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百工稼穑非小人(完)
孟胜跟随禽滑厘久已,从未见过禽滑厘的脚步如此匆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说墨家没有一个要佩玉走路走出百鸟之声的君子,可禽滑厘终究是求学于卜子夏的人物,多少还带着那时的习惯,做事不慌不忙。
这一次竟以六十之躯飞奔疾走,孟胜也算是开了眼界。
禽滑厘听闻了这么多,虽知道如今见不到真人,但有些事他也必须亲眼看看。
孟胜跟在后面,心说:“先生如此匆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个叫适的人,就是教出的孩子都这般,那躲在这孩子身后的适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这样的人物,竟是我墨家之人,又如此年轻,实在是天幸。”
六指见老人走的很快,也尽力想要自己跑的快些。
可是他虽庶农出身,也算孔武有力,自小做过不少的农活,但比起这群天南海北四处奔走的人,还是不如。
禽滑厘越走越快,六指慢慢有些跟不上了。
换成跑的,气喘吁吁,禽滑厘还有闲情回头打趣道:“小墨者,你这可不行。你没听人说,子墨子每天为行大义跑来跑去,小腿瘦的很,出汗太多连汗毛都没了?你要行天下大义,跑不快可不行,不然等你跑去,哪有行义的机会?”
孟胜在后面哈哈大笑,说道:“先生莫要打趣,这还是个孩子。小墨者,那墨玉藏在何处?”
六指喘着气,指着远处的一处泥土房屋。
孟胜看了一眼,朗声道:“那好,我让你先跑七十步,七十步后我在后面追你。你若是先到,我便送你一支真正的剑,再传你一手击剑之术。”
六指一听,心中欢喜,拼着牙酸口干,朝前疾奔。
禽滑厘在后面微笑,回身道:“看来那个叫适的人,倒也不是什么都会。我看他这剑术与强身之术,就不会。这样也好,若是什么都会,反倒有些吓人了。”
孟胜追上禽滑厘,恭谨道:“先生,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啊,站在他身后教他那人,也非常人。一个庶氓之子,能被教成这样,我是佩服的。你说,这人的一身本领,是子墨子教授的吗?”
禽滑厘摇摇头,很确定地说道:“子墨子虽然博闻强识,但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来什么墨玉、鬼指之类的种子。草木必有种、方可生生不息,这是天志,就算子墨子也是不能够更改的。”
孟胜看了一眼还在前面奔跑的六指,悄声道:“先生的意思,这人也和先生一样,先学于他学,后习的墨术?”
禽滑厘嘿然一声,叹道:“跟谁学?若学于别家,那人自当名闻天下。杨朱?列御寇?李悝?子思?还是老耽关尹的传人?这些人我哪个没见过?都不是。”
“当年我虽然辩不过杨朱的弟子、跑的不如列御寇快,论及对犬戎焚烧镐京之前那些典籍也不如子思通彻……但我想,即便这些天下闻名之人,也不可能有这些东西。若他们有,又怎么可能让我墨家之人显名?”
他是个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这么说不是为了表现自己交游广泛,只是为了陈诉一个事实。
郑伯、卫侯、齐侯、鲁侯、宋公、越王、楚王……哪个他没陪着墨翟见过?
瞎眼的卜子夏、杀猪教子的曾参、跑得飞快有如御风的列御寇、儒墨均视为大敌的杨朱……哪个不曾和他谈笑风生?
他是世间为数不多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某件事物之前不存在,而且也是为数不多不会招致别人丝毫怀疑的人。
孟胜虽然出身优渥,但论及这种交游,还是颇为不如。
听禽滑厘这么一说,心中也确信这个叫“适”的人,并非是从其余诸子中叛逃而归墨的人。
禽滑厘深吸一口气,吐息间又道:“不急,就算我们不知道,子墨子既收他为弟子,定然是知道的。可能是子墨子前去齐国之前收的弟子,如今不知子墨子归来因此此人未归。待过一阵面见子墨子,便会知晓了。”
孟胜闻言,不再言语,再抬头见六指已经跑出七十步之外,将剑向身后一背,疾驰而行,毫不让步。
禽滑厘在后微笑,心道:“孟胜此子,最重信义,说一不二。他虽见那孩子心喜,可既然说了要尽全力,必不留情。”
果不如他所料,孟胜飞奔起来犹如楚地之於菟,转眼间追上了那孩子,在孩子身后用力一拍,喊道:“你输了!”
禽滑厘知道这孩子此时已经力竭,既然输了,必不再全力奔跑而是坐下歇息。
哪里想到这孩子明知道自己输了,脚下却不停,直直跑到那间屋子后才坐下喘息。
禽滑厘在后微微点头,心道:“教这孩子的人,我必要见见。有始有终,能教出这样的孩童,当真有些本事。一会待要好好询问……”
前面孟胜已到了粪土之墙外,站得笔直,等那孩子喘息之后带他进去。
禽滑厘也加快了脚步,心中也好奇于什么墨玉、鬼指、地瓜土豆之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
走近后,发现这间屋子是新夯出来的,不算太大,上面遮罩着一层芦苇做的席子,只能堪堪挡挡风雨。
旁边有一些焚烧火堆的痕迹,草木灰虽然不见,但是痕迹犹存,好大的范围,可以想象会有多少人曾围在周围听讲。
禽滑厘心道:“此处便是那个孩子所说的,适带人祭祀的地方。他既是个知理的人,想来那些祭祀后的餐饭众人都分而食之了。这么多的火堆,估摸着来听的人不下一百,这祭祀的花费从何而来,需问的清楚,不可乱了墨家规矩。”
不同的时候,会有不同的疑问。
当禽滑厘步入到这间极为普通的房间之后,之前的那些疑问瞬间便换为其余的疑问,在步入房间的一刻已然忘记了之前想要问的问题。
…………
房间不算太大,但是没有隔断,很宽敞。
上面铺的不是茅草,而只是用来遮雨的轻便芦席,是以跨度不小。
地面上也没有隔断开,只有一处用以走烟火的通道,旁边生着一堆火,火从烟道中排出去。
没有茅草顶,但是靠着这样的烟道,屋子里也很暖和。
北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支适千挑万选出来的最大的玉米棒子,包着谷米的穗皮像是挽了发髻一般,倒悬着。
除此之外,还有专门拿出来用以让别人看的胡萝卜、土豆地瓜等,都只有一个。
东边的墙壁上,粉刷了一些白灰,上面用木炭画了几个用来讲解的图例,简陋至极。
一个圆形的图形,上面画着许多的朝顺时针方向旋转的仿佛螺旋线一样的东西,长短不一。
这画的是一个石磨,简单的道理,在石头上刻出或顺或正的凹槽,这样朝某个方向旋转的时候,面粉就会被赶进凹槽里,随着旋转而从内不断地被螺旋纹赶到外面。
西边的墙壁上,则画着一些古怪的东西,还有几个横平竖直的简单的文字。禽滑厘等人都不认得,不过屋内的这些人倒是认识几个。
南面的墙壁因为要有门窗,所以很小。
但狭小的墙壁上,还是画了一个人的模样,人的下面写着三个字。
左、人、右、
仅仅是北面的墙壁,便吸引住了所有墨者的目光,一个个或是惊呼或是称赞,亦或是狂喜高呼。
禽滑厘本来听六指说了许多古怪事物,如今亲眼得见,心中虽然狂喜,却依旧头脑清醒。
他将目光投向了其余的三面墙壁,啧啧称奇。
短暂的震惊之后,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在那里学着什么东西的女人。
悄悄靠近后凑过去低头一看,发现这些女人手中拿着一团仿佛柳絮般的东西,但是比起柳絮要长,颜色更白。
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将这样白色的仿佛柳絮一般的东西摊在一块木头上,然后拿出一根芦苇棒,一点点地滚动着,将那些白絮滚在了芦苇棒上,搓成长条。
这女人嘴里还在解释道:“这样一来,鬼花就被卷成了长条。搓成长条之后,再捏着长条纺线,就像是平日里搓的麻团一样。你们试一试,不要怕弄坏了,弄坏了再抖开就是。”
禽滑厘心想,这应该就是六指那孩子说的鬼布,据说织出来后洁白如雪,而且省了浸麻剥麻这一工序。从收获到织布,完全可以一个女人完成。
他既已亲眼见了这些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人生活的东西,关注点也就放在了这些物质之上的层面。
正如有些墨者只看到北面的墙壁,他却能够对着其余三面墙壁深思。
这是眼界所决定的。
背着手看了几眼这些沉浸在学搓棉条的妇人,缓步走到正在那用陶罐煮糊糊的六指身边,问道:“这间屋子是谁的?我看外面还有些木灰痕迹,你们平日里祭祀是在这里吗?”
六指一边忙着拿棍子搅拌罐子里的糊糊,头也没回地答道:“这屋子是大家一起盖起来的。平日祭祀、聚会、学习都是在这里。冬日天冷,手冷纺纱线便慢,适哥便让大家每人轮流出一天的柴草,烧暖了这屋,女人孩子白日就在屋子里,免得起冻疮。这样一来,每家都能省一些柴草,而且又能暖和一些。”
“每家都知道自己该轮到哪一天,轮到了便是去做。若是不做,也不准来着屋内暖和织布或是做别的,甚至不准去用适哥赢来的黄金换的牛。”
“适哥说,大部分人不是墨者,所以只需要交相得利即可,而不必要和墨者一般兼爱大义。所以该不准的时候就要不准,谁妨碍了别人得利那么大家也应该一起唾弃他。”
“倘若村社都是墨者且盟誓过了,对待不是墨者的人,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墨者和非墨者,要求是不同的。”
禽滑厘暗暗点头,心里对于适的墨者身份,更信了一分。
墨者是有守城之术的,不只是工具技术,更有组织技术,包括编成什伍、预防叛逃等等,都是组织技术的一部分。
只靠工具技术,根本守不住城,墨家的那一整套组织技术才是守城的关键。
虽然这屋子里都是些女人孩子,可是已经很明显地显示出来了问题。
他刚才注意看了一下,这些女人发现自己这些人出现后,纷纷看了一眼被她们围在中间教她们搓棉条的那个女子,那个女子没有什么表示一切如常后,这些女人也都再没多问或是紧张。
而且常年聚在一起,彼此间必然亲熟,有什么事也更容易有所帮衬。
他也不再打扰在那熬煮糊糊的六指,随意和一个孩子聊了几句后,忽然问了一个极为奇怪的问题。
指着南面墙壁上的“左、人、右”三个字,问那另一个孩子道:“你认识这三个字吗?”
孩子点点头道:“适哥哥教过。左、人、右。”
禽滑厘问了一个狡猾的问题,指着墙上的那个人道:“左,就是东吗?”
那孩子指着禽滑厘大笑道:“才不是呢。左右,和东西南北怎么能拿在一起说呢?”
“适哥说,东西南北是用不变的太阳分出来的;而左右是以个自的人分出来的。所以他教我们的时候,才说要先学会人字,再学左右。”
“我又不是不变的太阳,随时在变,所以左可以是东西南北任何方向。左右是和前后放在一起的。”
说完又学着那天学这三个字的模样,伸出左手道:“这是左手。”
随即在原地转了几圈,一边转一边像那天教他们的适那样笑道:“你说左是东还是西?”
禽滑厘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夸奖了这孩子几句,又暗暗点点头,对于适适墨者的身份已信了十成。
徒卒不需要知道左右,只需要知道跟着战车冲击即可。
墨者需要知道左右,守城的时候,甚至要求城内的人都要分清左右,以便进退有据,不容易产生混乱。对于城战意义重大。
况且,里面的辩证中心来解释左右和东西的区别,正式墨家辩术中的重要一环,换成别家不会这么解释。
禽滑厘心想,一旦有事,这个村社的人便可以很快找出主心骨,从而围绕中心将村社的人组织到一起。知道左右,便可以简单地做到列阵不乱,自小培养,长大后也可以快速学会变阵。
此时他既已信了十成,也知道再多的东西就不是这些人能说清楚的了,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决定在吃完糊糊后回到商丘,将这一路的震惊从先生那里得到全面的答案。
等糊糊熬好之后,墨者又听六指和那群孩子、以及凑过来的女人,说起了适这些天做的种种。
诸如堆肥与天志,公孙泽赌斗对骂,田正不希望村社种宿麦怕出事担责任、而村社众人无条件地信任适纷纷咬破手指发誓这责任自己来担百众一心,附近没有石头适带人去远处拉石头说要带着村社的人过更好的生活……
等等等等,一句句、一段段,或是众人都经历的、或是某个人与之单独的,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为这个小村社添加了太多故事。
吃着糊糊暖和的墨者们,最喜欢的是与公孙泽赌斗的那段故事,听得连连拍手,红光满面,也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因为糊糊里面的辣椒。
吃着糊糊暖和的禽滑厘和孟胜,最喜欢的却是百众一心咬破手指逼走田正种植宿麦的故事。
两人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各自点头,思考着里面的惊人之处。
吃过糊糊,众人恋恋不舍离开了故事中的世界,回到了现实,道别之后跟随禽滑厘快步在天黑前赶往商丘。
离开村社不远,禽滑厘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那些宿麦,想着屋中听到的故事,忽然微笑。
“子墨子没有像是给圆定义一样,来定义我墨家的君子……但若我们也有君子的定义,这个适,便可称得上君子了吧?我们的君子,是和他们的君子不同的。”
“就像是适给那些孩子们讲的左右和东西的区别一样,这东西南北,就是天下同义;而这左右,便是不同之义。若有一天,君子都是如此而非那样,天下便可大治了……”
第三十二章 利人谓巧思故旧
宋国都城内,各地汇聚而来的墨者已经很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城内宋人不以为异,墨者见的多了,也就见惯不惊。
墨子已经回来数日,和半年多前一模一样的打扮,可是却没有了半年多前树下教授弟子的心情。
胜绰的事、项子牛的事、齐国那些为了俸禄放弃了大义的墨者……种种事端让他心头沉重,也知道这件事将会引发新一轮的争霸中原之战,夹在中间的宋国不管怎么选都必然会承受灾祸。
夜未深,他正在屋内看着几片竹简出神,禽滑厘推门而入,叫了一声先生。
“你来的正好。”
墨子笑了笑,让禽滑厘坐下。
禽滑厘心中想问关于适的事,可一听先生说他来的正好,便没有开口。
来的正好,意味着墨子有事要说。
“厘,廪丘一战,齐国必败。三晋之兵,非是齐国可挡。此时田家忙着内斗,也无心抵御,败局不可挽。”
禽滑厘学儒的时候,曾经有字,字慎子。叛儒归墨后,众人便直呼其名,墨子为先生,便直接叫他厘。
墨子叹了口气,苦着脸摇头道:“宋公当年被司城赶走,是借楚人的力复的位,也要借楚人的力来压制六家。昨日我去见了宋公,他说三晋胜便去洛邑朝觐;楚国强就去郢成朝觐,这样游走,宋国无忧。”
“哎,我叫他提前准备,他也不听,况且当年的盟誓仍在,宋国之事不是宋公一人可以决定,需要戴、皇、子这三家共同决定。”
“厘,你还记得上次止楚攻宋的事吧?”
禽滑厘点头道:“记得,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要做好可能被攻打的准备,所以才可能不被攻打。让楚王退兵的,不是先生之舌,而是城内可与楚战的三百墨者与提前准备的大量粮食。”
墨子微笑点头,这个最知晓他心思的弟子一言就说破了他想说的事。
征伐之事,就是如此,你想不挨打的基础,是你有能力打别人。这是个简单而又古怪的推论,可是很多国君却根本不这么想。
“晋楚自城濮之战后,争霸百年,前些年晋国内乱六卿相争,楚国势强。如今三晋合力,宋国如果前往洛邑朝觐,楚国岂能甘休?到时候再次围宋,又该如何?”
“前岁大饥,去岁宋公又修宫室,城中存粮无多。存粮无多,便守不长久,即便想要三晋来救,又哪里来得及?”
禽滑厘闻言,也叹息道:“是啊,这样的道理,先生是懂的,可是先生却无力去做啊。前岁大荒,许多人死于饥馑,可惜那墨玉、地瓜、鬼指等物没有早些出现,若是早些出现,顶过此荒不说,众人手中也能多些粮食,也能守得久些。”
墨子一听那几个奇怪的词汇,以为是楚国的一种粮食,听禽滑厘这么一说,知道必然是一种可以备荒救荒之物,或是已有的但是没听过的音译,或是楚地的某种作物。
他心思不在这,也就没多问。
楚地的预言与宋国不同,当年楚国令尹睡了自己亲表妹,表妹生下娃之后扔到野地里遮丑,结果这娃被老虎喂奶长大,起个了谷於菟的奇怪名字。
中原各国对此名颇为不解,实际上很简单。楚人管喂奶的奶叫谷,管老虎叫於菟,所以这名字极为奇怪。
可若意译,就是吃老虎的奶长大的孩子。
墨子以为又是一种於菟与谷的故事,心中只是略微奇怪了一下,便又考虑如何守城、如何与墨者商谈防止胜绰之类的事再发生。
禽滑厘却是听过六指讲起那些新谷米的事,知道这事重大,又道:“那地瓜土豆,亩产十石。楚人出兵,必然缓慢,若是种子足够,抢种一番。若是宿麦再可收,粮食未必不够!”
这番话终于引起了墨子的注意,他见多识广,知道世上绝无什么谷米是可以亩产十石的,亩产十石,那就是将近亩产四百多斤,放在如今的亩数上是个连墨子都震惊的数量。
他立刻问道:“这墨玉、地瓜什么的,你是在哪里见到的?”
只是一句话,禽滑厘顿时愣住了,问道:“先生不知道?”
墨子慨叹道:“当年小儿辩日,仲尼说世上的学识是无尽的,正是如此啊。这几种谷米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尤其是那墨玉,难道还和我墨家有关?”
这话说完,禽滑厘便明白过来,那个适,根本不是先生的弟子,甚至是不是墨者这都是个需要考虑的事。
这人在那里做出了许多事,又借用了墨家名号,难不成是要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可转念一想那孩子的话,这墨者有什么好装的?墨者有天志、有巨子之令,有规有矩,正如墨子所言,是不是、规矩量。冒充墨者可是要冒着巨子一令便履及火海的觉悟的,不装也罢。
他心中不能决断,就将自己白日里听到的那些事一一复述了一番。
墨子一直听着,时不时颔首称赞,偶尔拍手以为启发,更偶尔的时候皱眉似乎对一些做法并不认同。
这故事过于精彩,禽滑厘讲了好一阵,一直讲到了宿麦、木制的撒籽器等等他或是亲眼所见或是听说的事后,问道:“先生,这个适既不是你的弟子,他这么做,难道要对我墨家不利?”
