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逃卒眼中(三)
鸣金收兵的齐军只是这一波的进攻失败,重新收拢队伍还要继续。www.uu234.net
将近两千人的尝试进攻,没有火炮的支援,就靠着杵盾短剑戈矛,用着二十年前就已经过时的攻城方式,冲击着最适合低劣黑火药时代的城防,后果可想而知。
哀嚎遍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装死卧在了这布满死亡的三百步之内。
躺在地上装死的司马长听着那些凄惨的齐语之音,叹气道:“这天下怕是要变了啊。二十年前打仗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跟着贵人,贵人的战车一冲,我们也不管敌人在哪,只要跟着战车跑过去就好。远了的话虽说有羽箭,可也不想现在一样,隔着三四百步就不知道被哪里落下的铁弹砸死。”
其实天下已经变了,不然这时候打仗不会是这个样子,然而这个齐军司马长所谓的天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齐卒也道:“就看这个样子,想要攻下赢邑,要死好多人啊。”
司马长不屑地笑道:“攻下?哪里攻得下?你我不想死想回家,别人难道就不怕死不想回家?打到今日,已经没什么可打的了,我们不过是在替公子午死就是了。我们要是不死,不击败墨家,他就得死。”
这简单的道理经过简单的描述,周围的人顿时发出一阵阵了然明悟的哦哦声。
这样简单的道理,可以被这些自小生活在村社的士卒所明白,再难的道理便不需要。
但并非是所有这些趴着装死的人,都只用这样的道理来诠释自己装死装的心安理得的行为。
譬如数百步外的另一侧,也有一个人在那装死,但他的身边只有自己,并没有其余的伙伴。
偶尔炮声响起的时候,他会悄悄抬头看看远处的动静,怅然道:“夫子言,天下万物,莫贵于生。利于生则为,害于生则止。若天下人人贵己贵生,又何来这战乱纷纷?”
“夫子学于杨子,杨子之学,方为真理。可叹墨家,却以为他们可以用什么理性推出最合理的天下,弄得天下烽火,倒也可笑。”
装死的这人说完,摇摇头,又回头看了看正在组织第二波进攻的齐军,骂道:“为一人之利,而损万人之生,桀纣之行也!田氏岂不亡矣?”
既是“天下万物莫过于生、利于生则为、害于生则止”,那么战场上装死自然是心安理得。
临淄富庶,文化昌盛,除了墨家的学说在临淄传播外,杨朱的学说也在临淄大行其道。
此时天下,黄老五德与天人感应与儒家还未融合,仲尼逝后儒家式微,或者说完全难以融合生产力发展之下、诸侯纷争之世的时代。
几十年后孟轲曾言,天下之学不归于杨、便归于墨。
再之后也有人评价道:杨荡而不法,墨俭而废礼。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
说的都是这样一个事实:杨墨两家成为了天下的显学,逼得儒家辞而辟之。
尤其是伴随着墨家和杨朱学派之间的多次公开辩论,杨朱学派的信众反而越发的多,当然比起增加的数量还是墨家的更多一些。
因为这个乱世,因为生产力的发展,因为数百年礼法的压抑,终于出现了巨大的反弹,人***的曙光初现之时,必然会包含太多的极端。
自私、自利、贵己、贵生,这也是对抗封建礼法的一种方式,正如更为后世欧洲的文艺复兴,也是从极端的肉欲、性、私利、自私、贪婪开启对抗黑暗封建礼法道德的曙光。
杨墨之间的矛盾很深,并不是什么一毛不拔和利天下之间的分歧,其根本上还在于对于天下的思索。
墨家认为,理性可以知晓天志,以理性可以推断出最适合天下人的制度、法令。
杨朱则认为,即便理性的天下也是可怕的,不可能美好。
这种学说脱胎于道家的道法自然,杨朱所谓“夫人人不损一毫,则无尧舜,人人不利天下,则无桀纣;无桀纣,则无当时之乱;无尧舜,则无将来之弊矣。”
也就是说,不要想着利天下,因为你只要做了,哪怕初衷是好的,但只要做了就会造成害处和混乱。
人不可能知晓天志,也不可能理性推论出最适合的天下是什么模样,所以从一开始国家的产生就是一个错误。
尧舜是为了利天下,而将天下合为一,改变了原本天下“道法自然”、“小国寡民”的态势,结果怎么样?结果因为国家的出现,导致了桀纣的出现。
没有桀纣,就没有天下的苦难,但这天下苦难的根源,却可以追溯到尧舜时代改变了“道法自然”的状态,使得国家出现。
墨家则认为国家是必须存在的,至少此时是必须要存在的,只要用理性推论出最合理的制度,那么国家的存在是可以使得天下大利的。
这才是杨朱和墨家之间最本质的分歧,也是导致了一毛不拔之辩的根本原因:
杨朱认为,人人自利,我的财产归属于我,我的房屋归属于我,风能进雨能进,王侯不能进,也不要想着什么为利家国的借口而夺走我的财产,那么天下就会富庶。
贵族不拿走我的财产,我也不去拿别人的,天下怎么会贫穷?
人人贵己、人人贵生,让我打仗我不去,所谓“其义不入军旅”,那么天下怎么还会有战争呢?
你们墨家今日说为了利天下,便可以让国家继续存在,也可以强制人们服役、用税收拿走别人的财物。等到有一日你们墨家没了,利天下事没人提了,但是强制人们服役、用税收拿走别人财物的天下习惯却没有消失,所以你们做的事不能够利天下。
墨家却认为,我们今日强制人们服役,用税收收走别人的财物,那是为了更好的利于天下,以理性去推断,我们的做法是最“功利”的,最有效率的最优解,而你们杨朱学派的想法虽然听起来很好墨家的兼爱之说的基础是爱己、兼爱只是理性推论下爱己的最高形式和最有效率的最优解目的上并不矛盾,但是在过程中分歧太大。
杨朱认为现在应该一步到位直接取消国家的存在,取消任何威权的存在,包括利天下的理由来强制服役和税收都是不应该的。
墨家认为现在不可以取消国家的存在,威权不但要存在而且要更有力量的集权,否则不能够利天下。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现实,儒家式微,天下将乱,生产力提升,人性觉醒,不可避免地要走杨朱和墨家所必须走的两条路,至少在道理上只能选择其一,所以才导致了“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于墨”的局面。
这是个很好推断的未来。
若天下之言归于杨朱,那么便会开启“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充斥肉欲”、“以极端的本性释放对抗极端的压抑”的文艺复兴,释放出的贪婪、**、自私、自利、求生、求利,求财,对黄金的渴望超越原本的道德……人人如此,人人便都和“礼”是天然的敌人,这种释放出的**和人性会自发地团结天下人,会把分封建制的“礼”炸的粉碎,人本之下对于个性自由的过度追求之后重新开始思索道德和理性的关系。
而墨家要做的,则是用理性推论出如今天下,礼已经不再适用,要用理性推断和物质基础创造出新的道德标准,而这个道德标准若没有物质支撑难以为继,所以要用利天下这三个字,让天下的人在驷马先锋的组织之下,不是依靠自发和自觉以及人性释放后对礼的天然敌视、而是有目的有组织地依靠墨者这些驷马先锋队带领,砸碎过去的条条框框,创出一个新的天下。
前者可能需要数百年或者千年的自然演化,但后者可能只需要几十年,尤其是在物质基础不断跟进的现实之下。
这种分歧之下,那个在市井中学过一些杨朱学派学问的“逃卒”,对于墨家只是厌恶,却并不恨。
对于身后的那些强制他的出征的贵族,则是充满了恨。
每个人的义不相同,而杨朱的义是贵生,所以这逃卒也逃得心安理得,并不会有丝毫的羞愧。
他的心安理得所用的道理,和几百步之外那些逃卒的道理,并不一样,但效果却是一样的。
战场之外的市井辩论中,他的夫子可以和墨家的人辩的面红耳赤,恨不得持剑互殴以正其义。
战场之上的生死搏杀中,他却只是感叹一下墨家的义不一定对,但对墨家的敌人一样充满了恨。
敌人的敌人未必一定是朋友,但在有时候总比敌人更可靠一些,这杨朱学派的逃卒嘴里虽然念叨着墨家道理的不对之处,却还是迫切地盼望着这一战墨家快点打赢。
墨家虽然没有极致的贵生,但是天生人而活着是天帝赋人之权的说法,导致了墨家并不杀无罪的俘虏,这一点他还是清楚的。
他很认同墨家的“生命是天帝赋人之权”的说法,只是讨厌墨家以强制服役和征战天下的手段、以逼得天下人认可“生命是天帝赋人之权”的行为。
因为这本身就违背了“生命是天帝赋人之权”的本质:天帝可以收走生命,墨家不是天帝,所以无权以此为理由强制服役征战,因为服役征战可能会死人,不合于贵生之义,只会适得其反。
他觉得,这就像是墨家说,我们墨家要让天下没有打人的事,我们最讨厌打人这种行为了,然后靠着一双拳头打的那些喜欢打人的人都不打人了,这就没有道理。
杨朱的义不是错的,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杨朱没有教这逃卒的夫子、这逃卒的夫子也没有教他一件事:贵己贵生,我不害人,别人也不害我;我不取别人之物,别人也不取我之物。然而若是我不去害人,别人却来害我;我不取别人之物,别人却来抢我之物,我该怎么办呢?
第二百一十二章 逃卒眼中(四)
该怎么办,这是很重要的。www.uu234.net不然道理就只是道理。
这逃卒趁着炮声停歇、齐人重新组织进攻的间隙,想了想这个问题:自己贵己贵生,不想服役出征,更不想为了王侯之私利去打费国,可是自己还是被强征了。
若是墨家的义,太过尖锐,推理下去那必然是抡起拳头反抗,自己打不过呼朋引伴抱团去打,呼朋引伴还不过瘾,还要振臂高呼让天下人一起反抗,打到没人敢这么做为止。
他对此并不是很赞同,杨朱之学既是贵己,也是律己,不害天下,也不利天下,人人如此,则无害利。
战场上,这逃卒第一次对自己一直笃信的“贵生、贵己”之义产生了些微的怀疑:自己贵己,可是战场上的枪炮不贵自己,上了战场就要死的,这似乎也不合乎贵生之义,到头来好像是还是墨家的道理更为有效一些。
可他转念一想,有效是有效,可反抗也可能会死,那岂不是也不贵生吗?若只是求有效果,那岂不是又入了墨家的“理性功利”之义?
战场上的硝烟和血腥,以及远处的哀嚎,并没有让他恐惧的瑟瑟发抖,却让他陷入了两义之争的巨大精神痛苦之中。
那些枪声炮声似乎都已听不到,内心中只剩下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疑惑:反抗是违背贵生的、征召上战场也是违背贵生的,那么到底是贵生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他又想,墨家既然说“生命是天帝赋人之权”,墨家又是怎么说动泗上的人上战场的呢?墨家做事,总要讲求合乎“说知”逻辑,他们又是怎么解释清楚这件明显矛盾的事的呢?
思索许久,再度响起的炮声打断了他的思索,于是他选择了最为简单的解决方式:等到自己被俘之后,直接去问问墨家的人便好了。
既是想着快点被俘以解决这样让他精神痛苦的思索,自然便将目光再次转向了战场。
看得出,齐军已经在组织第二次进攻,旗帜混乱变幻,鼓声不断。
正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富庶市井出身的杨朱学派的逃卒选择装死的位置,比起他在军阵之中只能看到旗帜号令的位置要好的多,视野开阔不说,还能看到比在军阵中大的多的“全局”。
之前齐军的部署,他一个士卒自然不会知道,但他装死的那一次进攻,他明白齐军主帅应该是想要攻占这两座卫戍堡。
如今在这里装死,看的也就更加明白了一些。
他想,若是这两座堡垒不能攻克,那么齐军就无法靠近赢邑的城墙三百步之内。
不能靠近到城墙三百步之内,要组织直接攻击城墙就不可能,也无法用各种攻城的器械。
两座堡垒和后面的赢邑互为支应,如果不打下两座堡垒直接攻击赢邑,那么攻击赢邑的士卒就要面临三面甚至四面的攻击。
而且阵型在五百步之外组织,冒着火炮走到城墙下可能一个时辰就已过去,似乎只有拿下这两座堡垒,才有可能直接贴近赢邑的城墙,使得攻城的士卒只受到城墙上义师的攻击。
他也不懂那些深奥的几何学原理,也不知道赢邑城墙的曲折是为了什么,但却凭着本能猜测到了这两座堡垒对齐军造成的阻碍。
可想到之前的进攻,他暗道:“再这么打也没有用。人多的话靠不到近前,一万个人一起冲,到了堡垒前面还是只能塞下三四百人,剩下的人只能在后面站着挨炮……人少的话又冲不下墨家的堡垒,那墨家守城术岂是说笑的?”
“可这么打下去,固然攻不下赢邑,墨家却也赢不了啊,我还要在这里装死装多久?一波死个几百人,下一波便要一个时辰后才能进攻,一天也就死几千人。”
“六万大军呢,这么死要死到什么时候?墨家不赢,我吃什么?喝什么?”
心中略微焦急,就这么等了大约半个多时辰,齐军阵中鼓声大动,听这动静人数定是不少。
这逃卒心中也高兴起来,他是认定了墨家肯定会赢的,所以齐军攻的人数越多,墨家赢的也就越快。
回头看去,果不其然,齐军这一次排出了五个大阵,每个约有百五十步宽,依次排开,看样子是要全面展开地冲击城墙。
堡垒的前面集中了两阵,堡垒中间还有一阵,他略微数了数猜测这一次齐军至少出动了四五千人,也可能更多。
自己所处的位置倒是挺好,正好在两个大阵之间的空隙,不至于被踩踏而死。
片刻后,齐军阵中鼓声大作,五个大阵的齐军开始缓慢向前。
前面的士卒举着杵盾,后面的步卒推着木头制作的云梯、冲车、攻城塔,在鼓声中踏踏向前。
许是距离太远的缘故,只有几枚炮弹砸到了前进的齐军军阵中,虽然造成了一定的混乱,可是齐军仍旧在向前走。
从东边数,他装死的位置是齐军的第一个大阵和第二个大阵之间,东边数的齐军第二个大阵还是去攻打堡垒的,而第一个应该是直接攻击赢邑城墙的。
他装死的位置不是很靠前,等到踏步声从他的两侧传来的时候,他便看到了在这五个大阵的后面,又有几个大阵紧随其后。
仰头看了看赢邑城头高高飞起的热气球,他心想,自己能够看到,墨家那边也定能看到,却不知道这是何意?
这时候他西边的那个堡垒已经和第一波的东边数第二个齐军大阵接战,后续的第二波的几个齐军军阵也已经到了他的左右两侧,第二波的东边第一个军阵没有继续向前跟在前面攻击城墙的那些人往前走,而是就在他装死的地方之前几十步的地方朝着堡垒的方向转向冲击。
他也不懂军阵阵法,一切都是凭借自己的本能和自己的理解去猜测,心中不由有些惊慌。
他想,东边的第一波的第一个军阵的那些人,显然是去送死的,就那么点人,后面跟上的第二波士卒又转而去攻堡垒,那些人哪里能够攻得下赢邑的城墙?
可是这些人去送死,却让墨家城墙那边无法攻击堡垒侧面的齐军,而后面跟上的齐军若是四面围住,让第一波的人去送死牵制墨家的精力,后面的人可不就容易攻下两座堡垒?
若是两座堡垒被攻下,齐军就可以收拢战场,向前推进三百步再列阵。
且不说赢邑会不会被攻破,自己可不是要被人发现装死?到时候怕是要被用件穿过耳朵在军中游行,又可能还要被杀死。
正自担心,就看到侧面的那波齐军的军阵中落下了二十多枚炮弹,还有一些高高抛起的、落地后着火或是爆炸的东西,想是墨家用籍车抛出的。
侧面的那波齐军登时有不少人浑身着火,在地上打滚,这装死的齐卒暗暗地攥紧了拳头,猛拍了一下地面,称赞道:“好!”
