的事,司城皇显然也明白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说:这办法推行全国,但是税赋不增,否则就不会这么做。

    在司城皇看来,这些人无非是要征税权、土地分配权而非所有权、田正管理权和帮助他行使收租税的权力。

    而军权、土地所有权这些人根本没有兴趣,只是想要在保持税赋不变的前提下提升民之富庶。

    墨者的信誉是绝对信得过的,而这种事在司城皇看来只有好处绝无坏处:土地所有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随时可以收回,到时候那些增产后的土地岂不还是自己的?

    宋国与变法后的秦国截然不同,根本没有足够的基层官吏,乡村自治程度很高,收税本身就是一件难事。

    听适解释了一番后,他面露喜色,说道:“墨翟先生的弟子之才,我是相信的。既是这样,有何不可?只是……要在哪里呢?”

    适躬身道:“沛。沛乃小邑,东靠虎狼之越,又近费、薛,此地荒芜,逃亡众多。我听司城说三晋势大,心想这三晋若强,未必不如楚贪,将来若有一日三晋南下,宋人也可迁徙沛与彭城,以为抵抗。”

    “司城可清点沛地之赋,定出数额,我墨者便包十年,每年足额供给。十年后若此法达成,也可再议赋税之额。”

    这听起来其实就是后世县令做的事,郡县制的出现还早,楚国的县乃是半世袭的自治加封地军事县,和适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种事放在后世就是个县令的寻常工作,但在此时的宋国这算是石破天惊。

    没有贵族会做这种事,国君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收拾贵族,同时也没有足够的官吏去这样管理。

    司城皇还不是国君,而且行为向来与墨子不合,他招揽不到墨者。

    这年月,有能力的都不会想着去做县令,而是会想着去做有封地的贵族。在司城皇看来,也只有墨者这样的傻子才会做这样的事。

    司城皇明白,有百利而无一害。

    沛不过小邑,又要防止越人袭扰,又要收拢逃亡之民,本就难以管理。若是这群墨者能管好那里,那就再好不过,若是将来经营得好,正好可以作为自己的封地。

    况且,司城皇的野心是五代之内夺宋,学那田赵韩魏,宋国若能得治、而且是以他的名义管辖下得治,对他而言也是好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的封地多在陶邑,要是有这么一群墨者帮着管理,那就简直是天降之福了。

    却不想这群墨者选择了沛地……

    墨者中人才颇多,若是能够帮助管理自己的封地,十年后即弃,那自己的封地又会是什么模样?

    那沛地终究不是宋国中心,又处在四战之地,如今越楚强盛,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司城皇心中已允,可还是有一事不解,便问对面的墨子道:“先生不做大夫,不受封地,如今这事又与封地何异呢?”

    墨子郑重而又慎重地回道:“若做大夫、若受封地,乃为君臣。君不行义,我必劝劝而无用,我必辞。”

    “如今这事,我墨者忠于的是心中大义,履行的也不过是定下来的契约,维护的也只是自己的承诺。又怎么能和君臣一样呢?我墨子如今是君上之臣吗?是你司城之属吗?非也,我墨家如今只是这契约之臣属,只是大义之吏隶。我自行义,我若行义我便不需劝我。”

    “墨者之利,为义司城君上之利,为税。这正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只是我墨家所取之需,非金非铜。”

第五十二章 闲棋冷子待天时(上)

    司城皇见墨子说得郑重,也向墨子行礼,虽然觉得墨者太傻,心中仍不免敬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虽然心中已经答应,可是嘴上还没松口,只说要请问于君上,实际上是要和自己家人商量。

    但他还是让市贾豚留下来,一旦这件事定下来,就可以让市贾豚清点数目、签订契约。

    只说七八日内必有回复,墨子也答应送给司城皇玉米一对、地瓜两枚、土豆两枚,而且都是模样硕大的。

    待酒宴散后,司城皇立刻叫来了自己的儿子,询问这件事,说出了自己心中的一些犹豫。

    皇钺翎反问道:“父亲,墨者可守信?”

    “墨者一言,驷马难追其舌。”

    “父亲,墨者可行义?”

    “若谈行义,赴之汤而蹈于火,死不旋踵。”

    “父亲可能用墨者?”

    “无义,不能用。”

    “墨者可有才?”

    “大才,只是偏要行义。”

    “父亲,若有一日,宋政归于我等,父亲可愿朝聘于三晋?”

    “三晋与楚并无异。可借势而不可信依。”

    “父亲,可有雄心?”

    “你我俱是玄鸟之脉、商汤之后。天降之血,岂无雄心?”

    “父亲,你可信墨者变革耕种之法,税费不减而贱用足?”

    “墨翟既言,谁人不信?”

    “父亲,若楚来攻,三晋兵未至,若无墨者可守长久?”

    “不能。”

    “父亲,沛、留之赋,可与陶、商比?”

    “皆五十乘小邑,如城之湖比菏之泽。又需防越,不过聊胜于无。”

    “父亲,沛地可有人愿为封地?”

    “东靠虎狼之越,南邻楚之大县,又近逼阳故土民风刁烈。欲祭祀长久,均不愿以此为封。一如楚之鲁阳不受大梁。四战之地。”

    “父亲,若沛、留大治,君上可能用墨翟之大义?”

    “墨翟早有名望,非我能比,无需以此为功。但凡君上,并不肯用墨翟之义治国,墨翟必不受。”

    “父亲,若有日宋政归我等,可愿墨者治宋?”

    “不谈行义,不谈非攻,不谈非乐,不谈节葬,不谈节用,谁不愿用?就算这些都不谈,君上若用,上卿必妒。尚贤之说,为君者虽喜,却不敢用,以免亲贵怨怒祸起萧墙。”

    “父亲,若不以墨为臣,可愿以墨为通约之吏?”

    “墨者守信,数年一换,民用既足,如封渔数年之泽,数年后数罟入而网,其获必丰。”

    “父亲,数十年后可撒网者,谁人?”

    “嘿……”

    “父亲,君上不日往任会盟,城中必有变,父亲可愿让墨翟之人在城中?”

    “非不得已,实不愿见。其人大义,与之谈如烈阳灼身、寒冰刺骨,又不能出言不恭,以免其弟子以之为耻行血溅五步之事。”

    皇钺翎不再问,躬身行礼后道:“既如此,儿子愚钝,实在不知道父亲还有什么犹豫思虑的。”

    司城皇心中的疑惑全消,哈哈大笑道:“若非你,我恐怕还要犹豫数日。既是这样,我明日便出城去见君上。”

    宋依古制,宋公在没有围城或是特殊情况的时候,在商丘城东南两里外的地方建筑宫殿,并不是住在城中,以示身份的区别。

    笑过后,又说起跟随墨子一同赴宴的适,只说墨家又多出来一个可以独当一面之人,又说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

    皇钺翎想起这几日的听闻,笑道:“父亲,那人在村社教人种植冬麦。不说那些奇怪的谷米,就是这宿麦之法,地不加增便可年收两季。墨者当然可以借此行义,又不减赋税。一年两收,便是将什一税变为了二十一税。”

    司城皇还是第一次听说,问道:“冬日不枯?”

    “那人说不枯,或真可不枯。”

    “哎呀!若是这样,岂不是中了墨翟的计谋?如此一来,每年可收两税,夏一收、秋一收,又何必叫这些墨者借此行义?”

    皇钺翎一听,急忙劝道:“父亲,万万不可。先不说何时种?何时收?五月收麦之后种植什么?这些手段都在那些墨者手中,如今还不知能否成功便加税赋,墨者必怒。”

    司城皇哼声道:“怒又如何?他们既然行义天下,我加税他们反而更应该把这稼穑之法推广出去,否则岂不是那些氓庶都要挨饿?我若先加税,逼墨者将其推广如何?”

    “父亲,行义天下,而不是行义宋国啊。他墨者有这本事,又有那些谷米种子,更有一些奇思妙想省力之物。携种子去秦,秦王必喜去三晋,三晋必争去燕齐,燕齐必强……父亲不可为一时之利,而错失这样的机会啊。十年后,宋之庶农皆用此法,再加赋不迟啊!”

    司城皇咬牙道:“想到这些粮食而不能征收,实在是心有不甘啊。怎么偏偏这样的人物,非要是墨者,非要去行义呢?为我臣属,喜好俸禄,该有多好?这世上非常之人,莫非都是非痴即傻?”

    皇钺翎哀声长叹道:“适这样的人,不是不喜欢俸禄啊,而是他们喜欢的俸禄是义,而非金铜石粟。墨翟金铜不多,可义却满身,他是能够使用这些人的。父亲,我也曾想过,若是数百墨者均是家臣,何必如此谋划?”

    …………

    统治阶层和被统治阶层的斗争从未停止过,双方都在不断学习和进步,只不过随着适的到来,双方进步的速度被人为干涉了。

    在这之前,政权的更迭只是在贵族圈子内流转。不管是宋九世之乱、晋曲沃代翼、乃至正在发生的三家分晋还是田氏代齐,都是贵族圈子内的玩闹。

    观周八百年,从未有王侯将相无种之事。

    规则之下,人的思维已成定式,从未想过适将要做的事会对他们有什么不利。

    而如果放到后世,刚有苗头就会被成熟起来的统治阶层掐灭,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更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要求一邑之地。

    贵族们还在按照原本的速度前进,却不知道适前世在学堂学的东西,总结起来无非三样:普适造反理论、造反实战汇编、废土重建基础。

    当然,前两本可以逆炼,不过适缺乏逆炼的血统,那就只好顺非而泽了。第三本想要逆炼需要以逆炼前两本为根基,彻底抹杀将人群愚昧化。

    在适看来,墨者缺的是第一样,后两样样还是很有基础的。

    墨子死后,墨家的辩术一派整日争论的问题,想象中应该是白马非马之类的问题。但实际上却是这样的:时间是否有长短?光线是否直线传播?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间谁才能决定本源?将一物无限分割后是否还有体积?体积能否和面积相比大小?圆的定义为什么是一中同长?能否如同子墨子定义圆一样定义体积面积时间物质?宇宙是否是无限的时间和空间的统一?平面镜与凹面镜成像如何用直线传播的道理解释?力形之所以奋也,那么力到底是物体运动的原因还是物体改变运动的原因?

    墨子死后,墨家的依附君王为官吏和平演变派,整日考虑的问题是这样的:如何最大效率提高军工生产能力?如何做到人尽其用?如何划分什伍便于管理?如何全面地规划守城战?如何提升守城的士气?如何防备敌人用挖洞、筑台袭击?敌人用烟熏怎么办?敌人用冲车怎么办?敌人用挠钩怎么办?如何将滑轮、砂轮等手段用在制造兵器上?如何规范化度量衡以确保生产标准?

