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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六四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七)

    正如适给六指讲的那个故事、做的那个比喻一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日的事,墨者并不是想要选贤。

    因为墨者内部就有贤才,能通过考核的很多,内部已经选拔完了。

    选贤之于今日的这一场不伦不类的考核,就如同锦衣的遮羞保暖,那是最基本的作用。

    这一次大张旗鼓地弄出的不伦不类的选贤,最根本的目的还是为了和沛县的民众说清楚今后,以及靠在沛县的商人、间谍的嘴巴,将他要说的东西传播出去。

    以考核选贤,其实也是一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只不过想要实现,需要兵刃在手的宁有种乎配合才行。

    他只是在想办法制造游士和血统大宗贵族之间的矛盾,用一种实践告诉天下这种选贤的办法是可以实行的。

    不然那些游士还要考虑今后的制度建设,适怕他们一时想不到纸张出现后的变故,预先帮他们想出来。

    不管哪国,只要游士站在君权这边战胜了贵族实行变法,墨者的这些学问、文字也一定会全盘传过去,这是最完美简便的教材。

    墨者有些事还不能做,但生产力的发展却可以让各国的君主帮着先做,顺便让墨者的贱体字成为各国官吏的通行文字。

    围观的看热闹的民众很容易赞同适的那些煽动性的话。

    适根本不在意那些即将要被抓捕送往矿山的小吏,紧接着说道:“天下的贤才,有很多种。”

    “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

    “善于耕种的,就让他做农正;善于田亩的,就让他做田官;善于九数的,就让他管理府库。”

    他恬不知耻地冲着众人说道:“只是天下最善于耕种的,在墨者之中;最善于计算田亩的,在墨者之中;最善于九数的,还是在墨者之中。”

    “不懂天志,就不知道如何治理洪水;不懂天志,就不知道如何让亩产增加;不懂天志,就不能够准备分配田亩……”

    “当然,墨者是懂天志的。所以墨者将我们所懂得的天志,写于草帛之上,这样就可以让天下人都看到。”

    “不会墨者所用的文字,就看不懂。看不懂,就不能掌握天志。不能掌握天志,就不能称为贤才。”

    “所以,想要成为贤才,第一件事是什么呢?”

    早有墨者领头道:“自然是学会墨者的文字。”

    他们这么一说,适又将道理讲的明白,很简单的推断,民众们纷纷称赞这个说法。

    适又拿出几本编纂的书,都不算厚,加在一起有十余本。

    “这一本若是看懂了,可为司星,测量冬夏天时。”

    “这一本若是看懂了,可为工官,熟悉百工之巧。”

    “这一本若是看懂了,可为农正,精通稼穑之学。”

    “这一本若是看懂了……”

    他一本又一本地拿出,说的也越来越张狂,但也无人反驳。

    反正都是一些技术性的官吏职位,墨者和适,都有这样张狂自信的资本。

    “墨家巨子曾说,美女不需要出门,上门求亲的人就会拥挤不堪。这几本书,便是学问中的美女,也是利天下的美女,更是成为贤才的美女。”

    “所以,墨者会将这些书本放在沛县和大城巨邑之中。有志于学的,可以看;有利天下之心的,可以看;有想成为贤才以出仕的,还可以看……”

    他说的唾沫横飞,人群中沛县的民众自然相信,而那些各怀目的的人,也是各有所想。

    魏人间谍焦禾已经在墨者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对于适说的唾沫横飞的话,深信不疑。

    甚至于那几句吹嘘,也是深信不疑。

    焦禾心想,墨者并未吹嘘。

    就稼穑之事来看,普天之下能比墨者更为了解的,怕是没有。九数之学,一些乡校中聪慧的孩童,也能熟练背诵九九歌,这若在别处,已算贤才,可在这里却不过孩童。

    他也知道墨者的文字书写起来简单,方正有骨,正适合在草帛上书写。

    一两年的习惯,加上原本的文字功底,焦禾已经熟悉了墨者的书写方式,虽说直白如同村语,但却鲜有歧义。

    尤其是他学了不少字之后,真的可以不需要别人教授,就能看懂墨者的一些关于天志的简单文章,甚至他已经知道了庄稼生长到底需要什么。

    焦禾觉得,墨者可能真的只是为了利天下,所以将很多本该私藏的东西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草帛上。

    他这个间谍,只觉得要比其余的间谍更惬意,却也更忙碌。

    很明显,他知道无法说动那些墨者中的大贤,而自己想要知晓的那些东西,又根本不需要费心打听,只需要做好很简单的事就可以——学会墨者的文字、熟悉墨者的写文方式。

    知道了方向,便无比惬意,可每天也过得极为忙碌,恨不能把每天时间都用来学习……

    焦禾觉得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年少求学之时,每天都不疲倦,每天都要学新的事物,每天晚上都会不厌其烦地诵读文章。

    原本他想,他知道自己即便认同墨者的义,也不可能去施行墨者的义,但是自己将来回到魏国后,却可以把在这里学到的墨者的术都传授出去。

    但是现在看来,自己回到魏国,恐怕要做的只需要教授那些墨者的文字……因为墨者把那些技术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传播天下的巨城大邑,自己知道的那些……恐怕当不得传授技巧的夫子。

    想到这,焦禾苦笑一声。

    原本以为自己做生间,可到头来发现自己不过是做个学文字的学徒……而且似乎只有这么做才能将自己的任务完成的更好。

    焦禾觉得,自己怕是自夏至今,最为无趣也最为安全的一个间谍。

    听着适的那些话,他心中也是有所触动,甚至有所心动。

    如果……有一天魏侯也用墨者的这种方式选贤,自己熟悉墨者的文字,也可以比别人更知晓墨者所谓的天志,自己或许会成为魏国的贤才。

    若是那样,又何必给别人当门客呢?没有家主的推荐,自己就没有出头之日,自觉自己的本领尚可,在墨者这里学了一阵更是觉得胜于那些庸碌贵族。

    听到适说的那些鼓动的话,焦禾心中竟也暗暗生出了一些赞赏、认同、甚至想要和旁边的人一起呼喊的心态。

    焦禾想:“其实适说的很对,不管做什么,都需要有才能才能做好。”

    “不管是为了利天下、为了治好一方,没有才能和学识又怎么可能做好呢?”

    “我焦禾自认学问尚可,如今又在沛县知晓了许多天志、明白了许多道理,如今却只是一个门客。”

    “凭什么那些大宗嫡子生下来就要高人一等呢?凭什么那些大夫的封地根本不需要什么才能就可以获得?凭什么我一身的本事却需要做门客以求出头之日?”

    “若是魏地也按沛县的选贤之法,又有几名公族亲贵能算贤才?我就算不能做一邑之宰,但做相差不多的事,怕也未必就做不了!”

    他越想心中越是不满,回味起墨者常说的尚贤,竟在心头忍不住诵读起来。

    又想,原本墨者只说尚贤,却没有具体如何选贤的办法。

    如今草帛也有了,笔墨也有了,选贤的办法也有了,尚贤便真的可以在天下实现了。

    这是自己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天下的君王还没有这样做呢?

    一想到这,便又不禁想到了墨者宣传的那些道理——听起来就能解释为什么君王不这么做、简单却又无法反驳的道理。

    这些道理,就像是麦田中的蒺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他的心底长满、铺开、不断地疯狂生长。

    他知道,蒺藜有刺,知道这样想很危险。

    可是,他却怎么也压制不住,有时候夜里会惊醒,有时候也会静下心想一下墨者所说的那些简单道理众的漏洞,却怎么也找不出可以完全反驳的说辞。

    知道墨者说得对,却又告诫自己不能去相信,这是一种极端痛苦的压抑,会一直潜藏在心底。

    适今日说的那番话,引动了焦禾潜藏在心底的蒺藜,扎的他心头剧痛,头脑昏沉。

    如果,墨者尚贤的道理是对的,并且可以用合适的办法选贤……那么墨者的其余道理,到底是错的?还是因为自己愚钝还没有完全理解呢?

    适还在那里宣讲一些道理,举了许多例子,那些墨者的道理一点点地渗透到焦禾的脑海中:他知道自己不能做墨者,却无比痛苦地发觉自己越发认同墨者所讲的道理。

    心头阵乱之下,焦禾终于想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或许,墨者选出的算是贤才,但这样选出的贤才,就一定可以治理好沛邑吗?”

    “若是治理不好,恐怕他们算是贤才,但这样的贤才并不能用来治理一邑。”

    “墨者在乡亭所做的事,并非整个沛邑,一座城邑,他们能管好吗?若是管不好,只能说墨者选贤才的办法是对的,但是这样的贤才未必能有治理一邑的能力……”

    “那还是继续看看吧,或许,墨者是错的……”

    他这样想着,似乎已经说服了自己:道理是对的,但效果不好,那么未必就是好的。

    城邑,终究与乡亭不同,涉及的人更多,还涉及到对上的交代、城内的管辖、公田的税赋、农兵的训练、商人的狡诈囤积、手工业者的粗制滥造、战争时候征召士兵等等这许多问题。

    焦禾想,乡亭算是大治了,但沛邑才刚刚开始。若是墨者连城邑都能治理好,或许他们的道理……真的就是天下最正确的道理,用了他们的道理就能让天下安定……

    好在,如今才刚刚开始。

    焦禾心头矛盾。

    既希望墨者治理不好,因为那样自己就可以摆脱知与行并不合一的苦痛煎熬;但又希望墨者能够治理好,因为他希望能够知晓如何让天下安定的道理,现在看起来墨者的道理是距离最近的。

    胡思乱想的时候,猛一抬头,就看到几十名持剑的墨者正慢慢散开,看似无意地围住了那些小吏。

    焦禾心头隐隐感觉有些不对,踮起脚尖向后看了看,隐约间看到远处有些手持戈矛的人正在街巷中疾驰。

    焦禾暗惊,心道:“墨者今日要做什么?难道不只是选贤这么简单?”

第一六五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八)

    焦禾觉察到墨者异动的时候,墨者已经控制住了沛邑的局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义师和墨者驻扎在城内,控制了大部分的街道。

    那些以准备挖水渠的名义集结在一起的民众,分发了武器之后出现在了沛邑城外。

    守城的士卒早已经被墨者控制,除了留出了南门外,剩余的城门全部关闭。

    守卫城门的,是墨者最精锐的成组织的备城门之士。

    适还在那里侃侃而谈,他谈的这些东西,并不是给那些小吏听的,到后面也不是给那些民众听的,而是给那些隐藏在沛邑之内的间谍、有能力游走他国的商人听的。

    原本只是一场看似公平的选贤,因为墨者根本不重视那些“贤才”,竟生生被弄成了一场宣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普天之下众人平等”等等极端思想的集会。

    很多选贤的想法,需要实践让人更清楚地认知,也需要适用自己的口舌将内部隐藏的许多规矩讲清楚。

    就在他准备讲最后一条规矩的时候,摹成子冲着那些坐立不安的小吏们挥了挥手,吹动了胸前的木哨。

    几乎是同时,早已经做好准备的墨者剑手忽然间抽出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些在摹成子名单上的小吏全部抓获。

    人群短暂的混乱中,适站的高高,喊道:“不要慌乱!墨者为利天下,除天下之害!你们又没有害天下,惊慌什么?”

    摹成子的凶名在沛邑早已传遍,即便乡亭并不属于沛邑,可是沛郭乡内的不少人也居住在沛邑之中。

    加之那些被墨者在乡亭绞死的人还挂在城外,围观民众见到墨者忽然动手,不免紧张。

    可正如家长需要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样,适平日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看上去人畜无害,又在沛邑有足够的威望。

    他这么一喊,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现在,我说清楚选贤的最后一条标准:凡犯禁、违令、出法、害天下之人,不得参加。”

    “墨者以害天下之罪名,宣布禁止等人参加这次选贤。”

    他将那些和巫祝有勾结的小吏的名字念了一遍后,不用说罪名,就问众人道:“你们可知道为什么他们害天下?”

    民众或是亲身经历过、或是亲耳闻听过墨者对付巫祝的罪名,这些掾吏和巫祝勾结,本就是沛邑内人人皆知的事。

    适若是在两年问,或许没人敢回答。

    可如今,墨者剑手在旁、身后又有城队列的墨者或是义师,众人哪里还有不敢?

    “勾结巫祝敛财!”

    “私吞公田!”

    “授田不均!”

    “偷卖赋车!”

    各种各样或是确实知道、或是自己猜测的罪名,就这样叫喊出来。

    适听了一阵,说道:“既然这些罪行大家都知晓,那么墨者立下的这些人不能参加选贤的规矩,难道是不对的吗?”

    “对!”

    “对得很!”

    众人吆喝起来,几名小吏脸色苍白,只有一人尚且支撑,忍不住问道:“适!墨者凭什么抓我们?”

    适笑道:“因为你们害天下啊。”

    那小吏或是为了掩饰自己言语中的惊慌,大笑道:“我不听闻这天下有这样的罪名!你们墨者不是讲求万民约法吗?不是讲求唯害无罪吗?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适摇头道:“你们没有犯罪,没有悖法,只是因为害天下,所以墨者要惩罚你们而已。以利天下的名义,这样的事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做。”

    那小吏怒吼道:“难道王公贵族们害天下,你们也会这么做吗?”

    这个问题适早已经解释过,这时候又解释了一番,随后说道:“你们没有悖法,所以处置你们的不是法,而是墨者的利天下之心。你们有什么仇怨,尽可以对着墨者来,我们并不害怕。”

    他这话说的,没有丝毫的色厉内荏。

    马上宋国就要大乱,三晋的心思放在与楚争霸上,数年之内没有任何一支力量能够威胁到在沛县的墨者。

    他退到后面,摹成子面无表情地上前,几名墨者又押送着当初的三名巫祝,将小吏之中与巫祝勾结敛财的人一一指认出来,可谓确凿。

    至于处理的方式,有上次巫祝事件作为先例,很多民众都已经猜到了墨者的处置方式。

    果不其然,摹成子念出了这些小吏侵吞私分的财物后,念道:“以上钱财,均按他们平日放贷之息收取,数量如下:”

    “其田产、产业、金玉等,如不能补足,则前往矿山挖掘铁矿,以偿还万民之债。其家中幼童、确认不知情者,免除劳役。其知情者、其享用过钱财者,一并前往矿山劳役。或至死,或还清。”

    “家中奴仆、僮、隶、赘婿、卖身者,皆先由墨者管辖,一年后为其谋生路。”

    他说完,那几个小吏还要喊道理,摹成子心道道理早已讲得清楚,你们的道理我可不愿意听,适说了许多嗓子已哑,他也未必愿意说。

    冲着那几名墨者点点头,立刻冲上去几人卸掉了那些小吏的下巴,或是用麻绳勒住了嘴。

    等待在附近的墨者立刻将消息传递到那些等待着抄家核算的同行那里,远处哭声一片。

    附近的民众已经见过一次,又知道墨者做事不会殃及到他们,不知道谁人带头喊了一声好,

    很快,叫好声响成一片,与远处的哭喊声相得益彰。

    等众人安静下来后,适道:“墨者既要利天下,又要依法度,想来你们也听说了乡亭之间的法度了。”

    这两年时间,墨者所深入的乡亭生活水平不断提升,亩产增加、副产品增多,加上暂时没有征收税赋,可以说生活水平比沛邑普通的民众要高出不少。

    正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人都盼着自己过得更好,不过是一个城墙之隔,城外过得好城内的农夫过得却不好,一个个早就期盼。

    听墨者这样一说,早有人喊出知道、愿意之类的话。

    适道:“乡亭间,万众约法,这是你们都听说了的。”

    “今日,墨者便提出了沛邑的约法,是否同意,那要你们承认才行。”

    “各个乡亭与你们不同,什伍分组,各选代表,再选出赴会之人,人数不多。沛邑城内,还未如此,今日就先说清,五日后就在城外商定是否赞同、或有修正。”

    “诸位且先不要乱,听我说完各项法令!”

