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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四九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七)

    任克很想把辩论的方向拉回到“吾上祖述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者也”的方向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于是他道:“就算您的道理是有道理的,或许厚葬久丧真的可以导致人口减少,但这毕竟是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啊!难道您能够明白圣王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什么吗?”

    “愚钝的人看到聪慧的人在夏日晾晒芦苇,只有到冬天才能知道原来要修缮房屋。您又怎么知道圣王做的那些事,将来才能明了呢?如果随意更改,您可能就会和愚钝的人一样:认为夏天炎热,可以乘凉,不应该去晾晒芦苇。”

    “然而等到冬天您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啊。所以,除非您能说明白圣王做的所有事背后的道理,否则您的道理我是不能接受的。”

    任克的话音刚落,旁边就传来一阵笑声。

    他也立时觉得自己说的好像有问题,果不其然,适大笑道:“其一,我们讨论的是节葬节用是不是尧舜禹汤的道理?还是我们在讨论厚葬久丧会不会让人口衰减?”

    “如果您要讨论节葬节用是不是尧舜禹汤的道理,那请您在这个问题上认输,我们墨家自会有人与您讨论这个新问题。”

    “我在跟您争论这头牛是黑牛还是白牛,您却和我争论说,马比牛跑得快……这是可笑的。”

    说罢,辩五十四起身行礼道:“墨辩,请与您争论圣王之道。”

    任克不答,心说应对一个最年轻的墨者高层人物,我都有些难以支撑,何必要自寻羞辱?

    原本以为这是个可以应对的人,不想这人却也得了墨家辩术的精髓,这倒是没料到。

    他还在那思考适刚才说的那番话中的漏洞时,适又抓住机会趁着他还在思考又尚未找出的时机,打乱了他的节奏,大声道:“其二,尧舜禹汤,难道不是为了利天下吗?昔日有巢氏为了躲避野兽,教人建造房屋,那么现在想要做圣人的难道就一定要去建造房屋吗?或者说不去建造房屋的人,就不能被称之为圣王吗?”

    “昔日舜帝用耒耜耕种,难道如今的人们不用耒耜而用新的农具就是不遵守圣王之道了呢?”

    “圣王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利天下。就像您吃饭是为了不饿死一样,可以吃米,可以吃粟,也可以吃麦。您手中有麦无米,却说圣王只吃米,所以您饿死了,那么圣王只会认为您愚钝,而不是赞赏您遵守了圣王之道。”

    “舍弃利天下,而去追求圣王的行为,这就像是舍弃了珠宝而留下了珠宝盒一样,这是可笑的。”

    “越地有鸟田,上古之时,愚钝的人看到鸟飞来,只想着用绳索捕捉而大禹看到鸟飞来,则会想到以鸟耘田。如今愚钝的人因为大禹的教化,也知道用鸟来耘田可如果大禹尚在,难道还是会选择耘田吗?”

    “相反,若如今尚在,大禹会选择用绳索捕捉,转而种植两季稻米,以防止被鸟吃掉。难道说大禹用绳索捕捉飞鸟,大禹也变得愚钝了吗?”

    “我听闻有这样的故事,楚人携剑渡江,剑落入水中,他便在船上做了一个记号。众人问他为什么不去捞取,他说剑是从记号处落下的,只要到了岸边在记号下捞取,就可以。难道现在追求那些原本规矩、并认为不可更改的人,不是和这个楚人一样愚笨吗?”

    一旁的楚使有些不太愿意听这话,这时候楚国极为强盛,也不是当初刚刚自称蛮夷不服周的时候,因而天下人很少拿楚国开玩笑。

    适讲的那个刻舟求剑的笑话,本也是楚国奄奄一息或是已死之后才出现的笑话,以现在而论……说起笑话一般还是以宋、卫这两个弱国为主,以免友邦惊诧。

    不过楚使很满意墨者对魏人的态度,最起码证明当初嘉禾事,并非是墨者主动与魏人联系的。

    如此看来,或许魏人的想法也和自己这边差不多。

    楚使暗觉万幸,也觉的楚王颇有眼光,否则魏人捷足,只怕将来形式大为不妙。

    楚王既说,这是屈巫臣教车战于吴、伍子胥筑姑苏。原本楚使未必在意,可如今在沛县一观,已然相信楚王眼光锐利独到,当真如此。

    眼看魏使似乎被这个年轻的墨者辩服,楚使也明白,恐怕墨者集体出仕一国的顾虑可以打消了,剩下的事就是要以墨者不可能全体出仕一国为基础,尽可能得到一些对楚人有利的事物。

    场内的墨者对于适的表现颇为赞赏,墨子也频频点头,很清楚适的说法完全符合墨者平日的道理,但是……在道理从何而来的问题上,墨子明显能觉察到适所作的修正。

    墨者既讲道理,但又敬鬼神,所以往往会出现一个诡异的现象:讲完道理之后,再编造个故事,说圣王也是这么做的、鬼神也是喜欢这样的。

    此时天下,圣王就是最好的标准,任何一家学说都要想办法往圣王那边靠。

    但适谈及这些事的时候,从来都是避讳圣王怎么去做,而是只揪着一点:圣王是为了利天下。

    至于做法,不可考也不是万世不易,只要能利天下就是圣王的做法。反过来,实际上是否能利天下就是唯一的、最好的标准。

    有时间,就编个圣王的故事,反正知识垄断的时代,百家这些有知识的人都在胡编乱造一个简单的国人共和,就有四五种说法,都是朝着自己学说上靠。

    基本上,诸子百家算是最早的一批“历史发明家”,靠发明历史来论证自己的学说。

    因为处在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旧的历史在没有发现其中隐藏的规律之前,很难直接拿来用,那就只好编造些远古的、不可考的故事,来证明自己的合理性。

    而适则是直接跳过编历史的这一步,用篡改的“天志”与利天下,作为最高标准。

    是否能利天下,与圣王是否做过无关,只与推论出的结果有关。

    这是和其余墨者与人辩论时候最大的不同,这也是墨子选择适作为宣义部部首的重要原因。

    对手可以反驳圣王没这么做过,但是不能反驳圣王不是为了利天下。而利天下按着墨者和适融合之后的那些道理去讲,又似乎很难败北。

    如今的任克算是第一次领教这种融合之后的墨家辩论方式,极为不适应,也极为难以用他的急智反驳。

    感觉就像是对着一座高山,想要靠自己的急智让这座高山倒塌,然而这座高山仿佛就是“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的天地,简单粗俗而又沉重到难以承受。

    这座高山上,有人不饿死就要吃饭、人要出生需要父母等等这样简单到沉重如天下的道理。

    适见到任克还在沉思,立刻又接着之前的论述道:“由此看来,厚葬久丧这种天下已有的规矩,是害天下的,至少在人口增加上是害天下的。那么能否使百姓富足、能否让政事得治呢?”

    “厚葬久丧于王公大人有丧事者的家中,棺木必须多层,葬埋必须深厚,死者衣服必须多件,随葬的文绣必须繁富,坟墓必须高大。诸侯死了,使府库贮藏之财为之一空,然后将金玉珠宝装饰在死者身上,用丝絮组带束住,并把车马埋藏在圹穴中,又必定要多多制造帷幕帐幔、钟鼎、鼓、几筵、酒壶、镜子、戈、剑、羽旄、象牙、皮革,置于死者寝宫而埋掉,然后才满意。至于殉葬,天子、诸侯死后所杀的殉葬者,多的数百,少的数十将军、大夫死后所杀的殉葬者,多的数十,少的数人。”

    “守丧,必须搀扶才能起来,拄着拐杖才能行走。按此方式生活三年。”

    “使农夫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早出晚归,耕作种植使工匠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修造船、车,制作器皿使妇女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早起晚睡,去纺纱绩麻织布。”

    “财产已形成了的,掩在棺材里埋掉了丧后应当生产的,又因为服丧而没有出现,这就是一种减少。”

    “所以,从财富增加算是利天下这点来看,已有的规矩也是害天下的,而墨者的规矩则是利天下的。”

    任克听完适的论述,其实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这种道理根本难以反驳。

    可他觉得自己敏锐地抓住了适语言中的漏洞,急声道:“您的话,或许有道理,但难道你没有觉得这又与墨者已有的道理相悖吗?”

    “我听闻,墨者不以帐幔、钟鼎、鼓、几筵、酒壶、镜子、珠玉等作为宝物、作为财富。那么按照墨者对宝物的定义,埋葬的不是宝物,所以财富并没有减少。比如墨者非乐,那么王公贵族们丧葬之时,将乐器钟鼎一同陪葬,这不正合墨者非乐的想法吗?如果您认为钟鼎乐器是财富,那又为什么要非乐呢?”

    适起身,用一种这时候特有的那种骄傲说道:“我原以为您被魏侯派遣,一定是聪慧之人。现在看来,您愚钝的分不清财富和宝物,我已经难以与您交流了。”

    任克脸上一暗,却只好道:“请教。”

    “昔日子罕不受人玉,他以义为宝楚之庄王绝缨之会,不惜美姬被轻,他不以价值千金的美姬为宝却以人心为宝……每个人眼中的宝是不同的,但财富却是可以定义的。”

    “所有人劳作所得的产物,都是财富。难道钟鼎不是人劳作所得的吗?既然是,那么这当然是财富。”

    “天下的财富,只要算算天下所有凝结了劳作的物一共有多少,就可以知道财富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

    “金比铜贵重,也不过是因为冶炼黄金比起冶炼铜需要更多的劳作罢了。劳作,就像是一碗米饭中的米粒,是产生财富也是衡量财富的。请您举出一个不需要劳作而是财富的事物。”

    任克轰然大笑道:“缪矣!辟地千里,土地即为财富。却不见人的劳作。”

    适反问道:“土地自开天之时便有,没有人就没有财富。原本一块地,什么都不种,只有也草几年前人们一年种植一季如今沛县一年种植两季。那么到底是劳作产生了财富?还是土地产生了财富呢?”

    任克似乎有些明白了,却仍旧问道:“难道君王辟地千里,不是增加了财富吗?”

    适大笑道:“大海无边,怎么不见君王将那里作为财富?向北万里,广无人烟,难道燕国的财富是最多的吗?君王辟地千里,财富的确增加了,只是这财富却是千里之土上的人创造的。再说,土地是天下劳作之人的,凭什么君王说是他的就是他的呢?劳作之人用土地来生产粮食,但如果没有人的劳作,土地就是土地。开垦了数年的土地和荒地相比,难道是一样的吗?”

    “君王说,这土地是他的,所以在土地上的人要纳赋税,那么君王的财富到底是赋税还是土地呢?君王只是剥夺了百姓耕种土地的权力,却又赐给百姓收取他们的税赋……这就像是我抢了您所有的钱,而再给你十个钱,您却要感谢我一样。”

    “君王的财富不是土地,而是可以从土地上收的税赋、征召的劳役。如果说,楚王愿意将楚国的土地给魏侯,但却不准魏侯收税、征召等等任何权力,只是单纯地给了他土地,那么这是财富吗?”

    这番放到后世明清之际要被杀头的话,在此时说出并无危险,任克甚至还觉得有些道理,也算是见惯不惊。杨朱、墨翟、仲尼这些人,整天唾沫乱飞,骂的一个个王公贵族不是混蛋就是人渣,此时君王也是没办法管。

    适高声喝道:“难道您还没有明白过来吗?如果您还需要我继续说清楚厚葬久丧对政事的影响吗?”

    任克思索许久,又被当头棒喝,知道再辩下去也无意义,只好拜服道:“您的道理,我听明白了,也知道您的道理是对的。”

    他起身,又冲着其余墨者和墨翟拜了一下,说道:“我听说了墨者的很多道理,但是却以为您的道理或许是对的,但却不能够行于天下。”

    “对的道理,就一定要去做吗?比如我,您的道理说服了我,但是魏侯许我千金、良马、美姬、珠玉……我虽然认为您的道理对,但却不能够舍弃那些千金珠玉,所以即便道理对,也是没有用的。墨翟先生,您行义数十年,身边不过数百墨者,难道是因为您的道理不对吗?如果道理对,那就可以行于天下,您的身边又怎么会只有数百人呢?”

    “所以,请您考虑,墨者入魏出仕,这是您利天下的唯一办法。您的道理是对的,您的规矩也是可以利天下的,但如今的规矩不改,那么天下就保持不变,不改规矩却用技巧,这到底还是利天下的。”

    适刚要出言驳斥的时候,墨子哈哈大笑,收敛了平日的方言,用极为纯正的通用雅语道:“适刚刚已经说过,现在的规矩是在害天下,你怎么能说是不加不减呢?”

    “若无磨坊,麦是贱食。若无麦,磨坊也无大用。两者各不可缺。”

    “墨者的义与政,是合于天志的,也是合于这些新事物技巧出现后的天下的。如今舟船向前,你却在船上画了记号,这不可笑吗?”

    “又如宿麦种植,原本冬季演武之事便要废除,这是即便好兴不义之战的君王都要考虑的事,还用旧的规矩,难道是可以的吗?”

    “墨者的义,是合乎向前的义,也是唯一可以符合草帛、牛耕等事物出现后的施政。”

    “不用墨者的义,墨者是不会集体出仕的。你们既是正使,我且问一句,熊当与魏斯,能用墨者的义吗?”

第一五零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完)

    这个问题,对魏使与楚使来说,既不好回答,也好回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子原本是存了那么一丝年已七十、再去和王公贵族们讲道理的心思的。

    可随着昨日因为二十岁就存在的夙愿导致的年老冲动后,这点心思也已经淡了,再者墨者内部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个问题原本不必问。

    魏使与楚使都不可能替君主回答,但是他们也不需要问就知道君主不可能用墨者的义。

    因为这两国是此时天下两极,正值看似强盛的时候,还远不到一定要用墨者的穷途。

    不言而喻,这个问题不作答,那就是默默否认。

    适心中暗爽,明白任克最后的那番话,可谓是让一些墨者丧失了最后的幻想。

    自己没有输,也算是让在场的墨者再一次认可他的能力。别的尚且可以再论,但是宣义部部首一职确实可以胜任。

    至于说与杨朱、孟孙阳、列御寇等人的辩论,尚且还不能确定可以胜利,但是纸面上文章的论战适暂时是占据优势的。

    魏楚两使者也对墨子最后的那句话各自安心,只要墨者不全部到对家出仕,窝在这小小的沛县,他们就不担心。

    宋国的事,注定了宋国没有自主权,主要还是内部贵族亲楚派和亲晋派谁获胜的问题,所以两国也都不担心墨者政宋。

    一众墨者知道两使者的答案会是什么,也不着急。

    直到双方吞吞吐吐地说这件事自己不能做主后,墨子才道:“既是这样,那你们可以回去询问一番。如何对答,我们也会一一写在草帛上,由弟子带去。”

    “昨日你们既然说到利天下之物,今日我也就告诉你们。这些利天下之物,墨者是愿意让天下人得利的。但是,你们不用墨者的义,墨者就不会出仕。”

    “你们也可以回复你们的君上,墨者可以将这些传播出去,但不是以官吏的身份,而是以墨者的身份。你们可以明白墨者的意思吗?”

    任克想了一下,点头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如果任用墨者为官吏而又不用您的义,那就是说墨者舍弃了自己的义。而如果以墨者单独的身份,那么终究墨者还是在遵守着自己的义来利天下。”

    墨子点头,自己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而更深一层的意思,适在昨日已经说的相当清楚。

    不管是玉米、地瓜、土豆还是牛耕、双辕车、磨坊,这一切,都要让天下人记住一点:这是墨者弄出的,是墨者推广的,墨者推广的目的是为了利天下。

    这是大张旗鼓的事,不可能作为家臣和官吏去做,否则民众并不能更知晓墨者的名声。

    至于造成的各国力量增长,那本来就是适的目的。

    农业发展才能带来手工业发展、魏国壮大才能更快引发中原大战,让各国精疲力竭难以注意到闷声发财的墨者在悄然壮大。

    任克想了一下来之前翟璜、李悝等人的交代,觉得墨者的这个绝对,对于魏国有利而无害。

    墨者愿意去哪去哪,只要传播技术,得益的仍旧是魏侯。

    到时候墨者就算说什么非攻、兼爱之类,魏侯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反正东西都学会了,谁还会在乎墨者说什么?

    墨者中能人众多,任克此时已算是见识到。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就可以说一些天下间的道理,那些已经名满天下的墨者又会是怎么样的手段?

    他想了一下,起身道:“墨者在魏地行义的事,君上定然是欣喜的,并不会阻碍。通行各地,也可以发给一些名契。”

    楚使也是差不多的回答,在他看来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原本以为需要用大量的礼物和说辞,才能换回墨者手中的一些东西。

    可现在看来,似乎什么都不用,墨者会主动愿意利天下——天底下这样的傻子,在墨者之中极多,因而无所怀疑。

    至于说怎么行义,那是墨者要做的事,与他们就无关了。

    任克想到西河守吴起很重视的草帛,又问道:“如今草帛传遍大城巨邑,士人皆赞此物。”

    “我曾听适所作的文章中,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此言大善。魏侯愿以千金,请此渔。”

    这个墨者内部也商量过,适的意思很明确:当然可以卖,但不是现在卖,而是要打一个时间差。

    一个三年到五年的时间差,让市井之人基本上熟悉了墨者内部通用的贱体文字,再让计划中的陶泥或是铅字印刷技术成熟起来后,将造纸术流传出去,降低纸张价格,而墨者保持着印刷术的垄断来垄断私学知识。

    如果纸张出现的太早,反而未必是好事。

    秦有秦的文字、楚有楚的文字,一旦纸张导致知识变得廉价,各国的文字还未统一,后世可能要麻烦百倍。

    在不能做到墨者的“贱体字”成为诸夏学术界的通用文字之前,纸张决不能大规模出现。

    这一点牵扯的墨者的底线:同义。

    同义的基础并不是同文,但同文绝对可以促进同义。

    因为涉及到底线,这件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昨夜已经讨论过种种细节,此时任克问出,墨子便道:“草帛一物……学起来极慢。昨日墨者群议此事,已有计划。”

    “墨者利天下的道理、技巧、天志,这是人人可以学习的,墨者也不准备藏私。如今乡校已建,我也算是能与仲尼齐名的人物,收些弟子也不是不可以吧?”

