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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完)

    六天的时间,足够摹成子从那些被捕捉的巫祝嘴中得到墨者想要的罪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摹成子敬佩郑子产,张弛之术娴熟。

    三名参与了敛财、、活祭事的巫祝,供出了全部的罪行,来换取他们自己不死和劳役余生。

    活着就好。

    里面当然有沛邑本地豪族大族掾吏参与,适尽可能说服了怒气冲冲的众人,只说义不能不行,但却可以迟至。

    因而这三人被带到台上的时候,只是在众人面前自陈了巫祝们所作的一切,便引来众人滔天之怒。

    那些被祭祀了女儿的父母们已经利用这段时间诉说了自己的痛苦,民众早已心向这些人,怜悯之情化为愤怒,更是汹汹。

    不断有人被提到台上,被众人咒骂、拿石头或是土块投掷。

    台上的巫祝们脸色铁青,旁边又有持剑的墨者监视,自己也清楚自己犯下的罪行,垂头丧气连豪笑一声以示自己不怕死的勇气都已不在。

    直到最开始那个身穿孝衣、娇俏无比、最先请求滕叔羽复仇的女人被拉到台上后,情况才出现了一些变化。

    这个女人按照此时的叫法,应该叫祝寡妇霏。

    她被适毒杀的丈夫算是祝淮氏之后,女子名叫霏,又不是王公贵族需要称姓按排行来称呼女子,因而可以这样称呼。

    寡妇一词,来源已久。

    小雅、大田中就曾唱过: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

    后秦得巴蜀,有可以与秦王分庭抗礼的矿产大豪巴寡妇清,都是一样的称呼方式。

    祝寡妇霏终究是见过世面的,若以此时论,不算行为是否合义,单以性情气度也可算是一时的巾帼豪杰。

    自六日前血亲复仇事败之后,她便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这些墨者杀人不眨眼,绝不会放过她们。

    但从六日前,墨者开始和民众一同约法的时候,祝寡妇霏不像其余巫祝一样一脸死灰,而是选了另一种方式静静去听。

    当她被墨者提到台上的时候,既没有如之前那些巫祝一样吓的痛哭,也没有大叫再也不敢之类的话。

    不等墨者先问,祝寡妇霏先声问道:“墨者,即便我们有罪,你们又怎么能够惩罚我们呢?”

    “你们前日还说,罪、犯禁也。不犯禁、即便有害也无罪。”

    “禁于罪前,无禁则无罪。你们之前并没有与民众约法,我们巫祝做的那些事是在约法之前,你们凭什么可以用此时的法来定我们过去的罪呢?”

    “于情于理,或许那些主祭之人都该死。但于你们所说的律法,我们不该死也无罪!这是你们亲口说的,罪于禁后。我们先做了,后才有了律令。”

    祝寡妇霏说罢,脸上带着果决,并不惧怕身边持剑的墨者,大声道:“我等为害,却无罪。”

    摹成子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终究是属于墨者学术团体的,而非适这样的职业造反人员。

    墨者内部习惯性的思辨辩论,加上墨子一直秉持的罪、法、害之间的逻辑联系,让摹成子一瞬间觉得祝寡妇霏的话,竟有几分道理。

    那些各个村社选到最前一排的村社有名望者,不怎么喜欢这种辩论,纷纷喊道:“你们就该死!”

    在之前数年祭祀中失去了女儿的父母们更是哭道:“你们不死,我们的女儿难道就要白死了吗?”

    祝寡妇霏听着这些咬牙切齿的恨意,嘴角荡起笑容,盯着站在她身边的摹成子道:“你听,他们的女儿不会白死。可这样做,你们又和之前我们所行的血亲复仇事有什么区别?你们若想以律令治民,我等必无罪!”

    她知道今日自己这边的人或者都不可能幸免,所以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复仇。

    不是杀人,而是让墨者定下的律令在诞生之初便自己违背。

    她觉得这要比自己将儿子抚养大以复仇更快意。况且……墨者侠士太多,就算自己将儿子抚养大,遍寻天下名师,也未必能够靠一人之力将墨者屠戮干净。

    摹成子语塞,脑袋里有个弯没转过来。

    墨者行义,以前也常杀人。

    可如今政之府已立,行义的理由是否还能杀人?

    如果今天以行义的理由杀了祝寡妇霏,那是不是也不能禁止那些被墨者因为行义所杀之人的后代复仇?

    知道的越多,想的也就越复杂。

    适颇为赞赏地看了一眼祝寡妇霏,心说这女子极为秀丽,又有这样的头脑,若非如此,稍加调教,倒真是个妙人,可惜了。

    他心中已想到说辞,刚要站出来反驳,不想墨子冲着适微微摇头,让适不要出面。

    墨子站出来,看着还在那申诉自己为害却无罪的祝寡妇霏,笑道:“今日杀你的,不是沛邑万民律,而只是墨者。”

    “政之府成立之后的一切事,以万民律令为准。政之府成立之前、尚未成立之地,我墨者自有行义的天志准则。”

    “当诛者诛,害天下者诛,在沛邑之外没有万民约法,我们难道便不行义了?”

    这话既是说给祝寡妇霏听的,也是说给那些鉴于政之府成立、万民约法已成之后的改变稍微有些矛盾混乱的墨者听的。

    “天志与公意相合,公意本在,只是在沛邑之外并未约法成文,仅此而已。沛邑之内,行万民法。沛邑之外,墨者仍旧要合天志。诛不义、止非攻,无需万民授权,只以天志为准。”

    “将来若天下均有约法,凡约法处再以法为准。”

    众墨者齐声称喏,一些人心中略微犹豫的结也就此解开,心说果然就是这样,沛邑之外天志仍旧存在,也是合于众人之意的,只是那里还不曾有机会如今日一般万民相聚约法。

    万民之利极为天志,约法乃成合乎天志,却不代表约法之前天志就不存在。墨者终究认为人是理性的,可以推出天志规矩到底是什么的,正如对错早于成文法就已存在一样。

    此言一出,祝寡妇霏嘲笑道:“你们也就欺负欺负我们。那些为害天下的诸侯贵族封君,你们怎么不敢诛?”

    这话一说,不只是墨子笑了,身边的许多墨者也朗声笑起来。

    祝寡妇霏不知道这些墨者在笑什么,不想墨子笑过之后大声喊了四个人的名字。

    这四名墨者施施然走到台上,墨子笑道:“这四人做过好大事,如今有人笑我们墨者不敢行诛,此事涉及我墨者之名,怕是今日正好说说。”

    一面色黢黑、平日一直低头垂首之墨者淡然道:“齐饶安之君,喜好以山林野人射猎,民受其苦。我怀利刃诛之,以利天下。其子虽恨,四处寻我,但终究不敢再行此事。”

    旁边一人也淡笑道:“九年前,越朱勾灭郯,掳其民为奴,不从者杀。其君子军借机淫掠,我杀五君子,又欲刺朱勾,事不成逃亡。非不想诛,奈力不足不能诛。”

    其余两人也都说了说自己做下的好大事,墨子此意既是说给祝寡妇霏听的,也是说给台下的民众听的。

    他放声笑道:“若不合天志,天子亦可换,我们都敢说选天子,难道还在意什么诸侯贵族封君吗?今日不诛,无非不能,将来有约天下之剑,且看诛不诛!”

    “约法处尊法、法外之地……天志为先!”

    台下众人只是见过墨者行义,对于墨者之前做过什么事并不怎么知晓,如今一听这话,才知道这些墨者竟做过许多大事。

    诛不义、选天子之类的话,墨者常说。墨者之外的学术团体,也多认为这种事算不得什么大事,哪怕是儒家中的一部分流派也有这样的想法,这是此时天下学术团体的主流。

    关键在于嘴炮无用,需要有力量去实施才行。

    如今要杀这些人,用的根本不是沛邑万民律,而是用的墨者秉持的行义天志,因为这些人做的事在成法之前。

    律令、罪、害、犯禁的定义,在墨子看来,只是针对有律令存在的地方,而律令并不存在的地方,依旧需要正义。

    他的这些定义,是作为手工业者和新兴地主阶层希望成立成文法的一种愿望和根据。而宋国此时除了沛邑之外,并无成文法。

    此时天下,有成文法的国家只有三处。

    三晋,李悝有法经、还有有范宣子赵简子的刑鼎。

    郑国,有子产做的成文法。

    还有邓析这个手段精巧的春秋第一个讼师:他自己编了一套刑法,写在竹简上,然后到处传播,四处收徒,帮人打官司,广为流传以为普及。最后弄得他编的这一套代表新兴手工业者和地主利益的法律自下而上地代替了郑国原本的法律,最后他虽然被郑国执政姬驷喘所杀,可是竹刑流传甚广,已成滔天之势,最终郑国也不得不用他的竹刑作为郑国之法。

    第三处就是此时的沛邑,而且沛邑的成法方式和邓析所做的事差不多,都是自下而上先流行填补真空,形成习惯,最终取代原本的秘密法和贵族法。

    墨子的那些定义和制律习惯,可以在墨者内部用,以保持义行合一。

    可以作为各国制法和追究罪责的指导思想,用以制定符合变革之下新时代的法律。

    却不可能迂腐地用在尚未成法的地方和墨者这个先驱团体之外。

    他既已说清楚了道理,也打消了墨者的那些一时疑惑,便不再想和祝寡妇霏多说,冲着适挥手,让适靠前。

    “由墨者书秘吏书秘适宣读,经墨者众商、巨子许可、七悟害五人同而两人缺、以害利天下为志的关于巫祝事的处置结果。”

    “法外之事法外之人,自有行义之墨约束。法内之事法内之人,自有法约束。此事之墨者,非行使沛县政之府权责的中介人,而只是墨者。此事之后果、复仇、非议、仇恨全部由墨者负责。”

第一一八章 鬼神难辩吾且验(上)

    墨子这样说,让适极为震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或许别人听不出什么,可适听出来了。

    就像是前几日胡非子与屈将子的故事一样,墨子这样说,是在告诉适:墨者终究是要做曹沫那样的君子之勇的。

    不管墨者认为的义,是不是真的就是天志,可至少墨子对着祝寡妇霏与在场的万余民众说出:墨者将来是要和这世界已有的规矩为敌的!因为这规矩不对,墨者要立新的规矩。

    可能会死,但却会和拿着匕首劫持齐桓公的曹沫一样,绝不后悔,哪怕身后是数万齐军千百弓箭,绝不回头看一眼。

    适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手指有些颤抖。

    拿起那张早已经和众墨者高层商量好的纸,走到了台上。

    没有立刻宣读,而是悄悄看了墨子一眼,不能行礼因为在台上,但却将目光在这位老人的身上停留了许久,也不知道这位已经七十的老者能不能看到或是感受到自己目光中的敬意。

    许久之后,适收敛了情绪,大声道:“经三人供认,这些主祭祝融的巫祝自己很清楚不能够沟通鬼神,只是借机敛财。”

    “十一年时间,共借祭祀为理由,计杀死无辜少女一百零四人。杀无辜者死,这是天志,也是天下至大的规矩。”

    “此事在万民约法之前,故而法不能定罪。但正义与天志终究需要得到伸张,墨者便来做伸张正义之人,亦在此宣布此事的所有仇恨、怨怼、复仇、非议事,一并由墨者全体承担。”

    “经在沛的全体墨者商讨、巨子同意,决定对祝淮乞、祝淮申、徐景三人,施以雷刑,以显天志、以正大义、以利天下。”

    “对枢、柔、筱、耜……等十二人,除以绞刑。”

    “其余人,并未直接参与,知与不知并不诛心,但其也用了这十一年所敛之财,而这钱财本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沛邑万民。”

    “十一年合计敛财铜方足约十四万钱,皆由遗寡赔偿,充实府库,以购耕牛马匹种子农具。”

    “若不够,则遗寡行苦役直至还清。私田折算,私庐不动。其余玉、金、银、锡皆折算钱。”

    这里面刨除了三个本该绞死的巫祝,因为留着他们将来还有用。

    适的声音很沙哑,声音也不算大。

    每念到一个名字,后面那些被绑缚的巫祝徒众中都会有人浑身颤抖一下,涕泪横流,只是嘴被堵住。

    按说临死之际,听这些人哭嚎几句或是说一番复仇、鬼神亦怨的话,或很有趣,但现在适没心情。

    念完一个名字,两名墨者便会将一个人拉出来。

    绞,这是自古就有的刑罚。

    比这更残酷的刑罚不是没有,比如车裂、比如腰斩,但却都没有念到,而是念了一个众人都不知晓的雷刑。

    众人知道,这雷刑一定是比绞刑更为残酷的惩罚,却不知道是什么模样,难免好奇。

    墨者知道,这雷刑或许并不残酷,但却可以震慑那些对墨者心怀敌意的人,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未知之刑。

    公造冶带着墨者将那三人绑缚在立好的柱子上,摹成子带着墨者用着守城挖地道的器械,挖好坑将绞刑架竖起。

    三个要被施以雷刑的人嘴里喊着加了野菊汁的布团,口舌发麻不断地朝外流口水,也无法吐出布团。

    几名墨者从马车中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木箱,从里面防潮用的石灰中拿出三个圆管。

    众人好奇地看着这施以雷刑的刑具是什么,在他们看来似乎其貌不扬,只是一截圆圆的仿佛竹筒一样的事物,后面有一根长长的线,看上去就像是春日里河里游动的癞蛤蟆的蝌蚪,或像是沛邑西边大泽中常见的那种四脚拖着长长尾巴的虺蛇,并不恐怖。

    竹筒、胶泥、加固的硬陶、一斤半仔细研磨的火药、三尺长的引线,这就是要展现给众人看的雷刑,也是用来震慑那些对墨者心怀恨意的武器。

    已经不早,总要露面的,就算今日不露,一年半内楚人围商丘之时也要露出。

    一斤半合理配比的火药,足以炸死一个人,适很确信,而且动静会非常大。

    三个绑缚巫祝的木头相隔很远,也足够高,可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到。

    竹筒胶泥硬陶的大爆竹就这样被面无表情的墨者绑在了三名巫祝的身上,远远退开。

    伸手最好跑的最快的公造冶,手持火把,心中竟也砰砰而跳。

    他在沛泽中见过适演示这种可以用来守城的武器,知道这东西声音极大,威力不小,而且这一次装了整整一斤半的火药,比上次可要多出许多。

    适看看天色,笑道:“行刑吧。”

    说罢退开,公造冶点燃了引线,也朝后退去。

    引线燃烧的嗤嗤响声之后,黑色的引线灰就像是蜕皮的蛇一样,不断伸展落下。

    台下的民众惊奇不已地看着这一幕,接着一声让他们毕生难忘的巨响就在那条火蛇蜕完了所有的皮后就此震撼!

    多年后他们或许听过类似的声音,有些动静甚至比这还大,但他们依旧难以忘记这一幕。

    那是雷。

    那是没有乌云先有的雷。

    那是没有乌云雷响之后又涌起了白云的雷。

    撼天动地的巨响,震得那些靠前围观的人耳中嗡嗡作响,很多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心中砰砰乱跳,只觉得脑袋里有一种仿佛铜铁摩擦的难以忍受的吱鸣。

    这一声巨响,不再需要那些做传声筒的墨者传递,即便最后面的人也能够听到。

    唯一能保持面色不变的,就是那些已经听过几次这种巨响的墨者,却也忍不住嘀咕这一次的声音可比上次大得多。

    巨大的爆炸力瞬间结束了那几个人的性命,死的并不痛苦,可这种仿佛引天雷而杀的震撼却比那些可以想象到场面的车裂更加让那些墨者想让他们心慌的人心慌。

    三捆火药爆竹都绑在人的头部,适甚至都懒得去检查那些人到底死了没有,就算不被炸死也会被震的脑内出血,绝无生还的可能。

    也不知道是爆炸之后耳内的嗡嗡声太大,还是因为这一声惊雷般的巨响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整个场地都是安静的,没有丝毫的声音。

    淡淡的硝烟的苦味,借着金风吹到每个人的鼻尖之前,里面掺杂的硫磺让他们再一次嗅到了石山祝融之火的味道。

    或许在别的地方别的神话中,那是地狱的味道。

    但这里没有地狱,只有曾经燃烧的黑石,所以这是祝融的味道,人们都这样想,那这便是。

    台下的人再一次用一种惊怖的目光看着台上的墨者,但当硝烟吹散看着那些墨者无所谓的模样,短暂的惊怖的沉默后,竟然发出了惊天般的欢呼。

    他们不是疯子也不是变态,不会因为看到一场毫无趣味的处决就这样兴奋以致欢呼。

    他们欢呼的,是自己的希望,是墨者说的乐土,是他们惴惴不安的未来,也是那本刚刚被他们承认的十二草帛法。

    墨者给了他们幸福生活的希望,而这一声惊雷,则是墨者在告诉他们,墨者有能力保护他们的希望不破灭,任何想扼杀利天下希望之人,最终都会是这样的下场。

    他们想,这是墨者可以沟通鬼神的明证,否则谁又能引来天雷的力量呢?既然可以这样,难道将来那些扼杀利天下之事的人,墨者不会用这样的力量去对付他们吗?

    墨者给他们陈诉过乐土,说当有一天九州一统之时,同义无争,只剩下那些贪婪的夷狄,那时候依旧可以轻薄徭役,因为一种新的兵器可以保证不需要征召太多的人。

    他们想,即便这不是鬼神的力量,却也是天地自然的伟力,墨者可以控制这样的力量,便可以用在兵器之上,难道那些马匹战车可以承受这样的巨响和爆炸吗?

    墨者诉说的未来太美好,太美好的东西总会让人惴惴不安,甚至那册刚刚编纂完成的十二草帛法都让他们惴惴不安,因为里面说了太多私产私田的事,而他们此时似乎并没有。

    那些驻村的墨者也曾谈过最好的预防水旱的方式,就是挖通水渠,但那需要太多的劳役。

    青铜的工具甚至都不足,墨者所说的恶金之铁更是还未在沛邑出现,民众们不是不知道挖通水渠灌溉的好处,可靠着此时的工具来挖通水渠实在太累太难。

    他们并不知道,这东西或许可以用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巴蜀山路,在这里并不适用。

    可他们却听过变了模样的大禹治水的故事,而且这个在那日沛泽响动之后才出现流传的变了样的治水故事是这样的:

    大禹治水的时候挖掘到涂山,山石阻塞河川,挖掘甚难。涂山氏女娇见了大禹心生爱慕,但大禹却说水不治而不婚,涂山女娇因而心伤。

    族中有通天志之大巫,名启,暗恋于女娇。

    见女娇日益消瘦,便暗助涂山女娇,诉说云云。

    当夜涂山女娇便去找到大禹,说涂山氏有大巫名启者通晓天志,可开塞石,便问大禹若劈开这些阻塞的石头是不是便可成婚。

    涂山女娇既魅且美,禹亦动心,便答应。涂山女娇也不知道氏族内那名通晓天志的大巫会怎么做,却很信任。

    当夜,一声巨响,如同天塌,大禹惊醒去看,却见塞石已碎,仿佛被人砸开一样。

    兴奋之余,当夜便与涂山女娇幕天席地,只是那名通晓天志名启的大巫却再也没有出现。

    或有人说,这大巫爱慕女娇,可见了大禹后便知不能及,又见女娇心有所属日益消瘦,事成之后黯然而去。

    或有人说,涂山女娇日后思慕不过家门的大禹,对月而唱“候人兮猗”,其中辗转之情自是对大禹,却只怕也有几分感谢那名黯然而去的族内大巫以求再见以谢的深意。

    或有人说,大禹听涂山女娇如此说,赞那通天志之人,便将嫡子取名为启以示悼记,酬其开涂山之功。

    这故事很有趣,经墨者的传播很快就流传开来,毕竟这涉及到三角恋、付出、不求回报、黯然伤神、起名纪念等等符合流行的元素在其中,比起单薄的那些传说要有趣的多。

    之前众人多想,或是那通晓天志名启的大巫应是见女娇与禹幕天席地以合,黯然离去再无所踪。

    今日一看,不少人均想,只怕是那通晓天志名启的大巫也是用了这样的手段,只是来不及离开竟被炸死……毕竟要炸开涂山的雷火要比今日所见的更大万倍才有可能。

    再一想那劈山裂石的手段,更是振奋,劈山裂石可是鬼神才可以拥有的手段啊!这与神话一致,难道知晓天志人人都能劈山裂石吗?