    附近维持秩序的墨者、书秘吏负责传达之人,早已就位,可谓是驾轻熟就。

    一份墨者内部起草的沛邑改革计划,适用沛县本地的方言,娓娓道来。

    “其一:田赋田税。”

    “自明岁春日起,所有军赋均添至私田之内。”

    “所有在籍农夫,不再需要在公田劳作以为军赋,所有军赋平摊至个人私亩当中,亩税相同。”

    “以一年为限,墨者传授稼穑技巧,凡能掌握者、且原本在所属公田耕种之人,皆可购买公田,或可以什伍一组购买。”

    “公田购买,无需一次付清,凡被墨者认定合格之人,可分十年还清购买公田的钱财。”

    “其中,墨者可借贷所能掌握稼穑技巧之人以铁器,亦三年还清。凡掌握稼穑技巧之人,亦可以什伍为组,优先获得耕牛马匹。”

    “丘甲赋、匹马丘牛赋废除平摊于私亩税中,沛县所有公室之牛马,暂由墨者管辖。”

    “所有士、贵族,不再承担军赋,其封田之农奴,皆缴纳赋税于沛县,凡有被贵族威胁者,贵族受罚。具体如何惩罚,五日后再议。”

    “贵族之私田,需在五月之前如数报上,凡隐瞒者,五倍税赋惩罚;凡不承认或转嫁与租农身上的,皆为租农所有。”

    “所有贵族全部缴纳赋税,没有特例。不缴纳者,罚没田产以充数,由沛县售卖归公。”

    “所有公田、私亩,皆在五月之前丈量清楚。具体税率,由墨者暂定,五日后相商。”

    “凡无地者,可于今年十二月之前,前往沛郭乡说清登记。由墨者安排,或安排耕种,或安排百工。”

    “所有田亩,三年之内暂不能买卖出售。”

    “所有荒地之开垦,需上报乡亭、沛邑之田官。若被准许开垦,三年免税,三年后税率另定。”

    “凡有垦草意愿者,可于十二月前于沛郭登记,由墨者准备铁器农具,三年还清。”

    他的声音并不算太大,但是四周安静的可怕,即便沛邑是座城市,但城中依旧有大量的农夫。

    准确来说,他们才是宋国沛邑真正的“人口”,因为原本宋国公室和贵族,都很难管辖到城墙之外五十里的地方。

    大量的农夫,自然也就最关注私亩税的变革。

    税和赋并不一样,公田里的收获,大部分是赋,少量的是税。

    税田和赋田,名义上不同。做税田的公田,名义上是做祭祀之用;做赋田的公田,名义上是战争用。

    但实际上从春秋开始,这种规则已经无人遵守,甚至于从一开始就只是存在于竹简之上的理想社会。

    私亩税改革,但是公田税赋仍未消失,整个宋国的赋税制度都是混乱的,因而适一谈起私亩制改革,立刻就引发了轰动。

    这是破天荒的大事。

第一六六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九)

    君主的各种变革,都是以能得多更多的赋税为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宋地的制度相当混乱。

    有授双倍田的,因为没有堆肥、深耕等技术,需要两块地一块撂荒,另一块耕种,以作轮流。

    这种双倍田的,将撂荒地也征收什一税,因此被称之为什二税。

    有单份田,征收什一税的同时,又要参加井田制下自己私田数量的公田劳作,九户而一公,也算是什一税,因此也是什二税。

    还有原本的麻税、帛税等等古怪的税种。

    贵族封地之下的农奴还需要为贵族承担一定的劳动义务,打仗的时候也需要作为徒卒被征召,履行军事义务。

    非贵族封地之内的农夫,则要承担让他们相当不满的税和赋,还有包括喂养军马、乘车牛之类畜生的劳作,让他们苦不堪言。

    土地是谁的?

    这是一个怎么都说不清的问题。

    天子、公爵、侯爵们说这些土地按照礼来说是天子的。

    天子分给诸侯、诸侯分给大夫、大夫分给士、士再分给农夫耕种。

    所以农夫要为上级履行各种义务,名义上就是以土地来换取的。

    土地到底是谁的?

    如果是周天子的,那么墨者这么改私亩根本就是不合理的。

    墨者是讲求道理的,尤其是和别人辩论的时候,更要求讲道理。

    土地是谁的问题,在墨者内部早已经有了定论、财富从何产生也完全有了统一的意见。

    只不过这道理暂时不需要给民众说明,而是需要慢慢地灌输

    民可以使乐成、不可使知始,用在这里不算完全错,民众对于私亩的要求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不过私亩需要铁器牛耕为支撑,最好还是以十户一组的方式,才能更好地应对自然灾害。

    如今铁器已经出现,宋国马上大乱,墨者兵锋正盛,这时候不做这种变革,日后机会更少。

    沛县名义上不是墨者的,仍旧是宋公的,所以赋还是要收。

    但是,这一次墨者前往商丘守城,要的就是赋和税的支配权,所以这赋到最后仍旧不会交到宋公手中。

    贵族以军事义务获取封地,墨者实际上也是用义师来作为军事义务,换取一整块封地。

    只不过因为宋国经常挨打,很难打别人,所以又符合墨者“非攻、拒不义之战”的理念,这里打了一个小小的擦边球。

    如果税和赋保持不变,沛邑的民众已经亲眼见到了墨者在稼穑事上的改革,因此对于这种摊赋入税的变革极为支持,这很显然对他们有利。

    不谈那些其余条件,单单是墨者想要从贵族的私亩中征税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民众支持。

    很简单的算法,再愚笨的农夫也可以知晓:税赋总量不变,贵族的私亩征税,也就意味着税赋也由那些贵族承担一部分,分到其余田亩上的就少了。

    这种事,就算到战国末期在一国之内做起来都极为困难。贤名的平原君,就因为征自己家亩税的事,和征税者翻过脸。

    再者,这涉及到私亩制度之下,那些租农的租税问题。一旦从贵族的私亩上征税,实际上也就意味着从租农的手中征税,如果这个问题不能妥善解决,很容易被煽动起一场叛乱。

    墨者必须保证五个条件,才敢做这件事。

    其一,天下局势有变,君侯的目光数年之内不会放到沛邑。

    其二,墨者的军事力量足以镇压可能翻脸的贵族。

    其三,墨者对沛邑足够熟悉,有足够的可以丈量田亩的“士”作为基础官吏。

    其四,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在承认贵族私亩不分田的情况下,保证贵族私亩上的租农不会反叛,而是会主动加入到墨者这边,一同逼迫贵族售卖无人耕种的私田。

    其五,墨者的稼穑技术传播、各种试验田、乡亭亩产可以直观地让沛邑民众认为,摊赋入税,是一项对他们有利的政策,不需要太多宣传就会支持。

    为了这一条法令、为了这五个条件,墨者等了两三年,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哪里还能错过?

    所有权制度是一切变革的基础,所以一旦动了这个,剩下的配套政策也必须要全面配合实施。

    适在民众欢呼之后的安静之后,又开始说明剩余的几条必须做的变革。

    “其二,度量衡变革。”

    “所有沛县及其周边乡亭,全部禁止使用原本的度量衡。”

    “长度、亩数、面积、重量、数量全部由墨者书秘吏核定,具体的度量标准物就在沛郭乡。”

    “其后,赋税、田亩等缴纳;平日交易,全部以新度量衡为准。”

    “废除旧尺、釜、豆、镒、斗、石、升等度量衡,统一为墨者规定的新度量衡。”

    “所有想要成为官吏者,必须熟悉沛县的新度量衡。”

    “其三,书文变革。”

    “沛县自今日起,所有的公文、亩税、地契、财契,全部由隶写。”

    “数字,则通用隶书与墨者的数符,便于民众理解、听懂。”

    “所有为官吏者,若不能够熟练使用文书,则无资格参加贤才的选拔。”

    “其四,工赋。”

    “凡百工,废除原本实物军赋,一切军赋由税购买。”

    “盐、铁、棉等物,由沛邑专营。”

    “其余物,则每件缴纳物价三十分之一的税,具体各项税额五日后颁布商量。”

    “沛县税官提供印戳,以印戳为税之标记,凡无印戳者,则视为逃税,除罚没原物外,征收一倍的物钱。”

    “印戳造假者,罚十倍。”

    “凡有印戳之物件,均可在沛邑销售。”

    “其五,商税。”

    “往来商人,货物若有沛县之印戳,则无需再度缴纳。”

    “从外地转运之物,具体征收税费再行额定。”

    “其六,劳役。”

    “所有劳役,由墨者提出,沛县万民商定同意与否。”

    “若同意,则或为劳役、或每日发钱财,具体数额五日后再商。”

    涉及到沛县各行各业的种种变革,一条条地从适的嘴里说出来,在赋税问题上基本涵盖了整个沛县。

    工商业的低税,可以适当让一部分原本想要开田的无地农夫选择成为手工业者、或是进入到墨者的工坊中做工。

    间接税的征收,也只是走个形式,墨者在工商业上的大头收入,还是来自自己掌握的工坊,以及暴利的铁、酒等货物。

    井田制的存在,是适应原本低下生产力的最优结果,与之配套的还有一整套的管理模式、军事制度。

    墨者在沛县变革了土地所有制,破了井田,实际上也就意味着原本的管理模式、军事制度也在沛县毫无意义了。

    沛县特殊的情况,让沛县的变革是别处无法复制的,配套的基层官吏、墨者工坊的暴利、完全精兵路线为将来基层军官可以随时扩军的军事制度、为十年之内没有大规模战争准备的军事征募

    种种这些,可谓是沛县特色。即便已经变法的魏国、已经大规模实行另一种私亩制的西河地区,也是根本无法复制的。

    宋公爵要是敢按照沛县的样板,在全宋国推广,适可以肯定一个月之内就会被杀。

    种种这一切的变革,都会触及到很多人的利益,但触动的最大利益还是土地制度的变革。

    既然已经决心变革土地制度,那么就不妨一次性彻底将各种基础性的变革全部提出,在墨者的主力离开沛县前往商丘之前,粉碎掉任何可能出现的叛乱。

    贵族的封地特权被剥夺,这是必然会引动很大一部分人的不满,但也会有一部分私亩较多的贵族会选择隐忍沉默。

    墨者并没有把所有的贵族都逼到对立面去,至少贵族的私亩墨者是承认的、也是不分掉的。

    至于之后利用租农逃亡逼着贵族卖地、逼着旧贵族投身工商业或是投身经营业,以现在这些贵族的眼界,暂时还不能看出来。

    贵族会分为两派,一派会和墨者不死不休;另一派会接受墨者的变革,暂时看不到他们面临的危险。

    农夫们对墨者绝对支持,不只是因为墨者的私亩制改革,还因为墨者手中捏着铁器、盐、耕牛马匹等物资。

    最关键,墨者有钱。有钱到可以提供各种贷款:这钱未必是黄金和铜,而是这钱可以换到农夫急需的铁器农具种子。

    工商食官制度被打破之后,墨者有自己的工坊,可以容纳一部分原本工商食官内部的工匠,还有工匠会等组织可以隐性管辖这些私营手工业者。

    反正墨者不玩车战,不需要大量战车,而且有自己的军械工坊,所以可以不从工商业者手中征收军赋。

    商人阶层很难将一些货物运到沛县内销售,无论是粮食、布匹、铁器、木器等,沛县都占据价格和质量上的优势,而且这些东西运送到外面也可以大为得利,这是墨者暂时亲自管辖的。

    民法法令,可以直接使用当初的十二草帛法,再增添一些就可以完全契合变革之后的沛县。

    这次变革只是个开始,需要民众适应、生产力发展个三年左右后,再进行一些修正。

    与之配套的政治制度,也会在五天后的集会中定下来,有外面的六个乡的建设为基础,这也并非是什么难事。

    民众支持的欢呼声中,有人在听完墨者第一条关于土地制度变革的提议后,就准备悄悄逃离将这个震惊的消息传递回去

    墨者之前丝毫没有透露出这个意思,也没有人敢想墨者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种事。

第一六七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十)

    沛县内的小贵族们,能够看清楚天下局势的几乎没有,也注定了他们不想到墨者会忽然翻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第一条变革的消息最终还是传回了沛县本地贵族的耳中。

    适拉拢了沛邑的商人、解放了工商食官之下的工商业者、对工商业者降税、略微增加了农夫的税但同时以新的农业技术作为补偿、又先借机收拾了本地的吏,最终下定决心反对的墨者,只剩下那些利益受到极大损害的旧贵族。

    在沛邑算是奢华的宅邸之内,几名旧贵族满脸怒容,痛斥墨者的恶行。

    第一条变革严重伤害了这些旧贵族的利益,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损人利益如***女,这种仇恨是不可调和的。

    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是说给外人听的。如今聚集到这里的,都不是外人,因而也就不用讲那些“坏祖法”、“破井田”、“不利天下”之类的屁话,明明白白地讲清楚该怎么对付墨者就好。

    二十余名本地的大族、贵族们聚集一起,一如当年墨者对付那些巫祝的时候。

    只是这一次比起上一次,明显能够看出众人的心不齐。

    当年出过血亲复仇办法、事后又悄悄墨者的夏杞之后与几个人坐在西侧;剩余的人坐在东侧。

    人数多一些的那边先说到:“墨者隐忍许久,终于竟做出这样的事。要我说,当日就该不管后果,拼死搏杀墨者,哪里有今日的祸患?”

    众人均想,你说的容易,当日搏杀墨者且不说能不能杀绝、打得过,就算把沛地的墨者都杀了,日后外地的墨者复仇又该怎么办?

    这些墨者都是可以抵抗一国围城之军的力量,凭我们这些人,哪里能够触动?

    说话那人也知道自己只是过过嘴瘾,可心头的不满着实需要发泄。

    他有自己的封地,可以从小块封地内征税,提供封地范畴之内田亩数量的军事义务即可。

    自己封地之内的农夫,需要再对他履行种种劳役义务。

    还有一部分名义上的公田,也可以驱使农奴无偿劳动。

    墨者这样一改,等于是分掉了公田、不承认封地内的土地税权归贵族所有、免除农奴对贵族的劳役义务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只留下土地,有什么用?难道自己去耕种?

    自己不耕种,那些土地又和荒地有什么区别?

    跪坐在西侧的夏杞之后却不这样想,他身后那几人,都属于在墨者变革制度中可能获利、受损较少的一批人。

    他等了片刻,慢声道:“以我看,墨者的变革,未必不可以。墨者有铁器,又有各种良种,原本需要百人的土地,可能只需要十牛十人就能完成。”

    “若那棉花、墨玉米、地瓜土豆等新谷新麻可以售卖,大可以种植这些。我们既有土地、又有牛马,只要出钱便可雇人助耕。”

    “棉布、地瓜土豆所酿的烈酒,如今商人转运颇为得利,种植这些我看得利颇多”

    夏杞之后本非本地贵族,而是杞国覆灭后逃亡至此的,又是旁支,难以融入到宋国内部,只在沛邑以小贵族的身份,依靠那些跟随的族人开垦了不少的土地,从中得利。

    井田制并不是一日瓦解的,私有制也不是一日产生的,当年的族人逐渐沦为租农雇农,生产关系实际上在漫长的百年内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身后的几人大多都是这种情况的贵族,本身封地的数量并不多,原本依靠神权、族权等特权积累了不少私有土地。

    在他们看来,墨者怎么折腾都无所谓。

    就说尚贤,日后他们的土地众多,自己的子女都可以脱产学习,就算日后天下都尚贤了,他们也不怕。

    说不准天下真的尚贤了,他们还能往上爬一爬。

    他们是低阶贵族,宗法制下本来也难以爬到上层圈子,对下虽然特权,但在他们看来将来就算尚贤选贤,他们的特权依旧可以存在,毕竟他们的子女有更多机会学习。

    对上希望践行“普天之下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理念;对下希望践行“贵贱有别、劳心劳力”的区分。

    这种完全相悖的理论,不是不可以作为道理,但需要打赢上面又压住下面,所以现实不能让他们的道理成为道理。

    考虑之后,他们还是觉得墨者的那些道理,其实还是能够做到对上平等而对下压迫的,他们还是挺喜欢的。

    这也有墨者宣义部的一份功劳,讲清楚了许多的道理,瓦解分化沛邑内部的贵族。

    夏杞之后的话一说完,对面那些这一次变革被损害利益最多的贵族们就同声咒骂。

    原本同一战线,如今却在不知不觉中泾渭分明。

    旧派贵族骂道:“且不说墨者的那些道理对与不对,也不说他们如此做必然天下大乱,就说这私亩税一事,难道真让我们缴税?”

    “哪一任邑宰,不是先与我们为友才能治邑?”

    又痛心疾首地骂了几句墨者的行为无耻、丧尽天良、人神共愤、必将天下大乱之后,这些旧贵族终于说到了最实质的问题。

    “承认私亩,我们凭什么要求那些农人替我们耕种?”

    “分掉公田,军赋从哪出?我们难道用自己的钱帛粮草养战车驷马?”

    “尚贤选贤,我们竟然要和那些出身低贱的人一起去争夺官吏的位置,这是可以忍受的吗?”

    “鼓励垦草,又提供农具铁器,又有几个租农不愿意拥有自己的土地?”

    “没有人耕种,土地在那有什么用?”

    夏杞之后闻言,笑道:“就算如此,我们又能怎么办?”

    他刚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声音,随后就是一阵阵民众的欢呼。

    不用问也知道,墨者又在那里展示那些威力强大到可怕的武器。

    夏杞之后说道:“听听,这是墨者想让我们听到的声音!民众皆服,我们又能怎么办?”

    “两三年前,我们还不知道墨者的深浅,以为不过百人,未必不能敌。如今若是还这样想,可真是可笑了!就算民众不服墨者,凭我们又怎么能对付得了墨者和那些义师?”

    说到最实际的暴力问题,对面那些人的脸色便难看了许多。

    墨者之中,大多数算是“士”,而义师则属于扩充之后的“甲士”。哪一个大贵族若是手下能有三四百武力强劲的“士”,在商丘这样的地方就可以有足够的话语权。

    这些小地方的贵族,纵然也算是车马娴熟,可真要打起来还真不是墨者的敌手。

    对面之人听这样一说,半晌才道:“如今墨者已经收拾了那些吏,用的就是当年与巫祝敛财害天下的名义,难道他们就不会来对付我们吗?”

    夏杞之后起身道:“巫祝就是被墨者杀绝了,剩下的人都在做劳役。那些吏地产不多,他们偿还不起。可我们却能偿还的起。”

    “墨者真要是逼迫我们,便还钱就是。墨者终究还是讲道理的,除了那些被雷决和绞刑的巫祝,剩下的大多都是偿清就不追究。”

    “可要是和墨者作对,我们可是要拿命去换。墨者杀人之凶,你们也都见过!”