    任克急忙道:“自是可以。干木大夫还常夸赞您的学问、西河守也说当年在鲁时常听您的名声。您若收徒,我想便是君王亦可得师视之。”

    他的话,不是恭维,此时天下能够自称自己和仲尼相较的人,也就任克面前这个老叟了。

    杨朱等人尚且年轻,属于和禽滑厘相较的人物;魏斯的老师算是卜子夏,那也不过是仲尼的弟子。

    墨子道:“既是这样,我便想,一些利天下的事物总要传下去。你们既来聘叛墨胜绰,想来为的并不是胜绰的义……”

    任克有些羞赧地一笑,这是显而易见的。

    魏人看重的是如同胜绰一般有术而无义的墨者,墨子既然已经说的清楚,那也就无需隐瞒什么,只当承认,说确实如此。

    “你们既然聘的不是墨者的义、而是墨者的术,那倒是简单了。如今乡校已存,大可以选些才俊青年之辈,来此求学。”

    “墨者尚贤,也自有选拔贤人的手段,不逊于伯乐之识马、猗顿之辨玉。墨者可在大城巨邑或是国都内活动,选拔可教之才。”

    “这些人,墨者不会让他们成为墨者,而是学成之后各归己国,传播利天下之物、活着出仕为政。但他们不是我墨翟举荐的,只是在墨者的乡校中学过,用不用是君王的选择。”

    “愿意的,君王可以投金玉钱财,用以做乡校的开销,墨者便可以帮着培养各国的可教之才,亦或是各国自行选拔。”

    墨翟说到这,大笑道:“天下关于稼穑、百工、天志、新技的学问,这里最高,别处是不能比的。天下之大,再无人可比。”

    任克急忙点头道:“这我是相信的。您如果不说义,而只说术,这是天下人都敬佩的、也是不能相较的。只是……乡校在沛地,颇为遥远。各国士人往来,并不方便……”

    “若是可以在商丘或是陶邑,那是最好的,都是天下之中,四通八达。魏侯求贤,倒是纵有战火,也必约束士卒不得侵入乡校。”

    墨子手一扬,只道:“此事再说。”

    “你们今日来的目的,我也知晓。”

    “能得到的,不需要你们的金玉;得不到的,这点金玉我墨家还看不上。”

    他所谓的知晓,既是指那些明面的事已经知晓;也是在说暗里的事也已经知晓。

    既然明面上说已经决定,只收一些学术不学义的弟子,那就是在警告任克,不要太明目张胆地拉走墨者。

    而如果只是之前那样的以金玉游走一圈就主动离开的墨者,墨子觉得也没有挽留的必要。如果是那种半犹豫半拒绝之间的,还是要想办法不要让任克用些手段拉拢。

    墨者现在也没时间去应对这些事,马上就要趁着楚人北上维持霸权的机会做很多事,墨者内部的心思也不可能把重心放到保持墨者的坚定性上。

    两国的使者也都听懂了墨子的意思,可以算作这就是墨者最后的答复。

    只要他们回去说清楚,那么他们想要的东西,墨者自然会主动送过去,甚至主动帮助传播良种和播种技术,至于怎么传播、选择什么样的方式,那是墨者的事。

    但墨者守信,只要答应,定会去做,况且墨者也已经承认传播技术确实可以利天下,那么就一定会做。

    而如果想要一些低级官吏人才,也可以选择送到墨者这里学习,无非就是由各国公室出一部分钱。

    想给你的,只要利天下,墨者会免费给你;不想给你,你们想抢也抢不走。

    至于那些想要说动墨者集体出仕的想法,这一次也算是借魏、楚二使的口高遍天下:不用墨者的义,一切免谈。

    楚、魏,当然不可能用,单单是一句非攻,就拒绝了用的可能性。

    哪怕再讲清楚财富增加未必需要战争的道理,两国也不可能听,因为此时天下还未出现过生产力爆发增加导致国力剧增的情况。

    这是眼界决定的,也是以史为鉴决定的:前无古人,故而无人相信墨者的推论。

    除了墨者,此时天下还不是一个讲推论说知为主流的天下。

第一五一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一)

    楚魏两国的使者,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同时也得到了墨者不会集体出仕侍奉另一国的保证,心满意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道理这种东西,有时候即便是对的,但并不是对的道理一定就会实行。

    魏楚两国各有自己变革的难点,而墨者过于激进的“义”,也可谓是只要这“义”还在,各国君主都不可能用墨者的义来变革。

    两国的使者在沛县逗留了一小段时间,在秋收前就选择了离开。

    他们走后不久,适所领导的宣义部再一次指在“宇宙”的问题上,和列御寇用纸张相隔千里打了第二次嘴仗。

    这一次嘴仗算是把这位传说中可以御风而行的列御寇拉进了墨者的概念之内。

    适用战国时和墨者时空观相近的概念说“荆楚,非无东西,而谓之南,盖其南多矣”。

    这是阐述空间位置相对概念的论述,列御寇对此反驳。

    列御寇已经看过墨者流传出去的篡改后的山海经,对于脚下大地是圆的这个概念颇有微词,但又没办法从别的问题上反驳,只好觉得在墨者的逻辑中找出逻辑不自洽的地方。

    他反问墨者,如果脚下的大地是圆的,那么一直向南走,过了所谓的极点,可我并没有改变我的朝向。

    那么,事实上我却是在向北走,可我没有改变向南走的方向,所以如果大地是圆的,那么是不是墨者就认为北就是南、而南就是北?

    这是个好回答,但又不好回答的问题,同时也是个让适极为高兴的问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很显然距离“毁人不倦”的哲学又近了几分。

    除了列御寇写文反驳,杨朱、儒生、老聃徒众等百家也纷纷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或有认同的,或有反对的。

    在魏楚两国使者离开后,适一直忙着乡校和写文章打嘴仗的事,竟是不知春秋。

    秋末冬临的一天,他刚刚写完如何反驳列御寇的疑问的文章,公造冶推门而入,看到适正在那里整理纸张,问道:“写完了?”

    适抖抖手腕,看看公造冶脸上的伤疤,有心要问一句这疤痕到底是谁留下的,想了半天还是忍住,问道:“出什么事了?”

    公造冶坐在一旁,笑道:“大事。如今秋收已经结束,冬麦也已经种植完。通过三晋的工匠会,也找到不少会锻铁的工匠,只是他们好像都不知道你说的那种炉熔、退火的办法。啮桑向南,倒是有矿石,那里的黑石头也能燃烧,你说的东西都有。如今民众的事也忙碌晚了,你们宣义部也把道理讲清楚了,就差抓紧时间做好这件事了。”

    适搓了搓手,兴奋地问道:“三晋的那些工匠已经来了?”

    “来了。只不过他们可是未听说你说的那种冶铁的办法。”

    虽是这样说,公造冶却并不怀疑适的话,相信适既然说了那么就定能做出来。

    铁器在适所“说知推论”的“乐土”中,占据着最重要的角色,能否用便宜的办法冶炼农具用铁,也关系到墨者的乐土推论是否可以立住脚。

    就此时,通过宿麦和两季轮作法,墨者在沛县的威望暂时抵达了一个小小峰值,今年第二季的黄豆又丰收,墨者的油料也在陶邑打开了销路,大量的黄豆被墨者收购,也为农夫带来了不少的收入。

    宣义部的人也已经将能讲清楚的道理都讲清楚了,正是人心沸腾的时候,这时候不趁着机会冶铁,那就真是浪费时间了。

    三晋用铁比较早,但除了陨铁之外,最早的人工铁还是块状铁。

    几十年前三晋铸刑鼎的时候,就是以军赋的名义,征收了民间的大量的铁,三晋的冶铁水平尚可,尤其是再往后几十年韩国的冶铁水平会不断提升。

    块炼铁和炉熔铁走的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炉熔铁适合大量制造农具,弄出足够好的耐火砖,砌成弧面热反射炉,将燃料和铁分割在两个室内不至污染,就可以用搅拌法获得熟铁。

    墨者之中一堆熔炼过铜的、还有一堆的陶匠,只要明白原理搞炉熔铁加高温退火窑,完全可以批量制造农具。不退火生铁还是太脆,退了火生铁做农具是毫无问题的。

    陶范、你范、铁范,各种浇筑方法也是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从底层积累了许多技术的技术型手工业墨者不少,他们便是墨家此时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炉熔铁、退火、或搅拌脱碳为熟铁这几个步骤,和三晋那边的块炼铁方法完全是两个分支,不过这些诸夏最早的第一批铁匠,还是可以用来教授一些锻打铁的技术的。

    此时的生铁只能铸不能锻,而弧面反射、铁染料分离的熟铁是可以锻的,适希望培养一批足够合格的锻打工匠,三晋来的那些块炼铁出身的工匠就是最好的人选。

    公造冶既然出面来找适,想来也是墨者的其余高层也已经到齐,适收拾了一下,便跟着公造冶去了另个房间。

    三晋来的工匠方言口音很重,适也是个只会宋鲁方言的,听不太懂他们说些什么。

    不过墨者之中懂方言的不少,三晋出身的人大把,稍微一说也就知道这些人对于能来这里很高兴。

    他们不是工匠会的人,但是墨者的一些道义和符合手工业者的想法,加上如今墨者有钱,用黄金聘来,这些人自然满意。

    既收了墨者的钱,免不得要帮帮墨者,一工匠大致听了墨者要熔铁冶铁的手段,连连摇头道:“世上怕是还没有这样炼铁的。”

    “凡是炼铁,都要将矿石和木炭在一起烧,烧成一个粗糙的疙瘩,再用锤子一点点挤出里面的杂物,到最后变软再加木炭捶打”

    “像你们墨者说的,像是冶铜一样直接出铁,我是尚未听过。”

    墨者对于适的一些想法相当信任,对工匠说的话也是笑笑,很多事物如果适没有提出来之前,人们都不会相信。

    适看了看这些工匠粗壮的胳膊,心说水力磨坊之类的积累已经足够做水力风箱、水力锤,你们这胳膊以后怕是也不用如此粗壮了。

    听了工匠的疑惑,适让其余墨者将之前在啮桑以南山丘上收集到的铁矿石拿来。

    铁矿石刚一拿过,那几名工匠眼中立刻露出了满意的光泽。

    即便语言不通,通过他们的表情,适也能看出。

    果然,工匠的话经由墨者翻译后,适明白工匠的意思是说这些铁矿石不错,完全可以用来炼铁。

    适没有回答,而是冲着后面那几个知晓内幕的墨者点点头,后面顿时发出一阵阵欢呼。

    这样的铁矿在沛、彭之间不少,徐州后世本来就是个重工业矿业城市,而还未形成的微山湖一带更有大量的煤矿,汉代就曾在这里冶铁。

    如今黄河不曾改道,这里水草丰美、土地肥沃,也足以支撑大量的非农业人口。

    向北到陶邑、向东南走邗沟,地理位置也可谓四通八达。

    万事俱备,所差的就是适早早提及的冶铁炉,甚至可以说墨者在沛县行义许久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制造一个基础。

    铁矿既然可以做块炼铁,那么用来做炉熔铁,也不是问题。

    适便和那几名工匠道:“墨者知晓天志,自有办法。我只问你们,若是墨者弄出软铁,就是那种不需要捶打就已经没有杂质的软铁,你们可以打成墨者需要的形状吗?”

    待墨者转述了适的话后,多数工匠满脸诧异,并没有回答适的问题,而是疑问于适的假设。

    块炼铁是海绵铁,温度太低,根本还不到融化的时候,大量的炭、矿渣和铁融合在一起,需要不断地捶打才能去除里面的杂质。

    这玩意可以做兵器,但是用来做农具实在是效率太低。

    唯独一名铁匠道:“若是真的可以直接有不捶打就可以用的软铁,我倒是能砸出你们想要的模样。”

    他也没说不过、但是之类的话,适满心欢喜,问了几句此人何地人、打造过什么。

    这工匠出身晋地、共邑。共邑此时属魏,原本算是周天子京畿地区,曾经的共和行政的共伯和,原本的封地就在共。

    曾是周之京畿,又处在卫、郑之间,正统的中原,技术先进。

    这工匠说自己曾经用块状铁打造过铁锸,适觉得能用块状铁打造铁锸,水平已经不低。

    铁锸是三晋一些最中原地区已经出现的稀少的铁制农具,锸这种工具早就出现过,铜的、石头的都有。

    看上去像是一个凹凸的凹字,下面像是月牙刃,上面撞上木棍可以用来挖坑、除草,其实使用效果和铁锹差不多。

    但是锸不能翻土,而铁锹可以翻土,可能也是因为青铜太脆、块炼铁很能做出锹的轻便的缘故。

    退而求次,能用块状铁做锸,适已经相当满意。

    适又问了几个颇为古怪的问题,工匠倒是能听个大概,做了或是合乎或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

    他问的古怪,却有墨者听出了古怪中的真正含义。

    公造铸听了适问的那几个古怪的问题,轻轻拉了一下适,伸出手虚握成一个撸成管的手势,小声问道:“你要用铁造这个?”

第一五二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二)

    适心领神会,微微点头,小声道:“我想试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铜,太贵。”

    公造铸心说这铜可是很贵,按你说的那办法配合火药用,算起来可比弩要贵的多。

    此事尚未到真正做的时候,只是从上回沛泽那一声巨响之后,公造铸就带着一批铜匠在尝试那东西。

    尝试的多,了解的也就深入,适一问那个古怪的问题,公造铸就知道适的心思在琢磨什么。

    适最多也只能问个大概,又问了几句块炼铁除去杂质的小问题后,这些工匠暂时被带到一旁休息。

    剩余的墨者都在看着适,适摊手道:“这种事,我也只是知晓其中的道理,但如果真要做,却是难。”

    “不过这矿石可以冶炼,那多多尝试,应当不成问题。”

    他说不成问题,也算是胸有成竹。

    墨者之中手工业者、工匠出身的人不少。

    世上最好的木匠就在这里,皮橐风箱之类的物件,又是墨者守城备穴备地道的必备之物,鼓风通气可以解决。

    大冶山铜矿里做过矿僮、做过矿师的,也有。而适又有火爆法之类的现在还没有大规模使用的开矿手段,矿井支撑的问题,把青铜文明搞到这种程度都不是问题。

    前期烧炭后期尝试土法炼焦,墨者之内也有烧炭工匠;做耐火砖和通风陶管,也有陶匠。

    模具有公造冶、公造铸这些家族可以铸鼎铸编钟的人,纵然他们做模具未必上手,但多少还能明白一些。再者适准备等到出铁之后直接上可以重复利用的铁范,算作从头开始,这都无所谓。

    如今按照适的建议和要求,大部分可以从事这项工作的墨者都被从各地调集回来,济济一堂。

    墨子问道:“你要的人,如今都在。说说你们宣义部的事。”

    适笑道:“宣义部的事,一切都算准备好了。道理讲清楚了,各个村社也都盼着早点能够用上铁,他们虽然没见过,但是咱们墨者的信誉既在,他们自然相信。”

    “只有一样,就算按照每伍出一人的比例,三月轮换,数年之后人手可能就要不足。数年之后,铁器可以售卖四方,恐怕还要从各地召一些人来。”

    “我只怕,到时候不好招。若以此时每天要发的钱,想来在别处很容易招到挖矿流民的。”

    “只是一旦铁器农具出现,各国俱承认私亩,开垦土地的收益可是要比做工更能获利”

    众墨者不少听适常讲这种生产关系的人听懂了适的意思,考虑一番,也没什么主意。

    墨子道:“此事先不急,总要三五年。届时再说。按你说的办法,其实最难的也就是三五年之内。再过十年二十年,人口增加,到时即便铁器行于天下,也会有许多少地而无依者你要这么想,那将来这样的事都要解决,又何止这一件?”

    “先不去想,我原以为我能通晓天下的规则,后来听你讲了许多,越发发觉规则时变,无穷无尽不要学那些杞国遗民,迁徙连连以致连天塌都要忧虑。”

    “我已七十,有些事怕是看不到。你们虽还年轻,有些事怕也看不到。可列御寇说得好啊,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后面的事就交由无穷匮的子孙啊。”

    “他与你争辩宇与宙,落于下风。可他说的愚公之事,倒可以用。墨者便做愚公吧,乐土便是无太行王屋二山,不求天帝,只求子孙。”

    适点头,又考虑了一下道:“如今冬麦已经种完,房屋也差不多都修缮完毕,冬季又不演武,也不太冷,今冬准备冶铁事正合适。”

    “矿山已选好,修一条路,可以推动墨车不至泥泞。各个乡亭出人,忙上几日应可完成。”

    墨子笑道:“此事就不消你管了。我守五里之城,四万人家,一样井然有序。墨者不怕人多,人多也一样可以令行禁止。”

    “禽滑厘曾问我,守城应该如何?我说:‘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

    “这既是守城的道理,也是治天下的道理。若能做到,天下亦可治,况于开矿?”

