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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三十六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二)

    齐国的弑君这种事经验丰富,不但弑君,而且经常斩草除根,这不只是齐国,天下诸侯都是一个鸟样。m.www.uu234.net

    当年五公子之乱,杀兄弟、杀侄子杀的不亦乐乎,田氏一族二十年内乱也是兄弟相残,临淄的民众早已经对此麻木。

    若真的讲礼,也不至于田氏代齐成功。

    不会阴谋的大贵族活不过春秋,能传承到此时的贵族家族,必然祖上都是将阴谋这项贵族必修课学到优秀的,并且作为家族传承传承下去。

    田剡对于杀叔叔这种事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要怪就怪田午没有死在乱军之中,若是死在乱军之中,他田剡本可以做个孝顺的侄子、守护亲情的兄弟、遵守礼仪的臣子。

    可是田午没死,这一切都已不可能。

    但他不想担骂名。

    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他是太子,只要熬死了田和,他上位就正规的多。

    可现在,似乎要出问题。

    谋士所说的现在动手,其实条件并不是很完善。

    这一次墨家在长城之南大获全胜,临淄危在旦夕,附近的大夫也都集结了自己的私兵前往临淄守卫。

    这里面自然有田剡一派的贵族,而且当年他父亲和田和兄弟俩划分势力的时候,留给田剡的遗产中半数之上都在长城以北。

    但是田和拖着重病就是不死,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还是盼着田和死掉然而名正言顺地继承的。

    事已至此,即便他有些优柔寡断,有些过于期待那些超出预想的顺利,却也不得不准备动手了。

    既要动手,就不得不考虑贵族的态度。

    临淄民众的态度,只是政变的基础,但贵族的态度才是政变之后执政的基础。

    政变可以依靠民众,但民众一旦组织起来,作为君主又必然恐慌。

    这其中的难以越过去的难处,就是这一次在南部作战胜利的是墨家。换了任何一个诸侯,都可以借兵,唯独和墨家走的近一点,就不得不考虑贵族的态度。

    念及于此,一谋士道:“公子,我多研读墨家的文章经义,不得不说他们的话很有道理,但有一样是我很讨厌的、也是难以接受的。不过您所担忧的事,这几日我却觉得,似乎墨家说的那些道理,终究还是道理。”

    田剡少看墨家的文章,便问道:“你讨厌和难以接受的,是什么?”

    那谋士道:“墨家的义,无情,无礼,无德。他们将士人的骄傲、庶民的无耻、贵人的德行……都写作无情冰冷的利。他们有句话,说的很有意思:一些贵人嘴上说着为了礼和德,然而一旦涉及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露出本来的面目,他们嘴上喊得礼和德,不过是用来遮盖其下的利的。”

    这话听起来很是难听,不只是田剡,身边的许多士人也难以接受,不屑道:“墨家无君无父无德,却以为天下人都和他们一样,当真可笑。”

    “这世上,唯有德,才是永恒的正确的。他们却要用利和物来认为这才是永恒的……他们的话,却没什么道理。”

    那谋士摇头道:“非是如此。这几日我听公子说,朝堂中争论不休。有说求和的、有说继续打下去以待天下诸侯干涉的。”

    “这看似寻常,可我事后按照墨家所说的那些道理看了看,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

    田剡一怔,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那谋士笑道:“我看到的,就是墨家所说的那些。一些贵人嘴上说着为了礼和德,然而一旦涉及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露出本来的面目,他们嘴上喊得礼和德,不过是用来遮盖其下的利的。”

    “主和的,多数都是封地在长城以北的。他们主和的原因,其实也就是因为长城以南正在土改,他们担心这团火烧到自己的封地上,而墨家之前一直在说他们是为了义,而不是为了侵吞别人的土地,所以只要交出田庆和田午便会退兵。”

    “不管真假,这些贵人都是希望媾和的。”

    “而主战的,则多是家族封地在长城之南。言语中多是墨家无德、无礼、悖天下之义云云,若不细听,还以为这竟是当年伯禽之鲁。”

    这话说的有些尖锐,田剡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

    伯禽制鲁,讲究的是礼,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若论天下最没资格说礼的国度,如今田齐敢称第二没人好意思称第一。

    那谋士却不以为意,说道:“主战之人,多用无德无礼、暴虐之师之类的话语形容墨家,并且认定继续打下去,必然天下震动,墨家便要如当年盗跖一般天怒人怨,所以各国必会干涉。”

    “然而我算了算,这些人多数都是封地在长城之南、如今被墨家占据土改的。”

    “若是巧合,那便是巧合。”

    “可若不是巧合,这便有些意思……到头来主战、主和,竟不和心德有关,而是真的和利有关。”

    话说到这里,田剡已经咂摸出一些味道,喜形于色道:“你的意思是……如今若是举事,只要能和墨家媾和,便会得到支持?”

    那谋士笑道:“公子睿智。田和之属,多在赢邑被俘。平阴之南的贵胄,多在济水被俘。如今朝中贵胄,有力量的,是那些封地在北的人,而剩余的那些虽然喊着要继续打下去,实则他们并无力量,唯余家族血脉荣光。”

    田剡思索一番,问道:“难道各国都无干涉的可能了吗?”

    那谋士摇头道:“楚人自认南蛮,秦人号称西戎,此二国恐怕不会干涉。赵人取代,代地多有胡风,也不是守礼之国。”

    “鲁人守礼,然而无用。魏韩背盟,苦战于楚、赵、中山,南济水一战与赢邑一战,魏人必惊,不敢干涉。”

    “那么,公子觉得数年之内,谁能干涉?再打下去,墨家直入临淄,贵胄岂不怨恨开战之人?若不开战,墨家如何能攻入临淄、变革土地?”

    田剡思索许久,点头道:“你说得对。那么,也就是我们可以举事的时候了啊。”

    “只是……功成之后,这又该如何做?墨家必要多提条件……”

    那谋士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为君者,岂愿贵胄强盛?贵胄强,则君弱。君欲强,必怒贵胄,岂不闻数年前因为楚地变法屈宜咎奔魏之事?如今天下各国,无不变法图强。”

    “墨家在长城之南土改,济、汶贵胄一扫而空,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公子的时机吗?”

    “若不然,集权之事必难。墨家倒是帮个了忙,不触动长城以北的贵胄之利,获取他们的支持,打压长城之南的贵胄。”

    “况且,其中不少人都忠于公子午。公子既无桓公之志,又何必重用管仲呢?况且,如那些人中真有管仲,何至于两战全败,十万之师丧于济汶?”

    到这里,田剡已经搞不太清楚了,这已经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正想继续询问的时候,外面有人急报,说是君侯邀公子剡入宫室议事。

    一众谋士纷纷道:“公子不可往。君侯年迈体衰、公子午大败于赢邑,公子您已立于不败之地。唯一能够击败您的,就是死亡。”

    “若是宫中伏有甲士,大事休矣。若是以往,君侯未必能这样做,可如今势不在他,公子不可不防啊。”

    其实不去的借口很多,但是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上一旦用了借口,那就等同于宣告自己要和田和作对了。

    田剡有些慌张,担心万一事情不成,自己要死亡。又担心做的不好,担上一些不必要的骂名。以及自己这边似乎还没有完全准备充分,这时候若是翻脸,恐怕会失败。

    然而对于身边的谋士而言,他们支持田剡除了当年家主的恩情外,还有就是只有田剡上位,他们才能够大展拳脚。

    他们的出身多是低阶贵族,这是他们步入庙堂最近的路,他们容不得田剡万一被软禁或是被杀的危险可能。

    一众亲信纷纷跪下,劝道:“公子,事到如今,若不取之,反遭其害!若是墨家能够拦住公子午,他们又岂能先告知您?若是公子午带兵返回,君侯再支持,您又如何自处?”

    “君侯无道,以致齐社稷将亡。十万雄师丧于汶济,民心怨怒,多有怀念姜齐之治,这时候你为田氏子孙,不能不为敬仲公之后的先祖的基业所考虑啊。”

    “于国,您弭兵媾和,大利社稷。”

    “于家,您保全宗庙,使得田氏长久。”

    “您不能够再犹豫了啊。”

    看着一众心腹一致的劝告,田剡面露苦涩道:“若成事,皆赖汝等之力。只是……只是我怕事不能成啊。”

    一众谋士道:“公子,如今临淄人心思安,公子振臂高呼,百姓必然响应。只要数百甲士,攻入宫室,效当年代姜齐故事,大事可定。”

    “临淄在手,便可与墨家媾和。届时公子午即便帅兵返回,临淄易手,墨家干涉,他岂能胜?”

    效当年代姜齐故事,这正是当年田和走的路,如今他侄子身边的一众谋士有学有样,竟是要鼓动政变。

    田剡见状,最后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不欲担弑君、弑亲之名。万一不禅让……”

    谋士即刻道:“若不禅让,只要夺取宫室,守卫森严,君侯在宫室之内,没有吃喝,总会饿死。”

    “他是饿死的,又怎么是您杀的呢?您又怎么会承担弑君、弑亲之名?”

    “今日君侯邀公子入宫,已有杀心。事不宜迟,就在今日,当举大事。”

    这些谋士也不傻,除非田剡亲自动手捅死他叔叔,否则的话谁动手谁就要背锅,与其这样,不如将田和饿死,谁也不用担责任。

第二百三十七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三)

    优柔寡断或者说一定要全部准备充分之后才敢政变、心中一直期待田和早死自己顺理成章继位的田剡,在一众亲信谋士的劝说和逼迫之下,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m.www.uu234.net

    他叫人回复田和,说自己身体不适骨髓剧痛,不能够前往宫室。

    随后开始召集人手,为政变做最后的准备。

    …………

    临淄城南门的一处营地内,为数不多的一支临淄城内的守城炮兵士卒们正在秘密汇集。

    几个人守卫在外面,这一队士卒的两个头目正在和一个人密谈。

    与之密谈的那个人显然很受那两个头目的尊重,说完一些话后,其中的一个头目明显有些不高兴。

    “田剡也不是什么好鸟,田午固然不是东西,可田剡上位就能利齐国万民了?”

    “啊,说好了咱们是要利天下的,怎么,齐国不属于天下?临淄不属于天下?适帅已经到了赢邑,这临淄城中已无多少兵力,要我说……直接打入临淄,使得齐地万民也能同义、平等、兼爱,岂不美哉?何必要支持田剡?”

    嘀咕完这些不满,那个刚刚来到的人正色道:“组织上也有考虑,大局为重。利天下,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总要有先有后。”

    “这一次田剡若是政变,你们便不动声色地支持,不要暴露。他若攻打宫室,你们只要假意响应即可。”

    那头目一听组织二字,终于不再作声。

    这几人原本都是临淄城的技击士,勇猛好斗,市井中也曾闻名。

    技击士是齐国的一大特色,亦算是齐国经济较之西方各国发达的一个佐证,说的好听点是技击士,说的不好听点就是专职的雇佣兵。

    后来受墨家在临淄的地下组织影响,这一群人学了一些操炮之术,又是临淄的本地人,便成了临淄城守城炮兵的一部。

    这部分人名义上听命于临淄,实则却受泗上墨家的控制,只是平日并不声张。

    他们这些人加入墨家时间已久,但一开始并不顺利,或者说墨家并不收他们。

    倒不是说他们没有利天下之心,而是他们的一些想法实在不合墨家的规矩,对于这些人,墨家内部曾严重地训斥过。

    说他们最善于搞小团体,激情太盛,却不讲方法,觉得这天下就需要几个侠客杀几个人便能成功。

    说他们一个个都以为自己精华绝艳,嘴上说什么支持墨家的平等、兼爱,实则却是觉得高人一等,想着自己才华远胜庶民,觉得那万千庶民等着自己去拯救。

    说他们根本不会斗争,只能想到最简单的刺杀、杀人、行义、任侠,听起来极美,实则效果远不如一个个蹲在村社教授民众识字的人。

    并说他们宁可悲壮的去死、也不愿意平淡无趣的胜利。并直接说他们这些市井侠客们喜欢的是悲壮的美,所以他们喜欢的只是悲壮,而非胜利云云。

    墨家不缺那些富有激情之人,但墨家至今为止的胜利,依靠的是当年商丘改组之后的种种规矩,所以对于这些市井间的游侠,除非他们认同了墨家的规矩,否则并不接受。

    这样扎心的话,虽然是墨家内部都认同的,但也并不好直接批评他们,只能讲究方式方法。

    好在这几年的时间,临淄本地地下组织的领导人是个老墨者,论及市井中的名声镇得住、论及才华才能高出许多,又慢慢调教,总算是将这些人收服。

    即便收服,也三五不时地批判一下他们的一些想法。

    他们这样的做法和想法,适合当传奇传说,却不适合大时代的胜利。因为按照他们的想法,再推论下去似乎很容易得出贵族制度本身没错,错的只是那些不好的贵族的结论。

    往更严重了说,他们其实本身也有贵族情结,觉得天底下的贵族坏透了,自己这些小团体一朝起事,发动刺杀和城邑政变,民众便会支持,那样可以直接跳到墨家所谓的乐土,实则本质上也就是自己觉得自己若是贵族能够一言以定之,必然必现在的这些贵族好。

    这样的人在临淄不少,也是墨家在市井中名声极高,但是市井中真正加入墨家的人却并不是极多的原因,很多人不喜欢墨家内部的规矩,更不喜欢那种无趣平淡的利天下。

    听起来他们和泗上墨家的那些自苦以极派的激进派有些相似,实际上却又并不是一回事。

    好在这些年的教导和调教,如今命令传下,道理讲清楚,这些人总还是遵守的。

    如今命令已经传到,那两个头目心中虽然有些不太高兴,却不得不接受,又讲了许多道理后,这两人才渐渐平息了心中的不高兴。

    来此密谈的那人见终于说动,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田和就是靠政变上位的,这些贵族阴谋他浸淫许久,田剡年纪还小,只靠他自己如何能够成功?我看我们不出手,他定是要败。”

    “你们要记得,这不是为了帮田剡,而是为了利天下的大局。田剡、田午这些人对我们都不重要,没有他们对我们才重要,但两人之间的矛盾,我们是要利用的。”

    “总不能说我们要一起反对田剡、田午,竟让两个人间暂时弥合了矛盾要对付我们吧?”

    技击士的另一个头目嗯了一声道:“我们明白了。”

    传来密令的那人笑了笑,心说任重而道远,要让这些人真正走入墨家这个大熔炉中,化散碎锐利的矿石为铁水,那还要做很多。

    也就自己曾经是临淄市井中的成名人物,总还镇得住他们,能够用更多的办法和这些人打交道,要不然一个个定是都要学聂政曹刿,美则美矣,却难成大事。

    这人心里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好友索卢参从极西的西王母之国返回后带来的那些满满悲剧的戏剧,心想这天下人果真都差不多,人们更喜欢那种悲壮的故事,却是不喜欢那些平淡的胜利。

    想到这,自己也不禁苦笑一声,心说若以自己的前半生来看,任侠快意,市井成名,为人复仇、惩强扶弱,纵无聂政那样的极致的美,但做一部戏剧的主角却也足够。

    然而再成为真正的墨者之后,眼看着墨家从小小的沛邑发展到了三郡数县、眼看着临淄城内私底下能组织起来的墨者少说数百,反倒却少了许多可以壮美的故事。

    自嘲地摇摇头,起身道:“那你们自行准备,我还有些事要去做。”

    几人相送出来,他又跑到了别处,联络别处的墨者,按照上面的命令,准备响应田剡的政变。

    以及为政变准备的一些传言,以应对种种可能的意外。

    …………

    临淄宫室之内,田和听着近侍传回的话,冷笑一声道:“他病的倒是时候。”

    都是千年的狐狸,论起来田剡的道行还要浅的多,若是他的兄弟田昊,只怕早在南济水之战后便要出事。

    然而田剡终究年轻,一直还做着顺利继位的梦,直到今日这才算是公开撕破了脸。

    从公孙孙死开始算起,田和搞这种阴谋搞了快二十年,哪里是田剡能比的。

    赢邑那里传来的消息是延迟的,田庆之死,田和半是惋惜半是欣慰。

    他才不会信田庆死于墨家刺客之手的话,墨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何至于用刺杀的手段?

    惋惜的是田庆的确算是良将,也是自己这一派系的人。

    欣慰的是自己的儿子论及决断,可比那软踏踏的侄子强得多,若是没有墨家搅局,纵然自己死了,将来儿子一样可以用政变的手段上位。

    田午要从沂水回来的消息,他也知晓,明摆着这是回来拼死一搏以政变登位的,他也不是没有心思与他配合再演一出戏。

    只是赢邑一战,已经让他没有太多的办法可用了,他等不起了。

    墨家不用阴谋,却用堂堂正正的手段,逼得他不得不准备朝自己的侄子动手。

    墨家没有挑唆、没有密谋,就是用南济水之战和赢邑之战两场胜利,直接将田和逼到了墨家想要的路径上。

    赢邑大战的消息传来,田和想到的便是田午危矣。

    上一次田剡的话里,看似想救田午,实际上却要把田午往死路上逼。

    如今赢邑大败,田午逃回,他只怕田剡那边立刻发难。

    其一,丧师之罪,治是不治?

    其二,大败之下,朝中贵胄大夫必然失望。

    到时候就算田剡不出面,朝中贵重出面,痛斥田午之罪,田剡再假意兄弟和睦调和、实则却挑唆几句,田午将来如何能胜?

    他今日召田剡,其实并没有想要动手,因为他觉得田午只要能带兵回来,配合自己,临淄的局势他还能稳操胜券,倒是不急着动手。

    可一试探,田剡那边立刻称病不来,这心思哪里猜不到?