    最简单的一篇备穴看完,就是一本地道战指南,各种挖地道不坍塌的技术细节,连生化武器的防备都有介绍,甚至还有专门用来洗烟熏眼睛的药水。

    唯一所欠缺的,就是一条可以实行的路线,这也是适与墨子之间最大的隐藏起来还未露出的分歧。

    他现在就该为将来的路线斗争做准备,所以他在从司城皇家中回来后,决定请一部分墨者吃饭。

    墨者的生活太苦,他想要在符合墨者大义的前提下,做那个提升墨者整体生活水平的人,从而成为一个墨者们人见人爱的小书记,而不是一个只知道行义和懂天志的苦墨者。

    市贾豚还在司城皇府中,沛邑的事可能还要等一段时间,只要在开春耕种之前就行。

    墨子告诉适,十天后墨者将要全部聚集,讨论胜绰和大义小义以及巨子权威的问题。

    这十天的时间,归适自己所有。

    他现在刚刚成为墨者,虽是做出了几件惊人之事,但是众人对他了解的还不是太多。

    回到家中,芦花、六指正和自己的哥哥嫂子一起吃饭,吃的是豆腐,兄嫂二人吃的津津有味,连声赞叹。

    外面堆着一对磨盘,适手里还剩下一点钱。

    走到吃饭的地方,拿起勺子吃了几口,便道:“哥哥嫂子,以后我就是墨者了。要做的事太多,家里可能就顾不上了。我曾说,将来若是有了钱,一定给嫂子买件丝绢的衣服,恐怕也做不到了。”

    嫂子咀嚼着一块软滑的豆腐,咽下去后揶揄道:“你看,我早就说我命里穿不上。”

    芦花在一旁插嘴道:“适说,没有天命。”

    一桌人都笑,或笑她,或笑她不准别人说他。

    适笑着指了指瓦罐中的老豆腐道:“哥哥嫂子,我呢,成了墨者,可能不会有钱了,但是我把这个可以赚钱的办法送给你。人家常说,送人鱼不如送人渔网,这做豆腐的办法就是渔网。城中贵胄极多,做得好,三五年也能有些钱。”

    嫂子想到适去滨山之前的话,问道:“你当初说的东西就是这个?”

    “那还能是什么?到时候哥哥做鞋,你便起个早,做些豆腐。如今这东西,就算是王公贵族也吃不上,卖些钱不成问题。你觉得味道如何?”

    这一桌人都点头称赞,即便芦花六指已经吃过一次,仍旧觉得这实在是人间美味。那圆滚滚的豆子,怎么就能做成这般模样?

    适的兄嫂心中欣慰,昨日听说适跟随墨子去了司城皇府中,显然是要做大事。他们这些日子也知道了墨者的行事,便是墨子那般的本事,仍旧是粟米饭,看来当墨者只能做事,赚不到什么钱。

    既然弟弟能想着自己,这便足够欣慰。再说这豆腐之法,若是城中只有七八家,绝对是可以赚一些钱的,谁人不愿意吃呢?

    如此软滑,配上韭花,均想恐怕周天子吃的也不过如此吧。

    适说了一阵,终于说到了正事。

    “这磨盘今日便安上,一会我去集市买头驴子,再买些豆子。还有一些从村社带来的麦粉,还请嫂子帮帮忙,明日我要宴客。”

    麂抬起头,奇道:“墨者不讲衣食,吃这么好的东西,墨翟先生岂不以为你是喜好吃喝之徒?总不好吧?”

    适狡黠一笑道:“今日不好,明日便许了。”

第五十三章 闲棋冷子待天时(中)

    明日的明日是后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想着明日请一干墨者吃饭,不过适和公造冶交流了一番墨者的本事后,适决定扩大请客的范围。

    明日的请客也就变成了后日。

    他对众多墨者还不太熟悉。

    墨子教弟子,从不想着把每个弟子都教成全才。

    曾有人求学,墨子就像是孙悟空拜师时一样,把自己知道的学问挨了问那弟子想学哪个。弟子便说你全教我不就是了?墨子瞅瞅那弟子,直接告诉他你又不是无双国士的底蕴,选一个能学明白就不错了。

    因而,墨者大才但单独的墨者不是大才。

    适本想先和很有本事的拉拉关系,但和公造冶一交谈,发现有本事的人太多,除了那几个精通如何祭祀的,貌似都有必要拉好关系。

    就像公造冶、公造铸这兄弟俩,一身的好本事,一个是墨家的“红花双棍”,另一个负责打造守城的兵器。

    墨者非乐,公造铸虽有铸钟的本事,但却不可能用来铸钟。

    在适看来,能铸钟,便能铸造另一样事物。将来大有用处,动静可比编钟大得多。

    这样的人当然要请。

    可这样的人要请,那做模范的、烧炭的、烧陶的、挖土的、垒窑的、做砂轮的、做滑轮的、木匠、石匠……这些人也便都要熟悉熟悉。

    人一多,就不可能再是私人性质。

    六指芦花加上他,还有哥哥嫂子又叫了邻里帮忙,七八个人忙了一整天。

    麂以为适买来的驴是为了杀了吃肉,结果麂给驴做了一副诅咒视界的眼罩,套在安好的磨盘上开始了驴子的转圈生涯。

    麦粉是从村社里借来的,适用木头片打了个条子,日后偿还。

    他在村社既有名声,又有耕牛在那,众人便是送给他也未尝不可,可他不想坏了规矩。

    泡好的豆子磨成豆浆的功夫,适又让芦花将村社里人凑的一些钱拿给了哥哥嫂子。

    “兄嫂,想要开这个豆腐和面食摊,需要一笔钱周转。家中的钱未必能够,我便和村社的人商量,各出一半。日后赚的钱,分成三份。一份是你们那一份的本金所得之利,一份是村社的本金的利,另一份便是嫂子的劳作钱。”

    “这豆腐店面食店,只能开在城中。城中贵族众多,城外百里内的财富多半被税赋吸入城中。开此店所得必然不少,但是规矩也好说好。你们出力得三份之一,他们出钱也得三份之一。”

    嫂子没说话,这种事他还是习惯麂做主。

    麂接过钱,只是点头。

    适知道哥哥的脾气,点头就已足够当做承诺,可他还是将那枚削好的木头片拿出,让哥哥在上面刻了一个痕迹。

    此时有六指芦花在这,也算做个见证。村社想要发展,前期必须将个人手中的资本集中起来,才能够买耕牛、渡饥荒,或是集中起来做点小手工业,此时的物质积累太难太慢,即便一间豆腐店也不是后世那般一家一户就能经营起来的。

    豆腐芦花和六指都跟着他做过,就在一旁指点。

    上一次做豆腐剩下的豆水,已经发酵,不再需要买醋,只是调和的时候需要不断搅拌。

    适便在一旁和邻居将那些麦粉加水,调和成面团。

    此时没有酵母引,也没有蒸锅,适便照着馕的方式来烤。

    烤食面粉的味道吸引了邻家很多人,纷纷打听这是什么。适就让芦花撕下几块大饼,分给那些孩子吃,又让六指和他们讲些故事。

    就这样忙了一天一夜,后日的早晨,总算是忙完了足够许多人吃的饭。

    饭在适看来很简单,可在此时总是能让叫人食指大动的,也让适终于有机会吃上一顿像是那么回事的饭。

    豆浆、腌胡萝卜丝、辣椒碎与醋调和的豆腐、馕饼、腌韭菜花。

    这些让人看着就流口水的简单饭菜堆放在屋子内,适洗了一把脸,便端着一些食物去寻墨子。

    天色尚早,进入墨子居住的草屋时,不少墨者和适打着招呼。那些吃过豆腐的,看着适端着的豆腐,回忆起那日的味道,又和那些不曾吃过的人说。

    墨子在屋内刚刚起来,手中拿着一个适烧制的泥板在那看,昨天整整看了一天,连睡觉做梦都是些圆和矩。

    泥板上画着一个圆,里面内接了许多正多边形,简单的泥板却让让墨子整整琢磨一天。

    此时计算圆的面积,圆周率是按三来算的。泥板上的那些正多边形,已经证明三绝对是不对的。

    周三径一、方五斜七,是此时代数和几何学的最深奥义,凡能懂此二物者均可为能吏。

    周三径一是粗略的圆周率,方五斜七是粗略的根号二。

    适的陶泥板上画了一个圆和一个圆内接正六边形。墨子能够看到正六边形之外还有不少的面积,如此直观,可见周三径一肯定是不对的。

    他昨日琢磨了一整天,在夜里已有所悟,今日正好想去问问适。

    方法是对的,在墨子看来赛先生与唐汉必有大才,别人已经做过的学问,自己只需要知道答案和方法就行,不再需要自己从新推演一遍。

    不想刚刚睡醒,适就来了,墨子正要说他来的正好,就看到适端来的一些食物。

    他也没有生气,只是开着玩笑道:“怎么,你也要学那些古礼,侍奉我这样的老人直到死?我还能动呢。”

    适放下食物,面露苦恼的神色道:“弟子有件事想要请教先生。”

    墨子一听,也就没把食物的事再放在心上,问道:“何事?”

    “弟子曾听先生说,楚王好细腰而宫中多饿死。弟子如今教人种植宿麦,做出麦饼,若传入郢都,楚王必喜,以为此物可以强国,定会带头吃以让众人种植宿麦。到时候楚王宫中是腰细者多?还是腰粗者多?”

    墨子哪里能不明白适的意思,看着适拿着的麦饼,哈哈笑道:“郢都甚远,你是想让我做这喜食麦饼的楚王?”

    适笑而不答,知道墨子年纪已大,牙齿已经松动,便撕开了一张馕饼泡入豆浆之中,递过去道:“先生整日粗粟,可年纪毕竟大了。若是先生也觉得好吃,想来这食物的味道是不错的。既然不错,那么麦子就不再那么难吃。既然麦子不再难么难吃,宿麦之法也就更容易推广了。”

    墨子接过那罐豆浆,失笑道:“如你所说,我要不吃,反而是不利于天下人种植宿麦这样的有利天下之事了?”

    适也笑道:“您是追究事物本源的人。这东西,在我眼中是都将麦饼,在您眼中岂不就是庶人最常吃的菽豆羹和煮麦粒?”

    墨子没有吃那罐豆浆,而是摇头道:“我也是人,我的眼睛和你们的眼睛没有任何的不同,怎么会把这豆浆看成菽豆羹呢?菽豆羹是菽豆羹,豆浆是豆浆,这不能不分辨啊。菽豆羹源于豆、豆浆源于豆,你可以说这都是豆,但不能说他俩是一样的。这是白马是黑马的问题,不是白马是马的问题。”

    适暗暗吐吐舌头,正要说些什么,墨子叹息道:“你刚刚成为墨者,是不是以为墨者就一定要吃粟米饭?别的就不能吃?你听到的,未必是真实的。”

    “耕柱在楚国为官的时候,也不是整日吃粟米。胜绰与项子牛为臣吏的时候,难道就不能吃肉了?不是这样的啊。”

    “那些出去为官的,或是不与我一同行义的,我是不管的,更没有说只准他们吃粟米。”

    “世人都以为墨者只能穿短褐吃粟米,其实跟随我的这些人是吃不起啊。墨者众多,跟我求学的人大多家财不多,和你一般。既要求学,就不能做事,还要吃饭,我又不受封地,还要准备守城的器械,哪里有钱呢?”

    “至于说节用的道理,我不用同你讲,我只说节用之外的原因。墨者行义数十年,往来齐楚鲁宋,不吃粟米这数百人又能吃什么呢?”

