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新略(三)
高孙子当然不是为了反对适而说这番话,他只是为了利天下。www.uu234.net
目的是相同的,道路却出现了分歧。
而适之前的那番话,又恰恰表达了一种激进的态度,使得高孙子觉得疑惑。
如果说,非攻只是之前应该实行的手段,那么现在为什么还要对齐国媾和呢?
他现在很相信适对局势的判断,对齐一战的战果超乎了他的想象,也证明了义师现在有趁此机会灭掉齐国的能力。
尤其是齐国的农夫对于墨家的支持,使得高孙子确信利天下的时机其实已经到来。
此消彼长之下,那些不义之君的力量会越来越小。纵然适的想法是对的,先积蓄力量,培养人才,但是现在的局面如此的有利,若是不抓住,怕将来后悔。
除了局势有利,高孙子也有自己的别样担忧。
“昔年有人问及子墨子,说道: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击我则疾,击彼则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
“等差之爱不提,最后那人的话,不得不让我们警醒。”
“打我,我疼。可打别人,我不会疼,那么我又怎么会去想着去解除别人的疼痛,而不去让疼痛不要加在我的身上呢?”
“武城被屠之事,墨者固然愤慨,因为杀的不是墨者,但墨者兼爱,所以疼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知道兼爱与爱己的辩证和统一,但这个道理什么时候才能够被天下认同呢?怎么才能被‘同义’呢?”
“若细分起来,泗上有齐人、鲁人、邹人、楚人、越人……可是如今他们相信相爱,并不会去想自己齐人还是楚人的身份。那么,一天下、然后同义、使得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天下人而非齐人楚人,这是可以使用的办法。”
“现在我们在汶水、济水分给了民众土地,那么我们为了利天下,就要保护他们的利益。即便撤走。”
“可是,土地分给了齐国的民众,他们却被齐侯所统治,如果天下再有不义之君,譬如楚魏相争,墨家会想着利天下之民而非攻。”
“可到时候,齐人只怕会想:我已经拥有了土地,我们已经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那么楚人和魏人的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泗上的民众可以被教育,但是我们撤走,又怎么能够让齐国的民众明白爱己和兼爱的统一呢?”
“这是我觉得,应该乘胜而战,直接管辖齐国的大量土地。”
高孙子说完,会场上再次传来嗡嗡声,几个人点头,也有人偷着看了一下适的态度还在观望,也有人喊道:“有道理,是这样的道理。”
其实不少人是支持高孙子刚才那番话的,在别的问题上他们可能并不和高孙子站在一起,只是就事论事,他们觉得高孙子的话是有道理的。
一个是适和墨家一直担心的出现各国各族的问题,这种东西一旦出现,对于天下同义就是个很大的阻碍。
不是说到时候爱己和兼爱的统一的道理就不对的,而是现实操作起来会很难,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和很长的时间说服人们放弃那些虚幻的构想和归属感,然后重新归为一个统一的诸夏九州之民。
再一个,也就是泗上已经出现的情况:泗上本地的农夫对于利天下的事,在利益上已经难以催动他们,只能依靠义和那个统一的爱己与利天下之间的统一的道理。
但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
墨家的崛起过于顺利,数战皆胜,使得民众根本没有感触过被贵族攻过来会是怎么样的一副场景,人总是健忘的,二十年前的生活已经成为了故事,固然还有许多人记得,可也有一些人已经遗忘。
高孙子的意思就是说,泗上都这样宣传了,可是依旧不少人对于继续征战利天下的事不是很关心,甚至其实是反对的。
现在给齐人分了地,齐人最想要的东西得到了,到时候他们又怎么会想着利天下?泗上讲道理尚且不能讲的人人有利天下之志,况且依靠人人都是死不旋踵的墨者那本来也不现实:如果可以寄希望于人人都是死不旋踵的墨者,那么儒家寄希望于人人都是君子、杨朱寄希望于人人爱己贵命那似乎也没有错了,这肯定是不对的。
这是需要考虑的,不是振臂高呼就可以使得天下之民尽皆兼爱的。若是那样,泗上又怎么需要普遍强制军役制?又怎么会墨者越多的连队战斗力越强?甚至真要那样又何必需要宣义部和墨者代表的存在?
待会场内逐渐安静之后,适道:“子墨子尚在时,我们便已经定下来大略。先取泗上、驱逐越人、部署代国北境、谋划南郑汉中、执政楚国鄢郢……”
“我们一直都在为这个大略做准备。一旦天下有变、一旦楚国有变,那么便是汉中南郑、鄢郢襄阳、淮水之南,尽皆大乱。”
“我们卡住南郑,则秦人不能南下。卡住鄢郢南阳淮水,魏韩不能南下。届时,楚地乱,我们平;楚贵族乱,我们定。诸侯不能直接干涉。”
“诸侯若干涉,则断褒谷栈道守南郑;则鄢郢暴动,卡住襄阳使得诸侯只能与我们隔河对峙。”
“泗上在手,魏韩若动,我们自泗上攻魏韩之东,解鄢郢之围。若魏韩攻泗上,我们则自鄢郢出攻伊阙,解泗上之围。”
“这是一整条线,也是我们二十年来一直不变的大略。”
“先论大略,我们若的齐地,诸侯必然反对,楚越也定然要不惜代价与我为敌,到时候我们又如何谋划?时机不成熟,整个大略又如何实行?”
“我们有一战平魏、韩、赵、秦、楚、越诸国干涉的能力吗?纵然有,泗上又要被打成什么样子?”
适摇摇头道:“所以,以长久计,以子墨子当年的大略,我认为应该从齐地退兵。”
“这个时候乘胜而战,不但不会更容易利天下,反而会损害利天下大业。”
墨家的战略一直没变,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布局谋划,期间适策动了吴人反叛导致越人南撤、干预了大梁之战使得楚墨蜜月、干涉了秦国战略使得南郑到手。
但是距离整个的大战略的完成,还早,早得很。
高孙子明白这个大略,也明白其中的合理之处,更明白从地形上讲南郑、鄢郢、淮北、泗上一旦可以联系在一起,那么楚国内乱的时候除了墨家无人可以干涉。
不得南郑,不能入蜀,也不能够沿着汗水直达鄢郢,那么整个鄢郢的上游的安全就可以保证。
鄢郢的上游安全可以保证,那么此时还叫鄢郢的襄阳,就可以做一个锁,依靠墨家的守城术,只需要数万精锐即可完全锁死南北之间的联系。
襄阳向西,便是桐柏山、大别山、淮河,这都不是可以用兵的地方。不拿下鄢郢,那么北方诸侯不能南下、楚国贵族不能北上,将楚国完全锁死在墨家的封锁之下,秋风扫落叶。
再往西,可以用兵的地方就是宋国、泗上。
而泗上在手,意味着魏韩就算想要干涉,也不但不考虑泗上这边的进攻。真要是大军去了鄢郢,泗上这边可以直接攻入魏韩腹地。到时候秦国只怕不会那么老实,莫说魏韩秦同盟,只怕西河地都要被秦国趁机咬走:南郑在墨家手中,秦岭一挡,秦国南下的战略就算是梦幻虚影,除了向东先取西河之外再无别的战略了。
泗上只要在墨家手中,北伐就有出击地,不需要非要走襄阳、南阳一线。泗上经营数十年,别人想攻也攻不下来。到时候最多也就是把整个鲁西南地区打成废墟。
可一旦楚地平息,泗上不失,那么墨家就可以完全掌握战略的主动权,天下易手也就是个时间问题:哪怕是适这一代人都老去,仍旧可以完成整个统一。
楚国的内乱只是时间问题,墨家帮着楚王编练新军和集权,贵族们鸡飞狗跳,一旦楚王死,楚国不乱就出鬼了。
现在适的想法是继续充实力量,攻略淮北,渗漏长江,然后等着楚王死。
墨家已经为这个战略准备了二十年,一切已经发生的几场战争都是为了这个战略,从未改变。甚至于包括遥远的都江堰的提前修建、包括在北境守卫草原、甚至于十余年前入吴传义传稼穑牛耕之术,都是如此,一直不变。
高孙子明白,但他心急,心急于利天下的大业,心急于天下局势再变下去可能会出现各国之间“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击我则疾,击彼则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的情况。
到时候,有些事就真的难办了。
现在各国都在变法,各国都在强军,各国都在尝试着使用火药、马镫这些墨家一直以来战无不胜的手段,各国也都开始尝试着分田、授田、亩税之类的经济变革。
这都是不得不考虑的事,二十年前的大略,如今是否还适用?是否还有可能成功?而天下人,是否又等得下去?
第二百五十二章 新略(四)
为此,高孙子道:“时事在变,局势在变,你的想法,有刻舟求剑之嫌。m.www.uu234.net”
“若我们夺汶水、泗水,可得民众三十万。齐国已败、魏韩赵内争、楚人虚弱。数年之内,不敢与我等为敌。”
“数年之后,民众编练,越过黄河直捣中原,吞灭魏韩,天子束手。中原定,则四境服,大事可成。到时候便可以以中原人口之广、土地之沃,再伐秦、燕、楚,效昔年武王伐纣,一战而天下定,二十年而安天下。”
“如此一来,利天下大业之决战,只需十年便有可能。”
“魏楚不同,魏人已经集权,一旦都城被破,魏境便无抵抗之人。楚人分封甚重,不同于魏韩,破了楚都,却还要面对那些楚人封君。以中原之势稳扎稳打,事必可成。”
这话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只要能够得到齐地,墨家继续壮大,然而靠速胜一举动荡中原,再依靠中原的人力物力,缓缓利整个天下。
尤其是墨家对齐一战,两战全胜,民众支持并不反对,这种情形给了许多人信心:既然我们这么能打,为什么还要缓缓图之?为什么就不能换个策略,一举荡平中原,野战决战,只要能够在楚、秦等反应过来干掉魏国的野战主力,这件事就成了大半。
当然并不是说现在,而是再说五年或者十年后的情势。到时候齐国削弱,地少而贵族多,到时候必然对民众压迫极深,齐国可以不去考虑;魏韩的集权导致的后果就是一两次野战解决掉魏韩的野战主力、攻破都城,那么整个魏韩也难有大规模的抵抗。
看着不少人对此有些支持,适便借着高孙子说自己“刻舟求剑”的话,说道:“你的想法,虽不是刻舟求剑,却有些守株待兔。”
“守株确实可以等到兔子,但那需要机会。万一没有这个机会呢?”
适心道,你这是机会主义啊,可他憋在嘴里,问道:“这种策略,很容易出问题。”
“就说个最简单的,一旦我们没有立刻战胜魏韩的野战主力使得各国诸侯干涉,那么我们就危险了。齐人向西、楚人向北、魏韩拖着我们,周天子借此号召诸侯,我们的事业就要危在旦夕。”
“确实,你的想法听上去有机会,但却并没有考虑现实的矛盾。”
适看着高孙子,郑重道:“你说,局势在变,可你不也是在用现在的局势,考虑五年十年之后的事吗?你难道不是刻舟求剑吗?”
“我们占据齐地,必然是三晋恐慌、楚人慌乱。到时候,三晋内部的矛盾,就要让给三晋对我们的矛盾。赵人难道会看着我们占据了齐地,还继续和魏韩打死打活?”
“楚人看到我们如此野心,定然会提前清理我们在楚国的力量,甚至促成各国谋划共占泗上淮北。”
“你不能够用现在的局势,去推断之后的局势啊。”
两个人互相对喷守株待兔、刻舟求剑,其实换成适所熟悉的话,那就是高孙子认为适是右倾机会主义、适认为高孙子是左倾机会主义。
高孙子认为适高估了敌人的力量,甚至可能在为各国增强力量创造机会和时间。
适认为高孙子低估了敌人的力量,甚至可能会导致整个墨家的局面都变得极为困难。
又值此大胜之季,使得墨家上下都对各国诸侯充满了轻视,觉得既然可以两战全胜一举搞掉了齐国,那魏韩赵楚现在乱的厉害,不如充实实力过几年直接伐谋中原沃土。
适盯着高孙子,又看着众人说道:“诸位同志,这一次我们可以战胜齐国,除了义师的善战强大之外,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是诸侯之间的矛盾啊。”
“魏韩赵楚中山郑都在激战,无心无力。可我们若是占据了齐地不还,那就是让诸侯之间又团结在了一起。”
“二十年间,我们拆三晋、逼魏楚、谋吴越、助西秦,都是为了让诸侯狗咬狗,使得泗上可以发展。”
“泗上现在的局面,源于各诸侯各怀鬼胎,彼此有仇。一旦诸侯对我们警觉,一致对抗,我们的局面就要难看了。”
“且不说别的,整个泗上的工商业就要出大事,泗上的工商业对于泗上是绝对过剩的,泗上消耗不了这么多的布匹铁器琳陶瓷,到时候诸侯没乱,我们就要先乱了。”
“所以我们要先保证将来真的开战的时候,我们不乱,至少不会伤筋动骨,这样才可以去谋划更大的事。”
“我们自然是要利天下的,整个从昆仑到东海、从肃慎到缚娄的天下,所以我们才要同心、同德、同志、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
“不只是我们,而是整个泗上。”
“整个泗上的赋税、工商、宣义、舆论……都需要做调整,为那件事做好准备、做足准备。可现在,不是时候。”
“我的想法,还是那句话。削弱齐国,但是保持齐国完整,不过度刺激天下诸侯。让出齐鲁西南,不去沾那个火药桶,留给赵、韩、魏、齐去争。”
高孙子一直认可适对于局势的判断,而且当年在滕地,适已经私下里和他争论过几次。
他们两个的争论一直不休,从墨子在世的时候就在争,那时候两个人可以争得面红耳赤,现在依旧如此。
有些事,可以私下里谈,但有些事不能私下里谈。
尤其是现在整个泗上的政策都要调整,适要争取高孙子这一派的自苦以极的那部分人,并且这部分人将要成为今后的主要力量。
也正是因为如此,适才不能够退让或者选择在私下里和高孙子谈,要谈,就在众人面前公开的谈。
高孙子这人没什么私心,适很了解,就是过于耿直、也过于对于天下苍生的困难心怀悲悯。
若非耿直,他也不会告发无冤无仇的胜绰追随项子牛攻鲁的种种表现,也不会被墨子认为他是督检部部首的最佳人选,以及墨子认为高孙子不可以成为巨子因为高孙子成为巨子墨家定会出问题。
适刚成为巨子就谈“非攻”的手段不适用于新的局面,这是在和高孙子等人达成共识,争取到那些自苦以极、认为早点利天下早点干掉贵族天下早大治的那些人的支持。
同样,刚刚和高孙子达成共识立刻出现分歧,也正是为了真真正正地使得高孙子支持他的决定,并且在众人面前压到高孙子,使得把高孙子的想法彻底驳倒之后,众人投票支持以达成不可更改的大略。
以这个按照规矩合法合理最有权威性的表决结果,作为压制自苦以极那一派过于激动的年轻人的不可逾越的底线:成派系可以、有不同想法可以,但却不可以直接对抗巨子、众悟害、委员们的集体决议。
而且高孙子虽然激进,但是组织纪律很是遵守,最为重视规矩,只要达成决议,以高孙子守规矩的程度,有他在一天,那些自苦以极派的那些人就会安稳一日。
适需要的,只是先定下基石风向、稳住局面,先把当前的事解决了。
当前的事,是怎么从大胜的喜悦中自齐国退回而不导致许多年轻人不甘。这需要高孙子。
高孙子年纪大了,怕是也撑不了几年了。
这几年之内正可以利用高孙子的威望,只要解决了大胜之后退兵、保持齐国完整的、这件看似颇为软弱的举动,便可以支持自苦以极派压制那些泗上立国一派的人,而又不用担心出现年轻人没有派系领袖导致的一些过于激进的行为。
等到局面收拢之后,泗上也应该做好了战争准备,那时候,他自然也会得到失去了威望最高的派系领袖的自苦以极一派的强烈支持他那时候将会是最急着发动诛不义之战的人。
如今两个人再一次面红耳赤,一如墨子当年还在的时候争论道义,甚至互相批判了很严重的“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剑”两个评价。
高孙子沉默许久,昂声问道:“你既说,削弱齐国。可全部退兵、保持齐国基本完整、又帮着齐国汶水济水土改、清理贵族,这怎么能算是削弱?我反倒觉得,这会让齐国强盛,更难对付。”
“齐国内部田氏两系之争,至此彻底解决。齐国尾大不掉的贵族,被我们清理了一番。这使得齐国完全由富国强兵集权于君的可能了。”