    那人若知晓了墨者所谓的天志,又和鬼神有什么区别呢?

    不少人用一种虔诚而自发的尊重,颤声问道:“墨者……真的可以直接沟通鬼神吗?可以借助鬼神之力吗?”

    适站在散去的白色硝烟中,知道这些民众问的是他,大笑道:“墨者能验证谁可以沟通鬼神。凡不得墨者验证的,俱是假的!”

    他大笑。

    因为他不屑于当神,而是要让比当神更牛逼——墨者要掌握验证那些时间所谓可以通神的人,凡验证不过的,俱是假的。

    想当沟通鬼神的人?先来墨者这里考试,通过了领证做资格,谁能活着通过适便让他领证。

    任何神,不得墨者的同意,不得存在!

第一二一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一)

    戊寅年五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距离沛邑遥远的洛邑,正发生着一件影响着诸夏格局的大事。

    而在沛邑的人,并不关心那件让九鼎震动、天子又要少一位同姓亲戚大国的天下大势,只是关心田地中马上要收获的冬麦。

    距离上次万民约法已过去了大半年,时光可谓荏苒。

    此时的荏苒尚不是斩不断的时光,而只是可以斩断入药的紫苏,幼小的芽苗在仲夏的风中摇曳出芬芳,为那些嘴馋于将紫苏种子与盐一起焙熟的孩子们摇曳出希望。

    同往沛郭乡的道路上,从商丘迁到这里的苇,推着一辆墨车,上面有个大大的竹筐,里面装着一些奇怪的粉末。

    田埂边,有很多像他一样粗壮的汉子,用着墨者传出的麦浪一词,对这金黄的麦穗想象着他们一辈子都未见过的大海是什么模样。

    苇的打扮有些奇怪,不少田埂边的人看着略微奇怪打扮的苇,却即便不认识也会来打声招呼。

    因为苇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鬼布”所制的巾帻,用来擦汗的同时,也意味着这人是一个开田种田的好手,否则墨者的鬼布可不会挂在这人的身上。

    苇有些喜欢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所以故意将白白的鬼布不擦汗,就那样挂在脖颈上,每天晚上都要仔细洗干净,生怕别人认不出来。

    推着的墨车刚刚上过油脂,发出吱吱却不咯咯的声响,在这欢快的轮轴转动声中,苇有了一个一路同行的伙伴。

    苇不认得这个人,但对方很善谈,也是同去沛邑。

    这个人的口音有些奇怪,苇便问道:“兄不是沛县的人?”

    半年时间,本地人已经习惯称呼自己是沛县而非沛邑,若问的仔细还会说出自己是何乡何亭。

    同行那人大约三十多岁,看上去不像是做农事的,倒像是商贾,说话的时候带着一些三晋的口音。

    苇听不出是哪里,却足够感觉到非是本地人。

    “我是去沛邑,做些买卖。在陶邑就听人说墨者来沛,沛必大治,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五月便要收麦,真要一年两收吗?兄是农人?我听闻凡开田稼穑之事做的好的,墨者便送与鬼布擦汗,看来兄便是这样的人了。”

    这人说话的时候很有趣,似乎并不在意便恭维了一番,眼睛却一直盯着苇墨车上的竹筐。

    苇憨憨一笑,拿起棉布巾虚擦了一下脸上的汗道:“我就是去年开田开的多些。开了便是自己的,缘何不开?”

    那人也笑,心里却道:“这些墨者的手段,倒是与季充君在魏行的尽地利之策并无不同。我魏有法经,沛邑墨者也有十二草帛法,却要知道其中区别,也好回报季充君与西河守知晓。”

    他不动声色,又闲聊几句,问道:“你这推的便是墨车吧?我曾在陶邑也见过,墨者的工匠会在陶邑可是大有名望。听你口音,倒像是商丘来的?”

    苇点头道:“是啊,适最早就在我们村社传义讲道。正是商丘迁来的。我们来的时候,墨车还只在商丘,如今陶邑也有了?”

    他的见识不多,不曾去过太远的地方,又和那些见多识广的墨者接触久了,自然喜欢与他同行的这个和蔼的商人,总可以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那商人模样的人笑道:“何止陶邑有,这物按墨者所说,大利天下,又无需喂养牛马,只怕再过些年洛邑也有,天子或也可得见。适,便是墨者的书秘吧?”

    苇点头,又问:“你听过?”

    那人笑道:“既来了沛县,如何能听不到?总带人出去讲学讲道,哪里能听不到?你既和适早就相熟,怎地没在乡亭里村之间做个长?不是每年也有些民俸可拿?”

    苇停下车,擦擦汗咧嘴笑道:“哪里能呢?墨者之中,识文断字的极多,墨者尚贤,只以贤论,哪管亲疏?适常笑说,天下都说墨者兼爱无父无亲,何况亲疏呢?我不行,将来若我有了儿子,若能进得沛郭的乡校,许是可以。却也不是为了那些民俸,只要利天下最好。”

    那商人点头称赞几句,心道:“这人不过是个农夫,可见识竟然不浅。墨者兼爱、尚贤、利天下之言,在沛县竟连一个农夫也能知晓?”

    想到这,他便问道:“既说起乡校,我又听说墨者多写简化的隶书,不知道兄可会写?”

    苇见这人健谈,也停下来墨车,憨憨咧嘴道:“我就会写自己的名,会写几个数。”

    说罢在地上写了简化后的芦苇的苇字,又写了几个在商人看来弯弯曲曲奇怪的符号,正是沛县通用的数字。

    商人半真半假地称赞道:“了不起。若放在别地,农夫哪里会写名字?墨者治沛,果然不同。兄这次去沛县府,是去买盐?”

    他看着苇推着的墨车中的土筐里那些白花花的仿佛盐一样的东西,心中猜测会不会就是传闻中仿佛天雷一般兵器的原料。

    苇也没在意,冲着商人道:“你才来,并不知晓。盐不准私卖,只在各亭、乡府中有售。我这土筐里不是盐,是粪硝,不能吃的。墨者用来做守城兵器的,以金钱回收,折算到租赁赎买的牛马之中。”

    商人心中一动,暗道果然如此,想不到墨者如此大意,对这事竟不严守?

    他听说当年公输班做钩拒,使楚人舟战无敌大胜越人,后公尚过游越越人才有应对之法。

    那钩据可让越人再难攻楚,墨者如今做的守城之兵,只怕效果不下于公输班之钩拒。

    心知此物大妙,需得查探清楚回报,必有赏赐。

    他见苇这人并不在意,便忍不住问道:“我听说半年前巫祝淫祀为害,墨者便引天雷之力诛巫祝头目,就是这些守城之兵吧?”

    苇嘿嘿笑道:“是了,好多人倒是再也不怕打雷了。”

    那商人也大笑道:“既来沛县,哪能不知?我还知声震数里,粉身碎骨,数匹马被吓得飞驰不停。墨者得了此物,守城之时必有大用啊,那些驷马战车冲击之时,哪里能够不被惊怕?到时候混乱逃走,怕是万军不战自乱啊。那些天雷就是用这粪硝做的?”

    苇指着那些因为吸潮性而有些湿漉的粪硝道:“里面肯定有这个,墨者说这是天志,人们应该知晓,并不隐瞒。只是这东西如剑,可守天下也可害天下,是以到底怎么做旁人难知啊。都是墨者亲做的,我们只要知道那不是天雷而是仿佛皮橐被压爆的声音就好。”

    那商人连道:“极是!极是!若用以不义之战,也可杀人,墨者所做极对。兄这一筐粪硝,怕是可换不少钱吧?”

    苇啧了一声道:“若只是我们里的,其实哪里会问墨者要钱?这一亭才弄出这些,极为不易。去年才挖厕,又要发酵粪肥,实在不多。前日亭长让我前往沛郭,顺路推车来,换了钱记在账目上,以便将来算赎牛马的钱。墨者说,他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的,若送与众人不可久,他们要利天下不止是利沛县,所以还是要钱的。”

    商人打扮的人并不在乎什么利不利天下之类的屁事,在乎的只是墨者的行动与听闻的那样可以轰鸣若雷的兵器,于是假意称赞,又问苇去沛县府做什么。

    一问起这个,苇便有些激动,指着道路两旁的那些成熟的、正在翻滚波浪的麦子道:“马上就要收麦了。各亭都要选出人去商讨收麦之后的事。沛县府有墨玉米、鬼指、土豆、地瓜的种子,要分到各个乡亭种植。还要选一些人前往东北边,那里新成立一乡,说是叫近滕乡,要选人前往帮助教授种植稼穑事。为期三年,三年每年可得不少钱财,非是能手又不能去。”

    商人顿觉古怪,心说这难道不是机密事吗?新成一乡,我怎么不知道?这些农人反而先知道了?

    他既问出,苇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疑,想了想亭长当中宣读的那些事都不是秘辛事,便道:“亭长说,越人灭滕,法令不与本地相近。墨者又要尽地利,凡无人之土,开垦之后三年便可立契,滕地多有逃亡至此者,人数一多,便成立了近滕一乡。”

    “亭长说,人越多,便越能守护公意,所以这也是利天下,因而各亭都要选几人去那里做三年,家里的土地由同伍的帮着种植。如今宿麦已收,大家都信墨者之言,况且又是利公意的事,又有钱财可拿,都想要去呢。”

    商人看似恍然大悟,发出惊奇之声,实则心中暗暗比较。

    心说这些墨者的手段,竟与西河守与季充君所做之事相差不多。西河开田,便属私,当地秦人之怨,半年即消,秦地也多有翻山越河前往魏地只求私田之人。

    如此一来,只怕滕地众人多逃亡至此。若宋公用墨者治宋,也未必不能再行襄公之霸。

    他又想之前的法经与约法、私田与开田等等,心道:“如此看来,墨者的手段也止于此?所需在意的,怕是只有那些古怪的器物,若能重金得到最好,尤其是那件惊雷般的兵器,若能带回魏地,定可赏田十万。”

    只是他却并不知道,这个新成立的近滕乡的乡府所在,并不在宋地之内,而是在薛、滕之间;并不是如同西河守郡那样的存在,而是并行于原本的管辖模式的新的自治单位。

    暂时,只管人、只利人,只约通约之人,并没有超越种种之上而拥有绝对的治权。

第一二二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二)

    两人说说笑笑继续向前,快要抵达沛郭的时候,便已不再是两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两个变为四五个再变为二三十个,结伴而行。

    远远地还没有看清楚那些新建造的房屋,就先听到了一阵喧闹声,不知道谁家的公牛趁着春日的暖,趴在了母牛的背后,旁边围着一群人在那笑。

    “趴上去诶,再不趴上去可是要把你赶到架子上了!”

    “适可不管你是牛还是马,让他看到你不趴,他非要给你上刑不可不配也得配。”

    “你可别学大黄,长得那么大,女牛抗不住,次次配种都要上架子。墨翟先生做的木架子可是结实呢”

    不少人在那围观,揶揄几句,发出阵阵笑声。

    远处立着一个木头架子,上面绑着一头壮硕无比的大牛。公牛太大而母牛太小,因而弄出了这样一个像是刑具一样的东西。

    商人心说,这墨者管的可真多,连牛交合的小事也管。

    一群人的哄笑声中,那头不怎么硕大的公牛也不顾及旁边好多人,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哞哞地叫了几声。

    可看看架子上绑的壮硕无比的大黄,叫了两声便灰溜溜地被赶走了。

    苇看的心热,心道这样一来,明年又会有一头小牛了。只可惜不是那头最壮硕的公牛配的,只怕未必最好。

    牛生出来,也不是他的,可是终究是沛县的、是墨者的,是想着利天下之人的。

    看热闹的人群也不散去,谈论着各个村社明年谁又能得到一头牛马,互相之间打着招呼,或有不认识的便说自己是哪一乡哪一亭的。

    苇也凑过去,闲聊了几句。

    这和他无关,但他喜欢这种期盼未来美好的对话,因为他这一年多也常幻想,而且居然敢想了。

    “今日人可是不少啊。五乡十八亭的人都派人来了?”

    “马上麦收,墨者们要教垛麦垛,防止过一阵的雨。”

    “是哦是哦,原来收麦的时节都是秋里了,哪有雨?这要是学不会,可就要全生了芽了,只能贱卖给酒坊了。”

    “上回高孙子和适在这里因为酒坊事在台上相辩,到底还是适胜了。高孙子的话我听不太懂,可适的话却能听懂,到头来墨者也多同意他的话。”

    旁边人嘲笑道:“你听懂什么了?你听懂了倒是给我们讲清楚啊,还是学学怎么垛麦子吧。”

    一时哄然大笑,苇心说,垛麦子的办法我在商丘的时候就学会了,我倒是不用学了。

    心里隐隐有些自得,又问道:“今日沛郭乡的人怎么这么多?都是来学垛麦子的?”

    旁边几个人道:“这倒不是,亭里去几个人学就好。今日是来抽取本乡各亭用磨坊的先后的。”

    “是啊,吃过麦粉了,都想着收了麦吃麦粉,谁还想吃蒸麦呢?今日便要抽竹签长短,挨个向后轮。那边太乱,我们亭的人先在外面等着。”

    “家里孩子也盼着再吃油炸的天梯,只好换了麦粉去买一些。今年村社的田,用了墨者教的发酵的粪肥,看起来就比那些没用的多。明年都用这办法。鸡豚狗彘牛马再多些粪,再有那些亩产数石的种子,地有的是,只要有力气,税赋不改,这乐土啊我看也快。”

    苇想了想,笑道:“这倒也是。任谁吃了麦粉之后,也不愿意再吃蒸麦。一年前可是没这样的恼人事,还要争抢磨坊的先后。”

    旁边众人都笑,又想到麦粉的细腻,便想到了墨者的好处,一个个又说了许多别的事。

    可不管谈什么,似乎都少了不了墨者。

    那跟在苇后面的商人暗道:“倒是奇怪,这种事何必抽签?随意选一个人分出来叫亭长知会下去不就好?墨者做事,有时候可有些蠢笨。”

    他正琢磨着,就听着远处一人拿着一个仿佛牵牛花一样的古怪陶器笼在嘴上喊道:“萧草亭的!萧草亭的!去抽磨坊的顺序了。”

    这边正说话几人纷纷回应着,便朝那边挤过去。

    除了这里的人,沛郭道路之间还聚集着不少类似的人,与别处的那些农夫不同,一个个脸上满漾着笑容。

    整个沛郭之内看起来都是乱哄哄的,但经常有穿戴皮甲手持长戈的乡民巡视,虽然乱却也没人敢于借机生事。

    远处立着几根木头,上面挂着二十多个烤干的死人。

    有些显然已经挂了半年,还有一些则显然是最近才挂上的,随风一吹来回摇摆,旁边人却都不当回事。

    商人有心再看看,就问苇道:“你不去送粪硝吗?我与你同去,想要买一些种子。”

    苇一听更无怀疑,常有人来此买那些新谷的种子,擦擦汗道:“明日中午交割,此时那里正忙做别的事,先找地方睡下,吃些东西。你既是第一次来沛郭,怕是也不懂这里规矩,且跟我走。”

    “买谷种要到初十,沛县府新建,人手也不足,不是每天都可以的。”

    商人连忙道:“如此多谢。”

    苇推着墨者,绕开这里乱哄哄的人群,朝着一间大泥屋走去。

    里面人也不少,几个人正在那分里面的麦草,地上铺着木头隔开潮湿的地面,显然是一处睡觉的地方。

    苇解释道:“各亭都有,若是赶路就在这里休一夜。里面的麦草不能随意动,想要自己造饭就去外面拾柴,想去外面吃也有。”

    商人打量了一番苇,看他身上似乎并没有什么饭团粟米,车上也没带陶罐。苇挠头笑道:“难得来一次沛郭,便吃些好的。不值几个钱,马上就要收麦,又要再种菽豆,一年作两年用,税又不加,偶时吃一次。”

    商人也道:“早就听闻墨者有麦粉、油条、天梯、豆浆之类的食物,确是要吃一吃。”

    两人选了一处睡觉的地方,把上面的木牌插好,从旁边抱来一些晚上睡觉用的麦秸草。

    又出了门,将墨车推到一处空地,那里已经停了不少的墨车、双辕的马车或是牛车。

    一个老鳏夫坐在那一旁,苇将墨车停在一处有芦苇席的阴凉处只怕下雨,去老鳏夫那领了半个合契。

    老鳏夫递过半张写着商人看来古怪符号的合契道:“莫要丢失,丢失可领不回。也不要闹事,旁边的甲士抓这个可是严,昨天刚有人被抽了二十鞭子。”

    苇笑着接过,心说挨抽的肯定都是少来这里的,规矩可严。

    将那半个合契仔细收好,又朝北走了大约二百步,远远地边听到一阵叫喊声,还飘来阵阵香味。

    一间泥土屋,前面也是一个支起的芦苇席,旁边几个大陶缸中烧着滚沸的水,一个正在那拉动皮橐的帮工赤着上身,满头是汗。

    苇指着那个满头是汗的帮工小声道:“巫祝徒众,在这受役呢,这些做饭食生意的最盼着有人犯错,要不然如今都忙着种田,若不犯错谁人来做这样的工?”

    商人看那人身上并无锁链,也无绳子,心说这和那些隶奴还不一样,小声问道:“怎么不跑?”

    “受役而逃,役期加倍。他已无可在加,若逃可杀。这是万民定下的规矩,哪里敢逃?这里有吃有喝,跑又能跑到何处?山林沛泽之中又哪及此自在?”

