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四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二)
这件三十六年前的事,熊当知道,许多在场的老臣也知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一开始并没有想这个问题。
因为这人不是贵族,也不是流连各国宫廷的人,习惯性地思维让这些人一时间没有想到这一支独立于各国之外的军事力量。
想到这位三十六年前靠一己之力退万乘之军的豪侠如今还健在,申公屈筚的话,也让在场的许多楚国贵族颜色微变。
宋国商丘本就是天下大城,极难攻取。一旦久攻不下,三晋救兵抵达,楚人气力衰弱,如何能胜?
楚国已经不再是庄王争霸时候的楚国了,经历了吴人灭国、白公作乱等事的楚国,看上去还强大,可实际上难以在野战中击败晋国。
宋、郑两国,夹在晋楚之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晋楚争霸波及的战乱,商丘城修建的坚固无比。
而且宋人多如他们的先人襄公一样,耿直,甚至有些楞,做起事情来毫不顾及后果,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当年楚王邀请郑伯与宋公田猎,左司马文无畏找宋公的茬,说田猎得自带取火工具,可是宋公没带,这明显是不给他这个左司马面子。当即拿荆条把给宋公驾车的警卫员抽打了一顿。
后来楚人让文无畏出使齐国,故意不通知宋国借路,文无畏出发前就知道自己死定了:宋人都楞,他们做事经常不计后果,当年自己羞辱过宋公,如今就算楚军势大,自己也非被这群二杆子杀了不可。相反郑国人就圆滑的多,能分析形势不会轻易做出不计后果的事。
果然,楚人明显就是找茬找借口出兵,可宋人还是抓住了文无畏说他没有借路就通过,直接在扬梁之堤上杀了,完全不顾及可能的后果。
楚王听到文无畏被杀的消息后,大喜过望,终于找到了一直没找到的借口,留下一个“奋袂而起”的成语,出兵围宋。
结果宋人发挥了楞的精神。
晋人被不久前的两棠之战吓得不敢出兵救援,宋人却还不投降,九个月的时间城内易子而食就是不降。
楚人又是封建动员兵,再围下去明年就要闹粮荒,结果最后还是没攻下。
因为有这样一个记忆,所以三十六年前墨子孤身入郢,靠着留在商丘的三百弟子与自己的口舌,说动楚人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屈筚说起墨翟尚在,在场诸人想到当年围宋事、想到墨翟与公输班斗法、想到二十年前黄池之战晋人的强盛心有余悸。
没有墨翟的商丘,依旧能守一阵,可如果墨翟带着墨者们齐赴商丘,怎么可能攻得下商丘城?
有墨者在,不管是令尹、司马,以及各位县公,都不敢直接攻城,只能选择围而不打逼迫宋人投降的办法。
没法打。
公输班已逝,攻城需要精锐,可用谁的精锐私兵?谁也不愿意自己的精锐私兵死在以守城闻名的墨者手中。
后世抱朴子曾说:班、翟,皆机械之圣。
机械二词,此时便已有,后世的葛洪则直接将公输班和墨翟封为“机械圣”,这是原话。
面对如今世上仅存的这么一位机械圣手,楚人明白墨者若在商丘,攻城是攻不下来的。
十二种攻城手段,三十六年前墨翟在宫中谈笑间全部应对,如今三十六年过去,又哪里有第十三种手段?
另一位机械圣公输班靠着云梯、钩拒、战舰等,便让楚人在对越战争中占尽优势,借此而成楚之封君,楚人焉能不知道这些机械的用处之神奇?
可这位机械圣却在三十六年前的战阵推演中败给了另一位,而更可怕的是另一位现在不但活着而且就在宋国。
农兵、私兵、封建义务兵为主体的楚军,一年的围城战就是极限,再多的话会动摇根基:非专业的士兵还要回去种地,不然要挨饿,他们不是魏的西河卒,并非半脱产士兵。
众贵族沉默中,司败景之舒又道:“都传闻韩赵魏三宗得嘉禾,顺应天命以此封侯,我却听闻这些嘉禾都是墨者的。宋之司城从墨者手中得到,借此交好三家。”
司败是楚国特有的官职,等同于中原诸国的司寇,但又没有执法权,而是由司寇职变化而来。执法权在左尹手中,司败在楚国和上柱国一样,更多是一种勋爵称呼。
景之舒实际上就叫舒,不过恰好同时代还有其余叫舒的人,所以在楚国内便在称呼时加上氏,后面再加个之字,以和其余的名叫舒的人相区别。
熊当奇道:“昔年惠王时墨翟来楚,以非攻说惠王。难不成我楚人征伐就不义,他韩赵魏三家征伐就义?墨者仍旧视我等为蛮夷?”
说到这,他颇为不满地看了一眼屈筚。
这件事一提起来,众人也都知道申公屈筚家里的笑话:庶子屈将当年楚地闻名的勇士,动辄杀人,别人斜视他一眼必杀人全家结果出去游走了一圈成了非攻兼爱的墨者。
如今司败景之舒说起三晋嘉禾从何而来,熊当顿时不满,这明显是用双重标准来看待楚人和三晋。
申公屈筚忙道:“非是如此昔年鲁阳公与墨翟相谈,谈及桥夷事,墨翟对桥夷食子之事尚不讥笑,岂能视我等为蛮夷?我听闻,似是墨者中有商丘鞋匠名适者,得隐士之传,墨者只说此物可利天下,而宋皇一族从墨者手中得到,以为至宝转赠三宗。”
熊当闻言笑道:“这才对!我自不义,难道韩赵魏便义?怪不得我,只怪宋、郑二国就在晋楚之间。我知墨者的手段,难道今日他能守住我,明日还能守住三晋?他若能守住,宋公又何必前去朝觐天子?既不叛楚、又不拒晋,岂不更好?”
“那嘉禾什么模样,谁人见过?”
熊当有些好奇,虽然明知道所谓嘉禾封侯顺应天命这事就是韩赵魏三家给周天子的台阶,可他还是很好奇这东西到底什么样。
楚人多食稻米,加之墨者知道可能会和楚人发生矛盾,所以并未深入到楚都之中。但是靠近中原更近一些的楚之边县,却是对这些传闻知晓不少。
本来楚人贵族和墨者之间打交道的就不少,如鲁阳公、鲁阳文君、阳城君、申公屈筚等人,只是那些县公如今都不在,听闻这些事的也就只有申公屈筚。
靠着商人、麦粉食铺、烈酒等物,墨者一边售卖,一边宣传,让人习惯了墨者的存在,很多事迹也就随着这些店铺和商人传播出去。
屈筚只是听闻,便道:“听说可亩产数石,普及天下,世人无饥。我听说,墨者认为楚地人少而地广,又有鱼虾之利、四时蔬果所以便先北传,待中原遍布之后再传楚地”
他又将一些听到的传闻说出,终究他和墨者还有自己庶子那么一层关系,除了鲁阳公、阳城君之外,怕是楚国贵族中最为知晓这些事的人了。
熊当闻言大惊,连声问道:“此事当真?”
屈筚点头称是,熊当脸色骤变。
不得不说,按这些墨者所说,其实很有道理。
楚地不比中原,少有寒冬,蔬果四时皆有、鱼虾众多。饥馑而死人确实少。
可蔬果、鱼虾这些东西,只能保证人饿不死,而不能作为军粮军赋,更不可能让民用富足从而随军出战。
二十年前黄池一战,楚国的霸权被晋人遏制,如今晋国已经三分,六卿之乱正式结束,楚国想要争取霸权必须要对抗三晋。
这样的谷物传到三晋却不传到楚国,数年之后,三晋富足而楚国不变,攻守之势必异,甚至连保持均衡的能力都没有。
廪丘一战,三晋得齐尸三万、战车千乘,震惊天下。
而楚秦交好多年,魏之西河守吴起打的秦人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三晋的力量再增加、而楚国的力量不变,数十年后楚人只怕再难履及中原。
最开始听到屈筚说到三十六年前的豪杰尚在,熊当也只是略微惊异,想着可能需要动用更多的兵力,但终究宋是弱国,只要三晋不动他就有机会逼宋公臣服。
可等听到这个叫适的鞋匠从什么隐士那里弄来的这些东西时,熊当知道此事极大,必须解决。
前者最多不过可能是一场城濮之战,二十年后尚可再来一场两棠之役重获霸权;而后者则是屈巫臣授车战于吴、伍子胥授筑城术于吴!
熊当分得清,考虑片刻后道:“若此事为真,可约车百乘、金玉一车,求取此物。”
在场贵族俱惊,哪里想到楚王开口就是约车百乘的大礼、金玉一车的重聘。
或有人道:“王何故重此物?金玉一车换谷米稼穑,未曾闻也。”
熊当正色道:“此纯钧之剑也!昔年薛烛观纯钧,以为有市之乡三,骏马千匹,千户之都二且不可换!物与物岂能相同?你们亦有佩剑,可有人愿意以骏马千匹、千户之都相换?”
景之舒闻言道:“我只恐墨者知晓我等欲攻宋,指责我等不义。昔朱勾以五百里之封聘墨翟,墨翟以为不用义而不受。五百里封地而较金玉一车只怕墨翟也不觉贵重以至可以售义。”
熊当大笑道:“我自不义!与万民何干?这些墨者若觉得我不义,大可以行专专诸刺僚事,血溅五步诛不义!难道我做不义之事,竟还要万千楚人承罪?墨者不迂,此事定可成。墨者又非宋人,屈筚之子不也是墨者吗?天下事、邦国事,他们分得清。”
第一三五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三)
不同的人,对于天下的理解是不同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至少,楚王熊当似乎明白墨者所言的天下,到底是什么。
因为明白,所以才能对症下药,才能自信满满地一边考虑着攻宋的事,一边考虑着结好那些很容易被雄心勃勃的君王忽略、但真到不义之战时不得不去考虑他们存在的墨者。
他对攻宋的事信心满满,墨者只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阻碍,但他除了楚人之外仍旧有所依仗。
那便是宋国的部分贵族。
二十年前黄池之战爆发的原因,就是因为宋公希望能够定公室,主动邀请楚人北上,来遏制日益难以控制的司城皇一族。
当时司城皇的力量已经大到足以“约公室”。
虽然楚人北上最终被还年轻的魏斯带三晋之兵阻挡,可是司城皇一族也终于不敢做太过伤害宋公室的事。
楚人与宋司城之间的恩怨不是一天两天,如今司城皇一族又主动结好三晋,这必然会引动宋国除司城之外六卿的不满。
司城原本不是上卿,是多年前的那场政变后才成为的上卿,虽然势力强大,可还不能做到完全控制宋国国政。
早在一年前,熊当就已经接待了宋国六卿的秘使,请求楚人发兵攻宋。
宋国人求楚国人攻打宋国,这样一件看起来极为可笑的事,在此时确正常。宋国不是宋国人的,而如果司城皇一族获胜,宋国也不是其余六卿的。
既然不是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能请求别人来攻打呢?
这正是楚王信心满满的原因。
只要楚人北上,宋国内部就会爆发内乱,亲楚亲晋两派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肯定会引动一场波及商丘的骚乱。
熊当知道三十多年前在宫中的那场两位机械圣之间关于攻守的推演,也知道墨者守城之术天下无人能及。
然而,墨者能守住一座贵族恨不得立刻被攻破的城市吗?
熊当很怀疑。
也正是这种怀疑,他需要借此机会来打开楚国的局面。
不只是楚人在东北方向的霸权,更是他整理楚国内政的开端。
熊当需要一场胜利来获得足够的威望,再由这场胜利中楚人贵族的矛盾,引发一场新士族对抗旧贵族的变革。
继位不久,他的威望还不够,急需这场胜利作为支撑,加强王权。
当他说出攻宋的意图、讲清楚如何应对那些墨者后,楚之莫敖对于北上一事极为支持。
黄池一战,莫敖帅兵被魏斯击败,这股怨恨积蓄了十余年,需要一场报复来挽回声望。
而考虑的更为全面的右尹昭之埃却并不认为这场北上伐宋的事很简单。
作为仅次于令尹、上柱国等高官勋位的右尹昭之埃并非不同意此时北上伐宋保持霸权,而是认为必须考虑到种种意外的情况。
“如今三晋有伐齐之胜,兵锋正锐。宋国弱,无虑,所忧者唯有三晋。魏斯求贤,有李悝治其政、有吴起知其兵,三晋以魏为首。魏斯新封为侯,必不肯败出兵援宋,若墨翟亲回商丘,我军只能围而不能攻。”
“半年之内,三晋、郑、卫等国悉至,又当如何?”
昭之埃的话音刚落,就传来一个年轻人清脆而又自信的声音。
“右尹无忧,此事非不能解。”
说话的人正是熊当的儿子熊疑,正值青年,有勇力,熊当极为赞赏。
熊疑的话说的稍微有些轻佻,但在这种众贵族相聚于此的局面下,若要显得无声无息反而不好。
只是熊疑的办法还没有说,已经有人不满道:“兄长并不领兵,恐难知军事。此乃国政征伐大事,务要思虑清楚。”
这明显就是在找熊疑的麻烦,可众贵族倒也没有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妥,因为说话这人也正是楚王之子、熊疑之弟熊定。
熊定看着之前吸引了众人目光的兄长,沉声道:“昔日子舟曾言:郑昭宋聋。宋人楞且不明,攻宋,宋人必死守。而郑人昭明,三晋刚刚大败齐人,得尸三万,他们岂能不亲晋而背楚?”
“宋人既守,商丘城大且坚,且有墨者为助,岂能轻易攻下?围城一年,无人耕种,楚岂不粮荒?况且围城军心必挫,三晋、郑、卫兵至,城下决战,岂能获胜?”
支持熊定的贵族也有不少,而且大多都是一些靠近楚国右翼大县的贵族。一旦围宋失败,与三晋郑卫决战,败而归,遭殃的肯定会是右翼的许多军县。
熊疑大笑道:“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子舟确曾说过,郑昭宋聋,可郑人既昭明,又岂能轻易出兵?三晋不败我师,郑必不出兵。”
“韩武子杀郑伯,郑人与韩人血仇,数年交战,又岂能轻易放下仇恨?”
“卫人势衰,昔日方伯数年前刚被齐人破城,如今哪里能够助三晋出兵?”
“宋人聋且楞,固有墨者相助,然宋岂一心?宋公新薨,国内未定,我等出兵又非如伐陈、蔡,不灭国,只是让宋人朝觐,他们又岂能抵抗到底?就算宋公愿意抵抗,难道宋人都愿意抵抗吗?亲楚、亲晋,宋人岂关心?”
熊疑的话也引来了不少贵族的支持,尤其是一些在当年黄池之战中受过耻辱、想要借此机会壮大功勋的贵族。
熊当满意地看了看争论中的儿子,问熊疑道:“你的话,是可以算作有道理的。但是这件事要怎么才能确保呢?”
熊疑道:“三晋虽胜齐,得胜而还,但兵卒皆疲。数年修养,方能再战。是固即便围宋,三晋有心却无力,非是短期能够出兵至商丘的。自公孙会乱起,韩赵魏三次出兵,国力必疲。”
“况且三家新封为侯,必不敢败。不出兵,则不败。即便出兵,也必准备许久,力求不败才敢出兵救宋。”
“魏得西河,秦人怨恨。西河虽有吴起,此人纵然知兵,也未必不败。可遣使以金玉美姬厚贿秦,请秦出兵西河。”
“秦人本就想得西河,只要知晓我等出兵,秦人必出兵西河以为援。纵不能胜,吴起亦不能离西河,魏人已断一臂。”
“中山国新定,旧族怨恨,非是数年不能平定,魏人已断两臂。”
“两臂既断,魏人为三晋之首,魏人必犹豫,或请赵、韩多出兵。”
“赵氏素有雄心,可遣人密会赵籍:出兵救宋,与赵何益?赵人与宋相隔魏,三晋南下,魏人得利、韩可得郑,赵人能得到什么?既然赵人得不到什么,又为什么要出兵来助魏人成霸?”
“即便三晋有盟,魏人已断两臂,又是伐齐主力,必求赵韩多出兵卒。挑拨赵籍,赵人岂甘愿为魏走狗?罅隙必生。”
“昔年韩武子杀郑伯,血亲仇岂可忘?可再遣一与郑亲密之人,说郑伯:若楚胜,无非朝觐。若晋胜,只怕郑地皆为晋土。郑韩本就血仇,郑人又忧韩人侵扰,也必不出兵。”
他说到这,便似乎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弟弟熊定。
这看似不自觉地一眼,让熊定心中大怒:兄长说遣一与郑亲密之人,说的不正是自己?
游说郑伯,至少也要是大夫之上的贵族,否则礼仪不够。或者便是楚王血亲,才能显得楚人重视。
熊定的母亲,正是昔郑伯之女,可以说出使郑国这件事他便是最好的人选。
做成了,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的功勋:熊疑已经先说了韩郑有血亲仇,也就是说这件事做成了很正常,但做不成便是无能。
大战在即,熊定知道父亲必然会亲自领兵,作为继位以来的第一战,也趁机累积名望威势。
谁留在国都?