本来墨家的本意,是借此机会,削弱一下田午田和的力量,使得田和田午和田剡之间的矛盾更加锐利:田和若是被削弱,那么田剡便要考虑清理田午、而田和为了儿子也不得不准备清理田剡。
可田午弄出来武城屠杀的事,整个泗上正在召开共政大会、墨家的口号又向来是诛不义,这导致墨家必须要签诛不义令。
这是意外,而且当时的局面,谁不同意诛不义令,谁就要被指责。这件事不可能说服,也不可能讲出道理,甚至不签的话会导致一些真正可靠的年轻人失望。
民众参政的力量激发出来后,也必然会有一定的反噬,这是好事证明民众觉醒,长远看泗上民智渐开接受了新的善恶是非标准,立于不败之地;可短期看,对于复杂的战国局面却在一时的谋划上有些难言。
一场武城屠杀的意外,直接导致齐国的局面和墨家之前谋划的完全不一样。田剡彻底干翻了田和,田午没了,延续了二十年的田氏内乱彻底画了句号。
似乎,齐国真的有富国强军加强集权变得强盛的可能。至少,高孙子的话,引来了在场许多人的思索和点头。
而适却在众人都点头思索的时候,用一阵让众人安心的笑声道:“齐国不是泗上,齐国也强盛不了。我是说,保持齐国基本完整,可我没说什么条约都不签。齐国不但不会变强,还会日渐虚弱,甚至民怨沸腾、民众觉醒。”
第二百五十三章 新略(五)
齐国和墨家之间的纠葛,从一开始就不只是这两家的事,到现在还不是。www.uu234.net
所以和齐国缔结和约也不是两国之间单独的事,也不只是简单的墨家的一件对外的和约,而是涉及到天下和墨家内部。
若站在一个后世的角度看,这一次诸侯会盟墨家和齐国缔结和约,将意味着延续了数百年的春秋时代的终结,意味着周天子宗法体系的彻底崩塌。
三晋封侯,田氏代齐,那是一个暗处的时代分野。
三晋封侯源于三晋伐齐,三晋伐齐是有周天子授权的,即便是天子无实权,但是其结果是三晋“献俘于天子”。
越国趁此机会对鲁、齐的征伐,那只是以越伯的身份履行天子伐齐之命、支援自己的盟友。
而这一战之后的这一次会盟,墨家不会在乎周天子,因为周天子至今为止没有给墨家一个真正的名分,换而言之墨家也不稀罕。
而且这一次会盟是要解决很多问题的,为之后的天下大势营造一个更为有利于墨家的环境。
齐墨之间的事。
中山国独立的事。
魏、韩、赵三国飞地互换的事。
楚国魏国韩国郑国之间的边境和榆关的归属……
种种这些问题,都要在对齐缔结和约的时候谈到,因为这场会盟必然是由墨家来主持。
谁都不行。
魏国现在担忧墨家和楚国合作。
楚国自己无法夺回榆关,更遑论大梁,需要墨家的支持。
郑国现在面临着被魏国放弃给韩国的险境,需要墨家的非攻作为支撑。
魏、韩、赵三国互换飞地,需要一个主持者从中操控维持“公平”。
这个主持者,按照以往的规矩,都是霸主当。
墨家不在乎个主持会盟的身份,也不在乎周天子那边的态度,但是在乎这一次主持会盟之后所能攫取到的利益和有利的形式。
为此,对齐的和约,必定不能够胃口太大,也必定要选择撤军。
同样,这件事牵扯到更多的复杂问题,牵扯到墨家之后利天下大略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周天子的宗法分封体系的正式崩溃、周边夷狄的全面溃败、火药铁器带来的农耕民族和骨器游牧民之间的巨大差距,都使得“天下”这个概念缺乏一个更为稳定的想象力支撑。
齐桓公尊王攘夷,不算楚国,北方燕国面对的夷狄那时候还强大,各诸侯都需要面对夷狄可能的威胁,“中国”这个概念在那时候是有文化基础和想象力支撑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加上华夷之别。
墨家支持“同义、统一”,但是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本来意思,因为如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民众分走贵族的土地就是违背了道理的。
既要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要为将来维系一个稳定的共同体;又要提防各国之间的创造民族,这就是这一次对齐和约以及附属的诸侯会盟要解决的最难、最复杂的事。
算起来,孔子算是启百家的人,毕竟开了私学先河,而一整套的体系理论的发展乃至百家争鸣,在“天下”这个问题上的脉络也就有迹可循。
仲尼之前的现实,就是礼崩乐坏。
礼崩乐坏,意味着以周天子为枝干的、维系九州是同一个想象力族群的、周天子拥有神权和法理的时代就要崩裂。
对此,孔子想的办法是往回退,退回到礼不崩、乐不坏、征伐出自天子的时代,以维系诸夏的统一存在,形成一个内部分封的外部独立结构。
到了墨子的时代,礼崩乐坏的更加彻底,宗法分封体系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墨子的想法是承认既定的现实,推行国际法准则,使得分出来“义”和“不义”,非攻以维系天下的和平。
而等到适出现之后,墨家的整个理论在很大部分上被修正,提出了新的“同义”的概念,而同义的基础是书同文、车同轨、度量衡天下一致、善恶标准和义的标准天下相同,形成一个更为紧密的文化族群。
比如说当初有人问墨子的“我爱邹人胜于越人、我爱鲁人胜于邹人、我爱我家乡的人胜于外地人”这个问题。
仲尼的解决方式是“征伐出于天子”,使得天下还是天下人,不会割裂,即便内部有所割裂,但是依旧属于“普天之下”的天子,靠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的文化认同,保持天下人的基本向心力。
墨子的解决方式,是“非攻”,推行天下准则、承认各国之间分裂的现实,因为孔子的手段已经证明无效,诸侯不可能同意,那么就退一步承认现实,依靠“兼爱”的说教和道理的宣扬,解决邹人、越人、鲁人、齐人的问题。
适的解决办法,则是说教太难了,那我们统一吧,统一之后不就不存在邹人鲁人的问题了?这个问题解决起来太难,我们不去解决问题,而是把这个问题本身搞掉,换个更容易解决的问题不就得了?
只要能够完成大的“同义”,那天下也就离兼爱更近了一步。到时候要解决的只是“我爱乡里人胜过爱外乡人”的问题,而邹人鲁人的身份消失了成为了天下人。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问题本身。
如此,“义战”与“不义之战”的理论就必须要解决。
单纯的内战,基于墨家的义,必然是不义的,尤其是为了掠夺土地和财富的诸夏内战,这是墨子定下的基调,是可以修正理论,但是不能在原则问题上颠覆。
然而,如果是因为贵族的存在不合理、一个统一的诸夏更为符合“利天下”的主旨、解放其余的受贵族制度之苦的庶农工商、并且用“君臣民之通约也”和“道法自然”的理论解释庶农工商获得政权的合理性,那么这就解决了“义战”的问题,使得墨家所做的一切不是单纯的诸侯相争的内战。
所以这一次会盟的基调,就必须围绕这个问题,逼着诸侯承认一件事:墨家对齐国一战是合理的。
怎么逼着诸侯承认?那就必须要算好各国的态度,出让一些国家的利益,获取另一方得利国家的口头承认。
这也正是适对于“非攻立国”一派充满警觉的原因,也是他成为巨子的第一场讲话就认为“非攻”是对的、但是不符合现在的局面、需要换一种手段的原因。
他在搞修正。
因为“非攻立国”一派,是基于墨子的“非攻”之义的,不能反对非攻本身,只能反对此时非攻。
而且因为墨子的理论和威望,导致“非攻立国”的言论是有理论基础的,也有足够的泗上的自耕农的人口基础,这是危险的。
周天子宗法体系崩塌之后,诸夏的局面有点难看。
非攻立国,导致的延续必然是周天子体系的彻底崩塌,“非攻”和“义战”的国际法将可能出现,可能使得诸夏成为“国际”而非“天下”,使得墨家今后的一天下可能会造成巨大的、名为民族觉醒的阻碍。
到时候,墨家内部就会出现思想混乱,这是绝对不容许出现的局面。
所以,这一次齐地缔结和约以及之后的诸侯会盟,必然不能谈“非攻”这个问题,也绝对不能以“第四次弭兵会”为主题。
因为适刚入墨家的时候,说的是墨家的未来是“约天下之剑”。
这个解释有两种。
适修正后的解释。
原本墨子的“非攻”的解释。
这就使得墨家内部的局面其实原本看起来要复杂。
对齐缔结和约,适要压制激进派,他们支持适对约天下之剑的解释,所以他们希望趁此大胜快点解决天下的纷争,同义一之。
会盟诸侯,适要压制非攻立国派,他们会支持适在齐国退兵的举动,但是却可能以“非攻”和约天下为会盟的主题。因为墨家现在已经挺强大了,那应该继承子墨子之志,做各国诸侯的约束者、做非攻之法的执行人、做诸夏的宪兵和非攻之国际法的刑吏。
即这个“约天下之剑”,是“墨家的义做执剑人的义,约天下人的剑”还是“墨家这个政治主体做执剑人,约天下诸侯的剑”的分歧。
适有自己的嫡系派系,不过墨家内部不可能真的是上下一心无派无系。
对齐和约是要“说服”高孙子一系,而不能用非攻立国派来压高孙子。
诸侯会盟的主题和今后重“诛不义”而轻“非攻”的舆论基调,要结盟高孙子“压服”非攻立国派,而不是简单的说服。
换而言之,高孙子那边可以讲道理和作为同志的批评,但是非攻立国派要被“批判”。
批评和批判不一样。
因而,对齐和约这件事,事必须要把道理一一摆明,要说服高孙子,要用道义、利益、将来的局势三个方面都要证明合乎墨家之义、合乎天下人的利益、对将来的局势大为有利。
只有这样,才能够达成目的,说服这个很重规矩但也很执拗的人。
只讲利益,不讲道义,天下诸侯谁都可以讲,唯独墨家不行,早有诸侯说过,墨家的义有时候就是墨家的镣铐羁縻,比如屠武城拖住公造冶这件事就是利用这个“缺点”。适这个巨子不讲义,那他很快就会被推翻,商丘改组之后墨家的巨子必然是要掌握意识形态解释权的。
而墨家本身的功利主义特性,又使得适不能够空谈道义,还必须要讲实实在在的利益,否则他也不会多数的讲实践实际的墨者的支持。
至于将来的局势,那是关起门来说,只要在场的人认可就行,而且这些年来适对局势的判断一直大体正确、甚至有些时候“未卜先知”,这是可以利用的一个心理。
第二百五十四章 新略(六)
因为以上的种种原因,这个对齐和约的条件就是这场会议的重心,也是整体上说服高孙子从而压非攻立国派的重要基础,也是整个墨家统一思想准备战争的基础。
高孙子的担忧,不无道理。
适在决定撤军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之后,因为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开战之前就要考虑到怎么结束。
笑过之后众人基于以往适的想法总是诡异但总是有效的习惯,心中已经先默认了三分。
包括高孙子在内,他也收敛了激动,坐下来仔细地听。
适先道:“田午屠武城导致他的政治生涯结束,导致了田氏内战的结束,对我们未必是坏事。”
“你们要知道,这一次齐国内部选择了和谈的禅让,而不是田剡一举干掉田和、直接清理田和的势力。”
“这原因嘛,无非两点。”
伸出手指,适微笑道:“其一,我们在临淄的布局,让田剡害怕了。临淄的墨者半明半暗,甚至是半公开地出面,我们在临淄布局的秘密墨者中不少人暴露出来,引导民众,让田剡看到了民众的力量。”
“他怕了。怕我们和临淄的民众合力。因为咱们在商丘做过一次啦,没有君主会喜欢商丘那样的君权约束。”
“其二,田和做了这么多年齐侯,势力广阔,田剡借着咱们对田和的打压才能获胜。如果他这次没成功,甚至没有我们,我想田和留下的势力,田午一定可以作乱推翻田剡。”
“既说,这宇宙是矛盾不断产生又解决的过程,那么田氏的内部矛盾看似解决了,新的矛盾也就成为了田剡要面对的了。”
“的确,田和田午这个大敌解决,民众和贵族、贵族和国君、国君和民众的矛盾就要成为田剡面对的大问题。”
“现在我们知道了一件事,田剡害怕了民众的力量、我们在临淄的手段让他恐慌,所以他选择了和田和妥协。那么,他就必须要借助贵族的力量,贵族凭啥支持他?”
“就凭他喊几句为了齐国社稷的口号,贵族们就血脉贲张高呼万岁奋不顾身?”
“诸位同志,醒醒吧,春秋大义的时代结束了,真正的求义尊礼而不求利的‘贵族’都快死光了,绝户了。”
“得有利益!他敢动齐国的全部贵族吗?他不敢动。”
“他敢争取齐国的民众吗?他不能争,他比我们更利天下吗?他真要是处处都为了民众,我看就可以称他一句田剡同志了,真要那样我们还怕什么?真要那样,他也不至于害怕民众约束他而选择和田和妥协。”
当说到可以称呼为田剡同志的时候,在场的人都笑了,不少人暗暗擦了把汗,想到刚才适和高孙子的面红耳赤针锋相对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剑,这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他们也笑的很开心,希望摆脱一下刚才的局面。
适伸出两只手道:“假使左手是民众、右手是贵族。他不如我们左,所以没法争取民众;他又不想右,因为右边注定的君权旁落,田氏是政变起家的嘛。”
“左右摇摆,不可能做到左右都支持,反而可能导致左右都反对,只剩下一些不关乎左右认命的人。”
“这样一来,我看他能做的选择,就很少了。”
有些话可以当笑话,但有些话却在成为笑话之后会有极大的影响,适在这个场合用左右手做比喻,只是无心,但只怕听者有意,对于左右这个词汇或许会赋予新的含义。
不过此时众人倒没想这么多,高孙子琢磨了一下,也承认适的分析。
确实,自己似乎真的犯了适所说的刻舟求剑的问题。
他自我反省了一下,心道我的想法是错的,田氏内部的矛盾解决了,那么新的矛盾也会取代旧的,而不是齐国就没有矛盾了。
他抬头看看适,终于说到:“你说的有道理,我刚刚确实犯了刻舟求剑的错。但是,更为实际的问题,我们在汶水、济水的土改怎么办?不管,民众要受苦,这是我们不能容忍的,而且到时候又怎么和民众交代?”
“管,我们撤军,不直辖,那里的贵族等同于要对付我们和田剡,我们在帮田剡清理贵族,又使得民众得到了土地,只怕心中难有兼爱利天下之志气啊。”
适点头道:“汶水、济水的事,我们既然做了,就要管。不然的话,那不是拉了屎不擦腚吗?民众支持、涌现出的大量的支持我们的民众,我们不管,他们要遭清算,对不住民众,也违背了齐人也是天下人我们也要爱的道义,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得管。”
“我们不但要帮着田剡清理汶水、济水的贵族,还要逼着田剡承认那里的税率。咱们墨家在泗上的税率,就可以定为汶水、济水的税率,逼着田剡书券承认,否则我们不撤军。”
主管财务的市贾豚立刻明白过来了适的意思,起身道:“这是好办法,咱们既要同义、那么至少在赋税上便要相同。十二税一、劳役给钱,田剡只要答应,那他手里就没钱。”
“咱们可以用工商业弄钱,田剡却难。而且,民众税少,我们又不管,但是这一次我们定是要争取到免税权的,让那里的民众用余钱买我们的货物。”
“田剡征不到税、咱们定下的书券上税赋又低,再继续组织民众合理合法地反抗不合理的税,他又能怎么办?我们就在齐国的家门口,各国都在削弱无人招惹我们,他又不敢违背,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什么时候他想反抗的时候,民众会先反对,而且那时候想来也是我们要和诸侯决胜的时候了。”
墨家的税赋其实不低,十二税一只是名义上的,各种工商业收入和间接税才是大头。普天之下敢十二税一的,只有占据泗上却工商业吸中原血的墨家,墨家立个了标杆,使得各国诸侯都很难做:超了那就是恶政,民众都觉得泗上好;不超,没有足够的工商业基础也收不到钱,泗上的先发优势锁死了各国君主所能选择的路逼着他们盯着土地税,那就必然会激化和农民的矛盾。
市贾豚的话,众人也都咂摸出了一点味道。
既然说,土改是帮田剡稳定齐国局面,那把土改的后续变为新的矛盾起点不就得了?