    “世人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你作为墨者是不能够不明白的。跟随我行义的这些墨者,吃的都不好,因为没有钱啊。可那些为官的墨者,也并不是每日只能吃粟米。节用不是这么节用的。”

    “我原来出行的时候,还乘马车用来装竹简呢,只是后来没钱吃饭便卖了……等市贾豚回来,你问问他,这数百墨者跟随我左右东西,一年要花多少钱?”

    “如今你要在沛地行义,没有钱又怎么能行呢?这时候又怎么能把钱用在食物上呢?若我们行义到最后,是为了天下人都只能吃粟米饭,那还不如不行这义呢!”

    适苦笑道:“可是商丘城内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墨子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问道:“你做事,总有根据。今日这事,你刚才说楚王好细腰之事,我也明白了。只不过既要这样,又怎么可以让我在这里吃呢?不在街上吃,何人能看到?何人能知道宿麦麦粉是如此味道?这件事你想的很对,可做的却不怎么对了。”

    适再拜行礼,这才道:“先生的教诲,我记住了,是我之前还没有完全明白。但先生只说了节用之外的道理,我等墨者就算有钱了,也不应该大肆费用,而是用在行义上。”

    墨子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您能够明白就很好。行义是墨者首义,而粗粟苦食只是行义的手段。我召回胜绰,不是因为他生活优渥,而是因为他只记得生活优渥而忘了行义。”

    适见墨子这样说,终于放心,再三表示自己一定会记住行义而不会只知道俸禄后,才终于说起了这件事。

    “弟子已经准备了数百墨者的食物,是想将商丘所有的墨者帮着传出麦粉的名声以便将来多多种植宿麦。只是以为先生是那种将苦为乐的人,所以想要先来询问先生。”

    墨子失笑,伸手摸着适的头顶道:“苦就是苦,怎么会是乐?个人眼中之宝物不同,或玉或义,可这苦痛却是相同的。有不可改变之物,有因心而变之物,这两种是不一样的。”

    “你能够这么做,那就说明你想的也对,做的也对,只是还不了解我这个做先生的。”

    他站起身,也让适起身,自己端起那罐豆浆道:“既然你已准备,那就同去吧。你既说希望乐土之中人人都食麦粉,又说墨者当为前锋驷马,那咱们墨者今日便先跑步进入乐土吧。”

    适跟在墨子的身后,听着墨子的最后一句话,哑然失笑。他所想的,又何止是推广麦粉这么简单,既然墨者太穷,倒是可以借此机会赚上一笔。

第五十四章 闲棋冷子待天时(下)

    与一众墨者去吃早餐的路上,适也将后世祖冲之算出的圆周率告诉了墨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方法是对的,再去花数年时间演算就没必要了。

    墨子还是决定亲自检验一番,用尺规画圆后量出周长再反验一下这个数值是否准确。

    如果准确那就可以直接用,如果不准确就要再花些时间去按照适说的割圆法重新推算。

    适的家门前,先来的后来的墨者们汇聚一堂,就在外面喝着豆浆吃着麦饼,引来一群人的围观,纷纷询问那是什么。

    适便让六指和芦花拿着一些麦饼,掰开后分给这些人,又趁机传唱适考虑后删掉了最后一行和有反抗倾向的乐土之类的诗歌。

    这样一顿刻意而为的饭,让麦粉和豆腐豆浆的名声只需要一天就能传遍整个商丘。

    喝豆浆的时候,适蘸着豆浆在木板上大概画了一下水力磨盘的设想,以墨子和一干木匠弟子之才,做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先生,我是这样想的。将来一旦宿麦推广,总要磨粉。牛马之力太慢,水无穷无尽永不停歇,正好可用。”

    “到时候,便集众人之力,每隔数丘便修一座磨坊。或风、或水。以这个磨坊为中心,如在那村社一般,宣讲天志与墨者之义,或做祭祀之地。这样一来,人心相齐,又容易传播一些符合天志的耕种之法。”

    他是想以水力风力磨坊为中心,做成一个又一个的“村委会”,当然磨坊什么的必须掌握在村社众人集体手中,由墨者来管理,而不是私人所有。

    人多地少的时候,水力风力磨坊根本无法推广而人少地多又忽然出现生产力的爆炸增加,各种简易机械才能够全面铺开。

    随着战国战争的惨烈,人力只会越来越贵,能省人力的简单机械也将是各国急需的,也让底层终于有机会被当成人。

    这种事贵族不可能做,也没有能力做,只能靠墨者聚集众人去做,然后全面铺开。

    让墨者在基层成为第二权力,成为隐藏的无形之君,而且是超越封地与国境限制的无形之君。

    墨子见过适在那个村社折腾的一切,也知道适的手段娴熟,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键。

    宿麦如果推广,最好要有墨玉、鬼指、地瓜土豆等作为轮转的作物。

    宿麦如果推广,不把麦子磨成粉,仍旧是比粟米黏米都差的食物。但饼在口中,墨子清楚磨粉之后麦子的味道要比这些粟米黏米要强。

    用上适在村社的手段,将磨坊作为宣讲的中心来聚集众人,这显然可以更快地将墨者之义在一些村社间传播。

    磨坊作为公有财产,又能促进村社的人交相得利,也能加强村社的凝聚程度。

    墨家不缺石匠,不缺木匠,缺的就是利用木匠和石匠去行义的办法和手段,适正好丰富了这一点,石匠和木匠也不用只能用来制造守城的器械。

    至于人不够,墨子也没有担心。

    众人追求乐土的愿望是强大的,村社里适一个人可以带出三五个人,以三十里一个磨坊来算,其实用不了几年就能像种植作物一样果实累累。

    集众人之力,建一座磨坊,需要威信也需要足够的组织能力。

    当可以集众人之力修磨坊的时候,其威信和组织力也一样可以集众人之力做些别的。

    或许此时墨子想的,仍是适说的赏罚天下之剑。

    但他没有想清楚的是,真到可以赏罚天下君王的时候,集身铸剑的这些人凭什么还要一个血脉高贵的君王在头顶呢?

    握剑的下一任巨子,又岂能每个都是他墨翟这样想?

    那为剑刃的墨者又凭什么不去自己去行义而非要求着君王行义呢?

    当这柄剑有了自己的灵魂之时,到底是握剑的人决定剑的去向?还是剑自己选择主人是谁呢?

    墨子更不会想到,适眼中的磨坊,只是一个代指。

    公用磨坊有了,公用油坊要有。棉花推广了,集体轧花染色的地方要有。盐铁不专营,售卖盐铁的地方要有。有了铁器,专门的铁匠铺子要有。种种这些,学习耕种、堆肥、织布的地方还要有。

    这些都集中在一处,靠墨者组织起来,在城市之外的村社,不是隐形的政治中心又是什么呢?

    贵族为了军事用途,保留了村社自治的传统,这也为适这样的人提供了足够的机会。

    在适看来,靠着晒盐法、铸铁术、纺织品,可以积累足额的财富。在没有确定可以掀桌之前,墨者的活动经费只需要从手工业品剪刀差中得到即可。

    利润,农夫看不到。

    收税、军赋、帛税、粟税这种明税,让君王和贵族去干就行,怨恨也由他们承受。

    此消彼长、此恶彼善,那就以观后效吧。

    不是每个国家都能如齐桓公管仲一般盐铁专营官山海的,有那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出现贵族夺权封臣太强这样的事。分封建制之下,国君的头号敌人始终是自己的那一群有王侯将相之种的亲戚,还轮不到底层。

    这些墨子没想到的事,于墨子而言也就意味着不用考虑。

    但在想到的事情之内,还有许多需要考虑的、很现实的事。

    在适一旁的、曾和适一同做过磨盘的石锥先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适,你想的极好。那些水力的磨盘,想我和先生的木工之术,做出来也不难。你心灵而手不巧,我手巧而心不灵,这些事都不难。可是,你说的这些事,总要钱去做,钱从何出?”

    不只是他这样问,一旁的公造冶等人也都纷纷附和。

    孟胜在一旁道:“既然适有这样的行义之心,我还有些田产,售卖之后资助于他。”

    公造冶闻言笑道:“你虽有些田产,可比起适要行的这些义,如一毛而比九牛。他在一个小小村社就花了将近两镒的黄金,若想用这样的办法,不知道要多少黄金才行。他钱不多,可是花起钱来,也不是寻常的士能比的。”

    孟胜也知道按照适花钱行义的这种办法,自己家中的那点田产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又和适说道:“适,我与楚阳城的桓定君之嫡子自幼为友,他是个重情轻财之人,也可以从他那里借用一些。”

    适一听这话,急忙拒绝,只说不用。

    桓定君、严仲子这样的贵族,手中有钱,又有地位,借此来收拢人心,叫人念好。对他们而言,或许只是千金,但对于那些受恩的人来说,则要用命来还。这便是义,一诺千金的义。

    公造冶在一旁冷哼一声道:“孟胜,你也不要提那桓定君,这人轻财可是为了行义?不过是为了以财换这些心有任侠行义之心的人依附罢了。”

    适不知道公造冶之前经历过什么,可是几次谈话能看出他对那些贵族相当不屑,他也没有多问。

    孟胜摇头不答,也不争论,他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都有自己的道理。

    墨子边咀嚼那些被豆浆泡软的干饼,边微笑着听弟子们在这里争论,也不说话,只是听着。

    他知道如果适真的会那种冶炼恶金的办法,加上那些棉桃鬼布,钱并不是问题。

    不但可以解决墨者只能依靠那些为官出仕人贡献俸禄的窘境,也能做比以前更大的事,影响力也会更大。

    曾经的陶朱公、子贡、猗顿等人,都是可以让君王分庭抗礼的地位。墨子觉得如今已有大义可以让贵族分庭抗礼,若再有了货殖之利,或许自己的学说也更容易实行,也的确可以配合那些稼穑之法让天下之人得利。

    适咽下去一口嚼碎的饼,忽然问着身边的几人道:“你们说这豆腐、干饼,若是售卖给那些贵族,可能得利?”