熊定当然想留在国都,可是兄长的话却分明就是想让他前往郑国,完成这件说起来毫无功勋、做不好就会有错、但又不得不去做的事。
而他的兄长熊疑,母亲是齐人。
齐人刚刚大败,这时候就算是让他们出兵,他们也没有力气出兵,着根本性地杜绝了熊疑出使的可能性。
郑国虽弱,可好得也是个诸侯,楚王想要让郑国在即将到来的晋楚争霸中站在楚国这边,最好还是派遣个王子以显重视。
另外有些事也需要和郑人说清楚:对于你们上洛朝觐周天子的事,楚国可以认为你们是无奈之举,并不会追究。
熊疑心中明白,自己的兄长在这件事上占尽了优势。
不但把他在父亲出兵的时候支出国都,还顺带着给了他一项看似不需要什么才能、但却未必能做成的任务。
虽未明说,可是不管怎么考虑,他这个郑伯的甥男也是最好人选。
然而他又没办法反驳兄长说的那些话,与自己亲近的那些贵族,又都是反对这一次出兵的陈、蔡等地的贵族。他们担心失败后,晋人优先报复他们。
可是很明显父亲的心意已定,自己这时候如果再反对,反倒是会招致父亲的不满。
而兄长却从一开始就站在主战派的一边,可并非是因为他为楚人着想,只不过支持他的那些贵族都是希望获取功勋的。
熊疑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把事情说的太明白,那样于事无补只会显得自己心思阴暗。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四)
纵楚国内部贵族争权严重,但正值霸业期的楚人内部在大略上还是能达成一致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熊疑的提议极好,熊当本人也相当认可,可以说将这次伐郑可能的影响都考虑进去了。
周天子是弱鸡,没人在意周天子怎么想;齐国刚败内乱又起,齐人就算有心也无力,况且刚刚被暴打一次连长城都不准修缮,这时候再去招惹三晋那就是欲求不满回味一年前的那场后入;燕国和中原扯不上关系;越国重心在北,吴地蛮荒交战困难。
况且还有熊当以及少数贵族知晓的宋国六卿的事,他们已经与楚王达成密约:楚人一旦兵临城下,他们就发动政变挑动国内不满。
只要秦人出兵、郑韩交战,那么围宋争取霸权缓冲地的大略就能完成,而他这个楚王也可以稍微有些威望权势。
大略定下来,可真正麻烦的事还在后面。
人选、后勤、粮草、动用哪县的兵卒、贵族的私卒出动多少这些才是重头戏。
这些事情解决不了,大略就只是脑袋中的大略,变不成现实。
而现实的东西,才真正是矛盾之所在。
如今墨者还在宋国,在场众贵族没有一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指挥能攻破墨者的防守,谁也不敢。
那既然攻不破,就只能围。
围到宋国六卿政变成功、围到宋人主动认输、围到墨者失去贵族支持根本无法守住商丘。
可要围城,又需要巨量的后勤。
当年楚庄王称霸,的确有邲之战一战之威,更有随后的围宋九月所彰显出楚人的国势、后勤等等强悍势力。
没有强大的国势、没有完善的后勤,莫说九个月,三个月都不可能撑住。
虽然最后楚人也没粮了,可九个月已经足以震惊天下。商丘大城,那不是少量士兵就能围住的,九个月的时间意味着楚人可以随时动员数万士兵和后勤组织一次为期一年的远征小国谁敢不服?
这也是诸国震慑的原因。
这次即便有宋国贵族准备政变为内应,但也要考虑万一失败怎么办?
况且就算成功,也需要在整合完宋国的势力后迅速北上,建筑榆关、大梁等边境关塞大城,用来防备三晋的南下,这也需要大量的后勤支持。
可以说这一次就算有宋国贵族为内应,所要准备的后勤也要至少能支撑一年之上。
这也正是熊当对于墨者那些谷物传闻如此重视、甚至以纯钧剑故事做比较的原因。
而后勤、发兵这些实际的事,又要引发新一轮的争吵。
听着这样或是那样的声音,熊当饮酒暗叹,知道就算攻破了商丘、抵挡了三晋,真正的王事才刚开始。
魏都。
与楚都一并,这二都是此时天下的两极。
破齐、压秦、迫郑、灭中山魏人正强盛。
魏斯等了几十年、魏氏等了百余年的梦想,终于实现。
祭九鼎、乐嘉禾,魏始为侯。
从此之后,至少祭祀的时候,可以写上谥侯这样的名号。
封侯在周天子是大事,从周天子那回来之后一样是大事。
群臣庆贺,连同那些镇守四方的贤才名将也都纷纷返回,齐声称贺。
曾杀妻拜将的吴起、强制人民修建水渠的西门豹、吃自己儿子的肉以显忠心的乐羊子、自己儿子被乐羊儿子所杀依旧推荐乐羊的翟璜、年轻时靠当马匹贩子市井无赖出身的段干木
这些旧时代礼制之下不可能被重用的人、周礼道德下的小人们、周礼道德下的残次品们,在魏地的舞台上施展着自己的才华与抱负。
魏都这样的人很多,但在魏都的这样的人,却未必都效忠魏侯。
廪丘一战成名的胜绰,连同那些和他一起的叛墨们,没有投身似乎求贤若渴的魏斯,而是投身于流亡在魏都的秦公子连。
曾在齐鲁之战中与之对战数次、各曾相识的吴起,听闻这个消息后,大笑数声。
他太清楚胜绰这种人想要的是什么,因为自己就是这种人,所以比别人都要了解。
对于胜绰的选择,吴起只有佩服,不得不说这是一条最能博出富贵荣华的路。
但对于秦公子连的选择,吴起充满了警觉。
厚待与否那是礼、是否支持他回国继位那是利,这两点魏人分得清,吴起自然也分的清。
叛墨拒绝了魏人的求贤邀请,而是投身到了完全看不到什么希望的、早早流亡在外的秦国公子。
在吴起看来,不是因为这些墨者与秦人相近,只不过是如同做生意一样,将来所得的利最多就是。
魏人能给出什么样的价码来聘用这些叛墨?现在能给,却并不能给出太多。
秦公子能给出什么样的价码来聘用这些叛墨?现在不能给,未来却能给许多。
吴起对于胜绰等人投靠秦公子连得事,个人情感上是赞赏的,可作为魏西河守,这种赞赏也就变为一种提前准备的敌对。
派遣至沛邑的间谍已经返回,也带来了先行抵达那里的焦禾带来的消息,将种种情况汇报清楚。
听了这一切的吴起惊讶、赞叹、摇头、不解。
那回报的生间问道:“如今胜绰已经追随秦人,当日定下的以车载金玉远赴沛邑伪称聘用叛墨胜绰之事,难道还需要做吗?”
吴起奇道:“缘何不做?”
生间道:“焦禾说,在那里的墨者知晓天下之势,恐怕已经知道胜绰投靠了秦公子的事。毕竟安邑就有一些墨者活动,他们的店铺、那些往来的商人、工匠都和他们有联系。这里的发生的大事,即便他们远在沛地,也是能够知晓的。”
吴起笑道:“难道派车载金玉去,是去让那些知晓天下大势的墨者反驳的吗?只是为了让那些不知道我们能如何重用叛墨的人知道罢了。”
生间又道:“焦禾说,只怕那些墨者大能才智之辈,难以说动,金玉也难收其心。”
吴起想着之前听到的那些墨者的言论、制度等等,大笑道:“墨者大能才智之辈,制政者。墨者小能小才之辈,行上制之政者。我不过一西河守,就算那些有制政之才的墨者前来,又哪里够他们施展呢?”
“于天下,制政者大才。”
“于西河、于魏、行令者急需之才。”
“大才,就一定比小才好吗?”
第一三七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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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的事、墨者的事、秦公子的事,吴起心中自有打算。
他说小才未必不如大才,并非随口一说,而是有自己的考虑。
他在西河算是制政者,所以他不需要墨翟、禽滑厘之类的“制政”者来西河。
这些人的确有大才,但是他们的才能大到可以制定政策而不只是执行政策,这就意味着除非与吴起对天下利益的看法一致,否则不可能说到一起去,更谈不上用他们。
吴起需要的是一批又一批基层官吏,不需要他们懂得天下、利益、本源等等这一切,只需要他们能够执行好定好的政策就行。
依样画葫芦……听起来似乎很简单,可真正需要这样的人手的时候,吴起深感这种人太少,这件事太难,绝非听起来这么简单。
吴起知道墨翟等人的才能,包括刚刚声名鹊起、雄文草帛新谷等事物传到魏地的适的才能,吴起都认可,而且相当认可。
但正是因为这些人太有才能了,有才能到对天下和利益有了自己的理解、并且形成了自己的一整套解释天下的理念,所以不能用、也用不了。
反倒是那些才能不算太多,但是可以遵守墨者纪律、能够执行好墨者规矩、学过一些文字的人,才是他最想要的。
魏国暂时不需要相与帅,需要的是吏与士。
对于在沛地的间谍焦禾传来的种种消息,吴起并不怀疑这些消息的真实性。
惊讶之后,他没有对墨者产生太大的警惕,却对逃亡在魏都生活的秦公子连有了警惕。
老聃曾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无论如何评价,单从能力来看,吴起无疑称得上是上士,因而他看得比常人更远一些。
他相信墨者在沛地做的那些事都是真的,相信稼穑之事可以做到那种地步,相信草帛书义的重要性,相信那些隐藏在数字内部的寻常人难以触摸到的治政之术的内涵……甚至相信关于所谓乐土的推论都是合理的。
但是,有什么用呢?
吴起认为,墨者对于天下的理解有错、对于人性的理解有错、对于权力根源的理解有错。
就像一匹快马,是伯乐看中的千里马,可明明应该往北,却偏偏向南疾驰。
即便比别的马都快,终究还是不可能达成目的的。
就像是墨者所谓的尚贤一样,这是极好的,但什么算是贤才呢?
就像是墨者所谓的上下同义一样,这是极好的,但同的这个义是什么呢?
在尚贤选拔官吏这件事上,吴起很认可焦禾传来的那些“关于草帛出现后尚贤之试行办法”的说法。
里面夹杂了不少墨者的言论,但只要去除掉那些言论,不但可以听甚至可以用。
草帛他已经在安邑见过。
那些简化之后标准的、任何一字都可拆分为八笔的字也已见过。
因为那些墨者已经依靠那些商铺、商人或是本地的墨者,将那些东西传播了过来。
一夜之间,安邑之士,各个念诵“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那几张传到这里的草帛,也印证了那些墨者宣讲的未来。
那些规规矩矩可以拆分成八种笔画的文字,也比原本的文字更为方便。
配合上墨者所说的将来如何尚贤、如何选拔人才的办法,完全可以想象出一个色彩缤纷而又有根基有细节的未来。
可吴起却觉得墨者太傻,傻到真的想要利天下。
可却忘了有个夫子叫仲尼,仲尼有个弟子叫子夏,子夏来到了西河,西河兴起了学派,学派经世致用也对天下有自己的理解,而且这个学派扎根已久,人才济济。
草帛墨者可以用、八笔字墨者可以用,但别人一样可以用。
一把剑,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关键在于谁握在手里。
子夏学派本就在西河扎根,如果能够求来墨者的草帛制作办法,采用墨者那种传授弟子徒众的方式,并无滞涩。
同义,当然要同义,可这义是什么?
尚贤,当然要尚贤,可怎么才算是贤?
不相信墨者之义的,一样可以用草帛、八笔字、选贤试、稼穑法……
魏是如今天下唯一一个可能用墨者这种似乎是“幻想”出来的选拔培养官吏方式的邦国。
因为魏国是唯一一个有和官方密切的学派的国家,至少此时是,而且学派的思想基本很统一,只有少数分歧。
这正是墨者所谓的“同义”。只是同的是“子夏之儒”的义,而非“墨者”的义。
只要保证这种“义”是垄断的,那么选拔出来的贤人也一定认同魏人的政策,同时又能成为很好的官吏。
而墨者想要的利天下,太难了,在吴起看来也不可能实现。
因而,吴起并不担心那些远在沛地、做出来能让他、让西门豹、让段干木、让李悝、甚至让魏侯惊诧不已赞赏不休的事的墨者,能威胁到他的野望、威胁到魏的霸权。
相反,那些源源不断为了“利天下之人”的事物传播,只会让魏变得更加强大。
至于是否非攻……在于君王的想法,可有雄心的君王会做非攻这样的事吗?而没有雄心的君王又何必尚贤?
所以吴起对墨者不警惕,不担心,因为墨者对天下、对人平等的这些理解,根本就是世义之下流,不可能风靡天下,更不可能让君王相信。
没有君王的支持,是可以做成事的吗?
吴起认为这是做不成的,自己如果没有魏斯的支持,什么都做不成。
做不成事,又担忧什么呢?
相反,对于秦公子连拉拢胜绰那些叛墨的事,吴起却充满了警惕。
他有自己的看法,也确信必须要尽快将这件事禀告魏侯。
因为他是西河守,他面对的敌人就是秦国,所以警惕的也就比别人更深。
秦公子连收拢了胜绰等叛墨,这并不是秘密,尤其是魏人亲自聘用胜绰却被拒绝之后,更是如此。
叛墨不会讲什么义与不义。
可魏斯用人也多重才能而轻德行,吃儿子的、杀妻子的、无视儿子之死仇怨的、当过市井无赖的……都可以在魏名震天下。
况且又有吴起李悝进言,魏斯确实想要招揽胜绰等人,就像当年招揽段干木一样。
可那些叛墨一口回绝,反而投靠了如今看起来毫无希望的秦公子连。
吴起知道,虽秦人屡屡战败,失掉西河,但秦人终究是千里之国,也曾成霸业,而且周边局势也不像是宋郑那般险恶——非是处在四战之地,只要抓住时机就总有崛起的机会。
可以说魏斯对于秦国充满了警觉,不然也不会将吴起这样的大才放到西河。
当初厚待出逃的秦公子连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晋六卿之乱,智氏的许多失败者逃亡秦国,魏斯和秦人有没有秦晋之间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没有太多理由收留公子连。
只要将来有机会,便可以送公子连入秦,扶植一个亲魏的附庸政权。
秦人不傻,每一任秦国国君都希望改变那种贵族乱政、甚至可以废立君王、逼君王自杀的局面。
君权和贵族权力本就是最大的矛盾,即便如今的秦君赢悼子算是政变上台。
他在台下的时候自然希望贵族权力大而君王权力小;到了台上则必然会希望君王权力大而贵族权力小。
如今秦人连连败绩,不复穆公之时,由是秦国国君赢悼子也做出了一些改革。
为了对抗西河的私有土地制度导致的西河秦人归心、大量的秦人逃亡魏国的局面,秦国内部也已经开始征收私亩税:从法律上承认了那些私田的合法性,这件事悬而未决,国君随时都可以用破坏井田礼制的缘故收拾那些有大量私田的大贵族——敢不敢做是一回事,有没有做的借口又是另一回事。
不只是私亩税的改革,秦人的等级制度也稍微出现了一丝松动。原本带剑只是贵族的特权,但是赢悼子还是以秦人好私斗固需吏佩剑防身为理由,在等级制度上打开了一个口子。
秦国的贱民阶层终于可以佩剑了,能不能买得起是一回事,生下来就没有资格配剑又是另一回事。
这种改革,引起了魏人的一些担忧。
可在吴起看来,完全没有担忧的必要。
秦人就算改革,也要先来一场对抗旧贵族的屠杀和血雨腥风,而且短时间之内也不可能成功。
就算改革了,那么哪里有那么多贤明的基层官吏呢?
秦人地处西陲,东进压晋、南下巴蜀的战略,在百年内全部失败,彻底堵住了和中原的联系。
而魏地处中原,各国的游士都可以很方便地来到魏地,这才是魏国可以变革的基础,一个独立于旧贵族、没有庞大家族力量的新阶层。
吴起、乐羊、段干木等等这些人,俱是如此,他们天然地会和君王站在一边,对抗那些掣肘的贵族——因为他们除了君王的信任之外一无所有,他们能也只能站在加强君权这一边。
这些人作为吴起所说的“制政者”,对抗那些“守旧政”的贵族。
当然也需要一些“行令者”,来作为基层官吏,这样才能完善魏国变法后的权力分配。
而子夏当年在西河,为魏国留下了庞大的遗产:西河学派让魏国成为了三晋的文化中心,不断地依靠讲学制造源源不绝的基层官吏。
如今就算赢悼子想要变革,而且看起来已经做了两件看似雄心壮志以为后来的事,但在魏国高层看来,这还早得很。
与旧贵族争权、培养大批新的基层官吏。
这两者相辅相成:没有足够的士、落魄贵族等基层官吏,就没办法对抗旧贵族。与旧贵族争权不成功,君王就无法提拔大量的新贵。
秦立国不早,却至少比今年刚刚封侯的魏早。
晋六卿之乱,杀了这么久,魏的贵族们才刚刚站稳脚跟,还未形成根深蒂固不可撼动的集团,没有旧贵族掣肘,所以三晋变法都容易一些。
可秦国的贵族力量太大,和三晋根本没法比。
魏国变法,看似简单而不血腥,因为魏国的贵族阶层还不成型,所以可以绕开你死我活的这一阶段。然而魏可以绕开,秦却绕不开。
你死我活之后,还要有充足的游士、庞大的对抗大夫卿家族的士和落魄贵族。
以及,源源不断地基层官吏。
这些秦国都没有。
可是,吴起知道胜绰等叛墨投靠了公子连。
胜绰的才能,吴起还是认可的。当年齐鲁交战,两人四战,吴起胜二平二,虽说一个弱鲁一是强齐,可吴起认为能和自己打平的人,已经相当难得。
况且……墨者的才能,可不只是野战对阵,甚至这只是守城中“上守出城决战”的一部分。
墨者的义,吴起觉得不可能成功,所以他可以不警惕那些没有叛义的墨者。
但是,胜绰这些人已经叛了墨者的义、叛了吴起看来无需警惕墨者原因的义……
秦国缺乏一群依附君王的游士去对抗旧贵。
秦国缺乏一个属于秦国的“西河学派”来培养基层官吏。
吴起知道,秦国现在什么都没有。
可万一有一天公子连入秦呢?