    适一听这话,以手加额道:“先生,您追求的,怕就是最后的乐土。各尽所能、各展所长、所做之事俱是各人所喜只怕便是我死时也未必能看到啊。”

    众人大笑,纷纷道:“先生不是说了吗?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咱们便是看不到,可只要墨家不亡,总有墨者看得到。”

    在场众人心意已齐,又被墨子刚才的话鼓舞,兴致更高,想到铁器将要大利天下,均觉得自己从成为墨者之后利天下的心思终于要实现一些,甚至可以从适所作的推论中隐隐看到了新时代的曙光。

    想到自己处在这样一个变革的、前无古人的年代,一个个心中满满的都是利天下的浩然之气,气息间便连说话都带着喜悦,丝毫不去想自己看得到与看不到。

    墨子见众人如此,朗声道:“既这样,明日便开始做这件事。我已与七悟害商量完,禽滑厘、公造冶、适,你们三人负责此事。乡校的事,暂且缓缓,或做复习,或由别人教导,或操练队列行进。”

    “来年春日之前,此事必须有个结果。商丘传来消息,那里已经不稳,我只怕祸起萧墙之乱,伤及商丘无辜百姓。”

    “春日分公田、改私亩、量荒地、变税赋之事也需要完成。最晚到五月麦收,必须赶回商丘。”

    “墨者既在,楚人攻不下商丘,那些不管百姓只谋权势的贵族,也不准他们做成事。”

    他自说的威风凛凛,众墨者齐声领命。

    啮桑乡,那日适曾来访过的老人家中,在家的大儿子正在收拾行囊。

    二儿子在沛郭做义师的头排矛手、小儿子在沛郭乡校学习,家中自认和墨者已经割舍不断,这种一伍之内先出一人的事,家中自然积极。

    除了这种割舍不断的关系外,一旦铁器出现,对于这种人口劳动力尚多的家庭来说,很容易依靠勤劳步入到富裕自耕农的行列。

    墨者此时的主张是利于手工业者和富裕自耕农的,奴隶什么的与墨者关系不大,墨者不代表奴隶阶层和僮仆的利益,但是却希望他们变为自由的手工业者和自耕农。

    幺妹在忙着给长兄收拾行囊,用火烤过的干干的饼装了半麻布口袋,里面还装着一把盐、一大块豆饼。

    老人在屋外把墨车翻转过来,转着轮子,听着吱吱嘎嘎的声音,用麻籽油小心翼翼地浇淋在上面,侧着耳朵听着墨车车轮的动静。

    回身看到小女儿在那收拾那些食物,老人嘿了一声道:“多装一些,墨者找人做事虽管饭也给钱,但只怕吃的粗粝,磨坊忙不过来。若是夜饿了,就啃些饼,用水泡泡吃。”

    “那豆饼晚上若是生火,在旁边烤一烤,烤的焦香,最是好吃。”

    大儿子笑道:“爹,人家墨者说以后豆饼都是喂牲口的。”

    老人瞪眼道:“以后,那是以后。如今咱们伍的牛,还是借用墨者的,钱还差一些没还上。”

    说到牛,老人眼中露出了比之看儿子更暖和的神采,畅想道:“今年收了两季,明年就算改了税赋,一样比以前过得好。明年墨者的那些上好的种子,便可以发给一些家中做的好事的人家。”

    “咱们也不缺力气,家里人也多,许是两三年就能偿还同伍之牛马的钱。我那日去乡里,见牧牛马的场地又多了不少马驹、牛犊,待三五年后便买个自己的。我已经看好了一头,是大黄那头大公牛配下的,啧小小牛犊就”

    说的正起劲,不由眉飞色舞,小女儿掩嘴偷笑,在那纺麻的老伴儿忍不住嘟囔一句,心说若是旁人不知,还以为那牛犊是你配下的呢!

    大儿子倒听得起劲,心道这样极好。

    二弟四弟都在外面,二弟每个月还能送回些钱,算起来真要是有了铁、有了自家的牛,那日子可就好了。

    啮桑还有许多荒地呢,到时候只要有力气、有牛、有铁,哪里怕没有地呢?倒是墨者一直没有发地契以证开田这件事,叫人忧心,也不知道君上能否同意。真要是不同意哎,不同意那就问问墨者怎么办吧。

    眼看幺妹给自己的包裹收拾完,正在那费力地打结,却怎么也勒不紧,嘟着嘴道:“哥,你自己来。”

    大儿子笑笑,用粗糙的手结果口袋,用了一顿,立刻空出来一段空间,看似粗糙却灵活的手指熟练地打了一个活结,将口袋背在身上,走到墨车的旁边。

    老人翻过来墨者,递过去一小葫芦麻籽油道:“时常撒一些,木头容易干。磨坏了,虽说墨者给赔,只是都忙着做别的,谁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赔上?给钱的话,也无处弄去。”

    儿子伸手接过,揶到系带上,将包裹放上墨车,推了几步试试轮子的声音,很是满意。

    出门的时候,一家人一直跟到门外,他回头道:“回去吧,我去乡亭和其余人一起走。”

    “下个月轮到咱家喂牛,爹,你可别舍不得那点豆饼,真要是饿瘦了,且不说亭长要来质问,在亭里面上也不好看。”

    “我三个月就回来,那时候还不是收麦的时候,但是我那日看好了那边池泽旁的一大片地,正好开垦,你多去看看,莫要让人先占了。不行你就先拿着石锄围一圈,我那日在乡亭和人摔角力,听说墨者可能明年就要丈量田亩了。”

    “家里的柴放心用就是,三个月我就回来,到时候再去推几车。粪肥的事,一定要听亭长的,不要自己胡乱来”

    “墨者若要堆硝,那就暂先不要偷藏着自己堆肥。明年要发新种,不要这时候做出些事轮不到我们,又要被伍内的怨恨”

    他又唠叨了许多,若是平日非要挨骂,今日却无人骂他,只说让他小心一些,但也别偷懒叫墨者笑话。

    回过头,总觉得心里还有什么没嘱咐清楚的,始终放心不下,可又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但大多都是些美好或是万一抢不到的美好。

    正思量时,同村之人吆喝一声,便不多想,推着墨车吱呀上路。

第一五三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三)

    聚集到啮桑乡的人越来越多,用木头或是茅草搭建的简易住处到处挤满了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外面生着篝火,有沛县义师在巡查以防出现火灾,各个乡亭的人按照熟悉的程度聚集在一起。

    正式开工要再等几天,从商丘来到了啮桑的苇也到了这里,手中拿着一张麦饼正在那啃。

    推着墨者来到这里的那个临走前有些唠叨的某家人家的大儿子也在这个火堆旁,拿出了一块豆饼放在木炭上烤着,发出豆类特有的让人难以拒绝的香味。

    都是一个乡的,很快就熟络起来,听到苇的名字后,那个正在烤豆饼的男子也听过名字。

    在家中他并不腼腆,如今看到许多人终于腼腆了许多,不知道怎么表达善意,便将烤的香喷喷的豆饼掰下来一块递到苇的手中,说道:“我叫蒲,也曾在乡亭听过你的名号。”

    苇从商丘迁徙到这里已经许久,沛地的口音带着浓浓的徐夷古味,但和宋地方言还是有几分相似。

    接过示好的豆饼,返还了一小捏盐,笑道:“我在商丘村社的时候,那些听过名号的人,可都是乡里能打不怕死的少年。”

    蒲也笑道:“如今沛县哪有这样的恶少年,凡有的要么在义师当中,要么就被墨者打了一顿后老实了许多。如今能在乡亭间有些名声的,要么便是开田广阔、要么就是在义师勇猛。以往那种与人私斗而成名的事,怕纵然有,也难成名了。”

    他的话引来一阵笑声,围坐篝火旁的一人笑道:“私斗怎地不能成名?被摹成子抓到,且不说要罚没许多、做役,还要带到各乡亭巡游”

    蒲与苇等人一起大笑,这算是一两年来沛县的新风气,与之前不同,而这些都曾经历过之前与现在的人便有些许多的共同语言。

    苇因为开田卖力、又因为在商丘就跟适许多开田稼穑的本事,因而这两年在乡亭之间常被提及。

    如今是做事勤勉的人成了闻名人物,那些乡间的恶少年则成了笑柄:论打,被墨者中集九州锐士的剑士暴打,又要依着沛县的万民通约拉着巡游,早已不再是年轻人觉得此人英豪的时候了。

    风气的扭转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完成的,但矫枉必须过正,靠着墨者掌握的暴力,用暴力强制扭转了沛县的风气,并扶植了墨者所认为正确的“价值观”取向。

    至于是不是绝对正确的,那无所谓,这东西没有绝对正确的。

    蒲既听闻过苇的名声,又知道曾深入到村社、穿着墨觋女巫服、偶尔路过村社帮着治疗一些疾病的芦花是他的妹妹,便觉得更为亲近,稍微谈谈几人便就熟络了。

    抓着机会问了问一些开田稼穑的事,苇便用当年从适那里听到的一些道理做回答。

    如今很多深入村社的乡亭间的墨者,稼穑事都是从适那里学来的,而适在商丘村社的时间又最长,苇也算是得其传授。

    篝火旁的人听的兴起,这都是他们关心的问题,全都围了过来,不多时连旁边篝火堆旁的人也吸引了过来。

    一群人谈的火热,适慢悠悠地走过来,顿时几个熟悉的人起身打了声招呼。

    两名跟随适的剑士手从剑柄上松开,这里是沛县,来到这里的人都拿着纸制的户籍什伍证明才能聚拢到这里,并无危险。

    适在村社许久,虽说今年一直忙着和见不到的那几位“子”打嘴仗,可毕竟早已习惯了和这些人交谈,极为自然。

    “朝那边挤挤,这天有些凉,我离火近一点,比不了你们厚实壮大,我可怕冷。”

    火堆旁的人笑着给让出来一个地方,上次在楚使来的时候,适在吃饭的时候已经见过蒲,他记忆力尚好,这些人的名字见过就会记下来,有时候记不下来也会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纸上,以后见面直呼名字也显亲切。

    和几个见过面的人都打了招呼,那些一时记不起名字的放到最后打招呼,只当是人数太多不一一招呼,他们也并不知。

    墨者组织过守城、组织过万人的祭祀、也组织过一个县的政事,因而组织能力不低,这里聚集的人安排的井井有条。

    几处铁矿矿山已经选定,就在啮桑向南不远,都是些半露天的矿,很容易开采。

    至今为止沛县还未开采过煤铁,很多矿就露在外面,远不是两千年后的模样。

    从六个乡一共赶来了大约四千轻壮,也就是说六个乡加入墨者基层体系的一共有大约两万户,算起来有将近**万人。

    这些户数,可能尚且不及陶邑一城的人数,更别提临淄洛邑之类的天下大城,但墨者深入村社的有效统治可以让这些地方迸发出一座大城所能拥有的极限动员力量。

    这种动员极限也和适所领导的宣义部有直接的关系,数年之后的郑楚交战中就出现过四万郑人一箭不放就逃走的事,因为那些郑人反对与楚交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因而对于这种贵族间的继承权战争屁事毫不关心,能跑就跑。

    在沛县,至少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后日开始的事,算不上一场战争,但也必须讲清楚其中的利害。

    第一期征召的劳作极为重要,如果这三个月不能做好,后面的事只会越发难。

    修路、挖矿、建炉、夯基、准备陶泥等等这些,都需要在三个月之内完成,任务极为艰巨。

    三个月也是依靠热情所能保持的一个巅峰时间,超过了这个期限,就有些过于漫长,一些不满情绪就会滋生。

    好在适是真的见过铁制农具,也知道一些铁制农具大规模使用后的历史,因而他可以用所见到的一切,说出围坐在他身边的这些人最喜欢听的话。

    一个人能否宣传,不在于懂得多少道理,而在于能否知道那些宣传的对象想听什么样的话。如果拿着天志兼爱大义之类的话说给此时的农夫听,效果会大打折扣。

    适又不是空画大饼,他是真正知道;就算这是画大饼,实现的时间也没有太过漫长。

    因而适刚刚讲到那些铁器普及后的美景时,火堆旁已经聚集了百余人,使劲地向前挤着,想要听适继续讲下去。

    适知道农夫想要什么,知道他们害怕什么,知道他们期待什么,也知道他们的耐心与激情可以持续多久。

    因而,他所描绘的蓝图中,没有百年以上的故事,也没有十年之后的梦想,而最多都是三年五年为期限的、明确的东西。

    篝火旁的人越来越多,可四周却越来越安静,只有适的话音和篝火的声响,有些出奇地诡异。

    当他说到三年之内要让沛县每家都有一两件铁农具的时候,篝火旁爆发出一阵直冲天际的叫好声。

    蒲高声喊着,心里明白以自己家中的情况,只要铁器出现,不到一年自己家中就能买上一些。

    想到这,再想着适说的农具,不由想了许多极为美好的事。

    比如苇之前和他说过的除草用的锄头,那最好是用铁的,轻便不说,也足够锋利。

    只要有力气,可以让十几墨亩的豆苗中没有一根杂草。墨者又讲过杂草会和豆苗争水争肥争阳光,若是没有一根杂草,只怕又要多产不少粮食,说不准以后真的可以用豆饼来喂牛马。

    又比如之前听到的开垦土地用的铁锄,其实和如今使用的石锄差不多,可是要薄要锋利也要更轻便,不用担心碰到石头上会碎掉,也不用担心锄一阵后手臂就没了力气。

    若是有了铁锄,那边荒泽间自己看中的那片荒地,就能开垦出来。不怕没有力气,就怕力气使出去后收获却不属于自己。

    铁锄一日一人可以开垦一墨亩的土地,荒地到处都是,忙上三五年,家里的土地就要翻翻。偿还了牛马钱,从伍中分出,自己买了牛马,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就算不从伍中分出,铁犁铧也需要有牛马拉动才能开垦荒地。到时候和伍中的人商量一下,大不了一起开垦,这样修建一些小的田埂堤坝也更容易,开垦的也更多。

    想到这些,蒲便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

    这可都是为自己在忙活啊。为了更多的土地、为了更好的生活,这是很简单的理由,也是符合墨者以利聚人的理由,更是足以让农夫献出许多的理由。

    至于说贵族之间的战争,农夫真的没有兴趣。他们要么是逃亡农奴、要么就算被征召参加了战争也毫无收获,反倒要荒芜了自己的田地,可是定租却不能免除,饿死的还是自己。

    此时此刻,如蒲这样朴实朴素的农夫,经过墨者的这将近两年的宣传之后,所能接受的唯一打仗的道理,就是守护他们的公意,守护他们的生活。

    而开矿,还不如打仗严重,但关乎切身的利益更重。

    蒲以为,自己可以为那些想到的梦想坚持一辈子,哪怕五年时间只要能够弄出来铁,自己也一定能坚持下去。

    但,适认为,如今描绘的这些美好,只能支撑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

    那些此时认为可以坚持五年十年的人,可能有,但却不多,所以需要更多的、不同的激励手段,而不仅仅是未来的美好生活这一种。

第一五四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四)

    有效的激励手段,不只是精神上的,还有物质上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美好生活的愿景,可以作为一种激励,但不宜过长。

    铁器的普及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尤其处在井田制已经初步解体的时段,配合着已经出现的思想变革,自然会引发更多的思索。

    适在火堆旁,身边围着能听到他说话的人不算太多,不可能将聚集到啮桑的大部分人都聚集在此处。

    这些人可能也不太可能与他讨论那些此时看来古怪的问题,但适知道他们要什么,也知道墨者可以给他们什么样的奖励。

    这些人在一起干活的时候,也可以很自然地将一些想法传播出去,而且是用他们的理解、化为他们的预言去传播。

    适深入村社许久,即便自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很明白农夫们的思考方式和语言风格,但终究不是一样的人。

    由这些人转述出去,可以更方便他人理解。

    他所描绘的、栩栩如生的、仿佛亲身经历过一样的将来美好,如同墨者工坊中做出的最烈的酒,将在场的每个人都醺得微醉。

    能将四周每个人都醺的微醉的预言化作的酒,一定要听起来真实无比。

    适没有提及将来的新矛盾,仿佛将来的矛盾根本不存在一样,所以他说的只是部分事实。

    但部分事实,也是事实,所以这个预言听起来可以身临其境。

    当众人迷醉的时候,适缓声道:“那是数月乃至数年之后的事。墨者以利聚人,这铁器之利是每个人的。”

    “但墨者又要求有功则赏、有罪则罚。这功劳其实并非是对墨者的,而是对天下万民的,只是天下万民还未约出他们的法、选出他们的圣王做天子,因而这功劳就先由墨者来偿。”

    众人知道墨者不会空耍嘴皮子,一听适的这番话,纷纷问道:“怎么才算是功劳呢?又会奖赏什么呢?”

    这话是很多人想听的,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适讲了许多细则,这些细则不是他制定的,而是墨者其余人制定的。

    墨者守城、工坊的赏罚办法,拿到这里一样可以用,一群组织术领先于时代的人,制定出种种细则不成问题。秦墨入秦后,那些繁复细节的律令也正是墨者工坊和守城规章的另一种体现。

    精神奖励,便是一些不能用计件制估算的事。

    比如修路、比如最开始的挖山等等,必须矿井都建成之后才能用计件制奖励。而这种不太可能用计件制奖励的工作,精神奖励的意义是重大的。

    所能做的精神奖励,无非就是编成队伍之后,哪个做的公认是最好的一组,便可以由墨者用马车载着,在沛县转一圈,到处扬名。

    墨者在默默改变着沛县的价值观,这些转一圈的人除了精神满足之外,也可以比别人获得更多的交配权,会有更多的女子逐渐喜欢这些“劳动英雄”,也愿意将这种荣耀做权衡交配权的一种砝码。

    到时候可以在马车上披红挂绿,极尽此时的华丽。

    不要说红绿染料,就是后世昂贵的拜占庭皇室紫,此时天下也是有的——齐侯喜爱紫色,国内的人都跟着穿,所以愈发昂贵浪费奢靡。后来有人就给了个办法,让齐侯靠近那些穿紫衣服的人就捏鼻子做出厌恶的表情。这个故事是个有味道的故事,而拜占庭皇室紫恰好也是个有味道的染料,因为那是尿液提取的,适估计此时齐国昂贵的紫色染料应该也是尿液提取的,否则出主意的不能想到捏鼻子这个办法。

    适自然是不会做,但是墨者有金子可以买,能做到这样,便算是让那些人得到了极大的精神满足。

    而在物质上,墨者一样也有可以奖励的东西。

    那些种植了三年,已经可以小范围推广的新谷物的种子根茎,都是可以作为物质奖励给予什伍或是单独家庭的。

    反正种子就是为了种植的,早晚都要分出去,还不如趁着此时新鲜昂贵的时候,作为一种免费的、同时还能用手工业品和将来赋税回收回来的奖励。

    甚至可以直接奖励一些铁器,这应该是众人最想要的。

    只是铁器和那些新谷的种子不同,其中有个问题适必须要解决。

    因为新谷是墨者种植的,没有假借他人之手。

    而铁器作坊,却是墨者依靠沛县的民众建起的,刚刚宣扬完劳动价值论这个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又靠着沛县民众半是自带干粮的热情参与,这件事不讲清楚日后会有许多麻烦。

    适想了想,说道:“假使你们许多人在寒冬的野外,都不会生火。只有一个人可以生火。”

    他指着这堆篝火,笑道:“那么生火肯定是需要很多人去抱木柴。所以篝火升起来之后,每个人都能取暖。但唯一会生火的那个人,请求距离火堆更近,是不是可以呢?”