    冷笑之后,身边亲信道:“君上,公子剡怕有不臣之心。五公子之乱前鉴,不可不防。”

    田剡点头,心中却是不屑。

    自己搞政变的时候,田剡还未出生,他这一生击败了许多敌人,然而论及胜利,自己获胜的对手多是自己的兄弟。

    当真是内斗内行、外战外行。

    公孙孙、公孙会、田布、田昊、项子牛、乃至姜齐,他都获胜。

    然而三晋伐齐一战,败师三万;越人北上、俯首称臣;伐鲁之最,大败而归;插手费地,动摇国本。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四)

    若说能够在这样的局面下决死反击战胜墨家,田和心中并无信心。顶 点 X 23 U S

    可若是收拾自己的侄子,他倒是信心十足。

    考虑之后,他心道:午儿如今在沂水,调动墨家大军难以追击,他若返回,大事可定。

    既然这样,那么急躁的就该是田剡,今日的召见也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他直接动手收拾田剡,贵族面上不好看不说,自己兄长留下的那些人也必然反对,尤其是在田午连连大败的前提下。

    若就是关起门来搞政变,他还真是谁都不惧。

    可是有消息说,田剡和墨家私密接触,这就不是关起门来自己兄弟叔侄看谁能杀谁那么简单了。

    事起突然,一众亲信便道:“君上,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不若召集甲士,以公子剡私通墨家为名,将其诛灭。”

    田和摇摇头,自信满满地笑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话不错,但你们却不能够明白。今日召他,称病不至,他必有准备。既有准备,甲士怕是难成。”

    “况且,城中民心浮动,我若说他私通墨家,民众只怕未必愤恨。到时候他借此机会,却效当年宋之华父督,反倒不妙。”

    一众亲信自然知晓华父督之事,因为垂涎孔父嘉妻子的美貌,却用“孔父嘉对外发动战争、使得民众受苦,我为利宋国万民不得不干掉孔父嘉”这样的话,煽动民心,政变成功。

    既有先例,众亲信便也不再言语。

    分封建制之下的政治构架,和后世的文官皇权体系完全不同,贵族们有自己的封地,也就碍于礼法听听君主的话,共同谋利,可不是想杀谁就能杀谁的。

    君侯先发难制人,反倒是被贵族们剁成肉酱的事多了,以史为鉴,田和岂能不防?

    就如今城中的人心,若是甲士动手成功还好,若不成功,田剡反倒会用这个借口,煽动民众再来一场争辩。

    自己当年赶走姜齐,用的就是差不多的手段,靠的也是临淄民众的支持。

    沉默片刻,一亲信道:“君上,若公子午能返回,公子剡必要急躁。他若急躁,那么反叛、欲要弑君、弑亲的名声就在他的身上。临淄民心虽然不稳,可是终究对于兄弟孝悌之义,还是认同的,墨家的无君无父之言,并未深入人心,仍是天下道德之下流……民众所被蛊惑的只是非攻、乐土之说。”

    田和微笑不语,心道:“正是这个道理。墨家的道义虽然可以蛊惑人心,但是兄弟孝悌之类的东西,哪里是这样容易移风易俗的?”

    他是认同先发制人这样的话的,只是对于肤浅的先发制人并不认同。

    另一亲信咂摸许久,便道:“君上可让人先守好宫室,征集城中私兵甲集结,却不先动手。”

    “再派人去问公子剡的病情,并说要去看望公子剡。不但要看望,还要带着私兵甲士去看望。”

    “他心中急躁,便会先动手。他若动手,便是叛乱,便是弑君。”

    “君上只要守好宫室,众将多会观望,况且公子午即将返回,到时候众人也必不会支持公子剡。”

    “他有弑君、弑亲之名,临淄民众也多不会响应。但是君上需要先行一步,说您已准备和墨家媾和,使得民众心中怀有希望。到时候,公子剡纵然作乱,他又如何和民众说?”

    田和点头,心道这才是关键之处。

    只要午儿能够返回,操作之下自己为主父,田剡担着叛乱之名被杀,午儿为侯,那么自己家族便可延续下去。

    所以事到如今,是否和墨家和谈,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让民众带着希望,认为自己也要和墨家和谈。

    这是民众最大的期待,只要这个期待自己先喊出来,那么田剡还能喊什么?

    喊墨家的口号?墨家的支柱是那些自耕农和隶农工商,他们可以喊利天下,但田剡身后的支柱是贵族,他敢喊贵族们会先剁死他。

    喊为了和平?然而自己已经先喊了出来,走了田剡要走的路,让田剡无路可走。

    既然自己先说要媾和,那么田剡似乎便没有什么可喊的口号了……

    就在田和准备再议定计划的时候,有亲信气喘吁吁地跑来,禀告道:“君上!君上!城中谣言四起……墨家有人散步消息,说不杀田午,觉不媾和。田午先死方可和……”

    只一句话,田和登时僵在了那里,心口再次隐隐作痛。

    他颤抖着嘴唇问道:“这……这……这话是谁说的?是太子?还是……”

    那亲信不敢直视,小声道:“是墨家的人说的。这人藏于临淄,当年却是随胡非子来过临淄的,临淄人都知他是墨者,不可能错的。”

    田和怒道:“抓住他!抓住他!”

    那亲信急忙回道:“君上,临淄人口数万,城方九里,市井之内各色人物潜藏,如何能够抓到?”

    一众亲信都看着田和,心道墨家这一句话,怕是要把君上逼到死路了。

    如果不先喊媾和的话,那么和平这个临淄民众最为期待的大义,就要被太子剡占了。

    可若想占据这个大义,那就得大义灭亲。

    真要是大义灭亲,却又没必要占据和平的大义了。

    因为杀了公子午,田剡就不需要政变了,继续做一个好臣子、好太子、好侄子,等着田和一死顺利上位。

    田剡不需要政变,田午又大义灭亲,那田和也没必要杀田剡了,因为杀了田剡之后田氏一族就彻底完了。

    一亲信暗道:“墨家手段之高,当真莫测。墨家不做那些阴谋之事,却用一句话逼着临淄城内不得不由阴谋。到时候说起来,只怕民众都说,墨家行事磊落,倒是贵族肮脏,政变不休……”

    转念再一想,这墨家赢的又哪里只是这一句话?若无南济水和赢邑的两场大胜,便说这话也无益。

    田和捂着胸口喘息数声,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又有亲信医者送来了一小片可以止心痛的、含在舌尖下的古怪的泗上的昂贵药物,这才缓解。

    待喘息完毕,田和怒道:“庶民们难道就无反应?为人父母的,难道就不会悲痛?墨家无父,难不成民众便都觉得,我杀自己的儿子竟是对的?”

    那亲信只是摇摇头,想到墨家说的那些极为难听的话,看着田和如今的模样,心道:“还是别说太多,免得君上竟被气死……”

    田和见那亲信摇头,也明白墨家肯定是话里有话。

    远了有三监之乱,兄弟杀兄弟,那还不是流传千古?

    近的说,什么人伦之情,田氏一族从二十年前开始的政变内斗,民众们哪里会觉得田氏一族有这种东西?

    再说兔死狐悲的前提,是兔子和狐狸一同对抗猎人,才能找到认同感,所以才悲。

    民众和田氏之间并无太多的认同感,因为齐国此时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而非一个民族国家概念。自己的儿子为了你们田氏死在了疆场,凭什么你田和的儿子就不能为了我们也死一下?

    潜移默化的宣传和道义,虽然无父兼爱这样的话仍旧不是民众所能接受的道德,但是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的意识,已经开始萌芽,所以田午的死在民众看来没有什么。

    田和闭上眼睛,舒缓了许久,苦笑道:“奈何?”

    不杀田午,意味着不能媾和,就要死战到底,那些失去了封地的贵族们肯定愿意死战,然而那些没有失去封地的贵族却还有别的选择。

    到现在,墨家已经把死战到底这条路给封死了。

    不管是田和还是田剡,甚至于田氏的其余公子,谁敢喊死战到底,谁就是尚未丢失封地的贵族的敌人。

    而那些想要死战到底的贵族,他们已经没有了封地、没有了隶属、没有了徒卒,屁用不当。

    可碍于田午必死这件事,田和又不能够选择和平,杀了自己的儿子,那自己从一开始和那些兄弟们之间的内斗,又有什么意义?

    除了田午之外,哪有成器的儿子?

    别的儿子年纪小,就算自己收拾了田剡,到时候一死,还不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田和心中苦思,心道:“如今之计,难道就只有先动手了吗?墨家今日出面说的一番话,给了田剡更多的大义啊。”

    “他已经不需要弑君,他可以带兵逼宫,逼我杀了午儿,为了大义。甚至可以不出面,让他下面的贵族出面逼我,到时候午儿一死,即便我不死,他也安稳了。”

    “只要临淄在手,届时午儿纵然带兵返回,却不能入临淄,民心思定,墨家出兵,岂非必败?”

    谋而后定,先手后手,这是阴谋成功的先决条件。

    墨家的一句话,把原本觉得胜券在握、信心满满的田和,逼到了绝路,逼着他不得不用他认为最不合适的手段。

    他等不下去了。

    田午在沂水,使得田剡等不下去了,完全断绝了好好当太子的心思。

    不诛田午不议和,使得田和也等不下去,完全断绝了先喊和平以逼田剡弑君的大义。

    田和恨恨,怒锤了一下案几,骂道:“墨家心思,肮脏奸诈!他们只说贵胄**,使得贵胄丑事传遍市井!可他鞔之适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他要真的为了非攻,又何必要这样?再打下去,死伤必重,他们口口声声说什么天帝之下无分老幼贵贱人皆平等,这到头来午儿的命,竟要用临淄一战百千条命来换吗?”

    “我就不信他鞔之适不知道这句话,临淄必要有血,必要叔侄相残?可笑!可笑!”

    “他若不逼吾儿死,临淄之变又如何能发生?临淄的血,要记在他们墨家头上!”

    “传令下去!集结甲士!”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五)

    这一年的夏末,很少经历外邦战火、但却经历了数不尽政变的临淄城,再一次迎来了一场内乱。www.uu234.net

    距离那场被胡非子称之为闹剧的田氏代齐才过去堪堪数年,早已经充满矛盾的田氏兄弟之争的延续终于拉开了帷幕。

    临淄城内,甲士集结,偌大的临淄城内变得混乱而又嚣嚣。

    从四百五十年前就开始营造的巨城,正有当年晏婴所言的挥汗如雨摩肩接踵的恢弘。

    南北长将近僭越的九里,东靠淄水、西临系水,这是临淄的主城。

    而在主城的西南,又有一座二三里长宽的小城,小城的北面嵌入主城,这是齐国的园林宫室所在,也是齐侯的居所。

    按照规矩建造的城邑很有特点,和商丘城一样的建制,宫室和主城分开,并非是在城市的中心,而是在城邑的南部。

    最宽处基座有将近二十米的城墙,都是用版筑法夯土建成的,城墙内紧邻的宽阔的“环涂”也就是城墙下的环形道路下,是密密麻麻的陶制的排水口,早在四百五十年前建成的时候,排水系统就已经完成。

    只是在接近系水的那一侧,从排水口中流淌出来的却不是污水,而是红彤彤的血水。

    宫室在西南,也正靠近系水,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一群甲士攻陷了最靠近宫室的大城的西门。

    远处吱吱扭扭地传来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几门笨重的青铜炮正被一群赤着上身的壮汉推着向前。

    刚刚占领了西门的甲士首领看到了这群推着炮的人,高声喝问:“你们欲助不义之君?还是欲助宁民公子?”

    推炮众人中为首的那个心道:“都不是什么好鸟,我谁也不想帮。”

    可嘴上却喊道:“公子剡举大义,言:民苦不堪,且诛不义之君而宁民。”

    “我们苦战久已,特来助宁民公子举事!”

    那甲士首领大喜,知道城中为数不多的炮手多是技击士,因为正统的贵族不会去学这些骑射和车战之外的东西、而真正的土里刨食的庶民又不可能学会这些手段。

    既是技击士,自然是拿钱卖命的,便道:“这可以使你们富贵。宁民公子有令,凡助义者,皆有赏赐!”

    炮手的头目心道:“我可不是为了贪图你们的赏赐,义岂能售?昔年子墨子游越,五百里封地尚不市义,我虽不及,却也不是为了区区一夫之田就售卖了义的人。”

    “若非上面有令叫我帮助田剡,哼,今日我非先轰宫室、再轰田剡的宅邸不可!”

    这些话在心里不能说,但为了能够让这些人信任,嘴上便道:“我们虽为匹夫,却也明义、知晓错对。”

    “宁民公子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如今临淄万民思定,不想再打下去了,可是君侯却为一己之私不诛公子午,墨家大军临近,临淄危在旦夕,民众皆苦,君侯却因为宁民公子进言为齐社稷当诛公子午而震怒,先派人欲杀宁民公子,我等愤慨不已。”

    “匹夫亦有义,岂为钱财?”

    他说的大义凛然,正合他技击士的身份。

    技击士固然是雇佣兵,但成为齐国的精锐力量也要到战国的中后期,此时的技击士还是一群市井游侠身份的人,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侠气的,倒还不是中后期那群给钱卖命的专职佣兵。

    甲士首领听了这话,急忙相迎道:“真勇士也!”

    遂请那炮手的首领登上城门楼,点燃篝火浓烟,树立旗帜,以示城门已经被占领。

    城墙的城门楼,是城邑的制高点,也是城邑内最容易被观察到的地方,这里竖起旗帜,正是为了振奋人心。

    所谓的宁民公子,正是太子田剡。

    当年田氏代齐,田和号:“利民、保民”,自导自演了一幕闹剧之后,逼得吕贷禅位。

    在得到周天子的正式册封给予名号之前,田和的身份一直是利民官、保民官之类的,不敢称侯。

    而利民、保民,也正是他上位的合法性称呼。

    直到后来获得了名分,正式取代了姜齐的祭祀,这才成为了齐侯。

    这些都是历史,也便都是经验。

    于是田剡依样画葫芦,将自己举事称为“宁民”,自号宁民公子,为的也是这个合法性。

    上位之前,他们需要“民之所愿、天必从之“这样的义。

    而上位之后,自然需要“天子册封、以守一方”这样的义。

    虽然一个简单的称呼,却也不是随便用的,在民众听来并无什么区别,但在士和贵族听来却要区分的很仔细。

    “宁民”二字,语出周制之礼,所谓地官之责,以安邦国,以宁万民。

    宁民二字,便出自此。

    地官之首,为司徒。

    昔年舜为尧之司徒,最终“尧老而无德,舜遂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

    所以自号宁民,意思也就是在向贵族们宣告,自己要效仿“舜囚尧于平阳”这件事,为了安邦定国、安宁民众,不得不做这件事。

    这里面的弯弯绕,不是绕给临淄的民众听的,但是效仿他叔叔当年以“利民保民”为号,自己取名宁民,却也正是为了获取临淄民众的支持。

    这一幕大戏在昨天就已经拉开,昨天在拒绝了进入宫室议政之后,田剡立刻在谋士的安排下一如当年他叔叔田和代齐时候那样,沿着最繁华的南北东西交汇的中心集市乘车而行。

    站在马车上,还不断地告诉民众:“如今墨家要议和,马上就可以不用打仗了,你们的亲人也要回家了。可是墨家提出的条件,是因为武城被屠之事必须要先诛田午,方可议和。”

    “昔年三监之乱,周公为天下安定,诛杀兄弟。我虽然没有周公那样的才能,但是为了临淄民众、齐之社稷,也不得不去规劝君上惩罚我的兄弟。”

    他不断地说,民众纷纷叫好。

    本来人心就已思定,这不是去年刚开战的时候民众互相庆贺以为齐国又将强盛的时候,而是经历了两场大战齐国主力损失殆尽、亲人被俘、秋收在即的时候。

    然后就如同当年田和自导自演的那一幕一样,有人忽然出来“行刺”,说是奉了君上之命,又说一些故意煽动的话,诸如“君上之子,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岂可与临淄贱民相较?便是临淄城的贱民死没了,君上也绝不会杀死自己的儿子”。

    这样一出一如当年的闹剧演出之后,立刻有人带走了那刺客,许多“民众”跪在车前,劝道:“公子请归,您再继续往宫室走,那不是自求死路吗?”

    田剡便在车上慨然道:“昔年比干为劝纣王,不惜身死。如今我怎么能够为了自己的安危,而让临淄受战乱之苦呢?请你们让开,我要去劝谏君上。”

    如此再三,便有“民众”高喝道:“君上无德。岂不闻‘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我等世仇。可有愿随我共诛独夫、以保公子的勇士?”

    本身民众的情绪已经被煽动起来,这时候又有人带头,当即便有几十人站出道:“我等愿随公子,共诛独夫!”

    田剡当时还感慨了一番自己是臣子之类的话,“民众”中又有人劝道:“独夫岂有臣子?只有儿子!他既觉得十万临淄民众的安宁,不如他的儿子,那么他又哪里来的臣民呢?”

    如此推脱再三,田剡这才振臂高呼,自号“宁民”,叫人发布消息。

    先是散播了田和的几大罪状,又效仿墨家的“守城术”中的号令,说道:“此番举义,乃为宁民。”

    “举义而死者,吾养其妻子。”

    “滥杀者死,伤民者刑,诸以众强凌弱少、举火为乱、及奸人妇女者,皆断!”