这部分叛墨入秦,就只能依附君王去对抗旧贵族,来获取权力。
这部分叛墨入秦,完全可以建起属于秦人自己的“西河学派”,去掉墨者的义,而又什伍、明令、尊法、同上的一个新的学派。
吴起担忧,秦人将来什么都会有。
他必须向魏侯进言两件事。
其一,继续派人去沛邑,求请学习墨者的那些利天下之物,甚至可以百金千金去聘用一些人。
其二,想办法解决秦人崛起的可能性。要么继续压制秦人,彻底让秦崩溃后再南下、东进;要么……放弃对公子连的幻想。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喜欢看都市乡村 家庭伦理的请 nbsp; llxs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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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八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六)
,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在吴起希望招揽一些叛墨前往魏国、在楚王熊当希望从墨者手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事物时,远在沛地的墨者内部又成立了一个新的部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年纪轻轻却从进入墨家开始不断崭露头角的适,按某种说法来看,是“升官”了。
新成立的部门叫“宣义部”,由巨子提名墨者们大多数同意后,适成为了墨者第一任的“宣义部”部首。
同时他还兼任着书秘吏的书秘、沛郭乡校的校介。
如果仅以部首的数量来看,适也算是跻身到了墨者真正的高层,而且是真正的高层。
虽然他从进入墨家之后就以书秘的身份,一直跟随巨子左右,也能参与墨者的内部高层会议。
但是书秘的身份毕竟尴尬,地位也有些不尴不尬。
按照适的理解,这就是个巨子的秘书,负责整理文书之类的工作,有那么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
宣义二字,于此时并不好理解,因为这个宣字,在此时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尚书、皋谟》中,有“日宣三德”之语,这里的宣是宣布、宣读的意思。
如果以《尚书、皋谟》中的宣字来看宣义部这个部门,似乎与书秘吏的职责重合了。
原本书秘的职责之一就是整理巨子的言论,并且发布出来。
而宣在此时的另一种含义,则还有广泛传播的意思。
比如“叔向贺贫”一事之中的“宣其德行”的宣字,就是广泛传播的意思。
这个故事发生在晋国六卿之乱之前,韩宣子刚刚成为上卿,可是家中田产不足、封地不多、甚至和其余卿交往请客的钱都没有。
羊舌肸听闻后,就去见了韩宣子,讲了一堆道理,总之就是希望韩宣子“宣德行”之类的事。
墨者新成立的这个宣义部,用的正是宣的这个含义。义则无需解释,宣义部的职责就是广泛传播墨者之义。
这是个新成立的部门,适作为首任宣义部部首的人事安排,算是巨子和七悟害都同意的,在墨者大聚的时候只要没有半数反对就算通过。
过程进行的还算顺利,但也出现了一些状况,墨者内部有一人不但反对,而且还亲自面见墨子,认为适做宣义部部首并不合适。
反对的这个人名叫告,也是墨子的亲传弟子,而且年龄很小,只比适大七岁。
作为墨者,告的年纪并不算小。
但作为墨子的亲传弟子,告的年龄已经算是仅比适大的了。
他在投身墨家之前,就已经在卫国闯出的名头,以言辞善辩为人称道,那时候便有人称之为告子。
到了墨家之后,便将自己的名字自称告子。
原本子是敬称,在卫国的时候人们称之为告子那是尊重。
但到了墨家之后,子这个称呼他在内部有些担当不起,论才华能力出身比他高贵的人太多,他自己改了名字,这个子就只是个名字。
这个人很有名。
有名到适都知道这个人。
只要提及一个使用度极高的词汇,就能知道这个人绝对不是常人。
“食色性也!”
这句往往被传为孔夫子所言的话,就是告子所说的。
这是原本历史线上,墨翟去世之后,告子跑去和孟子辩论时,用来反驳孟子的仁义观和“人性本善”论提出的一个说法。
孟子感慨良多,两个人打了许久嘴炮,最后成就了那篇“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的雄文。
孟轲算是墨翟去世后首屈一指的嘴炮,而能和孟轲打嘴炮、并且逼得孟轲写书反驳的人,可见他的辩论功底很高。
但这位能和孟轲打嘴炮的人物,在墨家内部则是一个经常被嘲笑的对象。
在胜绰叛逃后,很多墨者闲极无聊开玩笑,都认为下一个叛逃的就会是告子。
然而这个赌约竟然维系了一年多,直至现在告子竟然还未叛逃,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告子这人很聪明,可以说比半数以上的墨者都聪明,很能领会墨子的意思。
但早在适没有来到墨家之前,就有人跑去像墨子告状。
说是:子墨子,告子这人嘴里整天说义,但是却不干义的事,把他开除算了。
墨子却说:“哎呀,他能听我的义,也不算是一无是处。至少还没有直接反对我的义,甚至说你墨翟的义不对。他只是没做而已,也不能说一无是处啊,还是可以继续教育的。
可能是告子听到了墨翟的评价,收敛了自己的行为,变得开始行义举了。
其实谁都知道告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因为墨子可以举荐人当官……而且举荐去当官的人,一定要有能力、要能讲清楚义、还要能做到义。
虽说不敢说直接让弟子做到大夫上卿之类的职位,但是鲁阳公、阳城君、鲁侯、郑伯、宋公、越王这些人,还要是给墨翟几分面子的。
而且稍微活动活动,让弟子做到大夫那也不是难事。当年就有在郑国当大夫当了几天,认为郑伯根本不行墨者之义,扭身就走的弟子。
所以告子照着墨子喜欢的模样改变之后,直接去找墨翟,直言不讳地说道:“子墨子,我可治国为政,请让我出仕。”
墨子却说:“政务,口能称道,自身一定要实行它。现在你口能称道而自身却不能实行,这是你自身的矛盾。你不能治理你的自身,哪里能治国家的政务?你姑且先解决了你自身的矛盾吧。”
告子可能还是不甘心,又找了几个平日不嘲笑他的同学墨者,跑到墨子身边说:“告子这人,已经开始做义事了,这是个能行义举的人。”
墨子则说:“不一定啊。告子这人行义,就像是踮起脚尖让自己变高、躺下之后让面积增大。不可能持久啊。所以我不准备让他出仕。”
这一句话,就算是断送了告子的出仕为官梦想。
进入墨家的、跟随墨子学习的,很多人初始之时就是为了混个小官小吏,但是墨子用教育的方式让他们懂得了行义。
而平民出身的人物,从墨家起步,竟有墨翟举荐的方式做官算是唯一可用的选择。
毕竟除了墨翟的面子外,还有不少墨家的人物在外做官、或者本身就是贵族,道路很多。
当时胜绰叛逃的时候,很多墨者就凭告子之前做的这几件事,认定告子的叛逃是迟早的。
告子也不以为意,讨厌他的墨者很多,可他终究还是觉得墨翟的学问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等到开除胜绰之后的墨者十五天大会之后,墨者内部初步改组有了各项部门之后,告子的希望又重新燃起。
他希望有权力,而不是为了做官的俸禄,只是为了那种拥有权力的感觉。
墨者内部的这些职位,虽说得不到太多俸禄,可是终究是有权力的。
在一个,告子的人性观是“人的本性没有善恶”,和适的想法有些类似的地方,也和适一直悄然改变的墨者所秉持的人性观极为相近,因而他还是喜欢在墨者内部。
选七悟害的时候,告子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禽滑厘、摹成子、公造冶这些人,论能力、学问、行义、威望,都要强于自己,所以他算是心服口服。
墨者人数不多,各部部首倒是齐全,一共三五百人,一堆部门,告子觉得混个部首也稍微有些难,但也混了一个吏长的职位。
他是以言辞著称的,除了巨子之外,适没来之前辩五十四为首。
造篾启岁也算是善辩,但是话语繁复有时候不得要领,比起告子要差一些。而造篾启岁前往巴蜀的时候,告子本身也不愿意做这件苦差事,对于选了书秘吏的人前往巴蜀一事他也没有反对。
可是如今新成立了一个宣义部,辩五十四又做墨辩一职,告子信心满满地认为这个宣义部的部首完全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谁曾想名单一出,竟然是才来到了墨家不久的适,这让告子极为不满。
此时墨者内部的纪律还不是太严苛,活泼而又不失严肃,人数也不太多,内部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在墨者大聚之中表现出来,或是通过书秘吏传达上去。
只是告子对适担任宣义部部首一事极为不满,完全不可能通过书秘吏将自己的不满转达给墨翟,于是便直接去找了巨子,说出了自己的不满。
屋外的树下,聚集了不少人,适并不在,他带着宣义部的几个人前往啮桑乡处理一些事还未归来。
树下,墨翟、禽滑厘等人俱在。
告子跪坐于地,一如从前那边直言不讳地说道:“宣义部部首,需要口舌锐利,能够讲清楚墨者的义。先生认为我行义不能持久,但是却也认为我能说清楚先生的义。既然这样,难道宣义部的部首不该是我来做吗?”
“难道先生认为,我的口舌不如适吗?他的言辞极为粗俗,甚至不懂雅语,反倒是和那些粪土稼穑的农夫之辈讲的清楚,恐怕并不能很好地传播墨者之义。所以先生难道不认为自己错了吗?难道我的口舌真的不如连雅语都不会的适吗?”
告子本来以为墨子会讲一番道理,至少也会安抚一下自己,哪怕自己做不到宣义部部首,但至少做个部介也有可能。
却不想,墨子直接回绝道:“是的,我就是认为你的口舌不如适,所以你不能胜任宣义部部首的职责。难道你不记得当年儒生程子来与我辩论时我的那番话吗?”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喜欢看都市乡村 家庭伦理的请 nbsp; llxs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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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九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七)
孟子还未成才、稷下学宫还未建立、五行五德之说尚未融合、墨翟还未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于此时,儒墨相争,墨家占据了全面的优势,与儒生之间互相打的嘴炮基本都赢。
墨翟与程子、公孟子等儒生辩论的时候,告子还未加入墨家,但是那些故事肯定是早已听说过。
听墨子这样一说,告子心中却有些不解,问道:“先生这样说,弟子并不能理解。难道先生认为适这个人,是可以与儒生辩论并且获胜吗?先生如果这么想,那么我也能够与儒生相辩并且获胜。所以我并不是不如适。”
墨子微笑摇头道:“告,你能辩论赢儒生。但是你能辩论赢田埂边的农夫吗?”
告子脸色一变,觉得墨子是在侮辱自己,正色道:“先生的话,我是不能接受的。田埂旁的农夫愚钝,与他们相辩,正如飞到高空的天鹅与树的蝉相比谁飞的更高一样。您这样说,并不能让天鹅骄傲,反而会让天鹅觉得是侮辱。难道天鹅不应该和鹰隼相比谁飞的更高吗?”
墨子仰天长笑,许久才止住笑声道:“天鹅不飞到和树木一样高,不是它不能飞,而是不愿意飞。蝉不能不飞到可以沐浴云霞,不是它不愿意飞,是它不能飞。”
“告,你应该仔细想想当年程子与公孟子与我相辩的时候,我到底说了什么。如果你还是不能理解,那么你也算不是聪慧了。”
告子见墨子说的极为郑重,低头沉思,回忆着听说了无数次的那场辩论,也在回忆着那些与墨子相辩之人的性格,逐渐咂摸出了一点味道。
公孟子这人喜欢用比喻故事来讲道理,而程子这个人不喜欢讲故事作比喻,反而喜欢用排山倒海般的排比气势来压倒对方。
公孟子这人层次比程子稍微低一些,稍微有那么些市井味道程子这人师从子思,属于君子,极为重视名正言顺也极为自制。
当年公孟子来辩论之前,先感慨了一番墨子活的太苦,每天奔波。
墨子便说:现在的人们,喜欢追求美女美女即便不出门,在家里,那些追求的人也都会挤破门。现在的人,不喜欢追求义和善,所以义和善不能在家里等着别人来求取,而是需要自己走出去传播。义和善并不是美女,而是丑女。
想要解决只有两个办法,要么让世人改变美丑的看法,那么丑女就会变为美女,坐在家中等着别人来求就好要么不改变世人对美丑的看法,丑女就要自己出门去追求别人。
与公孟子同来的程子听了这话后,觉得墨子言语粗俗,比喻市井。便嘲弄墨子的话太世俗,不能够效仿先王先圣们说的那些大义至理。
墨子当即勃然作色,也不粗俗了,直接开喷儒生的四种乱天下的道理,用了程子最喜欢的排比句式,喷的程子脸色惭愧,起身便走。
结果程子刚一起身,就被墨子骂了回来,又重新跪坐于地无奈道:您是在诽谤诋毁儒家,我不能再和你说话了。
墨子却说:要是没有,我却说,这叫诽谤。如果是有,我说出来,那只是陈诉事实。
程子无言以对,又说墨子说话前后不统一,既粗俗又讲义、既市井又圣王,这是可笑的。
墨子却认为,能用常习的言词作回答,又切合事理,可见这个人的敏达。对方严词相辩,我也一定严词应敌,对方缓言相让,我也一定缓言以对。如果平时应酬的言词,一定要求切合事理,那就象举着车辕去敲击蛾子一样了。
换而言之,就是对不同层次的人,要用不同的语言来讲道理。
此时此刻,墨子见告子还在思考,见他脸也已经露出了一些似乎明悟的神色,墨子心中还是高兴的。
到了他这个年纪,对于告子这样的人,他已经不再如年轻气盛时候那边愤怒,想做的只是多寻找这个人的优点,想办法引导他走向行义之路。
墨者之中投机的、想要出仕的人,不在少数,至少最开始的目的是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可墨子认为人都是可以改变的,自己完全可以将这些人说动,让他们改变。
而适则属于认为这些人可以教育,但还是要想办法让他们既行义、又满足自己的**、同时又有足够的约束他知道天下的理想主义者太少,需要大量的投机分子在其中,否则做不成事,也很容易变为一个诡异的苦修社团。
四周寂静,侍坐左右的弟子们多数已经明白了墨子的道理,也明白了墨子为什么会选择推荐适成为第一人宣义部部首。
然而墨子却没有立刻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等着,等到告子终于点头的时候才说了话。
“告,你可以和儒生辩论并获胜,这是我相信的事。但是,你与田埂农夫、市井工匠交谈的时候,也是如同和儒生辩论一样讲道理。并不是你讲的道理不对,而是你讲的道理别人未必能够听懂。”
“讲道理、宣讲义,难道不是为了让别人听懂吗?行义是为了利天下,吃苦也是为了利天下,可如果把吃苦作为目的,那就是不对了。”
“你和田埂农夫讲道理,用和儒生辩论的言辞,难道不正是我说的荷辕而击蛾啊。你这就是举着车辕杆去拍打飞蛾,未必及得用芦苇帚拍打飞蛾的妇人啊。你到底是为了举辕杆?还是为了拍打飞蛾呢?难道你不如妇人吗?并不是,只是你不善假于物啊。”
墨子很自然地用了劝学篇中的话,里面将不善假于物的情况划分出许多种,也曾说过墨子所说的“荷辕而击蛾”这样的事也属于不善假于物。
告子低头不语。
墨子觉得讲完道理,对告子这样的人需要适当让他明白自己的水准,以免过于骄傲目中无人,需要适当打击一下这人的信心。
正色道:“况且,和儒生、杨朱、列御寇等人辩论,有五十四去做。难道你认为在这件事你比五十四要强吗?”