    不少人想到墨者的那些理念,纷纷道:“若是生火之前,说得清楚,那自然可以。这算是与众人签契,他生火换取靠近火堆。可若是生火之后,却认为这火就是他的,那可就不对了。”

    “适,我们有些话说出来怕是你们墨者不喜欢。”

    有人悄眼看了一下适,小声道:“如果是生火之后,我们让他靠近火堆,那是我们愿意。可若是众人不同意按照沛县的约法,是不是也可以不准许呢?”

    适笑了笑,点点头,又道:“是这样的道理吧,你们又不是墨者,能做到这样,我觉得就可以了。以约法来看,也没人说这事悖法,只是无人情罢了。所以墨者做事,都要提前讲清楚。”

    “如今开矿的事,不就是讲的清楚嘛。这矿啊、路啊,都是你们修起来的,靠墨者这点人,怕是不可能修起来。但是咱们事先也说好了,将来出铁之后,墨者一定会优先满足沛县乡亭的需求,但除此之外的售卖,便与你们无关。”

    “到时候,若是乡亭三月一轮之事都已轮换完毕,你们出力,墨者出钱,这是之前就讲清楚的道理。”

    众人都道:“这是自然。这是你们墨者提前说好的,众人也都答应的。若无你们,我们空有力气,也不能做出铁。”

    见众人都同意这句看似没什么意义的话,适也先放了心。

    这是所有权问题,按照墨者与适融合的一些道理,这炉铁应该是归于沛县万民的。

    但是,适不希望把沛县弄成一个独立王国,弄成一个绑定在一起的利益团体,甚至弄成一个生活水平远高于其余地方的半自治地区。

    墨者要利的是天下,不是一个小小的沛县。如果此时讲劳动所有权等问题,将来麻烦会很大——沛县的人,凭什么愿意帮助沛县之外的人富足?凭什么去利他们?

    凭什么老子在这里挥汗如土修路挖矿,到头来却要资助沛县之外的人?

    墨者内部没有太多沛县本地人,基本都是外来者,也都是一群对“邦国之别”毫无信仰的人,他们想的只是天下。

    如果沛县是个独立子爵国,那么墨者就是一群天然的“卖国者”,他们经营沛县行义沛县,只是为了利天下,而恰好天下包括沛县在内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讲,利天下的墨者、与沛县的民众,在将来的某一天利益是冲突的。

    适要保证提前就把有些他不喜欢的歪理先弄出来,因为沛县的万民不是墨者,不能要求他们利天下。

    一旦私亩制改革之后,批量的自耕农和广袤的荒地,他们不可能想到利天下的道理,相反可能更愿意开垦一些土地。

    毕竟,自耕农是帝制的基石,他们喜爱一个开明的君主,在将来会胜过一群想着利天下的墨者。

    暂时看来,大家其乐融融,可实际上只是顺路同行,怎么把这条顺路走下去,是墨者现在就必须考虑的问题。

    似乎只有利用贵族、井田、农奴之间的矛盾,在各国完成变法之前,以搞贵族、变制度的口号夺权。

    一旦各国变法完成,墨者将会丧失很大一部分支持者。但不传播技术又不可能在各国造就更多的新兴地主、新兴贵族和手工业者,作为将来夺权的同路人。

    这其中的度,在这件看似只是冶铁技术革新的事情上,也必须提前准备、随时保持和沛县万民的沟通。

    怎么让民众觉得这些铁是他们的劳动成果以激发积极性;又让民众认为铁炉的所有权理所当然归墨者所有这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适觉得,有些事真的必须提前做。

    至于三五年后,适权衡了一番利弊,觉得宁可不要那积极性,也必须把所有权握住。

    他似乎真的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当初的约定与契约。

    好在,这东西还很新鲜,沛邑的民众还很相信。

第一五五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五)

    适知道他这些话的真正用意,周围的人此时未必会懂,但将来有一天他们或许会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归谁所有这种事的道理,只在于屁股,怎么样都能讲出道理。

    农业不够足够发达,商品交换不够发达,荒地数量太多,导致了墨者前期想要发展一些手工业,只能用这样的手段。

    没有足够的穷的活不下去的人,没有足够的土地少到连自己都不能养活的人,就没有足够便宜的劳动力和足够发达的手工业。

    好在,蒲苇韧如丝。

    好在蒲苇这样的人在之前生活的太苦,只要稍微的希望就能让他们过得更好。

    因而一旦有了希望,他们这些人便会无比坚韧,短时间内不会动摇,只会如同篝火中的木柴,燃烧成红红的火炭。

    当将来变为将来的现在,当他们对将来的现在也不满足的时候,未来的轨迹便已经不可更改,那倒反而是一件长久来看的好事。

    此时此刻,他们听到的只是适在给他们讲道理,讲一些原本王公贵族征召他们做劳役根本就不需要讲并且似乎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适盼着他们有一天觉得这不对,却又盼着他们此时此刻觉得这很对。

    这种矛盾的心情被苦难的过去隐藏去矛与盾的锐芒,只剩下花团锦簇般的美好未来。

    篝火烧到最后,竟然快要熄灭,四周听讲的人没有一个想起在里面加一些柴禾。

    他们觉得,适话语里的未来,有肉和油的味道,那是最好的味道,却还没有听出那里面的血腥味。

    许久,篝火终于熄灭,适的话也已经说完。

    他站起身,抖了抖坐了许久有些麻木的腿,冲着众人行礼道:“不管怎么样,这是你们的事,也是墨者的事。终究,是墨者欠你们的。墨者想要利天下,而你们没有这个义务。”

    “墨者也不希望你们这些尚不是墨者的人,去利天下。只盼着有一天当有人想要损害你们所已经得到的一切时,你们能用墨者的道理想着怎么才算是利自己。”

    “你们的手啊,可以稼穑、可以冶炼,可以挖掘,但一样也可以拿起戈矛,对吧?”

    旁边的人纷纷叫嚷,心中是愿意的,也是高兴的。

    若是有一日有人要侵害他们如今的生活,他们当然要去反对。

    墨者眼中的天下,可能是从寒冷的燕地到炎热的楚关、从爽湿的东海到巍峨的昆仑。

    可沛县这些农夫眼中的天下,便只是他们的沛县,天下二字,写起来一样,读在心中却不一样。

    蒲问道:“适,你们墨者总是讲道理的。我们就像是羊群中的羊,你们是头羊,当我们不知道往哪走的时候,你们会带着我们走,不是吗?”

    适笑道:“上下同义,不是说头羊往哪走你们就往哪走。而是头羊往哪走,你们便会想到头羊的想法是对的,所以才跟着走。不过我相信我们墨者,所以暂时你们或许还不懂,但跟着走就没错啦。”

    蒲也大笑,说道:“你问问六乡的人,哪里有不相信你们的呢?可你们非要逼着我们去想对还是不对、有没有道理可不是我们自己愿意去想的。”

    适点头,嘴角暗含笑容。

    觉得这就像是恋爱,只不过恋爱的双方是墨者和农夫。

    蒲的话只是在表达沛县农夫的那种对墨者的信任。这很好,将来合则一起、不合则分,只要自己想要什么,那就是一群足够优秀的诸夏之民。

    至于墨者,不能也不应该让诸夏每个人都爱恋,只要知道哪些人在哪些时候是所谓九重乐土之中最先进的那批人就好。

    此时的与将来的不同,此时的爱或许有一天也会变为将来的恨,但只要有个清醒的巨子,便足够。

    那场篝火夜谈的两个月后,蒲与苇这一组的人完成了他们领到了修路任务,比别的乡亭的人快了许多。

    一条可以通行马车与墨车的路,沿着一座有铁矿的山蜿蜒到了一片临河的平整草地上。

    与别国的路不通,这一条路更宽。

    马车的车辙宽度是有规定的,墨者因为要普及双辕车,因为也违背了“礼”中车辙宽度的规定,做了适当的更改。

    夯实的里面可以保证马车的车辙碾压的地方足够平坦坚硬,没有马掌暂时也只能留出中间的软路。

    两侧多出的,是方便推单轮的墨者的小路。附近都很平整,黄河还未改道,这里的土质还不是那种一下雨就能以同行、能把鞋子都陷进去的黄黏土,吱吱呀呀的墨车与马车在上面行走并不困难。

    两个月前离家时候带来的那些食物都已经吃光了,好在墨者每天供应足够保持劳作、但是极为粗粝的食物。

    被征召的女性负责做饭,蒲端着自己的陶罐领取了一份麦粥、一份豆酱、还有一小勺熟油,就拌撒在麦粥当中。

    麦粥是用稍微砸碎的麦粒煮的,不是完全的麦子,所以煮的很膨大,黏糊糊的,味道也是微咸的。

    同亭分到一组的人坐在地上吃饭,摇晃着已经发酸的手臂,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明天就要去负责整理地基、帮助挖红黏土、安装陶管之类的事。

    他一坐下,苇便道:“明日是初十,可以领二两烈酒的。也不知道那边是不是和这里一样?”

    蒲扒拉了几口麦粥,咽下去后道:“应是一样的。昨日咱们要完工的时候,适不是说咱们做完了自己的事,剩下的墨者会多给一些钱嘛?就算没有,也可以买一些。”

    “完工之前,咱们可就风光啦。适说,到时候一定会用马车载着咱们到处转转,墨者要给咱们驾车呢。”

    苇大笑道:“这可好了。六乡都转一圈,那些待嫁的女子还不是都看得到?到时候六乡处处对歌,不过你就不用了。前几日那个做饭的女子不是对你唱了许多歌?可是好多人都听到了。”

    蒲嘿嘿一笑,这倒也没什么,此时风气开放,莫说对歌是为了婚姻,就是看的顺眼了对歌在野外来上一次也没什么,众人习以为常。

    其余人也纷纷打趣恭喜,蒲讷讷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到时候不要那些待嫁女子,明年墨者也会先发给咱们那些新谷的种子呢。只是暂时不准随意售卖,只能供给给墨者,若是随意售卖被抓到可是要罚没的,这是大家都答应的事。”

    苇摆手道:“也不用动这样的歪心思,摹成子的眼睛可是好用的紧。那些种子种下去,收获了也是自己吃,拿到墨者也能换钱,无非就是别处的人给的价高一些,可不能只看着明年啊。谁知道墨者以后还会弄出什么?到时候有了这么一件错事,那可是将来都错过了。”

    众人纷纷点头,心道摹成子的眼睛自然好使,可书秘吏那群人也都拿着草帛记录着呢,谁家做过什么事,上面可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点都错不了。

    他们忙了两个月修完了自己这一组分下的路,除了因为他们觉得冶铁对自己有利外,再就是那些精神的、物质的种种奖励了。

    墨者并不吝惜奖励,因而这一群人干的极为卖力,谁都知道若是自家种植了那些新的谷物,每年要多出许多食物。就算墨者回购的价格不高,但是产量在那,钱也总比以前多。

    外地的商人想要收购也不容易,摹成子那边看的很紧,而且之前就讲清楚了达成了不准私自售卖的约法,惩罚很严重。

    蒲想了想道:“或许有一天会不管这么多吧。”

    苇想到适以前讲的那些道理,笑道:“以后多了,天下都是了,谁也不会管啊。墨者想着利天下,咱们是因为他们想利天下才有了这些种子,说到底还是要遵守咱们的契。”

    蒲点点头,又道:“我听适说,咱们明日要去的那边已经修的差不多了?是不是真的咱们回家之前,就能看到出铁啊?我前几日就看到有不少墨者带人沿着路往那边运矿石,有些路没修好,他们就背过去,如今应该也存了不少了吧?”

    出铁是众人最大的心愿,也是两个月前他们来到这里的最大动力,更加上墨者许诺他们这些做事最快的一组人可以优先奖励一部分铁犁、铁锄之类的工具,更是心动。

    一说起这个,虽然这两个月六十天只怕有五十天是谈这件事,却像是家中的粟米饭和麦饼一样,天天吃却怎么吃不厌。

    成百数千人聚集在一起,互相交流着彼此知道的消息,开阔着各自的眼界,各种各样的谣言或是真相每一天都在流传。

    同组的一人道:“前日我去那边换破损的工具,听人说好像铁炉已经建起来了,但是暂时还不能用。”

    蒲奇道:“咋不能用?没修好?”

    那人道:“我也不懂,听说是一旦用了,就不能停。一旦停了,铁就和炉粘在一起了,炉就不能要了。所以路要先修好、矿洞那边也要先挖好、木炭那边也要准备足够,才能出铁。”

    这些人都没有见过冶铁,甚至连冶铜都没见过,只能凭空想象。

    但是墨者却源源不断地讲诉一些似乎这些人根本不需要知道的道理,因而他们即便不明白,却依旧知晓一些消息。

    修路的人,并不是全部,甚至不到一半,剩下的都在忙那些配套的工序。

    这些修路的人想不通其余人忙得意义是什么,但听了那些不太明白的话之后,多少还是对冶铁这件事有了一定的了解。

    蒲想了好半天,还是没想清楚为什么不能停下的关键,摇摇头道:“不管了,明日就知道了。”

第一五六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六)

    第二日天一亮,满是汗臭与脚臭味道的、有些阴冷的简陋茅草屋内,提前完工的八十多人,早早地被一个眼睛熬的发红的墨者叫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领取了早饭后,便跟随沿着或是修好、或还未修好的路,走到了远处的河边。

    这是一条能够通向泗水的河,蒲、苇等人并不知晓,但是墨者早已经乘车量过河流的方向和长度。

    这里既靠近铁矿,又有河流可以作为运输,地理位置也处在沛、留、萧、彭城、丹水、泗水之间。

    远远看去,有一座不算高大的小土丘,一个此时看起来很奇怪的炉就耸立在河边。

    旁边有个像是水力磨坊的东西,蒲苇等人看到几名墨者正在那个仿佛水力磨坊的东西旁边,不知道说些什么。

    走近一看就知道不是磨坊,而是拉动着一个巨大的木风箱,正呼哧呼哧地发出响声,伴随着水流推动的木轮,发出有节奏的呻吟。

    风箱的旁边堆放着一堆的陶管,应该是新烧制出来的,样子有些古怪,但也只是蒲苇等人看来古怪。

    至于像是洛邑、安阳、商丘之类的千年大城,这种陶管城内的人早就见过,只不过用来城内排水却不是用来冶铁吹风。

    高大的炉下,是一对铺着被墨者称之为“砖”的夯实地面,凹陷于地下,方方正正一个个排列着,似乎是用来盛放渣滓的。

    旁边一个墨者,正拿着一个前端帮着一个陶或是石釜的长棍,正在往一个木模子里浇水。

    墨者的旁边站着几十个人,蒲苇等人就听到那墨者一边在那传授,一边说道:“到时候,铁水出来,你们就要往模子里灌。怎么灌,适之前也说过,你们也练了一个多月了,只是铁水和水总不一样,恐怕到时候还要多练。到时候莫要怕做不好,我也只铸过铜,也不曾铸过铁……”

    蒲听到这里,有些好奇,问那个带他们来这里的、红着眼睛的墨者道:“铁是灌进去的?”

    那墨者笑道:“我哪里见过?但适讲过,说是就和水一样,灌到罐子里冻成冰,再把罐子砸碎,那冰可不就是罐子的模样了?”

    蒲惊奇道:“铁是从石头里来的,那不是要把石头烧的和水一样?”

    墨者指着那个大的水力风箱道:“要不做这个干什么?好在之前磨坊修得多,工匠会的人做这个也不难。当时只想着适要弄磨坊麦粉,哪想着那时候他就准备弄铁了?”

    听起来这墨者对适很尊重,虽然看上去年纪比适要大。

    蒲又问道:“都说三个月就要回去,这些人练就练了两个月,到时候回去可怎么办?”

    墨者指着那几人道:“不是沛县本地的,要么就是家中就一个人的。做得好了,未必就比种田得利少,他们不是三个月就回家的。如今就领着钱呢,各地的都有,大多都是些大城巨邑的。他们也做助耕,做这个还不是一样?”

    蒲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再看其余的东西也看不太懂,也就不再多问,跟随那名墨者到了一间泥土屋。

    那名墨者进去说了几句话,适便从里面出来。

    这些人与适三五天前刚刚见过,适也花了足够的时间记住了大部分人的名字,此时不厌其烦地一一打着招呼,恭贺他们做的最快,又用了一番利天下的言语作为奖励。

    既是吃过了饭,又要忙着做事,适便道:“你们来的正好,这边最近正缺人手,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

    苇和适最相熟,便问道:“我们做什么?”

    适笑道:“还是挖土。别的活,你们一时也不会,学起来又慢。这矿石要洗,要碾碎,洗过之后晾干。在下游挖一条水渠,到时候直接运送到炉附近。”

    很简单的工作,蒲却听出了一丝兴奋,问道:“既是只剩下挖水渠的事,是不是别的事都做完了呢?”