    “先登宫墙者,封城将三十里。官吏、豪杰与计破宫墙者,皆赐公乘。男子有功者爵,人二级,女子赐钱五千,男女老小奋勇诛虐者,人赐钱千,复之三岁,无有所与,不租税。”

    一番显然是早已经准备好的号令发布之后,又令身边甲士皆系红布于臂,擎旗两面,上书“宁民”、“诛独夫”,以此维持秩序。

    齐国一直都是农兵合一的制度,尤其是作为都城的临淄,民众都可以战斗,而且各有组织。

    这样一来,很快就将民众组织起来,维持着主城附近的秩序,不断有原本就是他派系的贵族加入进来,和田和的亲信们在城中展开激战。

    田剡又取出自己府中的财物,分于众人,以此证明自己“女子赐钱五千,男女老小奋勇诛虐者,人赐钱千”的口号是有经济能力实现的。

    以自己身边的精锐甲士私兵为主力,集结城中民众,很快以东西南北两条主街交叉口处的集市为中心,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叛乱势力。

    随后又当众处罚了几个“滥杀者,伤民者,诸以众强凌弱少、举火为乱、及奸人妇女者”,声威大震,民心皆服。

    至少,看上去民心皆服。

    但其实大多数临淄民众并没有被这一幕闹剧所感染,只是觉得早点媾和确实是好事,就像当年卫、郑叛晋亲楚被国人驱逐国君一样,什么他妈的礼仪大义,只不过民众觉得再打下去要受报复,不如把国君搞掉。

    不是临淄的民众缺乏感性,而是从五公子之乱到田氏代齐,一幕幕的丑剧闹剧每隔几年就在临淄城上演一遍,纵然再好看,也总有看腻的时候。

第二百四十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六)

    激战了一天一夜,竟是让隐藏在城中的墨家头目看的直着急。

    这政变变的,毫无章法,几处险要之地竟然没有迅速攻陷、作为城邑内部作战最为有利的炮兵,竟然没人主动争取,还是靠着一群甲士为首、民众为徒,这政变的水平着实有点低。

    城内的墨家头目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大清早就带着人,开始组织了两次自发的“举义”,攻破了几处关键点。

    又让基本上被墨家所暗中控制的炮兵立刻出面,去支援攻打宫室的行动,一些墨者也混入人群当中,成为了一部分的领导者,按照墨家内部的命令暗中协同田剡政变。

    如今终于占据了西门,使得田和所居住的宫室城墙可以完全暴露在炮口之下,这才算是大局已定。

    田和如今困守宫室,甲士虽多,但却无炮,城墙虽高,但是因为和主城的南墙毗邻,西南门作为制高点正可以架上火炮轰击宫室城墙。

    墨家混入人群,组织民众堆积土木,以接近宫室城墙,呼喊宫室内的甲士和守城的士卒投降。

    靠近宫室的主城西门和南门都已被占据,宫室内的失败已成定局,但是田和不想放弃,他还想要继续支撑下去。

    他觉得只要再支撑几日,田午带兵返回,那么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而在宫室之外,田剡却接到了一个不知好坏的消息。

    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带来了沂水那里的消息。

    公子午忽然逃亡不知所踪。

    八千齐军没有了主帅,不能够攻破义师一旅的死守,苦战半日后崩溃四散奔逃。

    自觉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的田剡自然不会知道田午这是准备隐姓埋名逃遁朝鲜,只觉得这件事实在蹊跷,又觉得墨家战力之强实在不是自己能够抵挡的。

    由是问及谋士道:“他不知所踪,这是什么意思?是先潜逃回了临淄,以待时机?”

    一众谋士也想不清楚这一点,更不知道一场偶然的决死冲击击溃了田午的心理防线,让他彻底陷入了恐慌,放弃了政变为侯的梦想。

    半晌,一谋士才大笑道:“这是好事。公子,大事定矣。”

    田剡不解,问道:“他去向不明,如何谓大事定矣?”

    那谋士道:“公子午所踪,无非有三。”

    “其一,遁入临淄,或者就藏在宫室之内。然而如今临淄大局已定,宫室一破,公子午难道还可以存活吗?”

    “其二,潜回封地,举兵作乱,然而墨家大军在外,公子继位,与墨家媾和,定可借兵平叛。临淄城墨家尚可攻破,况于那些小城?”

    “其三,逃亡出国。然而,魏韩无力,墨家诛不义令一下,魏侯岂敢收留?若他敢收留,墨家必和楚、赵、中山合力而攻魏,魏侯岂敢?”

    “楚王与魏合战,魏与墨家暗中媾和,若是楚王收留,魏国必以此邀墨家入盟,楚人不敢留。”

    “至于赵,邯郸城之守,皆赖墨家之力,公子章必不愿留。”

    “亡于燕,燕小国也,西惧赵与中山、南畏齐,公子既为齐侯,燕侯岂敢收留?”

    “至于宋,墨家势力深厚,更不必提。郑人自保且难,更不敢留。或亡于秦,然而亡于秦,秦处西戎,远及千里,纵然收留也无夺位之力。”

    “是故我说,大事定矣。”

    田剡听了这番分析,点头称是,却又道:“可他万一隐入市井,以待将来效懿公故事……”

    齐国的政变样本太多,所以借鉴的经验也多,田剡所担心的事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年懿公隐忍多年,足足等了三十年时间,终于熬死了哥哥,然后在哥哥的葬礼上忽然发难,杀死了自己的侄子,上位成功。

    贵族政治之下,血脉本身就有一定的号召力,总归田午是有强宣称和继承权的,真要是熬死了自己,在葬礼上忽然露面,暗中又结交那些本来就是他派系的贵族发难,也不可不防。

    那谋士闻言却大笑道:“公子缪矣,若公子午隐于市井,那么他就已经死了。死人,怎么可能再夺侯位呢?”

    田剡咬牙道:“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他若隐遁,我去哪寻找?若找不到,又如何能杀死他?”

    谋士笑道:“公子,墨家说,非杀他否则不议和。并说,田午要接受审判,以此让九州之内再无屠城之事,以屠城为非……”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田剡便急躁道:”说的就是这个啊!他要是藏起来,墨家问我要人,我去哪给?不给的话,墨家必要怀疑我隐藏了田午,恐怕媾和之约定会苛刻,甚至会逼我同意墨家在齐地自如来往寻找田午……”

    那谋士摇头道:“公子,公子午和墨家诸人可有私仇?”

    田剡摇头道:“并无私仇。只有义怨。”

    那谋士便道:“既如此,公子午这个人对墨家并不重要,但是那个屠城的下令者对墨家很重要。墨家会在乎是真的公子午,还是假的公子午吗?”

    “墨家在乎的,只是下令屠城的那个公子午,而非是作为您兄弟的那个公子午。”

    只此一句话,终于点醒了田剡。

    田剡喜道:“你是说……找一个相貌相似的人,送给墨家?让墨家在诸侯面前审判他,将其处死?那么,任何自称是公子午的人,在被处死之后,都是假的,没有真的?”

    谋士点头道:“墨家值此大胜,诸侯无敢撄其锋者。届时处死公子午,告于天下。”

    “如果公子午尚在,那么他闻此消息,必不敢出面。墨家最不怕的,就是隐于市井,他只要露出痕迹,市井之中游侠儿极多,多有欲效刺客事,这么好的扬名天下的机会,他们岂不珍惜?”

    “市井之中,欲靠一刺而名动的人多矣。不管真假,只要有人敢自称公子午,必死。”

    “公子午既不敢露面于市井,那么几十年后,公子垂老,他就算出来,临淄民众会怎么想?墨家做事,必要公之于报,公子午之罪传遍天下,他又如何能为侯?”

    “所以我才说,大事定矣。”

    田剡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大笑道:“是这样的道理啊。用墨家的剑,杀死田午,不管真假,田午都死了。”

    另有谋士道:“既如此,正可以将这个消息传入宫室。遣派一能言善辩之士入宫,告知君上。公子午既亡,他再坚持下去,又有什么用?”

    “再打下去,于公子不利。都城民强,公子难道不担心二十年前商丘之事?墨家混入民众之中,多宣扬墨家之义,到时候若是民众与公子约法,真的践行‘君、臣民之通约也’,立宪立法乃制君权,又该如何?”

    “田午既亡,公子与君上已无仇怨。反倒要防备贱民通约立法,这几日民众组织有力,正是墨家的手段,公子不可不防啊。”

    这谋士一说“君、臣民之通约”和二十年前商丘事这番话,田剡立刻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昨日交战,一些民众组织有度、进退有法,到时候真要是民众被墨家组织起来,趁此机会约法制君,那可大事休矣。

    商丘现在君不像君、民不像民、本身就有的“三姓共政”的贵族共和的底子,当年政变之后墨家推波助澜,愣生生地搞出了一个“国民共政”,这可是君主最不想见到的事。

    他田剡自己的调子起的太高,民众被组织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出事,当年商丘事变可不就是因为墨家帮着守城导致民众被组织起来导致的吗?

    现如今民众又被组织起来,自己又说“宁民”,真要是民众合力,搞出什么“约法”或者“共政”之类的事,更是不妙。

    若是以往,自然不必担心,可墨家这几年的宣传甚嚣尘上,平等、君民、立法之类的说辞在市井间整日流传,正是心腹大患。

    既说田午逃亡,败局已定,那么还不如赶紧和田和议和,禅让一下,肉还是烂在锅里,怎么说也是田氏一族,总好过被民众制约。

    再打几日,民众被那些隐藏的墨家组织的更为严密、更为肆无忌惮、宣传的东西更多,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另一谋士也添了一把火道:“公子,不说商丘事,你想想这一次齐墨之战起于何处?”

    “起于费国。起于费国国人暴动,推选新君、制法以束。墨家便说,这是大义,是要支持的。”

    “万一……您和君上鹬蚌相争,都已无力,藏于市井的墨家振臂一呼,将刚刚攻打城墙的民众组织起来,逼您立法束权……鞔之适大军就在赢邑,到时候他说这是合乎天志和大义的,您不同意就出兵临淄帮您同意……”

    田剡浑身抖了一个激灵,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尤其是有费国之变这个前科,墨家做事确实讲道理,但他们讲的道理和诸侯的道理可不一样。

    真要是临淄民众暴乱要求约法,那墨家出兵可就不违背“非攻”,而是以“民为神主”的天志为更高准则了。

    旁边的谋士道:“公子,如今就要趁此机会,即刻与君上讲和,让其禅让。然后收拢君上和您手中的兵力,合二为一,控制临淄局面,不要被墨家煽动民众暴乱,更不可给墨家以借口。”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七)

    田剡虽优柔寡断,却也是从小接受了完整的贵族教育的公子,谋士们的话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如今临淄城的政变,是由他来主导的。

    但是,他的调子起的太高,用了宁民二字,以至于民众“真的”因为他要宁民利民,以至于民众竟然真的组织了起来,而且竟然自发地攻下了几处现在看来极为关键的地点。

    这就让他有些坐不住。

    再这么发展下去,谁是主导者?

    是临淄的民众自发?还是他这个田氏公子?

    真到了民众自发的那个阶段,又将他这个田氏公子置于何处?到时候真的学学商丘政变,弄出什么可以约束君权的法,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田剡也觉得谋士们说的很对,自己和叔叔之间的那些问题,就蹩着一个田午。田午如今已是“必死”,那么他和叔叔之间的许多事都可以商量解决。如今自发组织起来的临淄民众,才是心腹大患。

    他思索一阵,终于下定决心,选了一个能言善辩之士入宫,和田和谈谈。

    谈谈现在的局势,谈谈田氏的未来,谈谈这一场大战之后废墟中的齐国又该如何走下去。

    …………

    宫室之内,当能言善辩的士带着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出现在田和面前的时候,田和怒斥道:“叛逆之贼,如何敢来?”

    嘴上怒斥,但是眼睛却盯着那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心中大惊,暗道:“莫非午儿竟被墨家抓获?”

    这是他最为害怕的一种可能,如今局面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作为一国之君,父子亲情也是可以舍弃的,但这前提是自己还有其余的儿子可以延续自己的血脉。

    他和田剡都是田氏,而且论起来田剡的父亲和他还是亲兄弟,两人一同搞死了那么多的兄弟,然而一旦涉及到君位权力,莫说亲兄弟,就算是爹妈也得该杀就杀。

    现在田和面临的局面实则很难看。

    他是齐侯,但太子是自己兄长的儿子。

    他有班底,自己的兄长也给田剡留下了足够深厚的班底。

    田午是自己算是最出息的儿子,也是母系一族还算有势力的,只要自己铺好路自己的儿子在自己死后,是有可能政变成功的。

    但是如果田午死了,那么自己除非彻底击败了田剡……不只是击败田剡,还要彻底铲除自己兄长留下的那些势力,才有可能让自己的幼小的、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们坐稳齐侯之位。

    去岁攻打费地,他让田午作为副帅出征,也正是为了让田午能够在军中得到足够的资历。

    魏击的地位为何如此稳固?为何魏斯可以让弟弟做相国、可以把小儿子封到中山?因为魏击十六岁出征,西河、中山都立下赫赫战功,军中贵族支持服气,所以魏斯不用担心弟弟造反、不用担心别的儿子学一番“曲沃代翼”。

    田和的想法也差不多,只是不曾想这费地之变不但没有让田午获得功勋,反而还和墨家结下了公仇义怨。

    如今平阴军团覆灭、临淄军团覆灭,他手中的两支野战军团都没了,整个齐国的政局已经彻底混乱,这正是如此,他只有放手一搏,争取干掉田剡,为儿子铺好路。

    田午舍弃了临淄军团,亲帅八千精兵想要突破沂水,这件事田和其实是赞赏的。

    力能改命,他虽然宣扬黄帝是田氏高祖、宣扬田氏代齐是黄帝子嗣战胜了炎帝后裔姜齐,但实际上那是说给无知民众听的,他自己可不会信。

    赢邑和梁父被墨家抢占的那一刻,实际上田午这一次镀金之旅就算是适得其反了,这时候不考虑什么身后骂名,带兵回来政变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自己坚守宫室,这也是他没料到的一点。

    此时农兵合一,但是农民没有士的组织,就是一盘散沙,政变的主角还是各自手中的私兵甲士。

    封臣的封臣不是自己的封臣,这是封建制的精髓,也是春秋列国如此多政变的原因。韩赵魏的封臣效忠的是自己的家主宗主、效忠的不是晋侯,这是一样的道理。

    只是田和用之前政变的思维方式来考虑这一次政变,却忘了考虑第三方墨家的势力,以至于那些散沙一样的民众被隐藏在临淄城中的墨者组织起来,和田剡配合控制了城中局面。

    困守宫室,三里之城,若无田午的那八千精锐,绝对是守不住的。

    现在许多贵族还在观望,不敢确定应该站在哪一边。

    田午的消息,他很重视,不只是父子之情,更是贵族们是否会继续支持的一个巨大因素。

    嘴上骂着田剡派来的辩士,心中却不得不紧张田午的存活。

    那几名逃回的贵族便将他们眼中的沂水之变一一道出,他们并不知道田午带着一众亲信想去朝鲜,只知道田午撇下了八千部众不知所踪。

    这几名贵族都算是眼熟,田和知道这几人都是跟随田午的,他们既是这样说,只怕十有**就是如此。

    又仔细询问了几处细节之后,确定无疑,田和心中荡起的波涛不好表现在脸上,强自镇定。

    那辩士见状,忽然道:“传闻公子午已入宫中,藏身苑林。公子剡此番为宁民而举义,民众思定,不欲再战,君上何不交出公子午,以为社稷?”

    田和一怔,他知道田午根本没有回来。

    而且若是田午真的逃回来了,田剡又怎么可能派人来谈?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算他交出“田午”,他自己这齐侯之位又如何能继续做下去?

    田剡胜券在握,难不成还能真的是为了“宁民”、真的只是为了诛杀田午?谁也不是傻子,都是贵族,政变中的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然而一怔之后,田和顿时明白了对面的意思。

    田午不在宫中,他知道、田剡也知道,但是民众不知道、墨家不知道。

    田午年纪还小,田和却是久历政变之人,如何不知道如今的局面,田午唯一的生路就是带兵从沂水返回?其余的路,都是死路。

    但路是死路,人却未必非要死。

    作为齐侯公子、武城屠城的副帅的田午在沂水逃走的那一刻已经死了。

    但是作为田和的儿子、田午这个活生生的人,却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正是因为为之计深远,这才让田午为副帅出征费地。

    如今对面辩士的一句话,让田和这个政变起家的齐侯,再一次触动了内心柔软那一处的做父亲的爱。

    田和不置可否,又仔细问了几句那几个逃回的贵族沂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确定无疑田午确实是逃亡了后,这才道:“难道父亲爱儿子有什么错吗?墨家无父之言,如今真的已经让天下无德无爱了吗?”

    那辩士见田和这样说,心中窃喜,明白田和已经领悟了其中的关键,便不言语。

    田和又说了几番话后,这才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几名心腹护卫,邀那辩士入密室相谈。

    等到众人退去,田和才道:“我竟是看错了剡,此番事进退有据、攻守有度,竟出乎我的意料。”

    那辩士立刻道:“君上之言谬赞,我等为公子出谋划策,然而几个要处,却是民众自发攻下。当时公子与我等均不知那里重要,事后用到才明白那几处重要。这正是公子遣我与君上相谈的缘故。”

    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田和闻言一惊,复又一喜。

    喜的是自己看人的眼光没错,田剡的能力在自己的计算之内,几处重要的城中地点都不是田剡这边的人谋划好攻下的。

    惊的是那辩士这句话中,透露了太多的内容。贵族们还在观望,如散沙一样的民众竟然被组织了起来?谁组织的?谁的眼光看出了城中政变的几处关键点?谁竟然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略微思索,田和仰头长叹,半闭着眼睛道:“墨家的野心之大,诸侯不知、不防……当年齐墨合力抗越、胡非子风雪入临淄,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临淄城中墨家竟已生根?”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力者欲想劳心治国,天下必大乱。”

    辩士拜道:“所以公子遣我来,正是为此事。君上,赢邑距临淄不过百余里……纵然公子不是您的儿子,可难道不是田氏子孙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姜齐宗庙,难道您会去祭祀吗?可侄子却可以祭祀叔叔。”

    “一旦暴民起变,赢邑大军顷刻而至,又有‘义’加诸身,到时候暴民乱政,以墨家无君无父之义,田氏的祭祀怕是要断绝啊。”

    田和闻言,哼声道:“姜齐宗庙,并未绝祀。先君无德,我放之海岛,使之食一邑以奉姜齐祭祀。商纣失德,殷人且有宋与朝鲜,这才是仁德,我田和并未失德,姜齐祭祀未绝,不可乱说。”

    辩士一听这话,也明白田和已经松口,或者说已经在谈条件了。

    田和嘴上再说自己没有失德,看似极为重视“礼仪”,实际上想说的却是利益。

    侄子祭祀叔叔,倒不是说不可以,但终究比不过儿子祭祀父亲。

    再说姜齐还有一地封邑的,你们政变成功,我田和肯定是要被软禁如当年舜放尧一样的,再如那些流亡外地的国君最终复国的事比比皆是,你们不杀我也不可能让我四处活动,我都认了,谁让我败了呢?