    苇又解释了一些规矩,猛抬头看到了墙上写的几个字,一拍脑袋笑道:“之前你问我可曾识字,实则我虽只会写那几个字,但识的字却多。墙上那个饭、酒、麦饼、汤、鱼之类的字,我可都认得。”

    商人也笑,抬头看看上面的字,心说这字可真是奇怪,看着倒像是字,但却又不怎么像。这酒字若无旁边三点,倒有十分像,可终究不是。

    再看旁边那些正在吃饭的人,心中更怪,这些人并非是跪坐于地或是各有小桌,而是坐在一些横木上。

    横木更高处,则是一排木头所制成的,宽宽长长,看上去就像是横放的杵盾。

    那些吃饭之人显然已是习以为常,坐在横木上,一边吃着一边和旁边之人闲聊,多说些过几日麦收的事,或是村社间的见闻。

    上面虽写着酒,却少有喝,只因昂贵,实在不是这些村社人所能消受的,即便今年年景不错又似乎能收两季,却依旧少。

    苇带这商人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坐下,便各自要了各自的食物。

    商人也不认得许多,只要了在陶邑商丘听闻的几样,却大多没有。

    苇则要了一大碗的鱼丸汤水,就是旁边河里的鱼,全部用石头砸碎后掺上麦粉,扔到热汤之中,按此时的叫法应算作齑糜。

    又要了两张烤的硬麦饼泡进去,呼噜呼噜地吃了几口,说道:“这汤水不要钱,只是鱼丸要钱。若是无钱,只带着粟米做好的饭,来讨一碗喝也行。”

    喝了几口,正和商人谈着一年前适在商丘村社弄鱼篓的事,就听到后面一女子喊道:“哥,你怎么在这?”

    女子边说着,边回头和后面的人说了几句稍等之类的话,苇回头看到是妹妹芦花,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却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兄妹俩互相打量着,也不回答,先各自笑了起来。

    商人打扮的那人看着这个面色因为日晒而有些黑的女子,觉得眉眼很好看,只是打扮的极为古怪。

    一身白色的、沛县人或叫鬼布或叫棉布的长袍,头上还有一个样式古怪的冠帽,女子少有带冠的,极不寻常。

    帽冠的布料很长,所有的头发都收拢在里面,看不出里面的头发是什么模样。

    肩膀上斜背着一个麻布的兜袋,里面鼓鼓胀胀地不知道装着一些什么。

    商人觉得,有点像是楚人巫觋穿的服饰,又不太一样,总之不像是正常女人的服饰。

    商人却不知道这样在他看来古怪的服饰,在沛县的各地却受人爱戴与尊重。这是可以治疗病痛的人穿戴的服饰,或许只能治几种病,但却至少可以治。

    即便少,之前也没有人去尝试治过。最少的有,也比没有高出无数倍。

    商人隐隐听到兄妹俩的对话,大约这个女子是墨者的巫医。在他看来巫医不分,却不知道在墨者内部已然分开。

    那些斜背在肩上的布兜里装着的都是些草药,一些名字商人也从未听说过,但听这女子的意思可以治疗毒蛇咬伤。

    听起来好像这女子要和后面那几个墨者的巫医去各个乡亭,准备应对收麦时候的毒蛇咬伤事,同时收集各个乡亭的一些治疗疾病的传承下来的草药,整理出来。

    商人暗笑,心想这些墨者还真是古怪,似乎什么都要管,只要赋税收上这些事与治人者何干?

    如今就算学到了这些,西河守、季充君就算想用此法,又有谁人来做?

    天下为利天下可以不惜身的人多在沛邑了,又去哪里去寻?况且那样的人若是天生如此,何必不去直接找墨者?

    听到最后,他似乎隐隐听出了这女子似乎和适很熟识,也并不隐晦那种相思之意,此时女子多是如此。

    只是提及的时候有些黯然,似乎如今很少见,各有所忙。

    但这黯然很快消散,换来的是一种商人从未见过的、女子不应该拥有的、做事与忙碌的心思。

    咭咭格格地说起了上个月发了些钱、草帛、好看的衣衫、刷牙的猪鬃刷等等,或是哪怕学会了写几个字的事,任何一件都可以说上好久,做哥哥的听起来也不沉闷。

    兄妹俩又说了几句后,终于分开,女子与身后的那几名类似楚人巫觋打扮的墨者一同离去。

    苇似乎还在回忆刚刚小妹说的那些关于相思爱慕却少见的话,终于哎叹了口气,摇摇头。

    商人却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国风中的一句诗,心中默唱:“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又想,士可脱,是可做事成业立名,刚才那女子也隐隐有做事成业的心思,只怕未必便不可脱。

第一二三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三)

    沛郭乡外面乱哄哄的时候,墨者内部什伍长之上的人,大多聚集在一个泥土墙围成的院落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按照规矩,每隔三天就要来这里听一次讲天下大势,以便让墨者内部对天下的局势有所了解。

    下面听讲的人,并不只是中层墨者,包括七悟害、巨子之内的人也都各在下面听着。

    具体讲什么未定,也未必是同一人讲,今日正好轮到适讲。

    他背后的木板上,画着一幅简易的山水地形图。

    伏牛山这座距离此地数千里的山脉用密集的三角形作为标志,让每个人都能看清楚伏牛山这座位于楚国内部山脉的重要性。

    伏牛山两侧的山谷缺口平原,左侧向北是三晋韩与周之洛邑;右侧则是郑国。

    向南,则是楚国的几处重县,拱卫着楚都。

    伏牛山右侧,再向右下方则是桐柏山、大别山两座山脉。

    桐柏山、大别上向北,是楚国攻占的陈、蔡,以及淮河平原,再向东是与吴越争夺了将近百年的淮水以北区域。

    原本模糊的地理概念,被这样的地图解释的很清楚,大部分墨者也已经看出了其中的味道,静静地听着适在前面讲诉。

    这一次讲诉,并非是适自己决定的,而是七悟害与巨子商议后,让适提前给墨者做一下心理准备,做好上下同义做那件大事的准备。

    适拿着一根木棍,指着伏牛山以北的平原地区,指着洛邑道:“昔年,周天子手中有十四个师。宗周六师、成周八师,外加直辖的虎贲。后又成军,天子六军,若天子之势不衰,一共三十个师。加上天下共主的地位,楚人原本又自称蛮夷,其迫可知。”

    适把手中的木棍指向了后世的南阳方向,说道:“后天子势微,楚灭吕、申、息等国,但当时楚人还未得到淮水以北,陈蔡亦千乘之国,所以若想北上中原,只有两个方向。”

    “沿伏牛山左翼鲁关北出,威胁伊阙、洛邑和周天子;从伏牛山右翼北上威胁郑国,保证郑国在晋楚之间摇摆,随时可以攻击晋国。”

    “鲁关、申、吕、息、叶等地,正是楚人与中原各国争霸的争锋线。晋人南下,必经此地。而楚人只要守住,不但可以北上,还可以向东不断威胁淮水以北,寻机拿下陈蔡。”

    “后因为夏姬事,楚人终于在淮水之北打开了局面,在之后几十年灭陈蔡,打开了淮水以北的局面。立楚公子弃疾为陈公、蔡公。便是后来被伍子胥、孙武子亡国的平王。”

    他讲到这,下面不少人已经哄哄地笑起来。

    倒不是笑适讲的这些大势,而是笑适刚才提及的夏姬,不免想到之前听讲山海经中那个极西之地名为海伦的女子、和那场传说中打了十年围城战的特洛伊之地。

    这些墨者是与众不同的,适尽可能将自己知道的很多事,用玩笑或是故事或是笑话的方式传出去,此时能够做这种联想的放眼天下除了墨者再无其余人。

    视野需要开阔,才能做那些开阔之事。

    之前与众墨者讲到极西之地特洛伊的时候,便有精通史籍的墨者笑道:“若论此样女子,中原也有,只怕比及这海伦还要厉害。昔日郑穆公之女夏姬,前后七嫁、死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八族。”

    墨者中的楚人贵族屈将知晓这件事,适算是大开眼界,原来百余年前九州还有这样的女子。

    夏姬出嫁前睡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嫁到陈国怀孕七月便生子,后做寡妇的时候,与陈国国君外加两臣经常四人联床大战,这便是贵族的生活。

    夏姬之子夏徵舒宴请陈灵公,席间陈灵公开玩笑说夏徵舒长得像一起同床的行仪父、行仪父也当着夏徵舒的面说夏徵舒其实长得更像国君您

    这些话就当着夏徵舒的面说,生怕夏徵舒不知道席上三人都是自己的野爹,于是大怒弑君,射杀陈灵公。

    楚人借此机会,终于抓住了维护维护周礼的大义借口,染指陈国,为之后渗透陈国直至灭陈做好了准备。

    夏姬被掠至楚,后以四十岁高龄,仍旧引诱了楚国忠臣申公屈巫臣放弃楚国的封地和所有地位以及自己的家族叛逃。

    留在楚国的家族被灭,屈巫臣为了报复楚国,前往吴国教会了吴人如何应对楚人的战术,因为屈氏本来就是楚主管征战的莫敖家族。这件事也使得蛮夷吴**事开化、学会战车和应对车战,为日后楚被吴人灭国埋下了根基。

    这些故事总比那些枯燥的天下大势更容易被人记住,适也乐的如此,也便于他们知道其实外面的世界和九州的世界,本质上并没有多少不同,有着太多的相似,想来他们也更容易接受山海经中的内容。

    众人笑过之后,适便道:“既说起了夏姬、说起了申公巫臣这些事,便要说说楚国的县公。申公叛逃、白公作乱、叶公复国种种这些事,他们靠的是什么?”

    “这股力量可以灭国、亡国、复国、作乱那么可不可以用来行义?可不可以用来约束天下不义之战?”

    下面听讲的墨者们不再发笑,适借此讲起了楚国的县公制度、依靠本地大族乡老形成了县自治团体;楚人王权、封君、王族、本地大族之间的力量平衡等等。

    从物质层面上讲清楚这一切,指着既是晋楚争霸锋线、又是楚人攻略淮北桥头堡的鲁关、申、息等地道:“便是因为楚国的县制。灭国立县,但当地人又要反抗,于是对于这些县只征赋、不征税,亦不做贵族封田。”

    “之前说周天子先有十四个师、后有三十个师。楚人有多少师?如叶、陈、蔡、不羹、许、繁阳这些地方各有一千乘之军,按一军五师来算,楚人如今最多可以动员四十个到五十个师。”

    “以四十个师来算,这些兵力已远超鼎盛之时的天子。可楚人争霸出击,却往往没有这么多的兵力。”

    “如果要灭楚,这些各个县的军赋,就不能不考虑;可如果楚人进攻,各个县的军赋就不能考虑在内。灭楚难,楚霸亦难。”

    “原本申息之师因为位置特殊,所以每每与晋争霸,总要出动,磨砺而成精锐,也多参与不义之战。”

    “但随着楚人灭陈蔡、公输班改进战船做钩拒立足淮水,楚人战略东移,这几个师只能做守备用再难出击。可若晋人攻楚,申息之师依旧会动员守备。”

    “当地自治、王命县公、不收王税、只在征召时出动军队做军赋。当年子重伐宋有功,请楚王将申、息二县作为他的封地,申公反对,理由之一就是此地只有赋而不是贵族封田,所以才能动员可以与晋人争霸的军事力量。”

    “城濮之战,子玉率申息之师被晋人击败,楚王告诉子玉这样回去无颜见申息父老,逼子玉自杀,可见申息之地只是于楚王达成了某种无言的契约:我们只出军赋,不做贵族封田,本地大族已成势力,楚王也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意见,不然子玉又何必自杀?”

    他说到这,不少墨者已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已经知道适要说什么的墨子与七悟害对于适的解读也颇赞赏。

    适又拿着木棍敲了敲木板道:“如今的大势,从这图上便能看出。伏牛山之险,又有鲁阳、申、叶等大县,晋人难以突破。三晋势大,想要与楚相争,只能沿郑国,绕开伏牛山争淮北。宋、郑两地,便是此时晋楚相争的焦点。”

    “商丘传来消息,三晋前往洛邑献俘于天子,宋公、鲁侯、郑伯、卫侯、齐侯也都一同朝觐。三晋借伐齐之威,又成霸主,一旦郑宋亲晋,楚人淮北之地便暴露在晋人兵锋之下,这是楚人不能接受的。”

    “一旦楚人围宋,我们墨者自然是要救弱国、反不义之战的。但是我们终究是要行义天下的,墨者人数不多,奔波来回总有不及我们能不能趁着这个机会,让沛邑做宋的申、息、叶等县?”

    “墨者行义宋人皆知,司城与其余六卿之争,我们并不参与,而即将大治的沛除了墨者之外,司城与其余六卿都不可能接受作为对方的封地,此其一也。”

    “其二,若我们拥有了税权、赋权,与宋公之间只履行类于申息守备的义务,是不是更为可行?宋国弱,所以若将来成沛之师,只守而不攻,正合墨者行义非攻之义,又能让我们在此地更为方面行义。”

    “其三,沛邑已然约法,让他们用义战之责,换自治之权,他们肯定会同意。楚人北上已算是迫在眉睫之事,晋人新战于齐也已力竭,恐怕短期也不能出兵,商丘能否守住靠的还是宋人自己,或者说必然要靠我们墨者。若在守城之战中,沛邑父老立下大功,借此请自治、义战之赋事,宋公必可答允,司城与其余六卿为了沛邑不被对方所得也不会反对,也只能接受墨者治沛。”

    “其四,我们与沛邑万民之契,是沛邑大治;我们将来与宋公之契,是只守不攻,而且宋国国弱,也不能攻。这半岁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如果拥有治权、军赋、税权,完全可以做更多的事,也可以做的更好,所以这是有利于将来利天下的。”

    “宋公想要与司城六卿相争,也希望有一支势力维持平衡。昔年后昭公苦于司城压迫,请楚人为援,如今的形式比之当年更迫,宋公是不是也愿意有一支力量维护这种平衡?至少让权臣之间不能轻举妄动,也需要一支势力约束,墨者是不是最好的选择?权臣可借楚、晋之力,宋公不能借,此其五也。”

    他说到这,众墨者也都基本听出了他的意思,于是适道:“由此,我提一议:此次收麦夏种之后,成立沛邑义战之师。人数不需多,只要守商丘之时得立大功,则可让沛地类楚之县。想约天下,需有兵锋在手,方能止不义之战。”

第一二四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四)

    适的话音刚落,众墨者们纷纷咂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的说法有些奇怪,或者说和以往墨者的行径并不相同。

    虽然他整日和民众说:墨者是战车,需要后面跟随一些徒卒。

    可这些话说归说,真正做起来墨者还没有尝试过。

    墨者向来都是把前驱的战车做全军使用的。

    不管是现在的守城,还是将来的墨者殉小义百八十人死于阳城,都是墨者自己去做,那些行义之事从没有不是墨者的存在。

    道理都对、分析的也没错,配合着地图和矛盾夹缝的说辞,每个墨者都能听明白适的意思。

    无非就是成立一支属于墨者的师,只做行义事,趁着楚人围城的机会解商丘之围,调和贵族之间的矛盾作为一个调节者,以此换取沛邑的自治地位,如同楚国的那些强县一般。

    墨者的守城之术天下无双,十二种攻城手段各有应对之法,即便吴起这样知兵的人物也认为若墨子、禽子亲守三里万户之城,自己也只能围而不攻。

    此时正是英雄辈出的年代,公输班可以让楚人舟战胜于强越,在淮水争霸中取得先机;公尚过也可以凭借一身的本事说动被公输班的钩拒楼船打的无还手之力的越王愿意以五百里土地封墨子为大夫。

    但是,封地事是墨子绝不可能接受的,除非君王同意行义。哪怕白送我五百里封地、让我做大夫贵族、可你不用我的义,那再见免谈。

    先秦诸子都是原则性极强的人物,也是骄傲到极点的人物。

    只是适这番说辞,又是和封地事完全不同的。

    墨者不是做沛邑宰、也不是沛大夫,而是沛邑万民自己来争取沛邑自治,只不过恰好选择了墨者作为万民公意与每个人之间的中介。

    其中的区别,便是名正言顺,也正是许多墨者所看重的。这和墨子直接受封为沛邑大夫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二十年后那些慷慨赴死绝不旋踵的墨者此时都还年轻、都还坐在这里,都还活着。

    并无什么勾心斗角的事,即便七悟害书秘吏各部首这些人物,只要墨子还在一天,就没有人想着勾心斗角——没有意义。

    不管是半年前高孙子和适关于酒坊的争论、还是一个月前关于开田二百四十步一亩还是一百步一亩的争论,都只是为了如何更好行义的内部讨论,看似互相红脸但事情定下来后便会一致努力绝无二话。

    适对这些人绝对信任。

    因为他们在他所熟知的历史中,已经用自己的性命证明了他们死不旋踵的誓言。

    也因为一年前,他用最尖锐的言辞,逼走了胜绰之类意志不坚定的墨者。

    所剩下的,若无改变,大部分都会在二十年后死在阳城。

    只因为那时的巨子告诉他们这样一死,墨者的义还会流传下去,天下还有君王会用墨者,总有一天墨者可以将君王也染黑。

    于是将近二百人就这样死了,两名送信于田襄子的墨者跑回了阳城只怕赶不上这一次殉义的死亡。

    面对这些人、这样的人,适可以说的更直白一些。

    今天这件事适也只是提前吹吹风,一众墨者们互相讨论了一番,骆猾厘先闻道:“适,如你所言,需要多少人?马上要收麦、夏种,还要开渠、挖矿、炼铁这些咱们早就定下的事”

    适伸出三根手指,骆猾厘吸气道:“三千?三千可不行,这是一师之兵,至少也要五十辆驷马战车、一百辆乘车,这就是二百匹马三四百头牛,用不得!”

    他这一说,其余墨者也纷纷摇头。

    如今牛马根本不足,墨者之中也有不少农人出身的,知道正是农忙时节又见了那些可以大利于人的牛马拉动的木器,实在不忍这时候征调农夫。

    虽说麦收之后,墨者的威信和信任将会达到一个顶峰,征调三千人并非不可能,但是墨者向来是讲究节用的。

    非攻是为了节用,节用是为了再生产。

    在适出现之前,墨子就给众墨者算过,哪怕是人口这种最难翻倍的,只要二十年不打仗每家生三个也能翻倍。

    而打仗、劳役等等这些导致男女散多聚少也是人口不能增加的重要原因。

    适在前面说的是成师,众墨者想的也是正常的军队,当然不可能和守城的墨者相比,也就没想那么多训练花费的问题。

    适听了骆猾厘说三千这个数量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心说你们还真敢想。

    等下面人议论纷纷的时候,适才苦着脸道:“三百哪里是三千。”

    骆猾厘等人一听这话,也反应过来,笑道:“若是这三百人,都能训成备城门的墨者,倒也确实可以守住商丘。”

    还不等适说话,主管钱财的市贾豚忍不住道:“训成备城门的我们墨者?且不提备城门之士,是跟随巨子苦训了七八年的人物,便是人手一柄剑、一只杵盾、一身皮甲这要多少钱?”