    他身边的这些人,不少人都是小贵族出身,还有一部分家世也算是大夫旁支,虽不说钟鸣鼎食之家,可也能参加上流社会的圈子。

    孟胜先道:“得利是可以的。麦粉细腻,豆腐软滑,确实美味。”

    一众小贵族出身的也纷纷点头同意,唯独不是贵族出身的石锥道:“可是,豆腐也好,麦粉也罢,只要做出了磨盘,谁人都能做。”

    适伸出两根手指,摇摇手指道:“锥,可不是这样的。那磨盘下的螺纹做不出,麦粉就出不来。这是其一。其二,豆腐虽简单,可只要做的人不说,他们也难以做出。况且,商丘人吃麦粉,或许十年后临淄的人才会知道这样的办法。十年,能做很多事了。”

    “公造冶刚刚说,孟胜的田产比起咱们要行义做事所需要的钱财,如九牛一毛,可是累积万毛就是一牛。所以一毛也不能轻视。以商丘为例,纵横七里,按照一里一处豆腐商铺,可容纳十余家。”

    “既能得利,五年内各取一半,五年后归其所有。或可一次出钱而得。看起来商丘一城所得不多,可是天下如商丘这样的大城又有多少呢?临淄、曲阜、陶邑、洛阳、晋阳、唐、曲沃……这样的城市并不少。”

    “只需三五个熟悉这些城市的人,便可以将这些渔获之术售卖出去,或是居住在那里的墨者自营。此物新出,别人并不会,每年百十头牛是可以换到的。”

    “我又有酿烈酒之法,又有那些菜蔬调剂,加上麦粉、酒水、豆腐、菜蔬,巨城大邑贵族商贾众多,正好得利。”

    “一可集钱行义二来也可以让众民得食三来天下也能知道这是我墨者手段显我墨者之名四来将来鬼布之类的布料也好售卖……五嘛……”

    他说到五,端着自己的食物来到了墨子面前道:“先生,我是这样想的。以在那些巨城大邑的食铺为我墨家的落脚之处。若有不义之事,我们也好能提早知道。若是将来我墨者前往别国,也好有休息吃住的地方。”

    墨子嗯了一声,心说这正是守城之法的料敌于先,算是细作。

    众人纷纷叫好,一方面是叫好与这种细作之法,另一种便是叫好与墨者之中多出来一个善于经营货殖之人。

    墨者中并无子贡这样的人物,市贾豚精通做生意的契约,但是做生意的本事并不强。

    酒肆食铺看似是不起眼的小生意,但后世太史公做货殖列传,里面有靠卖醋酒赚了一千万钱的张氏、有靠给牛马治病变为钟鸣之家的张里、有靠沿街串巷当货郎积累千金的雍乐……

    此时但凡有些能力、有些智慧,善于经营,掌握先机,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并非难事。

    这些跟随墨子已久的墨者,心中大义未改,但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终究还是希望改善的。

    他们也不希望过得多好,今日一顿饭,便觉得每天能吃个干饼、喝碗豆浆就算极好,不需要什么钟鸣鼎食。

    如今墨者中多出来一个看似有赚钱本事的适,他们当然高兴,心中多想:“适真是不错,日后前往那些大城巨邑,也算是有个吃饭休息的地方。”

    这与行义并不相悖。

    但适想的也不只是这些,于是又说道:“还有一点。先生的才能公侯均知,但是都不愿意听我墨者之言。我想,在那些巨城大邑之内,传播墨者之义,这些墨者身份不显,而是作为秘密墨者。将来若有机会,也可以劝说君王行义,而且君王不知他是墨者,也不会连听都不想去听。”

    这种秘密墨者的办法,墨子还从未想过。

    适很坦然地说道:“这些秘密墨者的名字,登记在册,仍旧属于墨者,只是外人不知。由我这个书记记录登记在册,由巨子亲自掌握,知道其身份的也只有在那些巨城大邑内的一名墨者。”

    “一旦将来有事,也可提前得知。一旦城内有任侠行义之少年,也可以依靠那些食铺授其墨者之义。天下之言,均墨,先生以为如何?”

    他说的坦荡荡,但归根结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果墨子允许,那么所有的秘密墨者的名册,全都是自己这个书记经手的。

    登记在册的行为,形成惯例后,明面的墨者也是他这个书记经手的。

    书记的职责到底是什么,他有必要自己争取。他不搞阴谋,只能光明正大。

第五十五章 授渔取利朝夕短(上)

    这些本该是秘辛的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并没有什么不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组织形式不是秘密,组织形式越公开,组织程度反而越严谨。

    对多数墨者而来,看到的可能只是今后往来各国的便利。

    可对禽滑厘、公造冶这些人而言,看到的是如果再有胜绰这样的人,子墨子也不会等到胜绰三次不义伐鲁后才能知晓。

    而对墨子而言,他要考虑的则是这些适所说的秘密墨者,如何才能遵守巨子的命令?如何才能领悟巨子的大义?

    竹简时代,言传身教才是传授弟子的唯一方式。

    适所说的这种超脱了师徒相传的组织形式,不属于竹简时代,这是墨子必须要考虑的事。

    墨子沉默许久,缓缓说了一句话。

    “竹简贵而草帛贱篆文繁而吏书简。贱简二物不出,此事极难。”

    竹简时代,最简单粗暴的强国方式,就是数人头的军功爵。一片竹简,写下名字,数着人头,再简单不过。小吏全靠师徒传授,这样才能保证思想上下一致。

    墨子考虑的事,自有道理,也自有深度。

    在墨子看来,适这个书记,要做的是将墨者精义用简单的文字记在竹简上,再教会墨者那种容易学习书写的文字。

    教会了这些,然后才能做以此为基础的剩下的事。否则适要做的这件事便会极难。

    适听墨子这样说,也回道:“先生年岁已大。十年太久,应只争朝夕。不通墨者大义的市井任侠,可以先学贱字,先闻粗略之义。日后草帛、吏书满载先生大义,句读标点分隔易懂,并无歧义,无需先生亲讲。”

    “一本经,便是一位先生。先生走入经中,化身千万。”

    墨子反问道:“可在这之前,又怎么保证那些人了解墨者大义呢?”

    “这些人两年面见先生一次,聆听教诲,以免离群而索居,不解大义。学村社,凡墨者什伍一组,巨子若不在,以大义为准,三五人共商大义,符合大义的就做,不符合大义的就不做。先生如有什么新的言语,遣人而去,讲通方回。如此一来,先生身在商丘,不出一年,燕蓟之墨者也能知晓先生之义。”

    墨子一听适说起村社,立刻想到那天商讨如何处置桑生的那件事。

    那些公用耕牛的什伍,彼此按照适的道理讨论,然后又集中到适这里。但最终,讨论的范畴和讨论的意见,仍旧是适提出的。

    如今适离开了那村社,但只要是一个真正的墨者前去,这名派去的墨者仍旧是村社的主心骨。这名墨者就算成为胜绰那样的人,也不用担心,因为下面的什伍也知道一些大义,他们不会同意不符合大义的做法,那样的墨者也根本不可能有权力。

    如果做得对,符合大义和巨子之言,随意一名墨者都能在那村社常驻如果做得不对,不符合大义违背巨子之言,就算是禽滑厘这样的墨者也难以在村社什伍中服众。

    墨子明白过来,这样一来,最重要的还是巨子的大义,巨子的大义决定了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能做。

    但这大义……不再是分散的、言传身教的,而是要统一成一个体系,以便让底层的人理解。

    也就是墨子所认为的“匠人之规矩”,将大义变为“匠人之规矩”,而不仅仅是“巨子之一言”。虽然这两者此时看似是一样的,但细细深究还不一样,适是准备让底层的墨者也有规矩可以衡量别人、衡量自己,甚至衡量下一任巨子。

    适所说的十年太久、只争朝夕,也说到了墨子的心坎中。

    他自己很清楚,年纪已大,可是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墨者今后该怎么办也必须要提前考虑了。

    而且要考虑,也必须要考虑适所谶作的乐土中的那些事物,而不是按照以前或是现在的模样考虑。

    斗转星移、日月变幻,墨子也不想自己的学说成为被他嘲笑的儒生古礼,总要与时俱进。

    他想:“或许,可以在几日后处理胜绰和齐国之事的时候,有所变动。”

    不过他还没有想出具体细则,此时也就不便多说。

    考虑之后道:“既然这样,等市贾豚午时归来,你和他商量该怎么办。他知道墨者众人的来源籍贯,又知道个人才能,商量出来后告诉我,我看看是否可行。”

    适领命退去,不再和墨子交谈,继续吃饭,继续和那些墨者交谈熟悉。

    辩五十四见状,与身旁的墨者道:“我以为适只懂辩术,原来还有这样的手段。听他唱乐土,说这麦粉,我没吃过,怎么也想不到是什么味道。吃过之后,才明白……适的这张麦饼,敌的上我与人相辩数日。言语总不如这麦饼有味道。”

    一群人都笑,心中也对适所说的乐土之说有了别样的心思。又想,若是天天能吃上这样的饭,确实很好,再说这东西也算不上是不节用,将来宿麦种植天下,岂不就能天天吃了?

    这样简单的一想,这个刚刚加入的墨者便叫众人喜欢了不少。当然,这人也是知晓大义的,否则就算有千金万粟,又和这些墨者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一群人或是蹲着、或是坐在地上、或是倚靠在墙边吃饭,吃的并无礼节,却别有味道,笑语欢声。

    中午时分,市贾豚从司城皇那里出来,适已经等了半晌。

    见面后就说起了墨子让他找市贾豚做的事,递过去一张他一直捂在心口还热乎的饼。

    市贾豚接过来吃了几口,听完了适的意思,拍了适一下嘲笑道:“适,你做事的本事我是佩服的,可是做商人的本事我是鄙弃的。这麦粉,要么推行天下,大利于人在不能推行天下之前,我们可以售卖。这就像是鱼,为什么要把捕鱼的手段也卖出去呢?”

    他是商人出身,已经看到了里面的商机。也明白就算随珠黄玉这样的宝物,从商丘转运到燕赵之地也需要半年之久,推广麦粉更是少说十年时间。

    这期间贵族必然喜食,所得之利用来行义天下、推广麦粉,正好。

    适明白卖鱼和卖渔的区别,听市贾豚这样一说,嘿然道:“我也知道里面有利,可是先生年岁已大,我说十年太久,只争朝夕。如果沛地的事定下来,那需要一大笔钱,购买耕牛、骡马,制作木器工具。”

    “今年的百金,比得上十年后的千金万金。先生已老,我是想让先生看到天下安康的希望。”

    说完这些,悄声问市贾豚道:“先生说,平日花销都是你来管辖,我墨者如今有多少钱?”

    适既然已是墨者,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市贾豚估算了一下道:“若只是为了利,其实钱财不少。有铜锡不下千斤,那是用来制作守城兵器的。还有一些制作弩箭的角材、胶膈。这些事物都是好价钱,哪个贵族国君都会买,可但这东西绝对不能卖。”

    “除了这些,也就还有七十多镒金。看着不少,数百墨者吃穿均从此出,着实不多。”

    说到着实不多,他摇头笑道:“按你在那村社的手段,恐怕不过三十个村社就要没钱了。你赚钱的本事我还没见到,可是花钱的本事我算是见识了,一个鞋匠之子,根本不把两镒黄金当做宝物。难得。”

    适在一旁干笑,心说没钱怎么可能办事?