辩五十四算是巨子之下、那些善辩弟子死后墨家的第一嘴炮,告子向来佩服,听墨子这样一说,心中并无愤怒,只有服气和自知。
正如墨子所说,没有而说那是侮辱诽谤诋毁、有而说那只是陈诉事实罢了。
半晌,告子跪坐低头行礼道:“先生的话,我明白了。如此看来,适的确比我更适合做宣义部部首。”
墨子欣慰点头,叫告子起身,又和旁边侍坐的弟子道:“我曾说,人无非老幼贵贱,皆天之臣。有能则举,无能则免。适虽年轻,但却能够胜任这样的职责,这没有什么可以疑惑的。”
“给他职位、给他权力,并不是赏赐他,而是为了让他把事办成。这是我一直认为的为官之道,目的是为了利天下、办成事。如果你们将为官出仕作为赏赐,那么你们并不是真正的墨者。”
一众弟子纷纷行礼道:“先生的话,我们记下了。宣义部的事,我们也认为适可以胜任,他有的那些权力是应该的。”
本来已经信服的告子,听到权力二字的时候,心再一次生出了一丝火热和嫉妒。
因为这个宣义部的权力,似乎有些大。
随着草帛出现,那几篇宣扬墨者之义的雄文已经传到了各国的都城大邑,借助一年前就在那里布局的店铺、工匠会等,快速传播。
宣义部成立之初,就成立了四个下属的吏处部门。
曰交通吏、曰稼农吏、曰工匠吏、曰校生吏。
交通二字,取的并不是适最熟悉的那个交通的含义,而是取自易经、泰卦:天地交而万物通,下交而其志同。
这一段卦辞可以衍生出两个词汇:交通和同志。
这里的交通,取得便是天地交、各国通、下同、其志一的意思。
交通吏建立在各国的都城大邑,以工匠会、店铺、新奇事物的售卖部门为依托,在各国开展活动。
在各个都城大邑内,广泛地交通墨者之义,将在沛邑产生的许多理论传播出去。同时还需要发展一些秘密的墨者,不过这件事最终负责的是书秘吏,但适身兼两职,正好可以发挥。
稼农吏与工匠吏两个部门,则完全就是本来的意思。一个是面向农夫的,另一个是面向工匠的。
而校生吏,则完全就是主管沛郭乡校的意识形态工作,从小灌输一些理念,从而让那些乡校里学成长大的孩子相信人人平等之类的墨者之义。
如果实际算起来,辩五十四管辖的部门完全可以并入这个宣义部,成为一个专门的属吏,负责与贵族、各学派的交流。
但是墨者一开始走的是层路线,即便适尝试着改变,可是层路线的想法根深蒂固,因而辩五十四这种专门负责理论宣传辩论的人,是一个专门的部门。
工匠与稼农的宣传,在告子看来也就那么回事。他不擅长,也不觉得意义重大。
但是交通吏这个下属部门,却让告子眼热。
墨者的许多收入都是来自其余邦国的大城大邑,而那里的墨者组织基本打交道最多的就只有两三个部门,而且很显然将来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宣义部。
因而这是一个面向天下的大权,而稼农工匠只是沛县之内的。况且沛县内部的一些职位,也只是在一县之内,比起宣义部的下属部门交通吏遍传天下,还是差了许多。
而且每年所需要的金钱数量也不少,宣义部所能花费的黄金数额也极多,多到让市贾豚面如土色的地步。
告子自然有些嫉妒。
只是他并不知道,他所嫉妒的,却并不是适所最在意、最自得、最窃喜的事。
在适看来,他得到了自己在墨子去世前最想得到的东西:意识形态解释权。
换成现在的话,就是天志、义、利天下、天下、法权、仁义、利义辩、认知论、等等问题的解释权。
对于下同义的墨家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墨子活着,这个职务似乎毫无意义,似乎只是个传声筒。
然而一旦墨子去世,这意义就会瞬间提升数倍。
第一四零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八)
告子被嫉妒迷惑了双眼,所看到的只是自己所能比较的,看不到自己所不能比较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侍坐墨子左右的其余墨者,则对于适的能力极为认可。
每每与自己相较,多想若是自己主持宣义部,恐怕很多事做的远不如适。
确实,如告子所言,适连雅语都说不好。
但是墨者之中能说雅语的极多。
可雅语只是语言,就和墨者内部通用的贱体字一样,能讲出道理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宣义部部首,否则只是一个合格的教人说雅语的采风。
从一年多前开始的布局,也让适负责这件事顺理成章。
各个大城大邑都有墨者进驻,在那里依托着店铺,开展活动,传播道义。
于那些士人,适可以用大雅、蒸民中的话,讲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中,有物有则的天志到底是什么。
也可以把用来歌颂仲山甫的那句“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巧妙地转化为歌颂墨者,从而吸引很多的市井游侠接触墨者的义。
这句话是赞颂仲山甫的,说的是古人说吃东西啊,柔软的就咽下去、坚硬的就吐出来。可是仲山甫这人恰恰相反,吃软不吃硬,不欺辱寡妇鳏夫,但却会抗击强暴。
这正合那些市井游侠的想法,一个个觉得墨者将自己歌颂成了仲山甫,顿觉墨者颇为亲近,便免不得要去听听墨者的义都讲些什么。
而每个月都会发布的写在草帛上送往各个大城巨邑的“雄文激辩”,也在各邦国的都城引发了一场又一场的兴奋和对抗。
新成立的交通吏这些人,靠着每个月出一次靠商人或是归家做事的墨者送来草帛,靠着店铺里稀奇古怪或是大利于人的事物,靠着工匠会等附属组织,很快站稳了脚跟。
从去年秋季大聚到现在,又是将近一年,不断有士人、游侠儿等,自己带着金钱,或是通过了墨者在大城大邑内的考核后给予资助,源源不断地来到了沛县。
人数不是很多,却都是精华,而且相较于墨者的全部数量已算是不少。
交通吏和宣义部下属的其余三个机构不同,他们面向的主要还是那些落魄贵族、士和游侠儿。
这些人原本就识字,要么就会击剑,家里也有一些余财,属于墨者在自身教育体系还未得到回报之前的急需人才。
虽然每年花的钱不少,但在大部分墨者看来这是值得的。
从去年年末到现在,从陶邑、郑、洛阳、临淄等地来到这里的游侠儿、士已经将近六十人。
他们暂时还未全部投身到墨者之中,但已经开始接受墨者的一些思想,并且如同很久前墨子收徒时一样跟随左右开始学习。
当然,反作用也不是没有。
杨朱、列御寇、段干木、垂垂老矣的子思等人,纷纷利用墨者在那些大城大邑里的交通吏开设在明面上的食铺、奇技铺等,向墨子转达了不满,邀请墨者与他们相辩。
相辩这种事,本是墨者作为一个学术团体最优先要做的事,可是这一次墨者却不怎么着急,反而一一回复他们需要再等几年:墨者如今忙着行义,暂无时间。
同时又赠与了这些人一些此时极为昂贵的“草帛”,作为礼物,还每隔一段时间就送一些墨者内部一月一出的文章。
除此之外,还邀请这些人辩论,并表示愿意将他们反驳的文章抄录在每月一出的雄文篇之上。
以宋国为中心,诸夏的学术界逐渐有了一些变化。
那些一心想要和墨翟辩论的人,也逐渐开始认识那些贱体字,也开始逐渐被墨者写文章的方式影响。
第一篇关于“古初有物乎”的辩论,就先爆发在六月份,这是关于世界观的辩论,是列御寇对墨者传出的篡改后的山海经和穆天子传的反击。
列御寇口述、弟子整理、再转为墨者通用的贱体字,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了一大篇的文章,送交墨者,开始了第一场依托着纸、不需要见面就能表达心意的辩论。
这一份激辩文章比起原来的汤问篇要长得多,传说中可以御风而行、讲出愚公移山故事的列子,用自己对世界和地理的理解反驳墨者的世界观。
墨者也恪守承诺,将列子的文章誊写于草帛之上,附上适所作的反驳文章,一同在下个月传到各个大城。
随后,杨朱、子思弟子、关尹之后、老耽之徒等等,都纷纷开始写文反驳。
纸张出现的正是思想开放、百家争鸣、追求世界本源的时候,也因此引动出更为激烈的思想交锋。
诸夏的学术界弥漫着一种青春洋溢、自傲自信的气氛,这些气氛跃然纸上,每个字读起来都让人兴奋地发抖,忍不住大声诵读,以抒发心中的那股宇宙无穷天地之大的浩然气。
而每一次有人反驳,墨者的书秘吏和宣义部等,都会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反应。
或是赞叹、或是反驳、或是怒斥、或是表示同意不一而足。
这本就是墨者的风格,或者说是墨翟的风格,他对学问的看法从对仲尼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我非议儒家,但是儒家也并非一无是处。
所谓“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鸟干燥的时候飞得高、鱼热的时候潜的深,这是天志。即便大禹、商汤这样的才能,也是不能更改的。鸟和鱼够愚蠢的了,可只要符合天志,大禹商汤都改不了,难道我墨翟就不能称赞几句仲尼说的对的地方吗?
以墨者一家对抗其余诸子的学术世界观对抗,就此开始。
列子作汤问,反驳墨者的山海经世界观,讲诉了许多奇异而充满美感的故事。
譬如愚公移山、夸父逐日、辙沐食子、炎剐其亲、义渠火葬的故事。
而适则用一种此时还未出现过、但墨者已经习以为常的、剥开了外面面纱的、裸露而又血腥的道理,一一解释“辙沐族为什么杀第一个孩子、义渠人为什么选择火葬”等等习俗。
第一次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的世界观,借助这场辩论引发了更多人的思考。
虽然在告子来询问墨子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宣义部部首的时候,列子等人的反驳文章还没有送来,可是墨者内部都确信这第一场辩论墨家已经赢了。
因为他们觉得还是适的理解更为合理,也更容易让人明白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一切。
然而实际上仔细考虑,其实墨者内部的逻辑也有漏洞,但这个漏洞必须要先精通墨者的三观,然后才能反驳,否则就是不败的。
因为沛县万民约法时的道理,是历史唯心的,以静止不变的观点推出了“公共意志”和“社会契约”这一套东西。
而伪造的山海经里的世界观,则是家庭私有制国家起源的那一套,借用天志乐土的名义,将此时出现的各个社会形态以生产力为衡量分析出那是最优解。
前者温情脉脉,人们喜欢;后者彰显真相,血腥压抑,人们不愿去接受。
毁掉天下的,永远不会是天下人愤怒的东西,而往往是天下人喜欢的东西。
但此时,这种愤怒和喜欢还不是最终决战之时,因而他们在这一刻目标出奇地一致、合拍。
对外的世界观一事上,墨者绝对全面领先,无论如何也输不了,最多会分裂。
因为已经站的太高,除了自己人打败自己人,别人是打不败的。
极致也不过就是墨者内部将来条件成熟了,分裂为沛县万民约法派和天志乐土推理专政派。
于此时的墨者团体而言、对于新成立的宣义部而言,列子的这一篇汤问无疑是宣义部交通吏打赢的第一场仗。
墨者内部满满兴奋,众人也对适提前布局的手段赞叹不已。
宣义部成立的时候,在各大都市已经有墨者的店铺和工匠会的存在,成立之后如同顺水行舟,顺畅无比。
工匠会早早成立,商丘陶邑两地,工匠会已经开始运转,组织起来的工匠们在学习新技术的同时,也在不断接受墨者那一套市民理论。宣义部下属的工匠吏运转轻松。
沛县以磨坊、油坊、良种新谷基地田、天鬼祭祀等活动为中心,也将原本分散的农夫经常地聚集到一起。稼农吏的运转也不难,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流窜到各个乡亭以磨坊为中心的地方宣讲道理——既然种植了冬麦,磨坊便自然成为了中心。
适作为沛郭乡校校介,这半年多已经很少亲自出面去做宣传讲义的事,大多时候都是自己写出文章传授宣义部的其余人,或是编写一些戏剧深入到各个乡亭的磨坊祭祀地做宣传。
但这一次他却将在乡校教学的事暂时停下,亲自带人前往各个乡亭。
原因很简单,从楚国墨者那里传来消息,楚人已经做好了出兵准备,要趁着三晋刚刚封侯、郑人与韩大战、伐齐后休养生息的机会,北上质问宋公叛楚之罪。
这是难得的机会,伐宋肯定不会经过沛地,而是会征集阳夏之师、陈之师、焦之师等军团和楚王的王辖军队,过沙水直围商丘。
不趁着这时候彻底解决沛县的问题,就会丧失机会。
包括大族、修水渠、开河、集众人之力挖矿冶铁的事,都必须趁着这个机会解决。
这件事需要提前做好舆论准备,等待那个天赐良机一到,立即动手。因而,一直在乡校的适带人出去,亲自做宣传鼓动工作。
毕竟马上就要秋收,今年风调雨顺,众人对墨者的信任、墨者自身的威望已达最高。
不解决水渠和铁器的问题,只会逐年下降。
第一零五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九)
啮桑乡是适带人最先去的一个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里既有适在商丘最先深入的那个村社,又因为之前多逃避军赋和税的逃亡隐户的缘故,民风彪悍的啮桑已经隐隐成为沛县墨者活动最深入、最支持墨者的一个乡。
乡政旁的公用水力磨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木头制成的连杆和水轮摩擦的声音叫适牙酸,但在那些忙着将麦子磨成粉的乡农耳中却动听无比。
再加上旁边的指定集市,这里已经完全成为了啮桑村社的政治中心。
附近村社的乡农推着小墨车,上面装着粮食,来到乡内的店铺换取食盐或是其余的必需物资。
他们从怀里掏出一张很小的纸,上面写着他们名字、家里的人数、村社名称、被编成的什伍编号,以此作为凭证来购买墨者出售的各种必需品,享受正常的价格。
他们用的货币也极为奇怪,不是铜钱,而是棉布或是纸做的一种沛县通用的货币。
这些货币可以买到盐、可以偿还耕牛的贷款、可以买到木器、可以买到大部分墨者掌控的物资,因而在沛县很容易流通。
墨者手中的钱不算少,也有一部分铜,自己私铸钱有适掌握的砂形法也不是难事。
只不过墨者从那些大城巨邑弄来的钱多是黄金,铜又要留着做守城兵器用,因而整体上沛县的货币仍旧不足。
一年之内从收一季变为收两季,参与到市场交换中的粮食可不只是多了一倍。
第一季的收获和平时一年差不多,吃剩下的也差不多,第二季则完全就可以作为商品流通了。
沛县的商品激增,货币很有些捉襟见肘,墨者便发行了一些小额的纸币和布币。
布币并非是铜布币,真的就是棉布作为材料、写上数字的货币。
棉布除了沛县之外,别处都没有棉布的手感和麻布完全不同,稍微触摸就能感觉出来。
沛县乡农手中的这些墨者发行的古怪货币,基本都是他们用粮食换取的。
墨者需要铜做兵器,也需要铜做一些必要的工具,此时也只能用这种无可奈何的办法。
今后再想那些防伪之类的办法,现在还不需要想这些,先让沛县众人熟悉这种没有足够使用价值的货币再说。
提议这件事的适,也不担心过多发行会导致货币问题。
反正农夫手中大部分的可以售卖的粮食都在墨者手中,而需要偿还耕牛、偶尔会买一点点油吃这些事,真正流通中的货币也不是很多。
来到乡亭办事的农夫不少,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兴高采烈的情绪,为即将到来的秋收诉说着希望。
不少人看到正带着几名墨者的适,便跑过来打声招呼,询问一下那些演戏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再来。
靠着简单的戏剧作为宣传手段,很容易在村社间吸引大批的人,因为即便再简单的戏剧在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乡村里依旧是一种奢侈。
适也和和气气地和他们打招呼做回答,只说可能要等很久,现在那些人正在近滕乡,短时间怕是回不来。
乡农多感慨,又拉着适和其余的墨者去他们家中吃饭。
或说正好还剩下些麦粉,如今豆荚正嫩,沽上一瓮酸酒,用盐水煮豆荚正好下酒,明日那盐水还能下饭。
麦、菽,本就是贱人之食,贵族们多不吃,如今两者做成饭却让贱民们也能品尝到远超贵族食用的上好粟米饭的味道。
每每吃到这味道,总会想到主持这一切的墨者,因而也想要让墨者去和他们一同品尝那些食物中的快乐。
适稍微推辞了一下,先将身边的墨者们叫到一起。
“一会就按照之前分配的村社,各自前往。那些话之前已经讲过许多次了,这一次事情很重要,一定要做好。”
“但凡众人有什么想法、意见,都要记录下来。对不对是一回事、解决与否是一回事,而知不知道又是另一回事。已经定下来的道理,可以讲清楚,还没有定下来的道理,不要随便讲。”
那些年轻的宣义部的墨者都笑,只道:“宣义部没定下来的事,我们哪里能轻易说。很多事我们还没弄清楚,自己都是错的……解答那些人疑惑的是宣义部的义,可不是我们自以为的义。”
这话说的稍微有些古怪,适也只笑笑,想要说点别的指摘出这话中的谬误,想了想又觉得似无必要,便挥手让众人散去。
回去的时候,适和远处一个村社的老者一同回去,就说去他们吃饭。
老者知道墨家的规矩,连声说只当是感谢,不准适拿钱,适也没有在路上争执这个,笑笑不答。
老者家中六个孩子,都养大了,也算是极为难得了。
一旦井田制、授田制一废除,这就会成为村社中过得相当不错的人家,足够的劳动力和大量的尚未开垦的荒地,决定了一旦变革谁家人口多劳动力多谁就能先成为富裕自耕农。
六个孩子中,有两个和墨者的关系密切。
一个九岁大的孩童正在沛郭乡校里学习,很聪明。学生不多适有印象。
另一个孩子年将二十,在墨者成立的三百人沛县义师中服役,做头排矛手,勇悍而又对墨者的道理深信不疑。
这样的家庭就算是墨者将来在沛县的重要支柱,墨者如今需要富裕的自耕农和工商业者作为代表利益的阶层。
两人一路闲谈不少,回到村社中,适又在村社中转了一圈,和本村社自治选出的那几个代表人物闲聊一阵,午饭自在老者家中吃。
午饭原本是贱民阶层所没有的一顿饭,以前都是两餐,只是墨者的习惯也逐渐影响到村社,三餐的习惯也开始在沛县的原贱民阶层中出现。
午饭不算简单,已算是相当丰盛。
没有筛除麸皮的、黑乎乎的炊饼作为主食用盐水煮过的豆荚作为菜一罐掺杂了野菜和面糊糊的汤,上面漂浮着几滴熬熟的豆油,适的罐中明显比别人的都要多些。
在家中的长子、长女、幺女和三男一同吃饭,按照乡亭的习惯用竹子做了简易的桌子,上面也没有勺子之类的餐具了,只剩下了筷子。
饭菜虽然一般,但是管够。
适注意到最小的幺女吃的并不多,甚至还吃了很少的麸皮炊饼就不断地拿手捏着盐水煮豆荚吃。
适便知道这家人这半年应该是没有挨饿,否则吃饭时可不会是这般模样。
吃饭间,幺女最先问道:“适哥哥,我二哥在义师中过得还好?”