墨子记忆力极好,禽滑厘这么一说,他便想到了半年多前的事,那个双眉秀丽的鞋匠之子。
禽滑厘问他认不认得,墨子笑道:“这孩子啊……我还真见过,还夸过他一句璞玉可雕。”
当即又将那次刺柏树下的一些言论复述一遍,墨子叹道:“当时我就想,他一个鞋匠之子,怎么会知道那些事?如今看来,竟是我看走眼了。”
禽滑厘又道:“先生不知。那人在村社间做出好大事,名传数丘。百余人听他宣讲他所说的墨家之义。既然先生不曾教他,那他难道真的只靠听说,便悟出了这墨家的大义?还是说,他是别家之人,想要对我墨家不利?”
又想到听来的适做的那些事,无论是心思还是行为,都称得上是个墨者。
他又问道:“先生,这人如果不是心存不良,那算不算是墨者呢?”
墨子听到这话,大笑一阵,缓缓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厘,若有一物,毛色火红、蹄子有四而分瓣、头上有犄角、眼睛很大、可以拉车、又有七八尺高。若是母的,能和公牛生出小牛;若是公的,能配母牛生出小牛。可有人却偏偏说这是猪,那么他到底是猪还是牛呢?”
禽滑厘笑道:“这是牛。”
“厘,若有一牛群,极为壮大,尽数容下了天下之牛。有一日,这牛群说,凡是在牛群中的,就是牛;凡不在的,必不是牛。有我上面所说的那物,却不在这牛群中,对于这个牛群而言,这是不是一头牛呢?”
禽滑厘皱眉思索,摇摇头,又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先生的意思,是问我,咱们墨家到底是牛?还是牛群?”
墨子抚掌大笑道:“你是最能领会我的道理的。我们是牛群,不是牛。牛若无群,则虎狼食之不可抵御,各向东西南北不能成事。”
“他是墨者吗?不是。他做的是墨者该做的事吗?是。但终归,他不是墨者。”
禽滑厘点点头,知道先生向来要求一个墨家、一个巨子、一种规矩、一种大义、一种是非观。
这样才能聚众义而成一义,尚同齐志。
然而,在此之前,没有墨者的教导,断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所以但凡那么做的必是墨者。
可如今这个叫适的人,却是前所未有的情况,自称墨者,行墨者之义,却不是墨者。
禽滑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做,墨子又笑道:“按刚才的故事,世间的牛有两种。一种是牛群之内的,一种是牛群之外的。若这头牛不去驱逐牛群中混入的马,不去将牛群之外的牛拉进牛群,那就是不智了!”
“这个适啊,正好与胜绰相反,也与那些只知小义俸禄而不知大义的‘墨者’相反。此人入墨,于我墨家大利,也与这次招你们回来这件事大为有利。是做胜绰?还是做适?这是这一次所有墨者必须做出的选择。”
禽滑厘听到这,终于松了口气,心说只要先生亲自出面询问,这人是不是心怀不轨便可以知道了。
他想了想在村社间的那些事,笑道:“这人是不是心怀不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此子胆子颇大。”
“他曾和村社众人说,等先生从齐国回来,便要来找先生,请先生帮忙做一木工器具,说是套上牛马一日可耕百亩地……若此言是真,他还真不怕自己这伪装的身份被揭穿。”
墨子本是个极其喜好钻研的人,听到木工器具更是见猎心喜,急忙问了几句,禽滑厘复述一遍简易的锤麦种的小玩意。
他极聪慧,略微一想便想通了其中关键,拍手道:“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此物,大善!此人,大巧!”
拍手之后,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欢喜之色在脸上敛去,剩下的却是些说不出的老人才有的落寞。
墨子已老,但很少感叹已老,更很少做出这种落寞之色,禽滑厘大为不解。
片刻后,墨子忽然起身,冲着南边叹了口气,解下了自己的腰间束带,竟有些睹物思人之意。
禽滑厘知道墨子一声不娶,更没有什么思慕的女人,更没有仲尼见南子这样的花闻,这腰带自然不会是女子所赠。
“几十年前,我前往郢城见了公输班,就攻宋之事相辩。我解下腰带作为城墙,互相攻伐,最终胜了他半筹。走时,我将腰带送与他,他将腰带送与我。如今斯人已逝,我也老了,论及这时间木器精巧,再无人能超越我与公输班。”
墨子举起腰带,长叹一声道:“刚才听你说那种可以一人种百亩的木器工具,忍不住心有所感。我年轻时好斗好胜,凡公输班做出的,我必做出以回应。若现在他还在,我便是认输又能如何?与他合力,按那适所说,做出种种顺应天志节省人力之器具,又能救济天下多少饥馑之人?又能解困天下多少操劳之辈?”
“我曾对公输班说,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他深以为然,自此之后不再做木鸢之类的巧物,想来若他还在世,定会将做出此物为生平第一得意之作!”
墨子缓缓地说出几十年前的旧事,托着这条腰带,第一次发现自己,老了。
不是怕死,是怕这大利天下之物,来不及做出、来不及利天下。
第三十三章 鬼神不罚欲初生
禽滑厘见墨子睹物思人,又说出从未听过的人老之憾,感叹着先生的年纪,不由心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哪里知道墨子在半年前就生出过一次年老之憾,那次生病后弟子质疑鬼神之事后,他就明白自己必须在死去之前将天志明鬼与利天下兼爱非攻融会贯通。
可时间越来越少,墨家的这些事他又必须亲自处理,实在是有些力有不逮。
禽滑厘并不知道这些,心说既然先生这意思是要收那个叫适的人为弟子,就又说起来这件事。
墨子却摇头道:“此事不急。按你所说,这个适也是个心智坚韧之辈,当年你叛儒归墨不也花了数年时间彷徨犹豫吗?这人啊,就算是仲尼复生,怕是也要花上几年才能让他变心。”
“事有轻重,此时的第一大事,是齐国公孙会之乱后,一众墨者分不清大义小义、被俸禄和优渥享受所腐这件事。先忙完这些事,空闲去他家问问他平日的为人,他的家人总是最了解他的。”
禽滑厘问道:“先生,之前胜绰的事,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
墨子苦笑道:“那胜绰昨日还问我,自认有理,也不知道在项子牛手下听过一些杨朱的学问,振振有词。”
“他说,他是靠一身的本事换来的俸禄,难不成墨者就该吃粗米穿短褐?若是如此,他宁可不当这什么墨者。又说,他的本事虽是我教授的,可我也没资格操控他的选择,人都应该自己做自己的主,就算墨者也不该由巨子做主。”
“这样的想法啊,不只是他一人,很多人都这么想。学成本事了,却还要穿短褐吃粟米,几人愿意?”
禽滑厘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的地步,墨子心中却清楚。
在这之前数年,即便将胜绰召回、剥夺其为官的权力,众弟子也没有什么怨怼之言。
但在去年墨子那场病之后,事情终于不可控制。
很多人是只是为了行天下大义,有些人则是因为相信鬼神喜欢这样所以才行天下大义。
这两种看似一样,但却完全不同。
在墨子去年那场病之前,这两种人根本看不出区别。
真正行义的人,在行义,遵守墨家大义;学会了本事却相信这么做是因为鬼神喜欢的,也在行义,也因为鬼神喜欢所以遵守墨家大义。
生病之后,很多人已经确信鬼神或许根本不存在,否则若论明鬼,天下谁能比得上子墨子真诚?
既然墨子都没有得到鬼神的庇护,那么谁还去信鬼神喜欢这样做呢?既然鬼神并不能庇护,那自己为什么还要遵守墨家大义呢?
墨子明白事情的根源,所以他急于理顺自己的道理,将其融会贯通,想要堵住这个漏洞。
禽滑厘还不知道这件事引发的信仰崩溃问题,所以他认为适这件事是和马上要进行的墨者大会一样重要。
“先生,我在想,适这人正好是胜绰的反面。有本领,却不用来换取丰厚俸禄,即便不是墨者却依旧行墨家大义;而胜绰这样的人,身在墨家却不去遵守墨者大义。难道这不是个机会吗?可以让此人令那些人蒙羞!”
墨子心想,看来禽滑厘对这个适很满意,便道:“此人是真是伪,尚需再查看。不急于一时,但可以将他不是墨者却依旧坚守墨家之义的事,说出去。等这边的事理顺了,再去处理适的事。”
禽滑厘应声道:“弟子知道了。”
…………
远在滨山弄石头的适,并不知道墨子已经返回宋国,更不知道自己墨者的伪装马上就要被揭穿。
此时他正和村社中的几个男人,赶着一辆牛车,车上拉着几块可以做磨盘的石头。
用赢来的黄金买的工具,做磨盘的石头很好弄。
大石头,画上墨线,打出楔孔。拿凿子敲一圈的孔,塞进去木头用水以涨,很自然就能裂的整齐。
如果有铁制工具甚至不需要木楔子去胀,手上稍微有准,只要十七八个孔,石头准能齐齐断开。
断面整齐,甚至不需要刻意打磨。当然石磨上用来将麦粉赶出来的凹槽还是要仔细刻出来的。
商丘地处河南,虽然黄河这时候还未改道,但土地肥沃肥沃。土既丰腴,便很难找到合适的石头,也只好来这么远拉几块回去。
正常来说,冬季是演武的时间,此时的村社自治程度很高,加上需要履行封建义务,必须演练。
只不过宋国也不想着崛起,宋公更是被一个个封臣逼得想要上吊,国内乱的厉害。
外部被齐、楚、三晋夹在中间,不崛起还好,一崛起必死,完全没有破局的机会,只能朝晋暮楚混混日子。
与其演武引起别国警觉,还不如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只求成为各国争霸的砝码,南北依附。
冬季演武这种事都已经很少组织了,适这才有机会组织人来打石头。
这一次的拉石头之旅,适也是考察一下此时的人口密度。
经过半年多在村社的积累,以及这一次拉石头之行,他越发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人少、地多,不需要搞什么精耕细作,主要矛盾也根本不是土地兼并导致的底层活不下去。
这时候要做的,就是四个字:地尽其力,而绝对不是均田土改,搞错了主要矛盾是成不得事的。
这时候一个井田村社农夫手中的土地,与人口爆炸后一名小地主的土地差不多。
井田的百亩份地,是一种工具落后条件下的“人尽其力”,再多也种不过来。
产量不需要太高,一亩地能产一百二十斤,如果九州一统,加上这些种子和退火生铁工具的使用,造就一个盛世易如反掌。
所以适把那些种子起了古怪的名字,就是为了骗一个鼓吹的“康乾盛世”这样的评价“盛世”不源于统治者圣明之君,而源于新作物和技术,编了名字那就是墨者造就了盛世。
这种贪天时地利为己有的手段,他是娴熟的,也是思虑过的。
这时候要成事,还是要走墨子曾走过的路子。
依靠纸张和知识垄断某国的基层官吏,善于借用贵族与国君的矛盾,让国君以为墨者是手中利剑,但墨者前期也借助国君的力量生存,在必要的时候反刺一击。
形成一种国君独夫、贵族封君、基层官吏和底层自治村社三种力量平衡的局面。
国君想要集权,第一敌人是贵族,对抗贵族就必须借助底层的力量,要借助底层的力量就需要大量的基层官吏,基层官吏和贵族是死敌但也绝对不喜欢绝对王权。
一旦铁器牛耕和新耕作技术普及推广,贵族的势力增长的会更快,他们手中有地有人有牛马有资本,发展起来比起底层要快数倍。
国君想要对抗就只能不断增加自己的力量,国君的力量只能源于底层,所以对抗贵族的底层国君也必须让他们增长。
底层一旦成长起来,有钱无权,有才无血,那就不是谁能控制住的了。
这种三者平衡的跷跷板如果玩好了,可以有很大的活动空间。
政治是物质基础之上的延续,所以必须要造就一群有能力却无权的阶层,才能让这种平衡维持。
农业革命是交换经济和手工业大发展的基础,地尽其力之后,手工业的发展也能让小农经济出现不了。
当手里有二百亩地、铁器、耕牛的时候,没有人愿意熬夜去纺纱自用,太累。
当手里只有两亩地的时候,你不去纺纱自用那全家就没衣服穿,很简单的道理。
以史为鉴的模板,便是不需要太细致的耕种技术,一切以大块地的粗犷种植技术为准。
这是个简单的算术题,假使精耕细作能够亩产二百斤,但每个劳动力的极限是二十大亩地;而非精耕细作到极致下,亩产一百二十斤,只要每个劳动力能够耕种三十四大亩地,就可持平。高于三十四大亩,就能超越。
此时一个劳动力能否拥有三十四亩地?适在商丘附近的观察,确信如果铁器得以使用开发的话,是绝对可以高于这个数值的。
人少地多,这就是现实。
忽然的增产导致的粮食价贱,又必然催生大量的人口成为手工业者居住城市,最终形成一种混乱后的微妙平衡。
不知道法家是不是做过类似的统计,但他确定法家的“地尽其力”的说法,是绝对符合此时情况的,可以说是抓住了主要矛盾。
这些和他一起来拉石头的人,并不缺乏力气,也不缺乏勇气,更不缺乏追求更好生活的动力。
适相信,只要给他们一把铁犁,五六家能共用一头牛,这些人可以很快开垦出一大片的土地。
这样荒芜的土地,只要离开那几座大城和已经开发数百年的大平原,其实还有很多。
只是不管是种植、丈量、教授简单文字、还是深入村社以施符水样的手段传播技术和赢得信任,都需要大量的人。
怎么保证这些学会知识的人,愿意深入到这些地方?愿意和自己为了赢得墨子的信任伪装出来的一样在村社折腾许久?
他是死硬的无神论者,所以他不可能采用鬼神喜欢、鬼神会赐福、甚至这么做了死后可以升入不劳而获之地等等的诱惑。
他一直相信一句话,相信诸夏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诸夏的脊梁。
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他觉得不需要非要有一个不可知的、有人格的神来指引、恐吓。天堂的诱惑、地狱的痛苦……
这些都不需要,依旧生生不息。
世上若没有一个有人格的神,所以也就没有神的喜好与厌恶,也没必要考虑神在感情上人格上的喜好与厌恶。
村社互助,也是为了交相得利,而不是鬼神喜欢。
他坚信这样可以,总有怀揣天下大治、闪烁着理想光辉的人加入进来。
因而,他从来不谈鬼神的惩罚与地狱之类的说法。
…………
…………
“既然做的不对,鬼神不会降下惩罚,那么我又怕什么呢?博得富贵,岂不是好过种田?就算适说的都对,那也比不过那些贵人公子啊?没事的,没事的,适说鬼神不会惩罚,就一定不会……”
商丘城内,一个村社中名叫桑生的农夫,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似乎想要说服自己。
但凡这样自语的时候,其实内心早已被自己说服,只是担心做下事后的代价,以此来坚信自己的选择。
他的手中,捏着六枚玉米粒,两枚花生。
这是他当初亲眼看到那些收获之后,悄悄藏下的。
收获后的那些作物种子,被适带着几个最信得过的人藏了起来,只留下了一些展示给人看的样本放在那间大屋中。
在收获之时,桑生已经计划好了现在要做的事,以此换取一个富贵与赏赐。
于是他捏着这几枚种子,在戴氏那让他眼花缭乱的院落前徘徊,想要找个机会献宝。
他想,反正鬼神也不会降下灾祸,那谁做墨者那样的人真是傻。自己可不傻。
第三十四章 少长毕至群英萃(一)
桑生见不到戴氏家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那些说宋国人的笑话一样,躺在树下休息、有风吹过极为怯意,便想国君的享受也不过如此。
村社中人总把问题想得简单,但简单有时候多少有效。
适心怀野心,所以不可能把种子交给贵族换个小小的地位。
桑生心怀野心,所以想要把种子交给贵族去换个小小的地位。
野心这两个字,不同的人写出来是一样的。
野心这两个字,不同的人想到的是不一样的。
桑生的野心,在戴氏院落的门口转了几圈,就被人轰走,不准靠前,看似破灭。
戴氏既没有当年祖先子罕那种亲民的态度,又不像是如今郑国国相驷子阳那般装作亲民。
大权已揽,谁还亲民?除非脑袋有病,否则亲民甚累。
子罕亲民,那是因为当时大权未揽,如今三姓共理宋政,所要揽的已经不再是民心,而是士人底层贵族之心。
此民非彼民。
饶是如此,院落外守门的人,也没有动手殴打桑生。
这几日墨者汇集商丘,戴氏虽已不屑亲民,但还知道深浅,不愿意在墨子面前做出一些墨者不喜欢的事,所以早已下了禁令。
桑生暗暗咒骂了几句,心说你们这些守门的也不是什么贵人公子,还不是和我一样?
又想,难不成这牛身上的虱子便比猪狗身上的要大?难道公家贵族谷仓中的老鼠,就比粪坑中的要厉害?
越是这样想,越恨不得自己成为牛身上的虱子、谷仓中的老鼠。
于是豁出去了,在大街上大喊:“我有宝物献上!”
声嘶力竭地大喊了几句,引得街上众人旁观。
守门之人瞥了一眼桑生,大骂:“还不快滚?你一土里刨食的,捡了一块马粪也当宝物?”
衣衫褴褛之人,不可能身负宝物,这是简单而且正确的推论。
此时以玉为重宝,但凡识玉的人,能穿成这样?
识玉之人,即便不富不贵,也不至于被晒得乌黑,像是那些从楚地买来的南方奴隶一般,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宝物的人。
桑生心急大喊,终于停下来一辆马车。
车上人身穿华服,半身戎装,应该是刚刚射猎回来,看到有人在街上乱喊,心中好奇,就停了下来。
桑生终于看见了个驾车出行的,赶紧跑过去跪下大喊:“我有宝物献上!”
那小贵族心中不屑,但见这人也不像傻子,伸出留的很有气质的指甲指了一下桑生,说道:“跟着车。”
这车没有进入戴氏之门,而是转到了另一处街巷。
桑生跟在后面狂奔,心说富贵近在眼前,这时候可不能落下。
等进了院落,那小贵族收拾了一番,才问道:“你有何宝物?”
桑生急忙将那几枚玉米和花生献上。花生也还罢了,但玉米卖相极好,宋国与越国相交之处,多产黄玉,玉米的模样确实喜人。
桑生这半年也和适在一起学了不少,说话做事也不再如以前一般,手舞足蹈地将村社的见闻一一说出。
“公子,我说的句句是真。那些种子收获极多,适那人说若有此物,必可亩产数石。”
这小贵族一听,忍不住接过那几枚种子细细观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若这人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将这种子献给家主,必可提升自己的地位。
他不是没有小块封地,但是他也读过《左转》,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己藏私根本不行,肯定会被家主要去。
而这东西,前几年作为种子,卖价贵一些,数年之内便可致万金,家主怎么能不喜欢?就算家主在封地内种植,收获极多,再用来市恩,这宋国之人哪里还知道宋国的国君姓子?
这墨玉在墨者手中叫墨玉,在戴氏手中就可以叫戴玉。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必是因为有利有弊,否则早就做出了决定。
他一听这是墨家的东西,心已经凉了半截。
以他的身份,怎么去和墨家之人抢东西?便是家主也不敢啊,惹了墨家,将来便多出许多麻烦,戴氏家主权衡利弊也不可能出面。
眼前就是富贵的机遇,可他也知道背后隐藏的祸端。
正在犹疑的时候,和他一同出猎的朋友忽然问桑生道:“你说的这个适,时不时半年前与一位公子赌斗过?”