    市贾豚咧着嘴,自顾自地摇头道:“那日公造冶说起这事,还说呢。适这样的人,是真的无欲呢?还是说你在赛先生与唐汉先生那里,见惯了更好的事物以至于看不上这些黄金呢?他说,只你把金子随意花在村社一事,便知道你是个可交之人。”

    适奇道:“早晨孟胜还说桓定君之子重义轻财,他可是满满不屑。”

    市贾豚嘿了一声道:“桓定君坐在那里,下面的人就把钱收了上来,他有万金以百金买义。你……你回去问问你哥哥嫂子,他们长这么大见过两镒黄金吗?公造冶这人,看着粗大,却是子墨子常称赞有智慧的。”

    他又拍了一下适示好,可能市贾豚是那种喜欢肢体接触表达好感的人,适在心头记下这人的习惯。

    市贾豚叹了口气道:“适啊适,你给我出了个大难题。照你这样行义的办法,是要逼着我这个墨家管财货的成为陶朱公那样的人物啊。”

    适也还拍了他一下,嬉笑道:“所以先生让我找你,让你为左我为右,来做成这件事。沛地的事,少说也要百余头牛马,长利我不看,只想着在半年之内抽出这些钱。七十镒黄金除去吃喝,所剩无几,真是九牛一毛了。”

    市贾豚虽然叹息,脑袋也在飞速转动,片刻后点点头,已想到了具体操作。

    秦未变法、管仲已亡,天下对从业的管辖没有那么严密,尤其是墨者这样的团体,很多规矩并不能约束他们,君王的规矩也就约束下那些庶农。

    “宋地的商丘、陶邑等地,墨者甚多,可以为长久计,售鱼。洛阳、临淄这样的地方,都是巨城,往来缓慢,可以按你说的授渔。叫人带着麦粉、豆腐,还有你种出的那些辣椒之类的作物,给那些坐商看。”

    他蹲下身,拿着手在地上画了几笔又道:“以五年为期,临淄洛阳这些大城,由石锥和斧矩斤两人帮他们修建磨坊,他们从本地收取麦子,出售麦粉。售价我们不管,五年之内也守信不再将这办法告诉别人,只收他们一笔金。”

    “斧矩斤得先生木工之学,公输班已死,先生也很少亲自制造木器。若斧矩斤和石锥也做不出来,那天下人也就没人能做出来了,或许只能去问问那位已死化为尘泥的赛先生和唐汉了。”

    “豆腐店和面食铺,可以让当地的墨者家人开办一家,这是靠气力得利的事,那些大商人入不得眼,也正好为我墨者将来行义天下有个食宿之地。”

    “可惜我墨者要行义没有时间,否则定能卖出几十万钱。陶邑商贾众多,眼光独到,他们不会错过的。”

    “晋地多牛马,猗顿后人又与戎狄交易,可以让那些前往巨城大邑售卖的人带着所得金钱,直接买牛马。一路上花费也要留出。”

    “回来的时候,分开返回。晋地墨者不多,难以照应,牛马太多草料不足,这一定要分出路线。以三五十头为一组,不可太多。”

    “回到宋地后,汇聚在陶邑,那里我们的人也多,提前在那里准备草料。聚齐后,沿河而下,正好前往沛地。”

    “往来一算,今年春天是不能用你说的牛耕垄作之法了,但肯定可以赶得上种植宿麦。咱们先去沛地,用你所种的那些种子和乐土之歌,传以大义。他们见到种植收获,也就会相信我们,那时候再借以耕牛。有了信任,才能顺势推行。”

    这样说着,市贾豚已经在地上用手指画了数条线,这数条线最终汇聚一地,就是那些买来的牛马回来的路线。

    哪里有大城、哪里有照应、哪里有在那里做官的墨者、哪里有欠着墨者情谊的巨富贵族、应该选派谁去做,他心中都有计算,力求完美。

第五十六章 授渔取利朝夕短(中)

    适看地线,心头惊且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己做事,一人之智终究比不术业专攻。

    这些牛马如何赶回来的事,他就苦思许久,但市贾豚却可以把这些细节做到近乎完美。

    看到适在那惊奇,市贾豚自嘲道:“适啊,你以为如今做商人容易吗?从萁子封国到楚之南疆,哪里有什么货物都要牢记。什么地方的村社彪悍狂野,更要知晓,你难道不知道当年村社中人连秦穆公的马都敢杀了吃掉?”

    这时候的村社和后世的村社不一样,一直延续到秦汉之时,村社的自治程度都很高,恶少年和胆大包天之人也极多。

    莫说吃个马,有见财起意的连出城玩乐的晋侯都敢剁了只为劫个财。

    做商人风险极大,城市附近还好,一些乡间的村民可不是那么老实的。平日都是全民皆兵,谁还没见过杀人?

    太史公曾总结,只要有利可图,乡野间的少年能做出以下的事:杀人埋尸、拦路抢劫、盗掘坟墓、私铸钱币、侵吞霸占、追逐掠夺、不避法律、制作赝品……

    此时远离城市的乡野自治不是田园牧歌,乡野间风气凶狠的厉害,基层控制无力,远离城市的地方完全是混乱无序的自由。

    市贾豚出身陶邑,那里本就是商贾聚集之地,又是陶朱公发家之处,商人风气极盛,他所知道的经商手段也多,其中的风险也知道。

    除了风险,还有各处的风俗习惯。

    太史公做货殖列传曾说:楚越之地出不了大商人,因为楚越之地没有冬天,那里的风气不懂得积累。遍地是鱼虾,树有果子,刀耕火种采果子就能吃饱,所以风气不改发展很难把此时的楚越换成适所知道的黑非洲,一点都不违和。

    泗水以北的陶邑等地,经常遭受水旱灾祸,但土地肥沃人口又多,又四季分明,所以人们懂得积累也能积累下来,也有经商致富的风气。

    按太史公的总结,吴越无富商秦晋好农业赵人多投机中山国好赌卖艺盗坟墓齐人乡土观念重不愿离乡鲁地平时看似有仲尼遗风最讲礼仪,但有利可图的时候却比各处都狠商丘附近君子极多宽厚庄重愣头愣脑很少骗人。

    时过境迁,很多地方与后世并不相同,但与现在的风气总是相似。

    此去北地转运牛马,回来并不容易。

    可不容易,还是要去做,适便问道:“既然定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始做了?”

    “做也要等两件事。其一,这一次墨者相聚的目的是大事,必须在这件事完成后才能做。轻重不可不分。其二,我看来司城皇心意已决,沛地的事已成定局,但必须拿到竹契后再行定夺,否则我墨者大可以自己去洛阳临淄等地,积钱行义。”

    市贾豚自顾自地点点头,又道:“这样,我先去见先生,把办法说出让先生定夺。你随我去取五镒黄金,买些麦子,雇请村社的人先将麦粉磨出来。”

    两人计较好了,适随着市贾豚回到墨者的草屋,等了一阵。

    市贾豚自去见墨子,不多时返回,取出了五镒黄金,又在一片竹简记下,说笑道:“这不是你这个书记要做的事,记这数字还是要我来。”

    适也笑道:“我写的字如今还没几人认得,多写少写只靠心中信义,那可不行。”

    市贾豚将金子递过去,又道:“先生同意了,等十天后就做。先生也让我告诉你,我和司城皇商谈之事,还要加一条。那个村社的人都随我们迁到沛地,都是授田之民。那些跟你学过九数的孩童,就留在商丘,先帮着商丘的那些豆腐麦粉铺子做事帮工。”

    “授田之民,随土而迁。这是小事,众人也习以为常,你不必在意。司城皇有求与我等,墨家众人做事也不必守太多不合理的规矩,没人敢说。你若不是墨者,私用授田一件事,就够你挨一顿皮鞭了。”

    适点头同意,觉得这办法极好,自己的思维也有些定式,没有想到这一点。

    自己所在的村社是授田制村社,村社里的人可以被迁徙到别处,各国攻下城市也会经常将城中居民迁走,这种强制性的行为比比皆是,反倒是他有些想不到。

    后来三晋崛起后,宋国为了避开韩魏锋芒,曾经举行过一次大迁徙,几乎放弃了商丘城,将附近的人都迁到了彭城,如今这村社就算是先行一步。

    如今事已经定下来,他就要去忙磨粉和与村社众人商量迁徙的事了。

    …………

    商丘城中,麦粉和豆腐的故事已经传遍全城,那些嗅觉灵敏的商人已经聚集过来。

    商丘不是陶邑,但也是大城,汇聚了不少的商贾。

    此时的大商人地位很高,各个贵族都要拉拢。

    不提后世吕不韦那样商人为相的事,便是周天子也曾被商人要债逼得筑起债台躲在面藏起来,远不是商人被皇权打压的抬不起头的时候。

    这些商人求利,他们对利润的嗅觉不亚于苍蝇闻到腐肉。

    一众墨者吃过饭后的第二日,麂的家门差点被商人挤破,都想来看看这些东西。

    麂是个手工业者,虽不怕生,可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好在市贾豚与适坐镇其中,面前摆着一罐雪一般的麦粉。

    适的嫂子暗暗掐了适一下道:“你这人,请你们墨者吃饭,吃的是黄黑的麦粉,怎么卖给商人却是这样雪白?叫人笑话!”

    适噗嗤一笑,小声道:“这不能吃。里面加了滑石粉,白是白了,吃起来可不好。是给人看的,不是给人吃的。”

    嫂子白了他一眼,心道心眼这么样多,以前可没见到。

    几个洛阳来的商人挤进来,看着那一罐子雪白的麦粉,连声称赞。再一看市贾豚也在旁边,心中暗道:“想从此人手中赚钱,却难。”

    洛阳大邑,富户贵族极多,这麦粉在那里正好售卖得利。虽然转运不易,可是转运过去所获必丰。

    市贾豚看着这些商人,想到适刚才和他谈过的那些事,心道这里外地商人不多,可是那办法要是可用,倒可以直接用在别的城邑。

    商人们见到这样的麦粉,早动了心思,连忙询问是否售卖。

    市贾豚摇头晃脑地说道:“未可知啊。”

    商人心道,你卖就是卖,不卖就是不卖,这又不是你们墨家相辩,哪有什么未可知?

    却不知市贾豚说的正是实话,在没有确定沛地的事定下来之前,是卖鱼还是卖渔,确实是未可知之事。

    适在一旁帮腔道:“是否售卖先不说。这食物要好吃才行,又不是珠玉只要色泽好看就行。今日你们既然来了,那后日请诸位品尝。后日再来,还请奔走相告那些外地商贾,一同前来。”

    商人一听,便明白终究还是要卖的,否则又何必邀请其余的商贾。

    他们想来适说的也的确对,这麦粉是吃的,是否好吃还要吃过之后才知道,于是先散去,琢磨着后日来尝尝味道。

    这样几波人之后,不大的商丘城商人们都知道了消息,纷纷打听,想要得利。

    要准备这些人的品尝,适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好在有组织,人多好办事,于是请来一些墨者帮忙。

    正是:

    叮叮复当当,行义入庖厨。不见黍与粟,唯见雪粉白。

    市东买陶盆,市西买油脂,墨翟亲操斧,削修擀面杖。

    面热膨又酸,复加草木灰。酸碱两相厌,气孔省时出。

    箸卷面如花,红枣含为蕊。糙手揉单峰,殷红只一点。

    擀面大若斗,寒剑横与切。宽如腰间带,长如贵女丝。

    支我大陶鬲,凝脂融滚汤。此时无秦桧,便以油条名。

    齑粉羔豚肉,手转面团圆。双手轻合拢,入汤若浮鹅。

    秦川无锅盔,郓城无炊饼。三晋不喝面,遑论味必酸。

    调和酱与醋,磨豆煮饮浆。端来献商贾,商贾皆惊忙:吃麦二十年,不知花样如此多。

第五十七章 授渔取利朝夕短(下)