这么低的税,田剡只要承认,他就收不上来钱。最近齐国也没法打仗,墨家深入进去,真到要打仗的时候,一旦价税、徭役,当地的民众必然心怀怨恨,怀念当年短暂停留、根本不准备长久建设的“不纳粮”的墨家。
税收只是土改之后的部分收入,真正的大头,是土改之后导致的农民余粮增加、购买力提升所带动的工商业发展的利润。
不土改,指着那点贵族,卖不出去多少手工业品。
土改之后,农夫才有余粮,才可能参与商品交易,而工商业正是墨家的强项。
众人还在琢磨的时候,适道:“诸位,汶水、济水在哪啊?那可是靠着大野泽。大野泽沟通菏水、菏水沟通泗水,是临淄的货物运费更低呢?还是咱们泗上的货物运费更低呢?”
“齐国无非是靠鱼盐之利。那好嘛,我们打赢了,我们难道就不能在齐国开办盐场卖盐?现在齐国哪个大商人能争过我们?齐国田剡加上那些商人所有的本金,够市贾豚能动用的所有资金的一成吗?谁搞,就让他破产,撑不下去。要么,放弃汶水济水这个市场缩回长城以北去卖,要么和我们在济汶相争就让他们破产撑不下去。”
“我给你打个比方,假设田剡现在要学咱们工商得利,弄了个冶铁作坊。我们在齐国的货物免税,和田剡自己的作坊一样。论成本,他能低的过我们?”
“他卖百钱,我们卖八十钱,调动资金,搞的他办不下去,越办越穷。哪怕真的是齐有高人也可以冶铁有术和我们一样,那我们就赔钱卖,大家互相赔钱,看谁的本金更厚,谁先撑不下去就是了。你说,他能撑过我们吗?”
“那齐国还能卖什么?到时候,留给田剡的是一片什么样的汶水、济水?”
“是一片民众获得了土地、感念墨家、逐渐明白要求利反抗‘籍税’的土地。”
“是一片只能征收十二税一的税亩、但是农夫的余粮收益都被我们的手工业货物换走的土地。”
“是一片觉得一旦征收籍税就要反抗、一片觉得十二税一逐渐天经地义的土地。”
“是一片不敢征召那里的农夫和我们作战、一旦和我们开战农夫会先反抗的土地。”
“墨家的收入,不是只靠十二税一的,而土改的目的也不只是为了耕者有其田,而是为了民众的余粮增加可以购买手工业品、促进泗上手工业发展的。只靠十二税一,田剡能得到什么?”
“我们放弃汶水济水,但却签订货物免税自由输入和允许开办矿业和盐业的和约,墨家一日不倒,泗上一日不乱,临淄的手工业一日就发展不起来,田剡就收不到钱。弄不到足够的钱,他怎么变强?”
“他想要变强,得有钱。长城以南的钱他收不上来,长城以南的工商之利都在我们手里,他只能在长城以北弄钱。”
“没钱,怎么变强?一个甲士要多少钱?一门铜炮要多少钱?一支军队要多少钱?”
“弄谁的钱?弄贵族的?还是继续更为严峻的、远胜以往地弄长城以北和胶东农夫、弄临淄私产手工业的钱?”
“所以我说,这矛盾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会更加加剧。这种加剧,会导致长城之南民众和我们融洽相处;长城以北民众包括一些工商业者愤怒苦难,开始琢磨墨家的道义支持我们。”
“他要是不想变强,自然不用弄钱,或许真的可以让齐国矛盾平息一些,那我们又何必担心齐国会变强呢?”
“我们担忧的,是齐国的变强,主体是变强,而不是齐国。就现在这样的齐国,有什么可担心的?被三晋吊着打、被越国逼着给越王驾车、被我们两战逼到了临淄政变,我们有必要担心吗?”
第二百五十五章 新略(七)
一说到经济的问题,便难免会引发诸多的猜测,有人起身问道:“田剡如果从贵族手里搞钱呢?那样的话,庶农工商未必能能够识破,他们反觉得田剡许是明君。www.uu234.net”
几个人点头,适则郑重道:“你这话说的有很大的问题。”
“以天志而说知,劳动是创造财富的手段。”
“贵族不稼不穑、不织不纺,哪里来的财富?国君从贵族手中攫取财富,最终攫取的,难道不还是庶农工商的吗?”
“现在有一片土地,国君问贵族征收田亩税,那么贵族的钱又从谁的手里拿?贵族原本问庶农收二十钱,现在国君要十钱,你觉得贵族们还是问庶农收二十钱给国君十钱?还是直接问庶农收三十钱给国君十钱自己再留下二十钱?甚至可能问庶农收四十钱?”
说话的那人素来知道适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看的极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知道自己没考虑到这一点,急忙认错。
从当年墨子去世前,适开始整理墨家的言论并且形成体系之后,对于天下最重要的一册便是《国富》或者称之为《富国》,因为对于天下的“义”而言,这篇文章是一篇向贵族宣战的檄文,一篇证明贵族是蠹虫、是不劳而获的庶农工商推翻他们是合理的檄文。
既然财富源于庶农工商而非贵族自己,那么从贵族手里拿钱,等同于从庶农工商手里拿。
贵族不劳动,哪里来的财富呢?既是要拿财富,总要从有的地方拿,而不是凭空变出来。
如果没有泗上墨家,其实贵族的日子很好过,民众们习以为常以为天经地义。
可现在墨家做了这么多事,做了这么多的宣传,使得民众有了对比。
适一直在说,黑暗中透出晓光的时候,是人们最愿意去追求光明的时候。相反,无边的暗夜之下,最黑暗的午夜,人们却往往习以为常。
齐国距离泗上太近了,近的泗上墨家可以切断齐国任何改革的路,把齐国田氏任何富国强军的想法逼到反向。
高孙子其实心中已经折服了大半,但他依旧担忧,于是道:“不能够寄希望于敌人愚笨。齐国以鱼盐之利而富,齐地也有借管子之名的学派,也曾参与我们和杨朱、列御寇等人的争论,齐国不可谓无贤。”
一说到这,适忍俊不禁道:“管子学派,多是贤才,但他们不能够适用于这个时代,也不适用于现在的齐国。”
“譬如一块金子,你不能说他不是很好的,但现在你在荒漠之中,金子和一块麦饼,你会选择哪个呢?难道说,选择了麦饼就可以说金子如麦饼好吗?”
“管子学派的精髓,在于官山海。”
“这个听起来很好,但有个问题。”
“官山海可以充实府库,可前提在于,官山海能官的住。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我们要从齐国撤军,但却要签订和约的原因。”
“官山海和《侈靡》的前提,是齐国是封闭的。齐国的铁器只有官山海能售卖、齐国的食盐只有官山海能售卖、齐国的贵人富户不能从别处买到货物、齐国无业的流民不能够前往他处谋生、齐国可以管控任何在官山海之外经营的工商矿藏。”
“这些齐国都能做得到吗?他做不到,那么谈什么官山海?”
“齐国想要靠官山海充实府库,不是不行,先要打败我们,不允许泗上的货物铁器进入齐境、或者课以重税。”
“然而现在齐国打不过我们,他想要打过我们,得有钱武装甲士、编练士卒。然而他不官山海,却又弄到钱。弄不到钱,就不能武装甲士编练士卒。不能武装甲士编练士卒,就打不过我们……”
适就这这个死循环一连说了数遍,说到后来,他伸出手比了一个圆环道:“这是个说知术中的死循环,他解不开。
对于齐国的处境,其实适所理解的,远比他人深刻,因为前世他曾学过这么一段痛苦的历史,而这段历史的解决方法只有一个。
官山海政策的确可以使得府库充足,可是前提是列国不能干涉、是各国的经济处于封闭的内循环,是排除掉泗上墨家的存在和逐渐发展的大规模的跨地区跨国境的商品交换。
适不是没考虑过齐国可能变法富强的可能,但他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到齐国在泗上就在眼皮子下有任何变强的可能。
无关税、允许墨家在齐地开办盐业和矿业这两个绞索一套,齐国挣脱不开,因为齐国没有足够强大的萌芽状态的工商业资产阶级做挣脱的主力;也没有一支以“利天下”为信念但却谋划资产阶级革命的政党做先锋驷马。
到头来,适觉得墨家的这两道枷锁一上,齐国必然是愤怒遍野,不但不会强大,只怕内部矛盾越发深重。
齐鲁西南地区,适无论如何不会占据,那会严重刺激到天下诸侯,也会将墨家的整个重心都牵制在齐鲁西南地区,使得难以完成整个的南下战略的布局。
高孙子是认可那个南下大略的,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一次会给齐国一个发展壮大的机会,毕竟看上去墨家帮着齐国内部扫清了很多的矛盾。
高孙子已经不再作声,在那里低头思索适所说的这些话。
有人起身道:“如此说来,齐国无论如何都没有未来了吗?说知之术,是可以推断出来全部的可能吗?”
对于未来,墨家内部一直都是倾向于“可知”、可以“推论”的。
这不是适带来的改变,适只是墨家的修正分子,而他当初投身墨家的时候就源于墨家有极大的改造空间和内部的一整套逻辑体系。
之前有人说天命不可知,有人说天命玄奇非人可晓,也有人说当年武王伐纣知晓天命的人已经随着殷商的灭亡而灭亡,也有人所当年武王问箕子微子天命事随后重病不起……
当年彭生曾问墨子,你说什么说知天志之术,难道未来是可以知晓的吗?未来的事,不是你们的说知之术可以知晓的。
墨子反问道,假使你爹妈马上要死了,一天之内你要是能赶回去他们就能活。现在距离假使百里,一匹马、一头牛,你认为你爹妈是死还是活?你爹妈现在是又死、又活,但死活取决于你的选择,你怎么能说未来不可以知晓呢?
墨家尤其重视“推论”,因为墨子认为“言足以复行者,常之;不足以举行者,勿常。不足以举行而常之,是荡口也。”
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想法,能做你就宣扬他,不能做你却宣扬他,那就是胡扯。这是用来抨击儒生的,因为墨子认为儒生那一套听起来很好,但是没有实际的操作性,不可能做到,所以听起来再有道理那也是胡扯。
这些东西,被适修正了之后,墨者们对于逻辑推理极为重视,而历史本身是有逻辑可寻的,这就是墨家树立的史观,导致了更为玄奇的“历史”和“政治”有时候也是可以推理、知晓未来的宏观走向的。
现在齐墨战争结束之后的天下局势,需要一个推理,一个推论,由此才能确定墨家的下一步走向。
适之前的推论都是在说齐国不可能强盛了,这是为了说服高孙子支持他看起来更为温和、有些投降主义的撤军做法,安抚泗上的激进派年轻人。
现在那个人提出的问题,适不想要再在齐国这件事纠缠下去,于是顺着那个人的话道:“齐国有没有未来,取决于什么是齐国?”
“齐国如果是田氏的私产,那么我说了,齐国没有未来,或者说田氏已经没有未来。”
“可齐国不是一个人,一个人只有一个想法、齐国却是由千千万万的齐人组成的。如果主权在齐国的民众,你的问题就是齐国的民众有没有未来?”
“当然是有的,为什么没有?他们觉醒之后推翻贵族和田氏,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发展生产,晓习天志,怎么会没有未来?”
“至今为止,我们反对的都是田氏和贵族,却不是在反对齐国的民众,这一点一定要分清楚。今后在一些公开的场合,这个也一定要注意。”
“关于田氏将来会采取什么政策,那是将来才能知晓和以此推断的。但不管他做什么,我们只要能够在对齐签订和约的时候抓住几点,那么田氏和贵族的齐国就没有翻身的机会。”
“现在我的话讲完,关于齐国的大略,谁还有不同的意见?”
说完之后,适先看了一眼高孙子,高孙子沉默一阵点点头道:“我没什么意见了。”
高孙子心中还沉浸在刚才的争论中,还在琢磨适对齐国的种种推论,至少现在还没有什么破绽,他所担心的几件事适似乎都解决了。
要利天下,天下广矣,总要有个先后顺序,高孙子担心的就是墨家从齐国撤军之后,那些已经得到墨家之利的汶水、济水的齐人会不会吃二次的苦;以及田氏和贵族会不会因为墨家帮着他们清理了一些内部矛盾而使得齐国成为泗上北方的一大强敌。
至少现在,听上去适已经表了态。
他既然说不能够不管那些汶水、济水的民众,在道义上已经符合了墨家的义,这没有和高孙子产生本质上的分歧。
他既然分析了齐国田氏的内部矛盾虽然被清理但是新的矛盾又产生,那么高孙子对于北方齐国强盛的担忧也便无存,在对于局势的判断上,高孙子已经形成了一种对于适的信任和习惯,二十年风雨波澜之下养成的,而不是因为某种私人的信任。
适的意思是分析了齐国种种可能变强的可能,再排除掉田剡成为“墨者”这个可能之外,其余的变强可能只需要在和约中加上几条就算是彻底锁死,以不变应万变,那也不是不行。
两个人的分歧只在于是北上速胜、机会一搏平定中原再谋四边?
还是继续延续墨家原本的战略,先南后北,保持淮北、泗上这个可以培养骑兵和攻略中原的发起点的前提下先解决南方的问题。
适的办法更为平缓一些,而现在的局势之下高孙子确信自己只能反对但却不能够得到广泛的支持。
适又在开篇就先表明了不会非攻立国而是要利天下的态度,这使得高孙子并没有全然反对适的心思。
高孙子也明白现在墨家的内部局面,也明白当年墨子对他的评价以及自己为什么不能够做墨家巨子的缘故,在适表明了态度之后,他也转为支持。
在基调定下来后,一个基于这个基调的对齐和约的大体规划也就在一片讨论声中诞生。
刨除掉那些已经定下的内容,唯一的变数就是墨家要得到莒城。
因为越国南迁的背景,琅琊实际上归属于墨家是板上钉钉的事,莒城作为齐国长城防线的东端、作为齐国可能威胁墨家侧后的钉子,这是必定要被拔出的。
莒城靠近琅琊,且不在各国犬牙交错的西部,得到后各国既不会过分刺激,也不会出现那里需要随时防备魏韩齐的状况。
而且莒城在手,等同于再出现费地这样的情况,墨家可以选择在泗水守、而在莒城发动对临淄的进攻,即便齐、魏结盟,也一样可以先行解决掉齐国,以处于不败之地。
这样一来,越国南迁,使得大半个苏北平原都在墨家的掌控之下。而莒城和琅琊作为苏北平原的北大门,只要在那里驻扎一军,退可凭借沂蒙山的阻隔守精华之地;攻可以从东线切断胶东半岛、借助习流舟师威胁即墨。
整个墨家的战略局势得到了极大的改观。
西北以后世的鱼台、沛丰沿着此时还未出现的微山湖一直向南到徐州、宿州。
东北以后世的莒县、沂蒙山、临沂为界,沿着东海占据了大部分的苏北平原粮仓,向南一直到盐城、控制一部分邗沟运河、在此时名为广陵和扬州和海阳也有足够的势力。
西部是受墨家影响、一直平衡贵族势力的宋国作为战略缓冲,可以随时干涉魏楚之间的矛盾。
南部则是已经完全衰落不可能再强盛的越国,时机合适随时可以沿着当年吴越争霸修建的运河直扑扬州,饮马长江。
北部是经过齐墨一战削弱之后的齐国,尤其是放弃了齐西南却得到了莒城之后,齐国更是彻底没有了和各国结盟对抗墨家的勇气:刨除掉内政不稳外,墨家在得到了莒城后,终于可以有两个对齐的战略方向,鲁西南地区北上或者莒城即墨抄后路,都使得齐国不敢和各国结盟:敢结盟,第一个挨打的必然是齐国。
越国南迁保存实力。安稳被墨家煽动起来、经过农业变革导致势力逐渐强大的吴国贵族,楚国又刚刚彻底平定了延续将近二十年的王子定之乱,使得越国不得不和墨家搞好关系,以求墨家能够调停楚国可能的攻击。
魏国和墨家和谈,墨家没有取成阳,使得魏国始终可以威胁鲁国、宋国和齐国,尤其是此时极为富庶的鲁西南地区和陶邑。
但陶邑现在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魏国不和齐国结盟,那么进攻墨家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走菏水南下,或者不惜把宋国也拖进去对宋开战。而和齐国结盟,齐国又绝对不会答应。
实际上适放弃了齐国西南地区,就是在挑唆齐魏之间的矛盾:如果墨家占据了齐西南,那么墨家就横亘在齐、魏之间。但现在把成阳留给魏国、又不取齐西南的丝毫土地,还留下一个衰弱的齐国,结好一个对西河虎视眈眈的秦国,这会让齐魏之间的关系急剧下降。墨家可以站在中间,维持一种稳定的均衡,甚至可以威慑。
西南方向的楚国,广袤无比,人口稀少,封君众多,楚王借此大胜又欲集权,也基本不可能发动对墨家的战争。
宋国作为当年晋楚争霸的缓冲国,现在其实面临的是一种三方的平衡,使得楚国更加不敢乱动:墨家和宋国有盟约,宋国被攻打墨家必须出兵。魏国和楚国都介于此,原来只需要考虑对方的态度,现在不得不考虑第三方的态度,并且会极端恐惧墨家和对方结盟。
由是,一个经历了一场大战之后的稳定平衡将会在今后数年内实现,各国都在舔舐伤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墨家在苏北不断扩张却无能为力。
泗上墨家已经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战略局势的全面转折,使得可以完全放弃“非攻”的口号,可以喊出更加让贵族害怕却又无可奈何的口号了。
泗上墨家也算是终于度过了居中维持、结好邻邦、助守以维持魏楚均衡、谁弱帮谁的阶段,有资格也有实力用远交近攻、谁弱打谁这一策略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不再多余
墨家高层闭门讨论的那些内容,每一条都关乎到千万人,关乎到诸夏九州。www.uu234.net
大时代之下,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细细微微积累起来的波涛,使得许多人的命运不得不和这个时代融为一体,又在这个壮阔的时代下选择着自己的命运。
“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此王公大臣以愚民之言。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命。”
“但是不是说人和天下、时代、乃至宇宙就绝无联系?如杨朱等人所言,人可以是单独的、超脱于社会的人?杨朱学派的说法,又该怎么理解呢?”