桑生急忙点头,那公子叫什么他不知道,但他还记得赌斗之事。赌斗来的钱,买了牛和几头猪。
小贵族一听这话,问朋友道:“你知道此人?”
“上次不是和你说过嘛,公孙泽和此人赌斗,被这人赢了。当时都当他是墨家人,最后一场我也去看了。其实不然。”
“不然?”
“你不知道?墨翟亲自说的,这个叫适的人不是墨者。我一友人告诉我的,千真万确,墨者中人都知道这件事。”
凡事一定要了解全部,否则很容易曲解本意。
真正信奉大义的墨者,听了这个故事,定会称赞。
如胜绰那样的人物,听了这个故事,定会觉得此人傻。
轮到连墨者之义都不懂的人时,这个故事就变成了笑话:一身的本事,不去求个小吏做,却去村社耕种,晒得乌黑,此人太傻。
捏着玉米粒的小贵族一听这话,大笑道:“这就好办了,这是天赐的富贵给我们啊。几粒种子太少,你说那人收获了许多,都藏了起来,可是真的?”
桑生连连点头,说道:“村社中只有几个他信得过的人知道在哪。”
“好!好!不是真正的墨者,那就好说!”
小贵族连说了几声好,和桑生说道:“你说的如果是真的,我会给你三镒黄金。若是假的,你也知道后果!”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好了,不必说了,你随我去。”
桑生却不傻,一听这话把头摆的像是要掉下来一般,拒绝道:“我不去。去了后村社众人肯定饶不过我。我只要金子,带着家人离开。公子自去就是,那几个人我说给你听……”
小贵族见桑生狡黠,冷笑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让桑生先在院内马棚中歇息,到时候回来给他奖赏。
…………
村社十五里之外,适正和人眺望远方,以解那些人思乡之情。
村社之前半里,公孙泽正驾车经过。
适和他定的十年之约,听起来极有道理,十年学射才能学会射中真谛。
他事后也想过,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
这个适又不是曾参那样的人物,妻子为了哄孩子说要杀猪便真的动手的人……公孙泽怎么也不能把狡猾而又善辩的适与这样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然而他自视君子,说到便做到,遵守君子之约。
这一次来,既不是为了吵架,也不是为了辩论。
上次回去后,他询问了很多人,可谁都没听说奚仲跟随夏禹征伐九夷伤残的事,甚至一些博学之士也说根本没这回事。
当年镐京被毁,许多典籍被付之一炬,众多三代的历史就此遗失。
孔子博学,是因为看到了这些上古典籍,明白周初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制度,又从殷商那里得到了什么经验。
公孙泽虽和适理念不合,但也是个好学之人。
心说难道这人看过什么镐京被毁之前的古籍,所以才有这样的记载?
他一问那些先生,说是奚仲是不是残疾了,立刻被先生臭骂,问他听谁胡说?
又说起流血漂杵之事,先生又频频点头,认为此解甚对,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因而他也不确定奚仲残疾这件事是不是胡说。
如果是真的,倒是要多问几个问题,只是不要听他说那些无君无父之言就好。
如果不是真的,那这人可真是个小人了,小到为了辩胜自己连典故都敢编造,简直无耻。
公孙泽看不上墨者,深含敌意。
当然不止是因为教授他的先生那么说,所以他就这么做这么简单。
无君无父之学,自有其无君无父之言。
公孙泽至今记得数年前墨子在商丘讲学,自己闻听过墨翟的大名,就去听了一阵。
墨子那一场讲学也没说几句话,但只是这几句,就让公孙泽这一生再不可能学墨者之学。
当时,有人问墨翟,说当年楚国的白公胜作乱,驱赶走了楚惠王,用剑逼着王子闾成为楚王。王子闾宁死不答应,这样看来王子闾就是仁义之人啊。
公孙泽也知道这件几十年前发生在楚国的事,当时还想这还用问,这王子闾正是伯夷叔齐那样的人物啊。
可不想,墨子听了后,抚掌大笑道:“王子闾这个人啊,脑袋有问题。要是楚惠王不是个仁义之君,你王子闾就该当楚王做仁义之事,这是大义;假如白公胜是个残暴之人,那么你王子闾更应该拿到楚王之位,找机会诛杀白公胜,不要让楚人承受残暴之事。”
“所以说,王子闾距离真正的大义还远着呢,这是愚笨的仁义,不是真正的仁义。”
“再而言之,那白公胜难道就真的有罪吗?”
“当年他爷爷平王抢了他父亲的未婚之妻,他的叔叔本该是他的弟弟,他父亲也因此逃亡郑国被杀,白公胜想要复仇楚惠王却收了郑人贿赂不发兵。”
“这时候还不发动兵变驱赶楚王以发兵复仇,就算以那些儒者来看,这也称不上是个人了啊。我们墨者只不过认为他是愚笨的仁义,这已经是称赞了啊。”
对三观已经成型的大人而言,有时候两句话就可以让人做出判断,是亲近还是敌视。
就是墨子的这两句话,已经让公孙泽做出了一个决定:此生再不听墨家之义。
这番话更让公孙泽确信,墨家都是一群无君无父之人,若墨家得势,将来天下必然大乱。
这两句话,哪有一句君臣之义?墨子甚至将遵守君臣之义的王子闾说成是愚笨的仁义,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公孙泽当时发誓,这辈子定不会信墨家之义,却不代表他不和墨家的人交谈。
发生在过去的故事,可以成为今天的借鉴,公孙泽相信这句话,也明白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解释会有不同的意义。
就像王子闾之事、《诗》中之意,等等这些,儒者和墨者对同一件事的看法根本不同。
有罪的并不是那些故事和史书。
有罪的只是解书的人。
同样的故事,有不同的解法。
因而公孙泽回去之后问不清楚奚仲随大禹征战以至残疾的事后,又来到这一处心存厌恶的村社,想要问清楚适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
如果对方说不出,自己便可攻讦墨者编造历史。
墨者随意解读历史已经让公孙泽怒不可遏。
他想,如果日后掌握了《乐土》僭诗中的那种草木做的书写的东西,大肆传播编造的历史,那还了得?
别家如果都用竹简,靠先生解义;墨家却靠那草木之帛刊行天下,这天下岂能不乱?
若这个适,真的弄出了草木之帛,到处写他们墨家的东西,天下半数之人都能看到,自己又怎么和他们争?
自己还用竹简,别人却用草木之帛,天下之人自小看的、学的,又是谁的解书之义?
所以他这一次来找适,就是当面问清楚,奚仲之事到底是真的,还是他编造的。
驾车而行的一路,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从上次的失败中吸取经验,这一次一定不能让墨家的诡辩之术得胜。
正所谓防微杜渐,这种随口编造历史的行为加上《乐土》中所说的草木之帛,可比那首让他认为顺非而泽当诛的《乐土》更严重,必须让墨者发誓不编造史书上没有的故事。
待他靠近村社后,就见到村社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一群人。男人不多,大多是女人,还有些带剑与戈矛的人,隐隐还能听到一个孩子的骂声,和鞭子抽打的声音。
公孙泽离得远,听了几句,只听那孩子骂道:“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
又传来一个人的喝问:“你说你不说,那就是说你知道,快说,也免得些皮肉之苦!”
只是两句话,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公孙泽也不清楚,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念。
“这孩子有些愚笨,你说你不说,那岂不是告诉别人你知道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
只是一闪。
公孙泽立刻摇头,脸上一红即刻三省其身。
“公孙泽啊公孙泽,这孩子不说谎,正有君子之风。你不先想从他身上反省自己,却闪过一丝嘲弄的念头,这不是君子所为啊。要引以为戒啊,不可再这么想。此事必要记住,回去反省己身才是。”
第三十五章 少长毕至群英萃(二)
村社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和适一起挖坑知道种子藏在哪的六指,已经被打的皮开肉绽,仍旧死咬牙关,只是咒骂。
他和适在一起的时间极长,也是最相信适说的鬼神不会降祸这些明显修正了墨者之义的人之一。
举头三尺即便没有神明,天地之间未必便没有坚持。
被绑在树上的六指,脸高高肿起,想着自己发过的誓言,心说我就算我死了,也绝不告诉这些坏人种子藏在哪。
他确信适说的那些话,这些种子只有掌握在墨者手中,才能救济天下。
给那些公子贵族,他们在发现亩产极高后,一定会增收税赋,而不可能很简单的保持原本的税赋数量。
六指舔了舔因为太疼出汗太多导致干裂的嘴唇,心说如果我死了也没开口,也算的是对得起当初的誓言了。
此时越疼,那种心灵上精神上的一种略微说不出的殉道者的满足感也就越强。
这不是适所提倡的,可却是一些人无意中追求的。
六指毕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很多想法并没有真正成熟,于此时所能坚持下去的便是这种精神的满足,以抵御**所不能抵御的痛苦。
这不好,但这无可厚非,终究那只是个孩子。
**的痛苦,与精神的满足,这两种看似根本不搭边的事,在六指这里得到了一种统一,虽然是适不喜欢的。
如今村社的大部分男人都跟随适去滨山拉石头去了,剩余的女人虽然愤怒,更别提六指的母亲的心痛。
可是芦花记得适走前叮嘱她的事,一旦出了事不要和公子贵族殴斗,先忍下去。
他走前这么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唯一担心出的事是公孙泽可能会找麻烦。
他很确定,只有君子不怕招惹墨者招致报复。而自己这个墨者的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天也必然是自己成为墨者的那一天。
可他没想到祸起萧墙,竟是村社中的人出卖了村社所有人的希望。
芦花此时让众人隐忍,自己已经慌慌地朝着商丘城跑去,想要询问商丘城是否有墨者,询问商丘城内有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们。
…………
此时的适,与村社中的男人一同赶着牛车,距离村社只有七八里的路程了。
痛苦加在别人的身上,自己永远感受不到。
村社的男人还在畅想着希望,并不知道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为了他们的希望正承受着身体的剧痛。
六指因为挨打而惨叫的时候,这些人正笑着说起回去后麦粉的梦,唱着另一曲欢快的歌。
车上拉着几块石头,有做磨盘的,有做压粮食的磙子的,有做平整土地的小碾子的。
每一块石头,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
拉车的牛不满于鼻子上被套上的牛环,怨怼于车上沉重的石头,却满足于被稍微修改之后的挽具。
不满与满意交汇互相抵平,身后的鞭子成了超出不满与满意的高高在上之物。
有人盯着适高高举起的鞭子,忽然问道:“适,若有一日,乐土建成,这鞭子,握在谁的手里呢?”
适没有回答,只当没听到,哼起了歌。
…………
商丘城内,墨子与禽滑厘抽出时间,来到了适出生与长大的鞋匠铺,想要问问适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麂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他是个少说多做的人。
适的嫂子平日虽然揶揄之词颇多,对于墨家救济天下的想法也不以为然,还动辄笑话适都养活不了自己,却想着救济天下。
当商丘城众人当做圣人的墨翟亲来自己家中的时候,她依旧揶揄。
只是这种揶揄,却是一种狡黠的揶揄。
“哎呀,这个适啊,墨翟先生,你一定要说说他啊。他这个人啊,不在家中帮着哥哥做事,却跑到城外去做什么墨者大义。我就是个妇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墨者大义啊?我眼中他可不是个好孩子。”
“他呀,把我给我做的衣服卖了,把这钱用在了行义上,自己穿的破破烂烂的。让城中的人看到,都以为我这个做嫂子的,是那种心坏的人,竟舍不得给小叔作件新衣裳。”
“上次非要和一位公子比射,让他哥给他做什么皮指套。回来的时候提着两只兔子,自己苦的黑瘦黑瘦的,却舍不得吃。若是不知道的人,定然以为我这个做嫂子的和他那个哥哥,是个舍不得之人,做个指套还要两只兔子。万一叫邻家进来,看到我和他哥哥在吃兔子,再看他黑瘦黑瘦的叫人心疼,可怎么看我们?”
“常年在外,有时间回来就一定要背些柴草。我就说他,做哥哥的做嫂子的,你做什么定会支持,你这样做,让别人以为我们竟是那种平日总让他做事不做事就要挨骂一般。我们哪里是那样的人呢,他这么做可让我们成了这样的人了。”
“这次去外面拉石头,还说要回来做个什么事物,让我卖一种新的吃食。还说什么父母早逝所以心中感激我和他哥养活大他,之前不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他觉得做比说更有用。马上要做成了,所以才说。我当时便不高兴,若是平日里多说几句,我这心里也舒坦些……我是个愚笨的妇人,哪里懂他先做后说的道理?他用对待先生这样的人来对待我,难道他就不愚笨吗?”
几句话,全都是满满的指责,眉眼间也是露出颇多不满之色。
可这几句指责,句句都在夸赞,活脱脱一个有情有义先做后说的市井游侠般的人物。
嫂子的眼界自在市井之中,也不是太懂墨者到底是做什么的,却带着一种市井中的狡猾。
那些市井妇人夸赞自己孩子的时候,总是这样。
很少直接夸奖,而是看似生气地说一些,叫人赶紧回应“这是好事”的话,然后听了别人劝这是好事后再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实则心头窃喜。
麂也不说话,只让妻子说。
墨子是何等样人?做过造士、当过工匠、学过儒学、见过公侯……
这样的话中的意思,他哪里听不明白。
技巧虽浅薄,可也相信适平日里也是一个这样的人。
想要夸赞自家亲戚的心,谁都有。即便夸赞的技巧不好,可夸赞的那些事存在即可。
墨子这样的人,公侯封君能与之交谈、市井屠夫也能与之交谈,不会觉得某种夸赞的技巧就比另一种夸赞的技巧高一些,只会在意夸赞的那些事。
禽滑厘闻言微笑,看到墨子点头,心说这个适啊,真的要成为我墨家之人了。
有这样一人,用来化解胜绰事件的余波,是最好的。
正在墨子准备再问问适之前和谁交游过、和谁学过什么学问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冒冒失失地冲进来,看到禽滑厘和墨子,行了一个男子才能行的礼,开口便问道:“先生就是墨家的巨子吗?街上问过有人说你在这里。我叫芦花,也是墨者,有人要去抢墨家救济天下的宝物!”
…………
村社前,公孙泽将马车停下,已经看清楚了绑在树上挨打的那个孩子,正是上次与他教出来的人比射胜之、十年之后君子之比的那个六个手指的孩子。
抽打他的那个人,他见过,不熟悉。
抽打他旁边的那个人,他见过,有些熟悉,不是那日和他一同乘车的友人,却也是平日一起狩猎赛车的朋友。
那个朋友见了公孙泽,过来见礼,公孙泽还礼后问道:“这孩子何罪?”
“私用授田,不缴赋税,惑乱人心,不守田正之法。”
六指一听这话,立刻用适曾教过他们的话骂道:“适哥说了,什一之税早有定数,十亩取一石粟米。我们这些税赋早就交过了,那些种出来的东西就是我们的,谁也不能抢。适哥说,就算是国君,也应该守信。他给我们田种,我们缴纳十亩一石的税,这就是信约。君之权!臣氓之通约也!”
公孙泽本来以为是这些人听了适的蛊惑后不交赋税,一听六指的话,顿时明白过来不是这么回事。
他看了一眼朋友,冷声问道:“你们到底要什么?”
那朋友见状,只好说:“要《乐土》中说的那些种子。你要知道,这些土地并不是他们的,他们在上面种植,按照律法必须要十取其一。以往种粟,当然是十亩取一石。如今他们种植什么墨玉、地瓜,也应该十取其一,我们只是要回他们应该缴纳的那部分。”
公孙泽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乐土》了,本以为这是蛊惑人心的东西,现在看来竟是真有此物。
有没有此物,对他而言是儒墨之争,也只是理念之争。
即便那是墨家的,不是自己的便不能取。
本来儒家就对什一税颇多不满,此时又见这孩子浑身是鞭痕,心中更为愤怒。
他冷声道:“只怕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虞公当年因贪去国,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故事吗?此时贪图此人的粮种,明日又会贪图什么呢?这天下之乱,不正是因贪而起吗?非己之物而夺之,是为贪,祸乱之源!”
说完后,冷冷地看着那位朋友,恨声道:“你是明白道理的,所以你我是朋友。你与他也是朋友,看到对方犯错却不制止,那么将来我犯了错你又怎么会制止呢?这样的人,是可以做朋友的吗?”
那朋友脸上一红,将要辩解。
公孙泽抽出佩剑,刷的一声将华服长袖割下一截,直接扔在地上。
“子曰:损友有三,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知其损而不绝,佞也!你我之间,再没有朋友之义!”
“我公孙泽,再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袖袍落地,重有千钧,说的那朋友面红耳赤,看着地上的袖袍,脸上犹如火烧。
一旁的小贵族见状,冷笑道:“你这人,不知好歹。我听说前些日子这些人曾辱过你,让你蒙羞。难道你是个不知道羞耻的人吗?”
公孙泽看着曾经赢过他的六指,朗声笑道:“知己不足而羞,近乎勇!输了就是输了,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我的羞耻,不要和你们这些蝇营狗苟之辈的羞耻放在一起。我做事,名正言顺,无愧于心,是不是羞耻不是你们可以评价的!”
小贵族啧了一声,反问道:“你要管这闲事?你凭什么管?你又不是司寇,有什么权力管?”
公孙泽瞥了这人一眼,不屑道:“与这孩子无关,我也不想管。我只是借这个孩子,认清了一位损友。也请你们不要再说什么我曾羞败于此的话,此事与我无关!”
他看了一眼六指,低声道:“这孩童,道是你自选的,痛也需你自承受。我不救天下,只正吾心。道是你自选的,我不救你,但谢你让我认清了一个佞友。”
说完,收回佩剑,双膝跪坐于地,横剑于膝,不再言语,也不再看六指和之前的朋友一眼。
片刻低头,以树枝在地上写下一行字,以正己心。
“子曰,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野心、和求个书评版主的问题。
看到章节中有人留言,说主角明明要做野心家,却像个s、 b一样的理想主义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且不谈理想主义者是不是s 、b,只说野心的问题。
按照现在这种所谓成功学的最庸俗解释:
上级喜欢下级一身短褐行义无悔。
甲便一身短褐行义无悔,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个s、b。
乙身穿曲裾挣钱自己花吃得好穿得好,有苦就跑,有好处就冲,在外人看来这真聪明。
甲乙都希望上级死前提拔自己。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甲是s、b呢?还是乙是s、b呢?
甲乙到底该做给谁看呢?是在意外人说自己傻?还是在意上级称赞自己呢?