    细腻的麦粉,离开了僵硬的麸皮,便有了吴越女子般柔软的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将要改变淮河以北之后两千年饮食习惯的不起眼之物,并非第一次现身人间,却是第一次展现自己可以这样的婀娜。

    适请墨者吃饭,只求简单,这是节用,能吃就行。

    墨者看来,麦粉是利人之巧、雕琢花卷是不利人之拙。

    适请商人吃饭,力求复杂,这是取利,必须精巧。

    商人看来,麦粉是可得利之巧、雕琢花卷是利上加利之巧。

    凯恩斯主义的先行者管仲曾言,贵族富户最好烧火都烧雕花的柴禾,荒年大兴土木让饥民有饭吃,越遭灾越折腾不能让贵族装成心系灾民不奢侈,才能让财富流通,供养更多的手工业者,促进财富的重分配,灾民有饭吃,度过灾荒年。

    规划经济的先行者墨翟曾言,集中国家的财富用来兴修水利、增加军工、建造房屋、开垦土地种植麻桑,不要把钱花在珠玉等奢侈品上。人口也要有计划地增加,少打仗少征税保证男女能见面生娃能养活,从而让每家生三个,在二十年内激增人口和社会财富总和,算起来比打二十年仗合算的多。

    两人说的都没错,也都是符合各自情况和实事求是的办法。

    在贵族的收入源于实物和劳役地租、贵族还没有权势太大以至分权严重、基层官吏不足、战争以争霸为目的、土地足够没有席卷全国的土地再分配诉求、官山海政策让齐侯拥有巨量财富的时候,管仲引导再分配的办法是绝对有益的。

    在战争频繁、土地制度变革露出曙光、贵族堕落奢侈、王权不集中、大量游学之人可以入仕保证官吏数量的年代,墨子的集权强制发展增加人口的节用政策也是正确的。

    这两种学派的分歧,用适计划在沛地彭城开矿的事做例子,就很容易分别出来。

    墨子学派若要开矿,首先要和人讲清楚此物“大利天下”,用辩术论证此事是行大义,集聚财富和人力,上下同心,尚同共义,以守纪律和吃苦行义的墨者为先驱,带领百姓开矿,再将铁器售卖或是分配给人,从而扩大生产。

    管子学派若开矿,认为用奴隶容易逃亡、这时候深山野林里一躲抓不回来用百姓开矿,百姓不满,全民皆兵之下容易闹事。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矿包给富商,抽十分之三的税,剩下的事全让富商负责,用什么人开矿富商自己负责,管理和抓捕的事也归富商,富商对下面的矿工负责、国家对富商负责、间接管理,只需要把钱交上来就好。必要的时候再对富商施以重税,同时鼓励富商消费,从而调节财富分配。

    这两种看似不应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思想和手段,却偏偏真实存在于这个时代,而且堂而皇之地记载在木简上。太史公曾读过也盛赞过,但从晋之后便有人认为这都是无用可笑的东西。

    好在此时墨子尚在、墨者尚存,适能借用墨者的行义之心做出沛彭之事。

    出售磨麦粉的手段,也并不是开矿这样的事。因而适可以不动声色地在吸取财富这件事上学学管仲的手段,又不会引起墨子的反感。

    当宿麦推广后,生产力提升,可以养活更多非农业人口的时候,更多的城市手工业阶层将会成为墨者在城市的重要力量。农业的发展带来的粮价忽然降低,也会促使非授田制的人口成为手工业者,最终平衡。

    简单的麦粉可以在每座商丘这样的大城养活几十户以此为生的手工业者,也能极大地促进这些城市的商品交换发展,促进货币的流通。

    当然也可以聚集各国的财富汇聚到沛地,积累资本,从而用来“大利天下”。

    适的手不算太巧,用筷子卷枣花、揉馒头、擀面条、包饺子这样的事还是会做的。

    在适看来,麦粉是枪、这些精巧的吃法是子弹。子弹不能没枪,枪没有子弹也卖不出去。

    把造“子弹”的办法告诉这些商贾,自己的“枪”才能更好卖。

    反正都已经决定授渔得利了,那也不差这一点了,把如今能做的面食做了一遍。

    适心想,自己这也算是顺应时代潮流。要不然不吃酸汤面的山西、不吃馒头的山东河南、不吃锅盔的陕西汉中、不吃饺子的淮河以北……这看起来可不是舒服,缺了那么一丝熟悉的味道。

    这些集结了两千年饮食文化精髓的东西,足够震慑一番这些商人,也足够加快产生让适熟悉的感觉。

    墨者们已经吃过不少用草木灰调和的发酵面,这时候来帮忙的一个个都吃饱了,往外走的时候都腆着肚子。吃的没那么精巧,味道倒还是那个味道。

    商丘的很多商人聚集于此,吃的也是津津有味,称赞连连。

    他们是真的没想过麦子会有这么多吃饭,也没想过麦子做出的食物竟能如此好看。

    麦粉发酵之后,保留了麦香,又有一部分淀粉被真菌分解为糖分,更多出了一丝甘甜。

    钟鸣鼎食之家常用的油炸食物,也第一次出现了麦子的身影。没有人会傻到去炸麦子吃,但麦粉条炸熟后味道真是不错,尤其是配上豆浆。

    最真实的味道还是这些百吃不厌的主食,适也算是达成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野心,吃上了馒头,竟是鼻孔微微发酸。

    商人们没有他这么多的感慨,饭入口中后所想的便是此物可以大卖。

    差不多吃完后,市贾豚出面,一人发给了一支削好但没有烤干只是一次性使用的竹简片。

    他也没多说废话,适之前已经和他商量过,沛地的事也已经定下来,正是可以授渔取利的时候。

    “此物你们也尝过了,见过了。宋地我墨者自营。宋地之外,齐鲁燕三晋秦,以城为分,每城只要一人。你们将自己要经营的城市和所能收买的价钱写上,价高者得。”

    “不卖麦粉,只卖给你们制作麦粉和这些食物的方法。五年为期,五年之内我墨者不再售卖给别人,也只帮你们修建磨粉的磨坊。五年之后,该得的利也得了,到时候再说。”

    “墨者守信,这一点你们不必担心。诸位,请。”

    说完叫一旁的六指端着墨汁和蘸签,送到那些商人身前,叫他们在竹简上写下价格。

    商人们文化水平未必很高,数字和各大城市的名字还是会写的。

    虽说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手段,都是商人,稍微一想也就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无非就是价高者得,自己承担风险,计算利润,给出自己能接受同时又胜过其余商人的价格。

    几个洛阳来的商人对视一眼,这时候却没有机会交流,原本可能合作的伙伴此时全成了潜在的敌人。

    洛阳是个代称,此时并没有洛阳的名号,金文和祭祀时的正式名称为中国、新邑洛、土中之类。

    王子朝之乱后,既有王城也有成周,周天子此时的领地太小,这些地方可以算作洛阳城市群,洛阳可以理解为洛水以北的河谷平原,也可以理解为洛水一带的城市群。

    那里既是大邑,又是天子所居,除了争权内乱几乎没有战火,富商极多。在戎狄强大的时候,洛阳可能还会受到威胁可现在被大国包住,各国都已经展开了对戎狄蛮夷的全面反攻,再无蛮夷势大时。

    即便天子权威已无,可也不至于真有哪国攻打洛阳,因此这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也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

    这些来自洛阳的商人当然明白其中的商机,更有那些善于投机的商人看到的更大的机遇:三晋将伐齐,伐齐若胜必朝天子,到时候各国的国君、贵族、使臣、随行齐聚,若有这样的食物,所获必厚。

    几个商人均想,这是天赐的机会。若是这些墨者自己前往洛阳寻售,那里的商人更有钱,又怎么能轮到自己?

    墨者守信,天下皆知。商人知道,既然墨者说会教会他们磨麦粉的手段,就一定会教既然墨者说五年之内不会再传授同城的其余人,那么就一定不会传授。

    稍微计算了一下利润,商人们心跳不已。

    麦价贱,因为难吃。

    但麦子又是重要军粮,所以每年的麦子收获数量不少。

    一旦磨粉,这售价就不是价贱的麦子能比的,再做出这样的食物,洛阳等地往来的商贾定会选择在那里食宿,贵族们也多会购买。

    况且只此一家,别处全无,五年时间定能积累大量的财富,又可以和这些墨者拉好关系,将来那些奇怪的谷米菜蔬也容易购买。一旦诸侯朝觐,短时间内就可以大赚一笔,此事不可拖延,必须早作准备。

    他们不知道墨者为什么不自己取利,但因为对墨者的误解,也各自找到了可以让他们自己相信的理由。

    一个商贾悄悄看了那些同行的人一眼,心中有了计较。

    这一次自己携带的金子不多,想要在这一堆商人中脱颖而出极难。他便在竹简上写下了一个他自己无法拿出的数目,先拿下来再说,日后可以与这些同行之人商议,各出本金均得其利。

    也有商贾决定不止买一处城市的,而是要多买几处,回去后再让亲族家族子弟管理,总好过这些墨者自己前往那些大城售卖,自己可得不到许多。

    再者墨者木工石匠之术,冠绝天下,就算想要仿造,想来也不是一两日能完成的,这种空子不钻也罢。

    各地的商人各有所想,各写数目,彼此提防,或是彼此想要合力。

    但在众墨者睽睽之目下,难以交流,只能按照各自的心态去猜想别人的心态,或防备或信任,不一而足。

    市贾豚打眼一扫那些人还在思索书写的数目,心头极为满意。适看不惯此时的文字,也就不看,各管一摊,这也不是自己该管的事。

    市贾豚心想:“怨不得适花起钱来,两镒黄金根本不眨眼……他能获利,所以才敢花钱啊。”

    …………

    商人们还在那里各怀心思的时候,麂与妻子在屋内商量起今后的梦想。

    妻子便说:“这豆腐面食定然好卖,你看看那些花样。如今适也跟随了墨子,又出入过司城皇家中,难道不应该趁着这个机会,让他帮忙让我们供应司城与君上的需要?这样,用不了多久,或可真能穿上丝绢,那日听他说,我只当玩笑话。”

    看似木讷寡言少语的麂,却难得地立刻摇头,说了可能是这些天以来最多的一番话。

    “弟弟是要做大事的。供给司城和君上,可以得利,但也有危险。如果有人想要对弟弟不利,便可以在我们供应的饮食上做些事,到时候又让弟弟怎么办呢?”

    “我们只供应周边城中之人,不供应贵族君上。城人命贱,命贱则事小,事小则无人动心思。让别人去供给那些贵人的食用吧,我们不要这么做。兔子皮虽然小,可要是手巧,也能缝制成一张大皮一张上好的皮,裁剪的时候会担心,手便不稳,反而容易损坏。”

    “我听人说,出去寻找食物的老鼠,总会堵住洞穴隐藏自己的孩子被猎人追猎的母兽,不会跑向自己的巢穴。我们不要做自己挖开洞穴的幼鼠,也不要做被猎人发觉的小兽。”

    妻子微笑听着,只是点头并未反驳。一直都是如此,凡有大事,总要这个看似木讷的人做主,她也总是听。

    难得听到这么多话,她反而成了话少的那个,听完后只道:“都依你。”

第五十八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一)

    几天后,墨家那场意义重大的聚会之前,适的名声一如月前,再一次在墨者之中传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上一次传遍,是因为他不是墨者,却在孤独地行着墨者之义。

    这一次传遍,则是因为那场轰动商丘城的麦粉事件。

    墨者之间这几天的对话,大多是这样的开头。

    “二百二十金!”