沛邑新建的名为庠序的大学校园内的一处房间内,一名墨者正在用一口带着魏晋口音的泗上话,讲述着墨家的《非命》之说。
讲学的先生手里捏着一截石膏笔,背后的木板上写着几行字,木板的左右各挂着两张地图,一张是诸夏九州的大概,几字形的黄河十分好认,但其实画的并不是很完善;旁边一张则是名为《山海经》的地图,上面标注着九州之外的土地,有些地方的译名很奇怪,那是索卢参西行归来后翻译的。
已经来到泗上半年的西门彘停下了手中正在抄录这些内容的笔,微微有些泛黄的纸上留下了许多墨色的横平竖直的字。
从邺城来到泗上的这半年,没有了钟鸣鼎食的生活,没有了田猎纵横的娱乐,反倒让西门彘觉得很充实和快乐。
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
当墨家的道义开始在邺地流传后,西门彘便一直觉得自己是天下多余的那个人:在墨家道义的经济体系中他们是蠹虫。
他们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现实不满,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认为自己有匡扶天下拯救万民的责任和雄心,却做不了。
他们读了一些书籍后对于民众充满同情,可却发现自己的同情在自己生活的环境内是孤独的。
他们忧郁、彷徨,需要一些东西填补他们接受了良好教育和吃饱了撑的之后的空虚。
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他找到了归属、找到了自我,也找到了一个梦想。
墨家很重视教育,这一点西门彘早就知道,却没想到会重视到这种程度。
他来到泗上之后,很快就被安排进了预科班内,班内的同窗多是魏韩赵地的人,口音相近,半数是没落贵族的子弟,也有小部分如同他一样是大贵族的庶子。
名为庠序的大学还在建造,随建随用,许多人是被墨家的九数天志之学吸引到这里来,可是考取庠序对于他们这些外来的人难度很大。
庠序分为文理两科,西行归来的索卢参担任文科长,而理科长则是适当年游楚时就携带的那些弟子中的佼佼者。
这些外来的落魄贵族子弟或者大贵族庶子的确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可是他们接受的教育和泗上墨家的教育并不能全然接轨,有些东西他们甚至不如一些小学中的孩童,庠序中的理科他们很难考上。
而泗上墨家对于教育的严苛程度,又是极为特殊的:每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
对此墨家的解释是:这样的确可能错过很多有天赋的人,但却保证了更多人的公平,如果可以无限考,那么富贵人家的孩子总会比贫穷家的孩子更有优势,也可能会导致一个家庭将所有的精力都围绕在一个孩子的身上以至于其余兄弟姊妹受苦,毕竟这时候脱产学习仍是极为昂贵的。
那些考不上的,多半也都会被安排到一些特殊的学堂中,或是学习工匠技术、或是被安排到淮北当学堂先生。
西门彘本来是想去学天志中的理科的,只是来到泗上之后才知道自己学的那点东西,和泗上这些自小接受了完整一整套教育的同龄人根本没法比:那些人在讨论水银在琳管中高度的内容,他根本听不懂。
而且他来了之后,也有过一次很受伤的经历:南济水一战结束后,墨家征调了大量的习流军校和测绘科的学生前往齐国帮助丈量土地,那时候泗上情绪高涨,主动报名的年轻人排成了长龙,然而他们这些人去报名的时候直接就被打回,理由是他们不懂不会。
西门彘觉得自己这些人在泗上,似乎有点被歧视,不只是歧视他们贵族的身份,更有点歧视他们不学无术……可事实上西门彘觉得自己之前苦学已经很用功了,然而自己学的东西很多泗上根本用不上。
经历了短暂的迷茫之后,他终于又有了梦想,那就是考入庠序文科,跟随索卢参西行带回的一些弟子,学习波斯文和希腊文,以及一些胡语,希望有一天也能够和索卢参一样西行万里,凿空西域。
如果没有时代的波澜壮阔,西门彘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也不会自己被人嘲笑学的那些东西屁用没有。
他花了许多年的时间练习驾车和在车上射箭,这是别处的六艺,可是这在泗上军制改革后并不如那些学了几年几何九数的炮校学生更受重视,甚至于义师已经快取消战车编制了。
他花了许多年学习礼仪,学习怎么吃饭,可是泗上墨家一水的筷子,很少使用餐刀和餐叉,甚至一些原本贵族出身的墨者都根本不在意什么非菜不得用筷子的礼仪。
他跟随父亲学习了怎么才能指挥打仗,可是他学的那些东西和泗上的军制格格不入。
而原本,若没有墨家,他所学的一切,都是有用的、都是可以骄傲的。
今日预科的先生讲到了命,他倒是若有所思、如有所悟。
他在邺城的时候,幻想过墨家的学堂会学什么,也猜测过是不是墨家的学堂进去后第一件事就是灌输那些平等之类的概念。
可他没想到,他进入预科班的第一课,竟然学的是“史”。
学的是我们是谁?诸夏从何而来?上古三皇五帝时候人们大约是怎么生活的?为什么那时候会有禅让的说法?禹传启家天下又是不是必然的?商周交替又是怎么回事?诸侯之间的谱系追溯到炎黄上古是不是一家人?
西门彘作为贵族子弟,当然学过史。
可是他却是第一次接触这样冷冰冰的视角的角度去看待历史。
墨家非命,可这些史书却在用另一种角度阐述一种“命”或者称之为“天志”。
在这样的史笔中,没有什么天降异象、没有什么雪地生花,有的只是冰冷到极点的“国野之别、武装殖民”;有的只是无趣到极点的“铜器骨器石器并用之下、为了维系贵族的统治最合理的方式就是公事毕乃敢治私”。
在这里,礼成为了王公贵族为了维系统治造出来的东西,而非是一种亘古不变、四方不易的东西。
在这里,从道法自然到国家的产生再到推选制过度到世袭制,都只是一种曲折的必然。
论及典故,那些从小接受泗上之学的年轻人并无几人是西门彘的对手,说到一两处典故这些人都会茫然不知。
可论及典故之外的历史的分析,从小接受泗上之学的年轻人的视野却远比西门彘这个贵族子弟开阔。
今天西门彘听先生谈及“非命”,想到自己的命运,又想到那些墨家所认为的必然,不免有些疑惑。
如果有必然,那么这种必然,到底是不是命呢?
必然之外的偶然,又算不算是一种命呢?
“非命”中的命和“天命”中的命,是一种命吗?
沉浸在这种虚无的思索之中,西门彘完全没有听到外面铜铃的响声,把玩着手中的毛笔,直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诶,你父亲上报纸了。”
一句话将西门彘从思索中拉了回来,旁边的同窗将报纸递到了他的面前,传阅了许多次已经有些发黑的“报”上,便有一行醒目的标题。
《邯郸之围将解,墨家敦促魏赵缔结和约解民众兵戈之苦》
标题上并没有他父亲西门豹的名字,但是内容中却自然离不开邯郸之围的魏军主帅西门豹的名字。
这一报上的文章主要分为四个部分。
先是说,赵公子章派人前往高柳,与高柳民众盟誓:将土地授予民众,给予民众自治权,请求民众出兵击败发动不义之战的赵公子朝和魏国,并且叙述了盟誓的内容。
随后讲到屈将子和民众誓师,南下击溃了阙与君和公子朝的主力,正朝邯郸进军。
接着又评价了西门豹,从他治水和兴修水利肯定了他利天下的行为,又对他忠于魏侯而参与不义之战提出了批评。
最后又说了一下如今魏国面临的局势、中山国复国已成定局、王子定失败已无可挽回等方面,表示邯郸之围即将解除,魏国的撤军已成必然云云。
西门彘抬起头,看到许多同窗正对照着木板附近的地图,寻找着报上的那些地名。
他低下头,想到当初自己劝告父亲不要顺从不义之战的那一幕幕,心中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思索许久,他提笔在一张崭新的纸上,用魏国当地的文字,写了一封很简单的家书,诉说想念,诉说亲情,也诉说自己的快乐。
至于那些义与不义,他一句都没有提。
他想,父亲已经焦头烂额了,自己对义的理解,又怎么比得过墨家那些喉舌?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第二百五十七章 待价而沽
黄河以北。顶 点 X 23 U S
赵邑列人。
一名魏人斥候在山坡上惊恐地喊叫着。
“高柳的骑兵!高柳的骑兵!他们过来了!”
山顶上的几名魏人斥候紧张地跳起来,顺着山坡看下去,远处已经扬起了烟尘。
两个人跳上马,朝着邯郸疾驰,剩余的几名斥候也迅速收拾着辎重行装,想要离开。
可很快几名墨家的斥候就盯上了他们,几次逼近之后,墨家的斥候却没有和这些魏人纠缠,甚至于几名张狂的墨家斥候远远地喊道让他们赶紧回去告诉西门豹,让他撤军。
列人已经距离邯郸不远,距离也就几十里,高柳墨家出兵的消息魏人早有所耳闻,却不想这支军队上个月刚刚在夏屋山击溃了赵公子朝和阙与君的部队,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竟出现在了邯郸附近。
远处行进的高柳骑兵队伍中,已经升了一年上士、又立下许多功勋的庶俘芈带着他的连队列为六路,那匹跟随了他许久的额头上有白星的战马正在撕咬着旁边一匹马的肚带,他伸出手拉了一下缰绳,却舍不得打它一下。
短短一年时间,庶俘芈又立下了几多功勋,墨家为了今天出兵已经准备了不止一年,去岁迎接索卢参归国的那次出征中稳定了高柳以北的胡人,暂时与他们盟誓、又击溃了几支胡人部落使得高柳在短时间内没有什么危险。
庶俘芈前一阵听到了姐姐的消息,听说她们好像深入了娄烦,去了黄河几字形转折北面的云中,那里的胡人如今老实的很,不敢弯弓抱怨。
高柳附近的诸夏人对于胡人现在是压倒性的优势,那些深入草原的商人凭借着在泗上战场很难使用、但是在草原上极为有效的“结阵战车”,依靠火器和车阵,往往百余人就能够使得千余人的聚落无可奈何。
土豆玉米等作物,完全契合高柳的气候,此时天气又暖,耕牧线本就更靠北,高柳地区已然完全适应了农耕生活,新式的筑城守城手段,都使得胡人南下劫掠成为妄想。
汉代铁器的发展,使得汉兵以一当五,而此时跨越时代的发展和战术,对抗的还没有形成帝国组织和骨器时代的林胡,只怕要以一当十不止。
即便有聚落意图劫掠,不提高柳那里的骑兵可以追着砍杀、便是那些在高柳取得了互市权的部落也会巴不得出兵配合以分牛马。
这一次出兵,庶俘芈还是上士连长,但管辖的却有三个连队,因为这一次出兵是在高柳进行了动员,大量退役回去的士卒农夫也纷纷参与,毕竟这一次出兵不是墨家出兵,而是赵公子章以名义上他拥有的土地授予了高柳的民众、并且用自治权换取了高柳地区民众的血税。
直到现在,庶俘芈一回想起那日盟誓的场景,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屈将子、胡非子等人到底是怎么和赵公子章谈的他不清楚,但当初因为在胡人面前展现的马术技巧,使得他成为那次会盟的护卫者,目睹了盟誓发生的一切。
有些真相庶俘芈不会知道。
实际上从去岁迎接索卢参解决了高柳以北可能的威胁后,墨家在赵国这边就一直在等待机会。
在齐墨开战之前,胡非子就先来到了邯郸,因为墨家从一开始就必须要拆掉三晋以防备魏国干涉齐墨战争。
十余年前墨家就开始在赵地渗透,最大化利用赵武公和赵公子章之间的矛盾,使得赵公子章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地位。
魏国一直担忧墨家崛起,赵武公因为赵烈侯儿子的存在需要和魏国搞好关系以为自己的儿子上位,公子章靠着赵烈侯留下的老臣支撑,墨家趁虚而入在公子章的封地邯郸大肆发展。
这种情况,公仲连这个烈侯老臣看的清楚,但是一则赵国不能再被魏国当枪用、二则对于墨家的想法公仲连就算知道,也乐得如此。
赵武公一死,公子章在一众老臣的推动下继位。
原本公子章的选择会很妥协,守住邯郸,魏国久攻不下直接撤军,两国和谈魏国承认公子章的合法性,否认公子朝有继承权,这就结了。
但是墨家为了拆三晋,煽动中山国复国,出钱出枪组织商人给中山国支持。
南边派遣工兵和炮兵部队支持楚国攻打王子定,逼迫魏国。
这使得局面极为难看:
魏国骑虎难下发难,公子章不可能信任魏国了,而且似乎大有便宜可赚,除了开打没有第二种选择。
公子章信心爆棚,这可不是历史上魏赵翻脸的局面,而是楚、中山和赵三线对魏开战的局面,公仲连又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摆脱魏国的干涉,同时搞定内部的贵族,继续深化改革。
齐墨之战还没打起来,墨家就先开喷魏国发动的是不义之战,之前阙与君的事墨家也是为了之后的泗上霸权大张旗鼓,煽动民意。
而在更之前,吴起叛逃经过泗上的时候,是墨家在报纸上大肆宣扬吴起入秦、并且为了利于秦民提供铁器冶炼等技术支持。
秦国那边是一群叛墨,总归听起来似乎有些香火情;吴起是什么样的人物魏侯也不是不知道。
魏赵开战,魏国干涉赵国继承权,随后墨家和齐国开战,吴起在秦地受到贵族反对,这时候并未城重泉、临洛水,作出经略西河的态度。
吴起被秦国贵族反对,魏国可以放心地调动西河武卒干涉赵国。邺地的西门豹素有能力,开始围困邯郸;中山国那边乐羊当时尚未自杀,公叔痤想把乐羊让魏击看成是吴起的影子以证明赶走吴起是对的,支持魏国四面开战打出文侯时候战略主动权的做法;韩国为了魏国同意他吞并郑国继续和魏国结盟,南下骚扰楚国南阳。
墨家学宋襄公,因为“鲁民无辜”,放任梁父大夫经过鲁境进入费国,赵国公子章开始摇摆犹豫,怀疑墨家要完,魏国说不准还又能打出来一个文侯之盛,四面皆赢。
然而,秦国这边默契地希望魏赵之间继续打下去,立刻放出风声让吴起城重泉、临西河,使得魏国本来可以调动武卒此时却不得不防备秦国复仇。
公子章从犹豫再次坚定了一些,觉得可以继续打下去。
随后,南济水一战齐国平阴军团覆灭,中山地乐羊认为这是侮辱而自刎将自己经营的灵寿送给了孙子,乐氏家族和中山君、再加上泗上提供的资金和商人出资的雇佣兵在中山国战胜公子挚,魏国节节败退;楚国解决了王子定之乱;墨家兵临卢城直抵临淄。
公子章的态度再次发生转变,觉得这一战不但可以继续打下去,还可以完全削弱魏国、最彻底地解决公子朝一派的贵族,一方面死扛邯郸,一方面对公子朝一系的贵族狠打。
可随后,南济水一战刚一结束,魏韩背盟,和墨家私下里勾勾搭搭,墨家表示不要成阳、不要廪丘,准备和魏国媾和。
秦国变法开启,诸多贵族反对,秦国内乱在即。
楚国基本平定了王子定之乱,魏国大军却和楚军对峙不战,楚国似乎也是无力继续北上,等待会盟调停。
之前公子章下的决心太狠。
中山国复国成功,墨家在泗上大获全胜,楚国在南线不进不退,都使得魏国的战略局势变得极为难看原本的战略态势,可以接受卖掉公子朝,只要继续保持魏赵友好那还是大有可为的。
现在的战略态势,不搞定赵国、不趁机削弱赵国……泗上有墨家、南阳有楚国、大梁有楚国、西边有秦国,若再有个随时准备对魏开战的赵国,魏国是真的扛不住了。
一方面和墨家媾和,一方面和楚对峙,趁着秦国开启变革开始内乱在即的机会,魏国不得不拼死一搏:和墨家媾和,意味着高柳地区一直没有动静的墨家可能不会卷入魏赵之争。