    “如今墨者可拿不出这么多钱,三千农民徒卒或可能,三百持短剑大杵的备城门之士,训不起,也没这么多钱!”

    他急的如同火烧屁股,墨者这一年是赚了不少钱,可是花的更多,他这个管钱财的最知其中可怕。

    适也清楚,他也和人讨论过类似的事,知道训练成墨者最精锐的备城门之士,那是绝无可能的。

    市贾豚已经谈及钱财的问题,也谈及到这些墨者都是各国锐士,且跟随墨子守城多次、苦训数年方才能战。

    此时没有冲击骑兵,守城战外围战斗,战车也无法冲击。

    刨除掉冲击骑兵和战车,此时最强的冲击兵种可能就是墨者中的备城门之士。

    然而他们这些人的出身,可不是从小只接受过徒卒演武的农夫,而是一部分落魄贵族和小贵族,至少也是家有余财的一些工商业者。

    自小接受了剑术训练,成为墨者之后又互相演练学习,训练阵法、剑术、冲击、格甲等等。

    饶是从小接受了训练,仍旧七八年的时间这些持剑盾的备城门之士才算是一支足以恐吓各国攻城的力量。

    若是将农夫训练成靠剑盾备城门士,就算有足够的金钱粮食税收,也不合算,训练周期也实在太长。

    那些备城门的墨者,拿出来一个就能单人格杀,可沛邑的农夫怕没这样的手段。

    再者这三百人只是将来的基层军官,也不可能用剑盾兵作为将来扩军的主力。

    就算越人的君子军,都是贵族和越王的伙伴私兵,真正披甲持剑的也不过数千,便足以争霸。

    真正大数量的、农夫训练而成的、将来可以配合火药的,还是方阵。如今可能只是守城,将来那就未可知了。

    此时的步兵水平都不是很高,刚刚出于车战为主向步兵崛起的转型阶段,只要拥有一支能够在行进中队形不散、可以以方阵阵型快速行进的步兵,就算是此时步兵的巅峰了。

    或许同等数量之下打不过持剑的越君子军,但胜在训练简单,转型容易,性价比较高。

    这些事已经提前和巨子以及墨者高层讨论过,这时候只是吹风,也不便说清楚将来。

    适便道:“我只是这样一说。具体训练成什么样,也要听从大家的看法。钱、粮、甲、兵器、时间这些都要考虑进去,这是日后再说的。今日我只说之前组建沛县义师的事。”

    在场众人听这样一说,大致也都同意,纷纷道:“如你之前所言,这事做的。如果和民众讲清楚道理,他们也是同意的。”

    “宋国的守,宋人来做,若是其余弱国,自有我们墨者去做,也不必他们。”

    适见众人基本同意,知道这件事基本就算是定了,便道:“想来他们也会同意。如今马上麦收、夏种,这些事都要大量的人手。”

    “一旦夏种结束,还要准备冶铁、挖掘水渠这些利于民的事。所以演武成三千人之师,是不可能的。但是三百人应该可以编练。”

    “以这三百人来算,讲清楚道理,说清楚这是为了沛邑万民将来、或是为了劝说君王将税发还,总归民众是愿意的。”

    “三百人专职为兵卒,不事生产,专门训练。各亭各乡也要为他们离开后耕种的事做好准备,让他们无忧。或是各乡各亭鼓励众人开垦一部分田,将来以作奖赏——他们为沛邑其余人换回了自治税赋,其余人也要为他们做些事才对。”

    他也只是说个大略,具体怎么做,还要等最后做出决定。

    不过既是吹风,就不可能只是吹给这些墨者听的。

    等他说完,墨子亲自上前,与众墨者道:“适说的,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但此事还未定。”

    “先忙麦收、夏种这两件事。待这两件事忙完,一旦这件事定下来,就需要众人同心同义。

    “各乡亭里村,也要和民众们讲清楚其中利害。”

    “适不是说了其一到其五吗?这都是简单的道理,民众岂不理解?到时你们就要说清楚这些。一会散了后,书秘吏会发几张草帛,上面都是些大致,你们也回去看看。”

    “去岁秋天,大部分墨者都能认得二百个字。如今又是仲夏,又有了草帛、墨、笔,还有乡校可以听讲,便都多学一些。杀人是行义、学字也是为了将来行义。收麦的事之前已经安排下去定了下来,今日就先散了,三日后的讲学道义暂停,麦收夏种之后补上。”

    墨子既出面说此事有道理,众墨者本来也不反对,心中心思已定,知道这件事算是定了,便知道恐怕一年之内一场血战不可避免。

    他们倒也不怕,反倒是觉得若是不死,终究还是要多学几个字的,散去之后各去书秘吏的人那里领取了这个月要学的字和草帛。

    便是到时死了,死前总也是有用的。

第一二五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五)

    大部分墨者离开后,还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除了墨者高层之外,有六名吴越之地的墨者,他们属于墨者中的第三代了,是公尚过游越时候收下的弟子;还有几名楚地夷陵、云梦泽等地的墨者。

    那六名公尚过游越收下的弟子,即将前往吴越之地,做好在那里立足的准备。

    有些事普通墨者并不知晓,半年前那位号称勇士的滕叔羽已经带着自己的伙伴朋友,回到了滕地,游说那些滕地的贵族。

    很显然,靠滕人自己的力量复国是不现实的,墨者也丝毫不愿意弄出一堆的小国。

    但是滕叔羽之类的滕国贵族想复国,而墨者希望越人早点离开北方尽可能快些南撤,以便于墨者在滕国旧地秘密发展,因而一拍即合。

    适清楚越人南撤只是时间问题,但对墨者来说时间也是大问题,所以要想办法加速这个过程。

    滕叔羽等人想做的事不是墨者想做的,但在之前却是可以合作的,所以滕叔羽等人会在游说滕地的贵族后前往吴越。

    吴越不同舟,古来如此。

    吴国从屈巫臣因为夏姬叛逃开始帮助吴**事改革开始,就一直强于越国。后来伍子胥、孙武子等人又进行了多次的改革、筑城,虽然最后勾践复仇成功,但是吴国的底蕴还是比越国要深。

    越断发纹身,之前也是自称蛮夷,见楚国称王自己也早早称王。

    勾践复仇后,更是大举分封,各种王、各种君,在长江口、在此时尚且被称作县区泽的太湖附近比比皆是。

    如今越人主力都在山东半岛的琅琊,一直想要争霸中原。

    越王翳也是雄主,又灭数国,滕国距离鲁国又近,越人不南下,墨者在滕地做事就大为不方便。

    如今旁人不知,适却知道越王翳今年正是最风光的时候:耀武扬威地到了曲阜,鲁侯为越王驾车、齐侯为越王做警卫员参乘,齐国割让了建阳巨陵两城外加数千齐人做奴隶,当真是犹如猛虎。

    只不过这种风光在适看来,并不长久。

    靠楚人击败越国那不用想都不可能,况且墨者如今也不希望楚人在淮河以北全面大胜。靠齐人逼迫越人南下,就齐国如今田家亲戚争霸的局面,没有三十年也无法崛起。

    反倒是釜底抽薪之计最为好用,只要吴越、会稽、长江口、县区泽等地出现了问题,越人就不可能不大举南迁,战略收缩放弃滕地。

    越国北迁,定都山东,本来就是一步烂棋:没有文化优势,只有武力优势,而齐鲁又是周公之子、太公望之子的封地,文化底蕴昌盛,在那里争霸不可能有效果。

    若是改革还好,但是越国的分封制度和氏族制度存留严重,按照周礼那么改也没用,这也就注定了白费力气。

    吴人仇恨不减,却反而把吴人留在了自己的根基之地,这就是作死。

    只要那里出点情况,原本二十多年后的越人大举收缩,可能十年甚至几年之内就可以完成,从而让墨者抓住机会控制滕国、逼迫薛国。

    反正都是些一县小国,越、楚二十年之内都会战略收缩,齐鲁二十年内都在舔舐伤口,谁也管不到这里。

    况且最多三年,郑国就会放弃世仇和三晋合作一起扶植有强宣称的王子定继位楚王,三晋的力量也没精力达到沛地、滕、薛等地方。

    中原大乱在即,这片原本在越楚齐强大时的死地满上就要活起来。

    因而时间紧迫,需要提前布局,真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随时可以抓住机会。

    滕叔羽等人属于和墨者合作,走贵族路线。

    而这六名墨者,则是绕开贵族直接走基层路线。

    按照墨者如今的手段,在吴越长江口走基层路线极为简单。

    越国是继大禹的祭祀,涂山就在后世的绍兴,墨者编造的神话故事中墨者和涂山与大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那种精神上的亲近足以让越人喜爱。

    越国在灭国之前一直祭祀大禹,立国者是少康的庶子无余。

    此时关于当年禹圣涂山会盟中涂山的说法,或有说在此时的寿春城以北,但吴越所作的越绝书中则声称“涂山者,禹所娶妻之山也,去县五十里”,可见越人坚信当年女娇感叹“候人兮,猗”的地方就在县区泽附近。

    只要将那个神话在越地广为流传,难免让越人觉得这些墨者和禹圣与涂山氏还有那个传说中通晓天志的大巫有亲密的联系。

    而此时越国的生产力水平极端低下,冶炼技术尚可、军事科技也还行,但是种植业水平和已经开始灌溉农业的三晋相比实在是差了一大截,甚至都不如此时沛邑的种植业水平。

    此时都传,越王有鸟田之利,而鸟田多以所获祭禹。

    换成适能理解的意思,就是越王保持着神权和祭祀权,用祭祀权的借口,占据着鸟田,利用劳役收获鸟田中的作物,名义上用来祭祀,算作越国特有的公田。

    这种越国最好的田地,实际上则是利用每年候鸟的迁徙,在秋季大雁等候鸟在长江口过冬停留的时候,将一些水淹的淤地叼啄踩踏,从而省去了翻土这一道工序。

    每年秋天收获后剩下的稻米,吸引大量的鸟。

    鸟类吃掉这些田地中落下的稻米和被水稻遮盖的嫩草,留下大量的鸟粪和被鸟踩踏之后非常松软的土地,这便是鸟田。

    中原游士可能很少见到这种万鸟齐聚的场景,认为这是天帝赐予,所以多有感慨。

    越王也是借助这种场景,以祭祀权的名义,把持着这些土地的强制劳役,以此让越人无偿劳作这些公田。

    越国的剑不错,可是农具就差得远,从鸟田还是上田这件事便能看出。

    此时越国也还是一年一收,种植技术水平也不高,只要稍微改进一些就足以聚拢极多的人,也足以让墨者在基层成为一种超然的存在。

    哪怕因为那里是吴越腹地,不可能如同在沛邑一样建立政权,可是在基层如同野火一般借助传播技术而传播思想是并不困难的。

    吴越腹地的生产力一旦发展,那些在吴越腹地并不安分的吴人贵族也一定会更不安分,越人南撤的时间也就会提前很久。

    对墨者来说,这是行义之举。

    但对那些争权夺利的贵族而言,这就是让他们拥有了反抗、篡位、弑君的力量。

    反正越王的继承权问题是无解的难题,越王翳的父亲便开始弑父,后世子孙也都有学有样越王翳还有个凶残的弟弟,快把越王翳的子嗣杀光了。

    墨者行义帮助他们提升生产力水平,也就是加速催化他们的野心。

    这六名公尚过从越地带回的弟子,本就熟悉越人,他们去做这些事最是适合。

    之前几个月,他们已经跟随适学了不少的东西,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这是阳谋,没有阴谋,所以他们去越地只是行义、促进当地的生产水平、讲讲传说故事、改进种植技术等等这些。

    至于吴越长江口附近的那些封君们,会因为生产力水平的提升产生什么样的想法,那是他们的阴谋,和墨者无关。

    既然没有阴谋,说起来也就简单的多。

    墨子和公尚过感情很深,那是一种名为师徒实则灵魂能够相互理解的关系,所以墨子对所有弟子赞誉最盛的一句话也就出现在公尚过身上。

    对于公尚过的弟子,墨子叮嘱道:“你们不少人在越地便有名望,当年你们的夫子游越,在越人那里名声也高,正好可以借此多行义举。”

    “适教你们的种植之法、治疗湿热病症的一些草药,都记下了?”

    这事是归适管的,六人均道:“巨子所问之事,我们都记下了。书秘所嘱托之事,也都一一记在草帛之中。如今沛邑已有乐土之曙,我等本为越人,也是希望越人能够不再饥馑的。”

    墨子点头,适又道:“越人不比楚人。昔年吴越之争,以煮熟的米做种子,吴人大饥,越人也一定记忆犹新。一些老人幼时尚且经历过,他们不懒惰,所差的只是不晓天志,不能将那里肥沃的土地种植出熟一年则三五年不愁饥荒的手段。”

    “先收获的多,日后墨者扎下根基,再谈怎么税赋的事。后者先不急,先把前者做好,让越人多知晓墨者之名。”

    太湖周边,本是后世的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但此时尚且荒芜,远不如后世落寞的中原。

    此时需要的便是依靠技术领先,以技术传播思想,将二者绑定。论起来如今的人口,只要铁器出现,九州一统,实则很容易创造一个盛世。

    这六名墨者听了几个月,虽然不多,可是引领吴越的种植业技术提升一个台阶尚无问题。

    市贾豚将装着黄金和一些种子的马车赶过来,也嘱咐道:“越人以珠玉为上币、黄金为中币。你们在那活动,先带些黄金,将来适不是说自己可以烧璆琳吗?到时候可要记得把黄金换回来”

    众人知道他自墨者在沛邑行义之时便压力颇大,纷纷取笑。

    这六人冲着墨子三拜,又冲着适等嘱托的墨者一拜,赶车离开。

第一二六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六)

    前往吴越的六人离开后,便剩下了那几名出身与夷陵、云梦附近的楚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子便先道:“你们前往巴蜀的事也已知晓,适也与你们说过。屈将子和几人和你们同行,先去阳城。屈将子他们要先去阳城替回与孟胜同往的墨者,顺便教授墨者之义,以及那些文字,说清楚墨者现在在沛邑做什么。”

    “你们到了阳城后,由孟胜再给你们安排些人手,一并前往巴蜀。这一次带头的,是造篾启岁。到了巴蜀,还是之前的规矩,有什么事,以大义为准商量着来,但造篾启岁有否决之权。”

    “与你们同行的,还有三名工匠会的皮匠,路上多熟悉一下。他们尚不是墨者,但距离墨者之义已经很近了。”

    墨子说完,公造冶从后面递过来几个葫芦,里面装着的都是墨者酒坊生产的烈酒,递给在一旁的造篾启岁道:“这些烈酒,最是上品,是我们几个与孟胜相熟的人私钱所买,你们送去。”

    “孟胜之父当年在雍丘大战中被晋人射中了腿,楚地阴湿,这些烈酒最能缓解。若是泡上一些治疗酸疼的药草也好。”

    造篾启岁伸手接过,笑道:“孟胜之父当年随楚之莫敖阳为出战雍城,是为了制宋。如今楚人围宋在即,只怕孟胜要是知晓,必然会离开阳城前来助巨子守城。父子之间,怕有罅隙。”

    公造冶叹息道:“既是墨者,当然以巨子之令为准。谁让他是墨者呢?”

    众人也知道其中的症结所在,不免觉得有些唏嘘。

    当年宋公因为司城势大,而司城又结好晋人,甚至要和宋公约法成立类似贵族约宪之类的条文。

    为此还没有昏聩到笃信天命占星术的宋公亲自朝觐楚王,请求楚王出兵帮忙。

    楚人也正乐的如此机会插手宋、郑两国的内政,在被吴国灭国后的修养生息后正好抓住机会北上中原。

    于是为了震慑司城,在雍城、黄池两地筑城,准备插手宋国内政。

    这是晋人不能容忍的,于是韩赵魏三家为卿,魏斯、赵浣、韩启章亲自带兵对抗。

    晋楚双方在雍丘黄池大战,楚莫敖阳为与晋人交战不胜,孟胜的父亲作为楚人贵族也是在那一战中被晋人射中,留下了旧伤。

    再后来晋人不断反击,楚人终究抵挡不住,逐渐放弃了对郑的控制,但因为宋国位置更靠东南,因而才引出了如今宋国内政的乱局:楚晋双方谁都不能彻底控制,但谁都在暗中扶植宋国内部的贵族亲近自己。

    墨者内部都清楚的即将到来的这场守城战,不过是二十年前那场大战的延续:新一轮的霸主到底是楚还是晋,就看这场即将围绕着宋郑展开的文章谁做的更好。

    当年为了楚人霸权的孟胜之父参与了楚人的霸权战争,可作为儿子的孟胜却笃信墨者的义战非攻,二十年后的延续孟胜终究会站在墨者这边,这是墨者们从不怀疑的。

    即便他自小和楚此时的阳城桓定君之子交好、即便他父亲当年也是莫敖阳为手下的将领,真到涉及到义与不义之时,终究还要做出抉择。

    见众人都有些感慨,适站出来打趣圆场道:“带些烈酒,也是怕孟胜与他父亲相谈时,为义战与非攻争起来的时候,多喝些酒醉了便不提了,免得相争伤了父子情。”

    “本来公造想的是让屈将带去,可屈将这人虽和孟胜之父相熟,但终究脾气太硬。只怕孟胜之父质问,屈将作为子木之后,不去助自己家族,反去非攻行义拒楚不等孟胜相辩,两人就先吵起来。”

    众人一听这话,也知道却有可能,不禁莞尔各笑。

    屈将是此时楚国息公之庶子,是屈原祖父、后阻碍吴起变法的屈宜咎之叔。

    申息之师虽然因为楚人战略东移、开辟淮北等缘故不再是楚人北进的主力力量,但依旧是楚人对抗三晋的重要支撑,此时息公之庶子却要对抗楚人,恐怕定会非议极多。

    众人也能明白墨子安排的仔细之处,让屈将此时赴阳城自有深意。

    终究守商丘事,还是尽可能不让孟胜、屈将等人参与为好。

    都说墨者兼爱无父,实则那是儒生的误解,爱己与爱人的辩证墨者早就清楚。

    前往阳城的事,很多墨者都能做,但墨子却偏偏选了屈将,就是为了将他支开,不让他参与即将到来的商丘守城战。

    到时候说不准申公也会亲自参与,毕竟息之师还是楚国的重要军事力量。

    到时候父子俩在阵中敌对相见,总归不忍。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屈将去阳城,和孟胜之父、桓定君等人打打嘴仗罢了。

    造篾启岁也明白过来墨子的安排,只道:“想来屈将也明白巨子的苦心。”

    他倒是没像从前一样又讲出许多道理,因为眼前这些人讲道理都比他强,这些人既然不说,他也只能忍住想说话的**,就这样淡淡说了一句。

    适笑道:“墨者均知你愿意与人相辩,此次去巴蜀,却没办法与人相辩了。语言不通,两三年后语言即通,怕是你也不爱说话了。”

    与他随行之人均想,他倒是语言不通不与巴人、蜀人相辩了,我们可是惨了。但既然巨子与七悟害定下他带头,总有深意,他们岂能不知?