    短短几天之内,只是在商丘城的商贾,适便为墨者带来了二百二十金的收入,而且既不是行不义,也不是巧取豪夺,只是将知识卖成了金钱。

    墨者中开始流传一句适说的话:晓天志就有力量和金钱。

    适用实际行动践行了这句话,验证了这句话。

    墨子说,这件事适与市贾豚共居首功,但是没什么可以赏赐的,既然你愿意行义,那就帮你行义吧。

    二百二十金,看似不少,足够这些墨者高兴。不止是钱的问题,更是按照适说的那种行义办法真的可以实行了,而不只是空想。

    二百二十金,实则不多,相较于这几年那几座吸取财富的大城中所能得到的利益不算多,况且此时的金价,实在让适有些……无所适从。

    此时铜用在战争之上,粮食产量不多,除去农夫吃的和赋税,纳入流通的数量不多。

    黄金作为贵金属和礼仪用金属,和粮食的价格有些失衡,并非后世封建王朝的金价,要低得多,低到适很难想象的地步。

    若以粮食来计算,还要兑换各种奇葩的度量衡。

    尚未统一,度量衡也混乱的很,各地的铜钱也不一样。齐鲁宋等地,便有二十多种度量衡。单单这三国,便有四进制、五进制、六进制、八进制、十进制五种,而且这五种还有各种排列组合。

    如果只是四四四、十十十这样的进制也就罢了,更可恶的是存在着四五四、六十十这样奇怪到极点的进制。

    以物产丰富黄金购买力最高、度量衡稍微正常一点的齐国来算,一钟是一百九十三公升,折合粮食重量约是四百斤,粮食平价的时候,十钟粮食就能换一金。

    换而言之一金能换四千斤粮食。

    市贾豚手中的那七十金,也是看似惊人,实则没什么。三四百墨者一平均,每人能分七百斤粮食,也就够这些人食用两年——如果这两年没有其余进项,墨子又得把拉竹简的车马卖了,然后带着墨者做车轮、马车来赚钱。

    适可以确定,随着农业发展,金与粮食的兑换价会越来越高,但此时的金子可着实不算值钱,一金也就能换三四千小钱,换齐国那种四十克左右的刀币更少。

    但凡牛耕垄作推广的封建王朝盛世,没有灾荒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出现二十两黄金换四千斤粮食这样的事。

    但这就是此时的现实,农业生产匮乏余量极少的残酷现实。一直到汉代大规模推广铁器和冬小麦之前,汉书中也记载过膏腴之土一亩一金的价格。

    四千斤粮食,和四千斤可以用于市场交换的粮食,绝对不是一个概念,相差甚远。

    九口之家一年可以产五六千斤粮食,但是刨除掉吃的和税赋,所剩余的不过一两百斤,还要应对被征召或是自然灾害。

    剩下的这一两百斤,才是可以用于与黄金交换和市场流通的货物,才是交换经济的起源。秋天收获的五六千斤,根本不能计算到交换当中。

    在适看来,这既表现出此时农业生产力水平的低下,也体现出此时冶炼黄金水平的高超。

    既然是等价物,便不能不衡量其中的平均劳动时间,就算是挖掘黄金的都是奴隶,也一样需要吃喝。

    四千斤粮食,需要六名轻壮劳动力外加一百周亩土地一年的劳作。换而言之,每名淘金的轻壮劳力需要每年至少挖掘四两黄金才能够有利可图,否则的话贵族宁可将这些奴隶用在种植和开垦上。

    适这半年多比较了各种一般等价物的价格,心中也有了大致的计较。

    他不是那种借钱行善的人,更不是那种不计较利益得失的人,只不过他花钱买的东西,并不是常人愿意花钱买的。

    按照此时的等价物来计算,就算沛地彭城有金矿,此时也毫无开采价值,只会赔死。

    按照现在麻布一尺八到十钱的价格,一个劣钱大约换一斤粮食,这样算的话一名妇女想要取得独立的地位,每年至少需要纺织三十尺麻布,才能保证自己饿不死和有衣服穿,从而不再需要依附土地。

    这时候纺麻需要从浸麻、撕皮、搓绒到织布**,一般妇女难以纺织三十尺布,在村社中的地位也就不会太高。

    如果在沛地推广棉花,采用集体合作轧花搓条、单独承包织布的办法。

    不算棉布新奇导致的溢价,加上农业和种植技术的革新导致的粮价降低,一名妇女只需要每年织四十尺棉布就能够拥有独立自主的经济地位,能纺四十五尺棉布就可以超越此时家庭农夫的地位。

    同样,如果能够种植各种新的作物、推广垄作牛耕,让亩产提升,扣除掉每个农夫每年消耗的食物,只要能让每人生产五百斤用于市场流通的粮食,那就相当于每个农夫可以余下五两此时的黄金。

    怎么算,此时将磨麦粉的手段换为黄金买耕牛和做准备金投入进去都是合算的。

    转包纺纱织布,赚取妇女的剩余劳动价值;让农夫以金属货币的形式分期赎买那些耕牛,以应对生产力提升而金属货币没有提升导致的通货紧缩和贵金属价格上涨。

    这样算下来,一年之内就能让沛地的剩余财富总和超越这些黄金此时的购买力,藏富于民。

    三年内就能用隐蔽的手段连本带利收到墨者手中,众人还要拍手称赞墨者行义。

    还附带一些用钱无法直接买到的东西——沛地的人心,女性的经济解放,以及所附带的女性教师以支撑十几年后造反成功的基层官吏培养需要。

    这还没算收拢人心后的铁矿开采、玻璃珠奢侈品等暴利行业。

    因而虽然卖的钱在适看来不算多、在市贾豚看来如果自己出售麦粉十年内可以赚更多,可适仍旧觉得这是一笔长远看可以洋洋自得的买卖。

    更何况,近在眼前的墨者的认同和赞赏,以及墨子对自己能力的认可。

    自己的行义之心和通晓天志已经在村社展现给了墨子看,现在需要的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能力展现,尤其是组织能力的展现。

    这种认可让适在墨者之中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有了一个名为记书处的小机构。

    他向墨子陈诉成立记书处的理由很简单:想要记录墨家的大义和平日的讨论,需要大量的竹简。现在草帛还没有时间制作,但是也用不了多久,所以可以直接用不需要杀青和除虫的竹片记录,不久就可以抄写到草帛上。

    但即便不需要杀青和除虫,竹简的削皮、编号、整理也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所以需要增加一些人手。

    这个理由很充分,墨子也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这场墨者聚会能够解决很多问题,所以也就同意了适的要求。

    适作为墨者的书记,手底下终于有了三四个“兵”,名为记书处的机构算是正式成立。

    芦花和六指算是第一批记书处的人,还有个年纪不大的墨者,另还有一个年长一些认得篆书的墨者。

    这名年老一些的墨者负责将那些典籍念出来,由适整理成隶书,因为适不识字,但会写字。

    年少一些的叫启岁,工商食官的竹篾匠出身,也可以称之为造蔑启岁。

    年老的那个叫笑生,大约是出生的时候是笑着出生的,家人以为不祥,所以在家族中不受待见,学过文字当过整理宋国整理典籍防止虫蛀的小吏。肯定也是旁支贵族出身,但他不说自己家族,适也就没多问。

    这四个人,加上负责的适,整个记书处一共五个人,算是整个墨者组织中最微弱的机构了。

    即不管钱,也不管刑,更不管兵器制造和守城武备,但适却觉得这是个良好的开端。

    有了前几日弄钱的手段,加上那几顿请墨者吃的简单早餐,他在墨者中算是真正扎下了根,也有人和他开起了玩笑,叫他“书记适”。

    他也不在意,反而愿意让人这么叫。

    在商丘弄完钱后,商丘城内的面食铺和豆腐店的事宜,都是市贾豚在张罗,适便静下心来每日和记书处的那几个人削竹子。

    一页竹简上写不了多少字,据说有人用竹简抄了一本《本草纲目》,半斤书抄成竹简变为二百五十斤,此时看书论斤并非虚言。

    好在这些暂时使用的竹片不需要太多工序,只是记录下来等以后有了纸抄到纸上就行,所以弄得也不算慢,很多都是粗制滥造无法长久保存的,甚至有些连竹皮都没刮,用的时候直接写在里面。

    造蔑启岁弄竹子极快,看得出是个老手,一张竹子在他手中片刻就可以劈开,刮好。

    笑生做的就慢些,他管理过典籍竹简,但是没有具体做过剖竹子的事。

    五个人干活的时候,笑生便问道:“适,你说的那种草木之帛,到底是什么样?”

    适手中拿着一块竹片,想了一下该怎么形容,低头快速削竹子的造蔑启岁已经接过去了话。

    “笑生,你可真笨。草木之帛,首先它是一种帛。就像是白马,首先它是一匹马,先生没教过你吗?帛书你没见过啊?当然就是那样的,一张可以写极多字。只不过用的是草木做成,比起丝帛要贱的多。当然,这里的帛取用的是帛书的帛,而不是穿用的帛,虽然这两者一样,但还不一样。就像是木鸟一样,它取得是鸟能飞而不是可以吃的那部分名,那你说木鸟它能……”

    造蔑启岁说这些墨家弟子整日谈论的事,手中的活可一点没慢下来,还在那唠叨道:“所以说这是好东西啊。你不知道,削竹子很容易划破手。你看我手这样快,小时候不知道被划破多少次。以后有了草帛就好了,我也不用削竹子了。适,你应该教我那种隶书,将来咱们记书处不用削竹子了,我也好做些事……”

    笑生只问了一句,造蔑启岁已经把话说到了今后的今后上了。

    笑生无奈地啧了一声,低头不再说话,心说你幸好辩术不精,要不然辩五十四可有伙伴了。

    适笑着回了几句,看来这些人觉得这个记书处,就是一个负责抄写的地方。

    当然,如今的现实也的确就是如此。他想,那就借用市贾豚的那句话吧……未可知啊。这记书处将来到底是做什么的,真的是尚未可知啊。来日,方长。

第五十九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二)

    众墨者正式聚会的那天,正是宋公爵子购由前往任地会盟的那天,也是司城皇拿着三对“嘉禾”叫人送给韩赵魏三宗的那一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宋公前往任地会盟之前,墨子去见过一次,想要劝说。

    宋公不太想见墨子,知道一见面又会被墨子说那些行义的道理,便用了墨子最不愿意听的“天命”来回答。

    “先生知鬼神,却不信天命。可天命不可不察啊。参星晦暗,商星微弱,先生难道愿意我把灾祸祈禳到宋人身上吗?愿意我把灾祸祈禳到收成身上吗?”

    墨子闻言大怒,他出入宋公身旁已是常事,也根本不必隐藏自己的心思。

    “天命?哪里来的天命?人没变、日月也没变,可桀纣时则天下混乱,汤武时天下得到治理,让天下改变的,是政令还是天命呢?君上难道连这个都分不清吗?”