适看着这个十二三岁将将长开的小女孩,笑道:“你二哥平日一定总给你摘葚子吃,所以你只问你二哥,去不问你弟弟在乡校里怎么样。你弟弟是不是总抢你的葚子吃?”
女孩脸一红,低头道:“不是。弟弟前些日子回来过,说起在乡校里挨过您打手掌,但是吃的还好。我怕二哥在那里也挨打。”
一家人都笑,适摇头道:“义师的事,不归我管,不过应该不会挨打吧?他是做头排矛手的,非是常人能做的。”
他这倒不是瞎说,义师的事确实和他无关。军权掌握在巨子手中,这是当初就定下的规矩,适作为乡校校介、书秘吏和宣义部部首,根本无法不可能也不应该插手军队的事。
不过他负责那些基层军官的教学和训导工作。
本来他以为凭借自己知道的那点军事知识提议训练这三百人的义师,但墨者之中会训练军队的人不少。
本身墨者就以讲纪律闻名天下,纪律这个作为此时步兵最重要的素质,墨者极为重视。
从那些守城的条例中,很快拟定了一套军法,根本无需适插手。
而至于队形队列这些东西,此时世上知兵的那几个人物更是早早重视。
吴子中就曾着重说过阵型、队列和纪律的重要性当年为吴王训练士兵的孙子更是认为严格的纪律是一支强军的保证。
这些技术性的东西,完全不需要他插手,从义师建立之时起,他最多也就提提意见。
具有建设性的队形、纪律这两件事,不需要他提,也就只能在小方向上修修补补了。
他主要负责宣传为何而战之类的事。
做父亲的老者倒并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在那吃苦,他也做过徒卒,知道一些军中的事。
虽说墨者和那些王公贵族们不太一样,但军中还是要**度纪律的。他想,犯了错自然要挨打,没犯错或许就不会,这也不算什么。
仲夏麦收之后不久,成立义师的事就已经在各个村社乡亭之间广泛宣传,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墨者非攻的那一套学说。
墨者心怀天下,所以不可能用邦国这一套说辞来鼓动军队。
适也绝对不会允许,否则一旦开了这个头,诸夏很可能分成诸国征战不休,直到仇恨和民族出现。
此时还不是造反的时候,加上土地归国君所有的想法还很厚重一时间难以融化,所以一些说辞就要婉转一些。
义师的成立,名义上就是希望沛县人们能够守护沛县的万民约法,履行军事义务,来换取沛县的自治被国君承认。
沛县义师不会参加不义之战,军权掌握在墨者手中,而目的则是为了沛县万民。
如果有强国入侵弱宋,义师会去止战,并以一战之功,促成宋公与沛县万民达成约法:承认沛县关于税的说法、承认沛县的赋由沛县政之府掌握、承认沛县的义师不参加不义之战只参加守城战这一点不需要宋公承认,宋国如今被楚、三晋、齐、越围住,没有一个能打过的,只能被动挨打。
即以义师的军事义务,换取宋公承认沛县的半自治状态。
承不承认,在适看来意义不大。
承认这种事,不承认就打的让他承认。
只是现在打不过,只好先装孙子承认他们的承认是有效的。等不需要装孙子的时候直接拿出沛县万民法的那一套世界观,直接不承认就是。
承认半自治这事,算不上太过骇人,此时附庸国还有一堆,沛县向南过了彭城再往西的萧,原本就是宋的一个半独立附庸国,只有军事义务。
楚地的附庸国更是一大堆,还有那些本地人势力强大的军区县,这种事只要抓住机会做,就能成功。
逼着宋公约法三章,在楚人围宋、内部贵族混乱的时候,宋公不答应也得答应,甚至巴不得答应。
宋公不答应,司城、六卿等,有的是人愿意答应。靠沛县自治换一群看似人畜无害、脑袋有病、行义非攻、武力强劲的墨者的支持,似乎只赚不赔。似乎无非就当封墨翟做沛宰或沛大夫就是。
第一四二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
老者对于儿子参加沛县墨者义师的事,并不反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原来也需要服军役,只是因为军赋、粟税、麻税的缘故,逃亡到了啮桑。
只要离开了城市、离开了贵族庄园封地,很多空白地带根本没人管。
就像当年孔子过泰山见到的那个家里都被老虎吃掉的老妪一样,那就是典型的逃亡农奴。
只是逃亡远离城市,需要面对缺盐、野兽、疾病、饥荒等等这些问题。
幸好苛政猛于虎,因而这些人宁可忍受这一切,也不愿重新回到他们原来的家园去耕种授田。
按照适在墨者内部开玩笑的话,那些贵族中行苛政的是什么人?明显是专业的汤武革命的先驱者,他们不行苛政,哪里有人愿意变革?
墨者来到啮桑后,先是用盐来吸引这些逃亡隐户,葵花金乌事、罚没巫祝财物这两件事一举获取了足够的信任。
随后的种冬麦、堆粪肥、借耕牛耕马、改进农具、建磨坊等这些小事,彻底让这些逃亡隐户信服。
墨者和宋公司城之间的约定是定额税,暂时也不需要收这些逃亡隐户的税。
这些逃亡隐户,又都是凶悍之辈,由此一来逃亡户最多的啮桑、沛泽两地,基本就成为了墨者义师的主力兵员。
兵贵精不贵多,墨者本身还有一支随时可以集结守城的三四百人的强悍军事力量,暂时还没有在沛县收税收赋,养一支三百人的脱产军队已是极限。
家中劳动力不足的不要、讲清楚之后半自愿参加的才要、身高不足的不要……种种条件之下,三百人的要求紧紧啮桑和沛泽两个乡就已超出需求。
筛选之后剩下了三百人,老者的儿子也在其中。
既然讲清楚了是为了什么,那么老者显然希望沛县的政策能够延续下去,所以很支持自己的儿子参加沛县义师。
有些事不需要适去宣传,人人眼睛明亮,不会视而不见,那些原本的政策已经落后、新的政策在良种和技术进步的推手下显得更让人神往。
义师是脱产士兵,每个月还有一些墨者发的钱。
数量倒是不多,拿到沛县之外别人也不认这些写着数字的布,但是在沛县内却可以买许多古怪的东西,最重要的就是可以偿还耕牛贷款和购买新种子。
这件事又属于公意,因此这三百人的军赋就是墨者在沛县征收的第一笔归墨者支配的税赋。
一人参加义师,村社同伍的免五分之一的义师赋,同时村社同伍的也需要在需要人手的时候帮着收割或是种植。
平均算下来,每家摊的义师赋并不多,尤其是由一季改两季之后更是如此。
适又和老者谈了谈义师的事,逐渐将话题从义师转到了义师赋、再从义师赋转到了今年的收成上。
一说到这个,老者顿时眼中放光,连声道:“今年风调雨顺,定是个好收成。若年年如此,可真要过上乐土中的日子了。我今日去乡里,不是已经看到一间用草帛糊窗子的屋子了?如今尚贵,还要还耕牛钱,可要再有几年就好了……我还想着也把自家的窗子弄大一些,亮一些……”
老者正描绘着自己幻想的美好生活,适一句冷水浇下去道:“可不能只指望天风调雨顺啊。万一干旱呢?墨者说,凡事有天志可循,一些事还未找到并非不存在。”
“我是盼着真有人能通鬼神,这样就能祈求风调雨顺、年年都是好年景了。”
“可我们书秘吏从专管验证巫祝通神真假事以来……原本那么多号称能通鬼神的人一下子全消失了。三个月前,沛郭乡有人满怀希望地送了一个去,还没等我亲自验证的,那自称能通鬼神的就跪下求饶说自己是假的……那你说当初说好的给钱,这是给还是不给?”
老者也笑,墨者从未说过没有鬼神,可是现在整个沛县却连一个能通鬼神的人都找不出来,时间一久倒是都信了墨者的那套说辞。
听适这样一说,老者不禁想到了几年前的大旱,忧虑道:“按你说,那不是就只能等有能沟通鬼神的人出现了?”
适摇头道:“当年有巢氏也觉得,只要能通鬼神让阴雨不在族人头顶出现就好。可是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只好以天志之法建造房屋。”
“大禹当年也希望,沟通鬼神让江河之水不再泛滥。可是也是不行,那就只好疏通山川治理洪水。”
“如今我们也是一样,不能只等啊,得自己做。”
“泗水常年流淌、沛泽土地湿润,只要能挖通一条沟渠,那么就能灌溉沿途三个乡的土地。这就是当年大禹采用的办法啊。”
老者连连点头,上一回在沛郭乡做的四块卖地对比的事,早已经传遍了沛县。
乡亭村社之间人人都知道一件事,想要丰收,水肥种子三件事一定要解决。
太阳挂在天上,还没有人能以天志解决春夏秋冬的问题,但似乎听说墨者已经知道为什么会有春夏秋冬了。
他们均想,既然知道,那就距离解决不远了……
至少他们是这么幻想的。
见适说起挖水渠的事,老者道:“这事做得。只要你们墨者定下来,众人收完菽豆、种上冬麦,定会去做。这道理连我这样的老叟都能知晓,那些人也能知晓吧。”
适哈哈笑道:“这是利众人的事,我们墨者正要做。今岁收了秋粮,这件事真要开始做了。只要能修成,那可真是水旱无忧了,就算再旱,也不至于如前几年那场大旱一样,颗粒无收。到时候只要有力气,便有水。”
“庄稼啊,要的是水,不是雨。雨是水、河是水、水渠里的也是水。所谓未必非要求鬼神之风雨,求自己的双手也行啊。”
老者连声道:“知道知道,这个我们都知道。只是这一年风调雨顺,大家便不想这事。你要不说,想的人就少。可是要说一起做事,那可没有问题。”
“你们常说的那种铁器,村社的人常常念叨呢。那日大家一起去磨坊,还说起这事,只说要是你们真的要做铁器,便是全村社夏粮不种也非要忙出来不可。听你们说那可是好东西啊,我还见过你们从韩地弄来的几件,确实可比现在的农具要好……只是价贵。”
适道:“墨者要弄,就不会那么贵了。”
对于墨者的话,老者如今深信不疑,听适这样一说,顿道:“那可太好了,只要能做出来,村社的人真的可以舍弃了半年粮食也要齐心帮着弄起来。”
适见时机已经成熟,便道:“这事倒也用不得许多人。况且不种夏粮可不行。巨子想了一个办法,让我说给各个乡亭的人听听。先说给你们,你们听听若是可以,回去后便要在乡亭通告了。”
老者一听,放下了碗筷,很是郑重地听着适讲诉。
适讲的比较简单,老者很容易听懂。
炼铁的事,墨者和工匠会来解决。
但是挖掘地下的矿,需要各个村社出人。
按照每一伍出一个人,每个人服三个月劳役,夏收秋种的时候不服劳役,三月轮换。
每天在那挖矿,墨者也会给钱。
而凡事服劳役挖矿的伍,都有优先购买铁器的权力,墨者保证在满足这些人之前不将铁器售卖到其余地方。
同时,甚至这些参与挖矿的伍,可以用分期付的方式从墨者这里先领取铁器,之后偿还也可以。
至于建冶炼炉、做模子这样的事,都是技术工种,不可能用服劳役的方式来征集。
只能依靠墨者内部的手工业者、工匠会内部的人来做,培养出一个新兴的冶铁行业。
铸铁、退火铸铁,此时完全可以弄出来。
有了铸铁就可以快速提高沛县的生产力水平,一些不能开发的土地都可以迅速成为大片的良田,这是革命性的农业变革,更是瓦解井田制贵族的利刃。
大量的铁器又能垄断市场,沿着泗水北上南下,进入繁华的中原地区,为墨者换来源源不断地资金。
这种事,没有行义之心、没有利天下的目的,那就是西班牙在南美挖矿搞的那一套劳役义务,需要暴力支持还要应对层出不穷的起义和逃亡。
但于此时的沛县,可谓是行之有效而副作用又小。
大的开矿商人此时都是份额承包制,所谓“非豪商不可”,不是豪商没有资金,也没有办法弄到大量的逃亡人口和奴隶。这是墨者学不来的。
适也明确地表示,如果这个办法可以的话,要先修建冶铁作坊,然后再做兴修水利的事。
他用了一个砍柴的寓言故事做了解释,老者听得明白,心中激动,觉得这件事确实没什么不好虽说自己的二儿子已经加入了义师,自己也老了,但是大儿子、三儿子都是可以服这个劳役的。
他们已经见过墨者高价从韩地弄来的铁器,真正见识过这种工具的效率,只要墨者能解决价格昂贵的问题,这当然是好事。
适既已说可以解决价格昂贵的问题,老者便信了十成,又想到可以优先购买借用,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说到底,这并不是墨者或是适给他们画的大饼在起作用,而是墨者在沛县的政治信誉在起作用。
换了王公贵族说这些,就算天花烂坠,他们也不会相信,只会满心狐疑。
换成在此行义一年多、在此变革了许多事物、在此带来了真正利于每个人的技巧的墨者,他们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怀疑。
无非就是一些细节问题上需要解决,比如每个月给多少钱、死了怎么办,这些需要适在宣传之后汇总出来,回去后再仔细商议,与民众们讨价还价最终定出来确切的细则这件事也用不到他干,墨者最擅长制定各种细则,无论是守城还是工坊军工都是如此。
以利聚人,方能持久,墨者对此极为清醒。
再怎么说,墨者也是此时唯一一家明确指出:守城时候征集的物资要写借据、守城后原价赔偿的一个“学术”组织。
“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
后世两千年以降,能做到这条规矩的的军队,大多战无不胜。
既然连原价赔偿这种事都能想出来,讨价还价的事墨者也不会让乡民太吃亏。
老者兴致正浓,正准备说说自己有了铁器后要开多少地的时候,门外护卫适的两名剑士走进来,附在适的耳边小声道:“书秘,有一群楚人的马车经过,听闻似乎是来找我们的。”
适一怔,奇道:“楚人?”
剑士点头表示没有认错,适示意剑士先出去,和老者家人道了声叨扰,拿出钱悄悄放在一旁,只说有事便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第一四三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一)
出了门,适就见到了数辆马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站在一旁,马车从身边经过。
车上的人看了他一眼,可能是因为他身边跟着两个剑士的缘故。
适听不懂楚语,雅语说的也是磕磕巴巴。
墨者的官方工作语言是宋鲁方言,他在墨者内部沟通没有大问题,可要离开了宋地就很难和人交流了。
身边的剑士见多识广,跟随墨子去过不少地方,能听懂楚人的话,也能听懂雅语,是以知道那是楚人。
另外楚人士阶层的帽子实在是太显眼了,一个个如同高傲的鹅,让人看得心痒痒的总想着把那高冠踩扁。
如今楚人势大,宋国也不是当初的宋国,经过宋国的国土完全不需要借路,更不太可能出现当年因为不借路就杀子舟的情况。
既来到沛地,很显然和墨者有关,若去任意他国都不太可能经过这里。
适与两名剑士乘了双辕马车去了乡亭,知会了一声留在本地的宣义部的墨者让他们继续制造舆论基础,自己先沿小路返回了沛郭。
刚到地方,公造冶就迎过来道:“正想叫人去啮桑找你。你怎么回来了?”
适将楚人车马出现在沛县的事大致说了一下,两个人边交流着边进了屋子。
屋内,二十多名墨者高层正坐在那讨论着什么。
墨子见到适返回,听适说了一下在啮桑见到楚人车马的事,只让适先坐下。
“这倒是有趣。魏人刚刚遣人来,沿途一直在打听胜绰,只说此人在廪丘守城战中叫人震惊,说是要以千金来聘……莫说魏人,就算我们在沛县,也知道胜绰投靠了秦公子,这些魏人要做什么?”
适琢磨了一下,笑道:“听闻这事,我倒是想起来在两位夫子那里求学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
“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请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马。马已死,买其骨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说千金买骨的故事,一个个觉得这故事着实有趣,又含哲理。
墨子笑道:“你的那两位夫子,真大贤隐士。可惜不能一见。千金买骨……看来胜绰就是那千里马之骨?”