    但是……我的儿子们,你们总不能斩尽杀绝吧?既说到了为了田氏宗族,自己的儿子也是田氏啊。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八)

    那辩士来之前,已经与田剡细商了许多事,什么条件是可以答应的、什么条件是不能答应的,早有计划。www.uu234.net

    事到如今,田剡虽然稳操胜券,但这稳操胜券的对手是田和。而另一个隐藏在民间的危险,在田午沂水逃亡之后已经成为了主要矛盾,是要重点提防的。

    禅让交接,可以让田氏一族保存更多的实力,可以对民众形成力量的碾压。

    而且墨家那边以为田午是要回来政变的,大约也是不想要弄出一个庶民审判诸侯这样的大新闻以至于天下震动。

    可真要是消息传到墨家那边,说田午跑了,墨家那边会不会以此为借口,搞更多的事?

    临淄城内的民众万一真的有什么诉求,墨家出面,那局面可就难看的多了。

    所以当前局面之下,越早结束内乱,就能保留更多的贵族力量,就能让齐国贵族依旧可以处于统治的地位,也能够解决“合法性”的问题。

    换言之,现在周天子已经给了田氏名分。

    那么,田剡希望自己的上台,是叔叔禅让给自己,而不是自己以“宁民”为口号暴力夺权。

    因为他田剡今日可以用“宁民”的口号暴力夺权,明日民众万一用“利民”的口号暴力夺权怎么办?

    宁民是政变的口号,但田剡不想让他成为自己执政合法性的名分。

    想要转变这种执政合法性的性质,就必须要演一出戏。

    到时候,贵族之间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兄弟情谊、同族感情就要被大书特书,取代之前喊得“为民之宁”。

    整体的节奏应该是:田和罪己,幡然醒悟。禅位于侄,田剡不敢受,拜再三并说自己是为了齐之社稷、田之宗庙,非是为了自己,要讲德、要讲礼、要讲默默温情、要讲等级制度。

    如此再三推辞之后,田和再表示自己实在是老迈了,请田剡一定要继承君位。

    只有这样,才能够继续保持原本的分封建制的道德观。

    要不然,田剡提着田和的头说他不义自己诛之,那以后他田剡要是不义,民众诛之,又怎么办?

    本来贵族之间的政变,还是讲究礼的,今天我杀你,指不定明天别人就杀了我,出来混总会还的,所以最好还是不祸及子孙。

    但这是一个囚徒困境。

    晋国曲沃代翼开了个好头,三族被灭,宗室许多人被屠了个干净,一个不留。

    随后的齐国五公子之乱,更是逼得一众贵族不得不杀对手全家,要不然儿子就得死,后代就得被屠。

    大家都杀政敌全家,自己不杀,那就要吃亏。

    这正是田和担心的地方,如今他明白自己的处境,田午的逃亡意味着他最后的希望破灭,所以他必须摆正自己的立场,不能再从国君的角度去考虑,而是要从父亲、从田氏族长的角度去考虑。

    田和的意思,你看,我都给姜齐留了一城食邑,实践证明,只要手段得当,翻不起什么风浪。

    此外也是做个态度,我田和无所谓,但是我这一派的贵族、我有封地的儿子,都看着呢。

    你田剡现在希望政局立刻稳定下来防止墨家以此为借口兵抵临淄、民众暴乱,我田和现在虽然赢不了你,但是我能搅合的你不安宁。我当不了国君了,但是我死之前可以让我的儿子、我的亲信、我的部下们琢磨着叛乱。

    辩士对此早有准备,立刻唱到:“君上昔日曾以《棠棣》为训,求同族和睦、兄弟和乐。”

    “公子深以为然。”

    “正是:棠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每有良朋,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天下的情感,最亲的还是同族啊。”

    “死丧之威,最能想到自己的,还是同族兄弟。”

    “兄弟关起门来争吵,可要是遇到了外面的欺辱,却要同心。”

    “将来安定的时候,或许亲族兄弟就不如朋友的感情好了,可真要出了事的时候,还是同族最可靠啊。”

    “如今墨家蛮横,如纵横中原的盗跖,这正是丧乱未平之时。”

    听上去这是在谈感情,实际上感情是没有用的,辩士说完了兄弟亲族的重要性,又道:“公子曾读史,每每读到晋献公时,桓、庄诸公子被夷族灭家事,尝抚卷长叹。晋分三家之祸,正是可以悲伤的故事啊。”

    其实要以史为鉴,也不用去找晋国,齐国的事也差不多,要不是五公子之乱,姜齐的势力无限内耗丧失殆尽,田氏如何能代齐?

    道理是一样的道理,总不好拿着田氏祖先的那些事来做比较。

    田和亦叹道:“这的确是值得悲伤的故事。兄弟若睦,晋若不分,何至于如今魏赵反目、蛮楚横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能够信任的,终究还是田氏亲族。纵然有些恩怨,但比之无君无父的墨家,还是亲族更可以相信啊。”

    “他能够这样想,我的兄长可以欣慰了。我也欣慰于立他为太子,这是没有错的。”

    一听这话,辩士心中大喜,田和这话已经全然松口了,若不然田和应该说自己瞎了眼选了一个叛逆之贼做太子。

    既然选他为太子没有错,等同于这次叛乱没有错,也就等同于大家如今可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关上门谈谈田氏一族的利益如何防止被暴民分走。

    田和现在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

    自己不可能被封出一邑作为食邑,田剡不敢,等待自己的可能就是终生的软禁,但比起饿死或者齐桓公那样蛆虫从窗户爬出去要强。

    姜齐的那座封邑,是因为姜齐一脉已经没人了,所以原来的齐侯吕贷可以有一座城。

    现在田剡的意思既是要保留田和的血脉,那么田和自己就不需要封地为祀了,做好被软禁一辈子的准备就好。

    这辩士也趁此机会,避而不谈怎么对待田和,而是将具体的关于田和子嗣的分封细则说给了田和。

    田和的子嗣已有封地的,基本不动,但是相邻的必须分开,而且要在几座大城的笼罩范围之内。

    那些尚无封地的,也会封出一小片土地,但是封的地方基本都是被墨家土改后的地方。

    田和一系的贵族的利益基本上不动,但是要剥离几个重要人物,他们是不可能继续保有那么多封地的。

    不得不说,这一次墨家其实帮了齐国一个大忙,让齐国终于有了变法的条件。

    就像是当年大梁一战,楚国贵族根基震动,使得楚国可以尝试变法;就像是后来齐燕战争几乎全境,导致燕国可以变法一样。

    这一次齐墨战争,也让田氏一族终于可以尝试着集权变法了。

    被墨家土改过的地方,那些贵族没有了封地,实际上已经废了,可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了。

    物质基础才是重中之重,虽然田剡等人显然不知道这个深刻的道理,但基于以往的经验也明白,这件事可谓算是“多难兴邦”了。

    对于这件事,田剡也希望田和能够发挥余热。

    他一派的那些根深蒂固的大贵族,能趁机杀一波就杀一波吧,也算是为田氏一族做做贡献。

    但是这里面涉及到的政治智慧,又不是田剡自己可以掌握的,所以希望田和能够为这件事出出主意。

    哪些人可以杀?

    哪些人可以拉拢?

    哪些人的封地可以趁此机会收回?

    那些被墨家俘获的贵族该怎么处理?

    济水汶水沿岸的那些被墨家影响过的城邑,该怎么处置?

    乃至于这样一个“多难兴邦”的机会,田剡应该怎么做才好?

    如今天下各国都在变法,但齐国却无从学,田剡需要田和的智慧,到了这一步已成定局,要考虑的是今后的事。

    墨家的变法手段,齐国不能学也不敢学,自不用提。

    除了墨家的手段,齐国能学的也就剩下楚、秦、魏三国。

    以谁为师?

    魏国的变法手段,源于魏国的土地变革是从西河开启的,而西河原本是秦地,没有根深蒂固的贵族,在那里率先实行变法,从而有了一支强大的不属于贵族而属于国君的野战力量魏武卒。

    魏国西河的变革,革的不是自己贵族的利,而是革的秦国贵族的利,所以革起来得心应手,至少内部反对的声音不够大。

    楚国的变法,源于大梁城一战吴起搞死了太多的楚国贵族,使得贵族势力衰弱。而楚国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楚国可以“三代无功而削爵”、可以让贵族去边境地区继续小封建,充实边境的同时将贵族往外赶。

    楚国的变革,才稍微一动,就革出来了好几个叛逃的大夫。但是墨家帮着编练的新军使得楚王手中有支野战力量,贵族们也算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至少三代之后的事还没那么紧迫,有人去边境也有人不动,拉一派打一派总不至于都反对。

    秦国的变法,源于秦君多年流亡身边有了一支叛墨组成的政治力量,可以先用换地的方式小范围加强集权尝试,然后利用秦国封闭的环境,来一场大乱大治的大变革。

    秦国的变革,那是秦君和叛墨、吴起等人准备借助三晋内乱、魏赵翻脸、火器西传马镫具装可以向西扩张、但是东边三晋衰落的时机,轰轰烈烈来一场,彻底砸碎旧贵族的根基,现在虽还未出现结果,可魏国被墨家催动搞的楚赵中山四面起火无力干涉,想来秦国的变法也八成可行。

    可以说,谁都能学,但谁也不能学。

    济水、汶水地区,被墨家扫了一遍,帮着齐国进行了土改,这有点像是魏国西河的局面。但是,田剡想知道,自己可以直接承认墨家的土改,不惜得罪那里的贵族从而效仿魏国西河吗?

    南济水与赢邑一战,大量齐国贵族被俘,许多家族威望扫地,这有点像是楚国。但是楚国的局面是地广人稀,可以在边境到处分封,齐国似乎又没有这样的环境。

    田剡手中也有一支士阶层的力量,团结在他的身边,期待着和大贵族分庭抗礼,以求掌权,这有点像是秦国。但是自己身边的这些士阶层,是否有那群叛墨的能力?齐国的环境,是否有秦国那样的局面?燕、赵、魏、韩、宋、墨诸多势力环绕,敢不惜大乱大治吗?

    还是说,齐国是否可以走一条与墨家、魏、秦、楚都不一样的变法之路?这是田剡虚心请教、希望田和能够最后指点的地方。

第二百四十三章 齐国的路(一)

    田剡想问的这些问题。m.www.uu234.net

    太难了,也太复杂了。

    田和得位不正,田和这二十年时间一直沉浸在和兄弟亲族的内斗之中,但却并不代表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有时候,统治阶级总能比被统治阶级更早地领悟那些世间的客观道理,因为他们需要反着用以维持统治。

    所谓屠龙术,真正的精髓是庖丁解牛,而非是按图索骥。将那些统治中的虚情假意的默默温情去掉之后的残酷世界展示出来、告诉天下人这天下是如何运作的,然后从这些客观的道理之中寻找矛盾从而解决这一切。

    一国之强,一姓兴衰,天下兴亡……这一切,如今有太多的解释。

    天命。

    德行。

    轮回。

    神愿。

    太多太多,尤其是在这个变革的时代,群星闪烁之时、华夏青春之际,对于天下的一切有太多的解释。

    不过其实这些,田和都不信。不信天命,不信轮回,也不信德行神愿,否则他如今就没有资格成为即将退位的齐侯。

    二十年前,公孙孙的死,让压制了许久的田氏内部矛盾彻底地爆发了出来。

    二十年内,兄弟相残、亲族相争,田和不是没想过做齐桓晋文,只是萧墙之祸不能解,他纵想了许多,只怕也无力也无能去实施。

    田和不想和辩士说太多,有些东西也是这个辩士所难以理解的。他觉得,或许墨家的那群人可以理解,但那些人正是他眼中现在最大的敌人。

    唯一成器的儿子不知所踪,他现在的心态已经不再是国君、不再是齐侯,只是一个田氏家族的宗主,至少现在还是。

    齐国是田氏的齐国,是田氏的私器,对于自己的房屋私产,怎么能不去爱护?

    分封建制之下,任何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国君,必然都是和贵族敌对的。

    这一点田和觉得他应该把这个道理告诉田剡,但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田剡是自己兄长选定的继承人,想来一定接受过这样的教育,明白一个国君应该怎么去面对贵族和民众。

    对于齐国此时的乱局,对于田剡疑惑地提问,甚至于对于齐国的未来,他有过打算,也有过规划。

    但是他不能够和辩士谈。

    如果田剡有胆子,他或许可以和田剡谈谈,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沉默了一阵,田和只是笑了笑,绕开了这个话题,谈起了禅位事的种种细节。

    对面的辩士一怔之后,欣快地难以自已,这才是这辩士真正想谈的东西。

    田和和墨家算是仇雌,可现在看着那辩士对于禅让一事露出的笑容,忍不住想到如今很流行的、读起来余香满口绕聊三日的那些话。

    “夏虫,不可语冰。”

    不是夏虫不可语冰,而是夏虫不会关心冰雪的晶莹,因为没必要。

    田和觉得,这辩士就是夏虫。

    可田剡,他不可以做夏虫,但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就是夏虫呢?

    这一切,还都不知道,因为田和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自己会失败,要不是临淄民众被第三方组织起来,田和觉得自己不可能失败,一个小年轻如何斗得过经验丰富的自己?

    如果这一场政变的胜利,依靠的只是田剡自己的手段,田和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用说,田剡会做的很好。

    可正因不是,也正因如此田剡慌张地与田和和谈,防止民众做大,所以田和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田剡根本不知道治理这个偌大的齐国。

    田和心想,齐国需要变革,而且齐国的变革必须要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一条和魏、秦、楚都不相同的路。

    这条路,他已经想过,只是没有机会实施。

    不是因为没时间,而是因为没有墨家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将长城以南的贵族势力一扫而空的时机。

    一国变法,一国变革,若是有什么思想体系和学术体系为支撑,那是最为顺畅的,也是可以保持人亡政不惜的手段。

    魏国的变法,靠的是西河学派法家化的儒家,靠的是子夏一系的西河学派衍生出的学术思想。

    秦国变法,靠的是法墨合流,叛墨懂墨家之术、弃墨家之义;吴起入秦作为深受西河学派影响的人物,加上墨家守城术的编户齐民等想法,变法走的是法家集权的路。其精髓,就是当年索卢参在邯郸和叛墨的那场辩论:土地是唯一的财富增值来援?还是工商业劳动也可以使财富增值?

    楚国变法,吴起没有如历史上入楚,但大梁城之战创造的大量贵族被杀被俘、贵族势力衰弱的机会,配合墨家对楚国的渗入,这是不可持久的,因为楚国没有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

    齐国不同。

    田和明白齐国的不同,也明白齐国应该用什么、不该用什么。

    田氏齐国,先天不足,不能用儒生的仁义和礼,因为田氏代齐得位不正。

    所以田和尊黄帝为高祖,用阪泉之战黄帝战胜炎帝的“命运轮回”,试图解决田氏代齐的合法性。

    田氏的宗祖可以追溯到黄帝,而姜齐一脉太公望的祖先可以追溯到炎帝。

    这种轮回,是现在天下的道理都不能解释的。

    武王灭殷,询问天命,重病不起,恐慌不安,于是才有了周公制礼。

    此时天下已有的“天命”,解释不了田氏代齐的合法性,而这个极难的问题,田和和他的幕僚谋士们,实际上已经找到了头绪。

    田和想的,很完美。

    既然天命无法解释,那么如果天命是轮回的呢?

    如今那些上古大帝都已成神,神话故事开始在民间流传,田和想要借黄帝为高祖、借阪泉之战解释田氏代齐,那么一些东西就可以解释的清楚了。

    德行与天命,是轮回的,没有王朝可以永恒,但一个家族取代另一个家族却是合乎天命的。

    比如当年黄帝战胜炎帝、比如之后的商汤灭夏、比如之后的武王伐纣、再比如如今的田氏代齐。

    这里面的道理,田和明白那不过是“力”的作用,力命相搏最终力战胜的命。

    但是,这个道理是不可以像墨家一样给民众宣扬的,甚至为了宣扬和杨朱、列御寇等人爆发了长达十年的“力命”论战。

    民众不可以知道,因为一旦知道家族的统治就很难维系。

    所以,田和觉得,自己需要借用“天命轮回”之说,全面地鼓吹自己代齐的合法性:自己代齐,和黄帝代炎帝是一样的道理,只是一个轮回,而华夏的未来也永远不可能超脱这个轮回,这就是天下的命运。

    如今这一切,他身边的人已经整理出了头绪,已经有了一套只需要修缮一下细节的学说。

    解决了合法性的问题,那么剩下的问题就需要从历史中寻找答案。

    什么是历史?