    说到杀人,这些人不禁想到了那些被处以绞刑和雷决的巫祝,又想到挂在城外摇晃的那些尸体,知道墨者杀人可绝不会考虑什么刑不上大夫,正如那日处决巫祝之时站出来的那些墨者,那是连君主都想过去刺杀的疯子。

    时代大潮之下,这些旧贵族已经落伍了。

    不要说思想更先进的墨者,再过几十年他们在一些国家连君权都斗不过,更何况从来没把血统这东西当回事的墨者。

    墨者担心的也不是这些贵族的叛乱,而只是这些贵族煽动那些“不明真相”的租农反对,能够解决租农的问题,墨者其实根本不怕这些人叛乱,甚至恨不得他们快点叛乱以便一次性解决。

    但这些人也能够知道自己的势力微弱,如今内部已经分化,墨者的凶名又多传播,当真是无可奈何。

    沉默许久后,一老者道:“我们不能对付墨者,但墨者要让天下大乱,这是王公所不能容忍的。”

    “如今墨者势大,我们就先不要招惹他们。”

    “但各家需凑一些钱财,前往陶邑聘请能言善辩之士,以重金许之,让其游说君上,让君上六卿出面解决此事。”

    “墨者这样做,怕君上六卿皆不知情,只消报上此事,再以口舌之利说动,此事必成。”

    “只要君上有令、六卿有命,墨者一旦离开,本地的事,我们自己便能处置。”

    他们并不知晓墨者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间动手,也并不知晓宋国内部如今已经乱成一团,所以仍旧将希望寄托在上层出面反对。

    墨者终究不能对抗一国,即便守城也只是起到一个催化剂增加弱国力量的作用,因而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在场的这些人又没学过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关系,只觉得墨者一旦离开,那些民众就算有了铁器,再以压迫也一样可以回到原本的宗法制分封的旧制度上。

    这么一看,似乎真的可行。

    夏杞之后身边的那几个人也有些心动,唯独夏杞之后心中暗叹,心道只怕这个办法也不行——他不知道宋国内部即将出现的大混乱,却隐约觉察到就算墨者离开,沛邑恐怕也再难成为以前的样子。

第一六八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完)

    聪明的人,会做出聪明的选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聪明的选择,日后看一定是符合大势的,否则以后来看那就是愚笨的选择。

    贵族之间暗暗商量之后,认定了这个办法,也定下来各家一共出多少钱财,只说暂时并要直接出面反对墨者。

    这时候出面,就是找死。

    夏杞后裔却在这场密商之后,派遣了心腹人,偷偷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墨者,但也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暂时还在观望。

    他只是隐约觉得墨者此时这么做,一定有深意;又觉得恐怕将来墨者就算离开沛邑,沛邑的民众也很难再接受井田制与工商食官制度的束缚,此时还是多留一条退路的好。

    几日后,沛邑的民众集会如期举行,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有了远超上次的资金和粮食、还有远超上一次的人数维持秩序,这一次的集会举行的极为成功。

    乡亭之间百人选一代表出席,沛邑城内非沛郭乡之人全数出席,在春日里开了一场持续了四天的民众集会,商定通过了墨者的变革法令,并且选出了沛邑的政之府人选,几乎就是把沛郭乡的建制挪到这里再加上一些人。

    忙完这些事,已经是三月中。

    大规模的丈量土地等事,有大半年的时间可做,墨者也不是全数前往,而是要留下一部分人。

    在墨者内部的高层,那些贵族的异动作为机密已经掌握,这一次就是要商讨这件在离开沛县前往商丘最重要的事。

    适对此只是一笑,说道:“看来他们还并不知道商丘即将大乱,还在盼着王公贵族能够维护旧法。墨者人数众多,他们也不敢动手,这倒是个机会。”

    墨子问道:“什么机会?”

    “引蛇出洞。我们这一次只要做好,数年之内,沛邑无人敢管。但我们离开之前,放出消息,只怕他们会以为我们有去无回如今还未正式丈量土地,一旦真正丈量土地分发地契的时候,才是他们最痛的时候。”

    他说到这,已经有不少人明白过来。

    摹成子接话道:“你是说,到时候他们以为我们有去无回、再真正分发地契丈量,他们就会叛乱?”

    适点头道:“正是这样。如果他们不叛乱最好,但我们需要知道万一我们离开,他们会不会叛乱。所以,要引诱他们叛乱,一旦叛乱,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

    “隐藏一部分墨者、抓紧训练一部分新的义师,在偏僻之处隐藏不要被人知晓。一旦出事,立刻返回沛邑,杀个干干净净,确保新法令可以执行下去。”

    墨子想了想本地贵族的势力,摆手笑道:“这是小事,如适所言,我们担忧的只是租农不满。如今既能解决,又何必担心这些人?”

    “反倒是之前定下的挖河渠之事,才是大事,利天下之事。我们墨者既以大禹为圣,倒是可以用禹圣的故法,让沛县无水旱之忧。”

    “适灭杀了祝融的巫祝,总要有个新的‘祝融’来赐福民众无水旱事。”

    墨者的大部即将开赴商丘,离开后七悟害之中只有两人留在此地,还有剩余的那些一部分部首人物。

    在离开之前,必须要安排好可能长达一年的事。

    这一年沛县不可能有战火,贵族叛乱的事墨子没放在心上,适也只是想要引蛇出洞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兴修水利就是重中之重。

    其实也已经算是大部解决,在之前的讨论中,适、墨子、一部分七悟害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沛邑新变法,民众还未完全服从,再者制度新变,都在忙着土地的事,最好暂时不要征召。

    剩余的六乡,召集的劳役人数不多,算了算工程量最多只能挖掘一条沟渠,而且只能方便一个乡。

    这是作为样板用的,为的是一年后墨者全数归来后,可以继续发动民众全力挖掘。

    六个乡的人,只能挖掘一个乡的沟渠,如果是强制去做也不是不行,可墨家如今终究有个宣义部,还是更愿意讲清楚道理。

    宣义部的人已经将道理讲清楚,第一条沟渠都是侧支,但也可以冬天小麦灌浆的时候便能灌溉,算是立竿见影。

    因而六个乡的六条侧支沟渠以抽签的形式来保证先挖哪一条,这也算是无奈之举,但至少看上去公平一些,再有墨者的信誉保证日后一定会修其余乡,也算是得到了认同。

    怎么说,在啮桑挖沟渠,沛泽乡的人并不能享受到便利,但又需要他们出力,这就必须讲清楚道理。

    适展开了一幅简单绘制的水流图,与在场的墨者道:“抽签的事,已经完成,先开挖的是沛泽的沟渠。”

    “我最怕的,就是先挖掘近滕的沟渠,一旦沛邑有事不能迅速回援,这个结果还是不错的。”

    没有裁开的纸上,简单地画着一些湖泊、沼泽、田地和河流的分布,一条虚线所画的简单沟渠就在纸上。

    适指着那条虚线道:“选择挖这里,一是方便挖掘、二是中间有两处小水泊无需太大工量、三就是农田较多灌溉最好。”

    “只不过这一片暂时还没有村社居住,一旦沟渠挖好,需要并几个村社的人搬迁至此,这样就能沿沟渠灌溉。愿意搬来的自有支持,或是将那些无地者安排到这里。”

    “做这些土方事,需要留下不少人,巨子已有安排,这不是我管的事,我也不必说。”

    “我就说下,宣义部要趁着这个机会,多与聚集在一起的民众宣扬道义。答应民众的工钱,也最好以铁器偿还。”

    如今墨者有铁制工具,对于挖掘这一条工程量并不太大的灌溉水渠的事信心满满。

    本来墨者内就有不少擅长“土木”作业的人,墨者守城的备穴、备水篇中,测量、挖掘、施工、引流等守城的“军事技术”都可以化为民用。

    墨子不会留在沛县,但墨子的弟子中擅长土方的人,将会留下。

    适既说完,墨子又做了一些安排,最后道:“这张图你们要好好保存。若我们能回来,自会做完剩余的水渠。”

    “若我们回不来你们也要做完。利不得天下,便先利一县之地,以作天下的模具。”

    “其余铁器、烈酒、作坊、火药事,我已嘱咐禽滑厘。”

    “原本禽滑厘是要随我前往商丘的,但我想了一下,终究还是让他留下。”

    “之前的大聚之中,也已定下了替代。我若死了,禽滑厘为巨子。”

    “当日定下的规矩不可变,禽滑厘便为巨子,也需按照墨者的规矩,选出七悟害,继续利天下。”

    禽滑厘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也知道此去商丘也有危险,当即盟誓。

    各部的部首凡事去商丘的,都会留下副手;冶铁作坊等一些技术性的人才也都不去商丘;留下了一部分军事力量隐藏起来,以应对可能的贵族叛乱;适编写的几本书也都全部留在了沛县,也是做好了万一的准备。

    四月初,二百五十名墨者、三百二十名义师、二十多名墨者的“巫医”,还有七百多名雇佣随行的民夫,浩浩荡荡地朝着商丘而去。

    回商丘的路有很多条,墨者选择走沛泽乡的那条路。

    粮食、兵器、火药、纸张、烈酒等,或是装在马车牛车上,或是被后面随行的民夫以墨车推着。

    沛泽乡的水渠已经开工,远远地能看到许多的人在那忙碌,挥舞着闪亮而好用的铁锹、铁钎等工具,热火朝天。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这些墨者的踪影,许多人背过身,朝着这些前往商丘的墨者与义师的队伍中跑过来。

    宣义部已经做了宣传,这一次前往商丘,就是帮助守城的。

    而且也很直白地讲清楚了为什么要去守城:为的就是换取沛县的半自治地位,换取沛县的税和赋沛县政之府有支配权,换取宋公承认沛县的变革。

    这是关乎到每一个沛县民众的大事,一如这些挖掘者正在干的那件事一样。

    围过来,既是送行,便不免要唱几曲墨者传出来的雄壮之曲,只说盼着他们一个不少地回来。

    义师的长矛、墨者的短剑、役夫的铁锹交应在一起,倒无哭声,只余雄壮。

    适走到一辆马车的旁边,与御手交谈了一句,御手便将马车停在了路边。

    几个墨者帮着将马车上装满粮食的麻布袋堆积的高高的,适爬到上面站直了身体,冲着那些民众挥舞着解下来的头巾。

    “两年前!你们问我,没有了沟通祝融的人,要靠什么保证没有水旱之灾?”

    “我说,当年大禹治水的时候,也是没有办法沟通神明,但却一样可以靠手中的石头来治理天下的洪水。”

    “这是禹圣的故法,却也是最合天志的手段。今日我便告诉你们,没有了沟通祝融的巫祝,你们还有自己的手,还有墨者的智。”

    “用这禹圣的故法,不是说再无水旱之灾,却可以让水旱不再成灾。正如有巢氏建了房屋,外面有雨,又与我们何干?”

    “我现在告诉你们,最有求必应的神明,是你们手上的茧。”

    “你们求有饭吃,于是稼穑耕种,手上有茧,于是秋天有粮;你们求有水喝,于是挖石掘井,手上有茧,于是炎夏有水。没有什么神明,比这个更为有求必应,只不过要祭祀你们的汗水。”

    “我说过,你们可以用手来建成乐土,也可以用手来保护你们喜欢的一切,凭什么你们滴汗祭祀的一切,却要被人无端抢走?就因为他们血统高贵?你刺他一剑,看看他的血和你们的血,有什么不同?”

    “谁来抢你们的东西,你们也别忘了,除了汗水和眼泪,你们还有一样可以作为祭品的东西,那就是你们的血!”

    他登高大声疾呼,从血开始,不断地加重拔高自己的语气,到最后化为一缕叫人血脉贲张的锐利,开始煽动那种不平的激愤之气。

    当他说完,民众开始欢呼的时候,民众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你们都要回来!回来看看我们挖的这可以让水旱无忧的渠!”

    一个人的声音,如同春天的地一声蛙鸣,引动了千余人的齐声祝祷,声势如海潮。

    适站在上面,看着热情如火的民众,看着他们手中领先于时代的工具,心道:“会的,会活着回来的。”

第一六九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一)

    适再一次返回商丘的时候,距离他离开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座宋楚争霸必争的城市,依旧保持着天下雄城的身姿,高大宽阔的城墙不弱于其余大国的都城。

    楚国人熟悉商丘附近的一丘一水,几次围城,更是在城下签订了第一次弭兵会盟约。

    数次围城,都未攻破,这里算是晋楚争霸东线晋楚两国所能抵达的极限。

    城内,也是历经了数次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惨剧。

    商丘人对于庇护他们的城墙,有着极端的自信,修筑城墙也是宋国权臣们一直重视的事。

    一力促成第一次弭兵会、钻入楚司马子反的被窝逼子反说服楚王退兵、曾拥立宋公的权臣华元,也曾主持过城墙的修筑。

    当时还是商丘国人势力强大的时候,面对这样的权臣,商丘的国人一边修筑着城墙一遍嘲讽着曾被郑人俘虏过的华元:眼睛鼓鼓、肚子胀胀、像蛤蟆,丢盔弃甲逃回来。

    华元位高权重,当年依旧要选择在车上与农夫对骂,结果发现两张嘴骂不过万张嘴,只好灰溜溜地逃走。

    虽是咒骂华元在农忙时节让农夫修筑城墙,可是城内国人也知道商丘的城墙是他们最大的依仗,因而修筑的时候也极为卖力。

    近两百年过去,国人已经无力也不敢和位高权重的六卿们对骂了,可是商丘的城墙依旧雄壮。

    墨者的到来,就像是一根万斤铁块铸就的门闩,更让商丘的民众安心。

    不论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守城战需要墨者全力支撑,还是因为这几年逐渐在商丘外风靡开来的宿麦种植和磨坊等新事物,都让商丘的民众自发地来到城门迎接墨者的归来。

    曾经的鞋匠之子,如今已经站立在墨者之中,没有乘坐马车,但已然名声在外,无需马车来彰显身份。

    适的兄长、商丘的鞋匠、商丘第一家麦粉面食铺的男主人麂,和适的嫂嫂一同挤在人群之中。

    适因为要先忙别的事,便远远地冲着他们挥了挥手,又和一些儿时记忆中的玩伴龇牙咧嘴地笑了几声,便先跟随墨子进了城。

    墨者的规矩很多,加上名声极佳,因而入城之后众人并无任何的不适。

    墨子要直接去见六卿和宋公,将适召唤过来道:“见王公大臣的事,你就不必去了,和他们聊,还是五十四更适合。”

    适嗯了一声,问道:“先生,拿到虎符,你有把握吗?”

    墨子朗声道:“这点事,并不难。宋公想守城,司城也想守城,即便有些人不想,但墨者既然来了,他们便不得不同意了。这是杠杆,原本平衡,我们墨者又加入进来,已然不同。”

    “适,你去城内转转,带着宣义部的人,问问城内众人的想法。守城的事,你也学到不少,虽然学的时间短,可你学的极快,你也知道守城的关键是什么。这件事还得你去做。你先回家看看。”

    十余名宣义部的墨者、几名护卫的剑手从墨者的队伍中脱离出来,跟在了适的后面。

    墨子带着那几个经常出入宫廷的弟子别了适,又让其余的墨者去工坊附近休息,暂时不要乱动,整理一下各种武器。

    适带人回到家中的时候,习惯沉默的麂跑过来抱了一下自己的弟弟,嫂子招呼着其余的墨者在庭内坐下,端来了各样的食物,看得出这日子已过得比三年前要好许多。

    既是进了自己家,墨者们也不客气,只在那里吃喝。

    适则问了一下商丘城内的情况,上层的动向墨者基本上是了解的,但是底层的动向却需要仔细问询清楚。

    楚人出兵的事,商丘已经知晓,楚人的大军已抵达了沙水,司城出面保证三晋一定会来救援,以让众人安心又说墨子必会返还商丘守城,更叫众人心安。

    城外不少的土地,已经开始尝试着种植宿麦,采用两季轮作的办法,但税收也增加了不少。

    城内的工匠会发展壮大,墨者的名声在商丘日渐隆盛,在城内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就算不想知道,每日那些墨车、那些双辕马车、那些免费使用的集市旁的墨车、那些麦粉豆油……可谓是让人堵住耳朵、闭上眼睛依旧不可能不知道。

    又问询了几句,有些沉闷的麂嘟囔道:“若是守城,我是不愿意去的。楚人来了也好、晋人来了也罢,倒也没什么分别。”

    适想了想历史上的情况,笑道:“还是有分别的。楚人来了,怕是要让你们去修筑榆关城晋人来了,可能会要你们出征伐楚提供军粮……”

    麂就在那笑,说道:“那我们这些做工匠的,可是不好。楚人来了我们要出劳役、晋人来了我们出军赋甲胄……弟,墨子既然来了,这城我看定是能守住了,只是如今粮食昂贵……也亏得你们弄出的那些两季法,这些年粮食还多。”

    适心说宋国果然是一团糟,楚人已经到了沙水,这边还没有进行粮价管制。恐怕公室贵族也是有心无力,没有极强的执政能力,想要管控粮价也只是妄想。

    想到墨者的守城之术,适知道粮价并不是问题。

    一旦墨子拿到虎符,接管了整个商丘的防务,第一件事就是征集粮食定量分配,做好长久打算。

    墨者在守城的时候,可不会那么温情脉脉,免不得又要有不少人头落地。

    说到粮食,适的嫂子也过来唠叨道:“如今麦已不是贱人粮,价格可比粟米了,家里粮食还多,自家吃倒是够吃许多年……”

    适劝道:“嫂嫂,墨者若是守城,可能会征集粮食。只按照平价强征,日后偿还的也是粮食。我是墨者,与你们倒是无关,我也只是说一句,到时候若是征集……”

    他还没说完,嫂嫂就剜了他一眼,嗔怒道:“倒是外了。听来你倒是和墨者一家,却不是与你哥哥一家。你既是墨者,征集粮食我们自会献上,难道还要说什么你是墨者我们不是这样的话?”