他对墨家并无太多的好感,但关切到自己的性命,自然期待墨家获胜。
他看出来了,赢邑城上的那些炮并没有管赢邑城下的那些齐军,而是直接轰击了堡垒侧面的齐人军阵。
这墨家的堡垒修筑的很是奇特,不是方方正正的,使得侧面的齐军不但要面对堡垒上的防御,还要面对城墙上的攻击,堡垒并不阻碍城墙上的炮弹和籍车抛出的东西,城墙和堡垒的侧面也形成了一个凹角,使得侧面的齐军也被夹在两面的火炮和火枪之下。
看上去堡垒的侧面挺宽,但实际上能站稳脚跟准备攀爬的地方很小,这齐卒发现冲到堡垒前的齐军几十个人聚在一起,撑起梯子,只是搭在突出的角上。
而两个突出的角之间的空地很大,却没人去那里。
不是没人去,而是那里已经躺了一地的人,前面乱哄哄挤到两个突角之间的齐军被两侧的义师一番齐射之后就死了个七七八八,剩余的人哪怕不懂其中的道理,却也凭着本能只缩在几个尖角之前。
看上去数百人在那,可是能靠前的没几个。进了两尖角之间的夹角凹缝就要死,不进的话就只能在后面堆成一团挨铅弹,靠着尖角前面那几十个人搭梯子准备往上爬,还要时不时防备侧面从城墙上射来的炮弹。
没有行墙的直城墙,城上站一个人,下面就可以站一个。
可这种古怪的城墙……城下正面能站五十个人,可要是把那些弯弯曲曲的城墙拉直了,只怕城上能站二百,不算后面支援的火炮,那也是四个打一个的局面。
不可能在进攻的时候,就把进攻的阵列排的弯弯曲曲的切合堡垒的城墙:保持一致的方阵已经极难,更别说这些奇怪的阵法阵型,完全是痴人说梦。
在进攻之前,就分好那个司马、连队攻击哪个尖角、那个凹缝,那也是痴人说梦,若是齐军有这素质和组织能力,田氏早就踏平洛阳禅让为天子了。
以最大的努力维持着平齐的阵型靠近,乱哄哄的往前面冲,半数以上的人都死在了正面占据半数以上的凹缝的两面夹击之下。
剩下的半数不可能再保持原阵,缩成一团聚团攻击,本能地选择在尖角方向,宁可面对正面的麻绳炮和火药雷也不想死在凹缝里被叠成尸梯。
后面的人被凹缝里逃出来的人带着往边上聚,到头来能展开五十人的正面,第一线也就能站十几个人。
后面的人再多,不想送死也只是在那看着的,到头来从二百打五十变成了二百打二十。
靠近赢邑城墙那边的齐军都已经下意识地缩回了离城墙更远的地方,然而就算选择站在尖角之前也不安全。
两个尖角之间的夹缝角内,还有一块突出的行墙,在两个尖角的凹缝之内,可却又可以侧面攻击到尖角之前聚堆的齐军,哪怕是站在尖角前,实际上还是要承受正面和侧面的攻击,只不过比起那凹缝内少了一些。
况且那两个角尖的侧边,自己不能打自己尖角前面的齐军,可相邻的角尖的侧边的义师火枪手却能打相邻角尖的齐军。
从始至终,不管齐军怎么攻,墙上的人都在战斗,而墙下的只有前面的那一点人在战斗。
这齐卒看透了这一点,因为他在市井中认识一个屠狗的朋友。
这朋友每天要杀几十头狗,这些狗若是一扑而上,他朋友便是手中有利刃,却也定然无存。
可那些狗被他的朋友用捆绑、拴着之类的手段,每次只面对一头。
他朋友院中的三十条狗,看着很多,可在朋友的利刃之下,始终都是一头对一人。除非他朋友累了,否则没有杀不完的时候。
想通了这一点,他终于放心,心道:“始终都是二百个打二十个,公子午怎么可能赢?我无忧矣。这一波下来,少说死伤个三五千人,这么死个几次,最多明天就可以打完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逃卒眼中(五)
趴在那里冷眼旁观齐军失败的齐卒,并不知道他其实也算的上是天才,能够将战争中最重要的道理和杀猪屠狗始终杀一联系在一起就算得上是天才,若是一场真正的大乱世,这样的人总可以脱颖而出。m.www.uu234.net
但现在,他只是期待着齐军的失败,期待着夜晚的到来。
当这一波齐军的攻势退去之后,堡垒和赢邑城之间到处堆积着尸体。
看看太阳,已经是下午,虽然具体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想来今天已经不再会有新的攻势。
果然,从这一波退去一直到傍晚,齐军都没有发动新的进攻。
城中和堡垒内的墨家义师派出了一些人从城上下来,清理那些尸体,将尸体堆积在一起向外抬,使得他们不能够堵塞城墙。
齐军并没有收拢尸体,就如同当年公孙会叛齐那一战一样,齐军没有将尸体收回,墨家却没有将这些尸体的头砍下筑成京观,而是派人将这些尸体抬到了堡垒的百步之外。
那些断掉的胳膊和腿以及脑袋,不能够收拢,便装进了麻袋,扔到了沟渠外。
齐军也没有趁机发动攻击。
只是收拢尸体的时候,时不时有“死人”站起来,被驱逐回了齐军的营地。
好在一些齐卒装死的位置很好,墨家的人并不到这里,齐军也没有选择去收尸。
躺在那里的杨朱学派的齐卒看着那些被驱赶回到齐军营地的“死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军法严苛,这些装死的齐卒回去后,首先要受的就是箭镞穿耳之刑,至于是否会被杀,那只在于主帅主将的一句话:没有墨家意义上的军法,但却不是没有军法,以时代的法则,贵人一言就是军法。
“墨家也不是真正的仁义啊。虽然可以知晓他们害怕有细作混入其中,不能够放进城去,战时也无法抽出人手去看管……可若是真正的仁义,应该不管这些都将他们放进去才对,墨家难道不知道这些人被驱赶回去是要可能被杀死的吗?”
好在墨家的收尸队并没有前进到这里,庆幸之余,总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他也没有具体清点一点今天在城下到底堆积了多少尸体,但却知道这种尸体堆积的程度是以往的战争不曾有过的。
他之前也曾随军参与过一些围城战、攻城战,即便攻城,攻的也都是曾经的那种城邑。
四四方方,城墙平齐,上面能站多少人,下面就能排多多少人的正面,交战的时候也没有火炮火枪火药之类的东西,即便攻城一方难以破城,却也是死不了多少人便败退回去,因为城上的人只能守住,却没有办法将守城变成一种侧面夹击的屠杀。
至少,他的印象中一次攻城不会堆积这么多的尸体,尤其是墨家将那些尸体推到了赢邑城防壕沟之外让齐人收尸却暂时不收,堆积在一起就显得特别的多。
看到那些尸体,他更是坚定了继续躲下去的心态,心里明白这地方是没办法再继续躲下去了,需得趁着天黑悄悄跑出去。
“只要等到这一仗打完,我自回来投降即可。”
心里埋着这样的想法,就盼着天快点黑下来。
等到天总算是暗了一些的时候,他看准了东边的位置,那里不是齐军的主攻方向,有个很大的缺口。
跑到外面都是农田,正是夏季,便可以趁着那些青纱的掩护逃过这残酷的战场。
细细等到了齐军那边鸣金收兵的声响、静静等到了齐军那边生火造饭的火光,趁着天还不是很黑但又有些朦胧的时机,悄悄朝着东边的空地爬去。
等爬到了城墙之外一里左右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好在有一轮浅月,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到。
顺着那些农田的纵横,靠着月亮辨别方向,一直走了大约四五里,总算看到了一条小河。
走了这么远已经是累的气喘吁吁,就趴在河边喝了点水,才喝了几口,就听到远处又传来一阵阵爆炸声,定是夜里齐军又发动了夜袭。
然而这一阵响声很快结束,看来这一次进攻溃败的更快,他只是哎了一声猜测又得死个几百人,便在河边摸着一些芦苇,弄了些新鲜白嫩的芦苇芽塞进嘴里充饥。
不多时,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以为是齐军的队伍,吓得钻进了芦苇荡里。
等了好一会,就听到不远处河边传来一阵咕咚咕咚、仿佛饮牲口一样的喝水声,又听的几个临淄附近口音的人道:“跑到这就行了,等到仗打完了,过去投降,做两个月的战俘,吃饱了好回家。”
藏在芦苇里的人一听是同道中人,终于放心,便要走出,就被那些人抓住,好一番解释,这才让对方相信。
看得出对面应该是一个完整的司马队,应该是司马长带着自己的同乡一起跑过来的,不过人数却远比一个司马的人数多。
那带队的司马长既是相信了他的话,便给介绍了一下。
“这几个人是安平的,这几个是秦周的,这两个是在繇烧陶的,这几个是袁娄捕鱼的……”
各自介绍了一番,都是些穷苦人,又不是贵人,也没什么士的身份,各自之间也没什么利益冲突,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便都放下心来。
当天夜里,这三十多人的队伍便增加到了五十多人,夜里轮着出去放哨,第二日清晨过了河又往东边多走了几里藏好。
到下午的时候,又有二十多个人跑到了这里,就有几个携带了兵刃,再一问也是逃兵。
昨日先来的那些人便问道:“今日又死了多少人?”
他们也都知道不可能攻下赢邑,是以都没问,况且若是攻下了,何至于逃到这里。
今日后来的一人喝了几口水,便道:“谁知道死了多少?让我们拿命去填那城墙,只怕贵人想只要死的多了,便可以和墨家的堡垒一样高,可不就攻上去了?”
这人说完,旁边一同逃来的人也不堪回首道:“太怕人了,今日要用冲车靠近,可哪里靠的近?十几辆冲车走到一半就被砸碎了,好容易有几辆靠前了,城上就往下倒油点火,又有铁雷炸在旁边,我的伙伴全死了。”
“昨天夜里那些装死的被驱赶回去的都被斩首了,我们这一看回去也是死,不如直接逃啊。”
昨日已来的那些人便问道:“难不成那些贵人身边的私属今日就没冲?”
“冲有个屁用?”
一个逃兵不屑地骂了一句,说道:“之前倒是有些私属和技击之士,多给钱财,待我们冲过去后他们就冲。”
“可冲过去有什么用?一群人被堵在了凹缝里,两边的火枪一起打下来,连墙都没爬上去就死了一半。昨日就是那么死的,今日还是这么死,公子午不过孩子,懂什么打仗?”
骂过之后,这些人也铁了心道:“我们一看,留下来还是得死,就跑了。等仗打完了,便出去投降就是,可别给贵人卖命了。”
这番话正是多数逃卒的心里话,心道贵人身边的私属都攻不下来,怕是这城也攻不下了。
这时候还未天黑,太阳却是乌蒙蒙的,显是要下雨了,空气闷热无比。
这些逃卒一个个手里也没什么吃的,饿了一天,好在附近有几株桑树,正好采摘些桑葚、芦苇芽之类的野菜充饥。
这是一片靠山的地方,农田距离这里又远,又怕出去被人抓到,况且这时候宿麦已收,粟菽未熟,也没什么吃的。
后逃过来的一人看看天道:“看这天,怕是要下雨啊。”
他说这话,并不是为战场局势发表什么意见,在场的人都知道墨家火器较多,但这个时代的思维之下也是下雨天不能打仗,这是规矩,或者说数百年战争形成的习以为常的真理。
不是说不知道下雨天可以趁机袭击火器不能用的墨家,而是因为下雨的时候连队伍都难以集结,哪一国的大军能够在军中冲击或是行军,便足以称霸天下。
既不是为战局发表意见,自然便是为了众人的处境,那人又道:“若是下雨,总得有个避雨的地方。”
“不是还有带着剑戈的吗?我看都弄起来,先分几个人搭建个草屋避雨,剩下的人就收集一下桑葚子、芦苇芽、蒲草根之类的吃的。我看山上还有萘果,这都能吃。”
“都费些心,搭屋子的费心,便能吃果子。摘果子的费心,便可避避雨。谁也别偷懒……”
他说完,在场的四五十逃卒都道:“你说得对,我们都没想到。便推你为首领,倒是一起熬过这几日,想来很快就打完了……”
这本是个很正常的事,可昨日在阵前装死时候就被各种道理相悖精神折磨的那杨朱学派的逃卒心里咯噔一下。
在临淄的时候,墨家常常讲学,他的夫子是杨朱学派的,时常和墨家的人争论,他可是听过不少墨家的言论。
此时此景,竟是难以自已地想到了当初在临淄听到的那些墨家的话。
第二百一十四章 逃卒眼中(完)
“古无天子,人人平等,各取所需以求人人得利,人人兼爱方可生存于混沌之世,免于猛兽灾荒饥饿之苦……”
“后燧人氏观雷击木而悟天志取火、有巢氏观百鸟筑巢而造庐,故为贤人,被选为首领,以领众人……”
这是墨家对于上古之世的描述,原本这需要极大的逻辑思维才能想象理解的东西,在此时此景,竟是如此的直观和清晰。顶 点 X 23 U S
那受杨朱学派影响的逃卒暗道:“这岂不便是墨家所言的上古之时的场景?这人若在上古,岂非燧人、有巢那样的人物?可他不过和我一样,庶农工商之辈……”
“墨家所谓的兼爱之下人人得利,似乎竟也有些道理?若我不去搭屋,便要淋雨;我采摘了果子不给那些搭屋的人,也一样要淋雨……”
“岂不是说,上古之时无天子之时,当真是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墨家不反对这一点,只是说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的方式已经不适用于此时……可若是这样,天子与国,又是怎么产生的?又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带着一腔的疑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在临淄时候墨家是怎么解释的,好像是那一次夫子闻到墨家说贤者与民并耕而食不再适用于此时天下、只可用于彼时天下后,夫子便愤然离去以为不可与之辩。
想了许久,终于回想起了一句当初墨家说的极为佶屈聱牙的话。
他记得墨家好像是说了个“在”字,使得夫子愤然离开的,事后他也问过夫子,墨家说的在是什么意思?
夫子便道:“墨家辩术,各有词汇。如墨家说宇字,在墨家的辩术中就是取东西南北空间之意。你也知道宇是什么吧?不过是屋顶。但在墨家辩术中,宇便是四方上下,自有定义。”
“在字,墨家所谓: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他们将整体的这个意思称之为在,也就是说尧的善政是现在的人看过去,以过去的标准去评价尧,那是善政。而若让尧用尧的政用于此时,那不但不是善政,反而是恶政了。只是这么说起来太多,整个的意思墨家便用在之一字代替……”
他那时候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尧的善政到了现在怎么就是恶政,难道善恶还是可以改变的?
再后来学多了杨朱学派的道理,便沉浸在“夫人人不损一毫,则无尧舜,人人不利天下,则无桀纣;无桀纣,则无当时之乱;无尧舜,则无将来之弊矣”的无政府道义中不能自拔,也忘了当时的不解。
今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想到了当初听到的那些争执,心道:“以此时看,若尧舜之时正是这样,似乎也很好,贤者与民并耕而食,怎么墨家就说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呢?”
疑惑间,之前介绍的那个袁娄的渔夫便道:“我看这水中有鱼,正可充饥。我善捕鱼,不若分我几人随我捕鱼……”
这也不需要多问,很快就分出去四五个人跟随那袁娄邑的渔夫只要捕鱼。
旁边那个繇地的陶匠道:“我善泥水,烧陶之时学过一些手段,正可以使得不冒烟火,又能捏一些小器,正可以煮鱼……”
这又分出去了四五人,剩余的人或是采摘,或是搭建房屋。
那人又道:“这岂不就是墨家所谓的分工之说?上古之时,陶正、渔罟皆为官职,这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陶正还是周朝的正式官职,他自然是知晓,加之田氏代齐,那田齐之祖正是文王时候的陶正,后来其子赢娶了大姬,得封于陈,这都是临淄人知晓的事。
那人暗想,如今陶正、渔罟都有,却也挺好,贤者与民并做,墨家缘何说这后来这些并作之人成了王侯富贵竟是必然?我倒没看出来……
此时也确实看不出什么,他在临淄的时候做个小商贩,论起来若是此时可以交易互市,他自然是人才,可此时此刻,他的本事竟无可用之处,只能随着那些人一起调和泥浆砍伐树木去搭建房屋。
带着心中的疑惑做这些事,便不免要看的多些。
忙碌了一阵,那个被推选为首领的人也是一样砍伐树木一起劳作,可过了一阵便有些事。
两个在外面放哨的人跑回来说又来了几人,那首领便道:“你们先做,我去看看。”
便带了两个身手好一些的拿着武器离开,众人也觉得理应如此,总得有人出面去处理这些事。
等到回来后,果然又多了七八个人,那首领也没有立刻回来做事,而是询问了一番,正巧“渔罟”那边又叫人来说缺了几人,正好补足。
等分配完这些事,也到了吃饭的时候,那杨朱学派的人忽然明白,暗道:“这岂不是就是墨家所谓的劳心、劳力之分的起源?原本那些所谓劳心的贵人,上古之时也不过就是一起做事的,后来人多了,便才有了劳心。所以论及上古,哪有什么血脉贵贱之说?”
“如此说,力命之争,岂不是力胜而命败?世上本无命,皆赖力?”
力命之争,也是墨家和杨朱学派之间的一个巨大分歧,到后期墨、杨、儒三足鼎立的时候,三方各有各自所站定的角度,只有有第三方的存在并且可以互喷,显然三方之间不可能全是相悖,而是彼此之间随时可以结盟。
墨家“非命”,认为人可以从天志凭借努力改变一切。儒和杨朱则站命定论。争力命的时候,杨儒一致喷墨家。
墨家被评价为“俭而废礼”,但却并非不仁义,然而杨朱学派则是贵己贵生所谓一毛不拔,因此在仁义爱人的方面,有时候墨儒两家又一起喷杨朱。
这力命之争,牵扯的本质问题就是“富贵的人为何富贵?”
如果有命,那么人皆天帝之臣无分老幼贵贱皆平等就不存在。
可若无命,又如何解释如今贵贱有别的现实?
这一切在临淄的市井街头,早已经辩过无数次,墨家从上古之时的国家起源开始论述,得出的结论是并无贵贱,只是因为力得以成为贤人,只是后来由“尚贤”变为了“世袭”,才使得天下是这个模样。所以天下的现实不是合理的,并不是说命战胜了力……
这短短一两日的时间,那杨朱学派的逃卒便目睹了选贤人为天子、从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到劳心劳力之分的历史恢弘,靠着之前在临淄听到的那些启蒙,竟是在这里得到了印证,也使得他对于许多原本不懂的、需要严密的逻辑思维去思索的问题有了直观的理解。
到了吃饭的时候,虽然有鱼有野菜,却也完全不够所有人吃。
几十个人眼巴巴地看着泥土罐子里的那些食物,一言不发,正沉默的时候,之前那个带着一个司马小队的司马长先声道:“这几日,所有的食物一律平分,若有违背……”
他抽出一口小剑,说道:“如有违背,必受众人屠戮。”
他又不是被推出的首领,也不是陶正、渔罟,但是他有二十多个同乡,他一说出,立刻就有二十多人站出来道:“司马长说得对,人人都出了力,当平分。”
二十多个人都站起来,其余那些手里没剑的、不是特别勇武雄壮的、没有被推为首领或是非是劳心只是劳力的,也都站起来道:“说得对,这几日众人都是一心的,等着仗打完就是。平分,平分!”
多数人都要平分,那首领也道:“自然平分。”
于是便平分了这些食物,竟无区别,本也不够吃,每个人也就分了一些,可是饿了一两日,这时候有点热乎的饭食确实吃起来舒坦。
众人其乐融融,吃过饭后正好下雨,便在还有些漏雨的草屋之内互相烤火聊天,细说些家乡事、谈谈如今的战局、谈谈日后的打算,说说墨家的那些道理。
那杨朱学派的逃卒却盯着火堆沉默不语,心道:“如今这样,这到底算是兼爱呢?还是个人为了各自的私利,不得不兼爱平等呢?难道上古之时,兼爱与贵己,竟是一体两端?”
兼爱和贵己,本是听起来不可调和的矛盾,可是随着墨家的道义被修正,因为墨家的“兼”、“体”之分,竟然能够圆的上。
这本来是个很难理解的逻辑,可在这小小的草庐数日,竟不需要逻辑思索而是将这一切用最真实的表达展示了出来。
越想越觉得似乎说得通,这人又想:“若论贵己,我若为首领,似乎应该想着多吃一点。”
“但那司马长有同乡极多,我若为首领说要多吃,他们定不允许,说不定还要打我一顿或是杀了我,为了食物却死了,反倒不是贵己。”
“如此说来,上古之时的贵己,便是如今看到的不贵己?上古之时的兼爱,其实也不过是此时的自私之利?只是如墨家之‘在’,尧政上古为善如今不能治,竟是类似的道理?”