勾践为了复仇,夫差的屎都能吃,别说吃几天苦了。
其实前几章满满的在讽刺主角。
第一章中主角明明不信鬼神之说,却用那套皈依狂热症的模板称赞墨子,说道理没错做的不好只是没做对……
这叫不唯实、不唯书、只唯上。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墨子好行义,主角便行义,不但行义还要喊口号比别人喊得都响,穿的比别人都破这与理想可能无关,只是因为上级喜好。
这还是不唯实、不唯书、只唯上。
主角去村社的原因,只是不想死在守城战中,想弄出点动静让墨子收他为徒。是为了村社的幸福吗?那只是物质结果,但唯心而论主角是为了讨墨子喜欢而作秀。
所以这还是不唯实、不唯书、只唯上。
上一个得到这样评价的人好像是三年前,百而度之这九个字第一条,定位是野心家吗?
貌似是。
而且主角这种只唯上,唯出了水平。
楚王好细腰,那是墨子用来证明自上而下的带头作用是有效的证据。
只要上面喜好行义,下面也会如此。既然楚王可以好细腰、为什么楚王就不能好行义呢?好细腰可多饿死,好行义岂不多义士了?
主角一听,赶紧行义吧,而且要穿的比别人都破、比别人都信任别人、比别人都吃的不好。
既做了让墨子喜欢的事,又印证了墨子的论断,当然目的是唯上。
你看第一章直接拍马屁,墨子可是没搭理,而是直接让下课了。所以要迂回着拍。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
……哈……
好吧,我其实不喜欢这种非要把人格低贱化的庸俗解释,弄得好像稍微有点正确的三观的主角都不受待见一样非要写成坏人才能受欢迎似的……
说点正经的。
墨者的组织形式,决定了巨子必须是个高威望、行大义、有理论的人。
我不是上古吹,但墨者的组织结构应该很完善。
禽滑厘可能死于前385年,孟胜好像死于前381年,也就是说孟胜是因为禽滑厘死而忽然成为巨子的,属于忽然空降,然后就能让各国的墨者服从他的命令,当然前提是讲明白道理。
这在当时来看,这组织结构已经很可怕了。
是靠鬼神之说的冼脑宗教化吗?
墨子谈鬼神,但不谈天堂地狱,所以他死后不能复生也没去天堂也没成神,因而在他死的瞬间,墨家就不可能宗教化了。
为什么要写两章墨子生病的问题,因为从这个问题开始到墨子的死,构成了鬼神论的崩解。那些相信这么做鬼神喜欢鬼神赐福的人,在墨子生病和墨子死时,基本已经不可能是墨者了。
剩下的,只是一群理想主义者。
精神的理想主义,加科学的组织结构,才能保证孟胜那件事的发生。
也决定了巨子必须是理论家,而且是知行合一的理论家才行。
孟胜之死,那是因为他的理论是:墨者如同病毒一样控制官僚体系,影响君主。这种理论一直到墨家三分后秦墨那一支,但结果证明这个理论是错误的,但基本上是和墨子的理论体系是一致的。
所以他必须死,以让天下的君主重用守信的墨者。
在他的理论框架内,他的做法是绝对正确的选择,结果也是因为这一场信义之死,秦墨在秦国受到了重用。
但本身是错误的,所以注定了消亡。
在这种情况下,主角想要在墨家破局,只能当野心家:
墨子活着,自己便喊最亮的口号、做最极致的墨者、做墨子最好的弟子、做整天哭着喊着要行大义的人,否则轮不到他做巨子。
墨子死后……嗯。
所以,主角不是理想主义者。
理想主义者应该怎么做?应该和墨子辩论让墨子接受,或是自己成为诸子之一,新创一学。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宁弯不折。
很显然,主角要做的事与理想主义者相差太远。
主角混入墨家,因为墨家有自己的武装力量。
先不提遥远的生产力生产关系新阶级新旧贵族的问题,但至少可以幻想这样的情况:
楚悼王一死,吴起被射不能反击,因为他的力量源自君王,君王一死他毫无反击之力。
假使是主角,可能会提前布局,利用魏楚争霸的机会,坑死更多的楚国贵族,提前借三晋之手清理楚国的封君,靠武阳一战带一波楚国封君团灭,借王子定的强宣称和贵族的异心以及附庸国大规模叛楚的局势,来吓唬楚悼王求墨者填补权力真空强国保住王位。
此时楚王的第一敌人是王子定、第二敌人是大小贵族、第三敌人是国外势力、第四才轮的上一群看似理想主义人畜无害的墨者。
到时候楚悼王一死,带着墨者杀一部分贵族后攻入王宫告诉楚国各王子:墨者中央委员会已经决定了,就由你芈臧来当楚肃王了,你说好不好啊?
三者原本平衡,贵族被杀一波,本来和贵族是敌人的王权又必然会选择和贵族结盟来对抗,原本排第四敌人上位为第一,说不准还要逃亡外国请各国干涉,那就杀来杀去杀出个太平盛世呗。
杀的王冠落地无人敢拾,杀的底层相信兼爱非攻平等诛无道。
我死之前任天下洪水滔天。
我死之后却定不让江河倒流。
当然,这只是个和依附君王生存的人的对比,未必就真的是入楚,只是这么一说。
不剧透。
…………
说下请个书评区管理的事吧。
…………
我是萌新。所以,请多担待。
但萌新也有自己的三观啊,如果三观不合觉得稍微有点理想就是s\b,真的没必要看了。
三观不合,何必自找不舒服,就像是公孙泽听墨子评价公子闾一样,徒惹生气。
就这样吧。
我这人懒,有勤快可爱的书友,请申请下版主,我是几乎不管书评区的。
不是高冷装x,是写书最怕的就是,还没写完之前就先担心有没有人看、符不符合大众的心思、有没有毒点等等,这样写不出自己想写的东西。
说句你们不相信的话,我传稿子的时候,都是用挡光板将收藏数挡住的,不想整天算计这东西,有这时间不如多琢磨琢磨故事,写出自己想写的东西。
我至今不知道这本书有多少收藏,只是在看章节看看错别字的时候,发现章节上面有人评价,于是想到该请个书评版主了……
不然每个月的精华什么的送不出去,白瞎。
我会好好写一个我喜欢的故事,写一些我喜欢的或是讨厌的人。
如果有书友好心,那就申请下书评版主吧,谢谢了。
鞠躬~
第三十六章 少长毕至群英萃(三)
商丘城内,鞋匠铺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芦花自称墨者,行男子之礼,墨子瞬时明白了这人是谁。
禽滑厘和他说起过这女子行医传道的事,如今墨子听到的自称墨者的人虽多,却也不过寥寥三四个,都是适弄出来的,因而记得深刻。
孩子墨者、女人墨者……这世上本没有过,自然一推便知。
事有轻重,问有缓急。
芦花大致说明了村社的情况后,禽滑厘愣住了,看了墨子一眼,发现墨子也是一脸的惊奇。
出乎意料的事,才会引出名为惊奇的表情。
如今天下怪事迭出,一个小小贵族,带着几十人,就敢去抢墨者的东西?
虽说适这墨者是自称的,可毕竟已算钦定。
禽滑厘心想,这是什么世道?敢抢我们墨家的东西?这真是世道乱了啊。
那墨玉是我墨家之玉宝,我墨家的东西,就算是宋公也不敢抢。
给他他能要,不给他他也不敢想,这人可是好大的胆子。
芦花刚刚说完,屋外走进来一人,先冲着屋子的主人夫妇行礼,这才叫墨子了一声先生。
这人极为高大,足有九尺,满脸横肉,站在屋内就像是一座山压下来一般,浑身鼓胀。
脸上一道疤痕,从耳朵一直咧到嘴角,行礼的时候面含笑意,反而有些人。
来人正是墨子的第三十七个弟子,当初曾用一根木棍将“勇士”骆滑厘批判了一番的弟子。
这几日他听到禽滑厘说起那个不是墨者却行墨者之义的适,心中早就亲近,也好奇与那些从楚地而来的其余墨者形容的那些谷米。
问清楚情况后,公造冶问道:“先生?”
没有多问,先生二字,含意无穷。
墨子点点头道:“三十七,你腿快,先去。我随后就到。这些年我们悄无声息,怕是有些人忘了我们的东西不是谁都敢抢的。”
公造冶点头,也不多说,将剑背好,与芦花同行而去。
屋内,禽滑厘道:“先生,您也要去?这种小事,我去就好,还不用先生出面。三五十人,最多不过小小中士,其实公造冶一人去便足矣。”
墨子也知道这件事对那个村社而言可能算是件大事,可对整个墨者组织而言这种事当真只是个麻线般粗细的小事。
只不过墨者自有考虑,笑道:“我本想过几日再去看看这人,如今有时间,正好去。他既然都说那些东西是我墨家救济天下的宝物,我这个巨子不守护墨家的宝物,岂不让人失望?”
“那这就走?”
“不急。这些东西,还有你说的《乐土》中的那些事物,我想此子必有深意。总要让人记住我墨家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抢的才好,不然日后可怎么办?厘,你看这鸡鸭满地乱爬,人动辄杀之;那毒蛇蜿蜒盘旋,却罕有人轻易去捕捉。你说这是为何?”
禽滑厘登时明白了墨子的意思,微笑不语,不用回答只是微笑就已经是回答了。
墨子觉得实在是可笑,自他三十岁之后大义初通收徒传义之后,还没有人敢抢墨者所守护的东西。
这几年没做出什么大事,又约束着众弟子中那些游侠人物,如今竟有人忘了墨者手上都是沾血的。
马上可能又有守城之事,正好趁这个时候,唤醒一些人似乎已经遗忘的记忆,也便于到时候震慑某些人。
“厘,叫人吧。”
禽滑厘闻言,点头退出,片刻后一声尖锐的木哨的响声响彻街巷,三五个身穿短褐之人狂奔疾走,消失于街巷之内。
屋外,一支当年墨子与公输班比斗而做出的巨大木鸢飞向天空,尾部绑着一支小巧的哨,被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响声。
……
街上,一人正在街市售卖一些陶器,价格低贱,质量尚好。
几个人正在讲价,这人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将头望向远处的天空,随后说道:“今日有事,用且自取,明日此时来这里给我钱就好。”
说完起身,朝自己家中疾走,去取自己的短剑。
……
市间,几人正在一间屋内,用陶罐煮饭,彼此来自各地,南楚东齐,互相说着见闻。
忽然间一人跑进来,说了几句。
这几人立刻将陶罐中半熟的饭放到一旁,取剑起身,跟随传信那人而走。
屋内剩余四人,在这些人离开后各自奔去不同的地方,奔走相告。
……
城郭间,一人正在屋中数着自家的粟米还剩多少。
耳旁是妻子的唠叨声,又有些长久不见的闺怨之意,他只是听着,面露讨好的微笑。
正要温存一番,忽然听到外面的哨声,将粗糙的手从妻子的怀中伸出,反手从麦秸中摸出一支小弩。
“我去做事,片刻便回。”
推门而出,义无反顾。
……
从风筝升起、哨音吹响,不过两刻时间,二百多商丘城内各地而来的墨者汇集于当初墨子讲学的那株刺柏树下,分出左右,排列成行。
墨子持剑而立,屈指而数,待人齐之后,只说一字。
“走。”
众墨者哑然无声,跟随墨子身后,沿着道路前行。
走无方向,只要跟着墨子就够了,前面便是火海戈林,亦不顿足旋踵。
队伍之前,两人在百尺之外先行,一路告诉商丘城中众人,并无兵祸守城之事,叫他们无需担心。
队伍之后,七人拿着墨者的印信,各奔公室六卿府中,通行无阻,只说墨者演武并无大事。
虽是这样说,商丘城内的贵族们还是慌了神,在传信者离开后纷纷询问,到底是何事竟让墨者倾巢而出?
戴、灵、皇等数家,看着无声前行纵横成列的墨者,纷纷叹息。
若自己手中有这样一支势力,这宋国三族共政的盟约,谁还遵守?
可惜天下信义之人,其宝为义,无义难聚此众。
诸氏,不缺田亩,唯缺大义。
……
……
村社间。
公孙泽横剑跪坐,仍在反思见不贤而省己身之意,颇有所得,断袖随风而动。
六指不再挨打,仍旧绑在树上,询问的声音也愈发严厉。
他守着自己选择的道义,承受着自己应该承受的痛苦,双眼望向远方,嘴角含笑。
一里之外,适已看到了这里的情况,知道定是出事了。
呼啸一声,和他同去搬运石头的众村民,拿起牛车上的木杆,将石头从牛车上卸下。
适乘坐牛车,身后众人跟随,一如演武之时跟随驷马战车冲击一样。
他赶着牛,心中极为不安。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是出事了。
按他所想,除非是公孙泽那样的真正君子,才能不避墨家之名,来与他争论甚至可能以顺非而泽的理由杀死他。
但公孙泽这样的人,在有君子之约的情况下,绝对是自持君子之义不会做出这种事。
凡不是君子的,又必然不敢招惹墨家之人。
守宋、拒齐、为官的墨者不合墨者之义说召回不准其为官便没人敢用……这样的一群人,绝对不可能只靠嘴皮子,尤其是那些守城之术,更不可能是一群传统意义上的好好君子能琢磨出来的。
稍微一理顺,他就猜到了结果。
很可能是墨子回到了商丘,有人终于知道自己不是墨者。
心想:“不可能啊,我只讲到了谶语乐土,还没真正讲鬼神之事。我和墨子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这鬼神之说,其余的我都是按照墨者应做的手段做的。”
“如果墨子回到商丘,总可能听说我这里的事,否则这些人也不敢动我。可是怎么可能听说了这些事,还不收我为弟子呢?”
“不对,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第一次有些心慌,脸上极力压抑,冲着后面鼓气道:“大家不要怕,我是墨者,身后尚有子墨子与数百弟子,这些人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这时候再讲什么乐土,是没必要的,才半年多时间不可能让这群人舍生取义,这种时候只能虚张声势以势吓人。
嘴上这样说,心里已经在琢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这一次还没有吸引住墨子的好奇心,自己可就完了比半年前最多害怕守城而死更加凄惨。
暗骂一句,用力抽打着拉车的牛。
牛吃痛,发出哞哞的叫声,传入村社之间,吸引来众人的目光。
公孙泽抬头,再次低头,擦去已经参悟清楚的见不贤之省,开始回忆自己之前所想的奚仲之事,根本不担心适能否活下来。
六指仰头,高喊着适的名字,满脸必被救的信任,恶狠狠地盯着曾鞭打他过的那几人吼道:“适哥回来了,你们等着吧!”
村社间的女人纷纷朝那边迎去,一边跑,一边说着这里发生了什么。
待牛车靠近,适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只是利令智昏,自己只需要报上墨者的名号,对方定会撤走。
不待对方开口,他先开口道:“该缴纳的税赋已经缴纳,剩下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你们想要,拿金来换,一粒一金!这是我墨者之物,用以救济天下,难道你们不怕子墨子来询问吗?”
此时楚宣王还未出生,世上尚无狐假虎威之句,适用的却正是狐假虎威之意。
他是小人物,小到一个小小贵族就能轻易弄死他,甚至都算不上狐狸。
但他假借威势的那人,却是头不折不扣的老虎,一头连国君都要以礼相待的猛虎,而不是一头病虎。
即便借势,还是先讲了已经缴纳赋税的道理。
跟在他身后的众人,也是第一次真正和贵族作对。本有些害怕,但一听到适说身后有数百墨者兄弟,胆气顿壮,又恨对方要抢走他们乐土之梦的希望,勇气倍增。
那小贵族冷笑着看了一眼适,邪蔑一眼问道:“你就是适?来的正好!你是工商之人,有什么资格种地?有什么资格种植授田之土?”
适刚要狡辩,对方又笑道:“你也不要用墨翟来吓我,如今商丘城都知道,你这个墨者,是假的!墨翟根本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他指着在适身后的那些人,不屑道:“你们这些庶农贱夫,真以为这人是什么墨者?赶紧扔下手中斩木,免得和他一同受罚!墨翟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弟子,你们的乐土也是他编造出来的!这种蛊惑人心之辈,必受重罚,斩而弃市!”
一番话,当真犹如晴天霹雳,冷冷的天炸的在场许多人不知所措。
公孙泽惊的屁股抬到脚后跟上,眼看就要起身;六指一脸不相信的神情,张嘴试图说对方骗人;牛车后的众人混乱无比,齐齐看着适,犹如梦醒;村社女人纷纷摇头,说什么也不信。
相较于数百年的灌输,他不过在村社半年之久,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这些人没有立刻扔下木棍下跪乞降,已经超乎了适的期盼。
只不过这个小贵族的话,是致命的。
村社众人从未想过适能说谎。
既然说过谎便可以推出以前的话也可能是说谎;一如见到玉米棒子之后会相信草木之帛会出现是一样的道理。
适见众人神情中的震惊远大于恐惧,也算是对得起这半年的心学。震惊与恐惧,本不是同样的意思。
他站在牛车上,大声道:“我是不是墨者,太阳照样东升西落,这是天志。天志不可夺!难道我不是墨者,那些墨玉宿麦就不生长了吗?难道你们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吗?”
小贵族闻言大笑,指着适就要让人将其抓起来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如同炸雷般的声音,一个身高九尺的汉子的身影遮住了这个小贵族的身体。
“适!好一句天志不可夺!又是谁说他不是墨者?问过我了吗?”
第三十七章 少长毕至群英萃(四)
惊雷般的吼声,配上九周尺高的身躯,一脸的横肉,耳下的疤痕,外加鼓胀的胳膊,叫在场的众人心中均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一个壮士!”
他的打扮在常人看来极为奇怪,身后背着一柄铜剑,身上却穿着一身破烂的短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昂贵士人身份的剑与低贱庶人才穿的短褐,极不相称,这身份也就昭然若揭。
小贵族身旁的私属见状,向前一步,想要护卫,却被这人用肩膀一撞,直接翻倒在地。
肩膀一撞,就知道此人孔武有力,绝非他们可以对付。
再者此人负剑,定非寻常人。
之前阻挡只是义务,但并不敢直接出手,此时知打不过,义务也已履行,就如野鹿奔跑过的麦田一样自然分开,让到一旁。
适本来浑身是汗,听到一句见到一人,这浑身的冷汗顿时变为精神焕发的热汗。
这正是孩子饿了来了娘、孩子被打了来的爹,被欺负了组织来了……
适也不知道此人是谁,可刚才那句话显然证明这是一个墨者,又是个知道自己名字的。
既然维护自己,那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心说墨者之中颇多市井人物,这时候要是露出几分刚才的紧张神色,必不会给此人留下好的第一印象,这时候就该挺胸抬头。
那小贵族看着这条壮汉,心中咯噔一下,也知道此人八成是墨者,心说难不成自己那朋友得到的消息不对?
看了一眼身旁之前还在羞愧的朋友,见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只好硬着头皮问道:“你是何人!”
壮汉仰着头,鼻孔朝天,回道:“好叫你知道,曾和楚之鲁阳公比戈胜其一式的墨者,公造冶!”