    适点点头,指着远处的炉道:“若是路修好,其实过几日就能出铁。再剩下的事,就是出铁之后才能做的了。”

    他又用水结冰的道理简单地解释了一番,或是自己也很兴奋,或是想要这些人增加信心,适道:“你们知道,这冻成冰再砸碎罐子,总要浪费许多人手去做罐子。铁也一样。想要节省人手,就要想办法不用打碎罐子。”

    “办法是有,但是要等铁出来,到时候用铁做‘罐子’,把‘罐子’分成两半,随时能打开,就不用砸碎了。这事墨者再做,与你们倒是无关,但做的出来,每天可以弄不少的农具。”

    蒲大约明白过来,心说那铁水难道不会粘在铁模子上吗?

    他知道一定不会,因为他相信适一定有办法,但自己连铁水都没见过,想来就算适讲的再多,他也不能懂,便也没问。

    扭头看了看远处一堆的奇怪的矮炉子窑,蒲奇道:“这是多少个冶铁炉啊?”

    适看了看蒲指的那些矮小的退火窑,笑道:“那不是冶铁的。冶出来的铁,就像是生鸡蛋,很容易碎。放进里面蒸个七八天,就蒸熟了,纵然能碎,可也不会碎的那么利索。”

    他用很粗浅的说法,用农夫所能理解的话解释了一下汉代出现的退火技术,将脆的生铁退火为有韧性的可以作为农具的铸铁。

    不经过退火这一环节,很难保证铁作为农具的质量,这和炉铁一样,都属于跨时代的技术,而退火技术也可以保证沛县的农具铁质量优于那些学到皮毛的别处。

    块炼铁做农具,估计能把工匠类似才能普及。

    直接出炉的生铁做农具,估计脆的很容易被石头弄坏。

    炉铁保证了数量、退火保证了质量。

    至于说生铁以弧面反射、铁与燃料隔离搅拌为熟铁的技术,现在欠缺的只是耐火材料,有陶器、原始瓷作为技术支持,应该也不是难事。

    他不是太懂,只是个皮毛,但有足够的时间尝试,没有人天生就会。那些汉代的冶铁大师,论及理论和他相差太远,但他们一样可以从经验中总结出最好的办法,他有理论支撑,就算从头起步,最多慢一些却也绝对可以弄出来。

    温度可以尝试、时间可以尝试、填料可以尝试……什么都可以尝试,而且没有追赶他人的急迫,因而做起来也就可以信心满满。

    再多的事,他也没有多解释,又和众人说了说每天的待遇之后,便说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忙,先走一步。

    蒲听了个大概,好像是安装鼓风管的事,他也没多问,甚至都不知道来叫他的公造铸所说的鼓风管是什么意思。

    之后的半个多月,蒲苇等人有些焦急,因为挖掘水渠的速度也就更快,他们盼着能在自己回到家之前,看到出铁。

    如果……能够在回家的时候,带上几件铁农具,那就再好不过。

    越来越多的人做完了分内之事,来帮着一同挖掘水渠,水渠一天天延长,消息也越来越多。

    某天又赶上喝酒的时候,最后一批挖掘水渠的人带来了一个消息。

    从矿山到这里的路已经修好。

    矿山上的矿井已经开始挖掘,好像死了几个人。

    墨者用火药炸了一段最难挖的大石头山,传闻里面爬出来一条好大好大的蛇,可能要化作蛟龙了,但是被墨者炖着吃了。

    而在这里挖掘水渠的蒲苇等人,也给这些新来的人送去了他们知道的消息。

    模具已经做好了,而且将来做铁模的泥模也已经做完了。

    风箱和陶管都已经连接好了,用来砸大块矿石的水力锤子要等着铁出来之后才能用。

    木炭准备的足够多,前几天炭窑塌陷了一个,好在没砸死人。

    炭窑里有一块转被烧化了,挖出来之后,外面滑溜溜的就像是冰一样,非常好看。

    堆砌在铁炉旁边的矿石已经像小丘那么多,墨者似乎已经准备往里面加木炭和矿石了。

    远处为害的一头老虎被禽滑厘带人弄死了,以害天下的名义将其分食,适要了老虎的膝盖说是要泡酒喝。

    巨子前几日从沛郭赶来,一直没走,似乎要等出铁之后再回去……

    各式各样的消息,汇聚在一起,终于将原本仿佛笼罩在雾气中的希望,化为清晨的火红,即将冲破那些云霞与山峦,让每个曾充满希望的人真切地感受到其中的热度。

    水渠修完的第四天,也就是众人距离三个月的劳役期还有八天的时候,一清早就有人传来消息。

    今天天气正好,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点火了。

    消息一经传开,整个冶铁地都轰动起来,甚至距离很远的修路的茅草屋内住着的人也都赶来过来,围成了一个很大的圈。

    墨者的高层基本聚齐,距离最近。

    料已经填完,那些准备浇筑铁水的人早早等待,即便他们知道要等很久才能出铁,此时可以休息,但他们遏制不住心中的兴奋。

    那些用来堆砌矿渣的坑内,此时还空空如也,但每个听说了许多冶铁工序的人,都盼着晚上的时候这里堆满许多的矿渣。

    那些各种各样的泥模具,都准备在了出铁口附近。

    第一批要浇铸的,是碎矿的大锤、挖矿的铁钎、夹铁的大钳、重复利用的铁范。

    并没有农具,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些东西出现后,产生的农具也会越来越多。

    墨子举着火把,喊了一声点火后,冶铁地所有的人都化作了墨子的回音,汇聚成一句两年前听到乐土之时就已经想喊出的两个字。

    “点火喽!”

    如果,信仰可以封神,那铁……一定是此时此刻最高贵的最强大的神。

第一五七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完)

    冶铁这种枯燥的事,在那些怀揣着春意萌动的青年眼中,也会变得有些浪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铁与氧结合地圆满,却被黝黑的炭横插一脚。

    随着越发炙热的激情,最终铁与氧劳燕分飞,炭与氧在通红的火焰中结合在一起,化为青烟飘散到云端,只留下孤独的铁。

    或许很久之后,铁还是会喜欢氧的味道,再度携手。退去光泽、慢慢老去、化为粉末,但现在铁是孤独的、锐利的、自由的、坚硬的。

    那些被水力风箱通过通风孔鼓入到炉中的氧,先和那些木炭结合,升高了炉内的温度,也像那些还依偎在铁身边的氧宣告与炭的结合才更幸福。

    万亿个这样的故事就在炉中上演,离合悲欢。

    这是适给墨者们讲诉的故事,正合他青春洋溢的年纪,也正合那些听故事的墨者所能理解的程度。

    那些掺杂进去的石灰,降低了炉渣的熔点,正如撒入水中的盐让水结冰的温度更低。

    那些被风箱鼓入的空气,也让里面的温度更高,反应更为剧烈。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那些站在一旁观看的墨者们相信适,那些围在远处的民众相信墨者。

    他们看得眼睛干涩,看得肚子胀痛,看得想要去解手,但却都不忍离开,因为他们看不到炉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担心自己离开将会错过最让人心动的一幕。

    漫长的等待之后,通红的铁水终于可以被允许流淌出来,那些早已经准备就绪的浇铸工拿起长柄的石容器,接满了铁水,倒退着用脚踩着下面的模子,用练习了数月倒水的技术,将那些粘稠通红的、含碳量很高、熔点也比熟铁或是纯铁低很多的铁水,慢慢地倒入进那些红泥做好的第一批模范中。

    全程没有人叫喊,只是紧紧盯着那些通红的、看久了眼睛会刺痛的铁水慢慢流入道模具当中。

    天气尚属于冬季,即便沛县偏南,可依旧有些凉。

    适离铁炉并不近,却是满头汗水。

    与他同列的墨者高层们,也是汗水岑岑。

    公造冶擦了把汗,看着正在冶铁炉旁边浇铸铁范的弟弟,长呼一口气,回身看了看同样紧张地满头是汗的适,打趣道:“这炉火果然够热,你我离得如此远,竟也浑身是汗。”

    适闻言轻笑一下,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仰天大笑。

    他的笑声感染了那些墨者的高层,也感染了周围围观的民众,笑声响成一片。

    如今,还不知道铁的质量,但那些知道块状铁制作方法的工匠已经彻底服气,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直接融化后浇铸的铁水。

    原本冶铁和冶铜并不是一样的工序,甚至根本不相似,但在这里却出奇地一致。

    他们终于相信这些墨者可以直接出铁水的话,也终于相信墨者的那些想法并不可笑,而是因为自己可笑所以才会把不可笑的事认为成可笑。

    墨子也仰头大笑,笑的是这种利天下之物终于可以大规模推广,笑的也是适讲过许多更为玄妙的事物。

    既然,炉铁奇技是真的,并且实现了,那么那些听起来更玄奇的东西为什么就不能实现呢?

    笑过后,墨子看了一眼适,暗暗点头,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周围只有笑声,没有欢呼声,似乎人们遗忘了欢呼。

    直到公造铸等人用泥板抬着第一批铁器前往退火炉继续七天到十天的缓慢高温退火步骤时,周围才传来阵阵的欢呼。

    人群中的蒲兴奋地摇着旁边的苇,不断地说道:“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那是铁!”

    苇只是不断地点头,却没有想这个问题多么可笑,谁能看不到呢?

    在农夫眼中,这不仅是铁,而是更好用的犁、更方便的锄、更快捷的锹。也同样,这意味着更多的土地、更荒芜的草甸可以成为土地、更难垦的树林可以长满庄稼

    以及,沛县自己的管雨旱水涝的神明:那条据说马上就要开挖的水渠。

    塑造这一尊神明的,将是每个农夫的手,而这个神明将会真正做到有求必应。

    正如墨者所讲的那些故事,有巢氏并不能让阴雨不降落在族人的头顶,但却可以建造起房屋遮挡。房屋,就是那些盼着不会淋雨的族人的神明。

    这些原本信奉那些巫祝的农夫,经过了两年潜移默化地改变,已经开始信奉另一种神明——当年治水的圣王大禹所最熟悉的、集结万民之力的、源于手掌之茧和腿足之痛的神明。

    慢慢改变这一切的适,以墨者宣义部部首的身份,引领着众人的笑声和欢呼,又在欢呼之后,让众人安静下来。

    他想说点什么,可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墨者看着他,希望他能讲更多的道理。

    农夫看着他,希望他能描绘更多的未来。

    但,适在众人的安静中思索许久,终于高声喊道:“春耕之前,沛县各伍均有铁犁!夏收之前,沛县各家均有铁镰!”

    此时此刻,这比任何的道理更动听,也比任何的未来更美好。

    人群轰然,民众们冲到前面,抬起那些墨者,高高地抛起,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们的心情。

    不远处的墨者中,一直对适被提名为宣义部部首这件事耿耿的告子,回味着适刚才说的那番话,长叹一口气。

    若刚才是自己,怕是讲不出这两句话。

    或许自己讲的会更好听,会更有道理,但绝不是民众最爱听的话,至少此时不是。

    他想,或许,适真的可以点燃民众的激情,而自己终究还是差了一些。

    许久的欢呼后,告子走到墨子身边,行礼道:“先生,我明白了。”

    他没有说自己明白了什么,但墨子知道告子明白了什么,点头道:“明白就好。”

    明白不代表去做,也不代表认同,更不代表彻底心服,明白只是明白。

    但对墨子而言,弟子能够明白这些、能够解开心中的疑惑,这已经是一种进步。

    当人群再一次安静下来后,适才真正地开始讲未来、讲道理、将那些墨者的义、将那些铁器将带来的改变。

    虽然还不知道第一炉铁的质量如何,但至少弄出了铁,至少比石头要强,至少墨者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改进。

    距离春耕还有一段时间,犁铧头之类的东西可以先弄出来。

    距离秋收还有更长时间,镰刀锄头之类的农具可以慢慢弄出来。

    距离熟铁打造成铁器再想办法渗碳成钢作为兵器,那可能要更久的时间,但现在还有青铜,还有公造铸这样的铸造青铜的大工匠,墨者的许多兵器还可以用青铜代替。

    距离熟铁打成卷再团成长筒,需要的时间或许更长,但不计成本不求近愿地尝试,总会在数年或者几十年内出现。

    而足够的铁器,也会让诸夏的农业生产迈上一个新台阶,不只是沛县的,而是整个九州。

    农业是手工业的基础,适一直这样认为。

    当粮食产量大幅提升、大片荒地被铁器开垦之后,越来越便宜的粮价会催生出一大批的“变业者”。

    这是从管仲齐桓时代就面临的问题,现在一样会面对。

    奖励耕战的法家、与催生手工业市民阶层的墨者,已经不再可能融合在一起了。

    各国、诸子,将会根据新的形式、新的事物,采取各种不同的变革手段,激发出更多的更激进的思想交锋以及农产品提升后,更多的有闲阶层。

    适和墨者讲的一些道理,在石器、铜具、井田的时代,需要苦心思索才能明白。但在铁器、牛耕、私亩出现后的时代,却是具象的,可以让更多人在这个物质基础上更容易明白。

    因为墨者设计的天下,在尧舜大禹的时代,那是行不通的幻想;但在铁器、牛耕、造纸、火药等出现的时代,却出奇地合拍。

    适挥舞着手臂,激烈且直白地演讲着许多的未来,聚拢着民心,讲诉着那些此时稍微能听懂的道理,推算着铁器普及之后战国时代的变化。

    而那些听他讲诉的民众,记忆最深刻的,却是那些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一切。

    适说,沛县的民众,可以凭借草帛的性命牌,前往乡亭赊买铁器,和耕牛马匹一样可以分数年还清。

    民众很高兴,适也很高兴,反正铁器是暴利,而墨者需要的流动资金和黄金,可以从陶邑得到,从外地换取。

    只要能够保证资金周转,暴利垄断,那么沛县的民众越早得到铁器、越早开垦更多铁器时代才能开垦的土地,墨者的力量也就越壮大。

    适说,那些得到奖赏的人,如果愿意,可以等在这里,得到他们的第一批铁器。

    退火需要七八天的时间,除了第一批特殊的工具之外,几天后铁范成型,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各种农具。

    到时候那些提前完成份额任务的,便可以拿走他么你的奖励,高高兴兴地回到家。

    提前完成份额任务的人很高兴,墨者很高兴,那些没有完成的也很高兴。前者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后者得到了今后的希望,而墨者得到了更多的信任。

    适说,第一批拿到外面售卖的铁器,一定会优先换成耕牛马匹,希望那些还没有分到租赁耕牛的什伍,拿到铁器之后,提前准备好大量的干草、种植更多的豆科植物,不要等到时候又因为草料准备不足而错过分牛马的机会。

    适还说,那些沛县通用的古怪货币,是可以买到铁器的,而且所有的乡亭今后都会比用铜稍微低一下的价格售卖——降低的价格低于小贩商人少量运输道陶邑的运费价格。

    这些问题都是农夫们最急切想要知晓的,也因而他们记得最清晰。

    至于适讲的那些道理,他们或许听懂了,或许听见了但却忙着幻想未来的美好而没记住。

    但经此一事,他们会更愿意听墨者讲道理。

第一五八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一)

    冬天还未过去,沛县却热的可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新年到来之前,墨者履行了当初的承诺,那些提前完成了自己份额任务的农夫们,披红挂绿地在六乡之间巡游了一圈,引得沛县许多人前来观看。

    不知道唱哑了多少少女的嗓、不知道触动了几多村娘的心,一种崭新价值观下的“英雄”人物们得到了他们所应得的种种精神上的奖励。

    回去之前,墨者也履行了对他们的物质奖励,几十件崭新的铸铁铁器随着充满荣耀的众人一同返回了他们的家。

    他们拿回去的铁器,自然是经过了退火的,也自然是冰凉的。

    但他们拿回去的铁器,却像是仍旧烧的通红,将沛县这一潭已经不一样的池水烫出了无数滚沸。

    那些曾经存在于乐土谶经中的事物,其实沛县民众已经看到了许多。

    但像是铁器一样似乎是一切基础的、与农耕息息相关、没有就没有乐土中农夫生活的重要事物,却还是第一次大量地走入村社。

    墨者忙完了第二次的劳役征召后,似乎一切暂时都步入了正轨,并不像是之前几个月那么忙碌。

    沛郭乡最大的那间屋内,公造铸正拿着几件刚刚完成的铁器,和一群墨者说着什么。

    建立的冶铁炉已经实现了正常的运转,退火法和铁范法保证了源源不断地铁器供应,检验之后的质量也算是可以。

    他讲完之后,众人都看着适,作为宣义部的部首,宣义部的重要性逐渐体现出来,民众的情绪与宣义部的作为息息相关。

    “第二批劳役征召的人,情绪很高。毕竟咱们也不是不给钱,再说给的钱也可以购买铁器。”

    “浇铸、制模、冶炼这些事,还是需要更多的人手。这个在各个巨城大邑地,还要尽快收拢一些。这些人一定要长久做一件事,这样才能愈发熟练,做的也能更快。”

    适想了一下,又说了一些挺隐秘阴暗的道理。

    “为什么非要从外地招人?本地农夫有了铁器之后,开垦土地、种植粮食,他们暂时不可能愿意成为冶铁工匠。给更多的钱,我们暂时还做不到。”

    “用本地人,给的钱少了,他们不愿意干,强制来吧,总归不好。沛县是墨者的洞窟,这里的民心不要消耗在这种事上。况且,真要是逼急了拿着铁器往山林大泽里一躲,我们也没办法。”

    “用那些大城巨邑给别人‘助耕’的人,他们一则没有土地,二则本身也是做工的,三则他们来到这里就算不想干想跑,也对附近不熟悉。”

    “不是说我们给的钱不够多,给的钱放到别处雇佣,已经算是极高了。但相较于沛县农夫的生活,终究还是差一些。三年前,我们可以用一样的钱招本地的农夫,他们会兴高采烈地前来;但现在,我们用一样的钱招本地的农夫,他们就未必愿意了。”

    “还是那句话,这种事不值得消耗民众对我们的信任。我们宣义部已经尽力了,好容易得到了这些信任,万万不能消耗掉。”

    适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这个问题,沛县发展了,大量的开垦荒地和墨者组织的共耕组,让本地的流民数量锐减,也让本地的劳动力期待佣金升高。

    墨者将来要依靠的那群人,应该是工商业者和随着农业革命逐渐形成增多的市民阶层。

    但现在,要依靠的还是自耕农,还不具备舍弃他们的支持来完全代表城市市民阶层的条件。

    因而墨者暂时还没有收超额税赋,这几年暂时又还没有水旱,农夫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好在墨者放眼天下,而不仅仅是一个沛地,所以招收流民和城邑少地者作为工匠的政策还能维持下去。

    墨子同意适的看法,虽然后面那些说的很直白丑陋,但这只是事实,也是利义统一论的墨者必须遵守的准则。

    考虑了适的说法后,墨子又问公造铸道:“冶铁炉那边,咱们守城用的那些挖掘地道、水渠用的铁器,准备的怎么样了?”