本已经想到这一节了,这时候若有墨家宣义部的人在身边,等同于即将沸腾的水中再添一把火的事,他便可以成为一名墨者了。
然而等到睡觉的时候,他终究还是听杨朱学派的东西太多,竟在这混沌的思索中又“幡然醒悟”。
暗想:“不对,不对,墨家说的不对,没有什么必然。”
“我刚才想的就不对,人人不取一毫,我若为首领又何必想要多取一些食物?只要人人贵己、人人不取一毫、人人不拔一毛、人人不侵占他人的、人人也不想着占据别人的,那么也就没有尧舜,没有天子,没有国与天下……所以墨家说的必然,并不对。并不是必然的,只不过是因为并非人人贵己人人不取一毫才导致的。”
这么一想,那些混沌的道理顿时通畅了。
他想,原来,问题的本质终究竟是人心非是不取一毫,并非是墨家所谓上古到如今发展的必然,只需要改变人心,天下自然可变。而墨家却是要先改变天下,然后认为人心自然会变,这可不对……
想通了,总算是踏踏实实地睡着了,也没有许多精神思索的折磨痛苦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无计可施(上)
逃卒逃脱了死亡,而那些不曾逃脱死亡命运的士卒,成为了齐人贵族心头不可抹去的恐惧。www.uu234.net
三日的攻城,死亡和逃亡的士卒已经接近七千,那些伤者也根本难以救治,尤其是被铅弹击中暂时不死的伤者,他们的哀嚎在军营中回荡,使得军中士气大跌,却又没有办法。
总不好将他们处死以求这些哀嚎不至于影响到的别人,若真是这么做了,怕是距离哗变也就不远了。
大量的尸体堆积在阵前,不少人在营中哭号自己的伙伴。
这些人打过仗,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可却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攻城,更没有见过攻城时候士卒竟然出现集体抗命的情形。
围攻三日,不要说赢邑的城墙,就连正门之前要道处的两座堡垒都没有攻下,这种古怪的城防手段,配合上墨家墨守成规的传闻,更让齐军上下丧失了继续打下去的勇气。
一鼓作气势如虎,可这一鼓作气并未成功,反倒是将每一次进攻变为了驱赶自己士卒的屠杀,层层叠叠的尸体不只是对士气的巨大打击,也是让齐军将校贵族对于公子午的决断产生怀疑的缘由。
公子午一直不曾露面,留在这里的人多数都不是公子午的亲信嫡系。
虽然公子午不露面,可却没有几人怀疑公子午已经到了东牟,因为公子午身边的死士谋士都在营中,这是一个很基础的判断,贵族逃亡可能不会携带自己的妻子孩子,但是身边的士一定会携带跟随,那才是将来复起的根基。
在车中伪装公子午的谋士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善于搞阴谋,善于谋划大略,但是具体怎么打仗,却并不是很擅长。
倒也不是不会,只是按部就班,按照以前的兵书兵法来打。
面对墨家的城防工事,这些二十年前尚且算是可以一战的经验,竟然变得毫无意义。
如何攻破修筑成凹面行墙的堡垒?
如何攻破有足够铜炮防御的城墙?
一无所知。
不只是他不知道,其实世上并无几个人知道,因为战术本身也是一个依靠无数条人命堆积出的经验。
车中,这谋士一脸惭色,忧虑道:“我愧对公子厚爱啊。原本想攻赢邑,使得墨家不得不救,两军对垒于汶水,我可撑得七八日。”
“可如今看来,鞔之适竟无丝毫想要来支援赢邑的意思,他竟帅大军前往平阳?”
身边的士道:“便去平阳,公子也无忧。夺得平阳,鞔之适必要回师来赢邑,如此折返,至少七八日已过。公子定能越过沂水。”
正说话间,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这谋士正欲询问,便有人跑来道:“众将都求公子出面,不愿意再打下去了。”
那谋士叹了口气,心道诸将这样想也可以理解,若是正常攻城,三日之内,最多也就损失几百人,就算不能攻下,总不至于陷入绝望。
可这短短三天时间,六七千人的死伤,甚至出现了阵前哗变抗命的事,再打下去看上去毫无意义,会像是河里的水波一样在山峦之前撞得粉碎。
就是一座城,就改了改模样,怎么就这样难攻?
难道说这里面真有什么天志在其中?难道打仗这样的事,竟也有所谓的天志在里面?
这时候众将已经到了外面,不敢靠前,隔着布帘可以听到众将跪倒的声音,齐声道:“公子,不能这样打下去了。再打下去,只怕不等墨家大军出动,我军已败。”
“公子欲在汶水与鞔之适决战,可是鞔之适却不救赢邑,直奔平阳。平阳若破,军心必乱,我军必败!”
为首的几名老将言辞急切,等待许久,车帐之内传来一个略微有些沙哑仿佛是伤风之后的声音道:“鞔之适转攻平阳,不救赢邑,岂不正好?”
“赢邑之中,不过一师之卒。平阳尚有庶民徒卒梁父大夫之兵一共两万,鞔之适数日之间不能破城,我们只要能够在鞔之适破平阳之前攻下赢邑,胜负便可易手。”
“赢邑破,我军便可返回临淄,营建赢邑,收拢胶东之兵守卫临淄。凡战,必有得失。”
“昔年吴越之战,使效死之卒数千于阵前自刎,惊骇敌军,终于大胜。如今我们舍弃平阳之兵,为求齐之社稷,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况且,赢邑若破,平阳之围便可解。若此时移师平阳,鞔之适半途伏击,我军大败,那么平阳、赢邑均可不守。齐之社稷危矣、天下礼法废矣!”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不但有道理而且非常有道理,可这番道理却都是纸上谈兵的道理。
固然若是在平阳城破之前攻破了赢邑,那么平阳之围自然解除,而且局面大为改变,齐国重新又夺取了均衡的势力。
然而,任何战略都是建立在战术的基础之上的,否则便毫无意义。
为首的一老将苦劝道:“公子之言,正显聪慧过人。可是……可是我们如何攻得下赢邑?平阳如何能够守得住许久?鞔之适用兵,最善攻守,其次才是野战,平阴城雄壮远胜平阳,数日而破,况于平阳?这难道是可以不去考虑的吗?”
“公子之言,无异于说:我若能搬得动泰山,那么临淄的南山我也一定可以搬得动。”
“公子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可是却做不到啊!”
这老将征战许久,虽然很难理解现在不断变换的战争模式,但眼睛却不是瞎的。
他戎马数十年,见过无数次攻城围城战,可是攻城战能打成这样模样的,却从未见过。
一旅之兵,还不等冲到城墙之下,已经混乱。
好容易让随军的工匠做好的冲车,刚刚越过壕沟就被炸碎,几十个工匠忙碌一整天,在墨家那边也不过就是一枚铁丸的事。
攻到城下的士卒,不知道如何攻城,仓皇无计。
跟到前面的旅帅乡长之流,完全不知道哪里可以攻哪里不可以攻,带着人冲到了两个夹角之间,片刻后一连之卒便败退而逃。
毫无希望,毫无意义,完全看不到破城的可能。
如今又传来消息,梁父的义师出动,朝着平阳进军。
平阳若失,赢邑又攻不下,这数万大军就完全被困死在此地,不等墨家来攻,只怕军心已溃。
如今军心已经不稳,士卒有逃亡之意,临阵脱逃装死之辈就算是杀鸡儆猴也吓不住。
这老将正是拳拳之心,却遭到了车帐内“公子午”的训斥。
“你说我说的道理毫无意义,不妨你说说,这一仗该如何打?”
“我如何不知鞔之适已经出兵平阳,那么我们能怎么做?”
“收兵不打赢邑,回师平阳?”
一句反问,老将讷然道:“恐怕不行。回师平阳,鞔之适必要伏击接战,我军军心不盛,必败。”
车内的公子午冷哼道:“那转而进军梁父?得梁父而断汶水?”
那老将寻思半晌,道:“怕也是不行。墨家之卒善于行军,昔日抢占梁父、赢邑,两日行百里。如今墨家骑卒并出,斥候遍布,我军若动,必被知晓。若近梁父,鞔之适大军返回……”
车内的公子午又道:“那不打赢邑,全军向东,过沂水而归?”
这话说出,老将沉默许久道:“亦是不行。此时向东过沂水,军心必散,撤退不成,恐成溃逃。鞔之适和公造冶若帅兵在沂水、沂山追击,亦是大败。”
车内公子午大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既说不行,总要有个办法?”
“难不成你就觉得我的办法不行,可你也不知道怎么做。你什么意思?难道让大军不攻,也不去平阳、梁父、沂水,就在这里驻扎,等待鞔之适大军攻破平阳?”
“你既反对,总要有个办法。又无办法,之说不能继续攻赢邑了,你需告诉我怎么办才好!”
众人鸦雀无声。
南济水一战后,墨家抢占了赢邑和梁父、公造冶威慑鲁国之后,实际上临淄军团已经陷入了死地。
田庆的方略是拖,他也看出来齐军已经深陷死地,唯有等待天下局势有变,将一切希望寄托在墨家内乱或是魏韩出兵上。
可田庆能拖,田午无法拖下去了,他还有个堂兄在临淄做太子,他的父亲心痛病发作已经时日无多。
然而田庆在的时候,至少墨家没有进攻,也是在拖,至少没有现在看上去这样被困在必死之局的情形。
车内的谋士知道,这些人并没有解决的办法,也没有获胜的方略,只是在怀念田庆尚在的时候那种还能撑下去的局面。
可是就算田庆在又能如何?
想到这一点,车内的“公子午”便道:“庆帅善于用兵,我故不如他。可纵庆帅不死于墨家刺客之手,也不能胜啊。”
“墨家已在汶水、济水占据城邑,土改阡陌,墨家的煽动之能你们不是不知道。在此等待,等到一年后,三十城邑皆被墨化,到时候旌旗十万直抵临淄,你我的封地都要被土改,到时候难道不比现在死的还惨?”
“为今之计,只有猛攻赢邑,不惜死伤,唯有如此,才有一丝活路,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诸君!你们不是为我而战,也不是为君侯而战,你们是为你们自己而战啊。齐并入魏韩,你们尚且还有封地,还可以逃亡出国再出仕。可若并入墨家,封地土改、隶农解为庶民,这是让我们难以存活啊!”
第二百一十六章 无计可施(下)
说多了江山社稷,说多了忠勇为君,此时已无多大的意义。www.uu234.net
唯有利益,唯有利益能够让这些贵族们死战到底。
至于结局,车内的谋士早已经准备好了自刎的剑,他已预料到。
但他的结局、临淄军团的结局,不是他的主人公子午的结局,只有死撑下去,逼得墨家的主力在攻破平阳后立刻回师解围,公子午才有跳过沂水返回临淄政变的可能。
众将无言许久,终于领诺,各自散去。
待众将离开,车内的谋士擦了擦汗,问身边的人道:“赢邑断无攻下的可能吗?”
他不曾亲自观战,只是听闻了攻城的残酷,却还抱有一丝希望。
若能攻下赢邑,不但是为公子午铺了更好的路,也让公子午成功的可能更大几分。
然而身边的人却都沉默着摇摇头道:“断无攻下的可能。这样的堡垒,加上墨家的守城之术……除了围困一年使之断粮之外,怕是并无他法可以攻破。”
“因为……我们不知道该攻哪里。”
这么不知道该攻哪里,让那谋士一怔,说话那人道:“譬如攻城门,不破堡垒难以接近。”
“那么先攻堡垒,一旅之兵已是极限,数万人只能在后等待,不能接应支援。如此如同灯中添油,墨家如烛芯,火实在不能灭,油脂却日渐消耗。”
“若攻城角……亦难展开,且赢邑的城墙不是突出的,确实被两侧的行墙凹进去的,一旦靠近,三面被杀。”
“蚁附不成,冲车无用,若是掘进地穴,也不行。墨家深知备穴之法,也知道挖掘地穴最多只能挖三百步,再远的话难以呼吸,通风不畅,定要憋死其中。三百步内,皆有深沟灌水,不能挖。”
“夜袭……更是无用。”
“攻城之术就是这么多,怎么可能攻得下?”
那谋士思索片刻,突发奇想道:“我军也有火药。昔年鞔之适战越王于泗上,破城之法于报上传于天下,并说什么这是天志和理性的胜利,是天志中的几何之术的胜利,难道我们不可以用他们的办法,攻下他们防守的城邑吗?”
“墨家既说,他们的守城术也是合于天志,又说他们的攻城术也是合于天志,无可攻陷,这就像是有人拿着一矛说无坚不摧、又拿一盾说无锐可破,二者相悖,总有一假。”
“军中难道就没有研习墨家攻城术的人吗?如胜绰那样的,用墨家之术而不用墨家之义的人,难道营中没有吗?”
他担心自己不能够在赢邑取得进展,万一墨家的主力攻破平阳后不回援赢邑却直接奔向东牟,那便大事休矣。
既问出,那人想了一下道:“军中倒真有一术士,此人研习墨家之学许久,如今在军中任法算一职,或可问问他?”
术士和法算都是军中的官职,但术士除开官职之外,还有一些精通祭祀、数学等学识的人的意思,法算一职大概算是类似于后勤副官的职务。
若论军政,这样的术士法算原本不可以乱议,可现在有病乱投医,已到了这一步,那些贵族的种种条框实在是难以解决之下,便不得不想到这样的人物出谋划策。
便叫人去叫那法算前来,入军帐中。
“公子午”仍出疹痘不能见风,身边谋士便待其问道:“闻你平日多习墨家之术?”
那法算点头道:“正是,墨家之义不论,其九算之学却有过人之处。我颇多研习。”
谋士又问道:“多年前水一战鞔之适破城之术,就是墨家报上说的理性和天志的胜利那一次,你可有所研习?”
法算又点头道:“颇有心得。”
谋士问道:“赢邑城可破乎?”
法算起身一拜,许久才道:“亦可破,亦不可破。”
一听这话,谋士不怒反而大喜,这总比那些废话要强,至少还有个破城的可能。
谋士便问道:“何谓可破?何谓不可破?”
法算道:“闻当年墨翟止楚攻宋,与公输班腰带为墙而对垒,今日赢邑战事,我请从墨翟之法。公子一看便知。”
他朝着“公子午”所在的方向拜了拜,却没有一种可以飞黄腾达以至今后被重用的兴奋,仿佛只是在履行一个程序。
谋士略惊,以为此人必有大才,有隐士之风,心中更喜。若不然,一个小小的军中法算,能够入得公子午之眼,定是要兴奋地跳将起来。
不多时,腰带为墙、土方为城,各色器具作为军阵,一一摆出。
那法算先是再“赢邑”城外大约四五百步地地方摆出了齐军的位置,说道:“请诸君观之。”
“当年滕与武城一战,鞔之适数日破城,以为神迹。他将墨家的破城术这样的不传之秘传告天下,只为了证明所谓天志和理性的重要性,这是我所敬佩的。”
“那篇文章我读过不下三十遍,在家中演算百次,略有所得。今日不谈当年,只谈赢邑,若适来攻城,用的还是当年的手段,应该如何。”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距离赢邑三百步的位置先画了一道沟,说道:“若用适当年的攻城术,先要挖掘一道壕沟。在壕沟附近构建土垒,放置火炮,以压制城上的箭矢。”
“军中的炮,可能压制赢邑的火炮?”
谋士们纷纷摇头,军中的炮他们哪里会用,接战第一天集结使用想要直接轰开城墙,就被墨家城头的炮兵反击,七零八落,如今还能凑出个七八门,又哪里压制的住城头墨家的火炮?
一人道:“难道没有炮,就攻不得城?之前数百年不曾有炮,也不见城邑稳如泰山不可撼动。”
那法算冷笑一声道:“二十年前之城,岂能和赢邑相比?若无炮,倒也不是攻不下,且看下一步。”
他的手指在那倒壕沟的中间,朝着赢邑的方向斜着画了一道壕沟道:“令军中善于挖掘之人,挖这样一道斜着靠近赢邑的壕沟,不知道几日可以完成?宽要两丈、长要四百步……”
旁边的谋士虽然不曾学过几何,却也本能地感觉到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若是挖一个两丈、长四百步的壕沟,需要很久,而且看样子要接近赢邑这样弯弯曲曲如同之字至少也得挖六七道才行,忍不住问道:“那为何不直接挖到城下?”
法算冷笑,如同看白痴一样回道:“直着挖,墨家的火炮纵射直接砸进壕沟,有多少死多少。之前我已问了,你们也知道我军炮少,竟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只有这样曲折,方可少受城头炮击。”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曲曲折折画了七八道之后,终于抵近了城墙一百步左右的地方,问道:“挖掘这么长,需要多久?”
谋士大约算了一下,说道:“四五日?”
法算摇头道:“墨家最善攻城守城,他们岂能不知道趁着夜晚反击填埋?短兵相接,这二百步之内正在墨家火炮之下,只能在壕沟内接战,以墨家备城门之士的短兵技战之法,四五日?我看至少要十日能够挖到就不错了。若是有炮,便快的多,可没炮,无法压制城头,就要慢得多。”
“所以我说,亦可破,亦不可破。墨家大军已近平阳,以适的攻城之术、火炮充足,平阳城十日必破。而十日我们也就刚刚靠近城墙之下百步,距离破城还早,墨家大军返回,我军必败,所以赢邑可破、亦不可破。”
那谋士沉默一阵,问道:“你且继续说,若已挖到了城下百步,又该如何?”
法算手指依旧沿着他画出的曲折道:“沿着这样曲折的壕沟,我军可以沿着壕沟前进,不至于被城头火炮所伤。只是这壕沟挖掘,也需手段,越靠近城墙越要深。”
其中的道理,这法算也懒得讲,谋士也不曾问,法算的手指点到了距离城墙百余步的壕沟处道:“在此地,构建土垒,若有铜炮,可在此地部署,压制城头。一旦压制,步卒继续挖开,使得壕沟挖出一个可以出击的缺口,百步冲击,火炮压制,便可靠前,全力猛攻,或可破城。”
那谋士苦笑道:“你亦知我军少炮。”
法算道:“少炮,那就不能冲击。只能另谋他法,需要的时间也就更长。”
谋士不解,法算反问道:“在此掘开出口,我军无炮,墨家的炮猛轰缺口,谁人能冲出去?冲出去后也必然零散不能成阵,又有何用?”