适已经悄悄下了牛车,不使人察觉地凑到了公造冶身边。
听了这么一句,心说这人难不成还是个秦舞阳般的人物?那秦舞阳见人就说自己十三岁杀人……
他既已经靠到了公造冶身边,心中大安,这时候觉得应该开句玩笑,以显亲近,也显得自己临危不惧乃有大勇。
于是笑道:“兄长难道每次开口之前,都要提曾胜鲁阳公吗?岂不太累?”
公造冶一听这话,也知道是个玩笑,咧嘴一笑,牵着耳下的那道疤痕,格外吓人。
笑过之后,公造冶心头暗道:“大兄禽滑厘这几日总夸这人,子墨子更是说他大巧,只是却不见得啊。这是宋国,鲁阳公伐郑围宋,勇力之强这些人当然知道,我当然要这么说。到了齐国,我便要说我曾一人打倒七技击之士;若在三晋市井,我便要说自己曾和聂政比剑各留疤痕……”
“先生曾说,与农人交谈,要谈谷米不谈玉石;与匠人交谈,要谈尺矩不谈契息。我要让眼前这样的人物知我本事,当然要提及鲁阳公之事。适虽然聪慧,终究没有先生亲自教诲,很多道理并不明白啊。”
正如他所料,自己这么一说,不止是那小贵族脸色突变,就是跪坐于地的公孙泽也猛然起身,持剑起身站在一旁。
在场众人均知墨者不虚言,此人既说曾与鲁阳公比戈而胜,手段之高哪里是这几个私属能够应对的?
这一任鲁阳公,常年征战,名声早起。
要不然后世也不能留下鲁阳挥戈,让夕阳向东退避拖延夜晚降临,以助其胜的传说。
若谈奇幻,挥戈之鲁阳也是个不下于大降陨之刘秀的人物。
只不过后来此人最终死在魏武卒军阵当中,被不知名步卒所杀,是贵族让位于古典步兵成为战场主角的垫脚石,并无悲壮之意,因而名声不盛后人少知。
若早生百年在英雄主导战场的时代,必如养由基一般后世均知,只是贵族英雄的时代已是西山幕日,纵然他能挥戈退日,又如何挡得住历史的滚滚洪流。
楚人常说,弓学养由基、戈学鲁阳公。此人如今尚且活着,凶名早已传遍郑、宋等楚北之国。
公造冶拿这人说起,正是如同和农人说起粟米耒耜,正合适。
小贵族也没有选择握剑,知道握剑也不是此人对手,既能与鲁阳公比戈而胜,就是三五个自己也不是此人对手。
况且,就算打得过,这人真是墨者,自己那小小势力又怎敢招惹?
急切间想不出该说什么,冷汗涔涔而下。
公造冶说完这句话后,也不再看那小贵族。心说先生不久便来,这里的事当然是交由先生处置,自己只要震慑住这些人即可。
他看着四周的青青宿麦,伸出手在适的肩膀上轻拍一下。
既是鼓励,也是安慰,更是赞许。
之前是不是墨者已经无所谓了,现在这些人再不敢动你了。
安慰之后,目光投向了被绑在树上的六指。
见那孩子浑身是鞭痕,嘴唇干裂,脸上乌青,心说:“这孩子真是不错,挨了这么多打,竟也没有开口。小师弟虽然不知道怎么和不同的人说不同的事这个道理,未免稍微有些不灵光,可是这传道识人的本事却没的说。”
再看一旁的公孙泽,见他之前跪坐于地,袖袍割裂,心中也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这种君子衣冠必正,无故不可不正,心中哪里还猜不出?
他身形虽壮大,可头脑决然不笨,这时候便行礼相问:“公子何人?”
公孙泽起身回礼,冷声道:“儒生,公孙泽。”
这一次回答和平日不同,也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无需解释,只要让这些人知道儒生中亦有君子。
公造冶点头示意,赞道:“你是君子。”
他也曾禽滑厘说起过适和公孙泽比斗的事,见这人竟然没有借机生事,心中也是赞许。
猪狗禽兽之说,那是理念之争,及至修身,并无二致。
只是此人冷眼报出自己儒生的身份,自己也赞了对方是君子,便不必再交谈了。
公造冶又看着六指,说道:“小墨者,你不错。”
六指年小,可也知道情势有变,强忍住的那些痛苦这时候登时化为无尽的荣耀,便如那些血统贵族身上配的玉器一般,回道:“那些东西是我们墨家救济天下之宝,我虽年小,也是发过誓言的,终吾一生,永不叛墨。莫说挨打,就是死我也不会说!”
公造冶闻言大笑,笑的旁边之人耳朵生疼,走到树旁将绳索解开。
他自做事,露出后背,竟无人敢动。
不经别人同意,伸手解开绳索,也没人敢问一句。
六指一被放下来,公造冶便道:“你的适哥让你正身,却忘了人若身正,总有恶徒袭扰,难不成只能挨打?日后随我学些打人的本事,谁要打你,你打回来就是;谁要杀你,你杀了他,他就不能杀你了。”
“剑在你手、手由汝心。你心已正,只是无剑。不像我……先有剑,后正心,留下了一身本不该留的疤痕。愿你临死之时,俯身一看,身上没有不该留的伤疤,只有三生无悔的伤疤。”
六指还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因祸得福,这一身伤痕和刚才的那番话,正说到了公造冶心中。
殊不知公造冶年轻时并非墨者,好勇斗狠,之后才学了墨者之学,身上再没有因为斗狠而留下的疤痕,只有行义而留下的疤痕。
此时见六指心志坚定,小小年纪一身鞭痕却都是因为坚信自己在行天下大义所留,心中感叹,这才说出这番话。
适一听,急忙喊道:“六指,还不谢过?他是教你学剑呢!”
六指这才明白过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行礼,公造冶哈哈一笑,旁若无人。
自他来到这里,和那小贵族之间只是报上了自己身份,之后再和他之间无任何言语。
所行之事,均当对方不存在。可那小贵族此时别说觉得被侮辱,根本就不敢回答,心中琢磨着这件事怎么了结。
本想着搏一番机遇,不想招惹了墨者。
自己若是挨顿打还好,怕就怕这件事被抖出去,戴氏会责罚自己。戴氏虽然不能动用墨者,也知道墨者不可能为他所用,但也绝对不想招惹墨者,这对将来大为不利。
小贵族心想:“这件事,也只好说适并非农人,这些田并非私田,乃是授田,他不该用。私种这所谓宿麦,有违田正之法,若人人种植,冬季不能演武,武备不修,邦国将亡。”
“若争不过道理,我只能说是自己利令智昏,万不可说我想抢夺以献给司城。这些墨者心头愤怒,最多我自己砍掉一根手指以平息其怒火。若是说出想要献给司城,即便这些墨者不惩罚我,司城也定会将我用以私刑做给这些墨者看,说不准还要请墨翟亲自去看,以证明此时与他无关。”
“此事与公孙泽之事完全不同。公孙泽所行所斗,墨者不以为意,输赢而已……”
他自沉默,苦思对策。
适此时有了靠山,之前所遭的那些苦心说都已值得,随后赶来的芦花在他耳旁将禽滑厘前些日子曾经过的事告诉了他,心中也大致有了分寸。
适心想,既然禽滑厘知道了这事,墨子想来也会知道。芦花前去求助,墨子派这位公造冶前来,也算是表明了心意。
不管是因为自己做了一些墨子喜欢的事,入了他的眼;还是说价值决定存在,自己的这些种子让墨子认为确实有必要握在墨者手中……不管怎么样,结果都是好的。
自己从此之后,不用自称墨者,而是个实实在在的墨者了。
墨者不是无所不能的护身符,有时候也是一道必须轻生死的枷锁,尤其是这件事和大义扯上关系的时候。
但对平民出身的自己而言,成为墨者,就算是踏出了最难的第一步阶梯。
只是公造冶既来,却不解决这件事,这是什么意思?
他小声问道:“兄长,这件事该怎么办?”
公造冶笑道:“你说这是墨家之宝,当然是要等先生来了之后处置。”
适大喜,连忙问道:“先生要亲自来?”
“这有什么惊奇的?先生虽已七十,可是腿脚便利。齐楚千里之外都来去自如,这城郭之外难道还来不了?你也不要急,是我们的东西,别人抢不走的。况且还是为行天下大义的宝物,谁人敢抢?”
他不是那般色厉内荏之人,说这话的时候也不需要瞪谁一眼,只是寻常闲聊的语气,却听得旁边众人心下一冷。
这不是恐吓,只是事实,故可以说的云淡风轻。
又说了好一阵,远处传来一阵哨音,公造冶没有抬头,闻音知意。
“先生,来了。”
第三十八章 少长毕至群英萃(完)
远处,数百墨者正朝这边急行,分出数人包抄到村社之后,进退之间显然捻熟,隐含军阵之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墨者,看这架势,忽然想到一句话。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正合此景。
墨者之中不少人没有负剑,又有一些是匠人出身,手中持着斧头。
都穿着一身短褐,灰压压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当真是气势无双。
如今已有颇多手工业者,若日后适的耕田之法与退火铸铁广为传播,大量的农夫加入墨者,这斧镰二物倒是可以做墨者的标志。
可惜这时候适还没有发言权,要不然适就直接问那小贵族:“你混哪里的?不说就是没老大罩了?想抢我的地盘问过我身后的数百兄弟没有?”
这种小人得志的心态跃然心中,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暗暗观察这些墨者的进退。
那小贵族与其私属不敢乱动,小贵族还不断叮嘱那些私属万万不可乱动。
片刻后,墨子来到适的身旁,看了一眼。
适琢磨了一下,行礼道:“践行墨者之义的适,见过先生。”
他没有说自己是墨者,而只是说自己是在行墨者之义。
若是墨子质问,就说自己不知道墨者的规矩,以为行了墨者之义就是墨者了。
墨子一笑,受了此礼,回道:“璞玉可雕,八月而成。雕刻你的,是你自己。可又是谁让你在石中受日月之润而成玉璞的呢?”
适才要回答,墨子却摇摇手示意先不必回答。
这时候那小贵族等人才赶紧过来见礼,纷纷道:“见过墨翟先生。”
适本以为墨子会和对方讲道理,讲到对方哑口无言才做事。
不想墨子直接问道:“是你们自己来的?还是有人让你们来的?”
那小贵族一听这么问,也不想再说什么适不可种植授田的说辞,直接低头回道:“是我见利,自发而来。有人和我说,此地有宝。我又听说适不是墨者,所以才来。若我知道适真是先生弟子,怎么敢来?还请先生饶恕。”
墨子面色平静,淡然道:“墨家的规矩,墨者一心。若适之前就是墨者,你因贪欲而辱了他,我墨者中自会选出一人与你死斗。但你说的也对,他之前只是行墨者之义,而非墨者,所以因辱而斗这种事就免了。”
小贵族暗暗擦了一把汗,这时候成文法并不多,杀人这样的事根本没有多少人管,尤其是因为侮辱而发生的死斗更是天下人都接受的死因,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错。
真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要到数十年后商鞅变法后。
墨者之中,曾经的好勇斗狠之辈比比皆是,小贵族也清楚自己与这些人死斗,哪里还有命在?
自己就算死了,司城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死去找墨者的麻烦。
墨子又问了几句,貌似在思索,片刻后道:“你有贪心,却无所获。我只问你一句,你想要这些谷米种子,可是为了救济天下?”
这种问题,随时可以撒谎,但这小贵族想都没想,直接回道:“不,只是因为贪心得私利。”
墨子点点头,说道:“这就是了。被你鞭打的孩子,虽不是墨者,可也是为了行天下大义。”
“我一直说,做得对就会有奖赏、做的错就会有惩罚。至于对与错,则要用天志和大义作为规矩衡量。这孩子做得对,当然要有奖赏。这孩子做得对,却挨了打,总要为他做些事,要不然日后我墨者行义天下,总被人打,那还了得?”
小贵闻言族冷汗直流,不知道墨子会怎么做。
墨子看了一眼公造冶,缓缓说道:“这样吧,三十七,你把他的胳膊打断吧。”
公造冶点点头,那小贵族一听是打断而不是砍掉,长呼了一口气。
急忙自己解开衣带,将自己的左手主动袒露出来,又冲墨子行礼道:“多谢墨翟先生。”
“谢我什么?”
“断此手臂,让我收拢贪心。不然可能会因为贪心在将来丢了性命,是以感谢。”
公造冶点点头,抽出铜剑,猛然拍出,风声呜呜作响,以剑脊直拍在那人手臂之上。
咔嚓一声,肱骨断裂,小贵族闷哼一声,咬牙不喊。
公造冶指着自己的脸道:“记得我,我叫公造冶。若想寻仇,来找我便是。”
小贵族脸色苍白,疼的满脸冷汗,但也知道这时候越是强硬麻烦越多。
他也是个见过些场面的人,咬牙不哼,也不回答。
墨子见他如此,也不多说,挥挥手示意让他离开。
小贵族拖着骨头被打断的左臂,疼的肩膀不断发抖,却还是又行了一礼。
他知道墨者行事就是如此,既然此时解决了,那么日后就会当这件事不发生。
他的手臂骨头被打断,并非是他自愿的,而是公造冶打的,所以算是耻辱,以后若有机会大可以寻仇。
但他又不傻,这是个能胜鲁阳公半戈的人物,自己找他去寻仇,那不是嫌自己死的慢?
不过公造冶既然放下了这句话,也就意味着墨子不会深究背后的事。他这时候已经咬的嘴唇都是血,疼的眼看就要叫出来,却强撑着行礼之后才离开,根本不想什么报复之类的幼稚想法。
那些私属将他扶上马车,匆匆离开,等走出去数十尺后,马车中终于传来一声惨叫。
适暗暗咂舌,惊奇于墨子处理这件事的手段,可以说按照墨者的那套是非观的是非分明。
至于说寻仇什么的,马车上的那声离开数十尺之后才有的惨叫,已经说明了问题。
旁边的墨者根本不当回事,心说本该如此,如果墨者连这点手段都没有,那怎么在天下间行走?
等那些人都离开后,公孙泽还站在旁边,之前已经行礼,墨子见他没有离开,问道:“你有何事?”
“我想请教适一个问题。与刚才之事无关。”
墨子点头道:“既是这样,你便问吧。适,你过来。”
适赶忙走来,公孙泽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看到刚才断臂的那一幕,面色如旧,依旧不卑不亢。
“适,奚仲残疾之事,你是听谁说的?又是在哪本古籍上记载的?”
墨子一听,心说自己只知道奚仲作战车,还真不知道奚仲残疾的事,这是怎么回事?
适也是茫然许久,才想到那天和公孙泽胡扯的时候,自己编造了个故事。
他以为公孙泽是为别的事,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这么一句自己都没在意、只不过当时顺眼看到了公孙泽的马车脱口而出的胡话。
在他嘴里,不过是一句胡话;但在公孙泽耳中,这便是一段弄不清便难以释怀的历史。
这时候公孙泽当着墨子的面问出来,心说回答的让不让你满意无所谓,却一定要让墨子满意。
思虑之后,回道:“我墨家辩术,有假言之推。。”
“若……则……;若……必……;籍设……则……这都是假言之推。”
“我说奚仲残疾之事,其实是用的籍设……则……这一判。籍设奚仲腿脚残疾,则仍旧可以教人驾车。若你不懂九数,必不可教人九数。”
“我墨家辩术中,又有大故、小故、无故之别。”
“所谓大故,子墨子说,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所谓小故,是有之无必然、无之必不然。”
“大故,是有甲则必然乙、没有甲则必然没有乙。”
“小故,是有甲不一定有乙,但没有甲必然没有乙。”
“无故,是有甲与有乙之间没有关系,无甲与无乙之间也没关系。”
“懂九数,是能教九数的小故。懂九数,未必能教九数、或不会教、或嘴巴不能说话。但不懂九数,则一定不能教九数。”
“手脚俱残疾而不能驾车,则手脚俱残疾是不能驾车的大故。手脚残疾残疾的一定不能驾车、驾车的一定不是手脚俱无的残疾。”
“但手脚俱残只是不能驾车的大故,却是不能教驾车的无故。因此手脚残疾可以教驾车,也可以不能教驾车。能不能教在于残疾的这个人会不会教驾车,而不在于他是不是手脚残疾。”
“至于奚仲是否真的残疾,在这个推辩中并不重要。”
这番话说的一众墨者连连点头,回味着其中的味道,眼神闪光,均是颇有所得。
不少人心想:“先生曾说,若非国士,不能学以全才。这适先生夸他大巧,想不到这辩术也是如此厉害。大故、小故、无故之说,先生曾讲过数次,可经他用甲乙一论,倒是容易懂了许多。”
墨子也微微颔首,自己在外讲学之时也曾多讲辩术,所以适能说出这些东西并不奇怪。
尤其是以甲乙做推论的办法,更是胜过其余自己讲学的方式,将许多弟子难以理解的大故、小故两者讲的如此简单而清晰。
只不过这番话可以听得墨者连连点头,公孙泽却听得一头雾水。
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哼声道:“这就是说,奚仲残疾之事,是你们墨者编造的?还是说你们墨者只会这些无用的辩术?”
他刚刚亲眼所见墨者的手段,这时候还说出这番话,已是让一干人佩服。
适刚要回答,一人抢在了适的前面回道:“公子此言大谬。”
“辩论的目的,是要分清是非的区别,审察治乱的规律,搞清同异的地方,考察名实的启发,断决利害,解决疑惑。这正是探求万物本源的办法,怎么能说无用呢?”
“况且,辩论,自己赞同某些论点,不反对别人赞同。自己不赞同某些观点,也不要求别人不赞同。”
“辩论不能辩论夜晚和尺子哪个长、谷米和力气哪个多这样的问题。适与你相辩的,是他不能射不代表他不能教射的问题,并不是与你辩论奚仲是不是残疾的问题。”
“这是籍设,而非事实。所以籍设之事,在辩论之外并无意义,存在于不存在,并不影响他要论证的不能射未必不能教射的结果。”
“我说假设我死了那我妻子就守寡了吗。在这个问题之内,即便我活着我也是死了,但在问题之外我并没有死,否则我就不能提出这个问题。”
公孙泽听着这些在他听来夹杂不清的话,不顾及身边有数百墨者,朗声笑道:“狡言善辩,不过如此,量你们这墨家辩术也没什么用。你又是何人?”
抢答那人回道:“我自小父母双亡。先生百学,我只学会了一门辩术,又是先生的第五十四个弟子,因此叫辩五十四。我见适也会辩术,故而心喜想要与之辩天地万物,正如饥饿多时之人见到粟米、干旱多天的土地见到雨水。”
“听你言语,知你不懂辩。我也听说你曾和适比斗。你若不服,大可以比别的,我墨者既为一心,便是一人,奉陪就是。”
“只不过我们墨者之中能和你比的人很多,可是能和我相辩的,除了先生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还请成人之美。仲尼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还请成人之美,我已渴旱久已。”
“你说吧,是比射?比记诵典籍?比九数?比剑术?比驾车?比木工?比稼穑?比雕刻?比陶器?比盖房屋?比算河土方?比军阵之法?比守城之术?比冶炼铜金?比雕琢玉器……”
他每说一句,便从后面站出一人,做出请教的礼节后,一个个用可怜的眼神看着适。
心说五十四憋了许久,你又何必在他面前谈辩术?也好,这些天总能睡个好觉……
墨子闻言,微笑不语,心说:“适这孩子,很不错。虽不错,他这《乐土》中的那些事物,也缺不了别人。他有大巧之心,却无大巧之手。墨者一心,便有大巧之心与大巧之手。甚好!甚好!”