    公造铸拿出一张纸,也知道墨者即将集结一部分墨者基干和沛县义师,前往商丘的事,仔细核算了之后道:“守城的话,应该够用,这样能节省出一些铜做兵器。”

    墨子又问道:“适所说的那种,外面是铁、里面灌满火药的兵器,那些铁壳也准备够了吗?”

    公造铸嗯了一声,他只负责冶铁的事务,并不管火药的事,说道:“那种外壳也在产,也不用退火,做的不慢。积累了不少。”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有资格知道这些秘密事的人物,所以这些事并不隐瞒。

    沛县的义师已经开始了宣传鼓动和动员,讲清楚他们为何而战:很简单,为了能够换取宋公承认沛县的半自治地位,因为墨者还没有能力直接翻脸不承认整个贵族体系。

    在沛县折腾炉铁的时候,也在密切地关注着天下的局势。

    楚人这一次出兵北上争霸是适原本就知道的事,而且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如今的楚王就会被刺杀,楚国将会陷入继承权内乱。

    楚人县公群体也已经开始征召本地守备部队,这一次不仅仅是要问罪宋人,更重要的是要给郑、宋、卫三国一个信号:不要和三晋走的太近。

    郑伯和韩侯有血亲仇,郑伯又和楚王是姻亲。卫国藏在宋国的北边,思来想去能敲打的也就是宋国了。

    原本守城止不义之战就是墨者的重要信条,适虽然不接受,但既然成为了墨者就必须服从命令。

    守城不难,难的是怎么通过这次守城达成墨者想要的目的。

    两个目的。

    一个是沛县的半自治地位,宋公只能有名义上的主权,但是治理权、税赋、政策一切独立,以保证宋公地位和如被三晋和楚攻击会有守备义务来换。

    另一个,便是墨子希望利用适弄出的火药等新武器,来一场震惊天下的守城战,让墨者干涉大国内政的能力更上一层。

    当年齐鲁交战的时候,墨子就凭借墨者强大的守城能力说服了齐侯退兵,也间接导致了吴起去鲁往魏。

    墨子希望这一次止楚攻宋能更胜一筹,三十多年前劝说楚王已经过去了太久,天下许多君王似乎忘记了墨者守城之术的恐怖,这一次墨子希望能够给天下好战之国一个清晰的教训。

    若是以往,可能不过是守城,能守住就好。

    但现在,新的武器、铁器工具等,等于直接废掉了十二种攻城术中的七种。

    最有威胁的蚁附攻城,在火药武器的面前,将会更加容易被破解。

    新武器就是装满火药的铁罐子,外面有引线,点燃后从城墙上往下扔。

    用来野战,效果或许不佳,但是用来守城,效果极好。

    野战投掷这玩意,需要有公造冶那样的力气,才能不炸到自己、击破对面的军阵。

    守城战,只要能稍微扔远一些,站在商丘的高高城墙上往下扔,效果定然显著。

    本来适弄出来火药之后,墨者想过用石头做外壳,也想过用青铜。

    但是青铜太过昂贵,尤其是这种火药武器完全就是一次性的,扔出去一枚,可能几家沛县自耕农一年的余粮就没了。

    如今有了铸铁,很自然地便想到了用铸铁外壳,这样最起码可以便宜许多。

    至于到时候到底怎么守,还要看具体的情况。

    墨子认为守城中的“上守”,是要出城与敌人野战,野战获胜就不需要守城。

    但宋国的军力,不要说一个楚国,可能连楚国的申息之师这样的县守备部队都打不过。

    这些想法适都明白,也都清楚,既然墨子希望让火药武器在这次战役中第一次亮相于战争之中,那自己便要完全配合。

    适琢磨了一下,问道:“先生,我守城之术虽不精通,但楚人既然知道先生尚在,恐怕未必会选择强攻。如果楚人选择围而不攻,商丘能支持多久?”

    墨子伸出两手,比量一下苦笑道:“十个月?商丘那些肉食者岂不知道楚人要来?只是各有掣肘、各有打算,至今还未准备。”

    “楚人又不亡宋,也不割城,只是让宋朝聘于楚。这种事有些人不愿意,有些人愿意,很难齐心。”

    适想了想道:“楚人恐怕也最多支撑十个月。”

    墨子摇摇头道:“你说得对,但也不对。十月围城,楚人固然耽误了种植,但商丘也是一样。吃完了存粮,明年商丘必然大饥,王公贵族又岂能拿出粮食救济?”

    “到头来,还是让万余人饥荒。城外又经战火,明年种植也是问题。所以十个月能守住,但我们不能想着守十个月。”

    适咂摸出一点味道,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具体的军事部署他暂时还不能知晓,又问道:“如今商丘那边传来的消息,墨者回去守城的事,怕是有人会反对吧?”

    墨子听了这话,笑道:“反对也无用。宋国不管是司城还是其余六卿,皇、乐、子等族,都不可能直接来反对墨者,招致我们的怨恨。”

    “他们能怎么做?派人来刺杀我?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找到能近我身的刺客,就算杀了我又能如何?禽滑厘还在,禽滑厘就算不在,会守城的墨者极多,难道他们还能把墨者屠灭不成?”

    “况且,一旦刺客败露,墨者怒气冲天,谁敢承受?”

    “他们反对与否没用,也不敢真的出面反对。最多守城的时候,给我们弄些阻碍,到时候为了利天下,我们免不得就要杀些人了。我要回去守城,宋公会给我虎符的,墨者的守城之律令,他们敢违反,那就杀。”

第一五九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二)

    墨子说到这,不自觉地笑起来道:“这也算是适你所说的,利用君和权臣贵族的矛盾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你的矛盾之说,倒是很有用。”

    众人哈哈大笑,适颇为自得地说道:“若是只做沛地事,宋公乐于如此。但不管怎么样,先生,您是不可能做执政、相、上卿或是令尹的,那样就是让怎么成矛,而让君侯与贵族携手为盾了。”

    墨子想到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想到自己行义几十年一直曾抱有过的幻想,慨叹一声。

    “适,本来我想着,你用剑、射弓的本事,都不强。就算是你弄出的火药,投掷的时候你也只是中人之资。我本想着,你和高孙子、巫马博留在沛地,主导沛地之事”

    “但我想了一下,你还是跟着一同去商丘吧。在去之前,先把沛地的事能想到的都尽可能做完。”

    “守商丘,不只是我们墨者能不能守住的问题,而是商丘城内民众、贵族、六卿、宋公之间的那些龃龉。你这个宣义部的部首,在商丘能做许多事。”

    适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用剑的本事实在稀松,恐怕都未必如跟随公造冶学了两三年的六指。

    他也知道战争无眼,很危险,连楚王这样的高位都被射瞎过眼睛、令尹之类的高官都被半夜摸进帐篷强迫结盟。

    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参与到这一场守城战中,而且一定要想办法立下足够的功勋,让很多墨者知道他即便本事不济但也不是怂货,更希望能够立下一些军事上的功勋。

    适也知道,如今墨者已经默认沛县就是墨者最后的巢穴了,所以一定要经营好。

    从墨子的话中,适觉得墨子对于自己的治理才能很认可,否则不会想到让他和巫马博、高孙子留在沛县。

    同时也能感觉到墨子已经逐渐认识到宣传鼓动的重要性,有时候这些东西不亚于数千精兵,所以才希望适也一同前往商丘。

    商丘围城战,可以预见会持续很长时间。

    商丘作为此时就可以称作千年的古城,自有其雄伟之处。楚人知道墨者的存在,也未必会选择围攻,或许真的要持续十个月甚至更久,引动新一轮晋楚争霸。

    这是将近一年的时间,沛县的冶铁作坊刚刚建立,那些新作物的种子也可以小规模推广,可以说一切欣欣向荣。

    而幼苗又是最脆弱的,墨者想要维系住这个“巢穴”,就必须慎重经营。

    这一次守城战,只会带领沛县的那三百义师,外加一些基干墨者,加起来不过六百多人。

    就算冶铁事需要用半征召劳役的方式进行,但距离沛县的极限动员力量还差得很远。

    冶铁事是五户抽一,而非五丁抽一,这不是变法之后的秦国,没有强制分家,因而还有更多的潜在力量。

    如何利用这些潜在的力量巩固墨者在沛县的立足,这是墨子、七悟害、以及适等部首都必须慎重考虑的事。

    一年的时间,太漫长,许多事必须提前定好基调。

    这一次召集墨者高层的会议,本就是这个意思,从参加的人数上来看,算是一次扩大会议。

    适之前考虑过许多,墨者内部也有进行过讨论,因而此时便不遮掩。

    “我觉得这一年,主要做两件事。”

    “一个是挖掘灌溉沟渠;另一个就是私田的地契和变革沛地井田。”

    “挖掘沟渠,如今条件已经成熟。铁器工具优先满足沛地的需要,可以说是事半功倍,挖掘起来要比别处容易。”

    “当年夫差都能令人挖掘邗沟,那时候估计还是用铜、骨、石,现在有铁,又不需要挖掘一条邗沟那么长的河,并非难事。”

    “也未必要在一年之内完成,但一定要尽快开始挖掘,哪怕是分成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完成,但不能因为看起来难就不去做。”

    “我们毁掉了巫祝,总需要一个水旱不忧的存在。”

    墨子点头同意,说道:“你曾说,邺地的西门豹曾说‘民可以乐成、不可以知始’,这话到底对不对,就看沛县的这条沟渠了。”

    此时西门豹正在北方经营魏国插入赵邯郸、中牟两城楔子的邺,修水利的事西门豹确实是这样感慨的:民众愚昧,他们乐于见到成功,却不能够去想成功之前要做的开始。

    从沛地经营冶铁作坊的事来看,这话便未必对了。

    适对此笑道:“西门豹说的未必错,我们的办法他在邺地用不了;但一样,他的办法在如今的沛地也用不了。”

    “这便是宣义部的作用,让民众知道为什么要去做、做了后会有什么好处。而宣义部的话能被民众相信,又因为墨者的确做了许多利于他们的事。这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

    “挖水渠的事,宣义部已经做了准备,这个不必担心。具体的河方数、水渠的方向,也提前有过准备。”

    “夏收之前、夏收之后,都可以发动民众做这件事。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要在夏收之前、墨者前往商丘之前做。”

    “因为这件事和第二件事,必须要联系在一起做。”

    一部分人已经知道为什么要联系在一起做,另一部分人此时还并不知晓。

    但很快,适就阐明了自己的意思。

    第二件事私分公田、承认私亩、征收私亩税、改军赋为税、改征召兵为义务募兵制,这涉及到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

    触及利益,如杀人父母。

    墨者需要手中有一支武装,随时准备应对本地受到侵害的贵族的反扑。

    不是说要分贵族的地,这没必要,而是斩断农奴和贵族的人身依附关系,这就足以让那些小贵族拼命。

    原本公田、赋田作为贵族所有,上面的农奴归属于土地,他们需要为贵族履行封建义务:种植、收获、开垦、狩猎、采冰、烧炭、建筑等等。

    君主将这些公田、赋田赐给贵族,换取贵族履行对君主的军事义务,因为车战存在的条件下,驷马战车的拥有者其实和封建骑士差不多。

    不是什么人都能在战车上放箭的、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驶战车冲击的,这需要脱产的军事贵族。

    而步兵没有完全崛起之前,没有战车,就没有军事力量。用一百个徒卒的劳役,供养一名下士,这是极为必要的。一辆战车用好了可以冲开一百多训练低下的徒卒。

    一旦改私田制,铁器又出现,墨者又有钱财和利天下之心,那些原本依附在土地上的农奴一定会想办法逃亡,墨者敢收拢,那就算是正式和本地小贵族翻脸。

    一个一辈子只能做农奴、被束缚在土地上;另一个可以成为自耕农,还有大片的草地荒原可以开垦这都不需要太费脑筋推算,就能知道后果。

    旧贵族希望继续保持原本的人身依附关系,获取最多的收益。

    这和墨者觊觎他们的土地没有太大的关系,墨者觊觎的只是那种人身依附关系。

    随着铁器的出现,这种人身依附关系可以被打破。看似只是打破这种人身依附关系,实则是农奴的大规模逃亡,而没有农奴的土地是不能获得收益的。

    很简单,你把农奴解放成自耕农,你们墨者提供铁器和贷款让他们去开垦,那我们贵族就算还有土地,有个卵用?难道我们自己去种地?

    你们墨者承认私田,改革封建义务,提供贷款和铁器扶植大自耕农和小自耕农,农奴纷纷逃亡到那些荒地去,没人给我们贵族种地,我们的地还有价值吗?

    农奴脱离了人身依附,驷马战车后面没有徒卒,我们就带着一辆车去履行对君侯的封建义务?没有军事优势,我们凭什么获得特权?

    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墨者可以做的很坚决,因为墨者不需要这些小贵族的封建军事义务。

    魏国已经开始变革军制了,步兵方阵已经开始逐渐成为战争的主力。

    墨者可以做的很血腥,因为墨者不需要这些小贵族作为基层管理者。

    墨者的学校虽然初建,但是小小的沛县已集中了大量的可以被称之为“士”的人才。

    就要坚决,又要血腥,还不能让外部势力干涉,最好的时机就是楚人围宋、宋国大贵族无暇顾及沛县的时候。

    而这个基础,就需要墨者手中有一支随时可以镇压的武装力量。

    三四百名墨者、外加三百多严苛训练的沛县义师,完全可以对付那些沛县的小贵族。

    但是一旦大量的墨者离开、义师前往商丘博取一个沛县的自治地位,小贵族或许会找到机会反扑。

    征召劳役用来冶铁的农夫是一支力量,而如果能以挖掘水渠的名义将沛县的动员力量抵达极限,则可以保证绝对的优势扑灭任何的反扑。

    按照沛县万民法的基础,法理上其实墨者没有资格管辖沛邑的贵族,因为他们没有签名承认十二草帛法。

    但如今力量足够、时机够好,要是还琢磨着那些可笑的法理和合理性,墨者现在就可以解散了。

    墨者说,贵族的封建权利不合理,讲清楚道理之后请贵族签名承认这显然是可笑的。如果认死理觉得贵族不承认不签名,那么就没有合法性墨者也不用想着利天下了。

    先干了再说。

    这是适的想法,也是墨者高层基本同意的想法,因而可以在不惊动那些小贵族的前提下,先将民众以挖掘水渠的名义集中起来,到时候分发武器,强制那些贵族放弃公田封地上的封建权利。

    脑子清醒点的,墨者可以不折腾他们,让他们衍化为经营性地主,让他们转型为新生产关系下的剥削阶层。

    脑子不清醒的,墨者有一万种办法鼓动那些公田封地上的农奴逃亡。

    正如适当初和任克的辩论一样,土地没有人的耕种,是可以产生财富的吗?