    对于田和而言,历史就是武王分封,齐国和东夷糅合、鲁国严守礼仪,于是周公感慨鲁国将来必要成为齐国的臣子。

    历史就是齐桓称霸,管仲的种种改革,借用了齐国一直以来的鱼盐之利,以及留下的种种传说和管仲治国的理论。

    齐国做过霸主,有过大国的底蕴,也有足够的经验可以借鉴,田和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

    一个支持自己政变代齐就是黄炎之战轮回、一个支持齐国富国强兵的完整体系。

    这个体系必须要以黄帝之学为基础,因为田氏追黄帝为高祖,黄帝之学已有许多,难不成不学高祖之学却却学别家?

    这个体系要将黄帝之学和齐国历史上的富国强兵种种融合到一起,可以自圆其说,而且可以实践操作。

    富国强兵,分为富国和强兵。

    墨家自然有《富国》一书,阐述了天下财富的来源和产生问题,听上去似乎是在讲道理,但细细一想实则就是一篇为庶农工商夺权的檄文。

    因为按照墨家《富国》一书的理论,财富源于劳动,那么不稼不穑得禾三百的贵族的存在,便很不合理。

    而对田和而言,富国一事,宏观上自然要使得民众富,但在微观上的关键,就是怎么收税、怎么垄钱、怎么充实府库。

    这个问题在齐桓时代就曾有过讨论,齐桓问管仲怎么才能富庶,管仲回答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故租籍,君之所宜得也;正籍者,君之所强求也。亡君废其所宜得而敛其所强求,故下怨上而令不行。民,夺之则怒,予之则喜。民情固然。先王知其然,故见予之所,不见夺之理。

    换而言之,正常的租税,比如说原本就定下的税,那是天下的规矩,百姓都接受的。按照规矩征税,百姓习以为常理所当然。

    但是,不正常的特别税,比如说鲁国的丘甲赋等特殊的战争税,那就属于是百姓所反对的,属于强求。

    亡国之君,一般都是放弃了正常的租税、但却多去强征特别税,导致民怨沸腾这其实不是管仲说的,但是齐国的学术士人托管仲搞的一套理论。

    问对中,管仲认为,民众啊,夺走他们的东西,他们会愤怒;给予他们东西,他们会高兴,这是天然的道理。

    所以,先王们给予民众的时候大张旗鼓,而从民众手里夺取的时候要讲究手段策略,使得民众看不出来,甚至自愿去做。

    作为一国之君,想要搂钱,就得想办法把夺取变为给予,使得手段自愿的将一些国君需要的财富交出来,而且还觉得自己赚了便宜。

第二百四十四章 齐国的路(二)

    田和早就读过这些东西,对于管仲的回答曾经颇为不以为然,觉得这明显不对,怎么可能会把夺取变成给予?甚至让民众欣然地愿意去这么做?

    等到泗上墨家开始发迹之后,田和更加不解。www.uu234.net

    泗上土地税,之前是十五税一,后来变成十二税一,那墨家是从哪弄出那么多的粮食支撑各种活动的?

    他当时就想到了管仲的这句话,然后苦苦思索,谋士们也各自猜测,直到不久前他才终于明白了墨家的东西到底是从来的。

    的确,墨家的土地税收到很少。

    但是,墨家卖铁、卖盐。

    墨家没有逼着民众买铁、也没有比这民众买盐,民众觉得用粮食换铁器、换盐天经地义,总不能说不给粮食就得到了铁器。

    墨家的铁是专营的,或者说是放开市场竞争的,但是墨家冶铁的手段远胜于时代已有的块炼铁技术,没有一个商人有能力和财力与庞大的数万人的、拥有整个泗上的墨家抗衡和对抗:要么合作,要么破产。

    于是泗上看上去十五税一,实则每年民众为了支付各种日益发展的手工业品付出了极多的粮食。

    按照田和的理解,这正是“不见夺之理”,墨家没有开重税,也没有逼着民众去买那些手工业品,却导致大量的财富和粮食集中到了墨家手中。

    不见夺之理,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把鹅毛而不让鹅叫”,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这是很深奥、但是在百年前齐国就已经开始在讨论的内容。

    等想明白了这一节,田和浑身冷汗,便又仔细去看那些百余年前的东西,想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于是他终于看懂了。

    “故五谷粟米者,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布者,民之通货也。先王善制其通货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尽也。”

    府库想要丰盈,要明白两个道理。

    而其中的关键,就是“黄金刀布者,民之通货也”,也就是说,货币,只是一般的等价物,真正善于治国的人,需要利用这些一般等价物,调控市场,使得府库获得君侯想要的东西。

    是谓:君有山海之财,而民用不足者,皆以其事业交接于上者也。

    国君要打仗,手里要有粮,但是国君手里一定要有粮吗?一定要征严苛的土地实物税才能积累粮食准备打仗吗?

    管仲给出的回答是不需要,需要绕一个圈,利用好“民之通货”,想要粮食未必非要征收严苛的实物土地税,而是利用君主的“山海之财”,获得货币,而民众缺乏货币,自然会大量地出售粮食以换取货币。

    那么又该如何控制货币的价格呢?既然认为“黄金刀布者、民之通货也”,认为钱本身只是一种等价物是可以操控价格的,那么总有办法可以操控。

    管仲认为“三币握之则非有补于暖也,食之则非有补于饱也,先王以守财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

    也就是说,黄金和钱的作用,就是个等价物,只要是等价物,就是可以操控的。换而言之,一钟粟米值多少钱,那是以钱来做等价物;换过来一块黄金值多少粟米,那就是用粟米做等价物,所以钱这东西不是生来就有着神圣性的。

    他虽然没有解释黄金为什么天然是货币,但却在这个时代就理解了等价物的概念,并且提出了“操控物价”的想法。

    对此,管仲举了一个例子。

    “今人君籍求于民,令曰十日而具,则财物之贾什去一;令曰八日而具,则财物之贾什去二;令曰五日而具,则财物之贾什去半;朝令而夕具,则财物之贾什去九。”

    这只是个极端的假设例子,但放到后世两千年后的明代实行货币税的那些乱象,正可以对照解读:

    想要让金属货币在某个时间段内贬值,只需要将实物税变为货币税,比如现在大量征收货币税,那么短期内实物的价格就会下降,因为人们需要尽快将自己手中的实物换为货币,这就可以使得拥有货币的人,获得更多的财富:管仲认为凭自己的手段,齐桓公定然是齐国第一有钱的;而后世当然这就是商人大地主可以借收货币税的时候大肆敛财的时候。

    而齐国实际上并没有大规模地实行货币税,甚至于实物税还在努力地和劳役地租进行战斗。

    这种理论推测出来的东西,没有考虑到货币税和货币流通之后带来的租税货币化、短期高利贷、缴税期富商压价等问题,但理论需要的是不断弥补,此时齐国已有这样的想法,实际上已经颇为难得。

    所以齐国的历史经验,其实富国的手段和道理体系都是有的,难得就是怎么对照现在的情况实行。

    既然是体系,自然要有与之配套的内容。

    想要这么做,又需要三个先决条件。

    其一,山海是归属于君王所有的,并且君王要善于利用这个所有权,获得财富。

    其二,在官营经济之外的私营经济,一定要发达,使得民众大量的交换,才会导致缺钱,然而售卖粮食。

    其三,民众经营土地,一定要有利可图,拥有除去租税和自己吃的那些后的盈余,只有这样,才能够促进工商业的发展,才能够使得君王所获得的山海的所有权挣到足够的钱,并且这些钱可以转化为君王想要的东西。

    针对这三点,田和仔细研读,也终于明白了这三点内容引申出来的种种变革手段和体系道理。

    针对第三点,也就是民众经营土地要有盈余这一点,这是基础,也是重中之重,因为农业是工商业的基础,所谓“五谷粟米者,民之司命也”。

    对于这一点,管仲提出的手段有两个,相辅相成。

    一个是相地而衰征,也就是考核土地的肥沃程度,制定不同的税收标准,形成差级地租。

    而要形成差级地租,又需要做到“与之分货”。

    与之分货,也就是用“实物地租”代替“劳役地租”,在齐侯直辖的范围之内,取消“公田”制度,将土地分给民众、所有权仍属于君主,以此取缔民众“公事毕乃敢治私”的劳役地租,用实物地租取代,激发民众的积极性。

    放眼天下,秦、魏等地的变革,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套路,而这个“与之分货”的办法之所以不能在更早的时代实行,其实本质是还是墨家所谓的“九重乐土”之中的“善政”之意:生产力不足这样的制度在更古的时候就是恶政,也就是墨家辩数中的“在”尧的政策我们看着好,是因为我们站在现在去看尧那个时代,所以他可以治理,但如果尧的政策放到现在,他不但治理不能还要变成恶政。

    之所以“千耦其耘”,是因为生产力低下,不这样就无法有效的剥削。管仲认为齐桓时代的生产力水平,已经完全可以放弃千耦其耘的劳役地租,用差级地租和实物地租取缔劳役地租。

    齐桓公死后,齐国内乱许久,五公子之争以及随后的田氏之乱,都让齐国这百年的时间不进反退,根本无从实行这样的政策,也无足够的基层官吏去推广,加上齐桓公一代雄主都无法遏制贵族不得不分权高、国两家,这一切美好的想法也只能停留在理论上。

    既然说这是一套体系,自然有与之配套的内容。

    在解决了农业问题之后,便要解决工商业的发展,以及由此产生的贫富差距等问题。

    对此,齐国的学术派认为在征税上,要注意以下几点。

    “夫以室庑籍,谓之毁成;以六畜籍,谓之止生;以田亩籍,谓之禁耕;以正人籍,谓之离情;以正户籍,谓之养赢。”

    也就是说,如果征收房屋税,会毁坏房屋。

    如果征收六畜税,会限制六畜繁殖。

    如果征收田亩税,会破坏农耕。

    如果征收人头税,会导致绝育。

    如果按照一家一户收税,这又等同于在优待富豪大户。

    这五种税的例子,是说国君可以收税,也可以根基税收的种类,来对国家经济进行调整:想鼓励养马,那就不征收马税;想要促进人口增加,那就摊丁入亩取消人头税……

    靠税收政策调节经济偏重、同时依靠国家管控“民之通货”和“民之司命”来宏观调控物价,使得经济发展、君主手中的钱财可以获得更多的实物。

    此外,齐国的经济学派认为,“夫民富则不可以禄使也、夫民贫则不可以罚威也,法令不行则国之不治,贫富不齐也。”

    也就是说,在税收上,还要考虑到贫富差距的问题,要靠税收来调节贫富差距,实行累进税。

    比如收取丧葬税,厚葬的人就需要缴纳更多的税,因为他有钱而且不差这点钱;薄葬的人就收少量的税,因为他没钱。

    比如根据房屋的豪华程度征收赋税,将这些赋税添加到间接税中,比如山林属于国君所有,那么谁家用的房梁粗大、用的棺木厚重,那肯定要买大木头,所以大木头的价格要比小木头的贵几十倍。

    这样,就可以实行直接累进税和间接累进税,利用税收调节贫富,利用货币和粮食管控物价,使得贫富差距不至于太大,也可以使自己手中的财富更多。

    为此,齐国的经济学派认为还已经设立“统计局”,这时候的名字叫“国轨”。

    “国轨”的职责如“某乡田若干?人事之准若干?谷重若干?某县之人若干?田若干?币若干而中用?谷重若干而中币?终岁度人食,其余若干?曰:某乡女胜事者终岁绩,其功业若干?以功业直时而之,终岁,人已衣被之后,余衣若干?别群轨,相壤宜。”

    “国轨”统计局不但要进行各个地方的统计汇表做政策调整的依据,还要注意保密,所谓“不阴据其轨,皆下制其上。”

    如果“国轨”不注意保密将统计汇表泄露,可能会导致富豪操控物价,利用这些情报获取利益,从而危害到国君的利益。也就是说,国君作为全国最大的投机商和高利贷放贷者,必须要提防商人们知道内线消息。

    ps:(国轨,基本上可以视作:理论意义上的中统统计局加国家银行。不是说不合理,而是很合理但是太超前了,超前的实在有点太大,何止是步子太大扯着蛋,这根本就是步子太大胯劈断了……齐国根本搞不成,有一些、一部分搞钱的手段,简单理解就是金圆券把戏。)

第二百四十五章 齐国的路(三)

    统计局不但要注意保密、要注意社会调查,还要利用这些资料,对富户进行各种各样的累进税政策和货币调节政策,稳定物价。顶 点 X 23 U S

    甚至用一些很极端的手段,操控物价,吸收财富。

    比如可以在管控了粮食、确保府库的粮食可以打一场经济战的时候,强制下令对富豪和高利贷者借钱,同时断绝粮食的官方销售,使得某地的粮价上涨。等到借了富豪和高利贷者的钱后,粮价在国家府库的操控下也迅速上涨,这时候宣布没钱还了,就按照当时的物价来还粮食。

    富豪不要还不行,而且认为富豪并没有吃亏,因为当时的粮价确实很高。

    还完粮食之后迅速放粮,稳定物价,使粮食的价格降下来,这样就等于是齐侯问富户借了一万钱,这一万钱原本能买两千斤粮食,但是还钱的时候依靠国家的操控,使得粮价上涨一万钱只能买二百斤粮食,这时候用三百斤粮食还给富豪和高利贷者包括百分之五十的利息,然后府库的存粮抛售,等同于问富豪借了一万钱但只还了三千钱……

    手段是否可用,并不只是看道理,不过能想到国家调控操控物价,齐国的经济学派已经极为先进。

    实际上,齐国学派的经济理论,就是让国君做全国最大的、有铸币权和税收权、资金充足货物齐备的大商人。

    田和知晓齐桓公听到“国轨”的想法后,大为兴奋,问道:“我想要建立统计局,想要操控物价,但是又该怎么做呢?”

    管仲也终于在体系上解答了第一条“官山海”的问题,说道:“这就需要利用官山海的政策,以国君拥有的山海等自然资源和盐货专营作为准备金,成立专门的金融机构,和国轨统计局配套。”

    这一套机构利用官山海政策的钱财,利用国轨统计局的情报,进行放贷扶植工商业、调控物价征收累进税等方式,用钱生钱,再用钱和税收进行行业扶植。

    比如在富裕的地方放贷,吃利息;在养马的地方放贷扶植,使得齐国马匹增加;在粮食丰收的时候收购粮食以调控物价;在纺织业发达的地方售卖粮食使得物价降低收购纺织品促进工商业等等……

    再比如利用物价操控的手段,使得物价上涨后用操控后的物价从富豪手中换取相对贬值的马匹等,支付操控后上涨的、但府库储备充足的其余货物,将马匹分配到边境地区,用贷款的方式让边境地区的民众购买国家的马匹,既可以收缴利息、又可以使得边境地区的战车储备充足,可以免除边境地区的“丘甲赋”。

    林林总总,简而言之,无非就是那么几点。

    “与之分货”和差级地租取代劳役地租,促进农业发展,征收实物税,改变土地制度。

    依靠征税政策劫富济贫、利用税收调控促进地区的经济发展和产业倾斜。

    成立“国轨”统计局和与之配套的官山海政策和国家税收为支撑的“银行”,用以贷款扶植工商业和放贷取利,依靠适度的货币税促进货币流通,打压高利贷而使得“国轨”成为全国最大的贷款机构。盐类等间接税操控,做到“拔鹅毛而让鹅感觉不到疼”的方式,使得齐侯成为全国最大的资产控制者,并且足以操控物价。

    而官山海之策,却又不是国家专营,本质上其实是国家收取地租,比如煮盐和冶炼,是可以承包给私人的,然后君侯收取地租和分红,或者算是将归属于国君的山林海滨作为股本,这样可以扩大生产,又使得管理起来更为容易。

    因为齐国的经济学派背后站着的阶层,是部分开展工商业的贵族,他们需要一个站台的理论。

    这一切看上去和泗上墨家的政策有很多的相似之处,田和认为这种手段足以富国,但却忘了考虑形成这样的一套系统,需要多少有经济基础的官吏干部,墨家投入教育二十年才堪堪能在泗上做到,齐国肯定做不到,而且很容易出乱子。

    而且这只是看上去一样,实际上内核和墨家完全不同。

    这个巨大的不同,源于托管仲所作的《奢靡》一篇,对于经济活动的重点放在了消费促进生产上,但因为又和墨家的《富国》理论不一致,也必然会导致许多的问题。

    内核的所有权和劳动获取财富的问题难以解决,而就在宏观经济层面上,齐国经济学派的策略,也和墨家有极大的分歧。

    消费、投资、出口,这是宏观经济的三辆马车。

    墨家学派的经济基础是《节用》,用高积累高投入的方式,完成转型之后,扩张外部市场,利用和越国、楚国的免税条约,大量倾销。

    同时内部土改,制造大量的有低级手工业品消费能力的自耕农,在不极大伤害他们利益的前提下比如如今泗上议政正在讨论的是否对泗上之外进口的粮食征税以保护泗上农夫利益的问题,就算是损害了泗上自耕农的利益以《节用》为高投入的理论发展国有手工业,用《天志》为道理进行技术垄断和升级,大量出口的同时扩大内部自耕农的消费市场。

    对内保证自耕农的基本稳定以提供足够的兵员和内部市场,对外依靠免税出口换取货币和铜等贵金属,继续投入再发展。

    而齐国经济学派则过于看重消费的反促进作用,对于调控政策也是寄希望于看不到的手进行再平衡。

    对于投资和出口的问题看得并不重要,并且官山海政策主要是利用国君对于山海的所有权,收取的本质上仍旧是地租。“国轨”获利的大部分手段,实际上不是地租就是利息,看上去很美好,但实行起来必然会导致大问题,类似于后世出了大乱子的“青苗法”,而齐国学派的内核也正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这个问题也算是齐国经济学派和墨家经济学派的一大分歧。