第三十九章 八笔吏书贱体字(上)
一个人,总是比不过一群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百年前,孔夫子有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千,所以游历诸国,诸国均以礼待之。
他以师生之礼、师生之情,聚众弟子。有信义无双的子路、有富致千金的端木赐、有可持矛野战改革税制的冉求。
百年后,他开创私学之后,诸子并起。
墨子以鬼神、大义、救济天下为念,聚集了一群不下于仲尼当年的弟子,俱是一世精华,哪里是公孙泽一人能比的?
昔日齐国初建,不过三四百士,便可征伐东夷终成一方强国。无论儒墨,这些弟子都是可以治理一国的。
况且很多东西,都是公孙泽所不屑也不会的,于是离开。
辩五十四没有即刻得到与适辩论的机会,墨子也没有说明适到底算不算他的亲传弟子,只是让禽滑厘给他介绍了此时的众多墨者。
其中不乏一些适曾听过的人物,但大部分都是适没听过的,他一时之间也记不住这么多。
不过这些人中,很多都是手工业者,可以说从种植到冶炼,都能找到合适的巧手。
至于说木匠石匠这种手段,墨子本身便是天下翘楚,公输班已逝,无人能及,手下教出的人自然也不弱于南面公输班的传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起《乐土》中所说之物。
石匠出身的,关心磨盘碾子;木匠出身的,关心耧车水排;冶炼出身的,关心铸铁退火;农人出身的,关心现世谷米……
一时间热火朝天,辩五十四身材不高,哪里挤得过那些工匠出身的人。
但最终他还是找到了一个机会,拉着适的手就要张嘴。
可辩的东西很多,墨家的逻辑体系在内部通用,已经成型,什么样的论点可以相互辩、什么的论点不能相互辩,早有定数。
适心想,一旦张嘴那就不是一时半刻能停下的,自己骗骗公孙泽还行。
面对这样精通辩术嘴炮无双的人物,万一找不到论点露出一些不该露的东西,那可不好。
在辩五十四即将开口的时候,适笑道:“我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兄长且听听?”
辩五十四急忙点头,其余人早就想要见见适和五十四的辩论了,纷纷侧耳,听这个故事。
“话说,陶邑是商贾往来之地。一日,三名学辩的墨者结伴进入一家食铺,主人便问:‘三位可是每人都要一升饭’?第一个墨者回道:‘未可知’。第二个墨者回道:‘也未可知’。第三个墨者回道:‘然’。主人道:‘那我就知道了’。”
“试问,第一个未可知是什么意思?第二个也未可知是什么意思?第三个人为什么在前两人都未可知的都是便说了句然?最后主人知道了什么?”
辩五十四一听这故事,初一听似乎很简单,但仔细一想顿觉回味无穷,隐隐想到了其中关键,却还没有完全抓住重点,急的在那抓耳挠腮。
旁边一众墨者取笑道:“五十四,你若是与杨朱、列御寇等人相辩的时候,此时岂不是已被人认为词穷了?”
辩五十四也只当没听到,心说你们辩术不深,哪里能体会到这问题中的味道?
墨子在一旁,想了一下,心中已经明白这四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心说:“这问题倒是有趣,足够五十四想一段时间了。”
他既已经猜透了,便轻咳一声道:“五十四,你先想着。其余人让那芦花带你们在村社转转,让她给你们念那五重乐土给你们听。”
众弟子其声称是,墨子冲着适招手道:“你且随我来。”
适知道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屏息敛气地来到墨子身前,身后众人还在讨论着那些东西,他也充耳不闻。
之前的欢快,就像是懵懂男生第一次去女友家中吃饭,吃饭时其乐融融。
但饭后才是最难的,女友被父亲找个借口支到厨房洗碗,剩下两人才是真正的谈话,稍有不慎之前饭桌上的欢快就会化为乌有。
墨子看适有些紧张,笑道:“你不必紧张,随我漫几步。”
“是。”
“我想问的事很多,就像女人手中的麻团被孩子玩耍过,头绪千万,不知从哪开始问。这样吧,咱们边走边看,就从这村社问起。”
“是。”
他编了半年多,虽算不上天衣无缝,觉得也可以蒙混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随意而行。
墨子抬头,正看到半年前公孙泽看到写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那面墙。
墙仍是那面墙,字已经写到了后面几句。
这是一首很好的诗,既可以煽动不满,又和村社场景契合,更重要的是颇多数字、各种月份,正适合蒙童识字。
墨子指着上面那几个字道:“这是字?似是而非,我不认得,却能猜到几个。”
“是字,先生。”
“你识字?”
此字非彼字。
适摇摇头,心说宋楚之地,流行虫篆,后世所谓雕虫小技。虽是小技,却也是技,自己哪里认得?
墨子指着墙上的几个字问道:“你不识字,却会写字?”
“先生,此字非彼字。昔日仓颉悟天志而作字,本意就是可以让人将学识流传下来,口口相传总有曾子杀人之事。既然如此,字本身便无定势,只要人人接受即可。”
适想了一下,又笑道:“先生,在村社中,我会写字。因为村社中人都不会写字,所以字对他们而言就是我写出的字。我说那是一,那便是一,他们都认为这是一的时候,我便会写一了。”
“出了村社,我便不会写字。给我一篇竹简,我也不认得,所以我不会写字也不认字。”
“我是否会写字,不在于我,而在于别人。仓颉一人,他认不认字都是不认字。”
墨子笑了笑,问道:“你想学写字吗?”
适很郑重地回道:“先生,我不想学。”
墨子有些惊奇。此时学字不易,好学之人哪有不想学字的?
适回道:“我想让很多人都认识我写在墙上的这写字,到时候我不必学写字,但我已经会写字。我不想学字,我只想教字。”
墨子也笑道:“此字又非彼字?”
“此字,确非彼字。”
“何以让很多人都识此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金在山上,人们会自己去搬金子,而不用强制把金子分到每个人手中。先生有天志,我也懂天志,天志为至宝,天下之人自然会主动来学这字。不学,便不懂天志。”
适蹲下来,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段话。
墨子低头一看,能猜出几个,但连在一起并不认得,也就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先生,您认得吗?”
“认不全。猜到几个。”
“先生,这段话,说的是如何种植地瓜和如何储存。想学这些字的,必不是不稼不穑的贵族。您听过《乐土》中的那些东西吧,那都是符合天志的。无论是草木之帛还是泥印之字,都可以做出来。到时候我全都印上这样的文字,那些本就不认字的,想要学到这些东西,便会学这些字。”
墨子点头道:“很对。但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文字再写成篆文呢?”
适回道:“因为如果篆文是字,那么学这些‘字’的人,并没有几个识字。况且先生曾说,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人们怎么会舍弃巧事而去复拙事呢?再者,只有我墨者会泥印之法,密不外传。他们在竹简上以篆文抄《礼》,要抄多久呢?我们在草木之帛上印《天志》又需要多久呢?那么二十年后,是熟悉《天志》的人多呢?还是熟悉《礼》的人多呢?”
“仲尼口口相传,不过弟子三千。若以文字相传,又何止弟子三千呢?”
“陶邑的商贾,喜欢站在高处观察集市,凡价低者买、价高者卖,故称垄上而断。”
“既然商人可以垄断集市,为什么我们墨者就不能垄断学问,以定天下学问的本源呢?草木之帛、泥印之字,两物一出,天下学问便以墨者为主了。”
“况且,如今这文字,天下人能看懂的,千人中可有一个?若将来,千人中有一个认识彼字、百人中有一个认识此字,那么到底是千人识一的不识字?还是百人识一的不识字呢?”
“所以,弟子不学字,只教字。到时自然会写字、能认字。”
墨子放声大笑,他以为自己志向已经极大,却不想这个适的志向不逊于他。
笑过后的下一句话,却把适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这做法,曾和我年轻时想的若似。墨者之中,士人不多,许多人并不识字。我年轻时曾想,既然如此,我何不学仓颉,重创文字?然而我花了半年时间,终于明白仓颉之大智,我一人之力怕是穷吾一生也难以完成。”
众多墨者的文化水平确实不高,传世的《墨经》是诸子学说中错别字最多的,而且很多假借字大抵就是小学生作文,某个字会读不会写,于是写个同音字。
墨子说话又是一口方言,很多方言在后世齐鲁豫乡村仍能听到,譬如“中不中”、“饥困”、“宾服”之类的方言,两千年后还是一样的意思。
墨子是否想过创字,适还是第一次知道,但《墨经》上,墨子是提出在辩术体系中规范语法问题的。
至少在辩术篇中,墨子曾提出了规范语法时态问题:还没有发生的未来将要发生的称之为且;已经发生的在表达的时候一定要称之为已;正在发生的进行时因为想不出合适的词也姑且称之为且……包括辩术中的那些各种范例的因为所以、假设那么……虽不说要变动太多,但是在墨者内部的议论文上肯定是要规范语法的,丝毫不能错,关系到辩论体系。
墨子的意思,恐怕就是创一套墨者能认识和快速学习的文字,用于内部的交流,反正墨者之间的交流常人也难以理解,加上文化水平都不高,错别字连篇。
只不过尝试之后,便明白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野心,于是戛然而止再也不谈。
墨子说完这句话,盯着适,问出了下一句最重要的话。
“仓颉造字,那是上古圣人,如你所言是悟出了天志。我自认聪慧胜于常人,可这种事我也做不来。你这些字,是从谁那里学的呢?为何这人名声不显?你说你悟出了天志、想到了磨盘,这我相信;但你说你不学字却会写字,这我不信。我谈非命,从无命中注定之事。”
适知道,自己的古怪之处墨子必须要问清楚,好在他这半年早已经编的熟练。
于是冲着墨者行礼道:“先生,这非我自创,我会的那些东西,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
墨子笑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奇人?”
“不是一位,是两位。”
适缓缓说道:“一位名叫赛因思,另一位名叫唐汉。这赛因思叫我称之为赛先生,另一位叫唐汉的却说这名字源自双亲故而只准让我称他为唐汉。”
墨子听着这两个名字,喃喃道:“赛先生?唐汉?”
第四十章 八笔吏书贱体字(中)
适说出了两个奇怪的名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子念叨许久,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两人。
那唐汉尚可理解。
唐尧之国,一直到武王之子时期才灭亡。
成王小时候拿着一片桐叶和弟弟开玩笑,说将来肯定封一片地给你,周公旦认为天子无戏言,将叔虞封到唐尧故土,便是后来的晋国。
原本的上古唐国被迁到南方杜地,后世子孙或可能以唐为氏。
这赛因思就奇怪的紧。
适见墨子皱眉思索,急忙道:“他们两位的来历,我也不清楚。当时我问过,他们说:天下的学问、个人的阴私,只能选一个,你选什么呢?”
到底选了什么,适没说,也不必说。
墨子明白如果这些话是真的,那么一定选的就是天下的学问,而非个人的阴私。
墨子不再纠结这话是真是假,而是问道:“那些字是这两人所创吗?”
适摇头道:“是唐汉先生所改,而非所创。唐汉先生曾说,仓颉造字,鬼神惊泣,只能改而不能再创。”
“唐汉先生又说,以唐字为例,本意是唐尧烧陶的土塘,后来唐尧成为圣王,治理天下,所以这唐字又引出宏大、壮烈、信义之意。这些藏在史中、隐于文字中的大义,是不能废除的,只能够修改字本身。唐还是唐,只不过不那么写而已。”
墨子想了一下,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在两位先生那里看的书,都是这样的字写成的?”
“是的。所以我才能够知道《诗》、知道《礼》。才能知道奚仲的名字、《七月》的诗篇。”
这话算不得天衣无缝,可是也能自圆其说。
适之前所做的一切,墨子均很满意,只是不清楚适的来历。
他虽然经常谈鬼神,可是却又从不相信天命或是命中注定这样的事,因而他不相信一个鞋匠之子能知道那些东西。
半年前的那几句话,还可以说是聪慧;但半年后的这些事,绝不是一个聪慧可以解释的。
墨子背着手,看着远方的宿麦,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问道:“《乐土》之说,也是他教你的?”
适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赛先生曾和我讲过先生的一件事。”
墨子一听,这人曾提过自己,也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他说,有弟子曾问先生,未来是可以知道的吗?先生说,假设一人的母亲重病将死,他想要回去看看,那么现在有两辆车。一辆是骏马、车是圆的轮子;另一辆是劣马、车是方的轮子。那么乘坐哪一辆更可能见到母亲呢?”
墨子点点头,说道:“是的,这是我说的故事。所以我认为未来是可以预测的。”
适见墨子认同,又道:“常理来说,一定要选骏马和圆轮子。但是骏马可能会死、圆轮子可能会碎。因而,未来是可以预测的,也是不可以预测的。赛先生说,可以预测的未来,叫必然;不可以预测的未来,叫偶然。必然的未来是可以预测的,但偶尔的未来是不能预测的。《乐土》诗篇,就是我见到那些事物之后预测的必然的未来,但能不能实现又是偶然的未来了。”
“赛先生苦悟天志,终于明白了许多道理,也将这种预测必然未来的学问传授了我。那些《乐土》中的事物,我也曾见过许多,都是他们二人参悟天志明白了事物的本源后做出的。”
墨子闻言,畅想着这两人的风采,悠然长叹。
许久点头道:“这话我是相信的。对这两人的聪慧和本领,也是钦佩的。可是,这两人如此大才,眼见天下大乱、列国纷争,明明知道了必然的未来,为什么又不站出来行大义呢?”
适知道墨子是实干家,于是蹲下来从冰凉的地面上抓了一把沙土,虚握住手掌,让沙土轻轻从留出的缝隙中落下。
不多时,沙土全部流出,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圆锥的沙堆。
“先生,沙土这样落下,形成这样的沙堆就是必然。一千次,一万次都是这样的沙堆。”
墨子点头,适又低头,将刚才那个沙堆抓在手中,重新落下流出。
“可是,先生,同样是刚才的砂子、同样是相似的沙堆,可是每一粒砂砾的位置是一样的吗?任何一粒砂砾换了位置,那么我们不让沙土自然流出,而是想要摆动每一粒砂子,却未必能做出最简单的沙堆。”
墨子盯着落下的砂砾,思索一番后问道:“这是他们两个告诉你的?”
“是的,赛先生说,既然沙土慢慢落下最终都会形成沙堆,那又何必去干涉呢?百年达不到乐土、或许千年就达到了。而如果人为的干涉,又怎么知道一定会快?或者说又怎么知道不会血流成河呢?”
适的话音刚落,墨子放声大笑道:“迂腐!水滴而能穿石,一块好玉放在水滴下,千年之后定能穿孔。再好的匠人,钻孔于玉,也可能将玉损坏。可夏商之时的匠人可能十块玉就碎一块,如今却可能百块才碎一块。难不成担心玉石碎掉,就只能靠水滴去穿吗?”
“这是杨朱的想法,砂砾如人,聚为沙堆;无数根汗毛与皮肤,构成手臂;所以最微小的毫毛般的事物也不该被损害,没有人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自然之至便是最自然,天下大治……他想的是好的,可如今天下不就是那些不懂天志的王侯在主宰着吗?若无不懂天志的王侯,或可如此;若有不通天志的王侯,不可如此!”
笑声过后,墨子双眼紧紧盯着适,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适也大笑道:“先生看这宿麦,听那《乐土》,难道还需要问吗?既然知道这些沙土将来要聚为沙堆,为什么我们不去做这双手?行天下大义,弟子百死无悔!请先生收我为弟子、请先生让我成为救济天下的墨者,也请先生让我用这天志让世间少几分饥馑!一人力微,聚众可成。”
喊出几句口号般的豪言后,适躬身等待。
墨子看着弯腰的适,回味着刚才那般热的话,想着这半年适的所作所为,看着那些绿油油的宿麦,听着远处弟子们或是惊呼或是好奇的说笑,终于将手搭在了适的肩上。
“好。过几日回城后,再与你说说别的。你能有救济天下之心,这是最重要的。你能半年忍苦,想必心智也是坚定的。此事先不要再提,日后你再与我说说这推演必然之法,我也听听。”
适心头掀起一阵狂喜,明白自己这半年所受的苦、晒的黑、挨的饿、遭得罪、吓的汗……全都值得了。
这是一个鞋匠之子在这个乱世能够向上走的第一步,也是唯一一条路。
至少,自己不用再担心随便一个人就能把自己绑在树上抽打,不用再担心随便一个人将自己以顺非而泽祸乱人心的理由诛杀,不用担心一两年后的围城战死于无名,不用担心两三年后的筑城累饿而死。
活下来,这三个简单的字,直到这时候才算是真正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乱世命贱,贱命更贱。
适为自己的命不再贱如草木而欣喜之后,觉得墨子一定会问更多的关于天志的事。
可没想到墨子却道:“你蹲下来,我念一番话,你用那种文字写在地上。”
适不知道墨子要做什么,觉得很不合常理,非常人行非常之事。
也不多问,蹲下身子,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在地上等待。
“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秉持天志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
适按照自己的习惯,自上而下地将这一段话用他熟悉的文字写出来,也在上面加了一些竖行的标点符号。
标点符号很重要,有了标点符号一些东西就不能胡乱解释了。
没有标点,一句“民可以使由之不可以使知之”就会走两个极端,点出不同标点的人会彼此仇视,怒斥不止。
等墨子念完,适也写完了,仔细品着这句话,知道墨子是在夸自己。
这句话大致是说,做事要有三个标准:有本源的,有推究的,有实践的。
本源的,就是知晓了事物的普遍规律而做出的;推究的,是做出之后询问百姓,依靠百姓的反馈知道好还是坏;实践的,就是要在本源和百姓反馈之后,制定法律政令,观察国家是否富强、人民是否得利。
除此之外,那些天命啊、注定啊之类的言辞,都是不必要的。就拿这三条去判断一件事做的对还是不对。
是否符合了天志和事物的普遍规律?是否让百姓拍手称赞并且认同?是否能让国家富强百姓得利人民安康?
此便是墨者之三表。
这是在说墨者的不信天命的非命观,也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夸奖适。
适说,他悟出了一些天志和事物的本源。是为本之。
适做,他在村社中的这些事得到了村社的认可。是为原之。
适教,他教人种植宿麦、种植墨玉地瓜鬼指、教一些孩童识字,自然有利于人,推广至国家也可富强。是为用之。
正合三表。
墨子用这种方式表达了赞赏,也用这种方式观察着这些写在沙土上的字。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番话,而是盯着那些字,终于看出了一些门道。
“所有的这些方方正正的字,都可以拆成六七种小字?”