随即,公叔痤亲帅西河卒经韩国直插太行山;安阳地区的魏军沿着漳水切断了赵国都城和邯郸之间的联系,利用魏国的飞地将赵国的精华地切为两断;西门豹继续围攻邯郸;着手和中山国谈判承认中山国以便将来恶心赵国,公子挚开始收拢残余力量挺进巨鹿泽南下;赵国公子朝部借助自己的封地反叛,自号为侯。
公子章的局面便有些捉襟见肘。
烈侯时代的老臣公仲连去世。
邯郸城和中牟之间的连续被切断,西河武卒不断开进,更重要的是公子朝已经自号为侯,魏国铁了心的干涉扶植一个亲魏政权以解决四面是敌的战略态势、最不济也要削弱赵国。
现在的局面是公子章想谈都没法谈了,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
邯郸城那边胡非子帮着守城,明明能打出去却按兵不动,和西门豹隔着城墙互相调戏,反正西门豹也攻不下邯郸,胡非子却也不出兵决战,当年守城的时候胡非子手里有虎符,公子章的亲信也调不动兵,况且都是些邯郸城的农兵和商人,都在墨家煽动下希望凭着打仗和公子章讨价还价。
墨家又大肆“捧杀”公子章,直接说“多难兴邦,这一次对于赵国是个兴盛的机会,只要能够铲除那些权重的封君公子,赵公子章便有襄子、简子之功,当年襄子简子开军功爵滥觞,正是墨家尚贤之义”,然后墨家又在济水、汶水土改,弄得许多世袭贵族开始观望。
逼到这个份上,南有魏国大军,内有贵族观望,还有个堂弟自立为侯,秦国没空夺西河,墨家宣布不取成阳廪丘……公子章唯一能求的兵力,也就是高柳那边的墨家部队了。
而墨家一直在小心布局拆掉三晋、谋求河套,其实早就是待价而沽。
一个犹豫不决决心四变如今急不可耐,一个谋划十余年处处引诱静等上门,这才有了庶俘芈记忆中那一场“与民盟誓”。
第二百五十八章 倒逼破盟
从赵国继承权干涉战争开始之初,墨家这边就一直在和公子章讨价还价,围绕的就是一个核心:分赃。www.uu234.net
分的“赃”,是搞定公子朝一系贵族之后那些封地上的奴隶、农奴,以及一直要到赵武灵王时代赵国才能得到的云中、九原、乃至河套。
这些地方现在不是赵国的,也就谈不上分土地。
娄烦和林胡现在相对于中原弱得很,既没有中原的组织,也没有中原的技术,铁器和火药更早的出现使得这些聚落完全没有了丝毫的优势。
以墨家现在在高柳的力量,攻取云中、九原并不是问题。
问题是人口,没有人口守不住,也没有丝毫的意义。
分封建制之下,人口既是财富,也是力量。
贵族将农夫束缚在土地上、分封土地可以连同人口一起转让,这是在一些陪葬铜器上刻着的事实。
人口意味着贵族可以有更多的征召兵,有更大的力量,有更多的和国君讨价还价的本钱。
贵族制度之所以束缚生产力的发展,也正源于此。
控制流亡、流亡是罪,导致人口不能够随意迁徙。
墨家想要沿着阴山一线维持农耕游牧分界线,没有人口不行、只是解放草原奴隶也不够而且文化差异较大、游牧转农耕即便是气候和环境以及新的作物都适合也需要时间。
公子朝自立反叛、魏国干涉的事这是可以预见的。
而这种预见也是可以转为墨家想要的东西的。
不狠狠收拾一批赵国的贵族,人口就没办法迁徙到云中等地,一个萝卜一个坑,得把萝卜挖了才能有多余的坑移到别处。
这待价而沽自己要价太高,就不得不提前谋划:魏国如果仍旧小霸,公子章肯定也就是魏国承认他的侯位就会议和,只有把魏国坑到半残才能让公子章决定彻底和魏国决裂,顺带着决裂之势一成,墨家立刻和魏和谈使得魏国可以从容调动兵力对付赵国。
魏国是被逼出来的,西河、中山、赵、泗上、陈蔡,魏国不能四面都收拾,只能选择一面。而这一圈之中,也只有赵国最弱,至少此时的赵国内部是最混乱的,他不干涉赵国就要面临四面被围的局面。
现在局面已经出现,刚刚继位的公子章所能依靠谋划的老臣公仲连又逝,邯郸的民众明显的不爱国在那讨价还价不出力,墨家再来谈的时候,公子章也真的是无可奈何了。
赵侯之位,能做的人太多,赵武公尸骨未寒,人家的亲生儿子当侯爵有什么问题吗?
所以贵族可以观望、可以看着魏国干涉,唯独他公子章不行。
因为墨家的使者来到赵都中牟提出条件的时候,赵公子章和满朝文武谁都知道这就是在趁火打劫,却又无可奈何:邯郸的民众和各地提供战争国债的商人不相信赵侯,只是同意让墨家当中间人,他们是把钱和粮食借给中间人由中间人将来偿还他们利息和本金,毕竟自己没能力惩罚君侯违约,民间募集的东西在墨家手里捏着,这年月没钱没粮打个什么仗?
况于除了高柳那边的一支成建制的野战部队,赵公子章已经拉不出一支可以和魏国西河卒、公子朝叛军、西门豹邺地农兵对抗的军力。
这件事就根本不是简单的赵国内政,说白了就是墨家和魏国干涉赵国继承权的战争,而且双方都是撸着袖子直接上场了。
墨家的条件,其实听起来也挺简单的。
其一就是高柳附近几个邑的土地,赵公子章授予民众,民众在那里自治,双方盟誓:那里的民众不参与不义之战,但仍旧隶属于赵国,每年缴纳一定数量的田亩税之外公子章无权管辖用分封建制的法权理解,就是公子章要把高柳附近封给一个贵族,而这个贵族的主体是全体民众。
其二改革边关制度,开放几个互市的口岸,成立征收关税的部门,墨家参与管理和建设,以此作为偿还民众和商人之前支付的战争贷款。
其三也就是一旦消灭掉公子朝的叛乱,墨家需要至少五万那些叛乱贵族原本拥有的农奴和奴隶,充实云中、九原等地。
听起来这三个条件都挺简单的,而且又可以使赵国富强、不用担心北部娄烦林胡的侵扰,还能偿还民众的贷款,顺带着还能充实北方。
原本很多地方赵侯就没能力直辖,分封建制直辖,贵族的领地赵侯根本收不上来税也没资格管,到后世集权初步有效的时候问平原君收税还被平原君劈头盖脸一顿不满。
然而这要是别的忠心耿耿的贵族,也就还好,可墨家在泗上那边干过一次了,这是要依样画葫芦,公子章心里哪里会不知道借鉴一下宋国的经验?
再说,把那里的土地授予民众这事,本来就是个形式,可有时候形式远比实质更重要。
十多年了!赵国就没从高柳得到过一个铜钱的税,也没得到过一个服兵役的人,那里的土地制度什么样赵公子章又不是不知道,唯独就是没有一个形式上的承认而已。
换了后世李牧驻守北疆,其实也是一样的,军赋都是取自当地用在当地,但形式上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现在形式上承认,那别的地方的赵人怎么看?凭什么高柳的人能够拥有土地我们却还得给贵族当农奴?
所以这一场谈判的重点,北方的治权不是重点、墨家的心思也不是重点,重点就是那个高柳地区的说法。
封给贵族,什么都好说,要是这个贵族愿意改革、愿意利天下,那随你怎么弄。
但是,授予民众,那是万万不能的,这要是动摇国本的。
双方撕扯了好几天,公子章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封屈将子以高柳,再以高柳君的身份进行变革,赵国不管。
但是墨家却咬紧牙不放,声称这是原则问题,不可妥协,墨家不接受任何封地和贵族称号。
公子章又折衷了一下,说要不这样,在那里设郡,授予你们郡守之职,这不是世袭贵族,你们随便折腾。
墨家表示还不行,必须要明确很简单的所有权问题,如果公子章承认一国为公,那么墨家愿意在一国为公而非私器的基础上做郡守以为利民;然而如果公子章不能承认国为公器、君臣民之通约也,那么墨家也绝不接受这个私产的管家、家臣。
公子章也是年轻,当时就勃然大怒道:“义战、不义之战!只要是打仗,就要死人,哪有什么义战不义战的说法?让高柳的人只打义战?这义不义全靠你们墨家的一张嘴!”
“你们墨家没打过仗?没主动去过草原征伐?征伐没死人?那是义还是不义?”
墨家的使者立刻表示:“义还是不义,不是靠墨家的一张嘴,而是靠子墨子的三表之规来断定的。以天志为先,符合民众利益的就是义、不符合的就是不义。”
“墨家当然出兵过草原,而且打过仗,那是因为这是义战。”
“为何为义战?因为乐土九重之下,每一种进步都是义的。”
“草原人不耕种只放牧,动辄南下劫掠边城,劫掠不是生产反而破坏生产,所以为了防止生产被破坏,当然要打。”
“其次,草原聚落中也有头人奴隶,牧奴并不想打仗只想着放牧,而劫掠的主要发起者是那些聚落头目,所以墨家每次去都要砍死一些发动不义之战的草原贵人,诛不义为义。”
“最后,高柳、云中等地适宜耕种,尤其是玉米、土豆等作物可以生长,想要改变胡人劫掠的生活,就是在那里推广农耕,使得民众有饭吃、有衣穿。有些草原聚落的贵人阻碍这种进步,那么他们就该死,就该被消灭,所以要打,也就是为了利天下之民。”
辩论本就是墨家擅长的事,墨家又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少谈德而多谈利,因为墨家利义统一,谈利就是谈义,至于这个义是不是公子章认可的义,那不是墨家使者要考虑的问题:不同意就不接受条件,大家一拍两散,你逃亡出国当流亡公子,我们墨家继续宣扬我们的学说就是,打不打得过公子朝为赵侯后的反扑那是我们的事,也和到时候流亡出国的你无关。
公子章身边的臣子也听明白了墨家的意思,也就是说高柳地区的军赋自留,对于草原的经营绝对保证赵国的北部安全,如果草原上出现了强大的娄烦林胡,高柳地区的人绝对会出兵攻打,死战到底,以保卫他们的“进步”生活。
而若是赵国对外发动战争,对不起,别想调动高柳地区的一兵一卒。如果赵国内部再发生政变,除非有利民的变革导致的变革和反变革的争斗,否则高柳也不会出兵。
颇有些守在北境做血肉长城、不参与中原纷争的意思。
只不过这些人忘了一个问题,或者说完全没考虑到一个问题,这个条约中的“义战”的标准,还有一条正在泗上酝酿。
那将是一声惊雷,只不过现在惊雷未起,甚至乌云还未遍布。
赵国想要成为强国,要解决的好几个问题,融合代国和赵国文化是其一、集权改革是其二、夺取云中九原是其三,一直到赵武灵王时代依靠胡人打压国内贵族完成了这三项,才可以和秦国抗衡到底。
适固然在拆三晋,固然泗上最大的威胁还是魏国,但是墨家却不养虎,唯一一个想要养的虎是被锁死了南郑汉中巴蜀战略的秦国,逼他向西。
至于赵国,还是要逼着他在中原找出路。在中原找出路,那就必然要和魏、齐发生摩擦。
中山国固然是适借用其复国来削弱魏国、诱骗赵侯坚决反魏的,可未必真的对中山国好。有中山国在,云中高柳等郡就要排在赵国的战略重心后面,还不至于那么早翻脸。中山国这张牌已经用完了,可以丢弃了。
三晋已经被拆了一方,还要为将来再也没机会结盟做准备,一如用堵死南郑汉中倒逼秦国谋西一样,堵死北境云中,那也是在倒逼赵国将来和魏韩齐的冲突不可能断绝。
第二百五十九章 陈利害
几番争执之后,墨家这边口风极严,丝毫不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直接表现出一种不可以妥协不能商量的态度。顶 点 X 23 U S
公子章又如何不知道这是在饮鸩止渴?可不饮鸩止渴又能怎么办?
无奈之下,知道再争执下去也无结果,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赵侯亲自读了一遍墨家书写的通约后表达了认可,随后使者跟随墨者前往高柳,宣读了赵侯的盟誓。
高柳附近的民众多数集结在了一起,听到了盟誓之后齐呼万岁,于是整军。
得正规骑兵三千、自耕农的游骑游侠儿八千、步卒九千,合计战卒两万、辎卒若干,南下在夏屋山击破叛军,转入中山,经中山国一路至巨鹿泽,沿黄河直奔邯郸。
庶俘芈所知道的,也就是与民盟誓的那些事,而他回忆起来忍不住笑的,则是因为公子章的使者盟誓毕,大肆宣扬赵侯仁义,却不想高柳的民众却根本不听,弄得使者很是下不来台,还是墨家的人出面给了对方一点颜面。
回忆的微笑还未退去,便到了安营的时间,此时作战多是以旅为阵,连长的任务主要体现在夜里宿营的种种事情。
这里已经距离邯郸不远,一切都要小心。
连队刚刚驻扎,便有传令兵叫他让他去一趟大营,他指挥的连队是步骑士,不属于正规的旅内编制,一般用作机动步兵在决战中配合骑兵或者骑炮攻击侧翼,因而算得上是与众不同的精锐,又是常年在边境边堡做事的,有些事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接到了命令,第二日一早,他带着连队护送着几名墨家的使者,先行前往邯郸,与西门豹谈判。
快到邯郸的时候,庶俘芈心中居然略微有些激动,算起来西门豹也算是他即将见识到的第一个耳熟能详的墨家之外的人物。终究西门豹治邺的故事,被墨家改了之后还在故事里念了两句诗,也算是在邺地治水、却在泗上闻名。
途中便有几名魏人斥候跟了上来,庶俘芈接的命令是不要和这些斥候起冲突,双方语言也不怎么通:他会的是泗上方言和代地方言以及一些胡语,魏国的斥候则是一口浓浓的邺地语言。
护送的使者里面自然有通晓邺地方言和雅音的,等那几个斥候靠近后解释了一番,到下午便有人来迎接。
魏军的大营安在邯郸城外数里,看得出知晓了高柳地区出兵的消息,西门豹已经做出了应对,但兵力仍旧捉襟见肘。
越过营门,远远地便看到一群衣着皮甲的士卒整队而立,想来这便是邺地农兵中的精锐。
庶俘芈心道:“这是做给我们看的呢。倒是和我们在高柳迎接赵侯使者的时候差不多。”
他不动声色地下达了命令,原本四列并排的骑兵迅速从四列转换为八列,转换的过程极为流畅行云流水,也没有再做太多的动作。
对面冷不防鼓声响起,魏人齐声断喝,只是来的这些人多是在草原上杀进杀出数次的人物,哪里怕在营中的这点动静,竟是岿然不动,稳步向前。
那些战马平日多听爆炸声,火药的爆炸声又岂是人力可比的?爆炸的雷鸣战马尚且不畏,任凭魏人叫喊,人马合一。
营帐内,西门豹自不会出门迎接,却也没有正襟危坐,而是悄悄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墨家之兵卒,果然精锐。”
暗自称赞一句,正是内行看门道,阵法之强就在于可以指挥士卒尤其是难以组织的农兵,而农兵很难做到脱产训练,西河模式并未推广到整个魏国,西门豹所能集结起来的可以把列阵转向做到这种程度的士卒并不多。
再看那些骑兵,马匹自是雄壮,马镫轻垂,鞍袋上挂着火绳枪,侧面悬挂着一口铁剑,骑士皆带皮甲,带着一种类似于武弁的帽子,但又不太一样。
士卒精壮,刚才变阵的时候,当真有一种如有臂使的感觉。
身旁一群魏军将校忍不住道:“墨家善战,观其兵,非西河守之武卒不能比。南济水一战,齐人全军覆灭,如此看来,竟是情理之中。”
另一人叹道:“这还不是泗上精锐,都是高柳边军。”
西门豹因为儿子一直受墨家影响和墨家之前也曾来邺地观察水利的缘故,和墨家接触颇多,也曾见过胡非子等人物。
算起来他也是西河学派的后辈,而禽滑厘叛儒归墨之前师从卜子夏,即便在西河学派那也算是前辈了,早年间也有过些交往。
世人多言三不欺之说,西门豹善用刑政,民不敢欺,对于墨家的一些手段他倒是看得比别人更为清楚。
吴起在西河用的手段,他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他明白魏国养不起那么多西河武卒。
西河卒所谓“一人学成,教成十人;十人学成,教成百人……万人学成,教成三军”的专业士兵训练,他又如何不知道这正是墨家的义师可以强大的原因?