    比如在《节葬》、《节用》的这个问题上,墨家的想法是薄葬,积累资本再投资生产,使得马匹牛羊布匹粮食乃至人口在二十年内都能翻倍。利用土改手段,使得在泗上内部没有大贵族,而将再生产的产品投入到外部市场,不断侵蚀天下。

    但齐国经济学派则认为“重送葬以起身财,一亲往,一亲来,所以合亲也。此谓众约。巨瘗,所以使贫民也;美垄墓,所以使文明也;巨棺椁,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犹不尽,故有次浮也,有差樊,有瘗藏。作此相食,然后民相利,守战之备合矣。”

    也就是说,不但要厚葬,而且要把厚葬作为一种风俗大力推广。

    不但要大力推广,还要挖掘巨大的墓室,使穷人有工作做;装饰堂皇的墓地,使雕、画工匠有工作做;制造巨大的棺停,使木工发家;多用随葬的衣被,使女红得利。这还不够,还有各种祭奠包袱、各种仪仗与各种殉葬物品。用这些办法使贫者维持生活,然后使人民都被其利。

    同样的道理,齐国经济学派鼓励消费、鼓励奢侈,并认为消费可以促进投资,促进发展。

    比如齐国的经济学派认为,要提倡吃最好的饮食,听最好的音乐,把蛋品雕画了然后煮食,把木柴雕刻了然后焚烧。丹砂矿产的洞口不要堵塞,使商贾贩运不要呆滞。让贵族奢侈消费,让穷人劳动就业。这样,百姓将安居乐业,百般振奋而有饭吃。

    比如灾荒之年,应该鼓励贵族们修建宫室。为何?因为越是荒年越折腾,让贵族们修建宫室,这样流民可以去干活,然后促进财富的再分配,啥时候富人能够做到吃喝鸡蛋都得把鸡蛋雕刻上花朵、烧个木头都得雕刻出花样,这样天下就不会出现危机了。

    这都是齐国学派和墨家学派在经济问题上的分歧,听上去齐国经济学派的说法很有道理,但其实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问题。

    齐国的经济学派,实际上是认可“食利阶层”比如贵族的存在的,并且极大地认可食利贵族对于国家经济的重要性的。

    在齐国经济学派的模型中,是这样的:工商业发展,投入资本,生产产品,但是底层的购买力不足,肯定会出现商品相对过剩的问题。而这就需要一个“第三阶层”,作为消费主力。

    这个“第三阶层”是依靠土地地租为主的贵族,他们的存在,不但从“礼法”上合理,而且从“经济学”上也是合理的。他们不存在,那么消费品卖给谁?消费品卖不出去,底层民众给谁干活哪里有钱?

    所以齐国经济学派的理论中,是资本投入生产,底层出卖劳力,食利贵族作为消费者,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结构。

    工商业者雇用底层生产、产品卖给食利贵族、收回资金稳定生产。

    这个稳定的三角结构中,食利贵族不但可以存在,而且必须存在,甚至没有了他们,整个经济就垮了,会导致消费不足出现财富无法再分配、底层民众失业等问题。

    而墨家学派的理论模型中,是没有食利贵族的存在的,或者说他们是要被消灭的。

    墨家学派的理论也已经基本成型,就是投资、生产、寻找市场把东西卖出去换成钱,再投资,再生产。

    市场不足怎么办?内部土改,创造大量有消费能力的自耕农。

    土地成本太高怎么办?搞掉土地贵族,降低成本,或者直接收取国家地租,要不然土地贵族存在,想要扩大生产就需要支付给贵族地租,导致成本增加,而增加的成本都是添加在商品中的。

    内部消费还饱和怎么办?不去创造第三阶层,而是向外找市场。楚国、越国倾销;回来的资本再投入再生产,市场又不够了,继续往外找,为市场不惜开战、航海、深入那些如今还茹毛饮血土著的地盘。

    不但深入,还要依照资本的意志去改造世界,比如在控制的地区不断进行资产阶级土改,扩大有消费能力的人数,扩大资本、扩大雇工的数量,继续扩大市场,然后反馈后继续投资继续生产这样滚雪球。

    直到有一天……滚雪球滚的实在没法再滚下去的时候……那就不是现在的墨家所要管的事了。

    墨家承认齐国经济学派的消费促进作用和平衡理论,但是墨家学派中没有“第三阶层”这个食利贵族存在的空间。

    这就导致墨家的体系不是稳定的,而是需要不断向外,依照资本的意志去改造整个世界,要不然就得被越滚越大的雪球压死自己。

    齐国学派的理论是内部稳定的,这也是符合此时贵族极多的时代特征的,他们不得不考虑贵族的存在,并且自认创造了一个完美自洽的“稳定结构”,靠第三阶层食利贵族做消费方,促进经济发展。

    墨家的体系在齐国学派看来,是不稳定的,因为总有一天无限扩大的资本会因为市场不足而出事,绝不稳定,所以似乎墨家的体系是有极大的缺陷的。

    这件事在之前墨家和杨朱、列御寇的大辩论中,齐国学派也针对《节葬》《节用》的问题,没有从“礼”的角度,而是从经济的角度给予了反驳。

    齐国学派认为墨家这么搞,必然会造成消费不足,墨家节用再投资的方式总有一天会炸,会导致商品太多但却卖不出去的情况。节葬节用,只积累不消费、俭而废礼,弄出那么多商品卖不出去的时候,你们怎么办?没有食利贵族,谁来买你们的琳?指望富商?天下如今有几个富商?最有钱的还是那些封地极多的贵族,他们才是维系经济稳定的基石,你们墨家这么搞天下必要大乱,都像你们这么搞,一场为了利益的大战就不可避免了,所以不能像墨家那么搞。

    争鸣的时代已经开启,各家的学说都在不断地形成体系,超脱了原本的萌芽和启蒙,还是思索更为深刻的内容。

    齐国有自己的学说。

    所以田和确信,他找到了一条不同于魏秦楚和墨家的另一条路。

    一条既可以维系贵族稳定、又可以促进经济发展的富国之路,而且还能在合法性上解释田氏代齐的完美之路。

    他是这样想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齐国的路(四)

    齐国经济学派和墨家学派关于财富的看法,既有相似之处,也有难以契合的地方。m.www.uu234.net

    对于“富国”这一想法,双方所代表的阶级利益也根本不同。

    理论道义终究只是理论道义,齐国的路,需要和现实契合。

    齐国所要面对的一个重要现实、或者说和泗上墨家完全不同的局面,就是齐国根深蒂固的贵族。

    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变革的大时代下,变革必然要损害贵族的利益。

    墨家的手段简单粗暴,将泗上的贵族彻底清除,或是**消灭、或是逼着他们成为工商业的投资者,用土地改革的方式瓦解了贵族存在的基础。

    但齐国不能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不是因为田和仁义,而是因为他的执政基本盘是贵族,而不像墨家那里执政的基本盘是庶农工商。

    贵族的势力在齐国有多强大?不用看别人,看看田氏自己家族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大贵族阴谋政变夺权的,当年田氏不禁宾客,导致子嗣繁多,分封建制之下子嗣繁衍一个家族控制了齐国七成的封地,这正是田氏代齐得以成功的因素。

    富国之后,还要强兵,这两个很现实的梦想,也不得不考虑齐国的现实情况。

    在这一次政变之前,田和已经开始思索齐国的富国强兵之路,也可自己身边的谋士幕僚们讨论过许多次,吸取了齐国委托管仲之名的管子学派的许多人。

    要用管子学派的理论完成富国强兵,就不得不考虑贵族的态度。

    如何让贵族能够听命于齐侯?

    如何能够从贵族手里收上来钱?

    如何能够将贵族和国君的利益绑在一起?

    这是齐国的难处,也是齐国不可能借用泗上墨家经验的根本原因泗上没有贵族了。

    放眼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如今是泗上。

    泗上的经验不能学,那么除了泗上之外最富庶的地方,便是宋国围绕泗上周围的那些地方。

    那里很富庶。

    那里又和泗上用着不太一样的制度。

    那似乎是可以学习的。

    宋国靠近泗上的地方,贵族是怎么富庶的呢?

    这一点田和有所耳闻,用简单的话来说,那里的小贵族们不再依靠封地的劳役地租来生活,而是将自己的封地经营起来。

    比如原本二十井的封地,依靠劳役地租的话,二十井中便只有最多三井作为自己的收入,依靠其余十七井上的农夫进行封建义务的耕种公事毕乃敢治私的制度,获得三井的收入。

    但现在,宋国靠近泗上的那些土地上的小贵族们,采用了另一种方式:他们收回了自己的封地,将多余的农夫驱赶出封地,使得大量的农夫前往泗上进入冶铁、手工、玻璃等行业。

    然而仍旧是二十井的土地,但是土地的所有者则购买牛马、采取垄作、买来犁铧,雇佣农夫种植粮食。

    泗上的工商业大力发展,正需要大量的粮食、酒、靛草等诸多农产品,那些原本只能收入三井的宋国小贵族们经营着二十井的土地,根据泗上收购的市场价格,或是种植土豆开办酿酒作坊、或是种植小麦玉米沿河运送到泗上、或是种植靛草棉花。

    大量的农夫失去了土地,但是并没有造成动乱,因为泗上工商业的发展急需大量的人口,顺带着泗上工商业的发展也需要宋国大量的作为商品的粮食,而泗上的手工业品又不仅仅在宋国销售,所以造成了一种稳定。

    即:每年有成百上千的农夫被驱赶出了自己的份地,泗上那边每年接收成百上千的宋人进入作坊或是南下垦荒,再从宋国收购大量的粮食和原材料、作出的商品再销售了天下各处。

    看上去宋国那里的富庶,是齐国可以学习的,但是田和之前和管子学派的人讨论之后认为并不可以学。

    其一,军制问题。

    宋国二十年前商丘政变国人共政之后,商丘有了一支可以碾碎贵族的半常备军。泗上墨家占据的地方,很大一部分是宋国的,依据当年的盟约,如果宋国内部出现动乱,墨家的军力会如当年对楚作战一样,支持国人共政。

    宋国加上崛起的墨家,魏韩楚衰落的现实,使得没有诸侯在不能够一举灭绝墨家之前会去招惹宋国。

    宋国的小贵族的存在,已经和原本的分封建制的军制不同,打仗的时候不再需要征召贵族的私兵,半常备军和墨家的势力就足以维系宋国的稳定。

    除却严守君子之礼、认为驱逐农民离开他们的份地是“不仁”的贵族外,剩余的那些小贵族深受泗上工商业发展的影响,逐渐将他们的封地,变为提供商品的生产资料。

    齐国不同。

    齐国没有数量足够的常备军,走的是农兵合一的制度,临淄地区的士卒是国君可以征召的主力。

    打仗的时候,临淄地区的农兵为主力,各个贵族需要履行自己的封建义务,为国君提供符合自己封地的战车、徒卒,以及各自的私兵。

    比如在南济水一战被歼灭的平阴军团,那不是常备军团,而是战时征召的平阴附近的农兵以及各个贵族的私兵。

    譬如上士,作为一个上士,在战时需要在自己的封地上拿出来一辆战车、三辆辎重车乘车、以及数量足够的徒卒。

    在正统的周制中,旅是五百人,而一个下大夫实际上在军中的职位就是旅帅,他们出征的时候要出动一旅之师。

    随着人口的增加,现在齐国的上士基本上就是周制的下大夫,但因为齐国制度有过一次改革,齐国的旅是两千人的大旅,所以齐国的下大夫依旧是旅帅,但是上士所能指挥的人数,等同于春秋之前下大夫的人数。

    想要连同军制都改了,那要天翻地覆,齐国没有这样的条件,田和自认自己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彻底中央集权,很可能适得其反:尤其是在田和执政的时候,要面临的局面是他要和兄长留下的贵族势力抗衡,他敢动贵族,没有完成集权的、刚刚内乱过的齐国贵族就会搞掉他。

    宋国可以那么搞,那是因为墨家的存在,以及二十年前盟约的存在,使得宋国对外战争的时候其时有一支常备军,那就是墨家的义师;同时因为二十年前盟约的存在,使得宋国的贵族内部分裂,但任何一支都不足以反抗墨家义师,三姓共政的局面被墨家插了一脚之后,谁违背盟约那就有灭族之祸。

    齐国不能这么搞,因为田和手里没有一支常备军,而且因为内乱府库空虚,作为专职雇佣兵的“技击士”也不能雇佣多少,打仗所依靠的依旧是贵族力量。

    有了钱,然后才可以维持一支听命于君主的常备军,然后压迫贵族逐渐收权。

    而不是先得罪贵族,然后认为这样就能弄到钱,到时候就可以组建常备军:顺序弄反了,结果不言而喻。

    既然军制先不能改,那么农民就必须要被束缚在土地上。

    不考虑动乱的问题,假使齐国采用宋国的手段,那么农民便会自由迁徙,农民的自由迁徙,意味着贵族不能有效的管控封地,也就意味着战争的时候贵族拉不出足够的封建义务兵。

    宋国和泗上,因为不需要贵族分封以统治,也不需要贵族封地上的封建义务兵,同时还能够有一支四万人左右的常备军,所以他们可以搞贵族。

    齐国不行,因为齐国的士人和官吏数量莫说比不上整个泗上,可能连一个沛邑都不了,齐国需要贵族分封维持统治,也需要贵族封地维持稳定,以便可以拉出足够的士卒作战。

    技击士源于齐国发达的工商业,但技击士作为雇佣兵虽然精锐但是数量不多,依靠雇佣兵打仗问题极大,而且很难维系足够的数量。

    尤其是春秋已经结束,如今天下诸侯相争,动辄三万、五万这样数量的大军,不能只靠那点精锐的技击士。

    历史上秦国变法可以做到不需要贵族封建义务的****强军,源于墨家三分之后秦墨入秦,有组织地以吏为师培养了大量的基层官吏,所以才导致秦墨巨子的儿子杀人,秦王需要征求秦墨巨子的意见并且去建议赦罪,因为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垄断了秦国教育和基层官吏的组织头目。所以秦法严苛太傅都要割鼻子但对于秦墨巨子的儿子杀人一事秦君还要去过问。

    泗上如今可以做到拉起一支数万人的常备军且不需要贵族,因为泗上发达的工商业每年半数的收入都投到了教育上,培养了跳出了周官学体系的一大批的基层干部,建设了能够控制到乡一级的基层执政体系,那还要贵族干什么?不但不要贵族,而且墨家别的学派的人也不要,包括儒生,因为墨家如今自成体系。

    如今齐国在军制上就不能这么做,也没能力这么做。

    军制为其一,稳定便为其二。

    战国乱世,能够被君主看重、能够投君主所好的学说,无一不是“富国”、“强军”为目的。

    但富国强军的前提,是稳定,“民皆变业”在这个时代,便可以视作不稳定,那也是君主所不能接受的。

第二百四十七章 齐国的路(五)

    儒家八分之后,在战国日渐衰弱,其根本就是因为那些学说违背了时代“集权”的主流,也难以做到富国、强军。www.uu234.net

    而且在儒家和五德天命学说融合之前,作为“巫史”传承中“巫”的那一派,他们缺乏在战国解释君权合法性的理论:正统的儒学,可以把现在诸大国的诸侯全都打成乱臣贼子。

    没有神权解释权、不能解释战国君主合法性的巫,便无用。

    杨朱学派曾和墨家为天下显学,后来都消失殆尽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源于杨朱“无君”的那一套无政府主义和人文启蒙;而墨家则更是搞出了“君、臣民之通约也”、“人无分老幼贵贱尽皆平等”、“诛不义之君人人有责”之类的内容。

    管子学派既要讲“富国”、“强军”,但又不能跳出分封建制的社会基础弄出新的军制,在军制的问题上,则是沿用了过去的经验。

    在管子学派的“富国”之说后,军制仍旧是封建义务兵制为主流。

    而封建义务兵为主流,就必须要做到稳定。

    如何稳定,那就要在发展工商业的同时,做到“民不变业”,也就是说,农夫的儿子还是农夫、商人的子嗣仍是商人、工匠的子嗣仍是商人……

    这和管子学派的“富国”理论,其实并不是相悖的。

    “民不变业”意味着工商业的发展必然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但这个“富国”的国,不是国民财富的总和,而是一姓之私的“国”的财富。

    国富而军不强,这是君主不能接受的,他们也只能在自己的国富理论上,违背自己国富理论的内容,融合过去的经验弄出一个半新半旧的军制。

    民不变业,是为了军制,也是为了国家的稳定。

    那么,宋国的经验就不可能全用,因为宋国那里的经验,是“允许迁徙到泗上”和“励民变业”……甚至于泗上墨家的做法和收容政策,更像是“逼民变业”。

    田和明白,齐国现在没有管仲,也没有一个人可以面对大量的农夫被驱赶出土地的混乱局面,一个都没有,那些贵族是什么水平他心里清楚,那些人只有旧时代的经验,却缺乏新时代的理论。

    如此一来,在“民不变业”的基础上,改革就不可能那么完全。

    甚至于在这次政变之前,田和想到的办法,竟然是逆时代而动。

    在全天下“开阡陌、破井田”、“分之于民”、“授田私有”为主流变革趋势的情况下,田和针对齐国的局面,所想到的手段却是“逆而为之”。

    为了拉拢贵族,为了维系军制,以及为了能够使用管子学派的富国手段,田和考虑的齐国之路,是这样的:

    承认贵族的封地,并且承认贵族对于封地上的农夫的支配权,利用现在临淄和泗上工商业发展急需粮食和原材料、并且大为有利可图的前提下,给予贵族足够的利益。

    这样一来,贵族可以继续使用劳役地租制度,保留一部分农夫份田的基础下,扩大经营的土地范围,使用无偿的劳动力生产粮食和原材料,获得足够的金钱利益。

    再先给一个甜枣的前提下,立刻打一巴掌,征收贵族的税:因为贵族可以全权地控制封地上的农夫,并且在工商业发展的外部环境下有利可图,那么他们就会有钱。

    征收贵族的税,用以建立一支类似于泗上墨家的义师那样的常备军,这支常备军归属于国君所有,但是军官仍旧由贵族担任,只不过不再需要贵族的私兵为主,逐渐过渡到国君依靠“官山海”和“国轨”以及“贵族军赋”所建立的、不再需要贵族封建义务兵的常备军。

    这两个想法的前提,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源于泗上和临淄地区工商业的发展使得粮食和农产品有利可图、可以作为商品的前提。

    在全天下都在“授田于民”的浪潮之下,逆而行之使得齐国贵族封地内的农夫再度农奴化,以此对贵族妥协、同时从贵族手里征税以建立常备军。

    同时,官山海政策下,扶植一批富豪大阀,使他们和国君站在同一阵线。

    比如管子学派认为,冶炼和盐这样的行业,国家自己管太麻烦,不如在君主所有权不变的前提下,采取三七分成的方式,吸引大商人、有能力的贵族,开办盐场、冶炼行业等,直接分红。

    如此一来,齐国已经有所起色的大工商业富豪,便可以和齐国的君主绑在一起,君主扶持一些财阀,同时财阀又必须依靠君主的执政,各取所需。

    这个政策与前两条相配合,又可以保证劳动力的充足:贵族既然有全部支配其封地上农夫的权力,那么假使这个贵族决定搞盐业或者冶铁业,那么大可以将封地上的农夫强制进行劳作,以解决劳动力的问题:泗上的解决方式,是让宋国沿河一代的贵族经营封地、驱赶铁器牛耕下的农夫去泗上找事做;田和觉得这太麻烦,直接让贵族支配农夫,强制让农夫将“公田”的封建义务弄到盐场里和矿山里不就完事了?