说完捡起一旁的木棍,在字的旁边画了一个点、一个横、一个竖……
第四十一章 八笔吏书贱体字(下)
适侍立一旁,看着墨子在地上画着横竖撇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的文字有些扭曲,横平竖直不以为美,墨子的手纵然常年劳作有力,写起来还是有些疲惫。
等画完了一个捺后,回身问道:“一共几种?”
将木棍递给适,适低头又补完了其余几笔,回道:“先生,共有八笔。唐汉先生称之为点、横、竖、撇、捺、提、折、钩。”
边说着,便将这八笔写在了地上,最终化为一个永字。
一字,八笔俱全。
汉字是二维文字,这八笔就是汉字的字母。
但这八笔“字母”不是一维直线排列的,而是在一个方块内形成了二维的字,读音又由这些笔画所构成的词根来决定。
适此时写的这些文字,源于秦字,又最终在汉晋演化完成,是凝聚了诸夏千年智慧的产物。
论及成熟,肯定是比现在的各种篆字、金文要成熟。书写起来更方便,学起来也更容易。
适说是一人所改,借用最辉煌的汉唐之名。
但归于一人,仍旧惊世骇俗。
墨子顺着适的手,重新写了一遍那八笔,点头道:“是,确是八笔。八笔可写万字。你学会这么多字,用了几年?”
适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先生,我在村社半年,最聪慧的孩子认识了百五十字、会写六七十字。”
“了不起!”
墨子大声称赞,毫不吝啬。
半年时间,聪慧的孩子竟然能认识百字,可谓难得。也可以证明这东西学习起来确实比他所熟悉的那些文字容易。
墨者之中很多人文化水平不高,学那些竹简上的字,可谓是难上加难,有些人学了数年仍旧不过认得百余字,写字的时候还是会写错、或多或少。
此时已经有墨,但是写字还是用蘸签。
毛笔当然不是传说中蒙恬做出的,但最早出土的文物也要到战国中后期的古墓中,此时距离三家分晋正式战国尚有两三年,主流书写还是用蘸签。
适用之前的兔子毛曾做过几支小毛笔,用来教人蘸水在石板上写字。
此时让墨子稍等,自己去村社房中拿出那两支简单的木头和兔毛做成的粗制滥造毛笔,拿出了教孩子写字用的河中冲刷平整的小石板。
将石板和毛笔递给墨子后,稍微解释了一下。
墨子心道:“《诗》中曾说,未雨绸缪。适就是这样的人啊。他说的草木之帛,此时我还未看到,他也没有做出。但他做出的毛笔,难道不就是为了《乐土》中所唱的草木之帛吗?”
此时没有纸,但是有丝帛。
在丝帛上写字,这毛笔定然方便。
至于那些学会写六七十字的孩子,让他们在木简上写字或许还难,可既然在石板上学会了写字,一旦草木之帛出现,那便是未雨绸缪了。
有便能写。
至于刚才适写的那段加了断句标点的话,更让墨子确信这些标点也是好东西。
讲书、讲义,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如何断句。这是教授弟子最重要的一环,也是需要浪费许多时间去背诵的一环。
如今有了这样的标点,只需要讲清楚标点是如何用的,那么读文字的人就不需要再有人告诉他们怎么断句。
此物一出,再无人敢于胡乱断句,篡改文意。
这正是授人以渔网。
再联想到之前适曾和他说过的……要让天下小吏均识此字、不学此字便不可能精通小吏的种种技巧的话,墨子慨然。
这就像是在为渊驱鱼,为从驱雀。
在网中的鱼,根本不知道遥远的四周已经布满了网,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仍在嬉戏游动。
那些网离的很远,很远。
远到这些鱼和鸟觉察不到,以至于认为根本不存在。
但当有一天那些布网的人收网的时候,它们才会后悔为什么没有在最早那些网距离他们百尺之外的时候就从缝隙中逃走。
墨子沉吟许久问道:“凡物,总有名。这字,是何名?”
适早已想到。
“先生,凡字,均可八笔。故可称之为八笔字。”
“凡小吏,日后欲晓天志,必习此字,故可称之为吏书。”
“凡氓隶,若将来富足,也可以学习此字,故可称之为隶书。”
“凡下贱,若想贵不恒贵、贱不恒贱,必习此字,学而优则仕,故可称之为贱体字。”
“凡世人,若均习贱字,则无贵字。若无贵则无贱、若无贱亦无贵,故可直接称之为字。”
“如何称呼,不在于这字,而在于这天下。”
墨子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可以讨论光的直线传播、逻辑学充必条件、时间相对与无穷、定动滑轮等等问题的人。
所以简单的相对概念,对墨子而言并不晦涩。
相反,正是符合他思考方式的说法,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适的意思。
如今,当然要称之为八笔字,以区分各国文字。
十年后,当天志之名渐显,小吏必学此字,到时候或可称吏书。
真到某一天贵族们察觉知识不再被垄断,氓隶也开始学字的时候,或可被怒斥为隶书、贱体字。
而如果真的有一天乐土实现,人人兼爱平等的时候,那便可以直接称之为字了。
贵没有了,贱便不存在了。
正如光影。
墨子心想:“凡有光,必有影。若天下俱墨,则不再有高高在上之光。这文字不也是一样吗?若天下均习此字,又何必再分八篆?又何必识字者必有高贵之血?”
若是这些文字真的如适所说的,一个孩子半年也能学会六七十字,那么大可以让适教众墨者这些字。
反正墨者如今聚集在一起,还要在商丘住上很久,处理齐国之事和胜绰余波。
待这些文字学会后,再传授给那些没有回到商丘的墨者,就先以这种文字作为墨者的内部文字,正合心意。
至于说天下小吏这样的心思,墨子也动了心。
适没说自己准备怎么做,但在一些问题上肯定是和墨子有分歧的。
但他不会在这时候就把分歧说出来,相反还要隐藏自己的真正目的,顺着墨子的想法来,稍微在一些不涉及到根本性的问题上施加一些影响。
既然墨子相信墨者秉持墨者之义,作为官、吏,最终影响王侯和封君,那么前期也可以这么做。
天下想要求学为吏之人极多,春秋的井田制军事制度解体后,官僚、集权与贵族、分权之间的争斗是上层斗争的主要方向。
况且主动权掌握在墨者手中,垄断着新时代适用的知识,总可以培养出一大批可以成为小吏的墨者。
至于这些作为小吏的墨者,在墨子逝后会怎么做,墨子没想,适也懒得想。
适清楚,自己刚才在沙土上写的那番话,已经证明了三件事。
自己会写字,而且写的有标点符号,不容易引起误读。
自己会教字,而且教的手段尚可,连村社孩子都能学六七十个字。
自己写字很快,而且十分快特别快,可以作为记录墨者言行、或是记录墨者大义的人。
至于自己和公孙泽比九数那样的事,想来墨子也早已知道。
怎么看,此时的自己都是个人才。可堪大用,他是这么想的。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重要性比自己想的还要沉重。
胜绰与齐国的事之后,墨者群体急需一个样板,一个与胜绰和那些为了俸禄而忘记墨者大义的人截然相反的样板。
更难得的,这个样板竟然还不是正式墨者,而只是听了墨子的几番话后就信守大义,更是一身不弱于别人的本事。
墨子虽有理想,却并不是那种没有心思的直白之人,适对此时的墨者真的很重要。
他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关于适种种不可思议之事的问题,作为终结。
“那赛先生与唐汉,现在在哪?”
“两人均逝。”
既然终结,那死便是最好的终结。
“葬于何处?”
“他们认同先生节葬的说法,火烧其身,化为滋润万物之泥。”
死总有尸体,但火烧之后就什么都没了,这是终结的归宿。
“除你之外,还有别的弟子?”
“唯有一长兄,才胜我十三亿倍,名曰共和。他听了唐汉先生与赛先生之学,自觉这世间已无不可知之事,于是乘桴而游,要看遍星辰大海,再不履岸。他已知必然之未来,这世间万物在他眼中已是必然之过去了,再无留恋,只探星辰大海。”
十三亿之说,在墨子看来定是虚指。传闻当年勾践二十年生聚,带甲之士亿又三千,墨子便以为这十三亿是亿又三千的化用。
饶是如此,听适说此人才智远胜于他,飘然入海追及星辰,心说这样的人终究站得太高脚不落此时之地啊。
墨子是相信有这三个人的,也相信这三人均已不在此时人世。
如今这世上精通这些学问的,也只剩下一个适,还一心想要行大义,或许真是万幸之事。
更多的问题,墨子也知道不是一时半刻就能问清楚的,于是不再问。
“等回商丘后,你就先教那些人写字认字,若有时间再将那些竹简上的文字写成这隶书。”
适点头同意。
墨子又道:“鸟兽鱼虫乃至家人国政,都有名目。我墨家有巨子,如头。也有专管财货的、专管内部赏罚的、专管各处消息的、专管木器制作的、专管守城之械的。正是我说的,人尽其用如筑墙,各显其能。”
“你既精通这隶书,写字又快,日后便负责记录墨家之义、众人之行。我既是巨子,你也该有个名目。”
墨子考虑一番,琢磨着各种名目,缓缓说道:“日后等回到商丘,你就是墨家的书记——以隶书记我墨家之义、众人之言行,故称书记。”
适一听这话,心道我一个鞋匠之子,刚刚加入墨家,怎么就成了书记?
不过此时他也不谦虚一番,知道此书记非彼书记,至少此时不是。
于是躬身,欣然领命,于这村社之间,就第一任墨家书记之职。
第四十二章 参星晦暗虚亦危(上)
村社间,适就墨家第一任书记之时,几辆从晋国来的马车,穿过了宋城的城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些马车名义上是依照晋烈侯之命,邀请宋国国君会盟于任,共商伐齐大事。
但如果真的是晋烈侯的邀请,没人会听。
这些马车中,当然还有韩、赵、魏三家,这才是晋国真正的力量。
此时尚未封侯,无论是对外还是祭祀的铭文,还是要写韩宗、魏宗、赵宗而不能称之为赵魏韩三侯。
后世人常说,晋亡于公室太弱、楚弱于公室太强。
连续六十七年的曲沃代翼事件,让晋国的公族死伤殆尽,外姓六卿掌权到现在韩赵魏三家势力已成。
晋烈侯的父亲当年悄然出城。私会妇人淫乐,被一个觊觎财货的普通盗贼在城外所杀。到晋烈侯的时候,只剩下两处祭祀之都,完全依附魏宗。
以上犯下杀害家主这种事,本应该是周天子出面,会盟各国共同征讨,以维护周礼。
但是这年月周天子只是摆设,先打了再说,打完了再去汇报周天子。
量周天子也不敢吭声,说不准还要因为多年没人朝觐而高兴。
这些邀请会盟的马车行走在宋国都城的道路上,在靠近宫室之前就已分开,散去宋国真正有力量的那几家中。
宋国不像晋国,但国君仍旧不能独断,需要三家共商。
只不过这三家都是子姓,都是宋国公族,如今分出小宗,有了自己的氏,终究是肉烂在锅里。
如今宋国权势滔天的,正是司城皇臧。
司城是官职,皇是氏,但对外也可称为戴氏。
这一宗,乃是数百年前宋戴公的后人。宋戴公有个儿子叫子充石,字皇父。后来夷狄入侵,子充石与两个儿子一同死在抵抗夷狄的战场上,子充石的孙子以此为傲,便以祖父的字皇父为氏。
追记最尊贵的血脉,还是宋戴公,所以也可以用谥号为氏,称为戴氏。
这时候姓氏混乱,可能以官职为姓氏、可能以字为姓氏、甚至也可以以谥号为姓氏,难以说清。
如今的皇父臧,可以称之为司城皇、皇臧、戴臧、司城皇父等等奇怪的名称。
韩赵魏三家的马车进入到戴氏的宅府中,献上礼物,说明缘故,自有人招待休息。
但在明面上,还是要说晋烈侯请盟宋公于任。
半年多发生的事,酝酿到现在,韩赵魏三家都已经完成了军事动员,做好了干涉齐国内乱的准备。
公孙会在廪丘自立,求救于赵。然而如今三晋真正的强国是魏。
上有明君魏文侯,相有变法的李悝、西河有知兵第一人吴起、邺城有治河伯的西门豹、北有吃自己儿子肉以表忠诚的乐羊,更有二十岁便可独当一面的儿子魏击。
加之子夏曾为国师,人才济济,又掌握了文化输出优势,当真是举世无可敌者。
齐国的田常当年走的是家族流,靠姬妾和宾客生出了众多儿子,分封子孙掌控了齐国大部分的土地,可也在三代之后留下了数不尽的祸患。
项子牛也好、公孙会也罢,其实都姓陈,都算是田氏,如今乱成一团,自家争得头破血流。
这些事皇臧都清楚,所以这次会盟他很在意,只不过国君却未必在意,毕竟国君借楚之力来制约他们这些权臣。
屋内,燃烧着陶邑商人进献的虫蜡之烛,尚未有三股烛芯之法,几名婢女跪在那里随时剪烛。
这灯具极为精巧,一株枝条繁茂的大树,树上每根枝条都托着灯盏,灯盘正可插烛,树顶一游龙蜿蜒上攀,枝上鹊鸟争鸣,群猴戏耍,两个赤膊着短裙的人站在树下向枝间抛果,小猴单臂悬身讨食,彰显着此时中原的青铜冶炼技术。
烛火荜拨,婢女屏声敛气,生怕惹得主人不快。
皇臧在烛光下不断踱步,在等待自己的嫡长子皇钺翎。
这件事关乎重大,他必须和自己的儿子商量。
当年宋公复国,借楚人之力来压制内部公族权臣,亲楚一直是宋国的既定政策,也是宋公可以保持国内地位的不二法门。
如今韩赵魏三宗伐齐,请宋公会盟,这正是皇臧所希望的。
一旦与楚交恶,到时候他的权力会更大,宋国内部的势力平衡也会被打破。至于说宋国会死多少人、要割让多少土地城市,那都是小事。
他在那踱步许久,愈发心急。
白日里,墨者倾巢而出,城中贵族纷纷打探,都知道发生了大事,皇钺翎自去探问。
但当晋国的马车来到宋城后,大事也就成了会盟之事。
在皇臧看来,墨者的事不用担心,那些人不会做威胁到他们这些人的事,相较于会盟之事不值一提。
正在心急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入门行礼后叫了声父亲,正是皇钺翎。
皇臧也顾不得平日那些礼仪,挥手叫婢女都离开,直接问道:“墨者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一名小臣贪心,想为进身之阶,抢了一名自称墨者但不是墨者的贱工的谷米,被公造冶打断了手臂。他倒是个聪明的,只说是自己贪心。”
皇臧一听,心说这算是什么屁事,夹杂不清。
便也没多再问,说起了晋侯邀会盟之事。
却不想,皇钺翎听完这事,竟然不顾礼仪地在父亲面前拍手大笑,说道:“父亲,这正是天命所赐啊!”
皇臧不解,但素知儿子适哥心思深重之人,将来继承司城之位正合适,这时候竟流露出一脸狂喜的神色,实不应该。
见他面露喜色,问道:“怎么说?”
皇钺翎收敛了狂喜之色,说道:“父亲,这正与今日墨家之事相合。我听那断臂小臣说,那墨家从海外奇人处得到几种谷蔬。谷有三谷,分别是墨玉、地瓜、土豆。这名字虽然奇怪,但据说都是些亩产数石的祥瑞之物。”
皇臧也是个聪明人,又是做了多年的宋国司城,在人心阴暗之处保持司城之位,一听这个“三”字,顿时明白了关键之处。
皇钺翎又道:“韩虔、赵籍、魏斯之心,天下谁人不知?”
“昔日唐叔虞桐叶封国,得享晋地。就国当年,晋水之旁有人得双穗之禾,是为祥瑞。唐叔献之于天子,天子又命唐叔献与周公,周公大喜乃作《嘉禾》。”
“《嘉禾》之诗,共有三颂。一颂成王言出有信、封弟唐叔;二颂天下安定、祥瑞现世;三颂唐叔虞封于晋便得嘉禾,正合天命!”
说到这,皇臧已经明白过来,大喜道:“你是说……”
皇钺翎见父亲已经明白过来,点头道:“父亲,韩赵魏三宗之心,人人皆知。晋国当年封国,便有嘉禾……如今晋政俱归此三家,将此三谷为礼,献诸天子……难道这不正是天命吗?”
“唐叔虞桐叶之封、嘉禾为之贺;韩赵魏天子封侯、三禾为礼。”
“顺成天命,再封三侯,韩赵魏三宗岂不记父亲之情?”
“魏斯势大,便以那亩产最多的地瓜为魏之嘉禾;赵籍弱于魏而强于韩,便以那亩产次之的土豆为赵之嘉禾;韩虔最弱,便以那墨玉棒子为韩之嘉禾。”
“再选那谶纬占星之人,造以歌谣:魏地瓜、赵土豆、韩棒子、天降三禾、王封三侯、天命昭告、不可不察……”
“三宗必喜,定与我亲。”
“况且三族共政理宋,君上以楚为援。如今叛楚而归晋,楚王必怨君上。届时必攻宋,韩赵魏三家既与我亲,非父亲出面三宗必不出兵,到时这救宋之功,岂不是归父亲所有?”
“昔年墨子止楚,宋人皆知其名,但其人只行义而不恋栈权势。若当年救宋的是父亲,此时又是什么情势?”
“君上亲楚以制我等,逼他叛楚,引楚攻宋,大事可成!”
第四十三章 参星晦暗虚亦危(下)
皇父臧听儿子这样一说,也忍不住大喜,全然清楚了其中关键之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结好韩赵魏三宗,一方面可以引为强援,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家族日后在宋国篡夺国君之位做好了铺垫。
之前宋国的公族小宗已经做出过驱逐宋公的事,更有九世弑君的往事,但终究周天子名声尚在,又有曲沃代翼这件小宗取代大宗导致公室衰弱的事在前,总归有些天命的意思在其中。
如果韩赵魏三宗先破了规矩,田氏亦可代齐,自己这戴氏亦可取宋。
以嘉禾献上,周天子本已无权威,韩赵魏三家如果伐齐胜利,借势而为,此事必成。
自己这么做,也是锦上添花,但这花添的喜庆,三家定然感谢。
至于说伐齐胜负,皇臧根本没有考虑。
越国已经迁都到琅琊,就在齐国眼下,三姓再加上越国,齐国又有内乱,哪有不胜之理?看遍齐国,可有一个能及得上吴起、乐羊、魏公子击、赵籍、越王翳的人物?
皇臧越想越是高兴,心头狂喜溢于言表。
许久平静下之后,才问道:“这件事需仔细商量,不可有纰漏。其中两事需成。一是从墨者手中借来你说的那三谷,另一事就是让国君前往会盟……只是君上有疾,又知道亲楚以制我等,这该如何让其同意会盟?”