    造篾启岁哈哈一笑,想要说点什么终究还是忍住。

    适又叮嘱道:“事情之前巨子也和你们说了,你们去巴蜀是去获利的。墨者利义统一,你们在那里熬盐,盐多价便低,当地人便可得利。你们又能将钱财支付墨者,用在别处行义,这是好事。”

    “总归,靠竹筒、牛皮、辘轳等取井盐的手段你们学了几个月也学会了。启岁你又是竹匠出身,其余一同前去的还有木匠,以及工匠会的皮匠。”

    “巴蜀熬盐成业,多有盐池盐井,你们带着黄金去,很快便可积累钱财,站稳脚跟。”

    “沿大江而下,售卖于楚地,所得必丰。你们若做好了,墨者便可借机深入楚地,在夷陵、云梦等地售盐。”

    “巴蜀好巫祝之风,你们深入巫、鱼、巴、成都等地,也要熟悉他们巫祝的形式。昔日我的夫子唐汉先生游蜀,那里常成大泽人为鱼鳖,祭祀之风必盛。此事你们先不必管,只要先做好井盐事。”

    “平日里多传文字,巴蜀文字不多,正是时机。等此间事一了,这里也会多派人前往巴蜀协助,你们也好回来听巨子之义,各有轮换。”

    这些跟随造篾启岁一同前往巴蜀的墨者均想到之前看到的那种精妙而又简单的竹筒牛皮取井盐法,又专门学习过熬煮之术,知道适所说的溶解度之说,因而信心满满,觉得要在巴蜀地开采井盐赚取钱财并不难。

    一则可以利于巴蜀人,二则可以将钱财集中于墨者,做一些利天下的大事。

    唯独造篾启岁却想的有些多。

    他是书秘吏的人,跟随适时间长,常听适讲起天下形势。

    那些据说是唐汉先生走遍山川所绘制的天下大致之图放在此时便是惊动天下之物,但对于书秘吏内的造篾启岁而言却已常见。

    想到之前适画的那幅图,又想到巨子安排人前往吴越,又安排他们前往巴蜀恐怕并非那么简单。

    宋地、吴越、巴蜀这三地恰将楚国边缘围住。

    日后若墨者在吴越已有名声,向西便是钟离、寿春、下蔡。

    而巴蜀沿大江而下,便是夷陵、郢、云梦

    如果真的是为了售盐取利,怕也并非如此。

    造篾启岁记得适曾说过以阳光晒盐的手段,若只是为了取利,借着墨者在齐国的势力与田氏内乱各求贤人、同时田氏已坏官山海之策的时机,在齐国晒盐取利一样可以,而且更为方便得利也更多。

    凡事一旦多想,就总会觉得其中定有深意,造篾启岁觉得自己暂时还是不要多想,只先把安排自己的事做好就行。

    他暂时不去想今后几十年后的可能,想着如今要做的事,心中也觉得不是太难。

    以皮筒竹节辘轳取盐卤的手段,虽说并非那样容易,但知大略,又都是些墨者中的上好工匠,又有适教的“总结分析改进法”,想来不会太难。

    可想要在那里立足,不免要遇到很多事,他先问墨子道:“先生,那些前往吴越之人,都有学过粗陋医术的人跟随,我们是不是也跟随几人?巴蜀重巫,必有熟悉药草的,跟随一人也可以与当地人学习识别药草,整理成册,将来利天下。”

    “我们终究非此术业,这事做不成。”

    听到这事,墨子摇头叹息道:“等着吧。适这边还要慢慢教那些孩童,我看三五年后或可用。现在?沛邑尚且不足呢。乡校之法甚妙,可总要三五年。三五年后,你们或在那里成事,届时再说。”

    造篾启岁又问:“那如果蜀王、巴子聘我们为官呢?”

    墨子笑道:“三五年内,怕难。你们只要不专职游说,总要做成井盐事、传文事后,方有可能。届时墨者必然多去,自有定夺。先不必想此事。”

    造篾启岁道:“非是我想,万一有墨者做呢?”

    适大笑道:“墨者成事,是靠一众墨者。离了墨家,单独的墨者能做什么事?或如胜绰,集结三五十人闯出名头,难道一个胜绰可以行墨家的手段吗?”

    他打消了造篾启岁的担心,从身后取出一小包辣椒籽道:“巴蜀潮湿,这包种子可在那里种植,万一取盐事不成,也能靠种植此物积累钱财。”

    造篾启岁接过去,与众人拜别,转身欲行时,忽然问道:“那些三晋、卫、鲁、齐等地来求谷米种子的商人,又该如何应对?此事非与我关,我想知道,也便于日后有此事我好以此为鉴。售与不售?若售,三晋强依旧要行不义之战。若不售,这些谷米又不能让万民得利。”

    适挥手道:“利天下。利天下万民。剑可杀人,亦可救人,于是便不做剑了吗?启岁,山高路远,一切小心,谨记利天下万民便不迷惑。”

第一二七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七)

    造篾启岁登车而去,在场的墨者们不在意适说的最后关于利天下的话,而是想到了之前造篾启岁问起墨者叛逃的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又想到适经常提及的“三不欺”之说,越想越有道理。

    宓子贱治单父,需要依靠当地大族三老的力量,只要结好这些人单父的确便可大治,而不依靠这些人的力量,他一个单父宰什么事也做不成。

    墨者则恰恰相反,在适画出的地图上,沛县六乡的范围相较于天下实在太小。

    而沛县的墨者多达三百余,都是各国锐士精华,集中于一地,根本不需要依靠这些大族掾吏三老的力量,反倒恨不能将他们清理干净腾出位置。

    如今看似矛盾并未激化,然而一旦乡校里的那些孩子们学成长大,没有这么多的位置让他们管辖和发挥自己的学识能力,他们岂能安心?

    而沛县这种看似宽松、实则严密的体系,也是各有所长的墨者和那些即将长大的乡校学徒们唯一能够发挥的空间。

    就算再有不坚定者叛逃,也最多去找胜绰融入那些放弃了义、但却没放弃体系的团体。

    他们绝不会去巴蜀楚等地为官:墨者的强大在于整个体系,缺乏了这个团体单一的墨者大部分都非无双国士,那些贵族乡族强大的国度根本没有这些人的发挥空间。

    墨者的这一套机构中的人才,放到别国半数是贱民半数是游士,各国尚未变法他们也就没有发挥的空间。

    然而变法中看似最简单的“尚贤”二字,实则也是血雨腥风。

    简化的文字、配套的知识、方便的纸张、即将开始摸索的印刷术,其实完全已经有了“尚贤”的基础。

    可问题在于墨者如果拿着这四样东西去找君主,说咱们变法吧,尚贤、考试、选拔、以学举贤……君主要是脑子一热觉得这确实挺好,今天敢实行,明天就得被贵族以破坏礼制的罪名逼着自杀另立新君。

    这些墨者中的精华们常听适讲这些事,此时再一听适与造篾启岁的对话,心中更叹服:沛郭乡校里的那些孩子,长大后即便不是墨者,没有行义之心,离开了墨者的体系又能去哪?

    想的更深一些的则想:将来这些乡校的孩子长大了、源源不绝、每年一批……若只是小小的沛县,哪里能容得下这么多识字、懂天志、军阵、天下势的人物?

    况且适又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这些在墨者乡校里求学的孩童,在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墨者道义之下长大的孩童,长大后想的又是什么呢?

    与贵胄儒生,或需要相辩此事,但对于自小如此并相信天下就该是这样的孩童,相辩这种事便无需再做。

    一些人这才咂摸出适当日说的草帛书义墨子走入书中化身万千的味道,不禁唏嘘,或有感慨自己年老者只怕二十年后这些孩童都长大成人自己已然长逝……

    如今行路难颇难,今日送别便有几分蹉跎诀别之意,这番意境引出将来衰老难见之无可奈何,更是感慨。

    这里面最年轻的便是适,作为墨子的亲传弟子,他的年纪甚至比大部分墨家的三代弟子还要年轻,这番中年之上才有的感慨他却没有,也无法体会。

    别了众人,他自去外面随意走走,以缓解这半年多每天上午要教孩子、下午要教大人、晚上要写东西的疲惫。

    马上就要麦收,来到沛郭的人都喜气洋洋,他喜欢这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不是春天的那种生机,而是人的那种朝气与充满希望的勃勃。

    两名公造冶管辖派给的剑士墨者跟随适的左右,这半年他的重要性逐渐体现,虽只是书秘而非七悟害,却也得到众人信服。

    不时有下学的孩童经过,叫一声“校介”,行礼便跑开。

    这些孩童都是各个村社选送来的,人数不多也就七八十人,再多适暂时也教不过来。

    这几日放麦假,过几日孩子们要跟随人去田中帮着拾取麦穗,其实拾取不了多少,但主要是培养他们做事的习惯,知道稼穑之苦。

    这些孩童按照适的要求,称墨子为校长,称适为校介。

    他们都这样叫,习以为常,不会去想为什么这样称呼。

    而那些熟悉典籍的人,也觉得这两个称呼极妙。

    管仲治民,“二百人为连,连长率之”,是故乡校之长称之为校长正合适。

    至于校介,也颇合此时意境。

    半年前的三晋伐齐之战中,三晋贵族各受赏赐,以青铜做礼器记录这件事。出征的主帅便是韩赵魏三家宗主,而副帅都自称为介,其实就是副贰的意思。

    譬如韩军副帅骉羌被赏赐之后做的青铜钟的铭文就是这样书写的:“唯廿又再祀,骉羌作介,厥辟韩宗虔帅……赏于韩宗、令于晋公、昭于天子……永世不忘。”

    介便是副贰之意,校介的意思便是副校长……实际上墨子也只是挂个名,具体的事都是适在操办。

    一路上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两名护卫的剑士跟在左右,提防着可能的意外。

    适这半年多一直挺活跃的,即便墨者之外的乡民也大约知道了墨者的一些奇怪的叫法。

    成年人多叫他书秘,熟悉的便叫适,孩子们都叫校介。

    此时乱哄哄的,适却很喜欢这种活泛的喧嚣,想到肚子饿了,便也去吃饭。

    墨者去年秋天大聚一次之后,有了一些变动,每个人每个月都会领取几个钱作为平日之用。

    平日吃用自然有墨家内部分发准备,平日出去吃饭之类都需要用自己的钱。两名剑士的吃用与适无关,适自去吃饭,剑士就跟在左右并不去吃。

    他到了饭肆,苇也看到了他,高喊了一句打了声招呼。适也半年没见苇了,但是之前在商丘村社的时候都是在他家住着,两人极为熟悉。

    笑着过去坐下,正在苇身边的商人看了一眼适,心说多听闻此人名声,也听闻此人年轻,却不想竟是如此年纪?

    这商人在从魏赶来之前,吴起便和他说过几个墨者中的人物,当时又是麦粉之类的东西刚刚在魏都传开,这商人自然知道适的名声。

    适看了一眼苇旁边的商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沛地各地来的人不少,各怀目的,他也不在意,自己还不到被人刺杀那般重要。

    他笑着走过去,按着自己的习惯和苇握了握手,这也算是此时的礼仪,后蔺相如的家主宦者令缪贤就被燕王握过。

    “半年未见,今日前来,正好,一起喝酒。”

    适坐下后,饭肆的主人笑吟吟地过来,打了声招呼。适便随意要了一些平日常见的食物,要了一叠盐煮豆,外加一壶烈酒。

    苇嗅了嗅那些烈酒,赞道:“早就听说这些烈酒了,往常每年岁末能喝一碗酸酒就算好的,如今竟能喝上这样的酒……”

    适也笑道:“我当日在两位夫子那里求学的时候,常喝,如今成了墨者,手中无钱,喝的却少。你若不来,我也舍不得喝……”

    谎言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信了。

    两位根本不存在的夫子,适已经说的炉火纯青,苇便赞道:“当日在村社,就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都说你有本事,却不求那些富贵,怕是那些富贵入不得你的眼啊。要不然纵做大夫,也吃不上麦粉喝不上这烈酒,确实无趣。”

    适举碗大笑,知是笑谈。

    既然已经不是贵族式的分餐跪坐制,这里的习惯也逐渐朝着适熟悉的那种世俗味道而去。

    两人碰了一下碗,各自小饮了一口。

    一旁的商人暗道:“这人也算是墨者中的人物,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竟然平日喝不上这些酒水?这倒是怪了,我只听说墨者在魏地就换了不少金子,这酒也不太精贵,哪里会喝不起呢?墨者的钱,难道不就是这些人的钱吗?”

    他是怎么也想不通墨者内部的运作形式,可苇耳濡目染之下多少知道,知道适此言不虚。

    烈酒入吼,各自夹起一枚盐煮的豆子,随意闲聊,竟是毫无滞涩。

    苇说到自己是来送粪硝的,顺带还有近滕乡的事。

    适用被酒辣的有些不舒服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拿筷子点着桌面道:“近滕乡的事,你不要想了。你去不成。家里就一老父,芦花又做墨医在外,你便是想去也去不成。”

    “这事当时巨子已经有令,家中无昆弟者,不得去。你们去了,家中的地谁种?虽说什伍已编,可少了劳力,什伍中其余人家心中难免不满。即便如今没有不满,将来总会。你们亭长没说清楚?”

    苇笑道:“哪有的事,说的清楚,是我非要来的。什伍共耕的人也都说让我去,家中的田什伍自有照应。亭长听我说的急切真诚,也就同意了。”

    “再者,墨者不是说要行义兼爱吗?我去近滕乡帮助他们,将来他们一样可以帮我……比如万一哪日这里遭了灾荒,不是一样吗?”

    适笑着摇头道:“道理是这样的,但规矩终究还是规矩。你是墨者吗?还不是吧?既不是墨者,那就要以利相导。墨家可不是只谈义不谈利啊。墨者是为了利天下,但也不是想要每个亲近墨者的人都变得越发穷困啊。量力而行,不妨他人之利,方是长久计。”

    “这天下,哪能让每个人都成墨者呢?要是想着实现乐土就要让天下人都成为墨者,那可便错了。”

    他无意中透露出一些墨者内部的路线分歧,不过尚不严峻,只是随口一提,苇也不在意。

    苇嘿笑道:“难不成我想做点行义的事,竟不对?”

    适举起碗和他碰了一下道:“你对,但那亭长不对。规矩就是规矩,于情理对的于规矩未必对。你若是墨者,此事不消说,但你不是,那亭长又不是不知道你家的情况,他还同意……的确,心是好的,也觉得你的田什伍共耕的人能先帮你耕种,但这是不合规矩的。巨子最重规矩了,这事免不得要把他召回谈谈的。”

    “好了,不提这事了,这是墨者内的事,就算你来了最终书秘吏还是要审核的。我也好久没见村社那些人了,如今你们在啮桑乡,开垦种植,众人有什么迫切想要的?”

第一二八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八)

    听到适中断了之前的谈话,谈及到村社众人的期盼,略喝了一些酒就已脑热的苇打开了话匣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墨者将我们从商丘带到沛邑,在啮桑开田垦殖,好得很。要真说起来也没什么不满意,就是盼着两件事。”

    适端起酒碗敬了一下,也来了兴致,问道:“说说看,不是有什么事就说嘛?”

    苇摇头道:“我们村社是和别的村社不同的。我们已经经历过一次麦收啦,也听了太多乐土的传说,所以我们想的事未必是别的村社想的。”

    适哈哈大笑,轻啜了一点酒道:“到最后想的都是一样的。你们想哪两件事呢?”

    苇将筷箸放下,指着其中一根道:“铁。”

    然后又指着另一根道:“如今田虽然开了,可是并未有竹契写下各家的田亩数是多少。我们花了一把的力气,开出了自己的田,可是这田若是没有契,终究心中不安。”

    “只此两件事,村社众人最盼着了。”

    适砸了一下嘴唇,舌尖不自觉地舔舐着上唇,说道:“铁器的事可能要等一段时间吧。但也快,等麦收夏种之后,和众人讲清楚其中的利,应该可以。我以为你们是想要种子呢”

    苇用一种喝醉的人特有地姿势摆手道:“那些新谷米的种子,我们都是做农事的,哪里能不知道?总要过几年才能种出来,这个不急。”

    “倒是铁器,我们是真想有啊。在啮桑开田,靠着骨头木头,一天又能开多少?你之前拿着铜器给我们看,说铁器比铜器还好用,还贱,还结实大家现在就盼着有这东西呢。”

    “你们既然能做,缘何不现在就把其中的利说与众人听?众人为了得利,哪里还能不去呢?”

    “别的村社我不知道,可真要是说要弄铁器,我们村社的人定然会自己带着干粮去做的。”

    说到这,苇便想到了如今牛耕马耕用的犁。

    要说好用,是真好用,比起之前的那些工具也好方便的多,尤其是那种弯曲着身躯的犁,一头牛就能拉动,控制起来也很方便。

    比起他曾见过的那些需要两头牛、以驷马战车的单辕一样拉动方式要方便的多。

    可是犁头是硬木的、要么就是石头的,听说多了铁犁,心中不免与这个想象中的物件做着比较。

    村社中的人又都和适相熟,两年前便认识,听他说的也最多,所以也都盼着那些铁器打造的农具。

    如今这蚌壳、骨头、木头的农具,虽然一直如此,但是想到适和墨者弄出的那些器具,谁不想着更好用的?

    在商丘的时候,种麦还是用石锤敲起震动麦籽。

    来到这里,为数不多的耧车先给了苇所在的村社使用,确实很快,但是下面埋土的小犁角是木头的,很容易折断。

    初始还好,时间一久被潮湿的泥土浸润,就远不如原本锋锐,牛马拉动起来也要慢得多。

    和别的村社不同,别的村社用了现在墨者弄出的一些工具、开始种植宿麦就已经心满意足。

    但苇等人那是听过适说过更玄奇的事物的,这种基于想象的想要更好的想法,让他们对传说中的铁器农具极为重视。

    借着酒劲夹杂不清地说了一些后,适皱眉道:“这事我也着急。只是要等到今年夏种之后。你们村社才多少人呢?哪里能够?还要让这件事成为沛县的大事,每个人都在意,才能做成。”

    “我们能依靠的,也就是你们。靠这点墨者,这件事可是不可能做成的。你也不要急,到时候真要做了,也会很快。对了,村社今年开垦种植的事还好吧?”