“所以,既然无炮,那就不能这样挖掘缺口,而是退回来,继续挖掘许多与第一道平齐的壕沟,多运士卒于壕沟之内,防止墨家反扑填埋。”
他在最前面一道斜着的壕沟后,又画了七八道,说道:“这么多,或可保证墨家的反击有足够的士卒抵挡。这又需要至少三日。”
谋士们看了看,似乎明白过来,这样多挖掘几道平行的,可以使士卒直接接近城下的壕沟,若不然就需要从三百步外支援,肯定不行。
法算也不解释许多,只说:“算上之前,已经过去了半月,只怕不但平阳城破,墨家大军可能都已经返回踏破我军大营,所以我说无用。”
“就算半月还可继续……我们也守住了壕沟,那么便再继续向前挖掘,靠近到百步之内,选派精锐弓手抛射压制城头,士卒突击攀爬,这样前面没有损伤,只有最后的八十步左右有所损伤,伤亡便小,但也不是一两日能冲破的。”
“士卒向前,再派人继续向前挖,藏身于壕沟内的士卒源源不断冲击城墙,不惜死伤一万,或可破城。但就算破城,也至少在二十日之后了。所以我说,城可破,亦不可破。”
谋士闻言,忍不住大怒道:“有如此良策,何不早说?公子午最喜士,难道你的话公子会不听吗?若是早说……”
那法算哼声道:“早说何用?赢邑城在前,有破城之法,但墨家义师大军不能击破,那么赢邑城就算有可破之法,却也没有时间破。胜负之数,不在赢邑之下,而在伐最之时。伐费那一刻,我军已败,我说之何用?庙堂之算已败,便有奇技奇术,又岂能扭转?”
“我有破城之术,却无破城之力,公子恕罪。”
说罢三拜之后,反身出营,留下一众目瞪口呆茫然无措的谋士。
第二百一十七章 谈笑破城(上)
有的时候,战争无趣的就像是棋类中的兑子,赢邑和平阳都是城邑,也都是双方必救必攻的城邑。顶 点 X 23 U S
赢邑破前平阳先破,那么墨家便获胜。平阳破前赢邑先破,那么齐军便胜。
这是简单的道理,却又不可更改。
平阳城下,适率领的三万余大军已经集中在城外。
孙武子言: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平阳城中可以拼凑出大约两万守城的兵力,适手中的军队也就两倍,但却选择了进攻。
五日之内拿下平阳,这是战前军中会议定下的事,也关乎到战局。
固然赢邑守御严备,可时间拖的越久出岔子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越快攻下平阳,临淄军团的覆灭也就越早。
虽然诸侯战乱天下局势使得墨家有足够的时间再拖延下去,但击败了临淄军团一样可以继续赖在这里先不走,等待基层稳固之后再走。
对于平阳城,适倒是没有太放在心上,如今齐军军心已乱,平阳城又是一座很老的城邑,曾在齐鲁边境,久经战火,但如今地理位置已经不是在齐鲁边境,虽然经过了几个月的紧急修缮,可也就那么回事。
火药一出,春秋时代的筑城术和防御体系都已经过时。
夯土的城墙虽然高大,可是夯土墙却直上直下,只有略微的倾斜,并不能抵抗炮击。
没有外围的防御,孤零零的一座城,使得大军可以很快占据城外的所有地利。
木头搭建的望塔上,适拿着水晶磨制的千里镜看着城内的情况,军官们和参谋军官以及传令兵们就在左右等待。
十余年前他将攻城术传遍天下,因为那种攻城术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很多先决条件,他一点不怕,反倒是不如用来宣告天下理性的胜利。
如今面对着夯土的、没有为火药时代准备的城墙,信心满满。
参谋军官们已经提前测量了城下的土质,是很适合挖掘的黄沙土,虽然下了一场雨,但也只是湿润了一下表层。
平阳不是诸侯的主城,按照礼制不能够建造太高的城墙,而且不能够像商丘、郢都这些城邑一样打礼制的擦边球,加之也没必要建造那么宽大的城墙,城墙的厚度也就三米。
城墙用的是两版垣筑法,用版筑夹在两侧,在里面填土夯实,这样的城墙的缺点极大,一旦一处被轰开,从轰开位置开始两侧都会纷纷倒塌。
城门处的城墙更厚一些,城门也用的是巨大的木门。
适指了指城墙下的壕沟道:“但凡攻城,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只用步兵或是炮兵。炮兵轰击的时候,步兵不能干等着;反过来也一样。”
“让第四师的两个旅准备泥土、砍伐木柴树木。炮击开始压制的时候,士卒先把壕沟填平。”
“我看了看,城上也就三四门炮,这倒是省了许多事,挖掘平行之字接近的壕沟就不必太深、倾斜角也可以更大一些,不必太锐。”
参谋官们记下来,适反身道:“参谋部的人,计算好城墙和壕沟的距离,算算城墙高度和距离之间的角度,挖掘的深度和宽度都算好。”
“以城上无法攻击到壕沟内为准,再往下多挖两尺就行。”
之前的观察中已经选定了一点破城的位置,适便道:“在那里开突击口、需要预备多少道平行的壕沟准备士卒,这都是你们的事。你们定下来、算准了,这就是你们要做的。”
这些年轻的参谋官们都是科班出身,这些年学的都是墨家的战术、九数、几何等等,他们对于参谋存在的意义并不是很理解,适也希望他们能够在战争中不断学习。
这些年轻人难免有些紧张,一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您不是说过纸上谈兵吗?这关乎到万人性命……”
适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可怕的?九数和几何不会骗人。角度挖的对,城上的就是打不到,只要算对了就好。”
“大略我已经说了,难不成各个师各个旅各个连要怎么打,怎么挖坑、怎么埋火药、怎么布置火炮,也全都需要一个人去做?各有分工,去做吧,算对就好。”
一句九数和几何不会骗人,让这些年轻的参谋军官们战胜了之前的恐慌,这句简单的仿佛废话一样的道理,便是适十余年前水一战攻城之后所宣扬的“理性的胜利”。
等到参谋官们去准备图上作业的时候,几个师的主官都围过来,这一次第一师打主攻,其余的师都是配合。
适也没用围三缺一之类的手段,在其余三面只安排了不多的部队。
“平阳不是卢城,卢城若破,卢城的士卒贵族可能会逃亡临淄,收拢军力,所以要围而歼之。”
“平阳我们不需要全围,但战略上处在四面被围之中,就算贵族们逃亡,也最多逃向东牟、赢邑。士卒嘛,无心恋战,只要城破,他们并不会多加抵抗。”
“各部安排的事,也都说了。战略战术也都定下来了,如何最快的速度破城,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散了吧,都去准备。”
主官们各自敬礼后便各自离去,作为墨家最是精锐的第一师,他们这一次承担着破城的任务,他们所要负责的只是主攻方向,对于队友和友军充满信任,他们不需要考虑侧翼,只需要考虑怎么最快地攻下城邑。
师长和师代表回去后,先和各个旅的旅帅们分配了任务,各个旅的旅帅再将任务在旅内会议上讨论,细分到各个连队。
各个连队再分配到最小的作战单位,二十五人的司马。
虽然各国都有司马长这样的军事单位,甚至都有伍长十长之类,可实际上真正打起来最小的战术单位也就是旅,再往下根本难以指挥。
这时候打仗必须要结阵,用阵法,不是他们不知道阵法有时候笨重,而是因为只有依靠阵法才能够维持士卒不乱,能够将作战任务分配到连一级的此时已算是天下强军。
在第一师中打主攻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掷弹兵连,他们是军中选拔出的精锐,勇力无双,训练他们的都是原来墨家精锐的备城门士。
备城门士后来不再组建,分为两部,一部留在军中继续训练掷弹兵,另一部分种子去了习流舟师训练在船上的剑盾兵,此时剑盾兵是战舰作战的主力,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接舷战都不可被替代。
两个连队的掷弹兵连队是第一师中的精锐,守城的时候用于城门万一被攻破混战中的决死反击,攻城的时候作为优先登城的那部分,或是步卒交战焦灼时候用于撕开对方方阵的。
在内部被称作掷弹兵,但在外部诸侯那里,多被称作“先登营”、“先登士”之类,这是比较符合无火药时代的称呼,也更为直接。
两个连队内的墨者比例很高,在连长和连代表从旅会议中归来后,便开始着急连对内的墨者和司马长,部署各自的任务。
到了连长这一级,他们只需要知道大致的大略,知道自己具体的细务即可。
四十多个人围在一起,地上画好了一个简单的图例,连长便道:“到时候,炮兵会猛轰城墙,工兵也会集中一点挖掘城墙埋藏火药。一旦城墙被炸开,我们就需要从缺口冲进去。”
“城内还有第二道矮墙,齐人可能会在那里组织防御,我们就是要靠投掷铁雷和近身剑术冲开,占据第二道墙,沿着塌陷的城墙爬到主城上控制高处。”
他大致地比量了一下他们两个连队所要负责的进攻宽度,以炮击和火药轰开的城墙为基准的一个宽度,两侧的事他们不需要管,那自有别的连队负责压制。
将各个司马的负责的方向分好,有负责主攻的,有负责登城的,留下了一部分作为后备。
一司马长问道:“到时候后面掩护我们的是咱们旅的吧?”
“嗯,其余连队的火枪手会集中一点掩护咱们,矛手需要咱们控制了缺口之后再上去,他们就在后面的壕沟里列阵。”
连长解释完,又道:“旅帅的意思是一旦破城,矛手们上去的时候,缺口就和咱们无关了。城墙也和咱们无关,咱们稳固了缺口、等矛手跟进、火枪手上了城墙后,就要猛冲。”
在地上的简单图势上画了个位置道:“就一条主街,城内并无土垒,咱们进去后就记得一点:往里面冲,以司马为阵往里面冲,冲到集市、宫殿,遇到小股的敌人不管,留他们到身后,自有后面的人负责。我们就是要冲到最里面,逼得贵族们逃走,不能再组织起来即可。”
这种战法他们倒是轻车熟路,一支军队是有灵魂传承的,早年间的那些墨子从天下收容服役的备城门之士,他们不但要在城门处准备反击,更重要的是一旦攻城一方退走,他们就要趁乱冲入敌营斩杀敌将、折断旗帜,造成更大的混乱。
他们也不需要考虑工兵怎么挖、炮兵怎么打,只需要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安排清楚就好。
这是墨家特殊的军制决定的,层层负责、层层分配。
连长说完,摩挲了一下自己的铁剑,剑柄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字。
“墨者为利天下人,死不旋踵、不谋己利。”
第二百一十八章 谈笑破城(中)
字刻的很难看,一看就是自己刻上去的,这个当年的隶农子弟践行着自己的诺言,也让这口制式的铁剑成为了一种风尚,连队中许多人的剑柄上都刻着类似的字。m.www.uu234.net
在场的诸多墨者明白,有些话不需要多说,真打起来的时候,墨者要冲锋在前,这已经是无需再多重复的事。
也没有太过的慷慨陈词,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一座简单的城邑,不是固若金汤状如刺猬的彭城沛邑,也不是巍峨数丈的临淄那样的诸侯都城,这样的城攻的多了,也无需在这种城下感慨。
待任务分配完毕,军中也送来了足够的铁雷,虽然此时完全可以做简单的拉发的铁雷,但制作起来还是有些麻烦,所以配装的都是一些火绳点火的。
因为装药量大,所以外面都困有麻绳,这样便于提着麻绳发力,可以投掷的更远一些。
这种攻城用的火药雷比较大,一般需要一伍之人配合,三个负责携带点火递送,两个负责投掷。
大土豆大小的铁雷送来了四五车,足够压制缺口,几个士卒看着从麦草中取出的铁雷,嘀咕道:“要是火炮能把这样的铁雷喷出去就好了。如今就是个石球或是铁球,只能砸人。”
一旁的伍长笑骂道:“想什么呢?那炮要用火药推,烧起来岂不是就在炮膛里炸了?你没听炮兵的那些人整天自嘲,说什么咱们步卒多是死在敌人手下,他们炮兵多是死在自己炮下,本来炸膛就容易死人,你这是生怕炮兵的人不死啊……”
士卒们便笑,毫无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另一个士卒便问道:“伍长,你去连长那开会,就没说破城之后是不是改善下伙食?咱们吃了好几日的炒麦粉了,每个月的伙食费在梁父也花不出去,买肉都没处买,这破了城总得想想办法,让旅里组织人弄点鱼吃也行啊……”
这也算不上发牢骚,伍长正要开个玩笑,猛然看到一队人簇拥着适走过来,他急忙喊了一声敬礼,在那里闲聊的士卒纷纷起身,待还礼之后,适摆摆手道:“你们继续,刚才在说什么呀?”
那士卒有些不好意思,却没有太多畏惧,说道:“再说想吃鱼。”
适笑道:“那可难说了。破了平阳,还要去赢邑,怕是没什么时间修整。在梁父你们也看到了,有钱也难买到什么东西,平阳城被齐军占据了这么久,补给困难,怕是也没什么。”
那士卒点点头,却也没有太多失望,只是小声问道:“咱们到了齐境之后,发现齐地并不是很富庶。富商贵人虽多,可是市面上吃的用的却少。咱们不是说,劳作创造财富,难道是齐人懒惰吗?”
不远处的连代表脸色微变,适却不以为意,看着这个年轻的士卒笑道:“放到二十年前,泗上可远比齐地还要穷困,难道是泗上的人懒惰吗?劳作创造财富的道理,你是懂的吧?”