皇钺翎思索一阵,说道:“父亲,墨翟这边,需要父亲亲自出面,求来三谷。”
皇臧摇头道:“今日恼了墨翟,那人当真坏事!”
“父亲,那人已断了手臂,墨翟便是不再深究之意。那小臣曾说,那个叫适的墨者说过,一粒一金……若以百金来换,又答应墨翟减免布帛之赋的请求,必能给。”
皇钺翎深知墨者为人,今日之事若是不打断那人手臂,或许真有后患。但既然已经断臂,那已是私仇,墨翟绝不会在意。
况且墨翟等人又非不食烟火,无非就是将财货积存以行大义而非用在个人享受上,以百金换三谷,只要父亲亲自出面还是可以的。
皇臧又问:“那君上这边,又如何说?君上平日无疾,尚且知道亲楚。如今又有疾,更不可能前去会盟。”
“父亲,君上好鬼神之说,又信占星卜筮之术。掌管历法星辰的司星子许贪而好色,父亲可许以百金,再以美姬相送,他定有手段。”
皇钺翎又道:“届时,父亲不可出面,反而要劝阻君上前去会盟。君上一信占星卜筮子许之言;又见父亲劝阻,定会前往任地与晋侯会盟。沿途颠簸,再贿近宦重金……公子田非有大才,可立为君,他既年轻又与楚无盟无亲,气盛岁轻,必然怒楚!”
一连串的阴谋顷刻而成,皇臧连连点头。
自己年纪已大,不可能成事。幸有此子,纵然不能成事,下一辈哪怕不如儿子聪慧,只要有自己这样的头脑,大事也必可成。
凡事不可心急,反正自己已是司城,大权在手。等韩赵魏田四家夺位,自己家族未必就不能顶替如今的宋之公室。
自己不是宋公,从不信那些天命占星卜筮之法。
…………
数日后,宋城宫室之中,年逾五十的宋公购由正对着来看望自己的司星子许叹息。
“寡人这些日心口甚闷,你可有祈禳之法?我曾听闻,昔日先祖景公之时,荧惑星侵我房心宿,汝之先祖有祈禳之法,你难道不会吗?”
司星子许一听这话,便知道司城请求自己的事可以做成了。
按照周之天命,分野定邦,更信玄之又玄的星宿之说。
当年五星连珠在西,于是兴兵伐纣,一战而胜,这些年天命之说更是深入人心。
千年后五星连珠在东,才有了五星出东方利中国之汉护臂,那时的天命观与殷商西周时并无二致。
宋乃商后,商自有星,房心宿正是宋国的天命,主管战争征伐的荧惑星入侵心宿,称之为荧惑守心。
战国期间,共有两件荧惑守心的事名流千古。
一件就是当年宋景公之时的荧惑守心事件;另一次就是大秦一统后荧惑守心,有人趁机写下“始皇帝死而地分”的谶语。
司星子许的先祖经历过上一次的荧惑守心天象,因为心宿正是宋国的命星,所以推断有灾祸。
当时便告诉景公自己又祈禳之法,可以让这灾祸转移到封臣、百姓、收成的身上。但宋景公全都否决,认为这样做是不对的,于是荧惑星感应到了景公的心意,几日后离开了心宿。
如今子购由再提及此事,显然不可能做出和当年景公一样的决定,显然是准备将自己身上的病症和灾祸转移到别人身上。
他也曾派人去寻找名医长桑君,悬赏千金,可寻找数年都没有踪影。现在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祈禳之法上了。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生出许多的希望,也会将平日不在意的希望看成必然的希望。
越是有权力有地位的人,越是怕死,也就越会相信一些鬼神天命之说。
墨子是精通鬼神的,但是墨子在各国的政策又大有不同:信鬼神的,他不谈鬼神,只谈兼爱非攻节葬尚贤,因为他不做无用之功。
因而他从不和笃信鬼神之说的宋公谈鬼神,而是一见面就谈尚贤节用这些事,也因此宋公不是很想见墨子,而是想到了司星子许。
子购由当然知道先祖景公时候的那件事,如今他想的只是将灾祸转移到别人身上,若是能转移到司城身上那是最好。
司星子许既然观星,必然不信天命星宿,只是明白星辰的运行原理。
反正星辰的运行国君也看不懂,自己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
此时见宋公这样问,故作犹豫,似乎不想说。
宋公又喘息几声,说道:“死后的灾祸由我来承受,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只说就是。”
司星子许叹息道:“臣观星数日,哪里能不知道天命星宿的变化呢?但星辰变化万千,又怎么能是常人可以说得准的呢?我只怕自己看错,反而害了君上啊。”
宋公子购由一听这话,心头顿时燃起了希望,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株稻草,连声道:“你说就是!你说就是!是要祭祀?要桑林之舞?要牺牲?要人殉?只要你说!”
司星子许见宋公已经说出了桑林之舞这样的手段,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无忧了。
这桑林之舞,乃是殷商故舞,商汤之时大旱,巫师占卜后说必须以活人为祭祀做桑林之舞,商汤仁德于是剪下自己的指甲为牺牲,果然下雨。
但是后人均认为自己没有商汤那样的德行,不可能只用指甲。
宋商一脉,桑林之舞需要用活人做牺牲祭祀、将头颅放在戈矛之上翩翩,当年争霸之时也曾用过这样的手段来恐吓敌人。
这些年已经很少用此舞来祈祷,宋公情急之下不惜用桑林之舞,可见情急。
司星子许又假装犹疑了一阵,缓缓说道:“君上想要痊愈,只有行非常之事方可逆天命。”
“何谓非常之事?”
“前往任地,会盟晋侯!”
司星子许没有犹豫,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祈禳之法。
宋公犹豫地看了子许一眼,心中转过许多念头,但还是沉稳地问了一句:“会盟晋侯,如何是非常之事?”
司星子许连忙靠近道:“君上,难道没有听说参商不会之说?欲要改命,只此一法。”
商星,可以认为是大火星,也就是七月流火之火,是商人的守护星。殷商乃至后人宋国,都主祭大火星。
参星,是后人常说的福禄寿三星中的某颗或是全部,三星高照的三星。是唐尧之国的守护之星,唐尧后人必祭祀参星。
这两个星宿按照后世祆教的说法是猎户座和天蝎座,彼升起的时候此落下、此升起的时候彼落下,故而永世不可见面。
成王之时,唐尧故国被周公所灭,向南迁徙分封杜地。唐叔虞桐叶封国,在唐尧故土上创建了晋国,所以参星也就成为了晋国的守护星。
一直以来,宋晋两国都很少两国国君单独会盟见面,就是遵守这样的天命星宿之说。
参商不会,早有此说。
昔年帝喾有二子相争,帝喾观星,见参商不会,于是按星辰分野,分封二子到唐、商丘二地。宁可这辈子不再见面,也不要手足相残,否则必有一死。
宋公听司星子许这样一说,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祈禳改命,本就是逆天之事。
天上参商不会,自己偏偏要去会盟晋侯,这岂不就是改命?
司星子许见宋公已经有意,又道:“君上,参商不会,本是天定。参商相会,必有一伤。君上只能借势,而不能造势,君上虽可以参商相会,但也需要天时。”
司星子许没有把话完全说明白,但宋公已经听懂了。
参商不会,那么见面后必有一伤,也就相当于把自己的灾祸转移到晋侯;或是晋侯把灾祸转移到自己身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个二选一的结果,可宋公已经看到了希望!
天时、借势,难道不就是再说韩赵魏三家吗?
三家分晋,势已天成,自己借三家分晋之势,参星晦暗之时,与晋侯会盟。将自己身上的灾祸转移到晋侯身上,将商星的灾祸转移到参星身上。
唯一的变数,就是韩虔、魏斯、赵籍忽然全家死光,晋侯重新掌权恢复公室和强晋。
否则按天命来说参星只会越来越暗。
韩赵魏三家可能忽然死绝吗?显然不可能。
晋侯有翻盘的机会吗?显然不可能。
那么自己再不趁此时借势,将灾祸全都转移给晋侯,更待何时?
“这便是天时啊!你要不说,我还不能知道啊!正是这样!好!好!甚好!”
宋公大喜,连声称赞。
司星子许见状,急忙又道:“我观天象,这几日西宫白虎主星晦暗,参星之光尽被昂、毕、奎所掩。北宫玄武,虚危二宿闪烁,有烈光冲于斗牛之间。东宫苍龙,房、心二宿虽暗,但光却不被其余所掩,尚有可为。”
“君上借此,往任地会盟,正合天意!”
西宫白虎,乃是三晋之星。昂、毕、奎便是韩赵魏三氏之命星。参星晦暗,便是说晋室衰弱,光芒俱被三族所掩,也正好借此势改命。
北宫虚危二宿闪烁,是说齐国必有大难。斗牛之宿,乃是吴越之分野,此时吴越合一,是说这一次越国可能会对齐国不利。
房心二宿,正是宋国命星,光芒闪烁却不被掩盖,是在给宋公希望。
天下人均知齐国必败,也知道越国必然出兵,但司星子许却将这一切说成是天命,由不得宋公不信。
希望也有了、天时也有了,宋公再无犹豫,已做好了前往任地会盟晋侯的决定。他抚着自己闷闷的胸口,心说只要到了任地,自己便可无忧了!
司星子许则想,就你这身体,怎么可能到的了任地?只要死在半途,那就不是自己观星有误,而是君上你自己没撑到参商相会啊。
第四十四章 刑鼎未铸规已成(上)
司星子许和皇钺翎各自用不同的方式,决定了很多人的命运,或生或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不会考虑到那些他们并不认识的人。
墨子让公造冶在村社一剑打断了那名小贵族的手臂之时,也并不会去考虑去往宋城献宝的村社农夫桑生的命运。
并不相同,也不相似。
桑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贵人许诺的三镒黄金,就这样被从马厩中赶了出来。
失魂落魄地走在商丘的街道上,很多昨天见过他癫狂献宝之态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或是嘲弄,或是询问。
桑生一句话都不想说,觉得眼前有些黑。
明明太阳还挂在空中,可总觉得像是笼着一层宋河边清晨的薄雾,怎么也看不清。
耳朵中嗡嗡地响着,一如夏日劳作时那些于头顶飞舞的蚊虫发出的杂音,想要去拍打手伸上去却空无一物,那些嗡嗡的声响仍在继续难以停歇。
三镒黄金不曾到手过,所以不能说失去。
但那些近在咫尺的宿麦与村社合用的耕牛和那些新奇的再过几年就能种植的种子,曾经就在眼前,如今却真的丢了。
活着,不止是物质,还有那些区别于野兽的、与人的交流。
如果三镒黄金到手,他可以逃亡到不属于公田的地方,不再履行村社的军事和劳役义务,买一些私田,开启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不止是买下的私田,更有私田附近那些不知道他如何得到这三镒黄金的人。
在那里,他仍然是那个有劲的、壮实的桑生;而不是回到村社后背叛的、被厌弃的桑生。
他想做个邻居喜欢的人,但也想过得好。
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卖之前的乡邻,去一个谁也不认得的地方做个好人。
现在,新的没有到来,旧的也将失去。
不算长的路,他走了许久,绕了许久,蹲下来许久,休息了许久、盼望着许久成为永久。
天亮时被赶走,太阳落山前才在村社前徘徊。
同样的时间,足够适背着沉重的柴草走上两个来回。
远处传来一阵阵孩童的叫喊声,做父母的喊着儿女的名字召唤回去吃饭的吆喝,似乎还能听到那头适买回来的、借给他们八家共用的牛的叫声。
桑生蹲在一株树下,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下个月是轮到自己喂牛,若是喂不好耕地的时候自家可是要向后排的。
牛,不是自己的牛,但却是自己可以使用的牛。
他见过牛,在适来到这个村社与公孙泽赌斗之前就见过。
可那些牛不是他的,也不是他可以使用的。虽然也需要喂养,但那只是军赋。
想到牛,看到身边的宿麦,桑生的双眼忽然亮了起来。
“是适!都是因为他!他不来,我只是个村社的农夫,耕种授田和份田,生养儿女,征召打仗。那时候多好,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过得更好。一直以来我就相信富贵贫穷天命注定!天命注定,我哪里会有野心?”
“是他!是他让我知道了活着还有另一种活法。就像是那些猪圈中的猪,在没见过野猪之前,怎么会想着往外面跑?”
“是他!让我变成这样的,否则我不会这样。如果没有他,我还是村社里大家都觉得很有劲的桑生,而不是现在这样的回去后被人讨厌的桑生!”
“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让我敢想那些我以前不敢想的东西?我变成这样都怪他!”
“是他让我知道原来农夫也可以每天都吃粟米而不用在春夏时候吃野菜!是他说什么乐土才让我想要过那种日子!”
“我从前在村社的时候,从没有想过这些,贫穷富贵本是命中注定的事,他非要说不是命中注定,他在骗我!”
“看啊!我现在不还是贫穷吗?他说没有命中注定?他在骗人!骗我!骗村社的所有人!”
“这件事不怪我!不怪我!我没错!我没错!”
“要不是他,我只知道村社这样大小的天,也绝不敢想那些半年前从未想过的事。”
“我本来就信贫穷富贵都是命中注定,那时候的我又怎么敢生出这样的念头?就是因为信了他那没有命定的话,才让我心里生出了恶念,他是鬼!是恶鬼!是钻进人心里的恶鬼!”
一开始只是思索,到最后将这一切都怪罪在适的身上之后,竟似豁然开朗融会贯通,高声地喊了出来。
越喊越是有力,越喊越是相信,到最后连豁然开朗融会贯通的理由都已不需要,只剩下一句怨恨,充斥在心头,回荡在耳边,癫狂在脸上。
人总是这样。
或许,他只是想要让别人以为自己疯了,哪怕是嘲笑自己也好。
比起离不开的村社众人的厌恶,他宁可别人跟在后面说他疯了,至少那样还有一丝名为可怜的情愫。
厌弃与嘲笑,当人们难以破局只能两选其一的时候,总会选择癫狂和痴傻来换取嘲笑。
或许,当这样做的时候,这样做的人往往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或许只是一种隐藏在群居动物内心深处的自我保护。野狗会照顾狗群中痴傻的,但绝不会照顾那些反咬一口的。
桑生也许觉得这样叫喊着回到村社,村社的人只会可怜地告诉他妻子……桑生疯了。
那就最好不过了。
于是他叫的声音更大,走得更快,跌得更狠,喊得更响。
浑身的汗水沾满着地上的泥土,不惜一头锵倒在拾粪的孩童们遗漏的一块牛粪上,再站起身疯笑着跑回了村社。
他以为村社的人会骂他、会有孩子追着用石子打他、或者最好有人喊着桑生疯了然后跑回去告诉村社里的每个人。
可他从他那因为叫喊而有些乌黑的眼中,没有看到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村社的那些人只是瞥了他一眼后,便低头忙着自己的事——孩子们忙着在诵读今天学会的三个字,男人们在忙着扛着那些从滨山拉来的石头,女人们忙着编织据说是做一种新豆子食物的芦苇席面。
都在为自己听到的和梦想的乐土而努力,谁又会去在乎一个并不想要这样乐土的人是怎么样呢?
…………
村社中,适正和一个名叫石锥的墨者石匠在那忙碌。
拉回的石头上画满了螺旋状的、仿佛膛线一样的炭线,坚硬的凿子正沿着那些炭线上刻出可以让麦粉豆浆汇集流出的痕迹。
适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头,看着远处还在那叫喊但声音越发小的桑生,笑了笑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会给桑生安排一个终生难忘的命运,一个生不如死的命运。
桑生是授田村社的农夫,没有钱逃不走。而他,将会在这个逃不走、离不开的地方,让桑生终生难忘这件事。
昨日墨子和他长谈之后,忽然提及了一件事。
墨子说,他会和几个墨者在这个村社小住三五日,让适就如平常一样做、平时一样讲。
墨子想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
凡事总要上下契合,如果适这几日说的和平时不一样,那么村社的这些人肯定会有所疑惑、询问为什么和平时讲的不同。
墨子想通过这种方式,最后观察一下适,也想亲耳听听适讲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不是和墨者的道义是契合的。
他相信,以自己七十的阅历,总能听出真伪,辨别悖合。
也或许,墨子也想看看适的能力,到底能不能处置一些事情,并且处置的方式是符合墨者道义的。
村社虽小,总有许多事。
从适来到这里后,原本的自治村社的基层组织分成了两层。
一层是宋国原本制度下的几乎没有掌控力、只有征税权和征伐劳役和军事义务的农兵半自治制。
另一层则是与原本的村社自治互助邻里生活融合在一起的、那些信奉乐土可以实现的、经常聚会和听适讲故事的人的集合。
这个村社是公田授田制村社,而非私田下的村庄,宋国也没有数十年后变法秦国的基层控制能力,加之没有成文法,因而村社的自治程度很高。
哪怕是杀人这样的事,也都是村社内部协商解决,或是自行复仇。
反正授田制换田村社没有土地纷争,集体劳役也是付出劳役地租与村社其余成员无关,村社众人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军赋、劳役,那不是适的权力范围。
但生活、生产、邻里关系、文化教育等,则基本被适掌握在了手中。
完善的自治村社,必然是二者合一的。
但适巧妙地利用乐土聚集下的众人将村社另一半的权力悄然夺走。
军赋、劳役本不是村社能决定的。刨除掉不能决定的这些事,这个村社真正的政治中心是那间简陋的盖着芦苇席的小屋。
尤其是村社里大部分人已经笃信乐土可以实现后,甚至原本的乡老都加入进来后,笃信乐土可以实现的人的集合基本等同于村社,也就等于凡是村社可以决定的事实际上也就掌握在适与适亲近的那些人手中。
这是一种隐藏的夺权,如果有一天军赋和劳役也不掌握在宋国手中的时候,这间土屋中的常客可以在一夜之间完全接管村社的权力,村社的人也不会有任何的不适应。
这是适的一种尝试,一种区别于秦国自上而下变革的尝试,难度比秦国的要难的多,但效果也好得多,也是唯一可能掌握一支属于自己而非国君力量的办法。
秦国的变革只需要大量小吏,而这种尝试需要一群至少在前期有梦想的基层人员,两字之差,难易不可较,效果也不可较。
适知道墨子想看的,只是他平日在做什么,是否言行一致、前后一致。
但,适想让墨子看到的,是他能做到什么,言行的效果又是什么,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所以,桑生的事,他必须出面解决,而且要解决的很完美:
桑生不是墨者,所以不能用墨者的赏罚来断定;适不是贵族,所以不能随意处置桑生,也不能用罚钱、徭役之类的办法。
但他,又必须让桑生受到某种非常规意义上的惩罚,以确定村社今后权力的权威。
同时又必须让村社内和村社外的人确信,自己没有越权,在没有越权的范畴之内,让桑生终生难忘。
也让别人不敢忘、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