    说起这个,苇便有些眉飞色舞。

    他们村社从商丘迁徙至此,在啮桑划分了一片荒地。

    若是像往常一样,在春日里种植粟米,那些荒地的草都是要清除的,否则不能有好收成。

    然而选择了种植冬麦,这就简单了许多。

    秋季大部分的草都走完了自己的生命,一把火烧干净种上麦子,到了冬日麦子分蘖的时候又是野草不生的时候。

    今年天气又好,春日里一热,野草也开始返青的时候,麦子已经长得老高,压盖住了其余的草。

    啮桑地又都是些上好的膏腴地,又有堆积发酵粪肥的办法,这些粪肥集中使用,村社中最好的一片地,估计一亩地能产三石。

    亩是此时的小周亩,石也是此时的小周石,可是亩产已经相较于之前的种植技术增加了不少。

    原本麦子只是粗粮,甚至大部分是军粮或是用来喂牛马的。

    在没有磨盘之前,麦子的麸皮让麦子的魅力远逊于粟米之类的作物,这是适这种吃惯了面食的人不能想象的,但对于苇这种自小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的人来说则是从来如此的。

    昔年计然为勾践制定了官市的粮食价格,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甲货粟,石七十;乙货黍,石六十;丙货赤豆,石五十;丁货稻粟,石四十;戊货麦,石三十;已货大豆,石二十。

    仅就越国来说,上等的粮食是小米、黄米、红豆。

    最次等的才是麦子、黄豆。

    此时也都流传一个说法,麦饭豆羹,贱人之食。

    贱人才吃麦子和黄豆,有钱人和贵族则是以小米和大黄米作为上等食物,周天子宴请群臣要是用卖饭非要被人嘲笑,反而用小米饭才是符合周礼的。

    可随着适和墨者推广了磨坊、豆浆、豆腐、豆油之类的食物,在沛县这样的地方,完全颠倒过来了。

    小米、黄米已经居于小麦和黄豆的后面,而不是他们贵而麦豆贱了。

    去年开垦的土地虽然还未收获,但是麦子成熟的很紧致结实,早有人尝试过将麦粒咬的咯咯响。

    看得出今年要是不下雨,会有一个好收成。就算下雨,有了科学的垛麦垛防止雨淋的办法,只要不是阴雨连绵一个月,收成不会差。

    苇等人又早早尝过麦粉食物的味道,虽说舍不得那些麸皮,但是掺杂在里面也比小米和大黄米要强,更别提那些稀奇古怪的吃法。

    马上麦收,今年的麦子足以吃到明年,再加上还能再种上一季黄豆,日子要比以前好过的多。

    美中不足的就是墨玉米的种子还不足,否则的话在麦子之后种上墨玉米是最好的,秋季又省了去外面割草喂养牛马的时间。

    适见苇说的眉飞色舞,便问道:“关于墨者要求众人都种黄豆的事,村社怎么看?”

    苇摊手笑道:“还能怎么看?种别的亭长乡长都已说了,未必能赶上收获,谁要是不怕颗粒无收就种,谁人还敢种?再说种豆也没什么不好,墨者收购不说,自己留着榨油、换豆腐,也好。”

    如今沛地还没有铁,更别说铁锅这个农耕民族的标配之物,豆油的吃法实在是乏善可陈,但熬熟之后淋在各种煮熟腌制的青菜上也是美味。

    随后适便听到了一句苇看来很正常、但他看来极为玄幻的话。

    “如今大家盼着的最好的食物,便是麦饼配上凝固的、加了盐的猪油羊油。有那样的饭,我能吃上两升。”

    “次一点,便是烧热了豆油,炸的那些麦粉食物。”

    “我记得你在村社的时候,喜欢去河中捉蟹吃其实家里最没钱财土地的,才吃蟹、鱼、贝这些。又没有什么油,吃起来味道可是不好。”

    适举着酒碗大笑,也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思。

    油脂是热量最高的食物,而蟹这些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油脂。从能量产出比的角度看,抓蟹吃蟹消耗的能量和补充的能量能否平衡都是个问题。

    如今的人,一年吃不到什么油脂,最好的食物可不就是麦粉饼配加盐的猪油羊油

    苇放下抿了一口的酒碗笑道:“要不当时在村社就有人说,你或是贵族,否则哪里能愿意吃那些东西呢?给你一罐猪油你不喜欢,反倒是带着六指他们去捉蟹拿着芥辛来吃。”

    说起一年半前的事,两人都笑起来。

    适道:“如此说,种豆的事,众人并无怨怼?”

    苇拍着胸口道:“绝无!我原本想着,宋公能吃的最好的饭,就是粟米饭配上肉,再有油脂。后来才知道其实单单是豆腐、豆油炸的麦饼便足比得上了。”

    他解答完适的疑惑,终于忍不住道:“可是如今开了田,这田到底算是谁的呢?若是你们墨者管着分配也好,可万一万一将来做来别人的封田,我们却怎么办?”

    “这事虽然众人未说,我却知道,若是这田产能定下来,众人做事更为卖力。做了别人封田,我们可不愿意。”

    适头脑还清醒,心道这事可也快了,只要楚人北上的消息一定下来,墨者就敢这么做,只是现在还不便说。

    想了一阵,问道:“如果现今,将公田的赋摊入到各家田亩上,再将公田分了,保持原本的税不变,众人可会反对?其中的多寡利害,墨者是算过的,我只问你,就你现在不听我说、也不要考虑你与我们的亲近,村社众人可有反对的?”

    苇看了一眼适,忍不住笑道:“适,我们虽然不如你懂九数,可是你不要总以为我们蠢笨?这样的利害我们能分不清楚吗?可你们不做,我们谁人敢做?去岁秋季约法的时候,众人对墨者尚不熟悉,如今已经可做了啊!没有人会蠢笨到分不清利害的,我们不懂九数,可我们真的不蠢。”

第一二九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九)

    公田赋改私亩税,实则就是把劳役地租变为实物地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整个宋国而言,这需要一系列的变革,因为赋不只是粮食,还有与之对应的军事义务变革带来的军制改革。

    极难。

    只改公田赋为私亩税,粮食可能收的一样,然则原本的军事动员体系也会瓦解,难以适应。

    公田不只有君主的,还有一部分贵族的,那些农户需要履行对贵族的封建义务。

    这种变革,适根本不在意远在商丘的宋公,在意的是本地的小贵族。

    战国时代的很多变法变革,实际上并没有完全触动贵族的利益,而是在保留贵族利益的前提下,将贵族的劳役地租收入变为实物地租收入。

    贵族所拥有封地辖区内的公田,变为贵族私田,再由租赁、经营等方式获利。

    这种变革如果生产力再发达一些、货币交易更为盛行一些,很容易发展出雇佣经营性质的农业。

    韩非子中,曾说过类似的场景。

    夫买佣而播耕者,主人费家而美食,调布而求钱易者,非爱佣客也,曰: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佣客致力而疾耘耕,尽巧而正畦陌者,非爱人主也,曰:如是羹且美,钱易云也。此其养功力有父子之泽矣。而心调于用者,皆挟自为心也。故人之行事施予,以利为心,则越人易和,以害为心,则父子离且怨。

    韩非子也是讲利害的。

    而且对利害的定义,也正是用的墨经中定义的利害。

    利:得是而喜,则是利也。其害也,非是也。害:得是而恶,则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

    只不过作为诸子之一,韩非必然也是大毒舌,他也曾用毒舌评价过墨家学说。和墨子对待孔子的态度一样,对于本人很赞赏,但是对于他们的意识形态极为反对。

    说是墨子水平那么高、手段那么多,为什么楚王不用他?韩非子编造了两个故事,说是曾经秦伯把女儿嫁给晋公子,结果晋公子喜欢陪嫁的媵妾却不喜欢秦伯之女郑国人卖珠宝,把珠宝盒弄得很漂亮,结果人家要了珠宝盒送还了宝珠……墨子就是这样的问题。

    韩非子认为,墨子的手段很高、技术很好,但是他错把墨者之义当做珠宝、把自己的一身本事当成了珠宝盒你以为你最重要的是你的义,你把你的义作为秦伯的女儿,把你一身的本事当做陪嫁的媵妾,实则人家只喜欢媵妾不喜欢你认为重要的公主……君王看重的是你的本事,而非你的道义。

    买椟还珠,用韩非子用来毒舌墨家的守株待兔,是韩非子用来毒舌儒家的。

    他这个故事说的,说的是地主给雇工吃得好、工钱结算的快,不是因为心善也不是因为爱雇工,而是这样雇工会好好耕耘。

    雇工给地主努力工作,也不是爱主人,而是为了挣钱。

    他算是第一个把这种利益关心很裸露地展现在世人面前的诸夏第一人,比起后世封建主宣扬的仁爱地主与租佃的和谐与爱,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故事,在适听来就是经营性质的农业的反映。

    这些土地肯定是靠近城郭的土地,所以可以供给城市将收获变为商品流通,从而获利。

    而且从事这些行业的,很可能是一些城市出生的人,他们没有土地,手工业受制于农业生产难以获得高利也无法容纳那么多的从业者,所以出租自己的劳动力耕耘土地。

    这属于什么性质的经营方式已然很明显。

    这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人,恐怕也不是自己开垦的。

    应该就是变革过程中默许了贵族占据原本的公田,而将公田自然地变为贵族私田,在私有制的前提下由劳役农奴变为雇佣劳动获取剩余价值。

    这是进步的。

    这样的事在沛邑一样可以用,现在的矛盾不是人多地少土地兼并,而是旧的农奴公田体系束缚了生产力的发展。

    苇的期盼,不只是平民阶层的期盼,也有一部分落魄贵族、或是由原本的劳役地租贵族转化为新兴地主阶层的期待。

    墨者要做事,必须要有一个支持的、代表的阶层。

    而这个阶层的主体就应该是自耕农、新兴地主、私营手工业者和商人的联盟,来对抗旧的血统贵族和近千年的诸夏贵族传统。

    旧的血统贵族已经不可能照旧统治下去新兴的地主阶层商人手工业者还处在旧血统贵族旧统治的压迫之下,不断膨大拥有了一定的力量一个有明确目的、吸收了大量新兴阶层力量和代表他们诉求的团体已然组织起来。

    似乎什么都不缺了。

    想到即将到来的机遇期,适也不避讳什么,直接说道:“这事既然大家都这样盼着,我就先说说,你看看你能不能同意。”

    苇连忙点头,适侃侃而谈,尽可能说的浅显易懂,苇并不难听懂。

    原本的公田加亩税,一共是五分之一,所谓什二税。

    只谈税,不谈旧组织形式下的军事组织基层。

    这是按照旧亩产来算的,是一个定额,甚至比定额还少,因为公田的收获数量往往比私田要低许多。

    将公田制度打破,只朝着宋公动手,将公室的公田全部拆成私田,将这些公田里的全部应收的赋税,平摊到私亩当中,保持原本的税率不变。

    本地的一部分还有把柄握在墨者手中的旧大族,一旦时机成熟就动手搞掉他们那些愿意接受新的土地制度,愿意自发转化为新兴地主靠实物地租和租赁或是经营性农业获利的大族,则承认他们的私亩。

    那些棉花之类的经济作物,还要优先给予那些新兴的地主,同时还要想办法将新的种植技术在各国普及,提升市场流通总量促进商品交换发展。

    让那些在沛邑的新兴地主觉得有利可图,自发选择经营而不是分散租赁的方式,逼着租赁他们土地的已有的隶农要么被迫离开被墨者组织起来新开垦新田,要么成为雇佣性质的雇工农。

    怨恨的矛头指向那些新兴的地主,有利可图,是他们自愿不准租赁而是选择经营的,看起来并非是墨者逼迫的。

    至于沛邑绝大多数的村社制下的农夫,则基本按照自耕农的方向前进,将公田军赋平摊到他们的私亩当中,变赋为税。

    成不成,如今只在于墨者做不做,一旦楚人北上新一轮晋楚争霸展开,宋国大贵族必然无心管辖这里的事。

    将亩产提升上去、改进一些农具和种植方式、由一年一熟改为一年两熟,保持原本的固定税额,那么农夫终究还是得利的,只要讲清楚他们也会支持。

    只是这种支持暂时只能以信任为基础,所以这一次的麦收就格外重要。

    适大致说完,又道:“这事也算不上秘辛事,你说说看,如果一年前你们在商丘麦收之后,我就说这个办法,你们会不会同意呢?”

    一年前的商丘村社,正是现在沛县的许多村社。

    苇知道这件事很重要,慎重地放下了酒碗,仔细思索着一年前的记忆,回味着一年前的心路,许久才点头道:“会同意。适,你不知道冬麦对我们来说多重要。好吃不提,原本三百亩的份地,分成三年轮休,如今如果按你说的那些种豆种苜养地、再种麦的办法……只要税赋不变,每家又要多收多少?”

    苇考虑的慎重,并不是说那时候是在同意与不同意之间,而只是觉得适问的这些话很重要,因而不得不仔细考虑清楚。

    他知道墨者要做决定,肯定不会只是问他,但他也知道墨者总讲的公意,而自己算是公意的一部分,是有必要说出自己的想法的。

    适笑着又问道:“那么……你们愿意为此付出什么呢?你看你手上的茧子,那是为了获得收获。想要获得收获,就会有茧子……为了这些私亩,恐怕也要有别样的茧子。”

    苇也大笑道:“无非是死。我总要有儿子的。”

    两人相视一笑,将酒碗一碰,一饮而尽。

    适放下酒碗,呵呵笑道:“既已说到这,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你按着规矩适不可能去近滕乡的,回去后可以先大致说说我的想法。其实我不说,乡亭之间也会在麦收之后说的,只是你们村社可以先说说。”

    “不是每个人都自愿为了这一切哪怕去死的,但真需要这个人死的时候,总不能逃避,这就是公意。都不想死,那就照旧过下去吧。墨者人少,总有死光的时候,我们死光了难道你们就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了?”

    苇的酒劲已经上来,胸膛拍的咚咚响道:“我是愿意的。如果真要非死才能利天下的时候,我可不会跑……”

    说到这些激情无限的事,竟也忘记了之前想问一句的芦花的事,苇的脸因为喝酒涨的发红,适又说了些别的事,便要将他送回去睡觉。

    不想一旁商人模样的人忽然伸手想要帮忙,看似无意地问道:“您难道不是墨者中的书秘吗?”

    适听着这人的话,便知道这人应该也是有些文化的人,因为他称呼适为子,以子的敬称反问句问的,这不是沛县农夫的习惯和所能企及的高度。

    这并不是疑问,只是一个打招呼的方式。

    那商人问过之后,自己介绍了一番,说自己原本是晋人,名叫禾。

    虽然并非贵族,但因为是做商人的,所以比起农夫的社会地位要高一些,因为出生在晋之焦邑,所以外人可以称呼他为焦禾。

    这也是此时商人们习惯性的起名方式,源于范蠡和猗顿这两位此时商人的偶像。

    范蠡居于陶邑发家,自己取名为朱,本意是一种松柏。后来因为在陶邑定居,所以众人称之为陶朱,意思是陶邑一个叫朱的人,等到发达后便加以公字。

    猗顿原名就叫顿,后来在猗这个地方发达,所以后人称之为猗顿。正如陶朱公一样,是先有了猗这个地方,然后才有了猗顿这个称呼。

    这年月敢做商人的,都非寻常人。

    墨子就说,此时的人们杀人投毒劫财之类的事常有,这时候做商人是个风险度很高的职业,尤其是从晋地来到这里的商人。

    适倒并不在意这人的身份真假,沛县已经这样了,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去了,各怀目的也无所谓,反正一切公开,有些东西就算想学也学不去。

    适就多问了几句此人做什么生意,焦禾笑回道:“昔年猗顿公在鲁之时,耕则常饥、桑则常寒……后随陶朱公学以商术,远赴晋北,从几头牛几匹马开始逐渐繁衍,以二十年时间成为巨富。”

    “牛马可以繁衍,谷米种子春种秋收,正是一样的办法。我曾听说,墨者以天下不饥馑为宝,是以将一谷取名墨玉。既连墨者都认为是宝,这正是商人可以获利的至宝,只是并没有多少识得。”

第一二零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十)

    只焦禾这一句话,适便觉得此人不一般,能说出这样话的人显是深得猗顿第一桶金之精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猗顿当年在鲁国怎么也发不了财,只好去求教陶朱公。

    陶朱和端木赐基本是同一时代的人,而孔子多在鲁国活动,只是端木赐的发财之路猗顿学不来。

    因为端木赐是搞投机的,低买高卖,需要雄厚的资本支撑。

    但是陶朱公起家则算是经营,很少搞投机,所以猗顿学不来端木赐的手段只好来问陶朱。

    陶朱说你得先有第一桶金,可你现在太穷,不如去西河搞畜牧业。晋国内乱,正是需要马匹的时候,而且畜牧业可以繁衍增多。

    于是猗顿来到西河,靠养殖几匹马起家,借助晋国内乱急需马匹的时机搞到了第一桶金。

    马匹作为军需品,很容易和贵族打上交到,随后投身煮盐业和珠宝业,最终成为可以与端木赐、陶朱公匹敌的富豪。

    焦禾的意思便是,他希望能够从墨者这里购买一些种子,还有这些种子的种植方法,从而借此发达。就像是猗顿当年靠几匹马繁衍一样,第一桶金还是需要经营为主。

    这是一个相当成熟的思路,焦禾又说墨者利天下为先,这种事既可得利,又能利天下之民云云。

    适奇道:“你从何知道墨者之义?”

    焦禾早有准备,即刻回道:“我往来于晋、郑之间,杨朱、列子等人俱常讲学,那里墨者不多,但是常听到他们非议墨家之言,是以知晓。”

    “我做商人,只为得利。然而我若得利,晋郑之地的百姓种植这些新谷,也能得利,因为觉得可行,便从陶邑前往沛邑。”

    “况且,陶邑、安邑、洛邑等地,都有麦粉磨坊豆食,如今麦豆价格陡升,非再是贱民之食,哪里会不知道墨者的名号呢?”

    这话说的可谓是天衣无缝,基本没有什么漏洞。杨朱等人本来就和墨者敌对,墨者又利用之前的机会广播名声,听到也属正常。

    焦禾又道:“如今晋地,谁人不知三谷嘉禾事?昔年唐叔虞封晋而得嘉禾,可见珠玉虽贵,却依旧不如嘉禾。珠玉可换城,而嘉禾可封侯,这其中的利,是做商人不能不察觉的。”

    这件事墨者内部也已经讨论过,适便道:“你说的正有道理,这确是利天下的事。售卖新谷,并不是不可以。”

    焦禾一听,心中窃喜,万没想到墨者会答应的这么爽快。

    他这一路在沛邑已经见到了不少新鲜事,金黄色的麦子整个沛县都是,此时此时五月,往年这里哪里会有这样的场景?

    再说刚才听适与苇对话,焦禾也知道了种完冬麦之后应该种植菽豆,当然最好是那些种子还不多的墨玉,但是这里能种,三晋能否种?西河能否种?