那士卒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适笑道:“那就是了。既然劳作创造财富的道理没错、九州之民也不懒惰,为什么天下会有那么多穷困之人?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是如今的天下错了,这才是我们墨者存在的缘故。不是因为有了墨家,所以天下错了;而是因为天下错了,才有想要利天下、医天下的墨家。”
适就借着这个话题,和连队里的士卒讲了许多道理。
说者无心,或许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听者却有意。
许多跟随的高级军官暗道:“适帅这些话,说的可比从前重的多、也直接的多。看来我们和天下诸侯的一战,总不可免,这一战之后,只怕便无几天安稳日子了。”
那些宣义部的人,更是明白最近宣传风向的转变,墨家内部已经准备了舆论,似乎想要清理和批判那些“非攻立国”的人和想法。
宣义部作为适这一派的嫡系出身,更为能从这些宣传口径的略微变化,感知到风向的变动,因为宣义部是一个最不能乱讲话的部门:讲什么,必须要有部首那边的大致方向把握,不能够逾越。
禽子重病、适即将继任巨子、二十年前的老墨者们逐渐老去,这些人大概明白,恐怕墨家今后要做的事便和从前要有许多的改变。
从天下错了、再到越发激烈的天下错了所以我们要做什么的启发、以及之前所做的许多为什么没有让天下安定等等的话语,明白这种宣传口径意味着什么的墨者都明白,对齐一战后,墨家终于可以喊出一些之前不能喊、至少不能明说的口号了。
诛不义令的签发已成定局,适也曾算是无意中讲过一句:就算周天子乘车来了也没用,审判有罪就得死……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许多人已经咂摸出了味道,心中窃喜,抑或兴奋。
…………
围城大军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该讲道理的讲道理,该绘图的绘图,该计算的计算,反倒是从定下来攻击方式和攻击点之后,师一级的高级军官们都轻松了下来。
三百步外的炮兵阵地上炮声不断响起,没有压制,轻松自如。
步卒在前面列阵保护,两个旅的士卒背着木柴、土块,趁着炮兵的压制填平了壕沟。
工兵们挖掘者之字行的壕沟不断朝着城墙延伸,他们只需要执行参谋们计算好的宽度和深度,因为只要合格,若是出现了深度或是角度不对导致伤亡的情况,自有参谋部的人负责,而工兵的主官也需要重新演算因为到时候追责的时候他们有义务提出修改和反对。
各种专门用于挖掘的工具、几十年前墨家就积累出来的“备穴”之法、这几年开矿和挖掘运河沟渠磨砺出来的技术,使得墨家挖掘壕沟的速度远胜于前,自然也就远胜于此时天下诸侯的军卒挖掘的速度。
两日的时间,六道弯弯曲曲的壕沟已经完成,一些关键处是工兵挖掘的,而剩余的都是工兵挖出来大框之后交给各个旅来负责,日夜不停。
城上的守军大约没见过一整支军队像是土拨鼠一样到处挖洞的,就算是以前有穴攻之法,那也是挖隧道,却没有像这样直接挖出如同蜘蛛网一样的壕沟的。
城中的贵族也组织了两次反扑,但壕沟中可以互相支援,后面囤积了大量的士卒,反扑顷刻就被消灭。
城上的弓手和火枪手顶着城下火炮的压制,放了几轮,可是经过计算后的角度使得壕沟的深度和城墙距离高度形成的夹角,让大部分的羽箭都落了空。
城下集中的火炮又猛轰城头,使得城上的弓弩手和火枪手根本难以在城墙站立。
这形成了一种可怕而又可笑的局面:
正所谓兵者诡道也,以往攻城也是一样的道理,何处为实、何处为虚、四面虚张、一策主攻之类,那都是善谋之人引以为傲的兵法。
可现在,哪怕是城中最普通的士卒,都知道墨家的主攻方向,甚至都知道墨家要怎么攻,这是可笑的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墨家在那像土拨鼠一样到处挖坑,明明白白地告诉守军自己要从哪里进攻,守军却无可奈何,这是可怕的。
当真是那些负责担土的本地庶民,也看出来了,因为实在太过明显了。
七八道壕沟不断往外抛着土,一点点接近城墙,却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或者有时候看到人影的时候,城下集中的几十门铜炮就对准城头一阵猛轰,轰的能看到的打不到、能打到的不敢看。
主攻的方向,也就大约一百五十步左右的宽度,这是明摆着的事,然而怎么守,却成了个大问题。
放弃城墙?以现在军心不稳的组织能力,如墨家守城术中所言的在城中依靠土垒房屋节节抵抗,那是不可能的。
一旦被攻破城墙,城内制高点一丢,城中的士卒立刻就乱,很难再组织起来。
不放弃城墙,墨家的坑都要挖到城墙下了,把那仅有的四门铜炮弄到这边,顷刻间就被压制。
派人出去袭扰,坑中处处是人。
结阵出城,火炮猛轰。
不结阵派遣勇士,刚跳进壕沟,就被四面围住,戈矛齐出。
好容易用几十名死士打退了一波墨家的守卫,前后的纵道里就集结好了军阵压过来,就算不跑,几十个人也不能够把这个土坑填埋。
开城门派大军反扑?那还不如直接开城投降更为爽快。
不开城门反扑,靠绳子往下坠,火炮压制了城头,下面的火枪手齐射,一个个都死在城墙上被挂着,惨不忍睹。
要跑?义师的骑兵就在城外逡巡,跑的人少了,打不过。跑的多了,开开城门又结阵、断后,墨家那边的步卒主力也足以收拢野战。
兵车出城冲击?必须要走正门,正门一开,一旦不成,那可真是门户大开邀请墨家入城了。
明知道墨家要干什么、甚至知道墨家要在哪一点干什么,但却无可奈何。
三日的清晨,蜿蜒的壕沟已经到了城墙之下,那些三百步外的火炮也推进到了二百步左右的距离,几十门火炮对着城头猛轰,城下的工兵有条不紊地从出击口中走出,拿着各种工具来到城下刨土。
几门重炮对准了几处城墙上的点猛轰,二百步的距离命中率极高,城上的士卒透过不过的望口已经看到了城下的墨家工兵再往这边运火药了。
轰击了一上午,终于停歇的时候,几个城头的贵族看了眼城下,一股不详的安静之下,城下冒出了一股股的白色硝烟,飘来了浸润了硝石的麻绳燃烧的特有苦味。
第二百一十九章 谈笑破城(下)
壕沟内,先登营的两个连队静静等待着城墙下的爆炸声,他们的双手捂着耳朵,或是嘴巴微微张开,就像是平日训练时候那样,防止被震的听不到或是耳朵流血。m.www.uu234.net
壕沟的前面有一个坡度的出击口,正可以展开一个连队的正面,因为炮兵的压制可以完全不在意对面封锁出击口。
震天的巨响撼动大地的同时,号手吹响了冲锋的角号,后面掩护的步卒迅速从壕沟中爬出列阵,整队的火枪手、弩手对准了塌陷的城墙的两侧进行压制。
矛手们持矛列队等待,在后续的几道突击口处准备冲锋的号令,侧翼掩护用于减轻正面压力的一个旅也准备了长长的木梯。
先登营的两个连队率先冲出,后面的铜炮这时候已经开始调转炮口,轰击两侧,几十步宽的缺口处就留给了先登营的两个连队。
连长头戴赤帻,红色的头巾缠在额头上,略长的尾部飘动,格外显眼,带人率先冲了出去。
倒塌的城墙上已经没有活人,但是城墙的后面还有一道矮墙,矮墙之后齐军还聚集了不少的人准备反冲击,矮墙的缺口处参差不齐,很难列阵,矛手在这里难以发挥,也只能依靠这两个连队的士卒冲开。
矮小方便的木梯搭在了已经坍塌的城墙缺口处,一个司马的二十五人率先朝着城墙缺口处投掷了一些铁雷,随即搭起矮木梯爬到了缺口。
两个司马的士卒从已经断裂出现了斜面的城墙向两侧攀爬冲击,控制制高点以控制缺口处的齐军反击。
正墙后面的矮墙处,在上面的齐军也被刚才的爆炸伤的不轻,矮墙后面的成阵的齐军这时候也被贵族们催促准备反击。
城中的贵族们也知道墨家的攻城战术,更知道一旦这个缺口被打开,那么城邑就算是被夺走了。
他们将身边的死士、私属等精锐都集中在了这里,预备反扑。
正是一鼓作气,所以反扑的第一波极为重要,如果第一波不能将墨家打退后面也就没有了机会,因为第一波反击的就是自己这边的精锐武士和花钱雇佣的技击士。
齐国的技击士是打一仗给多少钱,算是专业的雇佣兵,没有武士的身份,但却从市井中锻炼出来,有着足够的近身格杀的能力。
齐国这边的武士也带着皮弁,正统的士带着他们冠礼时候的鹿皮制作的皮帽。
在爆炸声响起之前,这些头戴皮弁的士们摸出自己的红色头巾,双手捧起扎在额头上,抽出了自己的短剑。
墨家这边的先登营的头上的装束和他们极为相似,额头上也都有红色的头巾,也带着束发的皮弁,唯一不同的就是墨家这边的士卒们的脖子和手臂上,也带着红色的领巾和缠臂,便于在战场上辨认彼此。
坍塌城墙的烟尘还未散去,先登营的第一个连队已经冲到了缺口处,爬上了缺口两侧的城墙。
正墙后面矮墙处的齐军武士也随着鼓声,开始了反击。
义师这边的投弹手在凹凸不平的城墙上以二十五人的小阵列队,每伍的两个投弹手在面前,后面三个人递送过来点燃的铁雷,在缺口处和两侧城墙上展开的一个连队看着悍不畏死冲击过来的齐军武士,投出了两轮铁雷。
轰轰的爆炸声后,后面的那个连队也跟了上来,第一连的连长趁着爆炸后的硝烟和被炸散了阵型的齐军,抽出那口刻着简单而激昂的利天下文字的铁剑,喊道:“冲过去!狭路相逢勇者胜……”
列队的人等下手中的铁雷留给后面的连队,跟着这句在墨家已经流传了十余年的口号,趁着被炸开的齐军武士集群松散的时机,以铁剑作为武器发动了冲击。
他们明白自己的任务,打开缺口,冲散齐军的第一波反击,为后续的矛手和火枪手攀爬城墙争取时间,这是基础。而在这个基础之上冲开敌人后切入城中彻底打散齐军的集结,那是锦上添花。
对面是集中在一起的专职武士,这边则是在军中苦练了数年脱颖而出的先登营,各自都持短剑,几乎没有盾,一场最为残酷的搏杀就在城墙的缺口下展开。
第一连发动的冲击,看上去稍微有些散乱,远不如矛手结阵那样结实整齐,但却依旧还是五人一组的小阵队形。
连长身边的四个人站的稍微有些近,连长的正面是个齐国的武士,缠斗中他的的余光扫了一下身边的伙伴。
左侧两个伙伴正面的齐人武士显然是个老手,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引诱义师这边的剑手先攻,但脚下丝毫不乱,对于距离的把握也是上上,显然是无数次搏杀中练出来的生死技巧。
连长左侧的那名义师剑手已然中计,以为发现了机会向前迈了一步刺出一剑,然而对面那齐人武士却趁着他全力击出无法收回重心防守的瞬间,右腿向前一跨前腿如弓,后腿如弦,持剑的手臂伸出整个身体崩成一条直线,正中那名义师剑手的腹部,也不管义师剑手是否死掉,抽剑的同时身体如同波浪一样挺起向后一退,朝着最左侧的那名义师剑手刺去。
这一步迈的极为娴熟,在重心找准之后,可攻可守,距离的把握是剑术高低的重要特征。
一连的连长余光扫过,心中不安,自己刺死了对面的一个齐人武士,却因为距离的原因只能选择先支援右边的伙伴,急躁地喊道:“桑子,别急攻!”
叫桑子的义师剑手看到了刚才那个漂亮的刺杀,心中也有些惊慌,他服役才两年,苦练的也就是那几种最简单的刺技,这时候对面刺来,按照平日训练的教导肯定是要想后撤半步,但桑子心慌之下,竟然选择了劈砍来压对面的剑。
连长暗叫一声不好,却分身乏术,自己正面的这齐人也是个好手。
桑子的剑劈砍下来,势大力沉,但那齐人武士却没有收剑,也没有向后退,反而迎着嗓子的劈砍不避反进,以靠近剑柄的位置格住的同时,脚步向前一尺。
手臂发力,若是以剑尖去格,极为耗力,以靠近剑柄的位置去格便省力的多,这都是用命搏杀出来的技巧。
桑子在军中练了两年,墨家讲究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可终究在实战上比起对面那搏杀了无数次的武士差了许多。
格住的同时,桑子顿觉剑上一股巨力传来,那齐人武士在奋力向上格的瞬间又欺身进了一步,粗大的左手直接伸向了桑子持剑的手腕,猛然一抓的同时,腰胯一扭,肩膀一沉一顶,以肩膀为轴将桑子持剑的手臂咯在了肩膀上,猛力一拉,剧痛之下桑子的手根本无法持剑,随后就觉得自己的脚下被那人绊了一下。
齐人武士格下了桑子的剑,脚下已经插到了桑子按照军中技法前后开立的双脚之间,腰部猛一用力身体一撞,桑子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随后一口短剑插入了腹部。
“桑子!”
格杀了正面齐人武士的连长大喊一声,那连刺两人的齐人武士也逼近过来,额头上的赤帻下,冷静的眼神等着连长,把握着近乎完美的距离,不近不远,持剑选择绕着圈子。
“是个好手。”
连长暗自嘀咕一声,深吸一口气,左手摸向腰间,摸出了一支短匕首,对面的齐人武士脸色也凝重起来。
墨家的剑术来源复杂,墨子的剑术高超,但是备城门之士的剑术则主要以配合军阵的刺击为主,而且原本是剑盾合用的。
后来精通剑盾的那些人去了习流,传授接舷战的习流水师,步战的这些掷弹兵先登士只有铁剑而无盾,但墨家之前有剑手却善用匕首,以长剑为盾匕首为刺,用欺身靠近的方式格杀。
那齐人武士见多识广,搏杀多年,见对面的义师连长左手持匕首,心道:“我于高唐时曾闻,三十年前有任侠之士善用这种剑术,后因大夫暴虐而杀之逃亡,竟果真入了墨家。这人的剑术既学于那人,需得小心应对。”
他是高唐人,市井间多有传说,他也知晓这剑术是以近身之后用剑做盾以匕首做剑的技巧,心道:“唯有保持距离,他攻我便退,诱使他露出破绽后,一剑刺杀方可!”
连长抽出匕首后,也知对面技巧惊人,心道:“我需与之保持距离,他攻我便退,诱使他露出破绽,再趁乱欺身,黏住他使他无法退开,方可杀他……”
两人彼此对视,丝毫不管旁边的厮杀声,可却意外地都不进攻,只是不断地调整着脚步。
对峙许久,却听后面几声枪响,再见那齐人武士身子一颤,倒在了地上抽搐不已,竟是被火枪击中,看来城头上竟是已经爬上了火枪手。
…………
城墙外三百步外,适的千里镜中传来了一个可以让他振奋的情形,几名火枪手搭起了人梯,将一个火枪手搭上了城墙高处,缺口两侧的低矮城墙上已经列好了两三个连队的火枪手。
那个搭着人梯爬到高处的火枪手将墨家的古怪的、带着麦穗、镰刀、铁锤的旗帜插上城墙高处后,挥舞着双手。
缺口处齐人没有把握住第一波反击的机会,没有反击成功,也就意味着最后的反击机会丧失了。
适不知道城墙背后发生了怎样的战斗,也不知道齐人精锐武士的反击带来了先登连队的多少伤亡,但他知道平阳城已经算是被攻破了。
于是挥手叫来身边的号手和传令兵道:“传令,让侧翼的武骑士结阵准备,步骑士随意追击,有出城逃走的小股敌人步骑士追击,超过三五百,武骑士冲击追杀。让第二师准备等第一师那边打开城门,从城门列阵入城,瓦解齐人集结。”
第二百二十章 尽在掌握
传令兵迅速将命令传达,精锐的武骑士骑兵本就在两翼等待,号声响起,他们便开始慢跑朝着要路附近机动。www.uu234.net
那些能骑马的步兵或者算是轻骑,以一司马为一组散开,只待有人出城逃亡便追杀。
城内,先登营的两个连队经历了最开始的艰难苦战,等到第一波齐人的精锐武士被城头的火枪压制之后,齐人的最后反击已经无效。
越过了城头之后,两个连队收拢了士卒,开始沿着之前布置的方向,不管后续根本不可能跟上的火枪手和矛手,驱赶着一鼓作气不成功的齐军向城内猛冲。
遇到小股的敌人就冲过去格杀,稍微多一点的便投掷铁雷炸散了队形后再冲。
一个小小的缺口,实际上交战的双方正面也就不过千把人,但缺口一旦被破,整个平阳城实际上也守不住了。
人数再多,那也只是纸面,齐军无法组织小规模的集结抵抗。
城中守城的大夫没有跑,他知道这时候跑也没有意义,肯定会被墨家的骑兵抓获,当他看到墨家成列的火枪手爬上城墙、墨家的古怪旗帜升起的那一瞬间,就知道平阳城守不住了。
身边的死士武士环绕,他却摆手道:“我已尽力,不要再抵抗了,徒添伤亡。”
他没有参与武城的屠杀,也不是费地的贵族,也知道墨家的审判不可能有他,所以他并不害怕。
被墨家俘获,反正也要释放,被抓了也没什么,最多花点钱和牛马把自己赎回来就是。
当年华元被俘用了三百文马,他估计自己一二百匹马也足以赎回了,也不需要国君给自己出钱,自己封地和自己的私产就足够赎回。
若是逃亡,自己身边的随从死士私属死伤众多,日后会折损自己家族的根基,不若先被俘以待日后。
况且这一次齐国内部被俘的贵族多了去了,想来也不会因此就削减自己的封地,那个君侯敢这么做,那些被俘后被释放的贵族定然会赶走君侯扶植个更为守礼一点的公子。
和墨家交战,打出白色的旗帜就算是投降,这一点他知道。
身边的人找了一块白布,高高举起,示意自己投降。
等到下午适入城后,这大夫见到了适,开腔第一句便是:“我为齐人,为一方大夫,当为齐人多谋。城既已破,缺口不能夺回,平阳便无可守,若再打下去,徒增齐人伤亡,故而请降。”
“惟愿贵军不行掳掠屠杀之事,勿伤齐民,不侵降卒。我累世受齐之封,不能胜敌,是为无能;公子午让我守城而三日破城,是为不力。我是不可以活下去的,惟愿你不要掳掠屠杀,伤及降卒……”
适哪里不知道对面的小计俩,墨家打着义师的旗号,不杀不屠,人所尽知,哪里还需要说这些?
既不需要说,那么若真的想死,早就可以死了,何必等到现在?
可他也不说破,只是沉声郑重道:“将军之降,非是不忠不信。昔年屈荡言: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田午屠武城,这样的灾祸难道就不会落在齐人头顶吗?他为齐人公子,却为齐人埋下这样的祸端,这是不可以不惩罚的。”
“而您守卫了城邑,使得我攻了三日,当年我与越王交战城邑也不过一日即破,您已经守卫的很好了,这是值得称赞的。”
“而您为了防止齐人伤亡而请降,这正是忠于齐之万民,信于数万兵卒。”
“古云: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你既思利民,难道不是忠吗?”
“《泰誓》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齐人岂愿死于不义之战?昔年齐桓为诸夏之义而伐无道暴虐的山戎,军心振奋,直入孤竹。如今齐不义伐费,军心怨恨,民心思定,你请降而让士卒免于死伤、平阳免于战火,这是从天之所欲、从神之民主。”
适果断了给了这贵族一个大大的台阶下,反正胜利者可以讲道理,那大夫的脸色稍缓。
他说那番话,为了正名还在其次,主要是提醒适:武城被屠那件事,和他没有关系,自己投降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求适不要屠戮劫掠,怎么会去做屠武城那样的事呢?
适也给出了足够的台阶,用“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的解释,证明了他非是不忠,随后又说公子午那样的人是主谋要死,你们这些没有参与的只要投降,那么不但无罪,而且还是从天之所欲神之民主,是为有功。
至于适说他守了三天已经足够,这话在那齐大夫听来极为中听,心中还微微自得。
以礼论,当年勾践徐州会盟之后,越国就算是中原体系的内的“侯”,王的称号只是当地文化的神职,不是体系内的爵位,名义上在华夏体系内的正式的侯,关起门来爱叫什么那都没关系。
越王翳和适交战,一日被俘,交战过程中的城邑也多是在一两日内被攻破,他能守三天已算是极为难得了。
当年齐桓征伐山竹,燕侯为了感谢齐桓,相送出境。齐桓说自己和燕侯都是平级的诸侯,以礼论燕侯送出了境那是悖礼,自己被动僭越,所以把燕侯到的齐国边境城邑直接送给了燕国,以为华夏之礼。
礼制还在贵族流传的背景之下,适用当年和越王交战攻城的时间与平阳做对比,一则是说自己攻城的手段确实厉害你守了三天挺不错的,二则也是用贵族规则的礼来给对方台阶下,比你爵位等级高的人也守不住三天你守了三天没必要自责。
那贵族既被夸奖,又确定自己不会因为武城被屠之事被牵连,心中大喜,脸上却露出迟疑之色许久,这才道:“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啊。”
于是不死,适也借此机会说为了防止他们自杀把配剑都下了,那些剑不离身的士也只好听命。
等这些人被押送走后,战果已经统计完毕,墨家这边伤亡了大约六百,齐国那边伤亡了两千,剩余的齐军全部被俘,但也有一些贵族混入了士卒之中,大约是想学豫让吞炭漆身以求能够找机会煽动起事。
适道:“那就甄别一下。宁可错过不可放过,我们还要去赢邑决战,不能留下太多的人。贵族和庶民分开关押。”
甄别的事,众人已经娴熟。
无非就看几点。
指甲的长短、拇指的茧子等等这些,诸如什么不善奔跑之类的事,倒是不会在这些贵族中出现。
此时的贵族基本上都是左手竹简、右手长弓,作为分封建制的坚实武力存在。
指甲的长短、有没有黑泥,可以分辨庶民和贵族。
而拇指拉弓留下的茧子和自小训练的粗大拇指,也是分辨贵族庶民的好办法。
除此之外还有诸多手段,军官们便问道:“甄别之后呢?”