众人笑,公造冶道:“正是,胜绰虽还活着,但却投靠了秦公子。于魏人而言,已经是死马了,正是千金聘骨。”
适啧了一声,说道:“这办法倒是好。反正我们知道、魏人也知道,只是在魏地求贤,怕是沛县的墨者不能知晓,所以故意跑到这里来散播消息。魏人怕是也不愿意直接招惹先生,所以只求叛出的胜绰,实则是盼着更多人当胜绰呢。”
墨子点点头,心说愿意招惹自己的君王的确是少,他们多担心不义之攻的时候我去助敌守城。魏人那边又碍着段干木和禽滑厘的情谊,总不好明说来要从我的弟子中拉走一些人。
墨者知道胜绰投靠了公子连、魏人也知道,但是需要将千金摆在面前,才能让那些人动心。
公造冶明白过来魏人的意思,奇道:“魏人的用意尚可知晓。胜绰这人也是有本事的,虽不行义,可一身的本事也算是上士了。他在廪丘之前,与齐国便已成名,陈牛子仅次于田和田昊,他当年又和吴起交阵过……廪丘一战,魏斯求贤,这可以知晓。楚人呢?楚人来这里做什么?”
公造冶算是楚人,他和弟弟公造铸都是在楚地跟随墨子的,他们的祖父是楚人铸客,名声极高的铸造大师。因而他们对于楚国的政治多少有些了解,之前又听适从宏观层面上讲过楚国从氏族制进化到分封制后的种种,实在不明白楚人为什么会派人来。
墨者中楚人不少,公造兄弟、孟胜、屈将子等人,都算是楚地士阶层。楚国的士阶层力量不算太强,不能够和旧贵族对抗,楚王即便有心求贤,也不太可能如此大张旗鼓。
且如今楚人看起来势大,和三晋作为天下两极,都是好战之国。
那都是上了墨子黑名单的,除非答应非攻之类的事,否则墨者是不可能入楚的。
适给墨者讲过韩非子的毒舌,墨子作为诸子大贤也不可能是个谦虚的人,自信满满地笑道:“如此看来,真如适所言,我卖珠宝却把珠宝盒做的太漂亮。我以珠为宝,君王却把椟为宝我以公室之女为上,君王却以陪嫁侍妾为上……难道是怪我们守城、稼穑、机械的学问太高,旁人都不会?哈哈哈哈!”
屋子里洋溢着欢快的笑声,对于这番很是自傲的话,墨者一个个洋洋自得。
适笑了半晌,问道:“如此,巨子以为该怎么办?”
墨子挥手道:“不管。胜绰等人已走,如今剩下那些仍旧在义与俸禄之间徘徊不前的人,愿意走便走。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慕名而来的游士多,还是离开的墨者多。适,你们宣义部做的不错,只要你们这做的好,墨者便会越来越多。”
适点头接受了称赞,墨子正色道:“稼穑事,这是利天下之民的,这无需管。但火药配方事……你们中有知晓的,谁知晓书秘吏那边也有记录。别人离开,我都不管,但若你们这些知道的离开……自会有人诛杀。这是杀一人而利天下,你们应能权衡轻重。”
在场的那些知道火药配方的人正要说几句话的时候,适打趣道:“这就好了,原本只有我头上悬着十三柄剑,如今也把你们拉了下来,和我一同承受着头顶悬剑之慌。”
公造冶抚掌大笑道:“你若不说,我都忘了。只是这火药本就是你的本事,你若想要俸禄,何必投身墨者?上次你说的那两种攻城之法,可谓是让世间有了第十三、十四两种攻城术,无人可防,只此一样,你若去魏,怕是要封大夫啊。”
适摇头道:“非是这样啊。我能够有这样的名声,是因为我是先生的弟子。先生一生行义、从不虚言,所以众人均想他的弟子也是如此。没有墨者,我又怎么会有名声呢?我离开了墨者,什么都不是。就算我做了大夫、做了郡县公,没有墨者的支持,我又凭借什么变革井田呢?”
他这番话,既是说给墨子听以示尊重,也是说给在场的一些人听的。既是搞宣义鼓动的,习惯性地就会不经意地表达出一些警告。
几人细细思索这番话,也觉得颇有道理,离开了墨者的组织架构,自己的一身本身很难施展而想要忘却义而仿造墨者的组织政权,没有大量的墨者支持又不可能斗得过那些贵族。
墨子很是欣慰适能把话讲的如此直白,也听出了适的弦外之音,心说选适做宣义部部首,确是极对,他是最善于用利害分析的。
他是真的不怕那些知道火药配方的墨者叛逃,墨子心中很清楚自己掌握着一支多么强大的力量,一支可以死不旋踵遵守纪律的剑士,只要是利天下,至少可以有二百人眉头都不眨一下。
越是在墨家内部时间长的人,越知道这支力量的可怕。胜绰算不上叛逃,那是被墨者开除的,一切说明白,两者再无瓜葛,况且之前也没有巨子令约束说不准离开。
如今却不一样,巨子已经下令,知道火药配方而离开的人,那就是叛逃而知道的人都是多年的墨者,以最坏的估计,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后半生在惴惴不安、随时提防刺杀的情况下度过。
墨子细细考虑后,说道:“我看这样。楚人到底要做什么,需要问清楚。屈将不在,公造你出面和楚人谈。魏人的事,摹成子去吧。”
“问清楚之后,再商量怎么对待。如何是利、如何是害,总要商量。七悟害俱在,各部部首也都在。适,一会你让笑生抄录,多想想利害。”
适领命,心中极喜。
这是他第一次以墨者高层的身份参加会议。
虽然从上次改组之后,墨者高层的会议他都参加过,但是这一次却不同,因为以前他是书秘,负责抄录事。虽然鉴于近水楼台的身份,也可以发言,但名不正言不顺,这此才算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
沛郭外,焦禾也知道魏人前来的事了,但是他却选择继续隐藏自己,并不去和那些人见面。
况且,墨者的书很有趣,正看得入迷。
他正在乡校内听人讲山海经,正好不要出面,也就乐的在那听那些看似遥远但却在身边和史籍中都能找到影子的故事。
领着魏人车马而来“求贤”的,是翟璜的门客,名叫任克。
门客和家臣不同,但某种程度又重合。
家臣是大宗贵族的下属,家臣效忠的也是家族,多是落魄贵族或是游士出身,一定担任着某种官职。
比如孔子、冉求、胜绰等人,曾经都当过家臣,这是分封建制之下大宗贵族同志的基础。
而门客未必都有官职,毕竟官职没有那么多,但门客大多都有一些才能,一旦展露了自己的才能,就会得到重用。
这是贵族封建制下,很多落魄贵族和城市游士出仕的路于之前还有一条,就是跟着墨子混,由这个学派推荐出去做官。
翟璜作为魏相,手下的人才储备极为丰富,又有识人之明,因此推荐了吴起守西河、推荐了西门豹治邺、推荐了北门可守酸枣、推荐了乐羊子攻中山。
这一次前往沛县求贤,翟璜让自己的门客亲自前来,可谓极为重视。
作为门客以谋出身的任克,对此也极为重视。
无他,攻下中山国立下大功的乐羊子,原本也不过是翟璜家的门客,显示了才能后,便有机会名动天下镇灭一国。
第一四四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二)
作为翟璜门客的任克,其实很喜欢沛县风中的味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是一种让门客心醉的、洋溢着傲气的味道。
隆隆的马车经过别处乡村的时候,人们或是躲避或是恐惧,往往都是低着头,因为驷马车距离那些农夫极远。
然而当任克抵达沛县的时候,路边忙碌的农夫当然也会好奇地看看这些马车,但身子却站的比别处要直一些。
他原本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他听到有墨者在那宣讲什么人无老幼贵贱皆天之臣的时候,才明白那不是错觉,只是沛县的农夫认为驷马车上的也不过是人罢了。
或许有一天,他们的子孙在沛郭乡校里学到了东西,便可以取而代之。
这种心态从农夫的眼神、笑容、或是忙着地里的事只是偶尔抬头擦汗瞬间的一笑,展现的淋漓尽致。
门客,于士的身份高度重合,尤其是井田制逐渐被破坏的时代,这种身份的重合更为明显。
这是一群最有雄心的人,他们为了施展抱负,可以做到常人难以忍受的一切,而他们也是最相信人无高低贵贱的一群人——因为他们不贵,所以他们便不信。
一百多年后的沛县,有个十七岁的少年听闻着信陵君的故事,孤身一人从沛县走到了魏国,便去做了继承了信陵君衣钵之人的游侠儿门客,很久后高傲地看着始皇帝的马车心想,大丈夫当如是。
士贵耳,王者不贵!
这是每一个门客游侠儿还有那些此时落魄的士,隐藏在心中的骄傲,这种骄傲让他们也喜欢沛县这种连风中都带着骄傲的味道。
凭什么有的人出生就是王公贵族、有的人出生就要落魄低贱?
敢于想凭什么,心中便有一股不平气。
有资格想凭什么,心中便想着做一番事业。
坐在马车上的任克喃喃道:“墨者是想人人为士?”
一旁的参乘奇道:“人人为士,岂非梦呓?人纵然如墨者所言没有高低贵贱皆天之臣,然有人愚笨有人聪慧、有人可力举千钧有人却五短身材……”
任克大笑道:“士在心气,而不在技。晏婴身矮却有才,即便无才,便是崔子作乱弑君之时前去痛哭不惧斧金飘然而去的心气,便足以。若诸夏天下人皆有士之心,这天下又该如何?”
参乘不答,许久问道:“无士之能,而有士之心……是什么样?”
马车上的任克不知道怎么回答,许久指着远处几名毫不在意这些马车、拄着农具,笑呵呵地朝着这边指指点点、仿佛在和旁边的人说这车笨重地不如墨者的双辕车的农夫,缓缓与参乘说道:“或许,那就是?”
参乘若有所思,片刻后经过了一片古怪的田地,似乎那便是墨者种植的新谷。
任克远远观望,他只是听过,并不曾见过,便叫人停了车,自己走下去。
地边,几个人警觉地看着任克等人,这些人都穿着农夫常穿的短褐,神色警觉却不惧怕。
沿路所见沛县之民风,任克早已习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些农夫交流。
他不是真正的贵族君子,因此并不轻视稼穑之事,也没有觉得和农夫交谈会污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怕这些农夫听不懂自己的话。
不想那些农夫中一人挺身,极为标准地见礼之后,用很是正宗的雅语问了几句话。
任克心中一惊,随后想到这里是墨者行义的沛地,墨者又多短褐,心中暗暗羞愧于自己刚才的想法,还礼之后只说自己来看看。
又说自己奉魏侯之命来拜谒墨翟先生,并故意询问廪丘扬名的胜绰是否在此地云云。
那墨者也不说破,心知肚明,指了指远处的道路说先生就在远处。
任克暗暗观察着那些仔细耕种过、施撒过粪肥淤泥、用水灌溉过、长势良好的奇怪谷物,惊奇于一尺多长的玉米棒子露出的、仿佛贵姬牙齿一般的内涵。
心中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如此重视这些东西,这东西真的是可以改变天下的事物。
吃惊之余,也没有再多看多问,上车继续前行。
距离他们不算太远的南面,楚人的车队也在不断靠近。
墨者聚集的沛郭,就像是一块磁石,将两柄此时天下最锋锐的剑聚集到一起。
楚人也一样惊啧于那些新奇的谷物、惊啧于沛县此时处处种植的大豆和那些高耸奇怪的“磨坊”。
车上的礼物很多,他们要的不是人,而只是这些新奇之物。
不是楚国不需要人才,而是楚国连自家贵族的利益都难以分配清楚,自然不愿意又引入一些人才。
三晋封侯的嘉禾故事,已经传为美谈。
这些楚人或许没有见过嘉禾,但墨者无意中的行为,却借助了周天子的力量将墨者有嘉禾新谷的事传遍了天下,让墨者的名声更甚。
楚王将这些新谷比作纯钧,隐隐也有周天子以嘉禾之名封侯的缘故。纯钧剑也不过能换一城,可这新谷嘉禾却与封侯事相绑在一起,另有一种不同而高贵的气质。
…………
楚人向北、魏人向南。
路只有一条,总要相遇,就像两国无数次在宋、郑两地相遇一样。
就在靠近沛郭乡的道路岔口处,两国的马车互相停住,上面的甲士们纷纷抽剑拿戈,大有捉对厮杀的意思。
因为岔路的一端,同往沛郭,那里是魏人和楚人的目的地。
而岔路只有一条,谁先走,那便是需要彼此争端的事,这关乎到一国的荣誉,也关乎到出使之人的名声和未来。
因为争路大打出手,并不神奇。
此时天下因为一句玩笑、见面时忘记换衣服而导致的灭族、灭国之事都常发生。
骄傲洋溢在青春期的华夏每一个人的心中,甚至骄傲地有些敏感。
任克看着对面的楚人,心中暗惊,不知道楚人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因为墨者没有主动邀请魏人,所以任克猜测这些楚人是不是墨者邀请的?
对面的楚人盯着那些魏人,也不知道魏人是不是墨者邀请的,毕竟三家封侯时的嘉禾可是源自墨者,墨者和三晋的关系到底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双方各有忌惮,但是礼仪还是要讲。
任克说,魏侯是侯,楚国是子,理应让路。
楚使说,楚王是王,魏侯新封,理应让路。
吵完了礼仪,又吵到城濮之战、邲之战、以及之后的弭兵会划定的势力范围、再以及二十年前的黄池争霸和一年前的三晋伐齐……
双方的武士们就要厮杀的时候,一群持剑的墨者忽然出现,将这两边的人分开。
为首墨者朗声道:“此地非楚非晋,乃是宋地。昔年十四国于此会盟,消弭兵祸。巨子不愿见厮杀事,请做华元、向戍。”
为首这墨者也是穿着短褐,可这番话一说,魏楚双方的使者都不敢小视。
不穿短褐的人极多,但能说出华元、向戍事的人不多。
而且这一次是来求请墨者的,墨家巨子既然派人来说自己要做当年主持沟通两次弭兵之会的宋大夫,这样的面子是必须要给的。
为首那墨者道:“我墨家自有车乘,也自有规矩。左右各一人,请抽长短。长者居左、短者居右,交由天帝裁决。”
说罢拿出两根木棍,两边的使者看了看那些持剑的精锐墨者,都知道今天打不起来了。
既然墨者给出了办法,也只好照办。
墨者是不分贵贱的,所以左右都一样。
但墨者之外是分贵贱的,所以左右不一样。
墨者的意思很明确,到了这里,收起你们的规矩,用我们的规矩。
能让双方使者做到这一步的,既有墨翟的威望,也有这些持剑的墨者虎视眈眈的模样。
任克向天祝祷,或是天帝真有感应,竟抽到了长棍。
楚人虽然不满,却看着那些持剑的墨者无可奈何,只好与魏使坐在同一辆怪异的马车上。
都说吴越不同舟,魏楚只怕也很少同车。
为首的墨者亲自驾车,后面的车队按照顺序一一跟上。
到了沛郭之后,先将这些人安排了食宿住宿之地,只是沛郭本就新建,墨者又都是些苦修苦行之辈,只有一间很宽敞的房屋。
其余武士恐怕就要像平日狩猎或是出征一样住在外面。
任克心说,墨者安排的倒是古怪,我与那楚使只有一墙之隔。
正欲约束武士不要妄动、但如果楚人先行挑衅一定不可堕魏之威风时,就看一群墨者来到这里。
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还有一些红色的方方正正的砖石和白灰。
随后这些墨者便用这些工具,用一种让任克瞠目结舌地速度,垒起了一面红色的墙,用以黏合的泥还是湿润的。
那些墨者做完这些后,便各自离开,井然有序,仿佛最锐的军队行伍。
任克暗暗吃惊,心道:“都说墨者守城之时,进退有据,果不其然。又说墨者木、石、泥、庐等匠技高超,如今一见果然如此。这垒墙的事物若是用来垒造城墙,倒是可以防止雨水洪水。”
一面墙隔开了魏人和楚人,也隔开了可能的冲突。
一名墨者站在一处木架上,高声道:“巨子有令,此地乃是墨者行义之地,非是厮杀之地。以此墙为隔,随意越线者,墨者必抓之,归时再放回。”
说罢,几名手持短剑的墨者,面无表情地站到了墙壁的边缘,背靠背站立,昂着头并不去看魏人和楚人,只是盯着脚下的线。
不过十几个人,但是这种肃然的气势,竟让两国的武士不约而同地看了看那条刚刚用白灰撒了一条的线。
这条线,沿着墙壁延长,就在地上随意的很。
任何人,哪怕是衰老的叟、拄拐的妪,都能轻易越过。
但墨者说不准,那此时两边的使者就真的越不过。
第一四五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三)
一道墙、一条线,将彼此争霸了二百年的晋楚分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公造冶和摹成子跨过那两条线,询问了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凭借自己的推断和猜测,猜透了晋人和楚人的想法,总结出来后回报给墨子。
魏人想要稼穑、堆肥、良种、垄作、轮作等等农业变革技术,同时还希望得到草帛、耧车之类的新的手工业品。
楚人想要的更多,因为他们原本并不知道墨者这里到底有什么,看到之后知道了种种好处,因此便希望的更多。
这两方的意见经过公造冶和摹成子的汇总,递交给墨者的高层探讨。
墨子听两人说完,心中不禁再一次有些“幻想”,觉得这真是个利天下的机会。
适听这两人说完,心中充满了警觉,觉得不管是魏斯还是新继的楚王熊当,都是雄主。两雄相争,天下必又是一场大乱。
其实两个人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墨子多少还对王公贵族抱有一丝幻想。
也可能,只是他年纪大了,即便适提出了约天下的办法,觉得太过漫长,墨子或许希望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用三寸棺包裹尸体之前就能看到天下大治。
从四百多墨者中推选出来的二十多个墨者的高层人物各有所思,适不是七悟害,只有提议权没有表决权,所以他在等待别人说出来想法。
好半晌,墨子道:“魏人又求于我等、楚人有求于我等,所求之物又是利天下的。所以……我在想,这是不是一个利天下的机会?”