可是邺地不比西河,西河那是从秦人手里抢来的,秦国贵族被一扫而空,可以“分地利田”的方式奖励武卒,可邺地他如何能做?殷商时代邺地就已经是重邑,千年下来,贵族盘踞根深蒂固,又哪里有西河那样的条件?
西河那么广阔不过养五万脱产武卒,区区邺地又能养多少武卒?
吴起曾说,三万武卒可破农兵十万,如今墨家这边出兵人数虽然不多,但邯郸城自己根本难以攻破,屯兵于坚城之下,对于墨家这一次派来使者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坐好之后,西门豹正色道:“邀赵人使者入帐谈。”
身边侍从心道,那明明是墨家的使者,却不知西门豹的意思便是魏国已经就廪丘成阳的事和墨家媾和了,墨家却是在违背和约。
待墨家使者入帐,见礼之后,西门豹看了一眼发现竟是之前曾来过邺地的一人,冷声道:“许久不见,昔年观邺地水利,相谈甚欢。不想今日相见,竟各持兵戎。”
那使者却不甘示弱,仰头正色道:“昔年公治漳水、溉万田,正是利天下之义,是以相谈甚欢。今日相见,君为不义之战袒身击鼓,是为不义。各持兵戎,非是我变了,而是公变了。”
吴起大笑道:“你有你们的义,我有我的义。可能两义之间有想通之处,却也有不同之处。今日不谈义,只谈事。今日来,所为何事?”
使者直言道:“请君退兵,弥兵戈之灾以利于民。”
“如今高柳之兵数万而来,胡非子守邯郸数月不能破,屯兵于坚城之下,内外夹击,这是不可以战的。”
这一点西门豹并不反对,邯郸城他根本打不下,他不是不会用兵,而是新的城防体系根本不是他所掌握的军事技巧可以轻易攻下的。
而且很显然邯郸城内远未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他倒是不知道邯郸城内的赵人正准备和公子章讨价还价,可是也有细作回报了城内的情况:其势一如昔年襄子之晋阳。
可现在魏赵都打成了这个样子,他一退兵那是要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他撤军不只是他这一支军队的问题,撤了邯郸之围,等同于将漳水那里魏军侧后让出,高柳骑兵配合邯郸农兵,便可以直接支援中牟,可以面对正在围城不能攻下的西河卒。
可若不撤,又真的打不过。
围城太久,军心涣散。
秋收在即,农兵思乡。
本身来之前墨家就多宣扬这是不义之战,军中的牢骚远胜从前。
高柳大军是一支生力军,战力如何,他不知道,然而墨家南济水一战全灭齐平阴军团的事,却可以做一个比较。
刚才那支护卫的骑兵行进中变四列为八列的行进转换,也让他极为震撼。他和那些草原部族上的人不同,那些人看到马术精湛多会赞赏,可中原军中武士极多,个人技艺精湛的数以百计,战阵之术却才是中原将领眼中的骇人指出。
西门豹沉默一阵,反问道:“纵我不能胜,西河武卒数万却在丹水。”
“墨家之军固有水、济水之胜,可武卒亦有阴晋、大梁之强。胜负未可知。”
使者笑道:“两军对垒,胜负诚未可知也。可对垒之外,胜负已分。”
“其一,西河卒虽强,可却是吴起一手训练,他用如有臂使,公叔痤虽有才能,却未必及得上。”
“其二,我军兵临邯郸,你屯兵于坚城之下,此战必败。”
“其三,魏人不义之战,赵人多怨,自晋阳事来,魏赵何曾见兵戎?魏侯背盟在先,这是天下公论。魏人不义在先,赵人多怨,则邑邑如襄子之晋阳。我墨家善守,选一善守之士入城,粮不尽,城不破。”
“昔年智伯围晋阳,乃至身死族灭。如今魏国的局面,难道不是相似于昔年智伯?”
“吴起入秦,西河了如指掌;楚人新胜,欲复大梁榆关。这不是可以不了解的局势。”
“野战对垒西河卒,胜负未可知,可是若定邯郸,北上盟中山而破公子挚,公以为胜算几何?”
西门豹沉默,公子挚的水平他是知道的,若是这一支军队解围邯郸后联合乐池攻打公子挚,那是必胜的。
使者又问:“待中山定,击公子朝,胜算又有几何?”
西门豹再次不语,公子朝的叛军哪里是这群人的对手?
那使者最后道:“攻敌之所必救,逼其决战,这是雄略。西河卒之强,墨家亦多闻之。公以为,在邯郸与我等接战,先消耗我军,然后可以拖时间让漳水的魏军和武卒合兵,我军必救中牟,魏人以逸待劳等待决战,以武卒之强击败公子章所能用的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兵力,一举解决赵国事。”
“或许多想,墨家精锐都在泗上,又已议和,墨家重信,南线已不可能出兵。北线决战解决掉赵公子章最后一支可用之兵,又有公子朝的继承权,到时候赵便如韩之于魏,魏国四面之敌只剩下秦、楚。”
西门豹心中一惊,那使者哼声笑道:“可是……赵都中牟,是墨家之所必救的吗?公子章居于中牟,城邑被围,他必救自己,守城坚决。可是赵都不是我们必救的城邑,我们大可以慢慢地向北清理公子朝势力,若中牟破,公子章身死,赵氏子孙可为侯者多矣,届时便是韩郑之仇,当年驷子阳又是靠的什么口号执政郑国的?”
“再说纵然公子章欲降,说不准便有一些不甘的赵人义士刺而杀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未可知。”
“我是墨家的使者,不是赵公子章的使者,墨家之所必救,南在沛邑彭城,北在高柳,却唯独不在中牟。”
“利害已陈,退兵与否,君自谋之。”
第二百六十章 忠贞之士(上)
西门豹猛然警醒,听着这一番对赵侯没有半分尊重只是当成个工具的话,喃喃道:“你们自称敬爱天帝鬼神,可你们却缺乏丝毫的敬畏之心,你们心中竟对贵胄诸侯疏无半分敬意,又如何能敬天?”
使者笑道:“民为神主,民众希望天帝爱民,所以天帝爱民。顶 点 X 23 U S而不是因为天帝爱民,所以爱民是对的。都是爱民,其义不同。”
“《誓》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生万物乃至人,人民得利,那便是天帝鬼神之愿。我们敬天帝鬼神,故而要利天下。竖刁、易牙对齐桓百般顺从,那并不是敬;比干劝谏纣王,这才是敬。”
“至于贵胄诸侯……您多读书,自然知晓昔年白公胜之乱王子闾之事,后世皆称其仁,子墨子言王子闾算不得仁,真正的仁应该是借此机会登上楚王之位,平定叛乱、安抚楚民。因为‘礼’的尊卑,宁可自杀也不僭越,民众受苦,这算得什么仁呢?”
“所以我们不是在支持公子章,而是在支持一个可能使得赵国民众过得更好的人为君。两害相权取其轻,公子章略胜于公子朝,故而支持公子章。若是公子章身死,赵氏子孙多矣,公子朝有弑君之名、勾结魏族之实,难道还没有人站出来愿意为君复仇吗?”
西门豹沉默许久,终于明白魏国的战略犯了一个大错。
从齐墨战争爆发到南济水之战、吴起城重泉再到秦国变法开启内乱将至,魏国的局面虽然难看,但在魏击、公叔痤、西门豹等人看来,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他们知道吴起的本事,又因为西河的仇怨,使得秦国的威胁就在不远的将来。
赵国如果再对魏国有什么威胁,那可真是四面受敌了。所以干涉战争打响,便不可能停下来,停下来也意味着魏赵之间彻底闹掰,结盟是不可能的了,一旦魏国受到攻击,赵国不但不会帮忙,说不准还要在背后插一刀。
既是这样,还不如先把北线的局面打开。
高柳出兵的事早有耳闻,作为整个战局的一部分,西门豹知道魏击和公叔痤的战略,以漳水之西为预设战场,利用靠近魏国河东精华地的后勤优势,依靠围困赵都中牟,引诱高柳的援军渡河决战,利用西河武卒一举将公子章所能利用的野战兵力击溃,从而彻底扭转赵国的政局,扶植公子朝使得魏赵之间继续亲密无间。
这个战略所设想的一点没错,如果决战的话成功率也很高,只是……如那墨家使者所言,赵都不是墨家必救之地,公子章也不是墨家必依之人,墨家不愿意决战可以不决战,可以慢慢在赵国内部找别的代理人。
到时候无非就是拖。高柳在北境,魏国拖得起吗?魏国不出兵,公子朝那点兵力又打得下高柳吗?
墨家随便拖,拖到就算高柳没了,泗上可曾有半点损失?
魏国怎么拖?拖上三年五载,拖到楚国大军夺回大梁、拖到吴起带着秦人武卒越过洛水、拖到墨家高歌猛进从成阳一路打进河东?
墨家的精华地是泗上,要对泗上动手,需要考虑齐、楚、韩、宋的态度。
西门豹闭口不言,他知晓墨家的辩术难敌,也知道墨家这其实就是在谈判,而谈判的一大技巧就是处处从对方的角度去谈。
墨家之所以谈,那是因为墨家还是希望公子章上位从而实现和平的。
墨家之所以有底气,那是因为大不了不谈,自己舍弃二分的利益,把魏国彻底拉入十分的深渊。
许久的安静之后,西门豹叹息道:“君命不可不遵,纵然有利于魏,可君侯之命也不是可以违背的。墨家不也是一样嘛,难道墨家的将帅就是可以违背巨子的命令吗?墨家难道就不讲忠诚吗?既然你们讲忠诚,又为什么要去为难一个忠贞之臣呢?”
那使者翻了翻眼睛道:“恶来还对纣王忠诚呢,武王执而诛之,那便是武王欲让天下人不忠?”
西门豹不愿意再继续和墨家这些人辩论下去,双方的义根本不同,鸡同鸭讲,哪里会有正常的辩论?一个连黑白的定义都不相同的双方,争辩这些都无意义。
沉思许久,西门豹道:“如此,请让我报之君上。”
那使者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报之可以,但是时间不能给你太多。最多十五日。”
“十五日,可以让漳水以西的魏军疾驰而来与你会和,到时候我军被动,你也可以算作是在拖延时间。”
“况且我闻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利于国则为之、不利于则止之。若是十余日内仍旧没有答复,亦或是我们的斥候发觉漳水以西的魏人移动,我军必攻之。”
“邯郸城内,尚有数万农兵,野战对阵,前后夹击,胜负不需我说。”
西门豹怒道:“十五日!十五日如何能到安邑再返回?不得君命而撤军,岂非重罪?”
那使者笑道:“素闻,文侯死前……”
西门豹怒斥道:“文侯薨!诸侯逝为薨!”
使者笑着改口道:“薨薨薨……文侯薨前,托国事于段干木、田子方、北门可、吴起与君。如今段干木、田子方、北门可皆逝,吴起奔秦,唯独您还在。”
“违抗君命,却为魏国留下了精锐大军,使得邺地可以守卫繁盛,纵然有罪,您也是会接受的吧?”
“谁让……您是忠贞之臣呢?”
使者拜了一拜,便辞去。
西门豹没有挽留,使者出去后,有人牵来马匹,庶俘芈悄悄看了看使者的脸色,也不知道这一次谈判的结果如何。
他倒是真的不喜欢就此和谈。
如今西门豹的这点兵力,根本不够邯郸城和高柳军两支力量的夹击,战功意味着升迁意味着荣耀,也意味着一种不平凡的生活。
庶俘芈固然心中有着利天下之心,可难免会想:自己若是再立一些功勋,那就可以回泗上军校再学习,便可以做校官,便可以为做副职的旅帅……
如今邯郸城下的邺地农兵,便是最好的刷功勋的机会,心里着实不想着和谈,心道:“魏国不义之战打的多了,不若趁此机会狠狠地打他们一顿,免得日后麻烦。”
在马上留心看了看魏人士卒的脸色和身上的甲胄兵器,心道不过如此,早就听闻武卒极强,这些人却不是武卒。
又想到在之前军校读书的时候,读到过大梁之战吴起以武骑士冲阵的事例,不免又想,不知道魏人武卒的武骑士,比之高柳的两个正规的冲击骑兵旅如何?
怀着各种各样的奇怪想法,出了魏人大营,回去的途中,一名士兵来到了庶俘芈身边,小声问道:“连长,你说这一仗能不能打得起来?”
庶俘芈挠挠头道:“我哪里知道?听上面的命令呗。命令变一变,咱们跑断腿,谁知道呢。”
…………
魏人大营内,众将校也在询问西门豹到底打不打。
打不打是最重要的,怎么打反而不重要。
西门豹手里的军队,也就堪堪围城,想要以便保持围城的态势一边和高柳军团决战,那是痴人说梦,兵力明显不足。
城中的那群人可不是只知道死守的,墨家守城术上守是出城决战,下守才是固守一城,真要是打起来真的要面临两面夹击的情况。
要打,可以移营,选择让开城墙附近向南退,但那样固然免除了两面夹击的困境,可也让高柳军团和邯郸农兵合兵。
真要打,那也只能选择移营之后死守,自己做钓饵,钓着邯郸和高柳这支最强的野战军团,使得西河武卒可以支援,但那至少要守十余日。
西门豹心想,南济水一战,齐人守了三日就全线崩溃,那齐军可不比自己现在手中的部队:那时候齐人可还没有那么多的牢骚。
纵然屈将子不如鞔之适、纵然高柳军团火炮少于泗上精锐,可合兵邯郸,自己根本守不住。
退兵的话,魏国对赵国的整个战略就全完了:他退兵,漳水沿岸的魏军也得撤,不然就要被击破;那里一撤,公叔痤的西河卒也要跑,不然侧翼暴露,而且西河卒这一次没有全出,缺了其余的掩护,胜率也低。
不退的话,墨家这边肯定是要损失数千人的,倒是能给漳水和公叔痤那边争取时间合兵,但合兵也没用。
中牟现在还处在僵持阶段,短时间内攻不下来,合兵也攻不下;合兵最多也就能提防被墨家各个击破,但是想要追着墨家在赵国武装游行,怕是要掀起赵国的集体反对,后勤也根本跟不上。
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墨家对中牟的态度:不是必救,使得主动权在墨家手里,想打就打,不想打就去打叛军、打公子挚、公子朝,再不济拉回高柳准备防御。公子章就算死了,晋阳还有一支宗室呢,赵国真要乱成那种地步,谁不想举着诛叛逆的旗号称侯啊?
搏一搏,公子公孙变君侯,这诱惑太大了。
帐内几名将校也纷纷进言道:“我看咱们还是撤吧。军中怨言以多,秋收在即,若不回师,明岁邺地遍地饿殍,民心岂不更怨?”
“邯郸城非一日可下,胡非子得墨翟之传,屈将子昔年在齐又是胡非子引其入墨,五勇之说使其非斗,两人合兵,并无龃龉,况且墨家内部体系森严,纵屈将十年在外,却也不能不听命。”
西门豹哪里不知道这些都是实情?