适想了下道:“我们需要立刻整队前往赢邑,公造冶那边也很快就会攻下东牟,合围之势已成。”
“赢邑尚有六万齐军,刨去随军的辎卒,也有至少三万可战之军,需得全力以赴,不能再平阳留下太多的部队。”
“这样吧……”
他笑了笑道:“叫被俘的齐人,把平阳城拆了。城墙挖开、城门卸下,留下一个旅看守战俘,维持秩序,剩下的所有都要去往赢邑。”
“只要城被拆了,临淄军团就算战败溃逃,也不能够选择平阳,只能乱跑,到时候也好抓。”
“田午既在赢邑城下,他手中的那点精锐私兵是舍不得用来死战的,肯定是要逃脱,尽可能别让他逃到可以据守的地方。死地而生,那些背着血债的人真要是负隅顽抗,损失也大。”
军官们得令,适又道:“抓紧时间修整,宣义部的人和士卒们说清楚,要连续作战,这样才可以减少伤亡,才可以取得胜利。打完赢邑城下之战,抓了田午,全军会餐,对齐之战就算是结束了。”
他至今还以为田午就在赢邑城下,所以平阳一破,他需要即刻前往赢邑决战。
东牟至今还未攻下,因为公造冶那边人少、守卫东牟的多是费地有血债的贵族,但适不能去支援公造冶。
因为若是先破东牟、平阳也破,适只怕赢邑下的齐军不管不顾向东突围,自己大军到时候非是在梁父、平阳,而是在东牟,可能会阻挡不急。况且听闻赢邑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齐军也开始在挖坑,虽然效率缓慢,但也不可不防。
适确定公造冶足以攻下东牟,而且公造冶也传来消息,虽有死抗,但最多三五日就能破城。
既是这样,对齐的最后一战,适觉得尽在掌握。
…………
东牟以东的一座小城,乔装的田午还在静静等待,平阳被破的消息在意料之中,却又没想到会破的这么快。
相对于很快破城的平阳,东牟的守御还能多坚持几日。
一则公造冶部是偏师,炮少,墨家的精锐工兵部队都在适的军中。
二则守御东牟的许多是费国贵族,墨家太早的传出签发诛不义令的消息,使得这些贵族不得不负隅顽抗,并没有投降的心思:反正都是死,而且那些费国的国民义师也必然不可能让他们活,死战是不可避免的。
对赢邑那边的来说,公子午手里的这支精锐是去守卫东牟,防止公造冶部和适合兵的。但实际上他根本没去东牟,而是选择在了一座小邑等待,公造冶手中的兵不多,不能选择同时攻两座城,最多也就是分兵打援。
田午迟迟不动,只是象征性地派出了一部分当地的守军去支援东牟,让公造冶没有戒心。
此地与东牟、平阳相距都只有不过三五十里,平阳被破的消息一传来,身边的亲信便有些恐慌。
“鞔之适攻城手段之高,确实难敌。赢邑又难攻破,如今平阳被破,公子当行。”
田午却道:“不急。我现在走,鞔之适和公造冶必然起疑。我现在按兵不动,他们只当我在赢邑城下。”
“什么时候鞔之适把大军拉向了赢邑,方是逃脱之时。一切尽在掌握之内。”
“我早就知道,平阳城撑不了几天,但是我也知道东牟可以守久一些,但也不是攻不下。你若是鞔之适,会怎么做?”
那亲信想了想,连忙拜道:“公子妙算。既然东牟能撑得久些,那么公造冶的大军就没办法追击我们。而平阳早破,东牟又非攻不下,鞔之适必然回师先救赢邑,到时候只要公造冶部能够在五六日内攻下东牟,便可以堵住我军溃逃时候的路。”
“如果他攻下平阳却去支援东牟,又怕赢邑下的我军恐慌之后四处逃散,必然在打下平阳之后立刻去赢邑。”
“但他移师平阳,既为决战,不能急行,那需要至少两三日。靠近后又要扎营整队修整,又需一日。决战之时,他虽善用兵,但也需一日方能解决。”
田午大笑道:“正是此意。待鞔之适移师赢邑对垒之际,才是我们越过沂水之时。到时候公造冶那边也就堪堪破城,无力追击,鞔之适赢邑苦战,等打完再追到此地,我们已经走了五日,他如何追的上?”
“公造冶就算发现了情势不对,猜到了什么,难道他能放着已经马上要攻下的东牟不管,全军来追我?”
“勿忧,且等两日。一切尽在我掌握之内。”
第二百二十一章 何以胜(一)
田午自认尽在掌握,竟是真的有如神助。www.uu234.net
三日后传来消息,说是墨家的主力和被俘的齐军一起拆了平阳的城墙,随后大军北上赢邑。
东牟城迟迟未破,那些费地贵族和身上负有血债的人殊死抵抗,公造冶士卒不多,虽然让城墙摇摇欲坠,但却一直无法攻破。
东牟近水,但墨家秉持道义,不以大水灌城,颇有些宋襄公的痴傻,却也为田午创造了逃脱的机会。
亲信们兴奋不已传来消息的时候,田午也是连连大笑。
莒地的大夫早有联络,只要即墨、莒两地的士卒可用,那么就算是放弃临淄,退守胶东或是胶夷之南,只要他能登上齐侯之位,这命就算是保住了。
自己身边还有死士,到时候找出几个“忠心耿耿”,想着什么君侯非天子不可罚的忠志之士替他死,如卫侯故事,那便大事无虞。
如今墨家的主力在赢邑、公造冶部在东牟,时间已经空出了至少五天的时间,阻拦在他们面前的只有墨家的一支偏师,一个旅的士卒驻扎在沂水。
墨家一旅不过千五百人,旅制比齐的两千人旅小一些,况且田午手中尚有八千余人,夺路而逃,他想必能逃脱。
再三确定了适已经北上、且不日就要和赢邑下的临淄军团接触、无法反身之后,田午终于做出了溜走的决断。
“鞔之适用兵,多喜侧翼包抄,野战尤甚。墨家的武骑士皆是精锐,步卒虽勇但是行进追击终究不急,他在赢邑大战,武骑士必不肯放出追击。大事定矣!”
“事不宜迟,即刻向东。”
命令既下,最后的八千多精锐、私属以及贵族私兵和亲信们放弃了城邑,搜刮了城中的所有粮食,出城向东疾奔。
他们刚走,墨家的斥候就发现了他们的动向,立刻回报。
东牟城下,红肿着眼睛几日不曾好好入睡的公造冶面无表情地听了这个消息,摇头道:“大军都在赢邑,我有心无力。适言,覆巢之下无完卵,临淄军团覆灭,这数千人逃走,也翻不起什么波浪。”
“况且,於菟的那个旅还在沂水,一旅之师总可以阻拦一下。”
在场的墨者没有知道田午就在那八千人中的,况且就算知道,也不可能为了一个田午放弃既定的战略。
墨家这一次惩罚齐国的口号之一,就是田午屠城。
但是,口号是口号,田午却并不是墨家的首要目标,歼灭临淄军团瓦解齐国经历了二十年内乱刚刚稳定的局面才是。
孟胜对于这个消息,还是略微有些担忧,说道:“那数千齐卒逃亡,虽然无心恋战,但若是遇到阻碍,怕也会拼死一战。於菟一旅之兵,拦截起来还是有些难的。”
“能不能再挤出一些人前去支援?”
他知道这个问题很难解决,东牟城的攻打难度不是太大,但是他们这边终究缺少破城的各种兵器,他们最开始也只是一支偏师。
如今东牟城摇摇欲坠,可是城中那些身负血债、在诛不义令上赫然有名的贵族们殊死抵抗,竟出现了贵族子弟们和死士们一起持剑反冲击的“壮烈”场景。
攻城的一方,除了墨家一个师的主力之外,多是一些自发或是被组织起来的费国民众,他们的战术水平很低,训练也不足,不可能指望他们攻下东牟。
公造冶犹豫许久,终于摇头道:“东牟城不能不破,这不只是军略优先之务,更在于要给武城那些哭号的寡妇老人一个交代。如今他们好容易被困在城中,我四面皆围,就是为了一个不准他们走。”
“适攻平阳,是为了切断临淄军团南逃之路,所以他可以围三缺一、甚至主攻一侧,他要的是城。而我,要的是城内那些人的人头。”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我的兵力已经不足,不能再分兵了。”
“适那边即将决战,也分不出兵力。追击最好是骑兵,他要野战,没有骑兵怎么行?”
孟胜思索许久,说道:“那就这样,派人传信给於菟,如果敌人小股逃散,他就拦截。若是结阵而攻,最好是放一放。”
这个时代的接战,多在一日之内就可分出胜负,孟胜考虑到赢邑之战打完再到追击,至少也要五日。自己这边破城也需要一段时间,不可能在於菟那边接战的时候就去支援,既然这八千人并无必要,那就不必再让於菟的那个旅在不可能有支援的情况下死战。
两人合计了一下,便和剩余的几人定下来,以东线主帅的名义让传令兵星夜将消息传给於菟。
…………
沂水。
当年牛阑邑的隶农、水之战和庶轻王搭档连队俘获了越王、如今已是一旅之帅的於菟愁眉不展。
传令兵送来的信件他已经看了,十余年的时间,他已经从一个目不识丁、觉得文字是贵族才可以掌握的神奇之物的隶农成长为一个可以书写千八百字的墨家军官,信件上的内容他自然看得懂。
他在义师中的升迁算是比较快的,也多有人笑他运气好,因为当年他们连队因为在水抓了越王,加上当时他们的旅代表是六指,庶轻王又是个打仗打累了想回家过日子的人,似乎这才导致他升任为旅帅。
他倒是不以为意,也一直努力。
他执掌的这个旅,不是一师那样的墨家起家时候的底子,但论及敢战的决心却一点不比别的旅差。
齐墨之战的起因,是他们旅换防到了缯地边境。边境的那次摩擦导致的舆论发酵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因为墨家高层把他们派过去的时候就想到了肯定会出事。
和墨家的其余几个师的士卒多是泗上新生一代的本地人不同,他这个旅以及上一级的师,都是以外地逃亡的农奴为主。
这算是一批既感受过乐土之甜、也深刻体会过乱世之苦的人。
师中的墨者代表也以激进的自苦以极派为主,算是墨家内部的“天下派”。
因为这个师当初的底子,就是那些从各地来到泗上的楚人、越人、齐人等为主的,这也算是一种传承。
正是因为这样,才导致了费国那次事件的必然,只要把他们放过去,出事是早晚的。
可也正是因为这种传承,才导致了现在於菟愁眉不展。
公造冶和孟胜那边的命令,是让他们放开那一股数千人的敌人,尽可能只是袭扰,因为援军不可能抵达。
这是正式的命令,也是对全旅士卒最为有利的命令。
但是,旅内的斥候在前几日的侦察中抓获了几个齐人,从一个齐人嘴里得到了一个消息。
田午在那八千人中,而且亮明了旗帜,并且在靠近沂水的时候誓师,效仿当年赵子军功爵以振奋军心。
这是刚刚得到的消息,这个消息传回东牟那边已经来不及。
而且这个消息刚刚传来,旅内的中坚力量立刻就怒火冲天,诛不义令是这些人这些年最喜欢的一道命令,他们自苦以极是为了大利天下,这几年墨家却一直缩在泗上,甚至还和泗上的那些没有被灭的诸侯两种制度,各不干涉。
压抑的不满伴随着武城被屠的主使者田午的消息被发泄出来,许多连队集体请愿,宁死在沂水,也要拦住田午。
於菟皱眉的正是这一点。
打,一个旅没有援兵,一千五百人,能不能拦住八千人?
上面的命令是让,但是上面并不了解这个刚刚知晓的情况,打还是不打?
打的话,全旅被击溃,谁来负这个责任?
於菟犹豫间,旅代表走到身前道:“你怎么看?”
其余军中的有表决权的人纷纷看着於菟,於菟想了想,终于说道:“我的想法,是打。”
“一则公造不知道田午在这里,适也不知晓,所以那命令是源于田午不在此的情况下发布的。若是我们决意执行,那便是刻舟求剑,固然无罪,实则却并不对。”
“二则……田午这人,既为诛不义令之首,当死。军中士气愤慨如火……”
旅代表道:“这也难怪。咱们是从武城那边过来的,那惨状你我也都看到了。军中愤怒不是一日两日了,诛不义令的传闻传出的时候,军中振奋。这时候若是明知道田午就在齐人军中,咱们却不打,只怕这旅也难以带下去了。”
“若是田午不死,那还谈什么利天下?齐地民众苦,好,我们看不到,我们便不管;楚人民众苦,好,我们看不到,为了大局还要和楚人合盟……这武城的一切咱们都真真切切看到了,若是还不管,还谈什么利天下?”
旅代表说的略微有些激动,於菟又问道其余人道:“那你们的意见呢?”
其余人纷纷道:“本就该打。”
於菟点点头,抽出一张纸递给旅代表道:“写吧,出了问题,咱们来承担。再派人将这个消息即刻传回,我们拖住田午,若真是拖不住,便是死在这里,也算是管了那害天下之事、力求处罚过害天下之人,也不枉咱们利天下之愿。”
第二百二十二章 何以胜(二)
信件写好,旅代表先签上了名字,随后在场的诸人都把名字签上,立刻叫传令兵星夜送回。www.uu234.net
军中士气正高,明知敌众我寡,却也无惧。
既是要打,但也不能乱打,於菟自认自己没有以一旅之兵歼灭八千敌军的能力,打伏击的话,想来也不可能。
因为田午知道这里有一旅之兵,定会小心翼翼,也正是因为这一旅之兵的存在,才让他出面安抚军心以军功爵诱惑士卒,想要让士卒效死而战。
此地正在沂水沂山之中,只有一条大路可以通行,田午的大军想要通过肯定要走这条路。
道路沿河的地方极为宽阔,一旅之兵根本守卫不过来,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把战场定在了后面的一处狭窄的地段。
那里地形狭窄,虽然不能埋伏,但是一旅之兵正可守卫。
这样一来,这狭窄一些的地形便让田午手中的八千士卒只能当做几个一千来用。
於菟这边不能埋伏,田午那边也一样不能够突袭侧翼。
选定了战场之后,这一旅便即开拔,在预定的战场上布置了阻挡战车冲击的木鹿角、狗走、陷坑等物。
旅中只有两门小炮,也就能射个一斤多重的铁弹,并非是义师主力配属的那种重青铜炮,所能起到的效果也不大。
一旅千五百人,半数是火枪手,半数是矛手,这对于防守其实很不利。
墨家善于守城,但几次大战都是主动进攻,阵型也越发朝着利于进攻的方向发展。
半数火枪手半数矛手,列成七八列的横队,利于发挥火枪的效果、利于机动、利于进攻……
但是在没有大量矛手、骑兵侧翼、炮兵支援的情况下,这种配置很不利于防守,尤其是在选定了狭窄战场、双方都不可能用战术偷侧翼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义师的战力优势在于炮兵、骑兵的配合,在于决战时候的侧翼突袭和步卒的快速战场机动,形成战场局部优势以多打少的局面。
但这是在战略方面的,放到旅一级别单独作战,这些优势全都没有的话,便很难。
这一点於菟和旅代表都清楚,他们是在军校学习过的人,适也曾不止一次说过:四万配置齐整的义师,可以不惧各国诸侯的八万重兵。但若是放到连队、旅上,其优势便没有那么大。
旅中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将阵型重新布置。
放弃机动性和进攻性更好的薄横队,而是将矛手连队两两合并,加大纵深,将火枪手配属在两侧和正面,用于阻碍齐人的进攻。
完全放弃追击和行进在战场上扭转局势的可能,用笨重的大阵抵挡田午的进攻,因为他们明白自己不可能凭借一旅之兵战胜田午,只要能拖个四五日就算获胜,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
怀揣着死里逃生、大展宏图心情的田午站在战车上,观望着对面於菟那一旅的阵型,强展笑容道:“昨日已过沂水,今日破阵,前路便可无阻。”
“墨家暴虐之师强横,诸侯所惧的不过是武骑士、铜炮,今日一应全无,无需惧怕。”
脸上虽笑,心中实则已经被墨家义师打出了阴影。
当初出兵的时候,志得意满,这半年时间连战连败,竟是从当初的志得意满,变得恐慌不安。来时如临淄东海之滨的螃蟹横行无忌,归时却如那曳尾涂中的乌龟缩手缩脚。
对面的军阵摆的很一般,也很常见,是各国都会摆的阵型,既不古怪,也不奇特。
戈矛步卒密集整队,火枪手在前和在矛手两侧。
地形狭窄,双方都无可用计谋之处。
田午自觉自己算无遗策,只要突破此地,那么自己所谋划的一切都可变现。
可这一切都是以战胜对方为前提……
身边的贵族脸色凝重,他们明白知道会有这样一战,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却仍旧担忧。
一贵族道:“墨家之言,极能蛊惑人心。这一旅之兵不过千五,我军八千,竟然敢战而不退逃,这便可怖。”
“旗帜鲜明,军阵不乱,看来士卒明知道他们寡而我军众,却也不惊慌。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况且,这一支偏师在此,本可以不打,想来也无人追究,他们竟还是要打?若临淄卒人人如此,齐国如何不强盛?”
在他们眼中,一支脱离大部队的小股部队能够敢于列阵而不跑、在脱离主力的情况下主动求战,这已经是难以理解的事了。
难以理解的,总是会带来未知的恐慌。
田午却道:“墨家之言纵能蛊惑人心,又谈天志,可却不能让后面的大部一日行军百里、更不可能飞过来。”
“八千精锐,面对一旅之卒,竟也恐惧吗?”
正说话间,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飘来了一阵黑乎乎的云。
田午抬头看天,这夏日的天果真是说变就变,远处隐约传来了轰隆的雷声,乳黄色的云朵从东边升腾翻滚。
田午忍不住放声大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墨家谈天志,只怕他们谈的也不是真正的天志,若不然,天帝如何在这时候下雨?天命在田氏,却不在缪谈天志的墨家!”
这时候下雨是打不了仗的,弓弦会湿、土地会泥泞、下雨无法维持阵型。
但最重要的、最让田午放声大笑的,是一旦下雨,墨家那边最大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
其余贵族也都振奋,不少人心道:“莫非天命真在公子午?若不然,如何刚才晴朗,这时候却忽然下雨?”
田午道:“诸君,墨家所恃者,无非火药火器。如今天命在齐,墨家持力命之争认为世无天命,如今却又如何解释?”
“墨家没有火药,那又有何惧?”
“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无非也就是战车不能冲击、弓矢难以射中,但若结阵肉搏,难道数百勇士、八千壮庶还不能冲破这堪堪一旅之卒?”
“墨家所依仗的只有火药,只要火药不发,墨家的暴虐之师便不能战!”
他敏锐地抓住了战机,现在雨还没有下,但是战机已经出现。
趁着下雨之前先发动一次进攻,会让墨家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相信墨家那边也一定会对下雨做了准备,正如弓弩手会在雨天收起弓弦一样,想来对面的火枪也会有木箱之类的防护。
但是,若现在就发动进攻,对面的那一旅义师用不用火枪?
不用的话,肯定守不住第一波冲击。
用的话,一会一旦下雨,那火药火枪都要被淋湿,又如何能用?