第一六零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三)

    后世有云,春江水暖鸭先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者将要做的事,最先能感知到的,反而是那些旧贵族中比较聪明的一些人。

    早在焦禾这样的“商人”在乡校学习稼穑之术的时候,原本一部分和墨者做对的小贵族便已经开始和墨者接触。

    尤其是一些私田比较多的小贵族,其实他们并不反对墨者的破井田、认私田、摊公田军赋于私亩税的政策。

    曾经的敌人,在利益面前很可以成为朋友。

    比如当初巫祝事件时,想出血亲复仇的办法来对付墨者的那位夏杞之后,他在亲眼见到了墨者的手段、力量,听到了一些关于将来的设想之后,便很自觉地秘密和墨者接触。

    当初巫祝事件的时候,他就给过那些小贵族忠告,如果墨者要改私亩,不要试图去对抗,而是想办法在这种不可逆转的潮流中获得最多的利益。

    可惜其余人未必听得懂,也未必愿意听。

    夏杞氏并没有再去管那些人,早在今年秋季收豆的时候就主动来会面墨者。

    等到铸铁铁农具在沛县引动沸腾的时候,夏杞氏更是再一次与墨者接触。

    其实,墨者和这种人真的是可以的合作的。

    像是夏杞氏这种私亩较多、但权力不足的旧贵族,他们很容易转变为新贵。

    他们有钱,可以买铁器。

    他们有土地,墨者要的是破井田认私亩,而不是地少人多情况下的分土地。

    一旦铁器开始普及,他们的土地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人种植,想要获取最多的利益,就是主动赶走一部分已经出现的租赁土地者,而转为自己经营土地,种植棉花、油料等作物。

    随着农业技术革新传播到沛县之外、甚至是墨者主动帮着传播到沛县之外,农业基础之上产生的更发达的交换经济,会让手工业和经济作物发展起来。

    这关键在于墨者的政策,如果墨者拉拢那些雇农、井田农奴,提供贷款、提供铁器、提供新垦地五年免税的政策,这些原本土地上的人很快就会逃亡到墨者那边。

    而如果墨者不对这些人提供贷款、提供铁器等,稍微的政策改变,那些原本依附土地的人还是很容易成为“助耕”者,即农业雇工。

    稍微的政策摇摆,区别就是支持和坚决反对。

    适考虑到不久将来的手工业发展,其实并不希望沛县全是富裕的自耕农,他甚至希望有一批贫苦至极的无地者。

    所以其实墨者是和那些私亩较多、不依靠大量公田的旧贵族是有合作空间的,只要他们愿意放弃人身依附这种已经阻碍铁器牛耕出现后生产力提升的剥削方式。

    他们可以做经营性地主、他们拥有牛马和土地金钱、他们可以种植一些新作物获取财富。

    而那些还指望着井田制农奴人身依附关系获利的旧贵族,他们不愿意自己走入垃圾堆、又不愿意自发变革自己的身份,这让墨者很无奈,只好送他们一程。

    这个时机,适觉得已经差不多了。

    这些道理和在场的墨者讲清楚之后,墨子道:“楚地传来消息,楚王已经出动了王师、阳夏之师、陈之师。按孟胜和屈将传来的消息来推算,楚王如今应该要到安陵。”

    适回忆了一下,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

    楚声王不是今年死,就是明年死,这一次出兵围宋已经是不可更改的必然了。

    马上,赵、韩、秦三国都要死君主,加上楚声王比他们要早死一年左右,可以说各国都要狠狠地乱上一阵。

    不趁着这么有利的外部条件搞点大动静,适觉得实在愧对自己头脑里的那些关于战国初年的记忆。

    墨者具体要在沛县怎么办,其实大部分是适提供的思路。

    但现在,这件事可能会引起一些争议,所以这些话不能由适来说,墨子选择自己来讲,以压制内部的争议。

    墨子同意适的意见,但也知道适毕竟还是年轻,墨者内部改组之后的很多事是要经过商量达成上下同义的。

    同样的话,墨子来说和适来说,在墨者内部获得的支持并不会完全相同。

    当墨子将那些已经在高层讨论过的意见说出来后,许多刚刚知道的墨者暗暗惊讶。

    四月末五月初麦收,墨者的基干和沛县义师,会在三月末就前往商丘。

    在前往商丘之前,先在六个乡之内承认私亩、废除井田公田,将井田公田中的军赋、丘甲赋、牛马赋摊入到亩税当中。

    在麦收之前,按照十户抽一的原则,预先挖掘六乡内的几条可以在夏末之前完成的水渠。

    这需要冶铁作坊全力配合,生产挖掘沟渠的铁器工具。

    最好挖掘沟渠的动员征召,在二月之前完成,如果一切顺利就只是挖掘水渠;如果并不顺利,就分法武器准备对抗那些小贵族。

    墨者以前并没有完全控制沛县的掾吏,沛县内只有墨者的工匠会,以及一部分加入了沛郭乡的农户,并没有真正有效的统治。

    因而在三月前,墨者需要一次性清理掉沛县内的掾吏,以墨者“尚贤”的标准,换上墨者自己人,彻底控制沛县。

    在不触动沛县原本有地民众的前提下,强制变革军赋制度,破除小贵族的封地和公田,强制他们缴纳亩税。

    一旦开始缴纳私亩税、将沛县的掾吏换上墨者,那么这些小贵族的私有土地的地租一定会提高,到时候那些租种土地的农夫就要面临选择。

    如果他们配合,那就不动粗,承认小贵族的私亩,同时给予那些租种土地的农夫以贷款和铁器的支持,让那些小贵族被迫售卖无人耕种的土地。

    如果他们不配合,那就动粗。

    反正动粗之后,数年之内没有力量会触及到沛地——哪怕墨者在守城过程中与楚国发生了矛盾,只要能够达成盟约确保宋国在晋楚争霸中绝对中立,那么若是三晋的力量能够深入到沛县来攻击墨者,楚人也会抛弃前嫌来帮忙。

    总结起来,大体过程十分清晰。

    集中墨者和义师的力量,保证对沛县旧贵族的绝对军事优势和政治优势。

    二月初以兴修水利的名义征召沛县农夫,分发武器,集中训练。

    二月末搞掉沛县本地根深蒂固的掾吏,换上墨者成为基层官吏。

    三月初,进行私亩改革,废除井田,平摊军赋和丘甲赋、车马赋进入到私亩税中,但暂时不征收,而是在秋季征收。

    三月中,应对一场可能的反扑,留下本地的冶铁征召农夫和水渠征召农夫,以及一部分墨者,墨者主力和义师前往商丘。

    四月末麦收,五月初进行地契丈量,一直持续到秋收,秋收后正式按照新的税赋制度进行税收。

    如果能够保持税收效率深入到本地旧贵族的土地上,那么明年之前,这些旧贵族一定会把税转嫁到租种他们土地的租农身上。

    墨者提供铁器和贷款以及私亩承认,鼓动那些被提高实物地租的租农逃亡,组织他们开荒,主动激化矛盾。

    一切顺利,明年春天墨者的主力会返回,并且得到了宋公承认的附庸国地位,在矛盾激化到最烈的时候,再杀一批,彻底解决沛县的旧贵族,完全控制沛县。

    这是一环扣一环的,如果沛县的掾吏不是墨者,那么很多事就有漏洞可钻。

    墨者不是本地人,和本地人也没有什么瓜葛,由他们暂时作为沛县掾吏,加上他们的业务能力和背后的军事力量支持,完全可以控制住局面。

    对于这一整套计划,有几名墨者心有疑惑,即便是墨子说出口的,但心头的疑惑仍旧是问出来了。

    “先生,沛县属吏的选拔怎么才算是尚贤呢?又怎么保证怎么才能是我们墨者呢?这毕竟关系到尚贤,也关系到墨者的诚信”

    墨子笑道:“适,你能解答吗?”

    适大笑道:“简单了!我们有草帛,管辖亩税之类的事,需要会九数吧?需要识字吧?那就考教嘛,能者上而不能者下。”

    问出问题的墨者想了一下,说道:“那些属吏虽然当年和巫祝勾结,但他们终究还是懂一些的,只怕到时候考教合格,墨者又要讲信诺,怕是不好做。”

    适指着墙壁上的一些贱体字和几个很明显心的阿拉伯数字,笑道:“若是草帛上考教的题目,都是这样的字和数书写的呢?”

    一时间许多已经知晓的人憋不住笑,而一些尚未知晓的则对这种“无耻”目瞪口呆。

    适摊手道:“我们尚贤,我们守信,我们重诺。但是,他们不会写字不会写数,明显不贤啊,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估计沛县一共需要二十人,我们墨者就出二十人嘛。内部讨论一下让谁去,谁就去。以后乡校的孩童学会了,那又是另一回事。”

    有人又问:“二十人会不会少了?”

    适摇头道:“不少。许多沛县的农夫本就是沛郭乡的,工匠的事由工匠会引领,集市上一切如常。这二十人,不过只是将沛邑做一个乡,沛县真正的政之府还是在沛郭乡那些人。”

    那人又问道:“那些掾吏无事可做,岂不怨恨?他们趁我们前往商丘之前作乱怎么办?”

    适听了这话,更是仰头大笑道:“当初巫祝事,我们可是留下了三个活口。那些掾吏是否也与巫祝同敛财?当时没说,可不代表我们忘了啊,更不代表这件事不存在啊。”

    “既参与了,那就收回来嘛,算上利息,就按沛邑大户的利息来算,这么多年了也得偿还啊。”

    “偿还不起?那就做劳役苦力,通通抓起来。铁矿山不是正缺人?能从那里逃出来作乱,我算他们有本事!”

    那几人想到两年前金乌栖事件时留下的三个的巫祝,顿时明白过来当初哪里只是因为功能抵过才活下来,这分明就是留着等到墨者的拳头够硬的时候当借口。

第一六一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四)

    计划定下来之后,就需要墨者内部上下同义、齐心协力去做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兴修水利这事,讲清楚道理,不要只争朝夕,动员起来并没有太大难度。

    以什伍为单位,各出一人,剩余人可以继续开垦荒地。

    兴修水利这种事,可以换钱,又可以优先购买铁器,加上各个墨者在各个乡亭已经彻底控制了基层,在二月初很快就完成了动员。

    有之前的守城组织术为基础、有之前冶铁组织活动的实践经验,组织起来千余人并非难事。

    铁制的锹、镐、钎之类的挖掘工具也在优先准备,墨者又用铁器作为等价物换取农妇们编织竹筐等工具,此外还有征召之外可以来挖掘做工换钱买铁器的政策,人数上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铁是暴利行业,利润之高足以让墨者有充足的资金完成这件事,加上有效地控制着墨者手中从外地换取的黄金和铜不加入沛县的市场流通,墨者控制的货币价值也不会出现巨额波动。

    千余人以修水利的名义组织起来后,却没有立刻分发工具,而是先分发了武器。

    原本这些农夫就都有过演武之类的训练,将他们组织起来后也不指望他们作为主力,只是做一个人数上的威慑。

    二月末,沛县的义师和成组织的墨者正式进入到沛邑之内,千余名义上挖掘沟渠的农夫就驻扎在距离沛邑不远的沛郭。

    墨者不需要立木成信,之前所作的一切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信任,因而可以直接宣读自己的政策。

    礼云,季春之月:生气方盛,阳气发泄,句者毕出,萌者尽达,不可以内。天子布德行惠。命有司,发仓廪,赐贫穷,振乏绝,开府库,出币帛,周天下,勉诸侯,聘名士,礼贤者。

    墨者虽然不把礼当回事,自己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但在季春之月做“尚贤”选拔的事,正合时机。

    沛邑之外的村社,基本上都在实行一年两季、轮耕休耕的办法,沛邑之内的公田、份田上,却还保留着原本二月耕田的习惯。

    按礼所描绘的完美情况,二月末应该是开仓放粮接济穷困的日子,所谓赐贫穷,振乏绝。但是王公贵族们没有一个遵守的。

    墨者便给沛邑内的农夫提供了一些低息的贷款、分发了一部分用铁器耕牛从周边村社换来的粮食种子之类。

    冯谖为孟尝君买义,花的就是高利贷的利息部分。墨者在沛邑买义,基本也是差不多。

    原本不能做这件事,因为会得罪本地那些放高利贷的大户。

    如今楚人都要围宋了,天下形势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这时候墨者手里握着备城门师和沛县义师,外加征召的农夫,武力强劲,正是彻底翻脸的时候。

    六百多墨者和义师进入到沛邑之后,很快控制住局面。

    在墨者的工坊附近,分发贷款、粮食,组织戏剧演出,宣讲墨者之义。

    几日后,适身后跟着几十名用作威慑的剑士,来到了沛邑中心,沛邑内的人不断朝这里聚集。

    无需立木,信用已有,威望早存。适站在马车上,压压手便可以让四周安静。

    “季春之月,正是聘名士,礼贤者的时候。墨者尚贤,如今正是季春,也正是遍访贤者的时候。”

    “既说尚贤,你们也听过墨者所说草帛出现后,选贤的方法。据说沛县是有名士的,可你既然是名士,就不怕墨者的尚贤选拔之策。”

    “我听人说,本地的隐士、名士,对于墨者成立沛县政之府不去聘用他们,十分不满。”

    下面大多数听适这么讲的人,都不是名士、隐士,一个个听了这话都笑。

    适笑道:“墨者也不是吹嘘,天下名士隐士见的多了。杨朱、列御寇、段干木、孟孙阳这些名士我们墨者哪个没见过?他们想要和我们辩论,尚且还要主动来找我们,我们在这里这么久也没见有人主动来找我们,说自己有才能、能做利天下的事、或是能做好沛县的小吏。一个都没有。”

    “是不是名士,不是靠嘴来说的。一个个连天下大势都看不清却在谈天下;一个个连九数都学不好就在谈为臣吏这算名士贤者吗?”

    “我们墨家的巨子说,为官为吏,不是奖赏,而是为了为了把事情做好。做什么事?当然是利天下、利万民的事。”

    “你有利天下、利万民之心,又觉得自己有才能,那就主动来。指望着墨者去访寻你们,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没这时间,爱来不来。”

    “官吏是什么?其实就是和稼穑、百工一样。领一份俸禄,做好自己的事而已。”

    “做木匠的,要会用斧斤规矩;做石匠的,要会用钎锤绳轮;做农夫的,要动节气耕种”

    “既然这样,做农正的,就要比农夫更懂稼穑;做府吏的,至少要比常人更懂九数;做工官的,就要比工匠更懂各种技能。”

    “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只有这样才能利天下。”

    “为此,墨者为沛邑之农夫、百工、市贾等万民之利考虑,将于三日后选拔贤才。”

    “有贤则上、无贤则罢。让沛邑的官吏都和乡亭一样,把沛治理好,你们说好不好?”

    沛邑之外的乡亭发展了两年,对比已经相当强烈。虽然其实有多方面的原因,但多方面的原因中肯定有官吏的因素。

    适这样一问,用的是沛县乡亭做沛邑城内的信任,立刻得来了一阵阵叫好声。

    有叫好的,自然有反对的。

    当民众的欢呼声安静下来后,那些反对的人大声问道:“这是谁给你们墨者的权责呢?你们凭什么可以选贤?”

    墨者不会无故杀人,所以这些人问的也就无所顾忌,他们认为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把柄在墨者手中。

    适听到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心说这就像是问那些造反起义的人谁给他们的权力不做安安饿殍一样,简直是可笑到不能再可笑的问题。

    于是,他很淡然也很随意地说道:“以利天下的名义!”

    立刻有人嘲讽道:“好一个利天下的名义!你们墨者做的事,就算真的是可以利天下,但天下的规矩不是这样的!你们凭什么改?你们是王公贵族吗?你们是天子吗?你们什么都不是,凭什么改天下的规矩?”

    适又重复了一遍道:“为了利天下。”

    那人早就对墨者的许多行为颇为不满,又知道墨者不会无故杀人,所以视适身边的剑手不存在,迈出一步质问道:“天下的规矩,是圣人定下的。难道墨者自认比圣人更要了解你们所谓的‘天志’吗?”

    适十分从容地点点头,说道:“论稼穑,后稷与神农,不如我;论车工,奚仲不如我们巨子。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天志如高山,远古圣人想要追寻天志,向上爬了许久。那些后继者从圣人爬到的地方开始爬,这才是圣人想要看到的。墨者在一些事上,当然要比圣人更了解天志啊。”

    那人大笑道:“狂妄!圣人或许知晓天志,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适勃然作色道:“你竟然侮辱圣王!圣王一心想要利天下,难道你认为圣王不是想利天下吗?难道你认为黄帝、大禹、商汤、文武都只是独夫,只想着执掌天下吗?”

    那人被适这么一呛,就这个问题上根本难以反驳,总不好说圣王不是为了利天下,可他想不透这侮辱从何而来。

    人群中,魏人的间谍焦禾听到适的话,点头暗笑,心说那人不知死活,竟和墨者相辩?

    那人无奈道:“圣王当然是为了利天下,可我又何曾侮辱圣王?”

    适冷声骂道:“你就是在侮辱圣王!倘若圣王是为了利天下,我们的火药之术可以用来疏通水利,倘若大禹知道,他难道不会流传下来为了天下人将来更容易顺通河道吗?”

    “圣王既然为了利天下,那么所有利天下的事物都会流传下来、说出来。那么,没有流传下来的、没有说出的,一定就是他们还不知道的。”

    “你说圣王知道那些却不说出来,难道不是像是在说:有人饿的要死,而圣王手中有粮食,却偏偏不给那个饿的要死的人吗?”

    “墨者说,圣王不给那人粮食,其实是因为手中没有。你却偏偏说,你们墨者说的不对,圣王手中明明有很多粮食”

    “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如果圣王是有粮食而不分给将要饿死的人,圣王的规矩为什么不能改?如果圣王是没有那么多粮食,为什么不能用新的规矩种出更多的粮食?”

    这是一种偷换概念,那人讷讷半晌,终于琢磨出一点问题,反问道:“可是圣王已经给出了任用官吏的办法了。”

    适摊手道:“那是因为圣王的时候,尚无草帛、笔墨。如果圣王时候就有草帛、笔墨,难道圣王不会想出这样尚贤的办法吗?”

    “天热的时候,人们想要乘凉,可只有一棵树,圣王便让众人轮流来。如今天还热,墨者依托天志种出了一棵可以庇阴百人的叔。你们却说,圣王说,必须一个一个轮流来只怕圣王若是复生,非要车裂你们这群迂腐之人!”

    “你们这么说,就是在害天下!”

    他骂过之后,上前一步,身后的剑手即刻跟上。

    适冲着人群道:“谁还有什么问题?”

    那些反对的人看看适身边的剑手,想着那些涌入沛邑的墨者和持戈矛的义师,心说如今打又打不过,讲道理又讲不过,杀了你让你闭嘴又不敢那谁还敢有问题?