    对于那些已经发达了大工商业者除了要扶植之外,还可以用“卖官鬻爵”的手段充实府库。

    比如“予而夺之,使而辍之,徒以而富之,父系而伏之,予虚爵而骄之。收其春秋之时而消之,有集礼我而居之。时举其强者以誉之。”

    就好比有一个善于经营冶铁或者制盐的大商人,这个人本来就很有钱,而且还有足够的背景,那么除了要扶植他的产业使得富庶之外,和可以“虚爵而骄之”。

    假使这个人虽然富庶,但却没有贵族身份,那么可以赐予他一个贵族的身份,当前赐予他的贵族身份是虚爵。而且还要对他征税以达到春秋之时而消之、从他身上榨取油水;顺带要让这些商人开始讲“礼”从而让他们看上去是贵族并且支持君主。

    换而言之,由君主和国家扶植一批经营大型工商业的豪门,他们可以拥有垄断专营权,尤其是名义上海、山、矿等自然资源的所有权归属于国君这一“天经地义”的法理之下,更容易实施。

    同样,一些大型的、具有巨大利润的工商业比如煮盐、冶铁等,不允许竞争而是由君侯指定的富商进行经营。

    这样,富商必须依附于君主,因为权力给了他们家族昌盛,而非自然的积累谋利。

    这是针对整个齐国上层的政策,这个政策将拉拢贵族、豪商,并且将他们牢牢地团结在君主的周围,形成一个封闭的上层社会。

    整个变法的构想,都是在不以彻底和贵族决裂的基础上进行构建的。

    上天给了田和二十年的时间。

    但田和却认为乱臣贼子太多,以至于自己这二十年都在忙于内斗,并没有时间去实行自己的构想。

    如今他的权力即将终结,即便田剡不是自己的子嗣、并且是靠政变上位的。

    田和在这一刻,希望自己能够找到一个自己构想的继承者,继续在国君的位置上带领田氏走出一片新的天地。

    他希望如此。

    于是他想要等到和田剡相谈的时候,将自己一系列的变法构想和田剡说出,并且实行。

    田和的思路是有连续性的。

    首先,军制的改革势在必行。

    从二十年前三晋伐齐、二十年前越国逼着齐侯在曲阜为越王驾车、伐最大败、费地大败……这几场战争全部都告负。

    魏武卒、泗上义师、楚王新军、秦人锐军等等这些已经脱颖而出的军队,都已经进行了变革,不再是原本春秋时代的封建义务兵。

    火药和马镫的出现,使得战车已经不能够作为支柱兵种,两军交战擂鼓震天战车冲击决胜的时代,在十余年前的水已经落寞,而南济水一战和赢邑决战更是为战车时代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战车时代的终结,不只是战车的终结,更是分封建制、专职武士、农兵徒卒军制的终结。

    那么,建立一支常备军、一支完全由国君掌握的大军,那就势在必行。

    然而,建立这样一支由国君掌握的大军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钱从何来?

    一方面要用齐国学派的管子之学,充实国库。

    另一方面,从贵族的身上弄钱。

    以及继续实行“鱼盐之利”的国策,靠工商业搞钱。

    前者可以用临淄的士阶层和那些学派的学者,他们无所依靠,只能依附于君权。

    后者,从贵族身上弄钱,贵族肯定不会同意,想要从贵族身上搞钱,就必须要先给贵族一些好处。

    所谓欲要取之必先与之。

    所以要让部分贵族拥有完全控制封地农夫的权力,而且这一点必须要贵族清楚,在天下都在开阡陌破井田的大浪潮之下,一个稳定的、能够给他们以依靠的君权是必须的。

    给予贵族完全控制封地农夫的权力,既可以作为交换让贵族拿出军费,又可以让贵族利用对农民的完全控制权进行庄园经营、增加作为商品的粮食、发展一些利用封地农夫作为劳动力的手工业。

    想要从富商身上弄钱,就需要一方面继续宣传“贵贱有别”的想法,使得商人的地位天然低人一等;然后再扶植一批可以利用的商人,给予他们盐业、马匹、冶炼的开办权。

    前者作为数百年的传统,商人的地位低下,可以保证商人不会出现大规模的动乱:比如如今中山国的乱子,那就是泗上那里的商人想要干涉国政的一个信号,这是作为贵族的国君所担忧的。

    同时,在商人政治地位低下的前提下,又扶植一些“虚爵”的豪商,使得他们离开了国君的权力就无法获利、但经营的同时又可以提供赋税、并且取得虚爵的贵族身份。

第二百四十八章 齐国的路(六)

    作为代齐的田氏,田和知道贵族的种种手段。www.uu234.net

    二十年前他不是国君,而是整个齐国最大的贵族,所以贵族的那点小手段他心里一清二楚。

    他不是底层出身起义上台的农夫,所以他未必知道底层想要什么,但一定知道贵族们想要什么、反对什么。

    为了鼓励贵族们发展工商业,或者说为了防止贵族们和他们家族当年一样积累势力,他还要制定以下的政策。

    其一便是统一度量衡。

    田氏起家,靠的就是度量衡的不统一以招揽民心,荒年的时候用大斗出借,小斗问还,从而合法合理地利用度量衡的不统一,钻了空子打了擦边球。

    这一点他不是针对于工商业的发展想到的,他只是基于自己家族的发家史想到的。

    当然,这一点田和觉得也可以促进齐国工商业的发展,并且有利于他征收赋税。

    其次,便是公开允许贵族开办冶炼金属等行业,但是一定要申明公开,否则一旦查处到不申明却悄悄开办的,立刻除以重罚甚至削去封地。

    这个行业,也是各个贵族发家致富的好东西,田氏发家的时候,就有开采黄金和铜的行为。

    既然这是贵族们都做的事,那他不妨允许贵族这样做,只要缴纳足够的税就可以。

    人手不足?封地上的农夫归贵族支配,你们愿意做就做。如果民怨沸腾,那可以杀鸡儆猴,减缓民众的恨意,同时还被民众称作仁义之君。

    技术不足?允许工商业者开办,并且可以给予工商业者扶植,只要请求,甚至可以允许贵族将封地上的农夫出让给工商业者,使他们谋利。

    资金不够?“国轨”和官山海政策之下充实的国库,可以给予贷款和扶植。

    甚至于一些春秋时代流传下来的“官办”手工业,都可以转让给一些想要扶植的豪商。

    春秋时代,各国的手工业都是官办为主,随着时代的发展才出现了大量的私营手工业。

    但是齐国的经济学派认为,在现在“民思变业”的前提下,再用官营的手段继续束缚那些“百工”身份的人做事,他们会心怀怨恨。

    再比如开办矿山,如果直接征召农夫服劳役,民众聚在一起就容易闹事,而且打仗的时候这些农夫必然心怀怨恨,可能倒戈。

    既然这样,不如将一些官办手工业转交给私人至于什么样的人有资格得到这些产业,那自然是支持齐国经济学派的那部分人,也就是这么搞能够得到利益的人。

    这样一来,便可以使豪商经营原本官办的手工业,商人求利,所以他们会想办法榨取利益,而国君只需要收税就足够了。

    而且诸如开办矿山之类的工业,让豪商们参与进来,组织由他们组织、出事由他们负责、农夫怨恨也可以适当地杀一批,而农夫也不会怨恨到国君的头上。

    作为国君,只需要“十取其三”,获得足够的利益充实府库、征召士卒即可。

    而且还可以极大地促进齐国的经济发展,使得手工业发展起来,手工业的发展才能够使得“卒有甲胄、士有戎车”,也为组建一支类似于泗上墨家或者西河武卒的常备军做物质基础。

    如此这般,既可以防备贵族和商人,同时又能让商人和小贵族们依附于国君。

    在外部“开阡陌”的浪潮之下,齐国的贵族们反而得到了支配封地农夫的权力,这使得他们必然紧密团结在齐侯的周围,维系他们的利益。

    在贵族高贵而商人贱人的背景下,又扶植一些家族依附国君形成大型的手工业、又允许贵族将封地上的农夫送入手工业劳作的方式,既解决了“民皆变业”的问题,又使得这些扶植起来的豪商必须支持君主,否则他们的利益就要被贵族掠夺。

    而且,这样的扶植,还可以使得齐国本地的豪商和泗上墨家决裂,泗上墨家的商业必然会损耗这些被扶植的豪商的利益,他们如果无法在商品贸易上战胜泗上墨家那边的商人,就必须依靠齐侯的权力在国内获得特权以获胜。

    在解决了贵族、豪商、军制、税收等问题后,就要做下一步加强君主集权的打算。

    当年观众的改革,是在分封制的基础上的改革,在不触动分封制的前提下,将全国分为十五个男爵领和六个工商业城市十五个农业区需要提供兵员、六个工商业城市只需要纳税提供少量的兵员那么管仲的想法就是:分封制为前提,那么君主只需要拿到五个男爵领和六个工商业城市,那就可以对其余贵族形成碾压的力量。

    如今管仲的改革成果早已经破坏,时代证明这样的手段可以使得齐桓称霸,却不足以应对现在的天下局面。

    所以,田和设想,要加强集权,形成一套君主直辖的行政手段。

    田和设想,将整个齐国的国土分为五都。

    临淄居中。

    莒地作为对墨家的东部前线。

    即墨作为胶东后方。

    高唐作为对燕、赵方向的前线。

    平阴作为对魏、鲁、和南下泗上的前线。

    这五都设立名为“都大夫”的总督,掌管军政大权。

    都大夫不是分封的大夫,不是上卿、上大夫这样的爵号,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类似于楚国的“公”,但又不可以世袭。

    都大夫的人选,由国君亲自选定,而且当然从贵族中选拔。

    都大夫在“五都”没有封地,他们作为“大夫”有封地,但是作为“都大夫”没有额外的封地,使得他们必须听命于君主。

    都大夫之下,设立有其余的行政机构,但是不同于“大夫”,这些行政机构的人选,不是贵族的家臣和士,而是国君选派的贵族子弟或是士人。

    五都中,都要设置一定数量的常备军,军权归属于君主,但是一般情况的指挥权归属于都大夫。

    临淄地区仿照泗上,建立一支常备军,定时操训,数量不必太多,但是需要装备新式兵器,比如火绳枪、弩等。

    军官,由贵族子弟担任。

    因为诸夏都是嫡长子继承制,所以大量的庶子没有机会出人头地,逐渐从大夫沦落为士、最终再从士沦为庶民。

    而原本分封制下,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对外扩张否则没有那么多坑分封,而如今齐国立国数百年,所有的坑都已经被占满。

    大量的贵族庶子渴求上升,墨家的学术几何九数等等这些,不得不说是很有用的。

    作为君主的田和,自然是喜欢墨家的“尚贤”的,但是墨家这几年搞的这些事,使得田和不敢“尚贤”。

    万一那些贤才是墨者呢?

    所以,还是贵族子弟更靠得住,逼着大量的贵族庶子学习有用的文化知识,充当军官、官吏等。

    换而言之,贵族的大宗,仍旧拥有封地。

    但贵族的小宗庶子,进入常备军担任军官,获得上升通道,并且垄断军官的人选,这样他们便会热衷于对外扩张,因为他们必须要为自己这个萝卜找“坑”。

    同时这个上升通道在贵族内部打开,也可以使大量的贵族庶子们琢磨着好好学习,扩大基层军官和行政官吏的数量,使得可以适应新的军制和行政改革。

    泗上那种普及教育带来的思想激进,田和不用担心。不主动去做,平民和贵族之间始终有鸿沟,贵族制度不变贵族始终可以比庶民更容易获取知识,这样作为基干的人才都是贵族庶子,总不至于自己革自己的命。

    本身诸夏的“嫡长子继承制”就确保了大量的“士”阶层的存在,只不过这个通道在分封制已经数百年的历史下被堵塞了,田和只是打开了这个通路,使得士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出仕。

    收拢贵族的权力,才能空出空缺,否则的话,家国同构、大夫齐家的状况,基层的官吏都是贵族的家臣,君主的权力也就无从谈起。

    田和估计,如果变革成功,那么整个齐国将会变为一个“国君、贵族、豪商”联合在一起的强大邦国,对外扩张才能是的贵族庶子获取功勋、对外扩张才能扩大那些扶植起来的豪商的利益。

    那样的话,怕是四境之外,燕、赵、魏、韩、宋等尽皆南面视齐。

    解决了上层的军制、财政、行政、集权等问题后,便要考虑兵员和赋税,以便和新的军制配合。

    分封建制有分封建制下的军制,大夫为帅、士人为旅长、农兵合一的军制是最为适合的。

    但田和既要改革,既要成立常备军以应对新时代的战争,就需要在制度上进行改革。

    一方面,那些贵族封地上的农夫,需要作为贵族的“军赋”被提供给君主,这算是一个强征的兵员。

    另一方面,这一次墨家确实帮了齐侯一个大忙,长城以南的大片土地上的贵族被一扫而空,要么逃亡要么被俘,墨家已经在长城以南进行的“开阡陌、破井田”的土改。

    田和觉得,自己正可以利用,如果田剡有这个手段,那么自己设想的种种变革就算是真的有机会了。

    这一次政变成功,田剡肯定是要继续清洗贵族的,墨家那边又要杀一堆有血债的贵族,那么封地大可以收回。

    现在有实权的,是长城以北的贵族们,只要保证不动他们的利益,那么长城以南的变革就可以适当地实行下去。

    承认农夫拥有土地,只需要缴纳赋税给国君,并且有从军的义务,兵员问题也能解决。

    而且,这等同于扩大的君主所能直辖的范围,为更多的贵族庶子们提供了作为官吏和军官的空间,扩大了府库的收入。

    当然,不可能全部都变革,还需要返还一部分贵族的封地,毕竟贵族们之间都是亲戚,到时候弄得天怒人怨贵族以为这是暴政,那就不好了。

    那就需要挑软柿子捏,同时再顺便清理一下田氏的政敌。

    这样一算,五都制如果能够实行下去,平阴和临淄都可以握在君主的手中,以这两地作为试点,保证兵员的同时,又可以构成上层的君主、贵族、豪商的紧密结构;中层的贵族庶子作为军队支柱、特权的专营商人作为城邑经济基石。

    这便是田和所构想的齐国的路,一条不同于泗上国民共政人皆平等;不同于秦国重农抑商官办工商;不同于楚国边境封建内部收权小西周;不同于魏国西河滥觞血税自耕……当然,也不同于周礼古董燕国的强国之路。

    这条路,田和谋划了二十年,一直没有机会实行。

    而现在,借着齐墨战争的局面,田和倒觉得,田剡可以继承自己的意志,把这条路走完。

    神权上,遵黄帝为祖,阪泉之战轮回为田氏代齐。

    政权上,用黄帝之学为皮,用齐国本土的、适合齐国特殊性的管子学派。

    军制上,用二十年来各国征战的经验,放弃分封建制的贵族兵制。

    现实上……墨家这一次对齐作战就是绝佳机会。

    长城以南的事……正可以请墨家帮帮忙。

    墨家不是想要利天下吗?那好,那得罪齐国贵族的黑锅,请你们墨家接下,反将一军,你们墨家是背还是不背?背的话,齐国强矣;不背的话,有何脸面再谈利天下?