…………
对面阵地上,於菟和身边的军官也都是一脸忧愁,许多人咬着牙看着天空漫卷过来的乌云。
他们倒是没有想这是天命之类的话,在他们眼中天上的云不是什么神怪,不过就是地上海里的水升到空中变为的水。
至于那雷声,也没有神灵,不过是一种很常见的东西。
他们确信总有一天,人们可以知晓天志,知晓天什么时候要下雨、什么时候会晴天。
可能现在不会,但他们确信总有一天可以这样,这是他们梦想中的、仿佛神话一样的“天国乐土”,也是他们为之奋斗的远到如今只能看到一些端倪的未来。
没有天命。
这是墨家的义。
而现在,他们眼中忽然卷起的云、即将落下的雨,都和天命无关。
在他们眼中,那不过是一个“说知”的推论的条件:如果下雨,火枪用不了,这半数的火枪手只有短剑和木叉,恐怕难以发挥。
而说知之下的另一个结果,就是下完雨之后敌人的战车暂时不能用、步卒冲击也很难,雨落下的时候就是对面收兵的时候。
这是真切的现实,也正是於菟等人咒骂皱眉的原因。
对面的鼓声已经敲动,这边的士卒也多少有些慌乱,不少人仰头看着天,跺着脚,显得焦躁。
“没有火枪,我们守不住。”
这是许多士卒心中的想法,而且这是个极为简单的推论,所以於菟在内的军官们也是这样想,也会这样想。
可阵型已经展开,这时候在阵前撤走,那就是一场被人屠杀的命运。
於菟当机立断道:“让各个连队的火枪收好,放在牛皮帐和漆皮布下,火炮也盖上牛皮。火绳集中收拢,不要被雨水溅到。”
“马上就要下雨,下了雨齐人也难进攻,他们一鼓作气也就是现在这一波,只要我们能守住,雨后我们还能再结阵用枪。”
“齐人急躁,想要抢在雨前猛攻一波,逼我们的火枪在雨中淋湿不能用,他们的弓弩火枪此时也必不肯用,定是要全力冲击。”
有军官急躁道:“我看也不必。天色有变,我们怕是难以顶住。齐人既要一鼓作气,我们不妨在死前多杀几个。”
“就算死,也该死的轰轰烈烈。若是现在弃枪不用,齐人冲击上前,我们如何能挡住?”
不少人也觉得应该如此,败局已定,他们不怕死,但他们希望能够在死前轰轰烈烈一场,让那些耀武扬威的贵族死在雨前、亦或是他们生前最后的一次射击上。
一直沉默的旅代表站出来道:“诸位同志,火枪固然是我们连战连胜让诸侯震动、旧病的天下撼动的利器。但我们义师获胜,却不只是靠火枪火药。”
“我们依靠的,更多的是为利天下而死不旋踵的信念;靠的是上下如有臂使的纪律;靠的是操练数年难以撼动的阵型;靠的是想要救治天下共创乐土的志气。”
“没有火枪,就挡不住齐人的一波冲击吗?我们不怕死,但我们的心怀利天下之心,每一条命都比那些肮脏的贵族高贵百倍,我们为什么要轰轰烈烈地只为去换命?”
“旅帅的办法是对的,只要我们顶住齐人的一波冲击,之后我们还能再抵抗的久些,也就更有可能让援军追上,让屠戮武城的田午死在天下人的审判之下。”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何以胜(三)
旅代表当然被组织起来学习过阴阳辩证矛盾之类的内容,他也明白自己说的那些东西,是战略上的,而现在面对的问题是战术上的。
纪律、信念、组织……这一切,在战略上使得墨家立于不败之地。
但在战术上,没有火枪和火炮,这一战就是不好打,也确实顶不住。
他明白战略和战术的区别,但却不得不混淆战略和战术的概念,为这一旅偏师振奋士气。
但从根源上,还是为了战术的胜利。
因为於菟说的没错,马上下雨,那么齐军不可能提前准备变更阵型,只能选择在雨前莽一波,逼得这边的火器被雨淋湿,为雨后的真正破阵做准备。
对面有八千余人,可以先送千余人去死,但主力尚在,只要等到雨后火器失效那就不可能突不过去。
他知道哪些叫嚣着轰轰烈烈打死一个贵族够本的军官并不怕死,但心中却也都带着绝望,所以才会这样想。
他也知道,想要在雨前维持阵型的基本完整,必须要有人做出牺牲,用悍不畏死的勇气反动反冲击。
于是他面对着那些悍不畏死但对胜利已经有些绝望的士卒军官们,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了赤帻,扎在额头,然后再取出分辨敌我的红布扎在手臂。
“今日之战,是为了惩罚那些害天下的人。倘若害天下之人没有受到惩罚,那么便会助长那些害天下的行径。”
“子墨子言,合于天志。利天下则得利、害天下则受罚。罚他们的,是天帝,而天帝只是天下之道,道自己没有手脚,需要那些合于天志的人去代以实施。”
“我们墨者,便是代天帝去惩罚那些害天下之人的。”
“今天我们站出来,是为了武城之屠那样的事,不会再在天下出现。因为我们是人,我们活于天地,我们是天下人,我们自然要管天下事。”
“今日不管,或许有人说,我不是武城之人,武城被屠我不说话。明日商丘被掠,我亦不管,因为我不是商丘人。终有一日,当屠戮到我们自己和亲人头顶的时候,我们想要反抗,却会发现我们形单影只,因为天下已经将屠戮之事习惯,已经没人站出来再管我们。这便是利天下就是利自己的道理。”
讲完了大道理,旅代表又道:“今日一战,适逢夏雨突发。旅帅的想法是对的,我们只要顶住了齐人的一鼓作气,那么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齐人的冲击,需要我们站出来反击,只要方阵还在、只要阵型还在,雨后我们便能顶住齐人的攻击。”
“火枪手中的墨者,上前一步,随我反击!”
一句话说完,几十人同时上前,一起扎起了赤帻,齐声道:“为利天下,死不旋踵!”
许多尚且不是墨者、尚在候补期、甚至只是想成为墨者但却还没有成为的士卒也都站了出来。
将各个连队的军事主官留下和基层骨干留下之后,选拔了六十余人。
没人的身上都绑着铁雷、穿着皮甲,缠着火绳。
赤帻飘扬,利剑在手。
这是个步卒旅,铁雷的数量本就不多,因为沉重的铁雷不经过专门的训练很难投掷出去,所以只有一些特殊的兵种连队才会使用。
他们要靠着最后的反冲击的利器,为大部队争取时间,争取阵型在雨前的完整和不受损伤。
於菟自认自己说不出那么多的道理,也自认旅代表平日的言论有些过于激进,还是自苦以极派的骨干成员,有时候确实有些难以相处。
但他明白,在这种时候,这个有些难以相处的搭档一定会站出来。
旅代表走到於菟的身边,笑道:“我平日一直说,咱们离利天下越来越远。今日终于要做一件利天下的事,求仁得仁,求义得义。我的义,便是要让天下颠覆,移风易俗,而不是缩在泗上自立一国。今日我必死,死得其所。”
於菟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想说什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心中的义,墨家的义是一致的,但如何达成这个义的路线是有分歧的。
於菟自认自己搞不太懂那些深奥的道理,所以他认同集体的决定,不会去考虑其中的分别和分歧。
旅代表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看样子是早已经写好的,他伸过去递给了於菟,说道:“这是我的一些看法和意见,在诛不义令签发之后就已写好,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递交上去讨论。如果我死了,你活着,那就把这封信转交上级。”
於菟接过信,什么也没说,举起手给旅代表敬了一礼。
对面齐军的鼓声,像是在为旅代表送行,他笑着还了一礼,带着那飘扬着赤帻的六十余人向前蹲在了拒马之下。
后面的火枪手已经收好了火枪,漆布和牛皮将那些火绳点火的、没有仓盖的火绳枪盖得极为严密。
火枪手在剩余的墨者骨干的带领下持短剑,或是蹲在了矛手的脚下,或是站在矛阵的缝隙处掩护侧翼。
他们和於菟一样,默默注视着那几十条飘扬的赤帻,默默为他们送行。
急躁的齐军已经发动了冲击,战车冲击了不多久就陷入了泥坑,或是被狗走和拒马挡住,车上的贵族下车持剑持戈步战,奋勇呼号。
后面鼓声震天,徒卒跟进,双方相聚已经不过几十步。
鼓声再响,却也遮盖不住天上的雷鸣。
旅代表抬头看了看天,想到了那些在泗上流传的、用以教授民众看云识天气的童谣。
“势如山岳、碎云多变,大雷将起,雨如水泼……”
轻轻念唱了几句,收回了扬起的头,心道:“一场大雨啊,泗上今年少雨,虽有沟渠,这场雨却也可以缓解干旱,这里离泗上不远,那里也会下吧?”
雷声又起,鼓声更近,旅代表收回目光,盯着在前面下车步战的几名贵族越发靠近的身影,默默地掏出一枚铁雷,用缠在身上的火绳点燃后,高喝一声跳出了木栅。
铁雷不是这样用的,不是那几个被称作“先登”的连队,除非守城的时候才会让普通步卒用铁雷。
铁雷沉重,装药很多,非是膂力过人或是经过长久训练,很容易伤到自己人。
旅代表身有勇力,但投掷的技巧比之那些每天练得胳膊肿大的掷弹兵先登营还差得远,他知道自己在平地上投不了多远,于是跳起冲出借着冲击的速度将雷投出,也没有选择趴下等待而是直接冲入了人群。
身后的那些手臂缠着赤帻的墨者也纷纷如此,高喝一声吼便即发动了决死的反冲击。
轰……
许是雷声,许是爆炸声,已经分辨不清,雨还没有落下。
巨大的爆炸让旅代表的耳朵嗡嗡直响,他想,身边的人一定在高呼着什么,可是自己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左臂上被碎片扎破,仿佛有火在烧,他也不管。
那几个下车步战的贵族已经被炸死,他持剑冲入了后面的人群,趁着爆炸的混乱和这种明显是不惜自杀一样的打法,让齐人的第一波进攻陷入了混乱。
旁边一名手臂受伤的墨者点燃了身上背着的铁雷,旅代表耳中只有无尽的嗡嗡声,甚至听不到那一声巨响,但却看到了几十名齐人武士倒在了地上或是飞到了半空。
混乱之下,齐人一鼓作气没有想过这样的反冲击,更没想到这六七十人的队伍竟能迸发出这样的力量。
第一波冲锋的齐人都是炮灰,为了就是逼着墨家的火器在即将落下的大雨中失效。
但对面的义师没用火枪,也没有选择用矛手方阵突击,而是选择了保持阵型不变维持建制,只用少数勇士反冲击。
厮杀之下,已经来不及抛出铁雷,只有一些人受了伤或是无力再战之后,才会点燃身上的引线和那些人同归于尽。
旅代表不知道自己杀了几个人了,他的左臂被刺穿,身边堆叠着一层齐人的尸体,还有七八个着甲的贵族。
身边的伙伴同志一个个倒下,他已经脱力,齐军的第一波冲击已经撑不住了,摇摇欲坠。
右手的剑上已满是缺口,他的手已经提不起剑,看着对面的几个齐人贵族恐慌的眼神,心中竟是无比快意。
求义得义、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无所憾。
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眼前,沉重的雨点终于落在了他的头顶,他能感觉到头顶被重重地砸了一下。
“下雨了。”
旅代表满是黑灰和血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对面杀红了眼的齐人贵族又逼了上了,他扔掉了铁剑,用残存的右手想要点燃身上的铁雷,却发现身上缠绕的火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血浸湿熄灭了。
看着越发靠近的齐人贵族,他蹲下身子,想要摸起自己扔掉的剑,他知道这时候自己已经无力再战,可他不想死之前手里竟没有了武器。
雨已经下了,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阵型还完整、士卒还振奋,他觉得自己已经达成了自己的义。
可是弯下腰的时候,却发现那原本轻便的铁剑竟是如此的沉重,怎么也不能拾起。
对面的齐人贵族靠的愈发的近,长戈已经近在咫尺,脱力的旅代表却怎么也拿不起铁剑。
于是他用最后的力气,抓了一把浸润了鲜血的沙土,站起身子。
对面贵族的戈已经劈下,他费力地举起右手,将手中攥着的沙土砸向了齐人贵族的脸,然后长戈划过了他的喉咙。
第二百三十四章 何以胜(完)
暴雨下了起来。顶 点 X 23 U S
很大。
齐军的进攻结束了。
田午站在马车上,雨水浸湿了他的衣衫,皮甲上的水珠凝成了线、汇成了流,他在那一动不动。
暴雨蒙蒙,遮住了前面的战场,他知道义师的那一个旅就在前面,严阵以待,建制完整,一旦雨停,还有千余名刚才那样悍不畏死的人在那里等待。
七八百人的一次进攻,被几十人反冲击推了回来,就算没有这场雨,这一次进攻也已失败。
况且,雨前对面的义师放弃了用火枪,若是没有雨,又如何能够攻下呢?
他一直以为,为某种虚无的精神上的东西而战,那是贵族才有的特性,贵族也因此而成为贵族。
可刚才的那一波反冲击,彻底让他陷入了混乱,如果庶民也拥有这样一股可以为何而战的勇气,贵族还凭什么贵?
那几十人不仅是完成了一次反冲击,更重要的是有人点燃了身上的火药雷冲到了他的身前百步之内。
墨家那边六十多人战死,只抓了两个俘虏。
一个腿受了伤,似乎只是个士卒,一个小小的司马长。
而另一个,却是对面义师的军官,从身上的服饰和肩膀上的标志看,应该是义师那边的旅帅一级的军官。
这军官左手被刺穿,脖颈上一道被戈划破的血痕,可这人的生命无比的顽强,也许是运气好,并没有划破血管,只是划破了声道不能够再说话。
这个人浑身是血,如同鬼魅,雨水淋在这个人的身上,流下丝丝血水。
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力气,站都站不稳了,身上也没有了任何的武器,但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田午。
那是一个将死之人,田午却不敢靠近。
离得很远,田午却先赞了一句道:“真勇士。你投降吧。”
那个将死之人不能说话,但也没有摇头,田午以为他要投降,却不想这个人双手伸向了自己的下裳,摸向了自己的腰带。
两边的卫士大惊,以为这人经还要行刺杀之事,刚要制止,田午却发现那人只是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田午又说了一句。
“降了吧。”
那人听到了,也应该听懂了,然而那人去把自己的腰带解开,褪下了自己的下裳,露出了黑乎乎的一团东西。
然后那个不能说话的人伸出手指了指田午,然后指了指自己****,然后满是血水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田午身边的武士大惊,公子如何受过这样的侮辱,于是抽剑将这个不能说话的人刺死。
然而刚刚刺死,另一旁那个脱力腿部被俘的墨者却大声问道:“你就是田午?”
身边的近侍正要杀他,田午却挥手,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这些人悍不畏死。
他希望自己的手中,也有一群这样的人,不用多,便有三千,便可成就大事。
这个人丝毫没有被俘的姿态,说话的口气和神情,仿佛在审视田午。
仰着头不曾低下,即便腿部受伤不能站起,依旧斜乜。
待田午点头后,这墨者哈了一声道:“那你死定了。就算周天子来求,你也死定了。这就是我们墨家的诛不义令!害天下之人,必死,我们墨家最守信诺,说要杀你,就要杀你,周天子也保不住你。”
这不是恐吓,那个墨者最后的这番话,就像是平日说话一样,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田午楞在那里,回想着刚才那一幕幕让他震撼的情形,心里的绝望越发的深。
他以为墨家义师的胜利,依靠的只是火器锐利。
但即便没有火器,一旅之师竟然随意就能集结几十名悍不畏死的致师勇士,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对这世界的理解。
这样的一支军队,如何能够战胜?
这样的一群人,他们说过的话,他们想要惩罚的人,如何才能避开?
自己就算当个侯爵,真的能避开被处死的命运吗?
眼前的那一旅之师,在惊雷落下雨水未至之前岿然不动,没有丝毫的混乱,旗帜纷纷,不声不响,雨后自己手中的这些人真的能冲破这样的防守吗?
田午想了想,忽然问道:“你们为何而战?一群偏师,人少力薄,你们何必求死?藏于深山,总还能苟活。”
那个被俘的墨者只是冷冷地回道:“匹夫亦有不可夺之志。墨家言出必诺,说要杀你,你必要死,因为你害天下。你不受罚,屠城之事便不会禁绝。我们为利天下而战。”
雷声落下,田午大笑问道:“屠城是死,你们螳臂当车难道不是死?都是死,又有何区别?你为别人而死,谁人为你而死?这又何必?”
那墨者哼了一声,淡然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是当年适记载的商丘城下子墨子称赞适的话。我死,是为利天下,也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子孙不再死于那些害天下的举动,不再死在你这样的人手中。”
“至于何必?哼呵呵呵……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汝夏虫也,岂能语冰?请速死!我只恨自己无法挣脱这羁縻,不能效专诸聂政事。”
田午闻言,已然震撼,不是震撼于道理,而是震撼于早知道墨家中人多是庶农工商,可是言语之间却不啻贵胄。
可他还是有个道理不清楚,于是问道:“我屠武城,与你何干?你何必恨我?”
那墨者冷笑一声道:“商纣制炮烙,苦黎民,与文武何干?夏桀做琼室、立玉门,与商汤何干?”
“天下利害,匹夫有责。我为天下人之体、亦属天下人之兼,利天下便是利自己。”
“八百前方有尧舜禹汤,太久了。菽豆等不起一年无雨,人也等不起百年无禹。既等不来圣人,便只能靠我们自己。人人胸怀天下,人人有尧舜之志、禹虞之行,天下何不利?”
只此一句话,田午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和他说下去了。
这已经是明摆着要翻天覆地的话,莫说一个小小的庶民,便是诸侯王公,谁人又敢拿文武商汤来比喻自己?
的确,夏桀做琼室、立玉门,与商汤无关,影响不到商汤,可商汤依旧做了,至少口号是为了天下。
的确,商纣制炮烙、苦黎敏,也与文武无关,影响不到武王,可武王依旧伐纣,至少口号是为了天下。
可那是圣王啊。
庶民怎么可以和圣王有一样的想法,一样的思维?
人人如此,那天下岂不是要翻覆?
这一句话,让田午觉得有些恐慌,他不敢再让人听下去了,因为那个被俘的腿部受伤的墨者正对着旁边观看的士卒大声地宣讲那些听到后会天翻地覆的简单道理。
一直保持着贵族姿态的田午终于放下了贵族的优雅,大声道:“处死他!”