    “古时的昏君亡国,从不会说自己治理不善、蠢笨无能!只会在亡国后说一声是我命里要亡国啊!君上你好好想一想吧!”

    骂过之后,转身离开,一众卫士不敢直视,也不敢阻挠,只剩下宋公在那喟然长叹。

    司星子许凑前道:“君上,墨翟虽有才能,却不懂天命,非议天命。君上不必在意,他向来如此。”

    宋公也怒容满面道:“我怎么会在意他这样?已经习惯了啊。司城既说他要去沛地行义,那就去吧。等我回来,等我病好,我一定要亲自去游沛地,让他看看有没有天命!他能让沛地大治,那也是我的天命,是我将灾祸转移到了参星晋侯身上!现在就叫人准备最华丽的马车,叫人准备做一首诗篇,待我回来叫人前往沛地传颂!”

    司星子许称是退下,宋公喘息一阵,望着北方,心说很快就要好了。

    …………

    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商丘城,队伍中的人各怀鬼胎。

    有忧虑的,有明明知道却佯装忧虑的,有忧虑都懒得忧虑面露喜色的,也有心有喜色的同时又在假装忧虑的人面前忧虑的。

    分封建制下的贵族,很难和武德充沛扯上关系,反倒是各种阴谋的主角。

    少了这些人,世上的阴谋故事便要失色许多,也会大大衰减人们的想象力。

    睡妹、弑兄、杀父、坑叔、奸媳、喜爹、刺杀、囚母、射弟、买凶、陷害……这是高级贵族生活的主旋律,从燕国之北到楚之西南,这样的故事处处流传。宋襄公是蠢货,因为他真有所谓的“贵族精神”,本是骗骗低级贵族的东西自己都信了,那就谁也救不了他了。

    狗咬人很难成为新闻,人咬狗总会千古流传,就是这样稀少的故事,构成了想象中田园牧歌彬彬有礼的贵族,而那些阴谋则因为太寻常反倒被人遗忘。

    此时的世上,或许对血统和贵族最为不屑的一个人,混在了对血统不怎么在意的一群人中,与他们聚集一处,彼此影响。

    城内的某处空地上,一众墨者济济一堂。

    无人管,也无人觉得有必要管。

    向来如此,一直如此,一干贵族权臣早已习惯。

    三百余名墨者均跪坐于地,适从村社带来的一些蒲草团和芦苇席派上了用场。

    墨子跪坐在西边,墨者围成一个半圆。

    适拿着毛笔和一堆提前做好了编号、但是没有串在一起的竹简,跪坐在墨子身边,负责记录。

    记书处的六指在一旁调和墨汁,造篾启岁在适的身后负责整理竹简,笑生和其余墨者跪坐在一处。

    适也是第一次看到常听墨者说起的胜绰,年纪约在四十多,极其雄壮,显然是个上等武士。

    头戴白鹿皮的帽子,腰间佩戴短剑,眉眼间满是愤怒,并没有适所想象的羞愧神色。

    与胜绰跪坐在一起的还有十余人,一个个神色也都愤怒为主,鲜有羞愧。

    他们旁边的几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只是低着头,不敢抬头注视别人。

    胜绰的事发生在几年前,墨子直接面见当时还没有在齐国作乱的项子牛,剥夺了胜绰为人家臣的资格。

    这一点墨子下手凶狠,比孔夫子做的要绝,也是两人行事风格的区别。

    冉求当年因为初税亩税制改革的事,和夫子发生了巨大的矛盾,夫子痛骂恨不能众弟子群起而攻之。但夫子也没有直接召回冉求,而是教育冉求,希望他能够幡然悔悟。

    胜绰的事,和冉求的事几乎是一样的。但墨子出面见了项子牛和齐侯,直接让项子牛辞退了胜绰,根本不想着教育胜绰,而是直接给胜绰定了性:明知故犯、心无仁义、禄胜于义、难堪大用、不可再用。

    本以为众墨者会引以为戒,可不想随着去年墨子生病,鬼神赏罚之说难以支撑,又有齐国内乱一干墨者纷纷站在各自的家主身边,这让墨子实在难以忍受。

    这一次招来各地的墨者,本就是为了这件事。

    在商丘城外遇到适,属于是意外之喜。

    墨子没有给这些人解释的机会,直接问道:“你们只说你们要忠于心中的义,其实不过是为俸禄和富贵找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你们有多少人真的是忠于心中的隶属之义?站出来!”

    胜绰哼了一声,仍旧跪坐在那,一动不动。

    只有七八个之前一直没有抬头,面带羞愧神色的墨者站了起来,躬身道:“弟子实在不能够理解先生的大义。先生说,为人要守信,我们既然作为别家臣隶,自然要守信。若不然,谁人又肯用我们墨家之人呢?难道信诺,不是一种义吗?”

    这些人说一句,适便蘸好墨汁,用最简笔的字将这些话记录下来,当然也只是挑拣紧要的记录。

    他写字飞快,这些人说话又简单,他便尽可能用这些人说的语言记录下来,力求让人容易理解。

    那些佶屈聱牙的雅语,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懂的。

    六指在一旁不断研墨,造篾启岁也不断地跟在适的后面整理竹简。

    墨子的余光扫过适,发现他记录的飞快,心下满意。

    这些站出来的墨者,在墨子看来尚属于可以教育的弟子,便耐心地说道:“你们信守的是小义。就像胜绰当年一样,项子牛侵鲁,总不是他的主意。可他没有劝阻,反而跟着参加。”

    “我说过,如果劝阻不能,那就辞别。你们怎么这样愚笨?田氏相争,谁又有大义呢?既然没有,那又何必为他们流血呢?”

    “让你们出仕,是为了俸禄吗?难道不是为了劝阻封君贵族们行义吗?如果他们不能行义,反而也要你们跟着他们行不义,你们还要参加,这就是分不清大义和小义了。”

    “守信是行义的手段,而非目的。守信是为了行大义,我墨家出仕,从来都说是为了行大义,而不是为了守信。若是只以是否守信来算,胜绰又有什么错呢?这样一来,天底下就没有错与对了,难道那些忠于纣王夏桀的人,不守信吗?那么难道他们是值得赞赏的吗?如果没有大义,只以是否守信来评判一个人,又哪里能分清文王与商纣呢?”

    “同样是杀人,为什么武王仁而纣王暴?”

    “你为无道暴君守信,难道你们觉得这是值得称赞的事吗?无道与大义、守信与背诺,到底哪个是马,哪个是黑白呢?”

    “如果只以勇武、守信、功业来评价,而没有大义作为标准,又如何分辨哪些是值得赞扬的?哪些是值得唾弃的?昔年楚公子闾之事,为何儒生称其为仁,而我却要称其为没资格称为仁?难道这些你们还不能分辨吗?”

    这些站出来的弟子思考了一阵,纷纷道:“先生的话,我们理解了一半,但是还是不能够完全理解什么是大义。”

    这些人算是认错了,可一旁的胜绰已经面露怒容。

    不等墨子召唤,起身行礼道:“先生又何必总说我?我有什么错?难道墨者就该一辈子苦食行义?我有一身的本事,那些人都比不过我,先生却不准我名扬天下,难道不是先生对不起我吗?”

    众弟子也没有什么愤怒,胜绰虽然雄壮,但也打不过公造冶,况且此地的绝大多数墨者都是站在墨子这边,根本不用担心胜绰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也不可能有人敢。

    这种辩论在墨者内部也常有,这种质问也常有,甚至动辄怀疑墨子学说的弟子也比比皆是。

    见惯,则不惊。不惊,则以为常。

    以为常,便可淡然从容。

    墨子闻言,淡然从容道:“你求学之时,我曾问你可愿行义?也曾给你讲过大义。你听信了后,才学到了一身本事。此为你我之约,你难道不是先违背了契约吗?如果没有墨者的举荐,项子牛会知道你胜绰吗?”

    胜绰嘿然,知道难以回答,知道墨子善辩,自己和他讲道理根本讲不赢,还不如不讲。

    于是心一横,长啸一声道:“既是这样,我便不做这什么墨者!凭我的本事,三晋秦齐楚燕,哪里去不得?先生既然觉得我没资格做这墨者,我便不做!也好过污了你们这些行义之人的耳目!”

    跪坐在前面的公造冶一听,也起身道:“你把这里当什么?你把行义当什么?当初你若说不愿行义,又怎么会学会那一手好戈术?你若没有众人引荐,又怎么能在项子牛那里闯下名头?”

    胜绰涨红着脸,瞪着公造冶道:“我知你本事。昔日魏颗违父命,令其父嬖妾另嫁而不殉,于是妾父结环以报而擒杜亢。先生素日教导我们,勿以恩市人,难道先生觉得我胜绰应该学那嬖妾之父,纵是做鬼也要记住先生的恩情吗?”

    墨子叫公造冶退下,看着胜绰道:“我从不希望任何一个墨者做结环之事。你又何必反问?”

    胜绰不敢正视墨子的双眼,知道自己一旦露怯,今天不但名声没了,日后也恐怕也会留下心影,索性不抬头。

    听了墨子的质问,胜绰又道:“我的身体是父母给的,能够让父母享受晚年、死后能够被人祭祀、天下人都传唱他们有个勇武有才的儿子,这难道不是儿子应该做的事吗?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追求俸禄如果也是错的话,那么天下人又为了什么出仕呢?又有几人如先生一般以兴利除弊为目的而行走天下呢?”

    “但凡不合大义,那么做臣属的就不去做,天下王公,又有谁敢用墨者?谁会用墨者?既然先生坚持,那我也只好不再是墨者!”

    “先生行义一生,不过四百弟子,难道先生就不想想这是为何吗?像我一样的人,本来可以成为先生的弟子,但听说先生的行义之说,便纷纷退让逃开。”

    “先生行义一生,又有几人用了先生的大义呢?先生的大义,根本就行不通!”

    他慷慨激昂地说到这,终究还是悄悄看了一眼公造冶,软声道:“先生,我这样说,难道一点道理都没有吗?就算是君王公侯、亲生父母,也不能随意管辖人的生死,先生却要操控每名墨者,这是不对的。”

    “巨子难道就一定没有错吗?先生一生明鬼,可一样会生病,鬼神并没有庇护。我跟随先生学习的时候,每天只能吃粟米饭,可那时候家人安康。我在项子牛那里做事的时候,用肉食来祭祀祈求,可家人反而生病,还被先生召回不准我出仕没有了俸禄。”

    “我已经和十余人商量过,先生的恩情我们不会忘记。待我们离开后,每年的俸禄依旧会拿出一半奉献给先生。这样我们既不堕墨者之义,又能偿还先生的恩情。”

    “还请先生允许。”

    他伏地一拜,身后十余人也一同做出一样的姿势,齐声道:“请先生允许。”

    墨子没有允许,也没有不允许,而是指了指正在那奋笔疾书记录这些对话的适,问胜绰道:“你认得此人吧?知道此人做了什么吧?”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8490/ 第一时间欣赏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作者:最后一个名所写的《战国野心家》为转载作品,战国野心家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战国野心家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战国野心家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战国野心家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