他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弟子们,忽然问道:“适,你说君王的财富是什么?”
适想了想,回道:“这要分公私的。以私论,是美姬、珠玉、田产、宫室。以公论,则是这个邦国。邦国的基础是万民,而君王作为万民的主权象征,万民的富庶富足,就是君王的财富。以公论,君王的财富能也只能是国民的富足。”
这是一种剥离了现实的主权说法,适偷换了概念,将君王虚化为主权的符号,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
然而墨子和其余墨者很赞同这个说法,纷纷点头。
公与私的区别,就是君王作为主权象征和一个家族个人的区别,这一点对于对公、私、政事、家事一直分得很清的诸夏而言,很容易理解。
墨子问道:“如你所言,君王应该是公的?还是私的?”
“道理上,应该是公的。”
墨子点头,犹豫了片刻道:“那么征战争霸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是为了国民富足,不需要不义之战,只要能够按适所说的发展生产就可以。国土不增加,但财富总能在二十年内翻一倍到两倍。”
这是墨者一直以来的主张,某种程度上适也是这种主张。
但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适和墨子的意见是有分歧的。
适觉得,统一一下,那就不用打了。就算不能做到完全的郡县大一统,有周天子分封之初完全碾压各家亲戚的实力也行,用约天下之剑逼着天下君王非攻。
墨子则觉得,或许是可以和君王讲清楚道理的,只要道理讲清楚了,其实这是个很容易做出的选择——以利益来看,非攻比不义之战带来的利益更多,只要讲清楚利害,遇到聪慧的君王应该就不会去做那些有害而无利的事。
适听到墨子这样说,知道墨子可能心中还是存在幻想,至少一直隐藏在心底,即便多少年已经证明了这条路行不通,却依旧盼着尝试一下。
毕竟,这看起来似乎是一条捷径,一条可以很快利天下的捷径。
而且,按照墨家的逻辑学推演之术,实在找不出理由为什么可以发展生产力却偏偏要去战争。
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大之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其倍之,非外取地也,因其国家去其无用之费,足以倍之。圣王为政,其发令、兴事、使民、用财也,无不加用而为者。
如果治国者的政策,不能让国富增倍,按照逻辑和道理来讲,不应该去做啊。
只是一部分墨者始终没想明白一个问题,不是天下人都讲逻辑、讲道理的。
其实连适自己都没弄明白现在的战争目的是为了什么。
新兴的地主阶层还未掌权,不是为了土地去打;诸夏的继承法没有那么复杂,贵族们也不是为了继承权去打;唯一有心思利天下、定天下、并有自己的政治纲领和代表阶层的墨者,还在襁褓之中,打不了;为了市场垄断倾销之类的资产阶级战争原因,更是连毫毛都没露出;诸夏是家庭小奴隶制,不是大规模奴隶制,为了奴隶去打也不对;各国变法还未成功,自耕农阶层和新兴军功地主阶层还没有驱动力,这也不是理由……
可从二百年前开始,就是在打,打的昏天暗地,自家亲戚、甥舅、母族之间,打的不亦乐乎。
如果只是讲道理,连适都不明白此时的战争目的是什么。
墨者讲道理,讲逻辑,而讲道理讲逻辑往往会苦闷地寻求根源。
墨子寻求了半辈子道理,觉得从逻辑上讲,似乎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不义之战可以获得利益”。
于是就想到了一个逻辑上说得通的想法:只要能给出一个证明,证明不需要不义之战也能获得利益、而且获得的利益比不义之战得到的更多,似乎天下的战争就消亡了。
墨子被适这两年讲的那些东西弄得有些思维转变,因而心头极为犹豫。
看着侍坐左右的弟子们,许久道:“人们制造衣裘是为了什么呢?冬天用以御寒,夏天用以防暑。凡是缝制衣服的原则,冬天能增加温暖、夏天能增加凉爽。符合的,就增益它;不能增加的,就去掉。人们建造房子是为了什么呢?冬天用以抵御风寒,夏天用以防御炎热和下雨,有盗贼能够防守兼顾。符合的,就增益它;不符合的,就去掉。”
“凡事总得有目的呀。那君王的目的是什么?”
“我觉得,他得先知道自己的目的,然后在为自己的目的制定合适的政策。人们知道衣服的目的,所以衣服越来越好;人们知道房屋的目的,所以房屋越来越好。”
“国君可能想,我要争霸。但争霸就是做国君的目的吗?”
“就像衣服一样,你可以想让衣服夏天穿着热、冬天穿着冷……你可以,但这并不是制造衣服的目的啊。如果讲清楚了道理,是不是君王就能够明白……”
他看了一眼适,郑重道:“明白君王只是邦国的主权,他的财富和荣耀能也只能来源于全体国民的财富和富足。”
墨子甚至能够想到,适会提出反对的意见,所以先看了适一眼。
适听了这话,却不住点头,心道:“先生啊,您说的太有道理了……问题是您觉得君王只是邦国的主权象征,可君王却不愿意啊。这得用刀剑逼着他们愿意,可不是道理能讲清楚的。”
墨子有些奇怪与适在那点头,问道:“适,你认为这些道理是正确的吗?”
适连声道:“先生的道理,极对。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反正现在只是讲道理,还没有讲做法,适不可能从道理这直接反对可能推出的做法。
墨子又问了问其余的弟子,其余弟子也纷纷同意,怎么想都觉得这道理好像真的没错。
既然众人对这个道理并不反对,那就算是做到了上下同义。
墨子便道:“如今,魏人、楚人有求于我等。种种新技、奇技,都是可以利天下的。”
“我原来以为,要让财富翻倍,可能需要三十年时间。可是现在适以天志推出的许多事物,让我觉得其实让财富翻倍只需要三五年就可以。什么样的战争,能让财富三五年内翻倍的?”
“所以,我想这是一个机会。借助他们有求于我们的时机,推广墨者的种种道义。如果有可能,甚至我可以亲自出面去见魏斯和熊当。”
“魏楚不争,重立弭兵会约,各自发展,让国民富足财富增加……或许是可能的。难道这不是更可以利天下吗?”
“适既然说,君主和分封贵族有天然的矛盾,这一点我是同意的。那么我们墨者可不可以利用这个矛盾,与君主合作,打压分封贵族,这样君王又需要依靠我们的力量,也就只能接受我们利天下的主张。”
“沛县的治理魏、楚都已看到,那么只要我们墨者能够帮助君王让他看到按照我们这样做,不需要不义之战,财富也能增加,是不是就可以更快地利天下呢?”
“墨者可以不断培养为吏者,前往魏、楚两国,支持国君变革,同时又秉持着利天下之心……只要君王都用墨者为吏,那么墨者的义不就是天下的义了吗?”
适听了这话,心头暗惊,心道:“先生,您这是要右倾啊……秦墨已经证明过这办法不行了……”
墨子又讲了讲剩余的许多,大致的意思就是:是不是可以在保持沛县做墨者行义根基的同时,不断派遣墨者借助君王和贵族的矛盾利天下……这看上去仍旧没放弃自己的独立性,但一旦实行就绝不可能是这么简单。
不只是秦墨这样证明过,别的事也这样证明过,一旦君王的权力足以压制贵族,就会立刻和贵族们联手剿灭掉思想过于激进的墨者。
到时候,只怕丧失了独立性、自己的武装不够强大自保的墨者的尸体……便会从白雪皑皑的燕之孤竹,一路挂到四季如春的楚之辰阳。
绝大多是时候,适都是支持墨子的决定的,完美地做一个好学生、好弟子。
这一次,他是第一次以宣义部部首的身份,参加这次墨者高层的会议。
但他思考了一下,终究还是起身,在第一次正式身份的发言中道:“先生,我不能同意您的想法。”
第一四六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四)
适的反对,是直接反对巨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他说出反对的时候,连在那抄写的笑生都没有抬头,平静无比地记录着之前墨子讲的那些话。
他之前跟随适记录,早已见过许多次墨者内部的争端。
墨者同义,但是内部的争论从没停息过,就算适没来的时候,也常有弟子指责墨子做的不对、说的不对,但绝大多数最终都会被说服。
而从前年秋季墨者改组后,这种内部的争论更是见的多了。
上次关于酒坊之类到底将来是利天下、还是害天下的争论,适和高孙子争的面红耳赤。
但争完之后,定下来了,那便舍去那些面红耳赤,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适如今有资格发言,而且并非是在纯理论的利与害的问题上发言,这是在讨论墨者今后的路。
墨子等了一下还没有抄录完的笑生,看到笑生停笔,才道:“我知道你反对的意思,但这是可以尝试的,难道不是吗?”
适摇头道:“尝试是不能利天下的。因为墨者人手不足。”
他借着这个话题,谈及到墨者今后的大略。
适的意思很明确,如果这么做,那么在各国为官的墨者肯定会依附君王的力量。
君王和贵族都是吃人的猛虎,如今两虎相争,应该做的是从中取利,而不是帮助其中的一头老虎,希望这头老虎能够听从帮助者的话。
老虎会吃素吗?这显然不会。
因而这个君王与贵族的矛盾是真实存在的,但不能这么利用。
适又道:“要我说,墨者人数不足,按照墨者的政策经营沛县,尚且有些捉襟见肘。如果再分出去一些人前往魏、楚,只怕人数更少。”
“这些人如果不去魏楚,可以做许多事。”
“丈量土地、挖掘水渠、修建冶铁作坊……这需要人。”
“教授稼穑、教授识字数数、教授天志大义……这还需要人。”
“我还是坚持半年前的看法。继续在沛县行义,利用楚、魏相争的机会,发展壮大。”
“滕、薛、倪、费、邹、邳等国,俱是小国。一旦齐弱、越迁、楚败……这些地方很容易就会被墨者掌握,实行墨者的义、墨者的规矩。”
“这些地方所需要的人手尚且不足,又怎么能够大规模去魏、楚为官呢?即便他们说的好听、同意了,一旦他们变得更强壮了,随时都能撕毁约定。到时候如果墨者还只是在沛县一地,莫说约天下之剑,就是自保之剑都没有!”
“先生,您要知道,当初弭兵会盟签订条约,维系条约的不是商丘城外的十四国大夫盟约,而是晋楚两伤,谁都无力!”
“我还是那句话,约天下之剑,必须握在墨者手中,墨者的剑不能假手他人,而且要越来越锋利。”
“我现在做乡校校介,能教授的弟子不多。但如果五年后,第一批学成的弟子成长起来,就可以教授更多的人。十五年后,沛郭乡校可以培养五千到一万人。”
“一旦机会来临,我们就能做许多事。”
“楚国有多少贵族?算上士,有一万人吗?如果楚国能靠不足一万的贵族来统治、来兴不义之战,那么一万名墨者为什么就不能取而代之呢?”
“沛县已经证明,没有分封、没有贵族、没有卿、大夫、士也一样可以治理,那么我们为什么非要那些根本不需要的人存在呢?”
“到时候,还需要求楚王同意吗?我相信我们,相信规矩,相信天志,胜于相信那些王公贵族的承诺和盟约。他同意最好,不同意那就逼着他同意。”
“如果魏、楚真的同意,先生的办法也不是不行。但是,要说清楚,所有为官的墨者首先要遵守的是巨子的命令,然后才能在不违背巨子命令的条件下遵守王侯之命。这是魏斯、熊当可以接受的吗?”
“况且,利天下……当然要利。但为了将来更利天下,利天下的手段一定要由墨者发起。传播稼穑也好、改进工具也好,不能以官吏的身份,而是以墨者的身份去做。这是必须坚守的底线,否则我们只是在喂养一头猛虎,到时候强壮起来就会把我们都吃掉!”
适想了想,又道:“或者,魏侯、楚王完全任用您的规矩,拜您为相、为令尹,那么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楚王担忧强盛的贵族,难道就不担忧有组织的墨者吗?”
这是内部已经讨论过的今后大略,当初禽滑厘箭射滕叔羽的时候,就是出于当初设计的大略考虑。
只不过当时只是大略,如今却将这些大略说的更为仔细:即利用晋楚矛盾、齐越衰弱的机会,从沛县向东控制那几个小国的基层。利用墨者的文化知识,打破贵族的文化垄断,批量培养一些一旦有机会随时可以取代旧贵族的弟子。
国弱,总被进攻,君王就会盼望民强。但民强,往往又是变革的起点。
若以分封建制之下,哪个国家败的最惨,哪个国家最容易爆发变革。
大略定下来,不但要细则上实施,还需要抓住机会选定一国,让他越来越衰弱,衰弱到如果不变革就要亡国绝祭的时候,才会把墨者当做救命稻草,到时候会不惜饮鸩止渴。
然而鸩酒一旦喝了,吐出来就难了。
现在还不到逼得君王饮鸩止渴的时候,这时候去毫无意义,反而会陷入无休止的与贵族的争权斗争之中,徒白消耗墨者的力量,浪费墨者本就不足的人手,还会将那些新谷新技术作为君王推广的手段减少墨者在民众中的名声。
如今每一个墨者都极为珍贵,放在正确的地方,就像是在地里种下种子,十年后会收获许多。
宣义部在各个大城巨邑宣传,那是在播种;乡校教授学生,那也是在播种;甚至沛县治理,那也是为播种翻耕土地让种子有更适宜生长的土壤。
适确信墨者如今的要务,就是闷声发财,增加墨者人数,增加到沛、滕、薛等地在乡校学习过的人比某大国的贵族总数还多的时候,才有资格做点惊天动地利天下的大事。
否则,还是需要借助旧贵族的力量才能施行治理,那就毫无意义。
为将来计,为真正的利天下,需要长久考虑。
适的话说完,公造冶先起身道:“我同意适的看法。我信不过那些王公贵族。分出去人,就算现在非攻行义,将来君王力量强大了,又怎么能遵守呢?”
摹成子也道:“除非君王同意如沛县万民约法一般,定下约法,君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做那些事需要得到众人同意……否则,我看也难。”
墨子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内转了几圈,沉默不语。
适看着墨子的模样,小声道:“先生……您……”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墨子就摆手道:“我需要再想一想。”
适不再说话,众人也保持着安静。
墨子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一圈又一圈,许久停下脚步,却没有说这个话题,而是忽然问道:“适,你今年还不到二十。”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似乎只是一个陈诉。
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嗯了一声。
墨子站在用草帛糊好的窗户前,背对着一众墨者道:“二十……多年轻啊。如果我也二十岁,那该多好?这是个可以说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说三十年后的年纪。”
众弟子很少见到先生露出如此萧索的意境,一时间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适想了许久,才道:“先生,如今有了草帛,价贱又不如竹简那般繁复。您的人皆天之臣故而平等、您的尚贤、您的非攻、您的兼爱、您的节用节葬这些义……就像是断了奶的婴孩一样,会慢慢长大。它们还更年轻呢。”
墨子哈哈一笑,叹了口气道:“我啊,不是圣人,我有自己的私欲。从二十岁开始,我就盼着天下安定、人人兼爱、大利天下,这就是我的私欲,一直想要得到的私欲。”
“禽滑厘从西河子夏那里求学,我那时候刚刚有了些名气,有了些弟子,禽滑厘跟随我了三年,一言不发。那时候我年轻,我可以等三年、甚至等十年看看禽滑厘的心意。三年后,我邀他登泰山,在泰山山顶,对饮,传他守城之术。”
“公尚过跟随我许久,让他前往吴越,朱勾愿意以五百里封地聘我。我想活,我若为这五百里封地的大夫,一定会让此地大治、利于这五百里封地内的人。可我不愿意接受,因为我想,五百里太小,我要利的是天下,我那是正值壮年,还有很多时间。”
“可现在呢?”