    适脸上微红,想到刚来这里时候嫂子的怒容,陪笑道:“非是这样,我只是讲讲墨者的道理……”

    嫂子哼声道:“当日你们巨子来这里,也不曾听闻他与我们说这些道理。你如今真是只会和别人讲道理,却忘了怎么和家人说话了。都说你们墨者兼爱,要爱天下人,可不这家人便和别人都是一样的?”

    夹枪带棒的几句话,说的适也不好意思回答,嫂子边骂着边从屋子里拿出来一套皮甲道:“穿着试试,你哥哥做的,用的是上好的兕皮,还有两套也算是送给你们墨者的。”

    适顺手接过,试了试正合身,也不说什么感谢的话,问道:“如今来买麦饼、豆腐的人可多?”

    嫂子点头道:“越发的多。城内工匠本就买粮,工匠会这几年也做的很好,多有购买墨车、双辕车的。”

    “城外麦豆收得多,工匠的事便多工匠的事多,他们便有余钱买吃食。再者商丘的商人也多了不少,或是来购你们榨取的油,倒是兴旺。”

    可能是想到适当年说的话,嫂子又道:“如今倒不是买不起丝绸的衣衫,只是你哥哥说买了又不能穿着做事,便先不买。”

    这是适当年答应的话,适自己可能都忘记了,却不想嫂子还记得,说到这也不禁喜上眉梢。

    适问了问每个月的买卖,判断了一下城内商品交换的发展情况,看起来确实比三年前要增加了不少。

    城内的情况,从一个麦粉豆食店铺就能看出一些端倪,粮食产业的发展带动了城内手工业的发展和交换。

    这里并非陶邑,适估计陶邑的变化可能比这里更大,商丘终究是一座军事意义大于经济意义的城市。

    又询问了几件事后,适便起身告辞道:“我还有巨子交代的事要做。就先带人离开,嫂子可以多准备一些麦饼,墨者带了粮食,届时交换就是。”

    “晚上可能我也不回来了,巨子那边应该还有事要做。墨者守城的规矩……”

    他还没说完,嫂子便道:“墨者守城的规矩,我们可是比你要知晓,商丘哪个不知道?不消你说,墨者的禁令,我们都会遵守。”

    适见状,也不多说,心知商丘终究是墨者原本的基地,几次围城守城墨者都有参与,城内的人对于墨者的规矩并不陌生,只是平日不需遵守就是。

    转身带人要走的时候,嫂子忍不住在后面问道:“我听闻你在墨者之中也算居高位?”

    适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以为嫂子有什么事求自己,正要解释的时候,却听嫂子说道:“我听闻墨者守城,便是巨子也要亲临,越是高位越要靠前。你莫要嫌弃兕甲沉重,需时时穿着,万不可轻易取下。”

    说罢,又从一旁摸出一块类似于兽骨的小物价,让适低下头给他戴在了脖颈间,笑道:“墨者重鬼神,最善祭祀,上帝会护佑你们。”

    听着这句此时正常、但在适听来有些别扭的上帝,适哈哈笑了一声,却也没有摘下脖颈间的护符,与众人离开。

第一七零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二)

    距离商丘已经不远的沙河沿岸,数万楚军正在沿河扎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人的“舟师”与随军的工匠,正在沿河准备舟船,假设浮桥,以渡过沙水。

    过了沙水,便可以直达商丘,宋人并没有力量在沙河沿岸列阵,也就没有机会再来一次襄公时代的“半渡而击之”的建言。

    宋人已经完全放弃了与楚军野战的想法,无论是军力还是胆魄,都已消散。

    《左传》曾记载,秦后子“享晋侯,造舟于河,十里舍车,自雍及绛。归取酬币,终事八反”之事,此时假设浮桥之类的事对于军队而言早已熟练。

    楚军人数虽多,但明显有着分封建制时代的痕迹残余。

    各个封君的私兵、各个县的县兵、楚王的王师、左中右三军……在不打仗的时候扎营还算是能分清楚,一旦打起来这些分封建制下拼凑起来的军队,想要指挥也只能按照左中右三军的方式联合作战。

    雄心勃勃的楚王与战车之上,看着涛涛沙水,望着那些正在忙碌着准备浮桥的工匠,忍不住诵道:“造舟为梁,不显其光。”

    他问一旁的右尹道:“文王迎亲之时,便可造舟为梁。我那日读墨者的文章,说是当年武王伐纣之时,恰逢暴雨,难道当年武王也有舟师?”

    从上次派出楚使后,楚王就读过不少墨者的文章,尤其是一些关于上古之事的解释。

    除了因为在意墨者的那些新谷新技术之外,楚王知道墨者和宋国之间的密切关系,这一次北上争霸,墨者就是一个绕不开的结。

    楚使回来后,曾说过墨者顷刻立墙分开魏楚使者的事,对于墨者的工匠技术楚王向来神往,听楚使说完,不禁悠然,怅惘当日公输班与墨子斗法事。

    靠着公输班改进战船,楚国的舟师已无敌于天下。

    北人乘车、南人乘舟,想到工匠可以让楚人的舟船击败越国,楚王很希望能够亲眼看看墨者守城的那些器械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天下无双。

    右尹昭之埃知道楚王说起舟师,想起的是已经长逝的公输班,进言道:“那墨者的文章我也读过,太公望沿河列阵、如何反戈之事,写的如同亲眼所见。仔细一读,竟似能看到当年之事,可见墨者也熟悉战阵。”

    “他们既熟悉战阵,又不肯在沙河与我决战,显然宋人已胆怯。沙河不战,商丘城下应也无战。”

    “只是……要攻下商丘,商丘本就大城,又有墨者,恐怕急切间极难攻下。”

    楚王点点头,手中搓着一些什么东西,若有所思。

    昭之埃定睛一看,发现楚王手中捏的是一把尚且发绿的麦穗。

    此时正是三四月间,原本这时候只有如韭一般的麦苗,但墨者的宿麦之法已经传到了沙河沿岸,刚才经过的时候见过了大片的麦田。

    楚军这一路,并没有经历战斗,沿途并没有宋国的大城,剩余不多的城邑也都闭门不出,不敢交战。

    楚军也不攻城。

    一则是攻城会造成伤亡,二则攻城也无意义。

    分封制下,各个城邑都有贵族,攻下来之后还是当地的贵族在把手,除非做到灭国,否则不可能触动当地贵族的利益。

    真要是触动了贵族的利益,设立县,那么会逼迫宋国的贵族团结一心,这是楚王不能接受的情况。

    沿途城外的土地,已经有不少种植了冬麦,昭之埃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王上竟采摘了一朵麦穗。

    楚人喜吃稻米,但也不是不吃麦,原本麦是贱食,作为饲料或是军粮使用,军队出征都需要大量的粮食。

    楚王揉搓了一阵麦穗,看着远处一片可以用称之为麦浪的田地,感慨道:“都说墨者多贤,使者去后更是大为赞赏。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寡人何曾想过,季春刚过,麦便可熟?”

    “宋人若用此法,粮赋双倍,宋地更是与三晋必争之处了。宋、卫、郑、皆是膏腴之土。墨者传播数年,此三国民众必然富庶。”

    “三晋得之,军粮不缺;我楚得之,亦是如此。”

    “可叹墨者只利天下,却不出仕。我行不义之战,也幸好三晋也行不义之战。”

    说到这,楚王大笑道:“这倒是正好。若不行不义之战的邦国,又岂能威胁到楚?能与楚争霸的,必行不义之战。宋、郑二国,墨者只怕几十年后要来回往返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守多久。”

    楚王此时刚刚即位,雄心正盛,又不知道国内已经酝酿着一场政变,一心想要做出一番远超庄王的事业。

    庄王当年围宋,终究没有攻下,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攻下,但也绝不会再签订弭兵会盟。

    昭之埃看着楚王不断搓动的麦穗,进言道:“王上,墨者善守城,昔年郢内与公输班斗法事,故老之臣仍有记忆。”

    “三十七年过去,墨子守城之术只越发娴熟,机械之巧更是无人能及。公输班弟子与墨者多有故旧,我听闻不少人来助墨者‘利天下’。”

    楚王这一年对墨者兴趣极大,听闻了不少墨者的故事,笑道:“就算公输班尚在,也不会参与此次不义之战。”

    “公输班当年不是曾说,墨子赠他义,他盟誓自此之后再不攻宋。墨子却说他想要送公输班整个天下,那便是让公输班自此再不行不义之战。”

    “公输班的弟子中,不也还是有帮着造舟梁的吗?也幸好公输班已逝,否则这舟梁岂能这么快造好?”

    昭之埃苦笑道:“墨者虽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可公输班的弟子只怕未必能得公输班所学。墨子善守,公输班尚且不能应对,这些留下的不去‘利天下’的弟子,又岂能破商丘之防?”

    “此次围城,我只怕墨者坚守,如今诸将,谁敢说可破墨者防守的商丘?”

    “而墨者又行宿麦之法,商丘存粮必多。我楚虽已复庄王之势,但长久围城,只怕明年陈、焦、阳夏等县,皆有粮荒。”

    “况且长围不下,若三晋来援,又将奈何?”

    楚王点点头,手指腹感受着那些还未饱满成熟的麦粒,轻轻撒到一旁,沉默一番说道:“依我看,守商丘者墨、破商丘者亦是墨。”

    昭之埃不解,楚王指了指远处的麦田道:“你只看到这些麦田可以让宋**粮充沛,却不想收不入城的军粮,又岂是宋国的?”

    “若无墨者传播这宿麦之法,此时进军,只能靠民夫从陈、阳夏等地转运粮草,确实难以支撑长久。”

    “然而,墨者传播了这宿麦之法,此地不多,但听闻商丘城外遍地。固然宋人多粮,难道我们就不能就食于城外?”

    昭之埃恍然大悟,忍不住称赞道:“因此王上才选择二月出征,四月抵商丘?”

    楚王扶剑笑道:“正是如此。间谍来说,四月初尚未麦收,但麦粒已成。商丘城外,墨者影响巨大,麦田众多。”

    “墨者虽懂战阵,能复当年太公望临河之阵,也没有宋襄公君子之仁,可他们却没有临河决战,显然宋人车战野战连墨者都认为不可胜我。”

    “既不能胜,必退守商丘,不会在城外决战。”

    “墨者守城有术,我固知晓,也知道墨翟本事。可我围而不攻,墨者又能奈何?”

    “五月麦熟,让士卒割麦,以麦为食。再说墨者不是还有磨坊等物,正可让军心大盛,围城一年,纵然墨者想守,城内众人也不想守……”

    “商丘攻不下,并非战败。只要宋公朝聘,遣派商丘农夫随我城筑榆关、大梁,此事便成。”

    楚王还有宋国贵族内乱的杀手锏,此时不说,却也在考虑之中。

    四月份麦子还未完全成熟,收割是不可能的。

    这时候围城,宋人只能依靠去年的存粮生活。

    而间谍带来的消息,则是商丘附近从去年开始才大规模种植宿麦,所以去年还是单季作物为主,收获不是很多。

    去年冬天开始种植,今年正好收获,所以只要四月上旬抵达商丘,那么就可以借用商丘城外的麦子作为军粮,至少能够支撑一年之久。

    既可以不需要让陈、阳夏等县的民夫劳苦,又可以保证楚人的耕种,还能迫使商丘尽快投降。

    之前一直催促,力排众议,尽快完成了出兵,甚至出让了很大一部分利益争取贵族的支持,楚王为的就是尽快逼迫宋公签订城下之盟。

    城下之盟签订,借用宋国的军粮、民夫,即刻北上,修筑榆关、大梁等城市。

    之前已经说动与韩国有血仇的郑国,只要楚人能够保证榆关、大梁方向的军事威慑,郑人绝对会趁机对韩国下手。

    楚人再从鲁关、鲁阳、方城等方向,出伏牛山做出威胁伊洛的态势,韩国迫于郑和鲁阳方向的压力,也只能自保不可能出兵救宋。

    赵国和宋国距离太远,对魏国也是心怀忧虑,不可能做火中取粟的事,去和魏国一心救援宋国,帮着魏国成为霸主……

    秦人对丢失西河一事极为耿耿,趁此机会出兵西河,牵制吴起的武卒。

    中山国那里的贵族也一定会趁机叛乱复国,魏人必然是有心无力。

    昭之埃琢磨着楚王那句“守商丘者墨、破商丘者亦是墨”的话,越想越是折服,心说直到此时,自己方才明白为何要如此匆忙地出兵。

    五月一到,商丘城外,可到处都是军粮啊!这相当于,是墨者帮着楚军准备下了足够的粮草……

第一七一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三)

    四月初,楚军以舟造梁,全军度过沙水,沿途城邑闭门不战,楚军兵锋距离商丘不过百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同月,秦人动员重泉、洛阴农夫,做出围攻魏之临晋、河曲之势,魏西河守吴起以武卒严阵以待。

    秦国在重泉、洛阴尝试实行初亩税,承认私有土地的合理性,希望能够吸引那些大量逃亡魏国的秦人返回。

    同年,楚王子定使郑。亲晋派的郑国执政驷子阳大为不满,然而真正掌握实权的其余“七穆”家族则与楚王子定饮宴秘商,以作观望。

    王子定说此次楚军出动数万,以问宋背楚朝晋之罪,一旦攻下商丘,必要继续北上讨伐。

    郑国执政驷子阳认为郑和楚的关系太密切,应该适当疏远楚国,加上他又是个前期的法家人物,架空郑君,在国内尝试变法,触动了大量贵族利益。

    郑国内部和宋国一样,亲晋、亲楚两派已经势同水火,两个派别各自占据着郑国的大部分城邑,一场郑国的内战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刚刚从战乱中喘息初定、平定了项子牛之乱的齐国内部,田氏两兄弟各自都希望将齐国国政从家族共和制变为族长专权制,对于外部的局势不管不问。

    中山国仍旧不稳,魏国已经初步形成的公族贵族对于魏侯分封儿子魏击为中山君一事大为不满,中山君改封别人而非继承人,成为魏国内部贵族最关注的一件事。

    郑国几年前刚刚击败韩军,韩军知道王子定使郑,担忧郑国反击韩国,忧虑不安,求魏侯遵守当年三晋合力的盟誓。

    魏侯几年前刚刚击败了齐国,国内的力量还未恢复,又有公族掣肘、中山国之乱,希望赵国能够出兵履行当年三晋会盟商量好的共同发展的义务。

    然而当年公孙会在廪丘叛乱,明明说要投靠赵侯,却不想魏侯抢先一步,将廪丘收为魏土,引发了赵国极度不满。

    此时,魏邺守西门豹又兴修水利、打击巫祝、杜绝河伯祭祀,邺城开始进入一个急速发展的阶段。

    邺城可以卡住赵邯郸方向南下的路,又能随时威胁此时的赵国国都中牟,让中牟和邯郸这两座赵国重邑首尾不能相顾。

    为此,赵侯对于魏国的请求,只是表面上赞同,却延缓动员,只说此时动员会影响耕种,况且北方的娄烦、林胡等夷狄蠢蠢欲动,是以这时候不能出兵。

    新继位的周天子瑟瑟发抖,表示你们诸侯之间的事,不要问我,你们自己解决吧。我爹分封了三家为侯就死了,我得忙着办丧事,再者我爷爷当年就是靠政变获得的天子之位,你们各国的政变和争霸,我也不想管也管不了,不要再来问我了。

    中原地区还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卫国,已经衰弱的直接表示自己的“千乘之国,不敢与万乘之国争雄”,明确地表示谁是霸主支持谁,但绝不在决出霸主之前就表态

    整个天下的目光,都在注视着商丘,都知道因为晋六卿之乱、楚吴越之争导致的平息了近百年的晋楚争霸,再一次展开。

    或者,这一次应该称之为魏楚争霸。

    商丘城内,两三年前开始传唱、但后来逐渐销声的那首童谣,再一次唱响。

    “殷商俗、兄弟继。”

    “文周礼,嫡子承。”

    “斩哀后、会葬终。”

    “知命者,请解争。”

    斩衰之期,正是三年,还未结束,也就意味着这首童谣的结果依旧在保质期内。

    虽然新即为的宋公子田继位当年就改元,大大地坏了规矩礼制,但也不能改变这首童谣还未超过三年的事实。

    嫡子自然是现任的宋公子田,而兄终弟及还有一个叔岑喜。

    子田前往洛邑,朝觐的是周天子,根本不是去朝觐三晋,但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叛楚亲晋,楚王已经兴师问罪。

    司城皇父臧以三对嘉禾结好三晋,又一力促成宋公朝觐周天子事。

    外结强援、内掌大权,大有让皇父一族取而代之为宋公的趋势,怎么说都是戴公时候才分出的一家人,就算夺位也不能算是“篡”,只能说是“取”,这和韩赵魏田等家族并不相同。

    大尹灵琦为首的其余六卿,原本也是反对当年宋公结好楚国对抗皇父一族的,如今却因为形式发生了巨大转变,一反常态,大力宣扬亲楚的好处,似乎如果不亲楚就会导致宋国大乱。

    除了那条童谣之外,商丘城内又流传起了一条流言。

    流言称:宋公一意孤行、不听群臣劝谏,媚晋而背楚,导致了这一次楚人围攻。

    又说,其实楚王只是讨个说法,并不会对宋国国人不利。

    再说,二十年前,是宋公是主动前往楚国,求着楚人出兵来对抗皇父一族。为此楚国与三晋在雍丘、黄池两处大战,死伤数万,于情于理这份情谊也不能忘,所以楚王兴师问罪,也是无可厚非。

    三年前那首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的童谣,随着这一段流言的传播,终于在商丘掀起了惊天的骇浪。

    许多人相信,就是因为王公贵族们瞎几把争,才导致了这一次楚人出兵,对于宋公媚晋背楚的行为大为指责。

    商丘城内流言四起的时候,新继位的宋公子田终于做出了重要决定。

    将虎符授予了墨翟,由曾短暂做过宋国大夫、弟子数百名满天下的墨子负责商丘的防卫,包括公室在内,在楚人退走之前,城内的大小事务皆交由墨翟管辖。

    这是被逼到没有办法的决定。

    就在楚人出兵的时候,子田召集群臣,询问对策,希望能够与楚人野战获胜。

    然而,皇父臧与皇父钺翎父子,对于出城决战之事并不关心。

    他们想要依仗的是三晋,如果楚人还没有围城就被击败那么怎么能彰显自己家族为商丘做出的贡献呢?