可心中的苦闷,又何处诉说?
本来这一次魏国的想法,那真是风风光光,趁着齐墨开战,口头支持齐国怂恿齐墨两家鹬蚌相争,却不想齐国是蚌,墨家却不是鹬,而是头巨隼,抓着这个蚌直接摔碎了,哪有被夹着嘴的情况?
第二百六十一章 忠贞之士(下)
中山国复国,魏国的意思是现在的魏国已经不是文侯时候的魏国了,打不赢多线战争,不妨先放一放,先把赵国解决了。m.www.uu234.net
只要解决了赵国,中山国还可以夺回来,割让巨鹿泽附近的土地,使得中山国和魏国精华地连在一起,彻底扭转北线的战略。
不想东南一线墨家的速度太快,这么快就解决了齐国,威胁魏国再敢动手就要和楚国结盟。
本想要坐收渔利,不想墨家动手的速度太快,使得南线的侧翼暴露,再敢和墨家扛下去,转身墨楚同盟结成,直接切断大梁,文侯时代打了四十年的心血就要全部白费。
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到了秦国贵族表露了对吴起入秦和变法的不满,邯郸城却又攻不下来,墨家这边继续搅合出兵了。
之前谋划的战略失败,那就退而求其次,先搞定赵国,不想墨家南边停战,北边出兵,顺带着表示你们继续打,打下中牟我们也不救,这已经不是魏国赵国之间的事,本质上已经形成了赵墨同盟。
退兵……弭兵。
固然可以保存实力。
可是,留给魏国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文侯时候打下的基础,全都没了。
中山国丢了。
泗上毫无进展。
大梁榆关面临着楚国的威胁。
吴起入秦西河随时要驻守五万大军以备不测。
赵国翻脸,不可能再信任魏国。
韩国老琢磨着郑国那一亩三分地,往北打韩国定是出工不出力。
泗上崛起了墨家、齐国被衰弱,以墨家善于搅合的一贯作为,打齐国墨家必然出兵。
四面皆敌。
看起来现在和谈,魏国只丢了中山,成阳廪丘大梁都还能保住,可整个局势却让魏国彻底丧失了称霸的主动权,也彻底丧失了文侯时候留下的外交环境。
攻守之势易也。
除了防守,竟不敢在任何方向主动动兵。
此时的魏国,只怕再也回不到文侯时候的昌盛了。
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西门豹知道魏击的性格,知道魏击信任贵族胜于那些士人,知道魏击没有文侯那样的容人之量。
逼走了吴起、逼死了乐羊,魏国的全面收缩,必然会带来魏国的全面保守,原本尚有进取心的贵族势力会随着局势的扭转,变得在内部争权夺利,因为外部已经打不过了。
中山国丢了,那么多的封君,怎么处置?往哪里安置?
吴起、北门可、西门豹、段干木、田子方、乐羊这些偷牛的、当二道贩子的、杀妻的、贩马的、吃过儿子的士阶层出身的人物,即便还有才能,又哪里会有机会再在魏国混出头?
公叔痤确实有才能,可他能逼走吴起,他能提拔那些才能胜于他的人吗?到时候公叔痤就是整个魏国人才的贤能峰值了,就算再有吴起这样的人物,怎么能混出头?
吴起奔秦,对于魏国的打击不在于一个出将入相的人物离开了,而在于魏侯将会对士人出身的人才极度不信任:士人骄傲,想去哪去哪,贵族最起码有封地家族,那肯定不容易叛逃。
田子方当年劝诫魏击的那番话,如今配合吴起叛逃的局面,全剩下反作用了。
本身田子方的意思是告诉魏击,要好好对待士人,贵族适当揉捏他们也不会跑,士人容易跑去别处。
现在魏击所能想到的,便是好好对待士人到时候还会跑、贪得无厌,不如好好对待自己的基本盘、那些不容易跑的贵族。
即便有士阶层出身的人才,魏侯也得琢磨琢磨,这不会又是一个吴起吧?
再不济,文侯时候可以把吴起扔到西河、把乐羊分到灵寿,总归有个交代。现在转为战略防守,纵有才能,那要安排到哪去?和根深蒂固的贵族们争位置?魏击有这样的魄力吗?
西门豹想的不只是现在的局势,想的是这一次魏国战略的全面失败之后,整个魏国的精气神,便再也不是之前的魏国了。
二十年前,魏国夺西河、灭中山、伐齐擒齐侯、大梁斩楚左尹四执圭之君、取郑国半壁疆土,天子勉励,何等风光?
短短二十年,竟成了这般模样,这变数,到底出在哪?
帐内,将校们的争论声愈发烦躁,西门豹闭上眼睛,向后仰着头,泪水忍不住从眼角滑落文侯薨前的嘱托和期待,怕是这辈子都没可能再实现了,若非文侯,他哪里会有今天的地位?知恩图报,知遇之恩,一切的一切,都让西门豹浑身松软无力。
以死相报?带着邺地乡亲,在邯郸城下决死一战,战败自刎以保君侯之恩?
带兵撤退,组织秋收,继续经营邺地,为这一次魏国干涉赵继承权战争的失败背上大黑锅?
他只要退兵,就得背这个锅。
若不然,谁背?
战略错了,魏击就得背锅,以魏击的性子,他会容忍自己别人说自己犯了这个大的错吗?
战局错了,公叔痤就得背锅,以公叔痤的精明和势力,以魏国现在的局面和处境,公叔痤背锅,整个魏国就乱了。
这黑锅,只能他西门豹背了。
战略没错,君上英明神武。
战局没错,相国运筹帷幄。
邯郸退兵,导致侧翼暴露,魏军不得不与赵媾和,唯他西门豹有罪。
墨家这群人算的时间很准,十五天,十五天是西河卒前进到邯郸城下的最短时间,是将邯郸解围战变为围城打援决战的最后机会,可墨家说的很清楚,十五天不撤,那就先把西门豹的邺城军团干掉。
可十五天能干什么?
派人回安邑要几天?群臣扯皮群议要几天?
墨家使者说,谁让他是忠贞之臣呢?为了魏国的社稷,总要有人背这个锅。
想到背锅,西门豹竟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都说墨家众人为利天下死不旋踵,似乎每个人都是圣人墨家内部也没有什么争斗,可若真的没有争斗、真的不是一群人精,会想到把一个强盛的如日中天的魏国一夜削弱四面烽火的毒计?会想到利用人心和他西门豹谈让西门豹背这个黑锅而不是直接和公叔痤、魏击这俩不可能背锅的人谈?
墨家这不只是要在赵国有一席之地,而是要从根基上让魏国彻底断了贤才入朝的精气神,用这一场分锅大会逼得士人派和贵族派魏击只能二选一。
为何要先和他谈?因为他是最有可能为了魏国的利益忍辱负重的那个,也因为他算得上是文侯时代群星璀璨的士人阶层的最后代表,就是要把他逼走让天下士人对魏国绝望。
乐羊死了、吴起走起,他西门豹若是再被处置,天下士人会怎么看魏国?谁还会想着在魏国作出一番大事?
眼望四周,有利天下之心的都跑到泗上;有荣华富贵之愿的跑去西秦;有裂土分封边疆之心的跑去楚国……魏国还剩下些什么?
以墨家在市井间的影响力,也不用造谣,只需要陈述一下事实,天下士人谁人还对魏国有信心?可这陈述的事实难道不是包藏祸心?
这样的一群人,真的如儿子所幻想的那样真诚赤子?那样无争无斗?那样只有一颗死不旋踵之心?
儿子在泗上,会混出什么名堂吗?
会懂得这天下没有不存在争斗的乐土?
会长大吗?
或许,儿子现在正在恨自己发动了不义之战、做了不义之君的手中的害民之剑吧?
或许,自己被君侯惩处,儿子会拍手称赞说这就是为不义之战而操劳的下场吧?
或许,自己很快就会收到儿子书写的措辞怨恨满满都是责怪的无父之家书吧?
眼泪就在他禁闭的眼角间打转,最终还是没有落下,要着下唇的胡须挤出一丝苦笑,西门豹坐直了身体,长叹道:“准备退兵。”
众将一怔,随即有人称赞道:“此举利于社稷。若不退兵,邺地荒芜,赵人更加难制。其势已成……”
那人还在说着西门豹退兵决定的英明处时,西门豹用一种充满无奈的大喝道:“退兵!派人去墨家营地,与之盟誓,我为民众不受刀兵之苦而退,让他们不要追击!去!”
众将不敢再言,一片寂静,分派任务退下之后,西门豹提起笔,蘸上墨,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写下了几行字。
“臣豹言:文侯基业将成而薨,今天下数分,列国争雄,魏居天下中……”
才堪堪写了几行,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欢呼声,不用问,他知道那是士卒知道退兵、知道可以回去和父母妻子相见、知道可以回去耕种收获自己的田地的欢呼。
西门豹顿住笔,静听着外面的欢呼,忍不住想到墨家在书中评价他的那些话……百年之后,邺地民众或不知文侯,却尤忆漳河之溉,故利天下者不朽……
那些评价很好。
西门豹却有些苦涩。
使民众得利,民众会去赞赏追忆,可比起自己将要背负的责任、魏国伐赵失败的责任,自己真的能够在百年之后被人称赞而不是唾骂吗?
眼看着文侯的事业就这样葬送,眼看着自己将要背负着擅退之名,等自己老去之后,有何面目去见有知遇之恩的文侯?
纵然自己退兵了,换来的也是魏国更容易残喘的局面,攻守之势易也,邺地将不再是阻隔邯郸中牟插入赵国的楔子,而是成为赵国南下防守的第一道堡垒……自己又能做什么?自己又哪里能扭转这天下的局势?
一时间,西门豹竟萌生出一些死志,或许自己死了,君上便会知道自己不是贪生怕死,真的只是为了魏国的社稷……
想到这,他提起笔,手却不断地颤抖,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和心酸。
外面的欢呼声仍在继续喧嚣,沉思了许久的西门豹原本因为心酸而颤抖的手随着这退兵的欢呼声慢慢坚定。
他想:“二十年前,我修水利,乡老皆怨,我说民可以乐成、不可以虑始,百年之后父老乡亲皆思我今日之言。”
“今日事,又何尝不是一样?君侯今日怨我、罚我、惩我,百年之后,天下会给我一个评价!”
奋笔写完最后一个字,西门豹起身自语道:“西门豹啊西门豹,不要以死相报。你死了,固然你是比干了,可却不是将文侯托付的公子击做了商纣?罢罢罢……做这罪人吧!”
第二百六十二章 无德之城(上)
史书不能写的太厚,由此非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留下姓名被后世评价。www.uu234.net
西门豹考虑身后的评价,源于他至少有姓有名。
庶俘芈在这一点上,就比时代的大多数人强,这一点他还不自知,因为他至少有姓有名。
两日后,围困邯郸的魏军开始收缩,庶俘芈和一群人先行赶往邯郸。
途中,连队里的几个士兵问道:“连长,前几日我听宣义部的人说,好像以后咱们都要有姓了?这姓氏是干啥用的?”
看着不远处的邯郸城墙,庶俘芈琢磨了一下自己在泗上学的那些东西,回道:“好像也就是为了同姓不婚吧?我记得以前听人讲过,说是亲属通婚容易生下养不活的孩子。就是那个‘罐子、大罐子、小罐子、交合交叉’什么的内容,反正差不多的意思。”
那士兵琢磨了一阵,回忆起他确实听这么解释过父母和儿女为什么有相似之处的内容。
可他还是不解道:“可连长,你姓庶,听人说姓这个的也就你们家,那要是你叔叔伯伯或是再远点的亲戚到时候抓阄姓了一二三,那你和他们之间能不能结婚?”
既是庶民要有姓氏,那自然要抓阄,要不然天下数十万个村社,按照贵族封地为氏的规矩,怕不是要弄出几十万个姓氏,哪里有那么多字。
这个高柳庶民随口的一句话,其实是个战国初年很著名的辩题的变种:白马非马,本我自我。
庶俘芈不是辩五十四那种深入到逻辑思辨内以至于脑子思考问题的方式都有些古怪的人物,若是辩五十四在二十年前,倒是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当我自称为我和你对话,而你也自称为我,是不是说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我是谁?谁是我?我是辩五十四,那别人若是叫辩五十四,辩五十四又是谁?
反倒不是很深入去琢磨辩术的庶俘芈,更容易跳出这个圈,随口按照墨家“有角有蹄分瓣毛黄为牛,即便别人称之为马那也是牛”之类的解释之后,说道:“泗上那边的意思,就是既然说天帝之下人人平等,那么有姓氏贵而无姓氏贱也就可以不需要了。想要平等,先从外边做起,再最后解决那些本质的问题。”
“我听说好像是按照现在已有的字姓,弄出图册,没有姓氏的自己选个。不准乱造。”
这是不久前从泗上传来的消息,而且不是墨家内部会议的决定,是泗上民众商量新法众议的时候有人提出来的,立刻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庶俘芈也不是太清楚具体的姓氏,毕竟他也是在学习会的时候听人说起,好像是为了防止用什么“房前”、“五柳”、“井口”之类的奇怪地名为姓,也为了防备用“造蔑”、“铁匠”这样的职业为氏。
庶俘芈还不知道历史的残酷,原本的历史上没有他家这样一个姓氏的产生,也一样和他家庭差不多的那些没有姓氏的平民庶民在千百年的竞争中基本被剥夺了男性遗传权:每一次激烈的社会变革的大部分参与者,其实都在造祖先的嫡系的反,而非是贵族的旁支后代总会比那些真正的平民更容易留下后代。
他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家庭,在千年后基本不可能遗留下男性血脉的,早在历史的长河中死绝了。
此时此刻的历史和传统,和彼时彼刻的历史和传统,并不一致,传统也只在此时此刻才有意义。
本身他自己已经有了姓氏,对于全面选姓这件事心中难免有些反对:心想这不是犯了重视外在而不重视本质的错误吗?只要秉持人人平等为天下上流之义,有没有姓氏又有什么区别?这倒是过于重视名而轻于实了。
然而他终究有姓氏,这些怨言和反对也就不好在学习会中提出来,若是无姓无氏提一下还好。
那询问的士兵心中倒是高兴的,又问道:“我听说虽然抓阄选姓氏,但是姓氏的字和原本的贵族的姓氏还不太一样?”