    还有堆肥发酵之耕肥田之术,等等这些,都是常人难以解释清楚的。

    在从魏地来到沛邑之前,本以为会是一个极为艰难的事,却不想这件事如此容易。

    这时候先进的技术、组织术等等,都可以兴国灭国。

    屈巫臣传车战、伍子胥筑城改军制、范蠡军改、越女传剑、陈音教射、公输班改战舰钩拒等等这些,都是利用技术优势短期强国的手段,俱是一时兴衰。

    种植,当然是一门技术。

    或许一些贵族瞧不起,但镇守西河的吴起、主持变法的李悝却清楚其中的难度,并非是有了种子就能解决的事。

    尤其是便随着吴起的募兵制改革,这种种植技术的提升也就更为重要。和血统贵族分封封建义务兵制不同,募兵制需要强大的经济为基础,支撑专业士兵。

    只是焦禾实在没想到对方会答应的如此痛快,他本以为还需要自己再陈诉一番道理。

    他却不知道适巴不得这种新的种植技术传遍天下。

    一则是确实可以利天下,让天下少许多饥馑二则就是这种阳谋之下,血统贵族的经济基础也将不断崩解,新兴地主阶层和自耕农阶层会借此不断崛起三则农业是城市手工业和交换经济发展的基础,没有农业基础,他所掌握的技术优势根本无法换取更多的利益。

    最重要的,中原、三晋这样的国家,越快崛起,三晋崩解就越早到来,中原大战、齐楚秦遏制三晋霸权、以及三晋正式分家也会更快。

    越乱,墨者的机会也就越大,也能给墨者更多的发展时间。

    一个稳定的体系之下,墨者做事太难。

    他又不好将自己的这种想法说出来,只能用此物可以利天下之人的说辞说服墨者获取支持同意。

    不管是不怀好意的间和谍还是纯属就是为了发财的商人,适都极为欢迎,恨不能他们明天就把这些新技术传播出去。

    没有农业大发展,哪有更多的墨者中坚力量城市手工业者?而一旦新的生产力发展,旧的生产关系又哪里那么容易立足?变革与复辟之下,也会有更多的人认同墨者的道义。

    他心中有了计较,便先和焦禾将喝醉的苇抬回到乡亭内住宿之处。

    适先问道:“我曾听说,三晋以北,土地已可买卖?用土地获利的人极多?”

    焦禾知道墨者的消息灵通,又多听说适在成为墨者之前有两位走遍了天下的夫子,对于适知道的消息并不惊讶,只说确实如此。

    三晋毕竟是此时强国,商品经济发展较快,基本和宋国陶邑处在差不多的水平。但是晋国土地买卖的事因为有国家变法的支持,因而土地问题上又和宋国不一样。

    焦禾道:“虽有买卖,但多是抵债。三晋定租,又有放贷而食人者。年景不好,便要买卖土地。”

    越是改革早的地方,也就越早出现打破井田制份田制下的土地兼并情况,晋国的情况虽还不严重,可是已有端倪。

    孟子曾评价过几十年后开始流行的实物地租定租制:一旦遇到灾荒年头,定租是不能少的,于是到年末交完租子连父母都养不活。

    不但定族制的弊端已经出现,连高利贷的情况也已经极为流行。

    孟子也曾说过,如果定租又遇到不好的年头,就需要开口问别人借高利贷,从而导致越来越穷,最终抛尸山沟之中。

    后世孟尝君经常放贷,利息越来越多薛地的人还不起利息,多有逃亡的。

    社会看似还处在旧时代,但新时代的曙光已经先以弊端的形式展现出来。

    封建社会的定租、欠债、举贷、破产、逃亡的**崩溃体系此时就已经出现,而且成为了社会的大问题。

    否则也不可能仅仅几十年后孟子、荀子、韩非都诸子都会提及高利贷和小农破产的事。

    适听焦禾这样一说,却不甚在意,这种事想想就知道一会会出现,悲哀感叹无意义,不如想办法去改变。

    他道:“若是如此,可见地价并不贵?又多有欠贷而卖田者,他们无以为生,只能租佣谋活。这倒是一个可以取利、又能利于人的机会。你问的正好。”

    焦禾急忙做请教的姿势,适就讲了讲破产农户做廉价劳力做经营性地主的致富方式。

    适只说三晋之地的事墨者管不来,房贷食人还是土地兼并这种事,墨者尚不能解决,但总可以让那些失田之人不至饿死,也算是行了义事。

    焦禾也听出来了适的意思,无非就是在靠近城市或是河流的地方,购买土地,种植作物,将作物换钱。

    同时雇佣那些失地和被高利贷逼迫的农户,让他们作为田地劳力使用,既可以让他们不至饿死,自己也有可能积累致富。

    至于河流运输,此时也已经形成了规模,之后秦从巴蜀攻楚便沿江而下,以致“日三百里”而到楚怀王时代颁发的鄂君启的免税通行证,更是表示免税物资装船不能超过一百五十条……

    种种这些已有或是尚未有的事实,都支撑着适的观点:在三晋靠河流运输方便的地方、或是直接在靠近城郭附近,做经营性农业生产,是绝对有利可图的。

    但前提是要有高超的种植技术。

    一个一心想要快点把种植技术变革送出去,以便将来大规模销售铁器能够有足够的人买得起,卖上高价的同时又能发展手工业。

    另一个本就是来刺探在吴起李悝等认为这是秘辛事、墨者会当做瑰宝不会轻易示人的稼穑之术的。

    双方可谓是一拍即合。

    焦禾连声称赞适的想法,对于适做的那番破产、合力、经营之类的内在联系的说辞极为赞同,心中恨不能将这番话全部记住也好回去诉说。

    适则道:“只是稼穑之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如稻无水,岂能收?如麦遇霜,岂不饥?况且墨者直接卖给你们墨玉之类的新谷种子,你们不会种植,又怎么能利天下呢?就算是你们自己,岂不是也是亏损难熬?”

    焦禾心说我就是想要知道其中细节的,你但说就是。

    适又解释了一番其中的道义,在焦禾的连声称赞中,适道:“墨者已经将稼穑之术写于草帛之上。然而能讲述的,都要教授乡校孩童,所幸其中的字并不多……墨者又有经说等辞书,又有句读标点之断句,只要认字就不会有歧义的。”

    “如你一般的人有不少……我看你们不如先住在这里,学习文字?也好观察这些本地的稼穑之法,将来回去种植致富,亦能传播天下……”

    焦禾怔在那,半晌问道:“留下学文字?”

第一二一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十一)

    焦禾惊讶于适想让他们这些人学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其实识字,因为他是魏人派到沛邑的间谍。

    吴起善用间谍,所以他当得起当世名将、知兵第一人。

    几十年前,孙武子就曾说过:“军队人事中,没有比间谍再亲信的,奖赏没有比间谍更优厚的,事情没有比用间更机密的。不是才智过人的将帅不能使用间谍不是仁慈慷慨的将帅也不能使用间谍不是用心精细、手段巧妙的将帅不能取得间谍的真实情报。”

    吴起才智过人、仁慈慷慨、用心精细,所以他可以用好间谍。

    而焦禾是李悝亲信、奖赏优厚、事情机密,因而他可以做个好间谍。

    按照孙武子之分,间谍分为因、内、反、死、生无种,焦禾属于生间,并非因间,所以需要极高的文化素质。

    谍字的本意,就是靠嘴炮说动别人的,而此时的嘴炮必然需要认字,而且需要相对人普通民众来说很高的文化水平,否则也不可能学到太多的东西。

    而按照孙武子的定义: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惟明君贤将,能以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者也。

    伊尹、姜子牙,这都属于间谍,而且都是技术型间谍。他们都是在原本的朝廷内为官,掌握着夏与殷商的组织术,熟悉对方的弱点,有人脉可以拉拢内部的不满人员。

    吴起对墨者的态度,其实与后世的韩非子是一样的:买椟还珠、爱妾而贱公女。对于墨者的非攻兼爱的说法很不在意,但是却很在意墨者所掌握的技术,但他又很清楚自己要做的是建大功业不可能非攻兼爱。

    所以他很希望得到墨者认为的珠宝盒而把墨者当做宝物的珠子扔掉……在他眼里,墨者眼中的珠宝盒才是真正的珠宝,而墨者眼中的珠宝则是可以丢弃的陪衬。

    焦禾不知道适所说的这些文字,算不算魏人派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却知道这时候很少有人专门教人学字的。

    除了那些开私学的大能,谁又会轻易把这些东西传给别人呢?

    他见过苇之前写的几个字,也见过沛郭内四处可见的一些也不知道当地人能不能认得全的字,因而觉得墨者的行为很古怪。

    适见他诧异,笑道:“诧异也属寻常,除你之外,还有不少人也是这样的神情。我知道你们或许识字……但天下的字,都不一样。可是天志的道理,却是天下一样的。既是这样,那便用一样的文字,传一样的天志吧。”

    “墨者利天下,也盼着天下文字一统,一如天志。燕人与楚人,沐着一样的太阳、冷着一样的月亮,为什么要写不一样的字呢?”

    焦禾拢手笑道:“墨者利天下之心,我在杨朱列子讲学时常听闻,如今见了方知道此言不虚。那便学就是。您的意思是,假如学会了这些字,便能看懂那些稼穑之术的草帛了吗?”

    适指着远处一辆正被人推着的独轮车道:“又何止是稼穑呢?学会了这些文字,墨者的所有奇技难道不是都可以学会吗?”

    焦禾早就知道墨车的方便,若以此物运送军粮,可以省去许多牛马。又向来知道墨子做车的水平,更在陶邑知道这种墨车做的最为熟练的,是那些和墨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工匠会。

    听适的意思,似乎这些东西都不是秘密,忍不住问道:“如这般,我听闻工匠会与墨者极为相近,别人若是学会,那谁又加入工匠会呢?”

    适泰然大笑,反问道:“若是有人做出了只需一人便可负百石之车,又非是工匠会的人,您以为工匠会会怎么样呢?”

    焦禾知道想要让墨者记住自己,不能装傻,反而要留下印象,于是道:“若其不入工匠会……则杀人而毁车。只是我素闻墨子手艺极高,当年与公输班赌斗,木鸢亦能做,只要能利于人,未必便不能做出更好的车。”

    适点头称是,许久道:“墨者代表着最先进的器物的方向,今后一直如此。”

    他没有回答,真要是遇到那种情况到底是会选择说服那人?还是选择仿造?

    但焦禾也听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许是自信,亦或是……骄狂。

    然而若骄狂都可实现以致没人能够指责,这骄狂便似乎骄狂的有道理。

    几番对答之后,焦禾接到了一张草帛,适在面随意了写了几个字,示意如果他愿意可以在麦收之后前往乡校听学文字。

    实际也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许多带着类似发财梦想的真真假假的商人,一样接到了邀请,丝毫没有太多的防范。

    这几日要麦收,焦禾也知道墨者可能没有时间,只让他利用这些时间到处逛逛。

    反正只要有钱,乡亭之内都能解决吃住等问题。如果随身携带的黄金,也可以到墨者那里兑换成一些草帛批条,可以在各个乡亭通用。

    收麦之时,整个沛县都在一种忙碌中度过。

    收麦之间,焦禾也在一阵又一阵的惊诧中度过。

    几日后,那些聚集到沛郭乡的人,先行帮着墨者收割了一片不算大的地。

    这块地是按照墨者内部通行的一步宽、二百五十步长为标准亩的一片地,一共二十亩。

    墨者的亩,比起百步长为亩的周亩要大出不少。

    二十亩的土地被分为了四块,每一块都是五亩。

    焦禾不知道这二十亩土地为什么要分成四块,也没有多问。

    在清晨那些聚集到沛郭乡的人帮着墨者收割这二十亩麦地的时候,焦禾也早早来到了地头,与许多好奇的人一样,观察着这片看起来就能分出四块不同的土地。

    最先收割的是一片相较于其余三块较为稀疏的麦田,可即便稀疏比起别处的麦田,长势依旧喜人。

    五亩地不大,聚集到沛郭乡的人极多,也知道这是墨者讲道理的田地,帮忙的极多。

    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收割之后,跟随在后面的女人孩子一同将落在地里的麦穗收起来,归拢到那些没有做麦垛的麦秸之中。

    巨大的石头碾子在马匹的拉动下压着这些麦穗,眼看着那些麦粒在地越积越多,壮实的男人拿着木头做的锹朝着天空挥洒那些混合着麦草、泥土的麦粒。

    正好有风,干净的麦粒就在风中剥离了杂质。旁边的女人则拿着墨者用的连枷,在那里砸那些麦穗。

    焦禾暗暗称赞那个巨大的石碾子,这是三晋还不曾有的东西,更别提那些更加落后一些的楚、燕、秦等地。

    “此物极妙,可以省去许多人,只要有牛马,一头牛怕是能及得十余人用木棍敲打。”

    他暗暗记下这一样可以省力利人的事物,心想这东西做起来也不难,只要有石匠都能做。

    西河地有许多军垦之田,还有不少僮、仆、奴隶耕种,如果用这东西,确实能省不少人力,这些人便可以开垦更多的田地。

    等到麦粒基本从麦秸中压出之后,包括焦禾在内在场的人都纷纷盯着谷场地头正在称重的墨者。

    墨者不用石,也不用釜、更不用豆之类的古怪容器,而是直接用杠杆做的双人抬起的秤来称重麦子的重量。

    在场的人都秉着呼吸,期盼着一个他们能接受的重量。

    墨者让在场的很多农夫看到了希望,但对于地里的庄稼来说,没有完全收获装入容器之前,那终究只是看到的希望而非真实的实现。

    稼穑之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

    很多土地的庄稼看着长得很好,但是收割之后会发现大多不成熟。

    很多土地的庄稼在收割前用牙齿咬动已然成熟,但是收割之后会发现产量不高。

    冬麦的种植,源于对墨者的信任。

    而冬麦的收获,则意味着这种信任可以延续并加深。

    如今每个人都已经知道这些麦粒成熟了,因为可以看到那些金黄色的麦粒在晒谷场中发出那种成熟女人才有的光泽。

    现在所等的,就是一个最终的数量。

    焦禾看到,适正拿着一个由草帛汇编在一起的本在那记录着什么,离得不远可以看到脸色轻松,至少相对于其余人的脸色更轻松。

    等到五亩地的小麦全部称重后,适报出了一个数量。

    短暂的沉默后,在场的众人都将适很淡然报出的那个数字,化为兴奋的狂吼。

    “一百四十斤!一亩地产了一百四十斤!”

    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绝于耳的声音中满满的都是喜悦。

    一百四十斤,是个可喜的数字。

    只是可喜,尚不足以惊人。

    但在第一次种植冬麦的人听来,这边足以狂吼。

    焦禾换算成三晋与天下通用的周亩,知道一周亩的产量约在此时小石的一石半,心中暗暗点头,盛赞墨者的手段。

    小周亩亩产一小石半,算不太高的产量。三晋最好的田产量,种植粟米或许比这个更高一些,但是平均下来周亩产一石半已经算是不错的收获了。

    最关键是冬麦是秋天种植春天收获的,这种收获意味着这件事是绝对可行的。不要说已经亩产将近一石半,就算是亩产一石,也足以让农人多收入不少。

    一个不低于平时种植春麦的产量,就足以让在场的民众将这种平常化为兴奋。

    就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适压了压手。几乎只是片刻,周围的声音就静了下来。

    焦禾暗惊,心说这些只是农夫,却有西河精锐士卒的模样,至少能够做到令行禁止,而能做到令行禁止的,岂非天下强兵?如今天下又有几人可以做到?

    况且这些只是农夫,并无棍棒皮鞭之类的惩罚,所能依靠的也只是墨者的威望。

    焦禾想,墨者的威望竟已至此?实是惊人!农夫如此,已有西河锐卒的气势,若墨者成师训兵,又将如何?

    远处的适用一种听起来刻意淡然,但却谁都能听出来松了口气和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道:“种植稼穑,俱有天志在其中。若天志果真如此,那么这块地的产量应是四块之中最低的!众人再加把劲!咱们看看剩下三块各产了多少,便知道稼穑事到底与什么相关!”

第一三二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完)

    焦禾大惊,他这几日已知墨者在民众面前并不虚言,以信取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听适这样一说,似乎适对这块地中的产量并不满足,而且这种不满足的心态可谓为从话中飘了出来。

    若是一亩地只多产个三五斤、十余斤,难道还有必要分成四块吗?

    这显然剩下那三块地的产量,一块比一块高。

    焦禾明白,只要自己亲眼看到了冬麦可以收获、哪怕一亩只能收一石,只要问清楚了三晋之地是否可以种植,那么自己便是大功一件。

    哪怕只收一石,便足以在西河推广。

    只一石,西河武卒便可以多养两成。

    他对一石半的数量已经极为满足,却不想适以及那些墨者,信心满满地认为这根本并不可以满足。

    果然,适道:“我曾学过,凡稼穑,无非四件事。光热、雨旱、肥料、籽种。此四样,便是稼穑的关键。”

    “这是我从两位夫子那学到的,但墨者之辩,以验为先。”

    “子墨子便问,是不是这样呢?口舌相辩,并无用,既然可以验,那就以验为先。”

    “光热之事,我非祝融,不能改变,因而这四块地便是同等的光热。籽种之类,也都是一样经过挑选的,此二者先不必管。”

    “以此地为甲、其余为乙丙丁。甲地无肥无水,只凭雨水。乙地只施了未经发酵之法的粪,雨水照旧。丙地施了发酵后的肥,雨水照旧。丁地则施加了发酵后的粪肥、又挖取了泽中淤泥、冬春二季均引河水浇灌……”

    他说完后,笑问道:“你们想先看看那一块的?”

    下面的人纷纷喊道:“直接看丁地的!”

    “就是,直接看丁地的。你们只要告诉我们怎么做才对就好。”

    “验与辩,那是墨者关心的,我们虽然也想知道,但我们更想知道怎么样才能多产麦子。”

    “适!你们墨者说就是,我们都听……”

    焦禾听着这样的呼声,心中赞叹,暗道:“尝听闻人言,以信取人,既长且久。如此一看,墨者之信在沛县已然无人能及。西河守治西河,也先取信于人,只是若论众人之信,恐怕西河之民信西河守终究不比沛县百姓信墨者。”

    “以利聚人,方可取信。”

    将这些话记在心中,又跟随着众人去看丁号地的收成,只是收割的时候便能看出来这块地的产量一定极高,单单是那些打成捆的麦秸就比甲地多出不少。

    漫长而又充满期待的等待后,焦禾听到了一个数字。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仔细掏了掏耳朵,却听到旁边众人如同疯狂一般重复着那个他以为自己听错的数字。

    显然,那些人对于墨者极度信任,根本不会考虑是不是墨者说错了这样的事,甚至都不会去看看那一杆秤是不是端平了。

    他们在听到这个数字之后,就陷入了一种癫狂地喜悦之中。

    焦禾这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看着那些装入麻布口袋的麦粒,焦禾的心砰砰地乱跳。

    如果这个数字说给西河守、季充君,他们会相信吗?