那墨者被拖走,甚至不敢再让他说一句话。
目送那墨者被处死,雨那时候也下的大了,田午忽然感觉到一丝寒意从心底透出,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身边的亲信给他披上了大氅和皮蓑,然而那份寒冷不是外面的雨所导致的,而是一股透自内心的冷,一种名为绝望的冷。
他以为对墨家了解很多,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
他以为墨家只是一群如墨翟那样栉风沐雨的疯子,却不想墨家内一个小卒竟也有汤武之志。
他以为墨家只是一群被煽动起来的无知隶民,却不想墨家内的一个小卒竟觉得他夏虫不可语冰。
他以为自己只要政变成功成为侯爵,墨家定然不敢动他,到时候效践土盟上卫成公故事,叫人替死,便也无忧。
可现在,他发现这群墨者连天下都想要颠覆,人人都自比汤武,若人人都敢于自比汤武,如今的周天子算个屁?如今的规矩礼制算个屁?
他们自比的那些人,是制礼制度的人,不是守礼守度的人,正如那墨者所言:墨家言出必诺,说要杀你,你就得死。
激冷的雨中,田午望着远处的迷雾,心中的寒冷和绝望无以复加。
就算自己政变成功,这群墨者真的就会放过自己吗?真的就不会攻破临淄把自己俘获后当众审判杀死吗?就算诸侯出面、各国调停、天子传令,这群人会听吗?
自己谋划的一切都很完美,尽在掌握,可这一切,都是在墨家不敢审判诸侯的前提之下。
如果这个前提错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坑掉了临淄军团、自己杀死了田庆、自己逃到了沂水种种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处?
回想着当初临行之时,那忠心死士的话,那忠心谋士说到时候他必会北乡而死、毁掉面容,以让墨家以为公子午死在军中。
甚至那谋士还说,万一事不成,就去莱山北渡朝鲜,在那里隐姓埋名再图将来,效田氏代齐故事。
那时候他虽敢动,可是心中却有些不屑,觉得太过小心,天底下有被贵族弑君的诸侯、有死于战阵的诸侯,却没有被鞋匠之子审判的诸侯,天下从不敢有这样的事。
那时候他想,只要自己渡过沂水,甚至只要赢邑大战爆发,自己就可以公开身份,于是才在沂水之前露面誓师,以军功爵号召贵族和这些私兵,为归国政变做准备。
甚至于千余人的墨家义师拦在身前的时候,他还对着天上飘荡的云认为,天命在己。
可现在,似乎还是墨家对了。
没有天命,那不过是夏日常见的**。
力能改命。
数万悍不畏死死不旋踵的义师,就算真有天命又能如何?他们没有火药没有火器,却一样有勇气,临淄城挡得住这群人吗?
命在力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田午回忆着刚刚不久的战斗,那些死前引爆了身上铁雷的墨者、那些死前身边堆叠了层层尸体的墨者、那些明知必死却还冲到了他身前百步之内的墨者、那个死前笑他夏虫不可语冰的墨者……
这一切,都让田午心中充满了恐慌和惊惧。
如果墨家不敢审判一个诸侯,那么他只要越国沂水政变成功,自己的一切谋划就都是对的。
可如果墨家敢于翻天覆地人人以尧舜自比,人人有利天下之志,纵然自己突破了沂水,返回了临淄,到头来还不是会被在天下人面前被审判、侮辱、枪决?
墨家的人,会在乎贵族的体面吗?会在乎士可杀不可辱的贵族法则吗?到时候不但要死,只怕还要被在天下人面前批斗,数出一条条罪行,一如当年鹿台之上武王对着商纣的尸体列数他的罪行。
死了还好,可活着受这样的屈辱,那是可以承受的吗?
身边的亲信不知道田午心中所想的波澜,以为田午是在担忧战事,接了一句话道:“公子,墨者众人被蛊惑已深,当真是悍不畏死。这几十人竟无一人苟活,半旅之卒勇贵数十,被这几十人反击而退……此战尚需计较。”
田午唔了一声,许久才苦笑道:“我以为墨家获胜,所依靠的只是奇技淫巧,火器之利。却不想,便是没有火器,人数相致,我们也难敌。人人如士,人人如士……天下真有这样的地方?天下真有这样的军旅?”
“雨也不能使我们获胜,那怎么才能灭掉墨家?怕是只有共工出面,再撞不周山,水淹泗上千里才可以了。”
“会这样吗?”
“会这样吗?”
田午连问了两句,似乎真的怀揣这样的希望,因为……不周山虽然不在泗水,可泗水却是共工的出生地。
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江水,便是泗水古称,那是少昊之国。
身边的亲信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公子午会连问两句会这样吗,但他还是回道:“上古之事,真假难辨。怕再无共工……况且墨家以禹为圣,栉风沐雨为乐,善修水利,便有共工,却只怕也……”
这只是正常的回答,田午喃喃道:“那便是不会。就算会,力能胜命……况且墨家以禹为圣,怕是即便不周山再倒,也正合天命,如何能灭的墨家上下一个不留?”
那亲信不知公子为何这样说,却也听出了田午话语中的无限惆怅,只好劝道:“雨大,请公子入帐。”
田午点点头,步入帐内,思索许久,忽然召集了身边最为忠心的三十多名死士。
两个人把守帐门,不准他人进来,外面雷雨交加,正掩盖了里面的谈话。
田午看着这三十多名真正可以信任的士,这些士只是朋友,却非有直接利害关系的贵族。
他苦笑一声道:“我不想回临淄了。”
一句话,身边的士人惊道:“公子……欲成大事,不拘小礼。难道公子真的是欲效泰伯之事?如今已到沂水,只要击破正面之敌,便可入莒,莒大夫可以为助力,临淄事可定矣!”
田午却叹息一声道:“我想错了。回去有什么用?临淄城可以挡得住鞔之适吗?”
一名死士道:“临淄城固然挡不住鞔之适,可是天下的规矩却能挡住鞔之适。临淄城方八里,可这天下的规矩,却有九州之广。诸侯可以死,却不可以被天子之外的人审判。鞔之适可以攻破临淄,却攻不破天下的规矩!”
田午大笑道:“天下的规矩?天下的规矩,是庶民不知义而惧死,士人才有骄傲。可你看看今日一战,那些庶民隶农出身的人,他们是否懂义?是否也一样骄傲?这天下已完、已乱,哪里还有能够约束墨家的规矩?”
身边亲信道:“公子欲往何处?”
田午起身,望向北方道:“朝鲜。”
不是地理上的朝鲜,而是武王封微子于宋,封箕子于朝鲜的朝鲜。
他面向一众惊诧的士道:“昔年吾先祖敬仲,离陈居齐,历数世代姜,我已明了其中的手段。我往朝鲜,定有作为。”
“昔年晋文出逃,有狐偃、赵衰、颠颉、魏、胥臣等朋友相随,终成大事而皆列卿大夫。”
“今日事,愿随我走的,这便趁乱夜奔,经莱出海。不愿随我走的,皆可归乡,我不阻拦。”
连问三声,终于有两人起身道:“公子请行,我有家人,恐不能追随。此事我等必然严守,不会泄露。”
田午取出身上的一块玉道:“军中无以为谢,你们追随我久矣,便以此玉相赠。还有谁?”
一众人无人再站出,皆道:“我等愿随公子。以死相报,方以为士。”
那两人与众人拜别,又面对田午相拜三次,经过大帐门口的时候,却被守卫在门口的两人刺死。
出手的两人道:“公子仁义,然而人心险恶,不可不防。若公子以为如此损公子仁义,我二人甘愿受戮。”
说罢作出欲要自刭的态势,田午长叹一声扶起道:“若上帝有罚,便由我来承受吧!”
他既扶起了两人,便道:“自此之后,世上再无田午。”
“我本陈人,便以故国为氏。”
“此去朝鲜,涉海而行,便以涉为名。此去当胜,以胜为字。”
涉字他说出的本意,这倒没什么。
虽要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但名字却不是随意取的。
涉字,正是渡河渡海之意,《诗》曰,送子涉淇,便是此意。
涉字也有渡口之意,《诗》曰,匏有苦叶,济有深涉。
他此番经莱而入箕子朝鲜,正要渡海,故取涉为名。
此外,当年的齐相管仲曾言:涉难而不匮。他以涉为名,也正是激励自己涉难而不匮,君子以自强不息,谋取将来之事。
可之所以以胜为字,却有些不可言说的**。
当年田氏代齐的始祖田敬仲,便叫田完。胜者,完也,
不可胜数,便是不可以完全地数清楚的意思,不可胜数这成语源于墨子的《非攻》,所谓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
而《非攻》一书,用的正是齐鲁方言,胜在齐语之中正是完的意思。
他取的不是旗开得胜的胜,而是效仿天命传闻的玄学的“田完”之胜。既然田完当年可以入齐而开创田氏一族的事业,他便也要借此玄学天命之意,给自己取字为胜。
田即为陈,完即为胜,陈胜之意,便是代齐之祖田完的借用。
田午给自己改了名字,便道:“你们自此之后,都是我的朋友,而非隶属。若你们愿意,也可以以陈为姓,将来共谋大事,必不相忘。”
众人纷纷盟誓,或破血以祝、或改名换姓,便商定好,待雨一停,即可翻山而走。
身上有钱、有人、有兵器、有文化、有知识、甚至还有一整套的从田完到田和的政变窃国的经验,前途远大。
至于在这里的齐人,以及那些军中贵族,都已经是不可以再用的了,他们不会选择跟着田午走的。
而这里的胜负,乃至赢邑的胜负、将来齐国的衰败与兴盛,都已经再和他没有关系。
田午心里清楚,他不是胸怀大志想要再谋一场经典的田氏代殷。
他只是怕了。
正午的一战,和战后的那些对话,让他明白墨家这群人根本不在意什么规矩,他只想逃的离墨家这些人越远越好。
那六十多人的反冲击和死前的平淡,没有击垮这八千齐军,但却击垮了田午。
他怕了。
朝鲜苦寒。
可至少,离墨家很远。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一)
带着田午在沂水一带出现消息的传令兵疾奔到赢邑的时候,赢邑大战已经接近尾声。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毫无战心的齐军猛攻赢邑数日毫无战果,挖了一通壕沟又被反击,士卒对于这一战充满了绝望。
而义师这边携着南济水一战的余威、数日破平阳城的骄傲、最后一战的振奋,以及最重要的那些二十年间拉开了差距的纪律、训练、武器,使得这一战几乎没有什么亮点。
适用了最为简单常用的、很容易被识破的、利用骑兵和横队步兵机动性优势先围两翼的战术,但是即便知道这简单的战术,齐军仍旧没有破解的办法。
五百多中士以上的贵族被俘、八千齐军战死、四万多齐军投降,一百多贵族或是士自杀。
已近不惑之年的适没有了当年年少时候的意气风发,比起之后百年二十岁起兵二十五灭秦的项羽,他加入墨家二十年了这才堪堪击溃了一个齐国。
但他依旧很满足,毕竟他从没想过和那些历史星空中闪烁过的天才相比。
经此一战,齐国已经没有机动兵团,没有野战的能力,只要天下局势允许,墨家想在齐国逗留多久就可以逗留多久,想要攻打齐国的那个城邑就可以攻打哪里。
面对着漫山遍野正在清点俘虏的士兵,适冲着军官们说道:“俘虏的事,不是小事,一定要重视。”
“感谢齐侯,要不是他,如何能够将数万人集中在一起?不把这数万人集中在一起,怎么可能用最效率的方式宣传墨家的道义?”
“平日里庶民聚居于村落之中,就像是地里的一颗颗土豆,你要弄出来要一个个的挖,数万人想要宣讲道义,可能需要数百名墨者。现在嘛,几十名百余名就足够,而且效果更好。”
“所以说,残酷肮脏的贵族,才是专职的革命家;那些为了发动不义之战将散落的民众聚集到军中的王侯,才是宣义部最好的朋友……”
刚刚说完这些,从沂水那里跑来的传令兵便将消息传到了适的手中。
适看了看纸条上的消息,眉头一皱,纸条上的消息是田午出现在沂水河畔的消息。
一个旅的士卒是挡不住八千人的,对于旅内的墨者们决定在沂水拼死拦截这件事,适倒是觉得还好。
从规矩上讲,那个旅先召开了墨者的会议才做的决定,虽然违背了上面的命令,但因为上面的命令的基础信息不对,所以这是可以的。
但是这件事要怎么解决,他必须迅速做出决定。
於菟的那个旅挡不住八千齐军,这是毋庸置疑的,毕竟各个旅一直以来都没有独自作战的经验,一般都是集团作战,各兵种之间的配合之下每个旅基本都是一个单独的棋子。
但能守几天?这要看於菟那边的水平了。但即便现在出兵急行军,也至少也得几天的时间。
他不在乎田午跑到哪里去,只要赢邑一战结束,齐国就是个虚弱的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而且事已至此、诛不义令已发,这已经是不能妥协的政治问题,谁来求情也没用了,大不了就是拼死来一场提前的对天下诸侯开战。
他在乎的是那一个旅的士卒,最怕的就是这一旅之兵被成建制的消灭,那对于义师来说是个损失,对于天下诸侯恐惧墨家不可战胜也是一种打击。
此时顾不上管战场的事,适急匆匆地召集众人讨论这件事,说明情况之后,他问主管情报的那墨者道:“田剡那边的密使还在吧?”
“在。刚刚恭贺完我们打赢了赢邑之战,还称赞我们不杀俘虏不筑京观。”
田剡的密使一直和墨家秘密接触,适想了想道:“我觉得这件事,要分两步。出兵支援於菟的那个旅是我们的事。但万一田午在我们支援之前就跑了,就要考虑他回去政变的可能。”
“这样吧,我建议……现在就和田剡的密使说清楚这件事。如果田剡愿意,那么可以以诛不义的名义政变,我们支持,并且答应他政变成功之后我们撤军。”
“现在对田剡来说,情势危急。田午已经是狗急跳墙,他除了发动政变外再无别的可能了。”
“我们的条件可以慢慢谈,诸如我们走后对于墨家讲道的传播限制这些、对于分地民众的报复这些……都是可以将来慢慢谈的。但有一样是必须现在就要谈清楚的,让田剡把田午交出来。”
“告诉田剡,如有必要,撤开昌城的防御,我们可以直接出兵帮他平叛。”
他始终觉得田剡烂泥扶不上墙,历史上竟然以太子身份登上齐侯之位后,被田午政变推翻,也算是无能至极。
他等了这么久,等来了田和重病的消息,田剡居然还没政变,还在观望,事到如今必须要给他点压力了。
田剡政变,对于墨家有利。适也根本不信田剡就能想着利天下之类,而是田剡政变上台第一件事,便需要立刻媾和,借助墨家的力量,清缴田和一系的贵族。
现在他给的条件已经足够让田剡动心了:如果你不行,让开昌城,我们来帮你干掉你弟弟。
再多的话,适觉得也就不用说了,想来现在最急的就是田剡。
田午这一次葬送了临淄军团、身为田庆死后的主帅临阵脱逃,要是还不政变,那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田午的绝路疯狂,田剡也必须要作出应对,齐国已经打不下去了。
莒和即墨军团不敢动,平阴军团覆灭、临淄军团覆灭,机动野战力量丧失,这边如火如荼的土改已经让贵族恐慌,尤其是长城以北的封地贵族,他们会惊慌于继续打下去把土改这团火烧到长城以北。
基于这种现实的判断,适觉得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契机。
抓田午审判,那是为了扩大墨家的影响力,也是真正的为了彰显正义。
而田午逃回去政变,逼得齐国内乱,那倒正是遂了自己功利的心愿。
此事事不宜迟,议定之后,便先通知了泗上和公造冶那边,同时出动骑兵支援沂水,大部队进入赢邑修整,随时准备翻越长城前往临淄。
…………
齐国临淄。
这个富庶在泗上崛起前算是天下第一的城邑,如今满是萧条。
大量的轻壮出征未归、连连战败的消息、魏韩背弃同盟和墨家单独媾和的传闻、田和重病等等一切,都让这座城邑变得有些死气沉沉。
许多劳力还在抓紧时间修筑城墙,几匹快马越过城门,直入田剡的府邸中,闭门之后将赢邑大战和田午在沂水可能归国政变的消息传给了田剡。
田剡立刻召集了身边的谋士亲信,一同看着墨家的条件。
昌城那里的大夫,正是田剡这边的人,至于说被外国护送进都城政变的事常以有之,可田剡心里实在是不想这么做。
因为墨家不是别的诸侯,墨家在长城以南的土改,将齐国的半数贵族得罪的太深,他要是明面上和墨家走的太近,那他这个太子或者齐侯也坐不安稳。
那密使却道:“公子无忧,墨家那边的人说了,若是公子碍于贵族反对,只需要让开昌城,墨家那边会将大量的俘虏成建制地先送回临淄,由他们作为守卫临淄预防政变的主力。”
田剡怔了片刻,问道:“墨家的意思是,让我让开昌城,让齐人的俘虏成建制地回来镇压叛乱?”
那密使道:“正是此意。军中士卒对于田午极为不满,尤其是这一次临阵逃脱,墨家在给俘虏们讲义的时候,说田午是野心家,要用数万临淄人的枯骨搭成梯子爬到齐侯之位的野心家,根本不在乎数万临淄士卒的死活,想要的只是齐侯之位云云……”
田剡一听这话,拍手大笑道:“好啊!说得好!这件事可以做。”
那密使心里暗想,刚才那番话他只说了一半,其实当时墨家和俘虏们讲义的时候,还含沙射影地讲了讲二十年前三晋伐齐的廪丘一战田氏是如何用那三万颗齐人头颅作为推翻姜齐的梯子的那一次没有实权也没钱的齐侯下的令拒绝赎回尸体和俘虏,做个背锅侠,导致民心全失。
这话既说了一半,便有谋士道:“公子,只怕此事不宜迟啊。公子午若返回,君侯定要着急了,只靠公子午怕是已经难以夺权了,所以国君怕是要在死前对您下手了。”
“况且,一旦公子午帅军返回,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岂不闻当年五公子之乱?如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临淄在手,那么公子午便不能作乱。他纵帅军返回,临淄在手,我们和墨家媾和,放开昌城,让墨家出面击溃公子午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此事非为弑君,而为诛不义之君。告知民众,不诛不义之君,墨家不和,亦不放归俘虏。临淄民众必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