    必须要等商丘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即将完全撑不下去的时候,再出面安抚民众,说他们会求请三晋出兵。

    到时候这保卫商丘的功劳,自然就落在了自己家族的身上,名声大起,只要商丘的百姓能够支持,那么自己家族就能取而代之。

    虽说商丘的百姓最支持的,还是那些墨者,但皇父一族认为,墨者终究没有太高的贵族血统,他们没有继承权,所以就算商丘百姓支持墨者,但终究需要一个有血统的人当君主,那时候自然是非他们家族莫属。

    毕竟,墨者只是守城,按照计划最终让楚人退兵的还是皇父一族请三晋出兵的功劳。

    因而,皇父一族以及其背后的贵族们,对于出城决战并不关心,也根本不想要出城决战。

    看上去,基本胜不了,但万一胜了呢?到时候功劳可是宋公的,而不是自己一族的。

    不饿死个万把人,怎么能显得自己家族请三晋出兵的重要性?

    另一边的贵族,不要说出城野战,就是连背楚亲晋这件事本身,都极为反对。

    这倒不是他们真的为宋国着想,而是司城一系已经先做了亲晋之事,他们必须要亲楚,不亲楚怎么能斗得过司城皇父?

    楚人就算攻下了商丘,也不可能吞并宋国,宋国终究也是半个万乘之国。

    可以换国君、可以立傀儡,但要是敢把宋国弄成楚的一个县,剥夺本地贵族的权力,这些贵族一定会全力抵抗,楚人还不至于这样愚蠢来做这种事。

    他们倒是盼着楚国攻下商丘,商丘不是他们的封地,只是宋国的国都,那是宋公和皇父一族的势力圈。

    他们的封地既然不在商丘,商丘是否被攻下,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况且如果楚人获胜,他们便能更加方便地扶植叔岑喜上位,这是一位没有太多势力的公族,正适合控制。

    晋国的昨天、郑国的今天,就是这些宋国贵族们最期盼的事,本来就该由六卿共同把持国政,而不是皇父一族一家独大。

    而且他们早有计划,就盼着楚人围攻商丘。

    到时候焚烧城内的存粮,让商丘人死战死伤严重,再饿死个万余人,到时候城内百姓必然激愤。

    到时候振臂一呼,让现任的宋公让贤,答应楚人的条件,到时候大事可成。

    至于说墨者守城,他们也不在意,这城到底还是要守的。

    如果他们直接作乱,迎接楚人进入,反倒不好,城内的百姓会觉得他们无耻,未必会支持他们。

    而如果墨者帮着守城,撑到城内怨声载道的时候,届时他们出面说动墨者“利天下”、“利城内万户”,反而可能获得墨者的支持来搞掉现在的宋公。

    反正墨者对于名分礼法这种事不关心不在意,这是天下皆知的。

    他们更不会愿意征集自己封地内的私兵来与楚人野外决战。

    这种商量的结果也就是必然的:你宋公愿意和楚人决战,自己用自己的兵,我们最多走个形式参加一下,但是具体打成什么样,那就不是你宋公能决定的。

    宋公虽年轻骄狂,却也知道这时候出兵野战必然失败。

    他到底还是知道当年华元的事,曾促成弭兵会的华元出征郑国,交战前犒赏近侍,唯独忘了自己的车夫羊斟。

    第二天交战的时候,羊斟驾车带着华元直奔郑人的中军,将华元送到郑人手中:昨日你说的算,战场上我说的算!

    换成宋公,也是一样。

    今日说的算,没有用,战场上倒戈把你坑死的事,贵族们完全干得出来。

第一七二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四)

    ,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宋公无可奈何之时,墨者如同久旱之雨,让宋公看到了希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上一任宋公临去会盟之前,曾想要去沛邑看看墨者是否真的能够大治,也想让当初痛骂他的墨翟知道自己的占星祈禳之法真的可以起死回生,可惜没有机会。

    新任的宋公年轻,又向来瞧不起自己的父亲。

    于墨者平日也有接触,加上墨者帮着守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略微商量,当即就将守城的虎符献上,将商丘城的防务全部交给墨翟。

    这是墨翟行义五十年所得到的信任。

    适在墨子号令之前,已经大体摸清楚了商丘城内底层的情绪,对于那些流言和童谣,哂然一笑。

    一首是他编写的,另一首显然也是为了配合这首童谣编造出来的,他根本不在意。

    墨者守城,一定要先讲清楚号令,适带着一部分宣义部的人就是为了到时候先把墨者的守城号令讲清楚。

    守城不比平时,所以墨者的律令极为严苛。

    之前墨者宣讲律令,还需要自上而下传达。

    如今有了宣义部、有了早已在商丘布局的工匠会、麦粉铺、磨坊等一些集会场所,想要宣传墨者守城的律令就简单的多。

    适也是第一次见到墨者的守城律令有多么严苛。

    几张纸上,是墨子口述、书秘吏书写的律令内容。

    适打眼一扫,整整齐齐的一排“杀”。

    官吏、兵士和百姓仿效制作敌人的服饰的和军门旗帜的,杀。

    不服从军令的,杀。

    擅发号令的,杀。

    延误军令的,杀。

    靠着战戟悬身下城的,杀。

    上城下城不与众人配合的,杀。

    不是响应号令而胡叫乱喊的,杀。

    放走罪犯遗失公物的,杀。

    长他人威风灭我志气的,杀。

    擅离职守,聚众瞎谈的,杀。

    听到城墙鼓声却在应鼓击过五次之后才赶往办事地点的,杀。

    不在某办事点却擅自进入的,杀。

    带领手下人离开自己的办事处进入别人的办事处的,杀。

    该处办事人员不予捉拿的,杀。

    挟拿私人书信,杀,

    替人请托成私的,杀。

    弃城防事去干私事的,杀。

    偷取他人妻子婴儿的,杀。

    守城期间勾引他人妻子的,杀。

    没有凭证却在军中乱窜的,杀。

    敌人兵将少而说成多,军纪混乱却说整肃,敌人进攻办法愚蠢却说巧妙的,杀。

    敌人用箭射来书信,不经允许而去捡的,杀。

    敌人向城内故示伪善,响应的,杀。

    城内将书信射给敌人,触犯这条禁令的,杀,尸体还要挂城示众。

    趁围城抢劫财物的,杀。

    城内放火的,杀。

    城内失火、不经请示擅离职守,即便出于好心,杀。

    奸**女的,杀。

    故意烧毁粮食的,杀。

    故意损毁兵器工坊的,杀。

    ……一条条,一件件,适数了一下,加到最后一共是八十多条杀令。

    显然,这不是墨家第一次守城,也不是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号令,而是之前几十年的守城经验中磨合了无数次,许多墨者甚至都能够背诵下来。

    如今有了纸张,这种律令更为正式,书写了几十份,选取墨者中能言善辩的,穿着特殊的服饰在城内宣讲,力求让每个人都知道。

    这八十多条,还只是砍头。

    随后还有三十多条,则是族三族、绞死、车裂等等刑罚。

    适看完之后,想要补充一些,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机会补充,墨者多年的守城经验是实践中用血换来的,可谓是增一字不可、减一字不妥。

    而这些,用的也不是墨者的名义,而是用的宋公的名义来颁布的,因为墨者实际上是在帮助宋公守城。

    城内不少人也不是第一次见识过墨者守城,这些规矩一经颁布,很快就传遍了商丘。

    宣义部的人,自然会讲道理,但这一次不需要讲道理,而只是将这些律令解释清楚就可以,最多说一些让民众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严苛。

    城内的墨者已经开始忙碌,挑选士兵、分配守城任务、征召妇女做饭、挖掘厕所、堵塞城外的水井、烧毁城外百步之内的树木……

    墨者超于此时的组织力和行动力,在几天之内彰显的淋漓尽致。

    适返回到墨者身边,准确抄录下一份律令的时候,墨子冲着适招手道:“抄律令的事,先交由笑生去做。”

    适扫了一眼,发现都是一些赏赐,墨子解释道:“有赏有罚,才能守住。赏罚严明,才能持久。只罚不赏,岂能让众人归心?”

    适走到墨子身边,说道:“先生,今日我在城墙观望,看到城外的宿麦,心中不安。”

    墨子点头道:“这正是我叫你来的原因。城外的宿麦,太过靠近的,一定要铲除烧毁,不能留给楚人。这件事若是做不好,恐怕商丘未必能守住。楚人因地就粮,围城一年,只怕商丘又要有无数饿殍。”

    适点头道:“先生曾说,守城若是没有外援,要以出城击败敌人为上策。但先生如今准备要烧毁城外的宿麦,看来只有死守一条路了吗?”

    墨子沉声不答,半晌问道:“你怎么看?”

    适摇摇头道:“城内流言四起,萧墙之祸近在眼前。城内民众也未必愿意死守,守住了又能怎么样呢?楚人又不屠戮,终归还是为那些王公贵族守,就算到了楚人那里,也是一样要缴纳粮赋。”

    这一番很明显的“叛国”言论,在墨子听来却极为顺耳。

    原本宋国就不是百姓的宋国,墨者想要利“天下”,就不可能用什么宋人的宋国之类的说法来激励民众,必须普天下适用的道理才行。

    墨子叹息道:“我来守城,不是为了宋公与六卿,可得利的却是他们。其实,我也不是为了商丘城内的百姓,而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若是这一次能够震慑楚王,数年之内,晋楚之间怕是难有争斗。晋来墨者则连楚防晋;楚来则连晋防楚,几次之后,至少郑、宋之间,再难发生大战。”

    “我们墨者既能守住,晋楚谁行不义之战,都会兵败城下,我想也总能让各国君主不敢轻易动兵。”

    适想说点什么,墨子挥手道:“你的约天下之剑,我是看不到了。我老了!”

    “适,如今能用的办法,只有这个。难道沛县可以对抗晋楚,约束他们不得轻易行不义之战吗?”

    “现在还不行,那难道利天下之事就不做了吗?”

    “你的办法对,但那是将来。我的办法也对,利的是现在。我知道城内之人未必愿守,可这一次必须要守,守住了,数年之内无人敢攻宋,总能让宋地百姓过了几年好日子。”

    “从城濮之战到现在,有二百三十年了吧?”

    适算了算,表示同意,墨子叹气道:“城濮之战,就是因为楚人攻宋,晋人救援。”

    “从此之后,宋地可有几年安生过?这里一直都是晋楚两国的争霸之地,百姓流离,不能生产。”

    “如果能够威慑楚王,令其日后不敢轻易出兵,墨者再通告天下,只守不攻,又在守城战中展示我等手段,想来晋人也不敢轻易出兵。”

    适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明白了墨子的意思,看来墨子是想要用自己的毕生所学,在年老行将就木之际,宣告天下:“墨者守卫的城市,无人可以攻下,谁攻谁会失败,会被别人趁机攻打,你们最好在我活着的时候不要再做出争霸中原行不义之战的事。”

    片刻之后,适说道:“先生,我想商丘城内、城外,楚人的间谍一定不少吧?”

    墨子苦笑道:“何止城内城外?就是六卿公室之内,也怕是不少。他们的心思我还能不了解吗?无非是想趁此来争权夺利罢了。”

    适想了一番,说道:“既是这样,烧毁城外麦田的事,楚人应该很快就能知晓。三十里之内的麦田都要烧掉,三十里正好是一日运输时间,楚人如果想要借宿麦为军粮,就必须分兵去割麦、运麦。”

    “届时又要分兵围城,楚人真正围城的力量就会减少。原本楚人以为这里会有粮食,携带的便不能太多,他们可以选择围而不打。”

    “一旦成了定局,楚人的粮食从远处转运动员需要时间,楚人只怕不想攻城也得攻城。”

    “楚人不攻城,便不知道我们墨者的手段;楚人攻城,墨者的一些手段才能让天下知晓。”

    墨子眼中露出赞许神色,招手让适靠近,说道:“正是这样。割百里之麦,那不可能。割三十里之麦,楚人便要分兵,正合适。”

    “如今墨者还有义师,又有许多专门守城的兵器,还有你弄出的火药。”

    “正是要在商丘鸣奏非攻之乐钟,让天下知晓。”

    适想了想楚国的军队构成,想了一下楚军的组织水平,分析了一下楚国的分封征召军队的组织能力,思索了一下百余年前楚人围商丘那戏剧性的“床帐之盟”,小声道:“弟子还有个办法,可以让这一次鸣奏更为响彻。”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 关注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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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三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五)

    墨子让适坐在一旁,他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个思路,只是还未说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守城之术,适学的并不多。

    但这几年来,墨子很了解适的性子,若非是非常理解的事,他是不会说的。如今既这么说,想必有些办法。

    在墨子看来,适有大略,所以他也相信适的办法必然不是守城的细节,守城的细节墨者已经掌握的极为完善,无需再补充。

    “你说说看。”

    适低头道:“先生,凡事总有目的,如之楚则必朝南。墨者守城,目的并不是守住商丘,而是要震慑楚人。”

    “如果只是死守,撑到三晋来援,那恐怕天下人看来最终还是一场晋楚之霸。”

    “当年庄王围城,宋人自己与楚人为盟,楚人退兵,这才是正途。如果墨者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与楚王达成盟约让其退兵,才能让墨者非攻、止不义之战的名号传遍天下,也让天下人知道墨者不只是说说。”

    墨子点头,对于大略和目的性,适是众多弟子中做的最好的,这个分得极为清楚,从不会弄不清主次。

    他之前考虑的,几乎和适想的是一样的。

    守城只是手段,而震慑天下好战之君,才是目的。

    墨子问道:“既如此说,你应该也明白为什么要割麦了吧?”

    适回道:“知道。逼楚人攻城,才能让楚王知道墨者的守城之术。那些火药武器,用来对付攻城蚁附是最好用的。这一次炸响,像是商丘这样的大城,好战之君便不敢轻易围攻。”

    墨子笑道:“正是这样,你是能够领悟清楚的。禽滑厘善于守城,但守城之术精通,可在大略上终究还是差了一些。但是不是那些火药铁球就能震慑天下好战之君?”