    楚国能够尝试改革,那是因为吴起在大梁一战搞掉了诸多楚国贵族,数名执圭之君被俘或是战死、被火药炸开的大梁城内大量的贵族子弟被抓,楚王才有能力借此集权。

    多难兴邦,便是此意。

    于是田和想了想,觉得和田剡要谈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政变之后,立刻放出风声,说墨家要利济、汶之民,若不利不和谈,要让齐国各处都知,倒逼墨家在和约上加上这一条,为齐国集权奉献一份力量。

第二百四十九章 新略(一)

    齐国临淄又一场禅让的闹剧即将上演的时候,适和军中的几人离开了军队,马不停蹄地奔回了泗上。www.uu234.net

    临淄那里的墨者传来的情报准确,齐国政变成功已成定局,田午不知所踪逃亡,齐国已经没有抵抗的能力。

    这一切,都让墨家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应对禽滑厘重病之后墨家一直没有一个真正的巨子的问题。

    其实这不重要。

    有些事已成定局。

    重要的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来临,而这个新时代的开篇,就要面对对齐和谈、泗上新法、诸侯会盟等一系列关系到墨家之后十余年基本战略的大事。

    墨家的规矩,使得所有墨家的高层必须要返回共商。

    正如田剡身边的谋士所想的那样,田午和墨家没有私仇,田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屠了武城的田午必须死在天下人面前。

    所以逃亡的田午和齐国那边传来的“田午躲入宫中被抓”的消息,不管真假,都证明齐墨战争的大势已定。

    唯一可能的意外势力,现在都忙着打仗、变革和舔舐伤口。

    是该先返回泗上共商大事的时候了。

    …………

    泗上某处的屋内,因为重病嘴歪眼斜的禽滑厘努力地冲着适笑了笑,用已经口齿不清的话说道:“勿忘利天下之志。”

    然后便不再说话,而是冲着旁边的人点点头,旁边那人拿出了一封厚厚的、由禽滑厘身边的人笔录的一些信件。

    出了门,适问秦越人道:“巨子的病情……”

    秦越人摇摇头道:“怕是熬不过岁末。”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他们都见证过那些墨家先辈的死亡,墨翟去世之后,当年追随墨子的那些墨家的人物一个个走了,当年商丘城下的七悟害,即便算上被适挤下去的魏越,也就剩下了寥寥数人。

    新的面孔越来越多,同心同德同志,适并不孤单,可却有些悲凉。

    泗上的生活还是那样,蒸蒸日上,喧嚣吵闹,市井间的人流行色匆匆,彰显着活力。

    然而墨翟去世前的那些话,始终压在适的心头,墨子看到了新时代的美好,也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看到了新时代的丑恶,他曾问过适是不是可以杜绝,适骗了墨子说可以一步跳到最终的乐土,送走了墨子。

    那番话没有几人知道,适也清楚自己在骗当年重病的墨子。

    现在,禽滑厘又将去世,在去世前病床上口述的那些东西,适匆匆扫了一眼,禽滑厘对于未来充满了希望,一句没谈将来墨家应该如何发展壮大,而是着重谈了谈新时代之下那些分封建制时候并不存在的新的苦难。

    摆在墨家面前的事很多,路很长。

    第二天下午,各处墨家之前被选为悟害、候补悟害和委员的五十多人齐聚,虽然还缺了大约十余名不可能返回的墨者,但已经可以召开同义会了。

    之前禽滑厘重病主持日常工作的高孙子不再是这次会议的主持者,适的身份决定了他回来后必须由他来主持。

    五十多人中,适看到了告子的身影,虽然排名靠后,但这个在墨翟时代被同志们称作“口称仁义行为仁义、不若开除”和被墨子评价为“想要出仕胜过行义、自身的矛盾没有解决和谈解决天下矛盾”的人坐在这里的局面,也算是墨家如今的一个缩影。

    周安王之前加入墨家的那群理性主义者老的老、死的死,新一批的人成长起来,很多人是心怀投机的,这一点谁都知道。

    告子也算是老资格的墨者,入墨的时间比适要早,而且活的也长,孟子学成之后的第一战就是个告之辩论“人性”的问题,用了偷换概念的手段单方面宣布获胜。

    告子是有才能的,这一点适也得承认,但是在墨家内部风评并不是太好,而且还被墨子点名批评过,但后来因为墨家逐渐壮大,他也“改头换面”。

    论迹不论心,总归是那些知道告子之前心迹的老墨者逐渐凋零,告子也按照墨家的规矩,如今也被选入了墨家的核心外层。

    当初告子被墨家内部的同志排斥的主要原因是他爱起高调,一天天利天下和仁义的口号喊得比谁都响,但是自己做起来的时候却不是那么回事。

    这倒是可以更改的,而且口称利天下总比口不利天下要强,加上他本身的才能,至于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就没人知道了。

    如今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按照墨家的组织程序,告子这些年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总不好因为当年墨子的一句评价就断了告子的政治生涯。

    有些事,按照规矩走一点问题都没有,只不过规矩之外有太多难懂难以处理的东西。

    加之适本身也不反对投机者进入,因为墨家的这套行政体系许多的人太多,只靠理想主义者实在是凑不出那么多人。

    这些都是潜在的问题,墨家一路走来太顺了,并没有一场劫难让每个人都露出本来的面目。

    除此之外,越来越多的泗上本地人成为墨者,并且形成了一个逐渐庞大的势力,使墨家内部那些之前“集天下之士”的群体和“泗上当非攻立国”的群体之间的矛盾也需要解决。

    工商业发展和农民之间的矛盾,也是个问题,甚至算是一个上个问题的缩影。农夫过于保守,工商业对外扩张之利对于他们其实诱惑不大,因为墨家不是军功授田,而且已经完成了土改;工商业则需要广阔的市场和对外征服、扩张、殖民,尤其是在墨家的手工业水平胜过天下诸侯一截的时候,需要的是市场。

    军功爵奖励耕战,会激发农民的积极性,然而问题是之后怎么办?弄没了贵族,再弄出一堆新的军功地主?而且秦国的军功爵制度也是半农奴制,授予的土地得需要有人耕种,否则一个九口之家不能雇人给他一万亩土地,他能耕种的过来吗?

    这个问题需要解决。

    满头白发的高孙子仍旧固执地穿着草鞋短褐,以他为代表的自苦以极派和新成长起来的认为不必自苦应该适当享受的派系之间的矛盾,也需要解决。

    认为墨家的政权已经稳定,并且将墨家当做一个可以出仕的地方的游士阶层和墨家内部道义的“义为先、禄为后、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精神也有巨大的矛盾。

    在这之前的几年,泗上还闹出过一个沦为街头笑谈的大笑话。

    因为当年水之战前,墨家宣传的义以“非攻”、“止战”、“尚贤”、“弭兵”为主,加上墨家人无分贵贱尚贤而任的政策,使得许多士人在水之战结束、墨家霸泗上之后带着一种颇为微妙的心态,来到了泗上。

    士阶层算是这个时代的文化阶层,但是素质良莠不齐。

    自然有吴起这样的能人,却也有自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手段绝伦的人物。

    而墨家这边又碍于一个问题墨家这边的文化,是融合了墨、道、法以及适所知晓的那些东西之后另起炉灶,这就导致了一个尴尬的问题一些士在墨家眼中,其实算不得什么文化人。

    论及九数,九数之学在泗上,这是天下皆知的。

    论及稼穑,稼穑贱业泗上最强,这也是天下皆知的。

    论及六书,泗上墨家用的文字和诸侯都不同,简而化之,颇有秦味儿,但又不一样。

    论及礼乐,说句难听的,墨家本身曾经也是搞迷信的,祭祀手段和对象都和时代主流不同。

    论及道义,墨家的义更是自成体系,自我完善。

    这就导致了墨家可以撇开贵族单干,因为墨家不需要贵族作为统治阶层的官吏。

    但是,也导致了许多自认为才能无双的士,到了泗上之后难以准确定位。

    而且一些人来到泗上的心态,实在是有些可笑。

    比如那个几年前的笑谈,源于当初在酒肆两个士人酒后的感叹。

    先是一个觉得自己才华不错、到了泗上必可被重用的士借着酒劲儿,在酒肆前,弹剑高歌《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歌很有情调,其实就是个女子娇嗔地和男子打情骂俏的歌。

    翻译过来,就是:

    你要是真的爱我,就翻越山水来找我。你不找我,我要跟别人跑了啊,有的是人追我。你这个笨蛋笨死的你。

    歌以咏志,弹剑唱情,唱的当然不是情。

    再说若是女子娇嗔便很美,可男子要是这么娇嗔就有点恶心了,这唱的是自己有才能,泗上不留爷,爷去投诸侯。

    唱完之后,旁边的一个同行的士也跟着唱了一嘴。

    不过他唱的比这个伙伴委婉一点,唱的是《有梅》。

    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有梅,顷筐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个比上个委婉之处在于,他没说“要跟别人跑了”这么直白的话,而是说我现在求嫁啊,快来娶我啊……

    唱过之后,倒是传到了一些墨者的耳中。

    一些墨者便笑道:“禄胜义也,不可用,且才,莫须有尔。”

    让这两人去学习,又不去学,认为自己的才能足以为官,是以作狂态以求闻名。

    然后被几个小年轻的军校学生当众问的哑口无言,面有惭色,再不入泗上之土。

第二百五十章 新略(二)

    种种矛盾,并不是证明禽滑厘为巨子一无是处。顶 点 X 23 U S

    正如当年墨子去世前游历淮北看到的那些已经露出曙光的新时代的丑陋,矛盾永远没有一劳永逸解决的时候。

    解决了旧的矛盾,新的又冒了出来。

    留给适的矛盾,就是这些。

    禽滑厘明白自己年迈,与墨子亦师亦友年纪太大,他这个巨子是为新时代铺路的,墨翟将利天下的未来赌在了新时代上,他又何尝不是?

    这许多的问题,都需要适和整个墨家去解决。

    但现在,一切还不是时候。

    同义会的头几天,按部就班,没有太多波澜地选了新的巨子、新的悟害、新的候补悟害、新的委员。

    通过了适在禽滑厘重病后提出的两条意见。

    然后,适第一次以墨家巨子的身份主持了同义会,由之前主持工作的高孙子做了《关于当前天下局势》的报告。

    然后适便先开了一个重磅炮,在高孙子之后做了一个名为《继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阶段所实行的手段》的发言。

    这不是在以墨子的继承人自居获取政治威望,适已经不需要。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适不需要那些威望,这些年墨家的意识形态和道义理论一直是他在管辖。

    军中他两次为帅战功赫赫,墨者之中多数都是学校中出来的。

    墨子生前的评价,虽然不能阻碍告子这样的人进入墨家的决策层周边,但墨子最后的政治遗嘱却注定了一些人不可能成为巨子。

    墨子说,公造冶适合执行,但却不是一个好的掌舵人。

    墨子说,高孙子脾气严苛,恪守利天下之义,但却缺乏方法方式,不能够团结内部。

    墨子说……

    其实墨子最后的遗嘱,将每个人的缺点都一一指出,而适则是最轻的。

    适的最大问题,墨子指出的,其实根源就在于墨子希望适能搞出一个合适的理论,将墨家明鬼的漏洞堵上,如果不能堵上,那么明鬼还是必要的。

    本身墨子心中其实根本就不信鬼神,他只是将鬼神看做一个“超脱世俗”的监督者,希望每个人心中都有神明以求能够人们在深山无人之处仍然恪守善恶之分。

    但对于迷信的态度,从墨子当年去齐国和那卜卦者的辩论就能看出来。

    当年墨子前往齐国,卜卦者说,今日不宜,因为历史上的今天黄帝在北方杀了黑龙,而你黑,所以你去北方有祸。

    墨子转了一圈回去后,对那个卜卦的人说:扯淡,黄帝甲乙日在东方杀死了青龙,丙丁日在南方杀死了赤龙,庚辛日在西方杀死了白龙,壬癸日在北方杀死了黑龙,按你的说法天下人天天蹲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了。

    直到如今,实际上适都没解决墨子希望适解决的那个问题,因为墨子早就看出来适是反对鬼神之说的。

    天志上帝的虚化无人格,变为“道”而解决了墨家的理论自洽问题。

    然而,墨子所期待的适解决的那件事,适始终都没解决。

    即:假设没有一个超脱人世的鬼神,那么怎么保证人们去行义?用行义之心的理想,又能够说服多少人成为同志?天下又有多少人是自私自利的,不可能去行义兼爱?

    适没去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反对鬼神的存在,所以只是用义,去征召精锐但人数稀少的驷马先锋;而用义利统一的墨家理论,去团结大多数渴求得利的人。

    而他从来也没想过用鬼神去弄出道德,因为他确信道德不永恒,而是随着阶层和物质基础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今日的德或许就是明日的糟粕,他没有那个能力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弄出一个亘古、恒久、不变、万年不易的道德标准。

    虽然最后的问题没解决,但终究他解决了墨家理论的逻辑、体系和自洽的问题,并且做到了让墨家逐渐壮大、让墨家内部都能够接受、威望足以支撑内部的团结。

    在场的人没有人惊讶适成为下一任巨子。

    但当适做完那个《继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阶段所实行的手段》的报告后,整个会场会陷入了一种震惊之中。

    拍手大笑的有之。

    站起来高喝早该如此的有之。

    讷讷道过于急躁的有之。

    震惊之后看看众人也跟着拍手称赞的有之。

    一段报告,这是在为他为巨子之后的墨家路线定下基调。

    这是一颗巨大的火药雷,意味着什么泗上非攻立国的想法,将要成为被批判的理念。

    意味着这是对当年魏越建议非攻弭兵路线之后适的全面清算。

    意味着泗上的整个宣传都要转变方向。

    因为这泗上将对诸侯采取更为炙烈的态度。

    当然,也意味着适极为赞同高孙子所做的关于当年天下局势的报告,天下将乱,没有诸侯在短时间内有能力成为霸主团结诸侯征伐墨家。

    高孙子、公造冶、孟胜等人对于适的发言表达了极大的支持,在内部高层讨论是一边倒的。

    而且既然是内部的会议,适也就不用担心泄密之类的问题。

    既然是这样的基调,那么当先必须要讨论的五件事,就算是有了一个基本的框架。

    这三件事,源于墨家之前的既定战略。

    这一次对齐战争,是借助天下大乱、越国南迁的局面,彻底将泗上结为一个严密的整体;将势力扩展到东海和淮北;削弱魏、齐大略的延续。

    齐墨战争的结束、天下大乱的开始,墨家当前要解决的五个问题立刻摆在了眼前。

    其一,泗上诸侯变松散的非攻同盟为一个紧密的邦国的问题。

    其二,对齐战争的和约签订。

    其三,借此之势会盟诸侯维持天下局势。

    其四,赵国墨家之后的走向。

    其五,和楚国的关系在齐墨战争结束、楚魏相争缓解之后的调整。

    这个基调一定下,泗上内部的同义和统一,就不得不解决一个问题。

    一堆诸侯的贵族身份,是否还保留?

    哪怕是作为一个幌子对外宣扬用,用不用保留?

    比如滕侯,天底下可能还没有这样的侯爵:墨家执政,他的理论上的封地全部都卖给了农夫二十年赎买,实则农夫支付的时候按照当年粮产量的二分之一支付,以现在的产量二十年的赎买等同于就给了滕侯一年的守城。

    滕侯将大笔的收入投入到对南海缚娄的贸易和开发中获取分红,原本的宫室还留给了他,但是修缮宫室的钱得自己出雇人。

    这是侯爵吗?这像侯爵吗?

    然而有时候出面,还需要盯着一个侯爵的头衔,对外仪式的时候还需要出来走两步,甚至于适这个第一任滕国“相邦”退下后墨家的第二任“相邦”还需要走个让滕侯任命的仪式。

    这就很尴尬。

    墨家谋取泗上,当年的口号是“诛不义、驱暴越、代行诸侯之政”,而现在适既然做了“继承遗志、利天下进行到底、非攻只是曾经的手段”的发言,那么当年的口号就意味着过时了。

    周天子算个屁,墨家已经可以不在乎了。

    诸侯现在筋疲力尽,三晋瓦解、齐国内伤、楚国无力,诸侯的看法现在也可以不在乎。

    那么泗上应该上演一出“诸侯献政”的把戏?

    还是“民意滔天共政共和”直接收权?

    适的那番发言,也算是为这个问题提前寻找了答案。

    同样的,既然要将利天下进行到底,那么对齐和谈就有很多说法。

    现在齐国已经无力抵抗,割城取邑,易如反掌。

    诸侯无力干涉,就算拿了,齐国也无力反对。

    那么要不要趁此机会扩大墨家的势力范围?

    听起来,适的意思是准备撸起袖子和诸侯彻底翻脸了。

    可适随后的说法,却并非如此。

    他看了看众人,郑重道:“我还是坚持之前的想法不变,撤军回来,不在齐鲁西南割让一座城邑。但是可以适当变通一下,有些问题需要解决。”

    他这么一说,高孙子道:“这话可不对。你之前既是说了,我们要将利天下之志延续下去,何谓天下?”

    “巍巍昆仑、苍茫草原、浩渺东海、涛涛大河、苦寒燕地、炎热楚疆,俱是天下。”

    “我们走了,那里的齐人怎么办?齐人不是天下人吗?”

    “我之前也认为应该打一打齐国就撤回,那是因为我对天下局势的估计有误,觉得我们未必能够取得如此大的胜利。”

    “可现在,齐国的野战之军全灭,临淄不能守,汶水济水民众赢粮景从,三晋内乱、楚越无力,之前的想法已经有些跟不上了。”

    “我们强大一分,那些害天下之族、不义之君便削弱一分。武城之屠,让我们知道这天下间,兼爱互利的道理竟是下流,并非上流。”

    适明白自己要在众人面前解释清楚为什么,还要和自己刚刚说的《继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阶段所实行的手段》融为一体,否则难以服众。

    纵然众人最终基于自己一贯的判断会支持,但若是和自己刚刚讲的道理脱节,那么他这个巨子的第一炮就没有打响,这可不行。

    对于充满理想的人,要讲道理。对于心怀功利的人,要讲利益。而身为要团结墨家内部诸多派系的巨子,便不得不既要讲道理,又要讲利益和现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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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