    焦禾暗自摇摇头,却又点点头。

    心说西河守、季充君,都是知晓墨者的人物,他们早知道墨者并不虚言,所以才会听闻了墨者的传闻之后便派人前来。

    那个曾籍籍无名的叫适的人,离开了墨者没有人会很在意这样一个人。但因为他是墨翟之徒,所以他的话便让很多天下知名的人在意。

    刚才听到的那些,若是说给那些旁人,他们定不会相信,如果有人这样说,恐怕会被当成疯子。

    然而这些在别处可能被当成疯子的话,就在他的眼前,一点都没错。

    他看了全程,看了全部。

    刹那间,他想到了适在几天前讲的那些买地、雇僮仆种植以学猗顿致富的办法,第一次觉得这些东西,竟然真的有些吸引人。

    甚至吸引了他。

    他在魏地有妻子家庭,在魏地是亲信,在魏地也有足够的赏赐。

    如果就按这个数字种植,如果按照这些墨者所说的犁铧耧车一人百亩的数量,如果再种上那些堪称神物的新谷……或许发家真并不是难事。

    当然,他不会傻到不去权衡,而是觉得如果自己都能心动的事,一定会吸引那些真正的商贾。

    焦禾抬头,发现自己愣神的时间,站在马车上的适已经讲起了天志,然后又从天志讲到了万民通约,又从万民通约讲到了麦子抢收之后种植黄豆,再讲到喂养牲畜以肥田……

    这一切,焦禾都记在心中,也知道自己可能学会了文字后这些东西都可以在草帛上看到。

    之后,焦禾又经历了沛县整体的麦收、麦收后抢种黄豆的忙碌、忙碌后村社派人来沛郭的沛县聚会、开始跟随一些商人和几名墨者一同学字、然后听人传授天志和稼穑、有时候也会讲一些墨者的道、以及此时可怕的仿佛听到都不应该的人皆天之臣众人平等之类的话……

    甚至,他有些喜欢上了每天去乡校听讲,喜欢上了那些讲述的墨者之义。

    大开眼界,因为讲学的夫子知道的太多。

    墨者似乎从没说天下这样是不合理的,可听完那些道理之后,却又忍不住想到似乎这天下并不合乎天志。

    “似乎……有些道理。”

    数月后某日,焦禾正这样想着的时候,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

    对方拿出了半块铜符,焦禾也拿出了半块,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后,便寻了一处无人的地方。

    不是房屋密室,而是一处河岸的山坡,那里最是空旷,四周有什么动静可以一览无余。

    从魏地来的人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我这一路,便听说了墨者麦田事,难道是真的吗?”

    焦禾点头道:“真。我亲眼所见,从头至尾,绝无疏漏。”

    对面的人知道能被西河守和季充君选来为谍的人,定非等闲,又不虚言,惊道:“竟是真的?竟是真的?”

    他连问两句,并未多言,却将自己的震惊与疑惑表达的清清楚楚。

    焦禾笑道:“我原本也不信,只当我听错了。可这就是真的。你若回去,请告之季充君与西河守……沛邑,必大治。”

    那人见焦禾这样说,笑道:“沛邑大治,只怕这是天下能士皆知事。墨翟才可为大夫上卿,况于区区沛邑?”

    焦禾摇头道:“非是寻常,而是大治。我听墨者说天志之事,方知天下万物皆有道可循。顺之责昌、悖之责难。墨者晓天志,非只有稼穑事。若是墨者治宋,宋必大治!”

    来人笑道:“墨者治宋?非攻尚可。尚贤事,司城六卿岂能同意?墨者只能治沛,治不了宋。”

    他听焦禾说的郑重,又问道:“难道稼穑这样的事,便能看出沛邑大治吗?”

    焦禾想着前几日在乡校听适讲的那些道理,活学活用道:“沛县,若推广牛耕、垄作、轮作、堆肥、新种……一户一牛,可耕墨亩百亩。年种两季,便相当于两百墨亩。亩产加一半,便相当于原本土地的三百亩。”

    “墨亩大而周亩小,两倍不止。沛县之外,寻常人一户可种墨亩三十。三百对三十,十倍有余,焉能不治?”

    “税赋如今不加,民用且足。税赋就算加,加到原本两倍,民用剩余亦能比之前更多。焉能不治?”

    “况且非是这样算。农夫要吃,每个人一年吃的东西都是一样多的,剩下的东西才能做军赋、税费、集市交换。四百减三百余一百、三千减三百却余两千七……焉能不治?”

    这些简单的数字,第一次透露出隐藏在数字之内的内涵,这是那个与焦禾合符的人不曾想过的。

    不曾想过,并非想过认为无理,于是焦禾的话换来了对方长久的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考虑人吃完自己吃的、剩下的粮食与人产出的粮食之间,其实是有区别的。

    区别很大。

    也是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墨者所谓的天志,到底能带来多大的变化。真的不止是五倍十倍的问题,而是更多。

    好半天,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惊奇的语气道:“这些……墨者并不隐瞒?直接就讲清楚?”

    焦禾想到这些日子在乡校听的那些内容,点头道:“有人只要愿意听就能听。”

    他想了一下还有一些平日听到的墨者言论,又说了几句,甚至说到了他听到了那些墨者讨论的天下大势、三晋分合、楚之强弱、齐官山海与分封的不可调和、矛盾术等等。

    墨者内部似乎很喜欢把这些隐藏在所谓“天命”之下的东西,剥开后,用最险恶的心思去猜测,用利益去分析,却偏偏极有道理,很容易让人相信。

    那人惊道:“这……这是治政秘术!”

    焦禾叹息道:“墨者就这样并不在意地说,所以我知道他们并不只会稼穑事。只是墨者认为稼穑是基础,所以要先做。”

    “他们想做,于是便可以做的惊人……那么他们如果想做别的呢?”

    “是故我说,沛邑必大治。”

    焦禾想了想,又问道:“你见过墨者的草帛吗?”

    那人点点头,想到已经传到三晋大邑的那几篇雄文,还有伴随送去的墨者携带的草帛。

    焦禾失笑道:“墨者做的这些事,并没有计谋。可是计谋又怎么对抗呢?墨者说,人人皆天之臣,故而平等,每个人脑海中都有天鬼赐予的学识,而文字与学习就是打开这一切的钥匙。既是这样,当有一天草帛传遍天下的时候,难道还有什么办法不尚贤吗?你不尚贤,别人尚贤,贤人多聚他国,又能怎么办呢?”

    “墨者生怕万民因为饥困,无法供养哪怕一个子女学文字,所以盼着天下人都不饥馑。吃饱了,便学学天志、文字……这又怎么逼迫他们不学呢?学多了,他们会相信天命有贵贱?还是愿意相信人皆天之臣呢?”

    “就像麦、豆,原本都是贱人之食,可墨者在沛县一年便把这一切改变了。不是人们愿意相信墨者,而是愿意相信麦粉和豆食好吃,无非恰好墨者说了实话……可他们知晓天志啊,他们总说实话同时这些实话又是对的怎么办呢?”

    “墨者说,或许天命有贵贱有道理,也许人皆天之臣有道理……但都无所谓,有些事人们更愿意相信他们能够得利的。墨辩们忙着口舌争辩道理、剩余的墨者则用这些办法让人更愿意相信……天下人到底是那些能和墨者争辩道理的人多呢?还是未必能懂、但却愿意相信他们得利之说的人多呢?”

    “沛县农夫,有几个能分清楚天命贵贱与人无贵贱皆天之臣到底哪个有道理呢?可他们又愿意信哪个呢?”

    那人沉默,焦禾想到自己初来沛县时觉得墨者的那些无意之事曾还嘲笑,到现在却只能笑自己。

    就像那些当初抽签排磨坊号的人,他们也已经习惯了墨者所说的其余规矩。抽签本身就是规矩的一种,所以他们习惯的还是墨者的规矩,而规矩不只是抽签。

    许久,焦禾道:“你且回去禀告季充君,墨者之术能学,墨者之道学不得。我还要在这里学很久,学会那些文字,看看墨者在稼穑事外如何治沛。至于以口舌说动墨者之中大贤之人为利而亡魏……我怕是不能。”

    “胜绰叛墨在廪丘成名,那只是因为他不再信墨者之义。想叛,便可闻名,去了廪丘便成了名,根本不会担忧能不能被重用。如适这样的人,如果想叛墨,哪里去不得呢?他既知天下大势,难道不知道君上求贤吗?”

    “嘉禾麦粉草帛雄文天下多有闻,却又不叛,那只是不想叛罢了,说之无用。”

    “稼穑之术,墨者并不藏私,我要多学一些,日后必有大用。”

    那人点头称是,又留下珠玉黄金,将几张焦禾用晋文书写的草帛带走。

第一三三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一)

    戊寅年九月,周天子命魏斯、韩虔、赵籍为侯的大事,已天下皆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韩、赵、魏、郑、周、越诸国伐齐大胜的同时,持续了近六百年的周礼也基本没有了神圣性。

    临淄城外的会盟,是韩赵魏三家下属的大夫出面,见得也是齐国田氏的宗主田昊,商定了一切之后,再由齐侯吕贷出面承认。

    但终究,是大夫盟诸侯。

    大夫和侯爵会盟这是天下从未有过的事。以前不是没有过六卿出面和弱国君王会盟的事,但是让大夫出面这种事实在还没有过。

    而这件在两百年前足以引发一场被认为是侮辱而可能导致血战复仇的事,在此时人们已经理所当然。

    三万齐人的尸首堆积的京观,至今没有收回,因为田氏不准,也不想要。死人按说毫无用处,还浪费钱财回收,但田氏却可以把这些死人利用到极致。

    齐人则把死于国而魂不能归的怨恨都归咎在齐侯吕贷身上。

    管仲齐桓留下的官山海之策已经被封地贵族破坏殆尽,齐侯没钱,回收不起那些尸体。

    三万齐人的尸首,换来了田氏想要的东西,也换来三晋想要的东西。

    齐侯明白三晋为什么攻打齐国、田氏一族也知道,于是刚刚给越王在曲阜当过警卫参乘的齐侯又来到了三晋军中,一同前往洛邑朝觐周天子,请求周天子封三家为侯,换取晋人退兵。

    晋人没有如同越人一样要齐国的城池、田地、奴隶,而是让齐国签订了临淄条约。

    明约一共两条:

    承认公孙会的独立地位,不准再讨伐廪丘,公孙会无论是将廪丘入赵还是入魏,齐国都不得干涉。

    齐国放弃重修长城的计划,拆除一部分城墙,今后三十年内禁止修缮从平阴到泰山段的长城,否则便意味着背约。

    至于暗约,那不是齐侯有资格参与的。

    三宗与田氏到底密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他们并不是敌人,相反却有共同的敌人——周天子的权威。

    就这样,时隔百年,表面上周天子再一次体会到天子的权威,确信自己还是天子。

    齐侯、卫侯、郑伯、鲁侯、宋公、晋侯、韩赵魏三宗、一同去朝见了天子。

    韩赵魏三家献上嘉禾,周天子命乐师奏归禾、嘉禾二乐相和。

    齐侯承认自己违背了周礼,感谢晋侯与韩赵魏三宗及时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对于三家的讨伐表示感谢,认为如果不讨伐自己,之后的错误只会越来越大,于是恳请周天子封三家为侯以酬此功。

    周天子的土地完全被韩赵魏三家围住,唯一能依靠的姬姓亲戚晋侯自身难保。

    周公之后去年才给越王驾车、召公之后远在燕地。

    除三晋之外接壤的郑国更是内乱连连,况且最开始挑战天子权威的正式当年郑伯射向周天子肩膀的那一箭

    能挑战三晋霸权的楚人自称为王,封县为公,根本不在意周天子的体系,甚至更是靠灭诸姬起的家。

    周康王时,齐鲁卫晋楚五君辅佐康王,结果周康王赏赐礼器玉器的时候故意忽视了熊绎的存在,五百年后楚王仍旧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指望他们维护天子权威更是做梦。

    周天子已无依靠。

    连齐侯这个最大的受害者都已出面请封,周天子便是不想也不能。

    况且童谣流传,说当年唐叔虞封晋得嘉禾,周自此大兴。而如今韩赵魏三家也各有嘉禾,实乃天命,不可违也。

    周天子要讲天命,天命是他是天子基础,所以至少在明面上,他要比别人都讲。

    如今三家势力已成,又用嘉禾事给足了周天子台阶,分封为侯也就顺理成章。

    在中土没法打仗,来朝觐的国君贵族都似乎忘了各种仇恨。

    有血亲仇的郑伯向韩宗道贺,有破国恨的齐侯向魏宗庆喜,有侵国怨的卫侯盛赞齐侯知错能改

    这一次众诸侯看似是去朝觐周天子,实际上是在承认三晋在中原的霸权。

    尤其是晋楚争霸缓冲国的郑、宋两国,更是用这种态度来告诉楚国:我们认为还是三晋更强大一些

    消息传到楚都的时候,已是深秋。

    楚宫之中,刚刚即位数年的熊当正在宴请群臣。

    熊当从父亲简王手中接过的,是一个看似强大的楚国。

    向北以帮助宋公定司城的理由让宋国叛晋亲楚、向东以公输班留下的战舰钩拒在与越人争夺淮水的战斗中占尽优势、向南不断派遣封君、向西对巴国形成逼人之势。

    看上去形势大好,可熊当看看在场饮宴的群臣,就知道他这个楚王当起来很难。

    令尹是楚国最贵之官,至今为止的三十多任令尹中,只有一任不是王族公族,其余的全部都是王族公族。

    当年文王灭申,俘获彭仲爽,为了对抗屈氏一族世袭的莫敖一职,扶植了俘虏彭仲爽做令尹,以对抗自己的近亲和远亲。

    彭仲爽没有家族势力,正是可以用来对抗亲戚们的一柄剑。

    然而就此一任,旧贵族们依旧不可能认可。

    重用外臣,便意味着要加强王权,尤其是任用毫无根基的彭仲爽,更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想要改革、想要对抗自家亲戚、想要加强王权。

    于是彭仲爽去位后,莫敖的权势固然开始衰弱,最高的令尹一职却依旧被旧贵族垄断,不可能撒手。

    无数次的政变、叛逃、引他国来攻让历任楚王再也没有力气去改革。

    历史上下一任非自家亲戚的令尹,要到几十年后楚国内乱、继承权危机、陈蔡复国、三晋无人能挡、榆关一战众多贵族绝嗣之后才有机会启用的吴起。

    宫内乐师敲奏,熊当看着自他以下的群臣,强颜欢笑。

    令尹、司马、莫敖、司败、左右司马、县公、上柱国或是实职或是勋官的群臣们,都是芈姓。屈、景、斗、阳、昭哪一个不是楚国的王族分支?哪一个不是势力庞大的家族?

    内选于亲、外选于旧的政策,杜绝了楚国会像晋国一样公室衰弱乃至被三家瓜分,可也一样让公族的势力太大以至于出兵征战这样的事都必须得到贵族们的同意。

    想用我的私兵?可以,先定下来赢了给我多少封地。

    想用我们县的兵卒?可以,先定下来我指挥赢了你怎么赏赐我。

    想加强王权、扩大直辖范围?对不起,我看你这王是当腻了,换一个吧。你也不看看你直辖的兵力有我封地的私兵多吗?

    申公不满,叛逃开化敌国,让楚一日三惊永无宁日;白公不满,作乱弑君,自立为王;叶公不满,带兵平叛,拥立新君;沈公不满,令尹子常被吴人击败连敢去楚人所属的叶县躲避的勇气都没有,而是逃亡郑国,因为叶公是沈公之子,而沈公在战场上被子常坑过,因而宁可逃亡国外也不逃到本国大县躲避

    楚国的政局,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乱成一团。

    从熊当的祖父献惠王开始,楚王就希望利用本国的士阶层和外来的游士阶层来对抗这些根深蒂固的大家族和强力封臣,不惜使用“封君”的方式,来快速提升士阶层的力量,但结果就是饮鸩止渴:新的家族崛起之后成为旧贵族的一部分。

    即位不久的熊当雄心勃勃,对这样的局面极为不满。

    他死后的谥号是不怎么好的“声”,但与中原记载不同,那些与楚人关系密切长打交道的三代墨者记载的谥是“圣桓”。

    两个不同的谥号可能只是抄录转音造成的差距,但两种谥号体现出的这个人的生平志愿却截然不同。

    如今三晋封侯的消息传来,熊当算不上震惊,只能说是情理之中。

    他知道,楚国的问题不在萧蔷之外,而在萧墙之内。

    他也知道如今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保住楚国的霸权。

    楚地精华有伏牛山、桐柏山之险,巴蜀又弱。除非是灭国之战,否则晋人难以攻破。

    但想要维持霸权,就必须保证郑、宋、淮北地区的攻势。一旦宋、郑叛楚亲晋,楚国的右翼就会全数暴露,到时候晋人便可绕开伏牛山之险,从右翼过宋郑、伐陈蔡,让楚人丧失这些征伐了百年才得以确定的战略优势。

    宴会上,乐声悠扬,穿着曲裾、带着高冠的楚国贵族们并没有太多严肃的礼仪,谈笑晏晏。

    女性亦在宴会之上抛头露面,包括楚王的姬妾,并没有人觉得有何不妥。

    从庄王问鼎决心脱夷入夏开始,楚国逐渐开始了改革,只是文化上的改革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楚人重巫术,从大巫的鸟羽冠演化而来的楚国特有的高冠,依旧是楚国贵族和中原贵族最显而易见的区别。

    汉代的通天冠之类的极高的冠冕,都是依照楚制演化。

    这原本就是巫师的装饰,而楚人的祖先季连是陆终之子。陆终的妻子难产,剖宫而生六子,便有彭祖、昆吾、季连等。

    而陆终又是传说中绝地天通的重黎直系,可以说楚人重视淫祀巫祝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楚人极为重视巫祝,而在民间因为母系氏族时代的遗留,大多数的巫祝都是女性。觋是楚人对男巫的特定称呼,但是觋在史籍中出现的很少,反倒是楚人多记载女巫事。

    巫医不分,楚国女性除了祭祀之外,还掌握着医术,这种民间地位也影响到了宫廷之中。譬如樊姬、邓曼等女性参政劝谏的事楚人也习以为常。

    史记曾载:庄王想要任优孟为相,优孟直接说我回去问问我妻子。庄王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三日后还问你妻子是什么意见显然对于女性地位颇高之事连楚王都习以为常。

    加之原本楚人又是个氏族同盟,又自称蛮夷,中原诸国的周礼约束对楚人来讲并不太重视。

    庄王之时,庄王的姬妾亲自斟酒这才灭灯被摸而有了千古传唱的绝缨会。即便已过百年,楚人宫廷的礼仪依旧开放,并没有那么多的教条。

    在这种欢快而又跳脱的环境下谈国家大事,楚国的贵族早已习惯。

    当熊当的姬妾们为诸臣斟了第三轮酒后,熊当终于提出了出兵、问罪宋郑缘何叛楚的大事。

    他需要得到贵族们的支持。

    说起问罪宋郑之事,这一任的申公屈筚不由想到自己离家做墨者的庶子屈将,慨叹道:“宋虽弱,可墨翟尚在,商丘亦是天下大城。久攻不下,伤我军锐气,恐三晋救援啊。”

    熊当听到这话,半是惊奇半是慎重道:“昔日匹夫退万乘之军的豪侠,今竟尚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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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