    只是今日先由着你们墨者折腾,只怕明日便有办法让你们为今天的张狂付出代价。

第一六二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五)

    既无需立木立信,墨者又有自己的学堂培养人才,墨者本身内部大量的士也足以填充小小沛县的权力体系,因而适便简单的讲了讲道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沛县可能有贤才,但是适估计此时的贤才也就那么回事,不学习的话,能不能适应新时代的管理都是个问题。墨者又不缺那种主持大局观的人,需要的只是些技术官吏。

    以利天下的名义,听起来有些可怕,但只要掌握住“利天下”的解释权,就没有问题。

    解释权,不能只靠嘴,还得靠暴力。

    适现在可以直接用利天下这个听起来骇人的理由,因为沛县六乡民心已服、墨者与义师正在沛邑内、火药粮食在手、铜兵戈矛堆积。

    周天子当年能立规矩,那是因为周天子手中有两个军团十四个师,有京畿千里平原,有晋、鲁等一票亲戚,有马匹贡赋将乘车补足为战车保持对亲戚们的每个男爵领四倍战车的军事优势;齐桓公当年能立规矩,那是因为手里捏着五个男爵领外加六个工商业城市;墨子当年能和楚王、齐侯讲道理,那是因为禽滑厘带着三百善于守城的墨者在身后。

    这个道理不需要适讲清楚,墨子心里很明白,当初公输班说有办法破墨子的计策无非就是说可以杀掉墨子,但墨子很明确地表示杀了我也没用,因为我背后还有一个武装集团。

    这其中的道理,墨家早在三十六七年前就已经知道,根本不需要适再和墨者内部讲讲这里面的道理。

    很快,墨者定下的规矩,就被适在沛邑内宣读,此时还不是丈量田亩的时候,因而需要分散敌人各个击破,所以先只是用新的“尚贤选贤”的办法对付掾吏。

    农正、府吏、市官、工官之类的职位,不再由王公贵族或是可能出现的沛宰随意任命,而是需要在公开的条件下选拔出优秀者,制定统一的标准。

    医官之类的墨者并不擅长的地方,则是广招天下贤才,可以提供治疗疾病药方的会有黄金奖励;愿意前来做沛县医官的,可以给予俸禄;愿意加入墨者为利天下而努力的,可以领取墨者内部的薪资补贴。

    俸禄和墨者内部的薪资,并不是一回事。

    那些愿意加入墨者的医官,领取的是墨者的薪资,是墨者用各种技术和手工业产品换来的钱,和沛县没有任何的关系。

    如果那些医官被安排为沛县的医官,那俸禄就需要从沛县的赋税中出。这其中可能有交叉,因为可能那个人既是墨者,又是被安排到沛县做医官。

    墨者内部可能最缺的,就是这种医术人才,譬如此时的隐士、扁鹊的夫子长桑君。

    至于别的,墨者实在是不需要。

    冶铁事,是墨者自己开办的,别人并不会,块炼铁和炉铸铁根本不是一条分支,就算把韩地最好的冶铁匠人找来,也和那些从头做起的差不多。

    乡校教师,旧时代的那些贤才也根本用不到。墨者有自己的文字、数字、语法、教材、世界观……那些旧时代的贤才完全无法融入到体系当中。

    税吏,墨者有自己的数学体系、几何学体系,不管是丈量还是计算田亩,完全不用旧时代那种井田制度下数步数的方式。

    所以墨家对于沛邑原本的那些旧官吏、所谓贤才,丝毫不在意。

    这不是天下,而只是一个小小的沛邑,墨者内部的士已经足够管辖,甚至严重超额。

    一切考核,如果三日后没有阴雨的话,就在沛邑中心举行。

    所有人都可以前来观看,当天就可以定出结果。

    至于考核的公平性,暂时无法监督,就用墨家的信誉作为保障,这一点没有人会怀疑。

    那些原本作为吏的,如果不能够合格,那么就要被罢免……以利天下的名义,而不是以宋公给予的权责的名义。

    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赋税制度改革和私亩税改革,墨者其实需要很多的人才。

    从外地大城巨邑源源不断赶来的、仰慕墨者、或是想要成为墨者的人已经不少,就算要去应对楚人围宋需要分出大量人手,沛县的官吏一样不会缺人。

    态度已经很明确,时间又短,墨者的武力在沛邑内集结,那些不满的人即便想要反对,也不能明着反对。

    适讲完这些事情后,消息很快就通过种种渠道传遍了整个沛邑城墙之内。

    沛邑原本的掾吏、本地的贤人们聚在一起,探讨起怎么让墨者吃瘪,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的脖颈后面,墨者已经举起了长刀,而且是名正言顺地长刀。

    如果墨者只是强行用武力,他们或许不会想办法。

    但墨者给众人留下的印象,似乎是很守规矩,说到做到……

    在本地那些人看来,越是这样,似乎越好欺负。

    相反那些不讲道理直接以武力压服的人,这些人并不会在武力最盛的时候想到反抗。

    既然明面上还讲道理,那自然有讲道理的对抗方法。

    有人问道:“你们说,墨者所谓的选贤,到底是怎么选呢?我听今日适的话,似乎是说……将为吏需要的才能,都书写在草帛上,能答上的人就是贤才?”

    几人点头道:“应是这样的。适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

    这种以考试选拔人才的方式,正式出现要到千年之后,此时这些人完全想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选拔方式。

    《礼》中所言的季春月,访名士、聘贤才,实际上还是一种倾向于贵族、士阶层的、随机的选拔方式。

    名士、贤才,不可能是纯正的贱民出身。都传闻秦公用五张羊皮换回了百里奚,听起来极为励志,

    实际上早在之前,百里奚就是虞国大夫,后来晋侯以假途灭虢之计顺道灭了虞国,百里奚作为虞国大夫被俘,才有了后来五张羊皮换来穆公之相的美谈。

    在村社种植的,字都不识,更别说能有名声的。要不是仲尼开了私学先河,可以说两个凡是:凡是识字的,一定都是贵族;凡是能被称为贤才的,看看祖上一定都有血统。

    于此时,其实能识字,就能算做是某种意义上的贤才了。

    基本上没有系统传授具体管理方式的学术,导致了很多学问都是血统相传。

    之后几十年的农学兴起的时候,许行等人为了对抗血统传承的农正,都只能伪托“神农氏”的名义,书写一些农学稼穑的书籍,因为这涉及到庞大的家族、传承、血统和习惯。

    因而,在这些人看来,墨者就算是想要选拔贤才,肯定还是按照旧的管理方式来出一些题目作答。

    他们不怀疑墨者之中有许多大贤,墨者在沛县折腾的这两年他们已经看出来墨者的底蕴了,里面贵族、士比比皆是,一抓一大把。

    但这些人依旧有些自信。

    比如公田的僮奴怎么管理?比如工商食官制度下怎么管辖?比如集市工商业者的税怎么收?

    以及,沛邑城内各个家族的情况、各个人家的财富、各个家庭之间的亲缘……

    按他们所想,既然要选拔贤才,可能就要考核这些东西。

    如果只是考核这些,他们觉得自己还算是合格的。

    平日里强取豪夺、通联巫祝、勾结大族、侵吞公田这些事,他们当然在做。

    但具体的管辖职责,他们也并不是一窍不通,这是家族流传下来的本事,耳濡目染之下的确比平常人懂得更多,也更熟悉。

    这些人绞尽脑汁想了想墨者的“贤才”标准,觉得他们应该没有问题。

    再者,墨者的信誉在那摆着,他们相信以墨翟的为人,是不可能弄出一些舞弊亲亲之事。

    他们想不透墨者选贤的标准,只能按照自己的经验去猜测。

    猜测之后,他们便以自己的猜测,来想出一个让墨者难堪的主意。

    既然墨者想要“尚贤”、“选贤”,那么只要被墨者承认自己是贤才,那就有许多办法让墨者难堪,让墨者反过来求他们。

    …………

    沛邑城外的沛郭乡的那间大屋内,昏暗的油灯闪烁,一些人还在忙着书写一整套的新规矩。

    墨者想的办法,与那些掾吏大族想的完全不同。

    比如公田的僮奴怎么管理?比如工商食官制度下怎么管辖?比如集市工商业者的税怎么收?

    墨者中是有懂得的,也知道其中的许多隐秘的道道。

    但是,墨者觉得这些东西太麻烦,不如直接推倒重来。

    公田分掉,僮奴解放,那就没有管理公田僮仆的猫腻;工商食官解散,或是成为私营手工业者、或是成为墨者工坊的雇工,那就没有工商食官制度下的弊端……

    可能会有新的问题,新的猫腻,新的漏洞,但至少不需要费脑子和那些旧制度下的人斗智斗勇,直接以力破之,再不断总结新制度下的漏洞。

    换上新鲜的血液,可能会有暂时的不适,终究是符合对未来的推测的。

    这些东西已经过时了、阻碍了,那就不如彻底推倒重来。

    除了这些还在书写全新规章制度的,还有书秘吏的人在抄录几日后考核选拔贤才的试题。

    内容并不难,只是所有的题目都是用墨者内部、沛县农夫、沛郭乡校通用的贱体字和古怪的数字符号书写的。

    一二三四、加减乘除、黑白对错……很简单的东西。

    但正如适当初和墨子的对话一样,他识字与否,不在于自己,而在于天下的“字”。

    所以,那些旧时代的基层管理者……在沛县,从原本的识字者变为了不识字者。

    他们没有丝毫在墨者的选贤标准下当“贤才”的可能,因为他们“不识字”。

第一六三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六)

    墨者内学字最快、最能写字的一批人,基本都集中在这里帮着抄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做最后的检查,六指一边在那抄一边在那嘀嘀咕咕,显然有些不满。

    “草帛这么昂贵,那些人又曾和巫祝一同敛财,马上就要抓他们去铁山挖矿,又何必浪费这些草帛?”

    嘴里嘟囔着,手却未停。

    适又听了一阵六指的嘟囔,又听了一下别人附和的嘟囔,忍不住摇摇头,拿手敲了敲旁边的木头,说道:“且先停一下。”

    隔壁在那整理今后法令的不归适管辖,他们只是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就继续忙着手中的事。

    适看着自己这边的人,走到六指身边问道:“在说些什么?”

    六指对适是敬而不是怕,心想自己又没错,理直气壮地回道:“我就是觉得,草帛留着教人学字也好。那些人和巫祝一同敛财,本就要杀了的……”

    他又指着上面书写的那些贱字和数字道:“这些他们又认不得,你也没准备让他们做吏,那又何必做这些?”

    众人既已停下,都听到了六指的话,对此事也是不太理解。

    适想了想,问道:“你们说,衣服是做什么用的呢?”

    墨者内部原本的文化水平都不算高,墨子也常用这种比喻的方式讲道理,众人听到适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便知道这是在给众人讲诉道理,便纷纷七嘴八舌地回答起来。

    “遮羞。”

    “夏天凉爽、冬天保暖。”

    “王公贵族用以区分贵贱。”

    “祭祀。”

    奇奇怪怪的理由都说出来后,适笑道:“我曾听闻,楚国有这样一个人。他原本贫穷,后来富贵,于是买了一套华丽的丝衣、用的是齐国最昂贵的紫色染料,乘坐马车回到家乡的时候,正好是夜晚。”

    “他却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城门外等了一夜,第二日正午才回家。有人不解,他便道;‘锦衣夜行,旁人岂能知我富贵?’在这里,衣服是为了彰显富贵,所以一定要让别人看到。”

    适指着那些已经抄录了一半的纸张,说道:“这些草帛,就如衣服。选拔贤才,如同遮羞保暖;而让那些不可能是贤才的人回答,则是如同为了彰显衣服背后的富贵。”

    “如果只是让墨者直接去做吏,却不经过这次考核,那难道不就是锦衣夜行吗?锦衣可以遮羞、可以保暖,但还可以彰显富贵。”

    “这选贤的办法,就如同锦衣,自然要把锦衣能做的一切都做出来才好。”

    “同时,也是希望天下看到,原来还有这样一种选拔贤才的办法。至于那些本来为害的吏,在我们墨家眼中,那不过是一只趴在手指上的蚂蚁。”

    伸出手指,轻轻碾了一下,伸开手掌道:“轻轻一碾,就会死。可是他们在被碾死之前,也能做些利天下的事。他们未必愿意做,但我们可以让他们配合着做。”

    六指挠头道:“可若是天下君侯都用了这种选贤的办法呢?他们不用墨家的义,却用这种选贤的办法选贤,难道不是更难利天下吗?”

    适摇摇头,心道君侯想用这办法,恐怕要先问问那些贵族、旁庶、大宗、小宗的人是否答应,至少也要先把他们收拾掉。

    天下那些游士,如果知道这种办法,一定会希望君侯都用这种办法。只可惜君侯想用,要先削弱贵族,此种选贤办法一出,游士只怕就要和贵族不死不休了。

    有些阴暗的话,这时候还不便说,笑着不答,又解答了众人的一些疑惑,便重回位置坐好,继续检查那些纸张。

    …………

    三日后,正是个大晴天。

    又是一季种植法春耕之后的日子,城邑内大量的人都凑过来看热闹,义师用绳索隔开了众人,维持秩序,不准众人喧哗。

    考场布置的很有时代交错的特色。

    墨者和沛县的一部分人习惯了桌椅,因而考场中有一部分桌椅。

    一些死守着旧规矩的,不习惯桌椅,因而地上有小案几,地上放着一些蒲草团。

    但是,纸张、毛笔、炭笔这些东西,却又都是一样的,并不会去顾及其余人。

    因为本来这就不是一场绝对公平的考核,而桌椅和案几则只是看起来公平的象征。

    墨者内部选出了二十多人一一走入。

    那些准备趁着这次机会让墨者承认自己是贤才、到时候却要倒逼墨者求请他们才会出来做事的人,也大部分到场。

    摹成子站在适的身后,拿着一张纸,小声嘀咕着一些名单,旁边一名沛县本地新加入的工匠墨者在一一指认。

    名单上的人,都是需要被抓起来、罚没家财、准备送入矿山劳作的那批和巫祝勾结的。

    适觉得墨者做的真是挺仁慈了,西门豹可是直接把这些小吏扔进漳河淹死的,墨者这边缺乏劳动力,还真舍不得让他们死。

    那些想要给“讲道理”的墨者一个难堪的小吏按照以往的习惯,跪坐在蒲草上,四周安静下来后,纸张分发下来。

    适在那屈着手指头,算着多久才会出现轰动和不满。

    才屈了三下,就有人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质问了一句。

    “这上面的字,我们并不认得!”

    他这一说,其余那些小吏也都纷纷起身,颇为不满,吼道:“墨者就是这样选贤的吗?”

    适没有看他们,而是面向着在外面看热闹的民众道:“你们说,连字都不认得,这能算是贤才吗?”

    看热闹的民众哄笑说不算,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适今天只是为了搞宣传,根本不在意那些小吏,因而面向的也是民众。

    一名原本的小吏怒道:“我们认字,只是不认得这上面的字!”

    适哈哈笑着,指着远处食铺上写的那些字,问四周的民众道:“你们可认得那个最上面的字?”

    那食铺在沛邑已久,上面写的几个字都是和吃有关,民众未必会写,但是耳濡目染之下自然认识,纷纷喊道:“那是个饼!”

    适带着奚落说道:“你看,你们都认识的字,他们却不认识,这怎么能算是贤才呢?我看啊,你们都比他们有才能。到时候多认一些字,你们也可以来参加,只要认字就可以参加选贤,择其优者而仕。”

    “我们墨家说,官吏其实就和木工、农夫一样,做事赚钱养活自己。你们想想,若是出仕,每年的薪俸总还是比做木工多,让你们选,你们肯定也愿意出仕。”

    “我看你们是做不到了,但是你们的儿女倒是可以做到。都说子承父业,我看以后在沛县,就未必。说不准啊,你是农夫,你的儿女可能成为了贤才,竟做了官吏。你们说,这样选贤好不好?”

    这是十分露骨地喊出了类似于宁有种乎的话,这种话本来就极具煽动性,尤其是对于此时宗法制为天下规矩的时候,更是极度蛊惑。

    看热闹的民众纷纷叫好,那些小吏的脸色越发难看,有人拿着纸张走到适的身旁质问道:“这上面的字,我们虽不认得,可是上面的道理我们未必不懂。”

    适随口问道:“一三角,勾十九、股一百八,试问弦几何?”

    勾三股四的道理,一些人还是知道的,只是其中隐含的平方相加的秘密,却并不是很多人知晓的。

    那小吏怔了片刻,问道:“难道这上面的题目,竟是这样的吗?”

    适摇头道:“并不是,上面大约是问勾三股四那么弦几何?”

    小吏怒道:“这上面的题目,若是我们认得,自可作答!勾三股四,其弦必五!我还知道勾六股八其弦必十!”

    他对此颇为自得,面对适却又无奈道:“我知晓你的本事,也知道你既问出勾十九而股一百八,必知弦长。可我不信你们派来的那些人也能算出来!只怕要论九数,他们未必如我,只要让我认出题目,我倒是可以比比!”

    “你们墨者这样选贤,怎么才能让人信服他们是贤才?”

    适仰脸问道:“要不你先和我比比?”

    那小吏脸部抽搐一下,剩余的那些愤怒的人也都收敛了气焰,知道适的本事,又知道那几篇雄文,哪里敢与他比?

    适学了几分墨子自傲的模样说道:“你们不如我,你们可有不服气的?我便这样说,论九数,从燕到楚、从齐到秦,天下人没有比我算得更对更快的。”

    他其实只学了半分,墨子可是能对着天下知名的儒生侃侃而谈自己的学问已经太高、其余人攻讦自己的学问就如同拿鸡蛋碰石头了……

    适没有这样的机会,只能在小小沛县的小吏面前吹嘘几句。

    可这话说的也算有气势,那些人低头信服,反正也比不过。

    适打压了这些人的气焰后,摸出一本自己编写的九章算术,抖了抖道:“我这九数的学问,都写在这些草帛之上。你们连字都不认识,可那些人却认得字,也就能看懂上面的学问。”

    “这就像是,一个成年人只有五尺高,而另一个孩子年纪小却也五尺高,但孩子的父母都高九尺。如今要选一个十年后个子高的,你会选那个成年人?还是会选那个孩子?”

    “他们也许现在不知道勾十九而股一百八,但是将来会知道。你现在知道勾三股四弦五,他们也知道,可他们还认字,那么到底谁是贤才呢?”

    “贤能是要有比较的。同样是农夫,都会种植,可有的人可以亩产三石,有的人却亩产一石,若选农正,又要选谁?”

    “择优而选为贤,总不能说凡事会种植的,都是稼穑事上的贤才吧?贤才首先是人,皆天之臣,需要比别人更贤才能算作人中的贤才。”

    适冲着民众问道:“你们说,这么选贤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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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