    适摇头道:“弟子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仅就历史来说,适的见识比墨子高一些,毕竟他知道许多之后两千年的事,可以作为对照例子,从中汲取经验。

    而于战国之前发生的以少胜多的战例,对于此时的商丘守城战来说并没有太多可以借鉴的地方。

    牧野之战,那是商人内部有矛盾。

    柏举之战,有伍子胥和孙武子这两位知兵强人,训练有素,加上楚国内部矛盾、县公与司马令尹之间军令不能统一。

    这两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基本不能借鉴。曹刿的长勺之战,也得先问问鲁侯是否得民心,就如今商丘城内的情形,恐怕士卒也未必会对宋公倾心一战。

    适想到的,是后世张辽破孙十万的例子。

    孙十万的兵制,和楚国有些类似,都是封君私兵较多,指挥起来若是分成左中右三军或许还好,然而平日里交流和统一指挥极为困难。

    私兵多、贵族多、互相之间有龃龉、县公之间各自有势力,这正是楚人最大的问题。

    战争,不是简单的加减法,更不是简单的罗列人数。

    军队,作为此时各国组织力水平的最高代表,适觉得看看楚国内部的封君贵族就能知晓楚国的军队组织力会是个什么水平。

    这一次墨者要做的事极多,那么就必须要把退楚王的功劳抢在手中,这样才能逼迫宋公盟誓,承认沛的特殊地位,如果可能也要想办法深入彭城。

    适也知道,这次守城战如果墨者不能单独让楚王退兵,到头来重头戏就会变成晋楚争霸,三晋一旦涉足,墨者就很难在宋国有超然的地位。

    楚人的弱点既然类似于孙十万,那么墨者这边的剑士、义师等,完全可以承担起透阵而击的重任。

    之前庄王时候楚人围城,就出现过宋大夫华元孤身一人来到司马子反帐中这样的奇葩情况。

    如今虽已过去很久,但从庄王之后,楚国就一直内乱外患不停。

    因为夏姬导致的县公叛逃、因为和儿媳**导致的楚国内乱、伍子胥灭楚等事,可以说楚人的内部政治未必及得上庄王的时候。

    适将自己的想法略微一说,墨子心中暗叹,适的想法竟与自己不谋而合。

    他倒是没有读过那些后世才发生的故事,但是却从目的性考虑到这个问题,也明白如今的情况有些……可笑。

    因为不是为了守住商丘,所以不原意和楚军在城上城下静坐干瞪眼、看谁的粮食先吃完。

    因为不是为了宋公,所以不原意死守商丘,一直等到三晋内部处理完矛盾,出兵救援。

    因为是为了利天下,所以要逼着楚人攻城,墨者有足够的信心破解楚军的任何攻城手段,因而有恃无恐。

    这一点,墨者内部能够想的透彻的人不多,道理也不可能宣传的这么血淋淋。

    对于细节,适说道:“先生,您记得我曾和你说过的,我在赛先生那里学习学问的时候,曾见过的那种可以望到远处的那种奇异的千里镜吗?若是有此物,我们居高,倒是可以看清楚楚人的动向,才好下手。”

    “我前几日登城墙一看,商丘四周平坦如海,就算堵塞水井,依旧有河。楚人可能会沿河扎营,而且应该是在南部,以免晋人前来商丘出兵南北夹攻。”

    “只是,楚王的军帐会在哪里,只怕未必能够知晓。”

    墨子笑道:“你说的那种千里镜,我虽不曾见过,但却相信此物必在。我曾见过璆琳,也曾见过装水的璆琳杯将杯后的事物变大。”

    “虽无此物,但却未必看不清楚远处。我曾说,要人尽其能,为上者能够知道每个人的才能并且用好每个人,才能天下大治。”

    “天下大治太远,但用来守城也是一样。瞎子的耳朵总是灵敏,所以我用瞎子和狗监察敌人可能挖洞的攻城法;有些人的眼睛,天生能看清楚远方,犹如苍鹰,我用这些人来观察敌人的动向。”

    “商丘守城,已非一次,城内许多有特殊才能的人,我心中都记得。楚军扎营,会有人盯着他们的动向。”

    “再者,你给我看的《山海经》之大荒西经中,有特洛伊木马事,我便想此事未必就不能用来守城。”

    墨子这样一说,不想适猛拍了一下手掌道:“先生,我想的也是这样。”

    两人都未说具体如何做,但是思路却是一致,墨子笑问:“你说如何?”

    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先生知道,我并不怎么敬重鬼神,所以对于‘迎敌祠’一事从来不学……”

    迎敌祠,属于迷信范畴,也是墨家守城的一种糟粕,但更多是为了安稳城内人心的作用。

    迎敌祠就是一种祭祀活动,利用墨家的木匠技术,建立高塔,在高塔上祭祀,用来安抚城内人心,祈求上帝诸神庇佑。

    墨子微笑道:“我说鬼神,无非是想让人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因此哪怕在山涧之中孤行,也不会想着做不义之事。你既不信,却依旧行义举,那信与不信,又有何区别呢?”

    “墨家不是为了让人信鬼神上帝,而是希望人能行义举。墨者之中,如你一般的人有许多,当初我生病的时候,先来看望我的,问的不是我的病情,而是反问我为什么鬼神没有庇护……”

    墨子说起这事的时候,并不生气,只是微笑,示意适继续说下去。

    适笑了笑,垂首道:“外人看来,墨者善于祭祀,这正是弟子想到的木马之计。”

    “如今城外都是良田,上好的木材都已经被砍伐,附近又都是平川,商丘城高数丈,想要观察到城内局势,需要搭建高台。”

    “我想,如果我们能够带入楚王去思索,猜测楚军会在几处扎营,然后便选一处建立木塔高台……这位置一定要合乎楚人的方便,但方便之处不少,我们若在一处建立,那么楚王或许便会将军帐扎在附近。”

    “届时,我们若想要穿阵而击,这高高的木塔便如黑夜的灯火,可以让义师墨者知晓该攻击何处。”

    “再者,墨者祭祀的事,天下皆知。楚人又好淫祀,必不起疑,以为必是墨者守城的迎敌祠,不疑有他。”

    “公输班已逝,先生的木工奇技天下无双,想来搭建起来的木塔必然高耸坚固。周围又无良木,楚人便更可能以此木台来眺望商丘。”

    “加之,楚军混乱,封君众多,商丘不能出城野战,楚王必会想要让号令传遍,也会选择木塔为旗。”

    “先生既懂守城,必懂围城,选取的地方也定然是楚人方便的。”

    “义师初战,只知向前,只是前在何处?便需要有高塔作为指引,方能不容易走偏,毕竟他们还不是备城门的墨者,他们只靠戈矛成阵,一旦走错方向,便会失去时机。”

    适边说着,墨子的脸上露出的笑容也就越多,可以说适的想法真的和他想的差不多。

    那些训练的义师,都不是墨者那样的单人作战极强、又守纪律的剑手,而是以矛阵作为突击手段。

    若是久经战阵还好,但第一次出战,就必须想办法让他们成熟。

    最大的问题不是士气、不是见血、而是怎么样才能知道自己该往那边走不至于偏离方向,有明确的目的从而一举穿透楚军。

    建个高塔,让楚王看清楚商丘内的动静,墨子丝毫不担心。看透了也不怕,墨者守城的自信,足够让墨者肆无忌惮。

第一七四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六)

    墨家总结的此时十二种攻城法中,有“羊坽”一法,便是士兵众多的时候,以木头和土堆积成土山,让弓手弩手居高临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后再堆成一个羊坽后,依靠弓手弩手的掩护,对城墙进行远程压制。再靠近堆积第二座羊坽,让精锐的剑盾兵依靠大盾和木桥,居高临下直接冲击城墙。

    羊坽这种办法既然有,那么居高临下窥测城内情况的木塔之类的攻城器械也一定会建造,即便不建造单独的,就算只是羊坽,也足以看清楚城内的情况。

    但是墨子评价过,说羊坽这种攻城的手段,是最愚蠢的,我有几十种办法可以破解。

    既然羊坽都不怕,那么为楚军建造一座瞭望塔,也就根本毫不在意。

    适说的办法,正合墨子的意思,这属于一些细节性的战术,但如今墨者加上义师一共也就几百人,想要穿阵攻击逼迫楚王签订退兵盟约,也只能将所有的细节全都用好。

    墨子的确没想到适会想到这个和他想的差不多的办法,他想的是动用商丘的人力,在楚军来临之前人为帮着楚军搭建一座“羊坽”,作为到时候精兵出城攻击的信标。

    一片平原,出击的时候很容易迷失方向,当年曹刿指挥长勺之战,还需要站在战车上眺望正是这个原因。

    如今适既然提了出来,墨子便觉得这件事倒是真的可以提前准备了,说道:“今日你既说出来,正好那就让众人过来,大家商量一下,定下来这个办法。”

    墨子说,召集众人商量,自然不是说召集全部的墨者,亦或是墨者之中的部首、七悟害等人。

    召集的这些人,更像是墨者的军事委员会成员。

    这种制度,并不是适想出来的,几年前那次改组的时候,墨者依照古法采取了类似的参谋部或是军事委员会制度。

    六韬、王翼中,就曾指出参谋部、后勤部、工兵、作战等部门,是必须完备的。

    所谓:

    腹心一人,主潜谋应卒,揆天消变,总揽计谋,保全民命。

    谋士五人,主图安危,虑未萌,论行能,明赏罚,授官位,决嫌疑,定可否。

    天文三人,主司星历,候风,推时日,考符验,校灾异,知天心去就之机。

    地利三人,主三军行止形势,利害消息,远近险易,水涸山阻,不失地利。

    兵法九人,主讲论异同,行事成败,简练兵器,刺举非法。

    通粮四人,主度饮食,备蓄积,通粮道,致五谷,令三军不困乏。

    奋威四人,主择材力,论兵革,风驰电掣,不知所由伏鼓旗三人,主伏鼓旗,明耳目,诡符节,谬号令,暗忽往来,出入若神。

    股肱四人,主任重持难,修沟堑,治壁垒。以备守御通材三人,主拾遗补过,应偶宾客,论议谈语,消患解结。

    权士三人,主行奇谲,设殊异。非人所识,行无穷之变耳目七人,主往来,听言视变,览四方之事,军中之情爪牙五人,主扬威武,激励三军,使冒难攻锐,无所疑虑。

    羽翼四人,主扬名誉,震远方,摇动四境,以弱敌心:游士八人,主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

    术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方士二人,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法算二人,主计会三军营壁、粮食、财用出入。

    这是一个笼统的军事核心概念,包含了参谋、指挥、作战、后勤、供给、工兵、侦查等等项目。

    墨者既然善于守城,而守城篇中最先说明的就是最好的防守就是城外野战,所以对于整体战争机构极为熟悉。

    六韬中,指的是王制,所以需要七十二人辅佐。

    墨者加起来也不过三五百人,不可能有这么多人都是核心成员,数量也就少了许多,但依旧是分工明确。

    当初改组的时候,就明确地指出墨家的武装必须在巨子手中,但是内部辅佐参谋的成分也不能少。

    适在墨者中的身份是书秘吏、宣义部部首。

    但在墨者的军事力量中,则因为对于守城术不了解、武艺稀松等原因,并不是核心成员。

    按六韬来说,他在墨者军中的地位类似于术士和法算,属于主管后勤、宣传的。

    然而他不想只当术士。

    墨者军事力量的核心成员,是由巨子和七悟害决定的,人数暂不固定,也和墨者的常规机构并行。

    以墨者几年前改组后的规矩,适是不能参加军事内容的核心会议的。

    但这一次守城涉及的问题许多,不只是作战,还涉及到宣传、逼宋公贵族盟誓、后勤等等问题,因此适还是可以以宣义部部首的身份参加旁听,不过没有表决权只有特定问题的建议权。

    很快,传令的墨者将正在商丘城内各自忙碌的十余人召集到了这里,真正的军事力量核心成员暂时只有七个,剩下的都属于列席的,还有几人留在了沛县。

    正如在沛县,适第一次以宣义部部首的身份参加墨者内部的高层会议,对他而言意义不同一样。

    这一次适参加的这个军事力量的高层会议,意义也大为不同。

    他以书秘吏这个尴尬而又古怪的身份,基本上都可以参加墨者核心的种种会议,但终究只是书秘吏,一些事名不正言不顺。

    这一次他还不算是“军事力量委员会”的成员,但显然这一次墨子是准备让他说说自己的想法。

    人聚集齐了之后,墨子先道:“之前,适说了一些关于这次守城的军事,我觉得有些道理,你们听听如何?”

    这些话,适没有资格提,只能由墨子转述,这是墨者内部的规矩。

    但墨子既然提到了适想出来的主意,意义也就不同:墨子撑不承担责任都无意义,他的地位无可撼动。

    而如果这件事能够成功,适就可以在军事问题上有发言权,可以服众,也可以正式进入墨者军事力量的核心圈,哪怕是排在最后。

    如果这件事失败,适也要承担起一定的责任。虽然他没有表决权,做决定的是其余人,可是对于今后适在墨者军事力量中的名声有极大影响。

    适对此还是高兴的,也根本不准备让墨子帮着承担责任,因为如果墨子承担全部的责任,他就没有机会。

    正如墨子之前评价过的那样,如果公尚过不早逝,他会推选公尚过作为下一任巨子。

    禽滑厘守城之术学到了精髓,但是在一些大略的问题上在墨子看来终究略微不足。

    适的大略和大势观,是墨子所见之人中最好的,也是为数不多能弄清楚天下局势走向的,每每说一些话都让墨子震惊不已历史走向这种事,适的确在如今可以做的无人能及,因为很多都是他记忆中的必然。

    而且适的年纪又算是年青一代墨者中最优秀的,墨子有心希望适能够更多地参与墨者内部的事务,而且是以名正言顺的身份。

    宣义部的事,让适除了“知晓天志”之外,展现了具体负责某些事的工作能力。

    但是,即便墨者中不分老幼贵贱、有能则上无能则下,适在墨者的军事力量中身份却有些尴尬。

    墨者之中勇武之人极多,虽说墨子“非斗”,但在整个战国初年的大环境下,想要让这些集中了各国好斗能打之人的墨者信服军事能力,就必须展示出一定的水平。

    古来如此。

    姜子牙不是文弱的军师,而是七十岁高龄依旧可以驾车冲击的老武士。

    管仲听起来只是相,但却是可以拉弓射中齐桓公带勾,再悠然而退的。

    吴起似乎也只会练兵,但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别人侮辱他就杀人全家格杀十余人逃亡的士。

    曹刿更是能持剑要“血溅五步”,逼着齐侯歃血为盟的狠角。

    适很不行。

    小时候跟随屠户市井之徒学过角抵,放在街头或许还行,但在墨者当中,可能连他带入墨者的六指都打不过。

    用骆猾厘开玩笑的话,骆猾厘认为绑着一只手都可以和适玩摔角而且轻松获胜。

    适倒是没见过墨子动手,但是骆猾厘曾被公造冶拿棍子打的修养数月,而墨子感慨年老无力的时候无意中提过一嘴如今衰老的再也不能击败公造冶了

    加上适的心思都放在办学、和列子杨朱等隔空靠纸打嘴仗、沛县的制度建设和农业法阵等上面,根本没有仔细学过墨者的守城术、野战术等。

    编练义师的时候,他也想过一鸣惊人,提出些“建设性”的手段,但是让他想不到的是队列、阵型、转弯、军乐、旗帜等等问题,早在百年前就有人提出过也就此练就了一支可以灭吴的精兵,墨者内部守城备城门的那些人的训练更是极为严苛。

    因而编练义师的时候,适也没有任何一鸣惊人的机会,他又没法分心,只能一直徘徊在墨者军事力量的核心圈子之外。

    有人也曾玩笑过,说若是下一次墨者大聚,适被选为七悟害他们都不惊讶,可守城的时候只怕还要有剑手跟着保护

    这是适一直很在意的问题,今日向墨子建言,也正是有心想要在这个圈内向前走几步。

    如今墨者还没有大发展,人数也就是三五百人,属于初创阶段,这是最容易扎进最高层的机会,怎么说适也算是参加过墨者第一次改组大聚的人,这天下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百。

    即便墨者总说人物老幼贵贱只尚贤,但实际上论资排辈、讲究资历这种规则还是遵循的。

    想要得到,就要承担可能失败的后果。

    墨子缓缓说完了适所说的“目的”、“战术”、“可行性”的问题,也就意味着适要么成功、要么彻底没有短期内可以插手墨者军事力量的机会。

第一七五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七)

    在场诸人很快达成了一致,无论从哪一点看,靠精锐步兵、利用楚军分封贵族扎营混乱的弱势,利用火药投掷武器的威慑力,穿阵攻击逼迫楚王盟誓,成为墨者唯一能够不依靠三晋就能让楚人退兵的办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者的力量还是太弱小,墨子说这是适提出的办法,实际上也就是在赞赏适的“目的性”明确,明白墨者这次守城不是为了商丘不是为了宋国而是为了利天下。

    很快,城内的墨者开始编制军队、准备武器、赎买粮食、登记各家征集的物资。

    城外三十里之内的宿麦全部都要铲除的命令也随之下达,宣义部的人开始宣传,只说就算是不铲除,楚人也会割走因地就粮,绝对不会留下来。

    对于经历过几十次围城战的商丘人来说,这件事他们能够理解,但和他们讲清楚而不是直接下达强制性命令,也只有墨者。

    城外开始用各种办法或是烧毁、或是割走做马饲料、或是就地践踏,墨者用强大的组织能力将商丘的男女老少全部动员起来。

    城外,当初与适辩论过的公孙泽,正在叫家里的奴仆准备皮甲、弓箭、战车和其余武器,他要参加守城战。

    平日他并不住在城外,只是城外有他的一小块封地和他的先人留下的私亩,几个村落或是属于他的封地内的农奴,或是租种他私亩的农户。

    他自己的封地上,依旧没有种植冬麦,这是他一力坚持的。

    即便他是距离最开始种植冬麦的村落最近、也是与他们接触最早的贵族,即便他的私亩内的农夫都已经种植了冬麦也展示出了成效,可他依旧不为所动。

    他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古朴。

    春日种植、夏日割草、秋季收获、冬季演武。

    如果整个商丘都种植了冬麦,冬天去哪里演练战车?

    如果整个商丘都种植了冬麦,农夫忙于自己家田地中的事,又怎么会愿意在冬天去演练操练?

    况且,麦、菽一直都是贱食,如果作为贵族都要去吃贱食,那么天下的尊卑很快就要被破坏了。

    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也是认为这必将是会让天下大乱的。

    只是那些租种他私亩的农夫,却不会管这些,他们本就是贱人,又非肉食者,完全没有替肉食者考虑的心思。

    公孙泽身穿着一套标准的武士服,头戴皮帽,身穿皮甲,腰间佩剑,手中持弓。

    站在一辆战车之上,身后聚集着封地内的农夫,他们作为徒卒也要跟随作战,但此时他们的任务并不是作战,而是铲除公孙泽封地内的作物。

    公孙泽没有种植冬麦,因而此时都是一些刚刚长出来不久的谷子之类的春季作物。

    有老者劝道:“君子,这些作物还未长成,我听墨者说铲除是为了防止楚人就食。还未长成,难道也是铲除吗?”