“当年我能凭一口剑压的公造冶喘息连连不能反击,现在我去如厕都要扶着墙壁;当年我只为了说公输班一句不利于人谓之拙可以花三天时间做木鸢,现在我生怕三天时间错过太多太多正事;当年救宋说楚归来可以随意在雨地里睡上一夜,现在我却会因为晚上不生火腿就疼的钻心……”
“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们有些可以看到,可我终究是真的看不到了。我从二十岁就盼着天下安定、世人兼爱、非攻尚贤……”
“我从六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这四十年的行义让我明白,王公贵族不可能听这一切。”
“可到七十岁的时候,我看到了沛县大治。我想,那些谷米、牛耕、堆肥、耧车、冶铁之类的事传遍天下、天下也不再打仗,那就是乐土啊,那就是大利天下啊……于是到了七十岁看到这一切就在眼前,我竟忘了六十岁时候想通的那一切……我只是盼着在死前,能看到天下如沛。”
他苦叹一声,难得在弟子面前露出衰老的老人该有的心态,却在说完只盼天下如沛后,再一次挺直了身躯。
看着年轻到连胡须都还未长齐的适,看着那些或是已经衰老或是已经在那哭泣的亦徒亦友的弟子们,长叹道:“作为巨子,我同意适的想法。作为那个老了而又心盼死前能看到一切的墨翟,我不同意适的看法。”
“可有可否之权的,是巨子而不是墨翟啊。墨翟可以死,巨子却一直在。墨翟是巨子,可巨子却是天志墨者之义所凝聚的公意。墨者若不消亡,巨子便一直活着。”
他仿佛做出了什么难以抉择的决定,收敛了之前那股很偶尔才露出的衰老气息,待七悟害纷纷做出了支持适的表决后,墨子朗声道:“如此,明日请魏使与楚使。”
第一四七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五)
第二日中午,魏使与楚使一同出现在屋内,很随意地跪坐在芦苇席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有太多的礼节规矩,因为这里是沛县,所以要按照墨者“俯仰周旋,威仪之礼,圣王弗为”的规矩来做。
墨者不讲礼节,认为俯仰周旋、威仪之礼纯属浪费时间,这不是圣王应该提倡的事,也因而客随主便,这些使者也只能随意坐下。
适等人也侍坐在墨子身旁,禽滑厘出面一一介绍这些墨者。
适是出席者中年纪最小的,也是墨者中排名最后的一部之首,因而也是最后一个被介绍的。
任克未必听过许多墨者的名号,但对适印象极为深刻。除了那些嘉禾麦粉之事外,那些流传到魏地的草帛上的许多雄文都是这个人写的。
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适也未到及冠之年,脸庞青涩。
墨者的打扮也都差不多,不带冠、穿短褐,不能从服饰上判断这人的出身和地位,但是市井间早有传闻这个适就是个鞋匠之子。
墨者之中贵族不少,但是舍弃了贵族的服饰之后,便在墨者内部和那些工匠、农夫出身的在外表上分辨不出来。
任克没有去打量楚使,等禽滑厘介绍到适的时候,他脑筋一转,笑道:“看来这位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魏侯极为赞赏此句,若论起来,昔日晋之卿、如今周之候、灭中山而平齐乱,这正是魏出于晋而胜于晋啊。”
适能听懂雅语,但是说不利索,心中有些不满任克的夸赞,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的虽然有趣,但却有些不妥。
然而或许是墨子知道适的雅语说不利索,也听出了这句话中有些挑拨的意味,并不在意,笑道:“墨者不居人之功,这是中行氏之后所作。昔日中行文子索贿于郑、不明利害围赵邯郸,终取灭亡。其后人能写出这样的雄文,虽不再是卿与大夫,但能劝人向学,也确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凡可利天下,皆可以为胜之。”
这话是在提醒任克,青出于蓝这种事,未必一定要是官爵。中行文子行政不明,后人做出这样雄文,能利天下,这当然可以值得称赞。
百工稼穑乃至文武之事,只要能利天下,都可以青出于蓝胜于蓝,都是可以赞赏的。
但如今魏斯封侯,可是兴不义之战,只怕也是再走当年中行氏的老路。
任克一时无语,心道早就听闻墨者善辩,墨翟更是墨家巨子,一句话便夹杂许多锐刺。
便想今日最好不要用那些小手段,否则只怕折了自己颜面。
他收敛了心思,又向墨翟行礼,称赞道:“先生栉风沐雨而利天下,我在魏地亦有所知。后草帛雄文传入魏地,我在途中也在陶邑听闻墨家与列御寇关于万物初始之争,单单一句‘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顿觉天地之苍苍。”
关于宇宙是空间与实践连续体的总结,适抄的是马上出生的尸佼的论述,可以说概括的极为全面,简单的一句话就能生出无限无穷与人之渺渺。
任克赞完之后,又道:“我曾听闻,墨者探求天志。然天地四方、古往今来之宇宙无穷,天志必无穷。先生曾说,符合天志的就是对的,那么墨家难道能够掌握了宇宙的穷尽吗?”
墨子倒是坦然,摇头道:“并不能。”
任克又道:“先生与一众墨者的手段,我是知晓的也是佩服的。但是墨者的道理,我却认为是行不通的。先生想要利天下,要靠手段而非道理。”
“不用墨家的义,一样可以利天下。比如墨家的新谷、耧车、犁铧等物,难道会因为不用墨家的义,就不能让土地的产出增加、百姓富足吗?”
“如今魏侯求贤,一如远行之人而渴水。墨者又欲利天下,岂不正合?不谈墨者之义,一样可以利天下。墨家到底是想传墨者之义呢?还是想要利天下呢?”
他巧妙地将墨者之义和利天下这两件事独立起来,似乎这两件事并没有直接且必然的联系。
而之前所说的种种技术革新,似乎也证明了他的观点:不需要变革制度、移风易俗,只需要将技术传播出去就好。墨者最好一个个都做技术官吏,这样一样可以利天下。
这是针对所有墨者的问题,适看了墨子一眼,示意欲出,墨子微微点头。
倒不是自持身份不愿亲自回答,而是因为墨子觉得这种事应该由专门的人负责。
适虽然不能很流畅地说雅语,但宣义部与书秘吏中能说雅语、落魄贵族出身的大有人在,自会将话说给任克听。
适冲着任克一拜,任克也还礼,说道:“看来您是要和我讲诉墨者的道理。我自认是不能够与墨翟先生相较的,那么请说。”
适道:“您说的并没有道理。如果要以利天下论,就算有耕牛铁器和新谷,如果农夫都被征召参加不义之战,纵然这些新事物出现,难道土地就可以自行长出庄稼吗?”
“想要铸剑,既要有铜,又要有模具。那么您认为只需要有铜,就等于可以铸剑了吗?”
坐在适身边的书秘吏墨者,很流畅地将话以雅语转述出来,笑生只在一旁记录,抄写的飞快。
任克摇头道:“并不是这样的。如今已经有了模具,而墨者只是想要变一种模具,我认为这是没有必要的、也是不能够利天下的。”
适问道:“您经过了沛县,难道沛县算不上得到了治理吗?”
任克笑道:“沛县得到了治理,这是我所佩服的。但是沛县的治理,是与墨者的术有关,并不与墨者的义有关。难道说一名甲士穿着皮甲、手持利刃杀了人,可以说杀人的功劳归于皮甲吗?”
适笑问道:“想要证明墨者的义可以利天下,只需要保持原本的技术不变,就可以知晓了。是这样的吗?”
任克点头称是,又道:“如果墨者并没有在沛县以新谷、牛耕、垄作、堆肥之术,而是保持不变只是行墨者之义,而沛县得到了治理,那么我会承认墨者的义是可以利天下的。”
适哈哈笑着,半晌才道:“那么现如今天下的风俗中,是厚葬久丧的。墨者节用、节葬,即便术不增加,依旧可以利天下,请让我为您诉说,是可以的吗?”
任克做了请教的姿势,两人对坐于地,负责转述的墨者坐在一旁。
场面寂静无声,墨者们都在看着适与魏使的这一场争论,这关乎墨者的道义,极为重要。
虽说适作为宣义部部首,这种事本就该他出面来做,墨子既然提名他做宣义部部首,也认为他思维敏锐可以承担这样的责任。
也虽说很多道理,墨者心中都清楚。
但是,心中清楚的道理,用话语讲述出来,却并不容易。
很多墨者能做到心中清楚,于是行为合乎墨者的规矩,但若让他们讲心中所想的用语言表达出来,却每每会觉得话就在嘴边、说出来后却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况且,论战之时,对手也不可能只是听你说完,而是想办法抓住你话中的漏洞或是错误来深究,如果不能及时应对,肯定会受挫。
任克名声不显,但既然魏人派他前来,想必也是有一定的手段,否则不可能派来应对以善辩闻名的墨者。
或许不如杨朱、孟孙阳、列御寇等人,可之前墨者的名声太恶,弄得很多自行前来想要搏名的人大跌脸面,不但没搏到名反而成了笑柄,因而这些年主动来找墨者辩论的人已经极少了。
这人在魏地,不可能没听过这些事,如今还敢前来,那显然也是胸有成竹,不可小觑。
而适及时出面,这也极好,毕竟天下人都知道适不过是鞋匠之子出身,又是墨翟亲传弟子之中最年轻的,加入墨家的时间也不长。
这样即便输了,也总还可以挽回,也正好做做试探。
任克自然也知道墨者善辩,行义与善辩,这是墨者的两个不能被忽视的标签。
他在翟璜手下做门客,这一次主动请缨,翟璜同意那也说明他有这方面的本事。
他既知道,所以不敢选择直接和嘴炮名满天下、一个人一张嘴退楚国万乘之军的墨翟相辩,之前只是稍微动了点小心思就被墨翟更多的尖刺夹在回答中反驳了回来,当然不愿意。
然而适最年轻,雅语说的也不好,或许这正是一个可以突破的点。
只要赢下来,那么就算输给了其余墨者,自己也算是搏到了自己想要的名声。
再者,看起来适也算是墨者中的重要人物,如果能辩赢了适,就算墨翟亲自出面,恐怕日后传出去,也会有不少墨者心思动摇。
只要心思动摇,很多事就好办了。
来之前,翟璜、李悝等人叮嘱过任克,不需要拉拢那些有制政之才的墨者,而是要利用这一次让那些有执行政令才能的墨者知道魏侯求贤,也要让那些不坚定者适当动摇。
墨者可以在沛县继续行义、继续用乡校传播技术、培养一批又一批的弟子,但这些弟子未必都心坚如铁。只要十人中有三人如此,那么就相当于为魏国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人才——如今求贤而又让士人有足够上升空间的、同时又有制霸天下之潜力的,似乎只有魏国。
第一四八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六)
适整理了一下思路,先问道:“利与害,是可以比较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果一个人想要钱,那么得到钱就是利、丢失钱就是害,这是同一件事上分出的利害。这您是认同的吗?”
此时百家的辩论,都需要先埋下基调挖好坑,墨家尤其重视。
任克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知道墨家辩术的陷阱之多,仔细思索许久后觉得实在找不出太多的毛病,只好说道:“是这样的,我是可以认同的。”
适又道:“如此。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能够做到这一点,您认为这可以算作利天下吗?”
任克在此点头,适立刻机会道:“而不能做到这些,相反却让天下愈发贫穷、人民越发寡少、政事越发混乱,那可以被认为是害天下。是这样的吗?”
因为之前已经定下了利害相悖的基调原则,这时候就算适不问也可以继续讲下去,但他需要让任克亲口说出来。
如果任克不同意,那就等于自己不同意自己之前已经同意的事,因而他不承认也得承认。
看上去这几句话都是废话,但诸如辩五十四、墨翟等寥寥无几的人暗暗点头,心道这一次,适已立于不败。
他们眼光锐利,任克还未发觉到他已经掉进去墨者挖的大坑之中,考虑之后也称是。
适正色道:“那么,我们就看如今已有的厚葬久丧的规矩,到底能否利天下。先看人民寡,能否让人民增多。”
“现在以厚葬久丧的原则去治理国家,国君死了,服丧三年父母死了,服丧三年,妻与嫡长子死了,又都服丧三年。然后伯父、叔父、兄弟、自己的众庶子死了服丧一年近支亲属死了服丧五个月姑父母、姐姐、外甥、舅父母死了,服丧都有一定月数。这是天下已有的规矩,也是墨者反对的规矩,这并不是诽谤。”
任克刚要说这是仁义的基础,如果一个人不孝会怎么样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墨者刚才所说的利天下、害天下中,并没有说道德,而只是用财富增加、人口增长、政事治理这三个标准去平定的。
如果想要讲这是仁义的基础,任克清楚这就等于自己在这个论题上认输,而是转而新去相辩仁义的基础之类的问题。
他硬着头皮听完了适的话,心里已经发觉似乎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圈套,不由心神戒备,只待适说错一句,便反驳。
可现在还没法反驳,因为适只是陈诉了一下现在厚葬久丧的风气,这是事实。事实不能反驳,只能反驳由事实得出的结论。
适借着已经举出的例子,说道:“像这样久丧,后果是什么呢?”
“会让人面目干瘦,颜色黝黑,耳朵不聪敏,眼睛不明亮,手足不强健,因之不能做事情。”
“一些人甚至说:上层士人守丧,必须搀扶才能站起,拄着拐杖才能行走。按此方式生活三年。”
“那么,按照这些久丧的规矩,百姓冬天忍不住寒冷,夏天忍不住酷暑,亲丧时可能饿死、亲丧后田地荒芜而逃亡。可以说是不可胜数。”
“寒冷的时候不愿意、酷热的时候不愿意、饥饿的时候不愿意、逃亡慌慌的时候不愿意。”
“这样做,必然会大量地损害男女之间的。”
“所以,用厚葬久丧的办法追求增加人口,就好像使人伏身剑刃而寻求长寿。人口增多不但不能实现,反而会让人口减少。”
“既然人口增多是利天下,那么人口减少就是害天下。”
“所以说,现在的制度风俗不改,其实就是在害天下。那么墨者的道义对于利天下难道是没有意义的吗?”
任克是万万没想到适会从居丧影响男女这个角度来探讨人口增加还是减少的问题……这种事,难道可以说的如此直白粗俗吗?
他却不知道,墨者内部对于这种事讨论起来向来直白,所谓“败男女之交多矣”。
更有甚至,墨者直接批判某些大国动辄发动战争的理由就是:“常年征召士兵出征,导致夫妻聚少离多,完全没有的机会,这会让人口减少……”
这是既不扯礼仪、又不扯道德,直接用具体的原因说话,说的直白而又让人难以反驳。
任克哪里想到墨者会说的事,想了半天觉得要是按照墨者的这一套,肯定要把自己绕进去,只能想办法先杀一杀适的锐气。
思索半天,故意作色怒道:“我听人说,墨者有自己的仁义。而这里谈及到人民的时候,却把人民当做野兽,谈论他们的,这难道不是夷狄才能做的事吗?难道把人看作野兽、看作事物,这就是墨者的仁义吗?”
“农夫种植,会撒入地中种子,然后说秋天可以收获许多,难道墨者是把天下的人,当成了农夫种植的粮食了吗?”
“我和你们已经无法交谈了,墨者这是在侮辱人。人不是畜生,不能这样考虑。”
适哼了一声,反问道:“如果您犯了禁杀了人,我说您杀了人,那么您觉得我是在侮辱您吗?”
“如今天下的君王,今日征战明日征伐后日征召修宫室,难道不是把人当做畜生吗?喂养畜生,尚且还需要自己准备食物喂养,但天下的人却需要自己种植然后再被征召,这在君王的眼中,是连畜生都不如的啊。”
“您说墨者谈及,那就不是把人做人看。那么人难道是不的吗?如果人是的,并且是人口增加的唯一办法,那么谈论人口增加却不谈论,难道不像是谈论种植却不准谈论土地和种子一样可笑吗?”
“况且,我是在用您理解的天下和您辩论,因为我理解您理解的天下,而您不能理解我们墨者所理解的天下。难道您需要先和我们学一下墨者所认为的利天下的天下是什么吗?”
任克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适又急问道:“难道魏侯不希望魏的人口增加吗?”
任克摇头道:“并不是。”
“那么难道魏人出生都不需要父母的吗?”
“也不是。”
“那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您会觉得墨者谈,是把人当成畜生和货物了。”
任克喃喃道:“只是从未有人这样说过。”
“也从未有人说过冬季可以种植麦,那么难道您不知道沛县冬麦已经收获了吗?一定要有人说,才能算是道理吗?”
任克想了半晌,沉默许久,心中终于承认墨者的说法……虽然粗俗到一定的境界,但却真实的不能再真实。
人口,其实就是这样增加的,只是从未有人直白地指出怎么才能行之有效地增加人口。
行仁政也好、复井田也罢,似乎只要这么做了,人口自然就会增加。
可这些墨者却无耻而又无趣地将这些隐藏在大道理之下的、粗俗且浅陋地真相揭露出来。
任克从未见过这样辩论的,不讲圣王、不讲汤武、甚至不讲墨者所尊崇的大禹,而是将人口、、天下这样的事用最基础最真实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他暗暗擦了把汗,终于明白今天要辩论的对手,和以前遇到的那些完全不一样。
他们不讲道理……可又句句讲道理。
只是墨者认为的道理,是天志,而不是圣人之道、汤武之言。
天志是什么?
任克想了半天,觉得似乎明白了。
天志,就是人要靠妈妈生出来,而想要生出来需要先,需要不挨饿、不寒冷、不炎热、有余财、能相聚。
到头来,要考虑的不是一个笼统的、似乎不粗俗的、圣人也会谈及的人口增加。
而是要考虑如何才能,然后分析出来影响的缘故,再解决那些缘故。
这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
很简单的道理。可却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地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