    公孙泽正色道:“君将令授予墨翟,墨翟有令,铲除商丘城外三十里内的粮食作物、填埋三十里内的水井。这些谷子不是作物吗?难道这里距离商丘不到三十里吗?有令便要依,这是国君的令,自然要遵守。”

    这些田地是他的封地,也是“禄足以代其耕、勤操武艺”的脱产基础,但他眉头都未曾眨一下,便下令全部铲除、填埋水井、拆毁房屋上的木材。

    他说的很清楚,这是国君的命令,而墨翟只是国君授权下达的命令,因而他才遵守。

    看着那些农夫忙着铲除辛辛苦苦用劳役耕作的作物,公孙泽望向远方,回头跟一个持弓的年轻近侍道:“射,要守信。何谓信?国君与我封地,使我无需做鄙事,我才能演练车马,那么国君需要的时候,我就要不惜舍生。”

    “射,要守礼。若你在战阵之中遇到了楚人的大夫,一定要虚拉弓弦,先行致敬,切不可暗暗攒射。”

    “射,要守仁。若楚军战败,弃甲曳兵而走,你在后面追击,不可以射那些扔到兵器逃窜的人。”

    “当日我与适有十年之约,到时你在与那六指少年比试射礼。墨者已来商丘,适也已来,想必那孩子也到了。”

    “国君授命墨翟,墨翟传令凡商丘善射者,集中登记造册。如今三年已过,你技艺小成,我却不能因为十年之约就让你不去守城。若不准你去,这非君子所为。”

    他知道,墨者的规矩严格,也知道墨者一旦守城,墨者内部所有到商丘的都会参加,这一点他是佩服的,甚至也佩服墨者想要非攻安定天下的心思。

    他不服的只是墨者那些骇人听闻、必将惑乱天下的道义。

    持弓的年轻近侍躬身道:“君子的话,我记下了。我一定在城墙上死战不退。”

    公孙泽笑道:“死战不退,这是最基础的。墨者守城规矩极多,要守他们的规矩才行。但你要记住,你不是在遵从墨者,而是国君将守城的权责交于墨者,他们的命令终究是国君的命令。我问你,若是国君的命令与墨者的命令相悖,你听谁的?”

    年轻近侍疑惑道:“君子既说墨者守城有术,应该是谁的命令能够守好城,便听谁的吧?”

    公孙泽哈哈大笑道:“你会守城吗?”

    近侍摇头,心说我哪里会守城呢?君子难道不知道吗?

    公孙泽失笑道:“你既不会守城,又怎么知道谁的命令能够守好城呢?但你只要知道礼就可以了。”

    “令自天子出、令自诸侯出、却不能令自大夫贱民出。如果墨者的命令与国君的命令相悖,以国君的命令为准,这便是守礼。”

    看到近侍似乎有些不解,还沉浸在国君的命令是否能守住城邑的疑惑中,公孙泽正色冷声道:“我问你,若是天下人都这样想,还会有纷争吗?”

    “贱民种植、做工、服役。士驾车、管辖。大夫治理。上卿为诸侯分忧。诸侯保护天子周礼。令从天子出,不服者征讨、不尊者灭国、违礼者烹杀……天下岂不安定?”

    “你自然疑惑,国君的命令能否守住商丘。但如果你不疑惑、天下人也不疑惑,只要国君守礼,楚人又怎么有理由攻击呢?天子有令,诸国讨伐悖礼者,连守城这样的事都不会出现,你的疑惑到时也就不存在了。”

    近侍似乎终于明白过来,道了声唯,便跟随在公孙泽的后面,一同前往商丘。

    城外,三十里内的农夫忙碌着,用城内墨者征集的墨车或是马车,装着自家的粮食,被强制迁徙到城中。

    不断有穿着古怪衣服的墨者在一旁维护秩序,或是登记物品,不少人忙着砍树或是铲除宿麦,一片忙碌。

    公孙泽在车上暗暗叹气,看着那些到处有着墨者痕迹的墨车、双辕马车、磨坊、改造后的曲辕犁,还有满地的麦田,心中沉闷。

    墨者离开了那个村社,适也离开的那个村社,可墨者的想法却如同秋天的野火一般焚烧着。

    借助着这些和墨者抹不去关系的农具、车辆、种植办法,墨者的威望越来越高,那些道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去听。

    “守礼难、悖礼易。墨者的道义,终究是要祸乱天下的。人人争利、人人平等,则野心辈出,天下岂能安定?”

    “如今天下已乱,若再人人平等,那韩赵魏三侯可以为侯,天下各国又怎么会安定?只怕战乱四起啊。”

    慨叹一声,摇摇头,想着天下间若是相信了人人平等皆天帝之臣的说法之后,天下将会变成什么恐怖模样。

    礼崩乐坏,天下已经乱了,要是再加上平等,这天下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远处,那些带着孩子老人、或是推着墨车或是背着行囊的农夫,时不时回头看看那些被铲除的庄稼,每一步都走的如此沉重,墨车的吱呀声更是带出了几分清冷。

    道路旁,一人拿着一个瓦罐倒扣在手中,用手敲击打着节拍;另一人站在一旁,吹奏着陶笛,哀婉凄凉。

    还有几人随着这哀怨的节拍,哀声高唱。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兿稷黍。

    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兿黍稷。

    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兿稻粱。

    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很简单的曲调,很哀伤的情愫,很无奈的情怀,都在这一首《鸨羽》之中。

    调子不对,这是公孙泽的第一反应,这调子更让人心酸,更叫人落泪,也更让人不满,却也更简单,更容易传唱。

    战乱不得息、庄稼完蛋了,父母吃什么啊?悠悠苍天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公孙泽认出了打节拍的、吹陶笛的、领着开唱的,都是墨者。

    只有墨者才有这样奇怪的打扮:一身干活的短褐、腰间却悬着可以买一身上好衣裳的铜剑、头上包着墨黑色的头巾。

    那些被强迫烧毁了自己庄稼、强制前往商丘守城的农夫,听着这苍凉的曲调、无奈的心情、可悲的意境,哪里还能忍得住。

    几个人的声音,引动起道路上农夫的情愫,伴着烧毁麦田、焚烧树木的浓烟,歌声四起。

    公孙泽叹了口气,看到了适的背影,驾车驶过正在那里和农夫讲着墨者将来要让天下安定的道理的适,想要提醒一声适,这首《鸨羽》的调子错了,这是不合规矩的。

    但终究,看着那些悲凉的农夫,没有说出口。摇摇头与适擦肩而过,自朝商丘驶去。ddxs6

第一七六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八)

    四月末,楚军终于出现在了商丘城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实际上,早在半个月前,战斗就已经开始。

    双方各自的探子、斥候已经在商丘城外爆发过不知道多少次的短兵战斗,楚人中也有不少勇士,但却并不占优。

    很多商丘出来的探子都是墨者带队,不断袭击着单独或是人数稀少的楚军斥候,不断将眼线向外延伸。

    在抵达商丘成之前,楚王先派人带着书信进入了商丘城。

    书信一共两封,一封给墨翟,另一封给宋公子田。

    给子田的书信上,追溯了一下悼公当年与楚结盟、共同定公室、朝聘于楚的友好历史。

    又说了一下二十年前黄池雍丘之战,楚人为了帮宋国公室对抗司城皇一族与三晋交兵付出的代价,大有宋人忘恩负义的指责。

    最后质问一下宋公为什么不遵守当初的约定,背叛了楚国,这是神明上帝都不能容忍的,所以要来兴师问罪。

    希望宋公能够以商丘百姓为念,开城以降,做楚王的参乘一同入城,让楚军飨于商丘。

    同时征调商丘的百姓跟随楚军北上大梁,修筑大梁的城防,作为背弃盟约的赔罪。

    给墨翟的书信上,则说三十余年风采依旧,也相信墨者守城之术。

    但守城必然会有损伤,不若拱手而降,也让百姓不苦。

    楚人使者入城离城后,商丘城内暗流涌动,许多人开始活动起来,只是墨者守城的规矩极严,有些事做起来就难下手。

    城外,长途跋涉的楚军在得到了宋公不降的答复后,在城下列阵,作为威慑,又命勇士在阵前挑战。

    楚王身边跟随者三十辆精锐战车,这是楚人的习惯,这三十辆战车称之为乘广,分为左广、右广。

    楚王乘坐在左广的战车上,昔日宣公十二年,晋楚交战,楚王因为便利违背了楚人一直右广的规矩,乘坐在左广上开始战争。

    王见右广,将从之乘。屈荡户之,曰:“君以此始,亦必以终。”自是楚之乘广先左。

    这习惯一直不曾改。

    近侍、封臣、王族等,俱在附近,斥候已经带来了商丘城内城外的消息。

    一些之前隐藏在商丘城内的间谍,也已经将城内的消息传递出来。

    楚王听了这些传递出来的消息后,暗暗心惊,与左右说道:“墨者守城,天下无双。三十余年前之豪侠,今更胜昔。”

    城内的消息很多,也很统一。

    墨者利用会数数写字的优势,征集物资,编户齐民,挑选弓手,分配城墙守备,采用岗位负责制的办法,将整个商丘城的城墙都划分到每个百人队的手中。

    城墙下挖掘了厕所,城墙上、城墙下的人共用一个,没有命令不得下城墙,每隔五十步就有专门人每天清理厕所,防止滋生蚊蝇。

    妇女集中起来,每隔三十步分配一个做饭的妇女。

    男女分隔,在路上行走的时候,男左女右,不得随便倒转。

    每家每户征集了粮食,如果说没有而被搜出的,要被重罚,但所有的粮食都有登记,等到收获后由公室赔偿,墨者担保。

    各种破解攻城工具的机械、武器,也正在源源不断地被制造,而且墨者放出狠话:墨子制造的冲机,专治各种冲车、云梯、高临。

    冲机的名头,楚王听说过,当年公输班造云梯,墨子来到郢,就是靠冲机破解了云梯,公输班都无奈,更何况那些弟子们。

    城内又说,实行全面的粮食管制:斗食,终岁三十六石;参食,终岁二十四石;四食,终岁十八石;五食,终岁十四石四斗;六食,终岁十二石。斗食食五升,参食食参升小半,四食食二升半,五食食二升,六食食一升大半,日再食。救死之时,日二升者二十日,日三升者三十日,日四升者四十日,如是而民免于九十日之约矣。

    所有司马以上职位的官吏,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和儿女,都要扣押起来作为人质,不得在守城期间随意走动。

    早在楚军离城百里之外的时候,就已经把所有的官吏、小军官以及富人、贵戚的亲眷全部集中起来隐藏好,外人并不知道藏在哪里。

    城上矮墙、冯垣一个一个排列起士兵守护,贵族子弟必须要上城墙和士兵们在一起,已经杀了几个不情愿的了。

    城内的柴禾都不准压在一起,而是松散地堆积在一些急用的地方,以免出现火灾救援不力、也方便取用。

    城外的护城河都安插了竹签,城门上建起了箭楼,安排了旗帜号令……

    一桩桩、一件件,这都令楚王大开眼界。

    许多规矩他一时想不通是为了什么,但苦思几天后往往豁然开朗,亦或是和其余的号令联系在一起,才能看清楚。

    从衣食住行、到吃喝拉撒、再到人心险恶、再到贵贱心态……一整套守城的秩序,可谓是无可更改。

    楚王心中终于明白,恐怕三十多年前那场争辩,不止靠的墨翟的木工奇技,更多的还是这些守城的规矩。

    墨守成规,让那些经历过三十多年前宫廷辩论的楚国老贵族心有余悸。

    斥候还带来了另一个让楚王有些不安的消息:墨者将城外三十里之内所有的麦田全部都毁掉了,原本想要就地取粮,看起来竟要绕一个大远。

    左尹面见楚王,说起粮食的问题,楚王只说先恐吓一下宋人,让宋人知道楚军兵锋之盛,夜里扎营。

    三十里内的麦田的确没有了,但是三十里外还是有一些麦田的,可以派人驱使那里的农夫收割,再派出一部分军队运送过来储存。

    城外数百步之内,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水井被填埋、麦田被焚烧、能用的木柴也全部烧成了灰,城上的视野极为开阔。

    至于在哪里扎营,楚军也有了一个极好的选择,那里矗立着一座高高的木塔,木塔下面是一些红砖垒砌的围墙。

    这些砖石砌成的围墙,就像是一个营寨,视野开阔,而且正好在一个小土坡上,正适合作为中军将帅之寨。

    楚王与乘广、贵族们驱车来到那处木塔营寨旁,询问斥候道:“这是何物?”

    斥候回道:“墨者重鬼神,用以祭祀迎敌。驱赶民众,修建十余日,乃成。”

    “敌人从西方来,就在西边的祭坛迎祭神坛;选九个年龄九十岁的人主持祭白旗的仪式;九尺高的西方白神九尊,九个弓箭手每人发射九支箭;将领的军服一定要白色的,用羊作祭品。”

    不只是墨者有重鬼神的名声在外,楚人重祭祀巫祝的习惯不比墨者低。

    楚人好巫祝淫祀,自来如此,这些祭祀的办法和楚人的手段有些相似,楚王便叫人去寻军中随行的觋师或女巫。

    觋师听完了墨者祭祀的手段后,说道:“西方白神九尊,墨者的祭祀是正确的。”

    “但是我们在南部扎营,可以用同样的办法,祭祀南方的赤神七尊,将校一定要穿红色的服饰,再屠宰狗作为祭品。”

    “再选善射者,以蒿为箭,向天地四方发射用蓬蒿制成的箭,拿矛的兵士则用矛向空中刺三下,接着弓箭手向空发射。”

    “选百人,站在祭坛的左边,跳名为‘翳’的巫舞,就可以破解墨者的祭祀了。”

    既然这些巫觋都能够破解墨者的迎敌祠,楚王也知道主要还是为了安稳人心,便问道:“这祭坛可以使用吗?”

    觋巫道:“这可以使用,想要压制墨者的巫术,就需要比墨者的迎敌祠建立的更高。建立之后,可以作为瞭望之用。”

    “所以需要叫人想办法将这祭坛加高在夯土上。”

    楚王下车,与左右看了看这座高耸的木塔,还有旁边用砖石堆砌的围墙堆积的仿佛矮小堡垒一样的营寨,忍不住赞叹一句。

    都说秦砖汉瓦,实际上此时已经出现了砖,但大部分都是昂贵的、需要水蒸气闷熟退热的青砖,墨者用的却是更为方便快速的红砖。

    这时候一直用的是胶泥作为黏合材料,因而砖石结构的黏合是个大问题,适用了简单的白灰黏土作为黏合材料,算是解决了砖石结构的重要问题。

    楚王想到之前从沛县回来的使者回报,在看着这面砖墙,称赞道:“尝闻墨者多才,这墙砌的极好。”

    “若是能够攻破商丘,我愿用千金为聘,或少征用宋人民夫,让墨者帮着修筑榆关城。”

    左尹推了推这堵算作祭祀建筑的砖墙,赞道:“正是如此。夯土墙容易被水泡散,大梁城临河,最忌水攻,若以此砖为墙,必然坚韧。”

    夯土城墙,最怕的就是水攻。夯土很容易被水泡的松散,很容易倒塌。

    砖墙不怕水淹,哪怕是包砖的,也可以不怕水淹。

    但是之前因为黏合和制砖办法落后的原因,一直没有机会使用。

    楚王仰头看看这座高高的木塔,全都是用卯榫结构搭建的,极为轻便结实,而且稳固,高度也正适合,完全可以站在上面瞭望城内的情况,或是作为号令指挥三军用。

    城外的木头都已经被墨者烧毁,只留下这么一座迎敌祠,全都是上好的木料,但是祭祀的祭坛本就不能破坏,墨者又有重鬼神的名声在外,因此众人也不疑有他。

    随军的最好的木工、公输班的弟子被叫来之后,仰望这座高塔,以木工的身份称赞道:“如此技巧,我平生只见过先生有此技艺。又说墨翟木工之术不弱先生,如今也只有墨翟亲临能搭建出如此精巧之木塔。”

    楚王问道:“你可能搭建?”

    那匠人绕行一圈,说道:“我虽不能搭建,但若拆开,我能重新组好。”

    觋巫也道:“既祭坛要以南方七神破墨者之西方九神,便要高出二丈。可令人挖掘沙土,堆砌二丈夯土,再由工匠重搭神坛,用以祭祀,祭祀之后,可于上瞭望、传令。”

    只一座木塔砖墙,墨者展示了足够让楚王心动的技艺。

    无论是郢都,还是边关的榆关、大梁,若是墨者能够帮助筑城,则可以大大增加楚人北线的防守力量。

    楚国的筑城技术,和中原还是有差距。楚都的城墙重新修建达到中原国都水平,要等十几年后吴起入楚之后。

第一七七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完)

    楚王有自己的打算,北方与三晋交锋的一线,很多城邑都需要修筑以防止被三晋攻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人的筑城技术,和中原依旧有一定的差距。楚都重新修筑变得更为坚固,要等到吴起成为楚之令尹之后重新主持修建。

    对于墨者的木工、石匠、筑城等技术,楚王有所耳闻,如今又亲眼所见,心中惊叹之余,却也燃起许多希望。

    这一次围商丘,不是为了灭宋,只是为了让宋人屈服,从而做楚与三晋之间的缓冲,控制宋国的内政,扶植代理人。

    如果灭宋置县,会遭到宋国贵族的集体反对,也会导致三晋空前团结,从而一同出兵。

    赵魏之间虽有矛盾,但是魏斯不死,战略大方向上还是有所把握,三晋不可能容忍楚人灭宋。

    韩郑虽有仇,哪怕郑人如今亲楚,一旦灭宋,郑人也会放下与韩国的矛盾,共同对抗楚军。

    利用公国贵族内部的矛盾,让亲楚派占据上风,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楚王的信心所在。

    在他看来,一旦宋人投降,便可以借助宋国的人力、粮食,加强榆关、大梁防线。

    宋国可以左右摇摆,但左右摇摆就意味着亲楚。因为方城、鲁关方向,三晋攻不进去,而宋国则是楚人从江淮向北反击的桥头堡。

    到时候原本可能需要驱使四万宋人帮助修筑,但可以减少一部分,以利天下、为百姓的名义,请求墨者出面帮助主持榆关和大梁的加固。

    如果采用这样的砖石技术,想来也一定可能让北方防线坚持更久,三晋也未必能够轻易破城。

    他从那些斥候、细作口中得知了城内的一些情况,知道墨者守城并非浪得虚名,只有围城静观其变,等待宋国的内部矛盾爆发。

    商丘是商丘、宋国是宋国、宋公是宋公、贵族是贵族,这一点能够分清,就很容易理顺宋国此时的危险所在。

    几日后,楚地来的女巫、男觋带着高高的鸟羽冠冕,在重新搭建的高塔之上祭祀了西方七神,又用了一些神乎其技的手段让楚军士气大振。

    围城战,不是攻城战。

    围城一方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柴禾、粮食、扎营、饮水等问题。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帐篷,只有贵族和士阶层才有自己的帐篷,其余徒卒就在原地驻扎。

    “伙”字,源于军中,以十人为伙,围坐在一个篝火旁,夜里睡觉休息,不得随意走动。

    这时候又没有铁锅,更没有大型的行军锅,士兵都是用自己的小瓦罐做饭,饭食也粗粝的厉害。

    三十里内,原本都是些粮田,剩余的柴草山也都被坚壁清野的时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士兵若是夜里没有篝火,很难维持士气,而且很容易出现一些意外,因此楚军每天都需要大量的木柴。

    这些木柴要从三十里之外运输至此,还有分出一部分军队看守那些将要成熟的麦田,又要准备一部分军队将来运送粮草……

    实际上楚军真正能够野战的军队并不多,战斗力也不强,大部分都是些随军的封建义务农兵。

    只是这时候夜晚、雨天,都是不可能爆发战斗的,军队很容易迷失方向,只能采用小股军队突袭的方式,并不能造成大规模的危害。

    甚至于军营中夜里有人惊叫一声,可能都会引发一连串的后续反应,导致人人逃窜。

    徒卒们没有帐篷,只有十人一组的篝火。

    楚王自有自己的牛皮大帐,将领们也各自有自己的小帐篷,分封制严重,那么军队的管理也就极为混乱。

    楚王的大帐就在墨者留下的那堆砖石营寨之中,旁边就是高高的用过祭祀后可以传递命令、观察远方、查看营地动静的木建筑。

    这些砖石结构的营寨,设计的很精巧,似乎仔细计算过,在里面扎营可以在几个星状的角上向外射箭,互相支撑。

    作为堡垒并不够资格,但是作为临时扎营的营寨,十分完美。

    诸将、司马、左尹等贵族列作大帐之内,外面篝火正浓,随行之人正在用苞茅缩酒。

    昔年齐桓称霸的时候,就因为这便宜的茅草为借口联合诸侯攻打楚国。

    到如今曾经称霸的齐国,已经有些衰落,甚至还因为三晋和越的崛起而与楚结盟。

    结束了六卿之乱的晋国即便三分,依旧雄霸天下,楚国地势广阔,但因为公族王族势大,终究不能匹敌。

    帐内众人,也多是那几姓贵族。

    贵族们对于围攻商丘,基本持两种意见。

    新锐的年轻人认为这是一个建立功勋的机会,他们希望能够攻城而不是围城。

    而一些先王时代的老臣,则对攻城这件事讳莫如深,他们年轻时多见过三十多年前墨翟与公输班的争论。

    作为新锐一派的宫厩尹先道:“墨者将城外粮食焚毁,填充水井,又烧毁了大量的木柴。”

    “我军若围城,又要分兵去转运粮草、薪柴,即便三十里之外还有麦田,收割也需人力。”

    “不若攻城,否则一旦三晋兵至,我军忧矣!”

    宫厩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后勤问题是个大问题。

    庄王时,国力最盛的时候,围攻宋国也已经几乎让楚军倾尽全力。

    如今天气还好,但随着五月到来,很容易出现一连串的阴雨天,到时候篝火不能生,士兵必然怨恨思乡,士气下跌,更难支撑。

    右尹却反驳道:“墨翟亲至守城,如何攻?”

    他的话一说完,那些老臣纷纷赞同,宫厩尹笑道:“右尹何故胆小?非有雄心,墨翟纵能守城,便未必不可攻破。”

    “况且我听闻,昔日与公输班相斗,他已将守城之术一一说出,昔日近侍也有强识者事后诵读整理,又有何惧?”

    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之言,宫厩尹年纪不小,但也没有真正经历过三十多年前的那张斗法,许多都只是听闻。

    而那些亲眼目睹过的老臣,却明白这话的可笑。

    右尹对于宫厩尹说自己胆小一事,并不在意,哼声反问道:“知道却不能破解,难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宫厩尹道:“难道就围而不攻?岂不让宋人耻笑?”

    右尹大笑道:“耻笑?如何耻笑?当年齐人攻鲁,墨子出面亦能让齐人退兵,难道齐人攻鲁与我楚攻宋有什么区别吗?”

    “况且,攻而不下,城内士气更高,墨者又展示了守城手段,那样才叫人耻笑!”

    两人争论不下,新锐与老旧争锋激烈,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楚王手中。

    正如右尹所言,墨翟的手段可怕之处在于……即便三十多年前他已经说过如何对付公输班,即便他的弟子中有许多人将守城术传到外部,但是……依旧无可奈何。

    这种知道对方的手段却依旧无可奈何,才是可怕之处。

    城内之前传来的消息,墨者管辖的井井有条,细节几乎涵盖了十二种攻城术的种种,还包括长久的围城,楚王清楚商丘不是那么容易攻下的。

    他在等,等待那些与楚人勾连的贵族暴乱,等待宋国内部出现纷争。

    三晋的兵不会那么快就抵达,楚王相信自己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就算是运送粮草围城,耗尽临近大县的力量,也必须要完成他继位以来的第一大事,这样才能为将来集权提供基础。

    争论许久后,楚王终于说道:“墨者守城,三十余年前的话,现在想来心依有悸,不可擅攻。”

    “只要扎营围城,防备出城袭扰,多准备柴草,静待时机。”

    “若攻城,死伤必众,士气必跌,城必不能下,又让宋人军心炽盛,不可攻!”

    他这样说,其实就是默认了那些老臣的说法,攻城根本都是不用考虑的事,只能选择围城。

    墨子三十多年前,靠着腰带、木片、竹筹和口舌造成的威慑,三十年后依旧在,依旧让楚人心有余悸,不敢轻举妄动。

    …………

    城内,适与墨翟等人站在城头,看着城外遍布的篝火,眉头舒展,一脸轻松。

    适笑道:“先生行义守城的名气,倒让楚人不敢轻举妄动。”

    墨翟指着远处的篝火,笑道:“他们不敢。攻城之术,俱在我心;守城之能,天下谁人能及?他若攻城,只怕损兵折将,士卒心惊,反倒不如围而不攻。”

    “如今紧要事,便是城内粮草,万万不能出问题。若是城内无粮,楚人围城,城中多饿死,那可就只能依从楚人了。”

    说到这,墨翟又问道:“依你们看,楚人若只围城,何时出击穿阵逼迫为盟?适,你说说看。”

    适想到后世安史之乱发生在这里、几乎将全城人都吃光的守城战,说道:“弟子认为,虚虚实实,疲惫楚人,令楚人生疑,再行出击,最好。”

    “如今楚人刚刚围城,可先派勇壮之士,坠下城墙,夜袭楚人。”

    “几次三番,楚人必然戒备。”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旁的公造冶便道:“适,你的办法也不好。我们既想要趁楚人不备,夜袭逼迫楚人结盟,必须要养楚人轻视疏忽之心,方能一击而破。”

    “如你所言,先派勇士出城袭扰,楚人必然戒备。楚人一旦戒备,如何才能趁楚人不备要挟楚之王公结盟?”

第一七八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一)

    适笑道:“孙武子曾言,兵者,诡道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虚虚实实,楚军才能疑惑。”

    公造冶还未明白,墨子已经咂摸出来几分味道,摆手道:“你且继续说。”

    适道:“先生,先派人夜袭,楚人戒备。尤其麦收之时,楚人必要防备我们袭击,又担心粮草被焚,必会集结兵力,从而让他们可以错过收麦的时机。”

    身边这些墨者都是墨者军事核心圈的成员,他们基本都不是农夫出身,适却少贱而多鄙事,因而知晓这些稼穑之事的精髓,因笑道:“麦子不收,一旦被雨淋湿,就会生牙,不能储存。”

    “我们每多拖出一名楚军,楚人就会减少五个人的粮食。”

    “等到麦收过去后,楚人依旧戒备,这时我们再用麦草扎为草人,坠于城下。”

    “夜色之中,楚人必然看不清楚,只能以羽箭攒射……”

    他说到这,公造冶赞道:“大善!先生说,凡守城第一兵器……嗯,在你的火药弄出来之前,便是羽箭。如此一来,楚人的羽箭射中麦草,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墨子却已经听出了适的真正目的,大笑道:“岂是为了区区羽箭?适,你且继续说。”

    适知道墨子是在给自己一个在墨者军事力量中展示自己的机会,又道:“连续几夜,楚人必然察觉有异。定会派斥候抵近观察,我们夜夜擂鼓,楚人也习以为常。”

    “届时,再将墨者与义师倾巢而出,擂鼓楚人不惊、朦胧以为麦草,之前楚军调动我们也可看的清楚,推测出楚军各部结合之处,再以木塔碉楼作为信标,一举插入楚军内部!”

    话毕,众墨者齐声盛赞,想了一下自己若是楚王,到时候必然不会察觉。

    那些麦草成为习惯的时候,楚军看到这边影影绰绰,又有鼓声,也不会过于紧张,反而可能会早已习惯在鼓声中睡眠。

    而且每一次袭击,都可以清晰地察觉到楚人的调动情况,以判断出来楚军各个封君县兵的结合部,从而选择一条最完美的突破和撤退路线。

    公造冶这才明白,自己之前以为借箭已是奇谋,却不想适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麻痹楚军,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最终一击。

    “先生,您尝说,适之目的不移、胸有大势,弟子一直半解,如今却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适只是为了将来那一击。”

    墨子笑道:“正是这样,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如果用不好,墨者从此绝损也有可能。就算可以撤回,也只能等三晋兵至才能解围,到时天下好战之君又有几人会把我的警告当回事?”

    他笑了笑,叹了口气摇摇头,回身指着黑漆漆的商丘城内道:“况且,我只怕我们出城若是败北退回,恐怕会有人关闭城门不准我们进来啊!”

    在场的墨者都知道墨翟指的是那些人,适整日灌输矛盾和国家是工具之类的概念,他们很清楚这其中的利益相关。

    商丘城破,对于一些贵族来说毫无影响,相反还能削弱宋公、司城一系的力量,他们乐得如此。

    贵族之间的龌龊事,众人见的多了,这种事绝对干得出来。

    适看了看城内,想到了祸起萧墙那番话,心说宋国的事……到底算不算萧墙之内呢?算起来几大姓氏,都是亲戚,都是一家人,到最后也只是取宋而非篡宋,一字之差,可实际上论及根本还是走的三晋与田氏一样的路子。

    守城对墨者来说很简单,怎么解围才是关键,只要粮食够,墨者可以守到天荒地老。

    而楚军要面临三晋出兵的可能性,还要面临农兵不满的可能性——非募兵职业兵制度下,城外的楚军一心想的就是回去种地。

    攻下商丘,关他们屁事?反正又得不到什么赏赐,反而荒芜了土地,父母在家挨饿。

    适又看了看城外的篝火,说道:“先生,咱们的计划,我看还是很有可能的。”

    “所谓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战,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

    “孙武子说,善于进攻的,能使敌人不知怎样防守;善于防御的,敌人不知道怎样进攻。”

    “先生您只要能做到,那么我们便可成功。”

    墨翟哈哈大笑,其余墨者都笑,说道:“若能做到这一点,便可称天下无双。世上,谁人能做到这一点?”

    墨翟又道:“不过,若说起善于防御的,敌人不知道怎样进攻,单单这一点,我是可以依托城邑做到的。”

    “至于野战,我还不能够做到。魏之吴起,或能在野战之中,做到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你既说,攻敌所必救,又要疲惫楚军,看来第一次出击恐吓,必然是要对着楚人的粮仓下手。”

    “只有一样,火药之事,万不可在最终一击之前使用,让楚人有所察觉。纵然沛县用过,楚人或许听说,但……徒卒众人不曾耳闻,我们要击败的不是那些听说过的贵族,而是那些徒卒。”

    众人点头,均表示对此事严加防范。

    适想了一下,说道:“先生,我想要借一些懂陈地语言的墨者,暂归宣义部。您也知道,我弓拉的不开、持剑攻讦也不过是中人之姿,但宣义部用得好,未必就比千军万马要差。”

    他这话,若是三年前说,墨者未必相信。

    但如今,经历了沛县的几件事,墨者全然相信适的宣义部能干出些什么惊人的行动。

    适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墨子点头称赞,便叫书秘吏自行挑选一些陈地之墨者。

    无他,因为这次楚军的重要县兵是陈之师,宣义部需要士卒能够听懂,才能发挥作用,毕竟还不是人人能够识字的时候。

    否则只需几份传单,定然让楚军军心不稳。

    …………

    数日后,城墙上,公孙泽正依照墨翟的命令,守卫着一段城墙。

    墨者的规矩严苛,他认为这是在帮助宋公,履行自己的封建义务,所以遵从了墨者的命令。

    除非得到允许,否则不能下城,轻易离开,墨者可不会讲太多道理,直接砍头。

    几日之内,已经砍杀了十余名低阶贵族,一些贵族的家属家族也和墨者爆发了一些小规模的摩擦。

    但只要不是人数悬殊,在城内和墨者打架,根本没有赢的机会,反而这些家族多被罚没了粮食钱财,又砍了不少人的脑袋悬挂起来。

    真正的大贵族,倒是不用上城墙。

    城墙下就有厕所,拉屎尿尿这样的事,也必须在城墙上解决。

    公孙泽倒是能吃苦,并不埋怨,只是烦躁墨者的宣义部整天在城内唠唠叨叨,说一些让他觉得相当不满的话。

    城下,适带着二十余人拿着墨翟的手令,正往城门楼上爬去,就在公孙泽一旁。

    此时不是夜晚,敌人也没有正在进攻,所以可以说话。

    公孙泽嘲讽道:“适,你曾说你不会六艺,却能教授六艺,却不知你现在所教之人,可能守城攒射敌军?”

    六指没有上城头,而是在城内负责别的事,在城墙上的墨者实际上不多,绝大多数还是集中在一起,应对可能的突发情况。

    适这次回到商丘,并非第一次见到公孙泽。

    曾经这个压得他用尽手段才能对付的小贵族,如今已经不值一提,适根本不在意。

    可终究也算是熟识,笑道:“守城的办法多了,射箭只是最容易的手段。我懂九数,可以分配粮草,让城内之人不至饿死,这难道不是和你的弓箭一样吗?”

    公孙泽哼声道:“我却只见你每日在城内宣讲你们墨者之义,却不见你分配粮草。”

    适如今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嘲讽,早不是数年前的模样,笑道:“墨翟先生也不持弓上墙,也只是发发号令;当年孙武子伍子胥柏举一战大破楚军,养叔虽已逝,但即便养由基尚在,难道就要比孙武子伍子胥这些不善射的人功勋更大吗?”

    公孙泽怒道:“难道你竟能靠这舌头,让楚人退兵?我只见你整日在城内宣讲,若你真有本事,可效烛之武退秦伯事!”

    适大笑着走到了公孙泽面前,指着自己的嘴巴和舌头道:“烛之武有他的舌头,墨者有墨者的舌头,今日便让你看看墨者的舌头能做什么!”

    他也不再理睬公孙泽,自带着那些墨者踏上了城墙,远远观望着远处的楚军动静,四周有人持盾护卫,又有善射者准备回击城外楚军的射手。

    公孙泽看了看适身后的那些墨者,甚至看到几个人带着陶笛、陶瓮之类的简陋乐器,忍不住想笑,这……对守城有何益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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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