庶俘芈哈哈笑道:“笨蛋,我们写的字和贵族写的字本来就不一样啊。一样的简单的柳字,泗上的柳,便是柳树的柳;天下贵胄的柳,多是柳下惠的后裔,是柳下之地的柳。反正就是个名字,抓阄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呗,就像你现在叫二狗一样,你叫二狗,叫柳二狗,这不都是你嘛。”
那士兵赶忙道:“那可不一样。将来我要是有了儿子,那儿子可是也姓柳啊。我估摸着,主要是怕死后祭祀烧纸钱的时候,天下叫二狗的多了,但是到时候我儿子祭奠我给柳二狗,便不容易错了。若不然烧给了四连的二狗、六连的二狗,那也不好。”
后面的伙伴们都笑,庶俘芈也大笑道:“好嘛,错不了。天鬼到时候准会认得你,把你儿子准备的祭品送到你手里,就像是咱们军中的驿差一样。这样也好,到时候大家都有姓氏,岂不是都成贵族了?到时候就要看本质了,有的贵族还是蠹虫,有的贵族可就是要劳作致富了。”
一说到这,众人又都忍不住想起来军中驿差每天的工作:军中到处都是同名的,尤其是代国本地服役的人多是些和牛马有关的名字,邮寄的东西钱财之类都要仔细区分那个村社那个乡里的,若是有了姓氏,似乎真的是驿差的工作简单多了。
众人的笑声被后面几个跟随他们护卫入城的墨者听在耳中,看着士卒们欢快的气氛,也都收起了平日严肃的脸,和众人说笑起来。
这一次西门豹退兵基本已成定局,魏赵之争基本可以通过墨家主持的弭兵会解决,这些人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现在魏军西门豹部为了表达诚意,也是为了收缩兵力从展开的围城状态变阵为防守姿态,让开了一个缺口,这些人先行入城一是为了让民众心安,二也是传达一些命令。
说说笑笑,快到了城墙,很明显的泗上墨家的防御风格,几名墨者先行用绳子吊上城墙确认无误后,一个小侧门打开,一行人骑马入城。
入城之后,庶俘芈就发现邯郸城很有几分围城的样子,但是距离油尽灯枯还早得很,民众的生活井井有条,并无恐慌。
也就是大量的靠近城墙的厕所和男左女右的行进方式看得出这的确是一座墨家防守的城邑,带着浓浓的墨家守城术的风格,一看便知,别无他号。
当初庶俘芈等人去接应索卢参返回,他和索卢参有过接触,但是并不知道后来索卢参来到邯郸后,与那些叛墨交谈的时候,叛墨给出的关于邯郸的评价。
“这是一座无德之城。”
“人皆求利,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纹绣不如倚门笑,利润和金钱,民众最重视;杀人、报仇、游侠、锄强扶弱,民众最喜欢。”
庶俘芈不知道这番话,而且也不觉得这座城有什么不同,他在泗上长大,泗上的一些大城邑也多是这个样子,风华正茂,人人求利,为了利益离开家带着一群兄弟伙伴闯荡楚越乃至更南端,为的就是黄金、白银、铜、玉以及能换成黄金和钱币的各种货物。
行走的街上,庶俘芈明显能感觉出邯郸城的余力,城墙内侧一里之内固然守卫森严法令严苛,可是一旦入了内城生活一如既往,这不是一座油尽灯枯的城邑该有的样子。
甚至于途经商市附近最热闹的市井地段的时候,还能听到一群人在那讲学辩论。
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人在那说“齐国管子学派的问题,就在于他太看重《侈靡》的自然调节了。若是饥荒之年,富户修建宫室,只需要百人,可却有千人饥饿,这怎么办?就只能把那九百人都饿死了,剩余的可不就能达成贵胄富豪、工商、隶农之间的标本平衡了吗,这是要靠道理把人饿死达成平衡,依旧是不义。问题在于,这是天杀的,那么算不算人杀的……”
听到这些半懂不懂的内容,庶俘芈暗笑,心道这里真像是泗上的样子,若是沛邑被围,怕是那些善于讲学的先生也会一样在吃了定额分配的粮食后依旧该看书的看书、该辩论的辩论、该上城墙的时候也上城墙。
转念一想,忍不住自笑道:“沛邑哪里会被围?打出去就是。”
带着一种泗上新生代年轻人的狂热和傲慢,他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是理所当然。
走过因为围城稍微有些冷清、因为根本还未出力并且认为解围是理所当然而不是很欢呼热闹的街道,把那几人送到宫室内和胡非子等人见面后,庶俘芈这些人便先去营中报备一下。
休息了一阵,这边又下来了命令,说是明日有一个民众集会,因为守城的兵力需要继续维持和整顿,所以由他们这些新来的帮助维持一下秩序。
这也算是任务,庶俘芈知道大约城中是要开始重整军队了,不方便抽调原本部署下的兵力,他们来完成这件事是极好的。
晚饭的时候一行人没怎么吃饱,墨家守城术中粮食都是定额分配的,为了长久守住,虽然粮多却也没到敞开了吃的地步。
第二日一早,他们吃过早饭就早早地到了城中最空旷的地方,带上了发下来的黑色袖标,按照分配好的任务维持。
庶俘芈打量了一下,确定在围城期间,这里可没少举行民众的集会,以至于一些集会特有的枪决台、木台等一应俱全,旁边的几个绞刑架上还挂着几具风干的尸体,这在泗上好像已经开始讨论废除绞刑了,但是在邯郸依旧属于是正常的。
出于好奇,他忍不住问了一嘴身边的一个邯郸本地的士卒道:“这都挂着的是谁啊?”
那士卒指了指最近的一具风干的尸体道:“那是郭纵,邯郸以前最大的冶铁大族,因为投靠公子朝在城内作乱暴露,被公审后绞死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无德之城(中)
他不是邯郸人,对于郭纵这个名字完全不熟悉,也根本不知道这一堆风干的尸体背后隐藏的是邯郸地区的工商业者站队的斗争。www.uu234.net
而这场斗争的本质,就是关于赵国内战之后分赃之争:以墨家主导的新兴工商业势力对抗赵国原本的和贵族关系密切的大工商业势力之间的斗争。
赢者通吃,包括整个赵国的冶铁业市场、草原交易市场、盐业等行业。
如同风铃般晃动的绞刑架,无声地宣读者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
本来只是一场简单的、常见的政变,却被墨家搞成了赵国垄断工商业的大洗牌。
合作的,更发财。
不合作的,送你去死,逼你破产。
封地表象之下,工商业者中,墨家才是无冕之王、无冠之君。
这看不见的冠冕,便是泗上积累了二十年的巨额财富和本金,能把如今天下任何一个豪商乃至王侯压垮的财富。
庶俘芈不比那些在学堂学了好几年经济学的学生,对于这件事只能看到“这个叫郭纵的大族人家勾结公子朝作乱被杀”的表象。
很快,集会的民众从四面八方涌来,庶俘芈也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骑着马在附近巡逻维持秩序。
一上午都是关于“胜利”、“解围”、“弭兵”、“非攻”之类的演说,时不时也有民众上去呼喊几声,听起来还是热情挺高的。
但是,凡事就怕对比。
等到木台上的墨者开始谈及“草原贸易专营权”的时候,整个会场都开始热烈起来,甚至于把庶俘芈吓了一跳。
给他的感觉,之前的演说就像是在烧热一锅油,就像村社到了新年一起炸丸子的那种热油,是不是冒出一些气泡的翻腾。
而现在,则就像是忽然在热油里加了一勺水,使得油花四溅,恨不能整锅油都跳跃起来。
不少民众在下面喊道:“对啊!这才是实利!我们打仗为了啥?我们把钱借给公子章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求利?”
“我说,你们就说说,这大约能得多少利?”
“公子章不还钱可不行!”
“他要不还钱……我们为啥支持他啊?欠债还钱,这是天地至理!”
人群中不断发出这样的疑问,庶俘芈骑马逡巡中,看到人群外一个人摇了摇头道:“无德之城、无德之城。不忠、不义,只知利,如此天下,岂能持久?这天下,怕是要完啊……”
庶俘芈忍不住撇嘴笑笑,心道这就要完?那你是没去泗上看看,那些投资去楚越乃至更南之处贸易的商队的话,听说有百十多个退役的技击士去了缚娄为了钱把人家一座城都给弄下来抢走了那里贵人一大批的玉器黄金,也不知真假。反正对泗上这边说是贸易所得,又没苦主去告,弄得一大群人退役的地都卖了跟着这群人往南去发财……
他也懒得搭理这人,骑着马从外侧绕到了旁边。
台上,那墨者说道:“这个借出去的钱,怎么还?你说要是靠征税还,那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原本征十个钱的税,现在征二十个钱的税再还你们十个,这也不好吧。”
“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有两个办法。”
“一个呢,就是用这笔钱,买一下对整个草原的贸易特许。咱们再募集一些钱,专门转运铁器烈酒丝绸琳、从胡人那里换牛羊马匹、碱。你们也知道,碱这几年卖的贵,墨家说是靠近高柳以北有碱湖,可以烧制琳,也可以投钱……”
“然后根据利息,将诸位原本投的钱按年返还……”
刚说完,不少穿着一看就是富贵一些的喊道:“好啊,这个办法好!”
“我看行!”
可还有大多数的民众喊道:“不行啊!我们手里哪有那么多的钱?他们那些大商,之前拿出去一些钱,也就是牛身上的毛。我们再投钱,那就是要剥自己的皮了。虽说有利,可我们除了原本的利,还想当本再生钱呢。”
“就是,不能听他们的。这样我们这些小户不合算!”
庶俘芈这一次是听懂了,他在泗上的时候接触过这种贸易经营的商会,涉及到的也就是将来分利的事。
这个办法,略微一想,肯定是对富户有益,因为富户之前投的钱虽然也多,可是相对于自己的身家那终究还少,之后还可以继续追加,从而获每年的红利。
可一些小的工商业者或者农户,本身自己的积蓄就不多,先行借贷给了公子章做战争贷款,用这批战争贷款换特许经营权,他们是见识过墨家在这边开办冶铁行业的赚钱能力的,很确信可以收回原本答允的本金和利息,但是之后的利益就和他们无关了,稍微长远一点想这肯定不会同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爱让让皆为利往,大抵便是这个意思。
台上的墨者又道:“那还有第二个办法。”
“墨家出钱垫付这个草原专营互市权,然后大家原本借给公子章的钱和粮草、以及守城征集的粮食核算一下,算作本金。”
“之后呢,按照本金和利息每年分红的时候还给我们墨家垫付的钱。顺带着,既然说是专营,那就不得不要严查巡逻,没钱便不能养士卒,没钱养士卒就有人偷偷带着货物去草原,有人偷偷带着货物去草原,不说这个会不会给草原带去刀剑火药将来谋害咱们,便是咱们专营卖出去的东西也少了许多,卖出去的东西少了许多,那咱们赚的钱就少,是吧?”
“本来呢,我们是想在边关征税,后来一想,自己的东西自己征税,也不好。胡人那里也没什么能运进来,收的税收来收去都是自己的,原本想着靠税来养边关巡查之卒,但现在想想这也折算成一笔本金分红。”
“你们看看如何?”
在这之前,早已经趁着围城民众被组织起来的机会,集会了几十次了,其中的巨大利润谁人不知?
稍微算算,只要能够做到专营,每年百十万钱当不成问题,尤其是听说赵国也要改革骑兵,这又是一笔大进项,岂不得利?
听起来这对民众极为有利。
论及本质,也就是墨家在北方的发展和在泗上的发展不能走一样的路,泗上那边墨家掌权,有些手段在这里没法用。
而这边,则是用这个专营商会,当做赵国工商业和邯郸地区的第二政府;利用利益将邯郸地区的民众和赵国的工商业者绑在一起。
这种专营发展到后期,肯定是不利于社会发展的,比如阻碍更先进的技术、商会内部以公谋私、携带私货超过公货等等,但现在还不用考虑那么远,而且技术的进步墨家也没指望自然发展和自然积累,完全就是拔苗助长式的的命令研究,这对于明确指导可以不走弯路的“洞悉未来、说知未来”的人而言,这是最好的模式。
到时候,赵国政府的命令在商会内部,就算个屁。敢收回专营权,参与进去的民众分分钟打爆“暴君”的狗头,夺人利益如杀人父母,就算是国君杀了父母那也得报仇啊,这是燕赵地区很简单的思维方式。
工商业者的无冕之王、无冠之君,邯郸真正的政府,这是墨家的目的。
其实真正的站对了方向的大富商,早已经和墨家私底下达成了协议。
墨家要做的,也就是拉动底层遏制中层,使得墨家在专营中占据绝对的主导权。
如今对草原贸易,那肯定是极为赚钱的。
战争频繁,皮甲需要皮,骑兵需要马,新农耕技术急需牛马,琳烧制需要大量的后世张家口、大同地区的草原湖碱,新兴的毛呢纺织业需要大量的毛,毕竟邯郸地区再往北不是很适合种棉花。
而赵国这边和随着墨家带来的新技术诸如铁器、琳、丝绸、棉布、毛呢、烈酒、茶叶这些东西,又是已经培养出了一定的市场、同时定价权又在墨家这边。
同时新的作物、邯郸地区要求的土地变革,都可以使得粮食产量提升,可以供养更多的从事工商业的非农业人口。
火药、铁剑、马镫、车阵、星状边堡的军制改革,也使得胡人完全丧失了战术的优势,还没有形成的统一的草原敌国,可以拉一派打一派,靠个万把人就能维系平衡,顺带着得到云中、九原等此时降水线下极为适应农耕的土地,归化人口。
一些靠近边境和在农耕线以内的胡人,也可以采用“阶级斗争”的方式,拉动胡人底层牧奴斗争贵人头领,这是归化最快的手段,也是封建王朝和分封战国不可以用的手段。
民众求利,这不是错。
过于求利,在这个时代,也就是一种对时代压迫矫枉过正的天然反抗。
真正“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纹绣不如倚门笑”的社会,如今墨家的头目巨子也不是没见过,甚至觉得真要现在能这样,那倒是好了。
邯郸如今之所以被人评价为“无德之城”,主要还是民众和公子章讨价还价的原因,被墨家组织起来、利用外部环境坑了赵国贵族引发内战后,这种讨价还价就可以做到。
但是,以现在“德”来看,邯郸民众的做法确实是无德的丘甲赋那是籍税,君主有权征收,怎么能让君主还呢?公子章封地邯郸,若非公子章的封地,邯郸的民众岂不是要吃屎饿死?怎么能够让公子章出让利益呢?
而且,国人逼君,达成通约,这不但无德,而且无君无父。墨家倒是无所谓,无君无父的评价背了四十多年了,早在适加入墨家之前,就和儒家对喷为无父和禽兽了,也不差这点,倒是邯郸的民众却有些无辜地被引诱和蛊惑,背上了这骂名。
第二百六十四章 无德之城(下)
邯郸民众对于墨家的感情,总体上其实是处在一种很微妙的状态。www.uu234.netm.www.uu234.net
邯郸作为墨家在黄河以北活动的衷心和黄河以北最早的大型竖炉冶铁基地,十多年来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可谓不深。
但是邯郸城作为赵氏最早的几座城邑,虽然在简子、襄子的时代站错过队,可随着这些年赵国魏国之间的关系紧张和西门豹在邺地对赵国施加的压力,以及最重要的数百年的习惯和意识,其实仍旧有许多民众处在有点不好意思的阶段。
这不好意思其实很挺好理解。
公子章是个好人呐,那人家公子章对咱们挺好的,咱们借给他钱居然还要利息、居然还要趁火打劫要求自己的权利和利益,这终归让许多人心里面觉得挺不好的。
从懵懂的不愿意做贵贱有别的贱人,到觉得贵贱有别的制度本身就不合理,这是一个漫长的觉醒过程。
而公子章将邯郸作为自己将来都城来经营、墨家还没有翻脸暴露野心的实,都使得这种懵懂的不愿意做贱人的懵懂得到了遏制。
用现在的道德标准来看,那些觉得借钱给公子章还要利息和权利的人心中的不好意思,可以算得上邯郸并非完全是一座无德之城的例证。
虽然外部的评价,他们已经无德了。
但实际上,距离真正的无德,还差得远。
真正无德的民众,会理所当然地将这一次借给公子章的钱要回来顺带一个方足布都不少地把利息拿到手,会理所当然地把这次赵国内乱的机会当做一场追求自己利益的盛宴。
只可惜,多数人距离理所的心态当然还有些距离,这就让邯郸那里活动的墨者,觉得颇为无奈和失败,感慨一番长路漫漫其修远兮。
倒是那些更加富有一些的商人们,率先无德。
白日的集会散去后,邯郸城的一些大商人聚集在了一起,商讨今后和未来。
他们对于草原专营的事,和墨家是有分歧的,心中难免会有些不满。
“我是看出来了,墨家这是认准了,要把专营的那些本金分的很散,除了墨家那边占大头外,这是宁可把钱借给一些民众也要让民众参与进来。”
“其实,差的那些钱,咱们这些人足以拿出来,可他们却不准。”
穿着丝绸的商人嘟哝着心中的不满,也不怕他们中间藏着和墨家走得近的人,反正这种嘟囔早就明着说出过。
嘟囔归嘟囔,可因为利益,和墨家之间的联系又实在斩不断。
没有墨家的军力支持,他们不敢确定自己能赚到钱。
没有墨家这边的力量,他们也不确定自己经营的那些财富会不会变为府库之产。
嘟囔只是表达一下心中的不满,却不是翻脸的预兆。
旁边一人等着众人嘟囔完后,摇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看出来了,墨家缺钱吗?不缺。”
“那这都明摆着肯定赚钱得利的事,墨家分给众人,是为什么?咱们得把这个想清楚了,要不然以后可是要出事的。知道对方想要什么,咱们才能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这倒是个不难的问题,墨家财力充沛这一点这些商人都不否认,且不说泗上那边已经算是一个大诸侯国了可以支援,便是在邯郸高柳等地的工商业经营,挤垮了从晋阳那边来的诸如郭氏等和贵族们关系密切的大族,便足见在金钱上墨家可是不缺。
刚才那个嘟囔的人哼哼道:“那还用说?墨家有钱,但墨家的人多在泗上。赵国的事,他们不缺钱,缺的是人。”
“民为神主嘛。这人越多,在赵地的一些产业才会让不管哪一个赵侯都不敢轻动。”
“就像打仗一样,不能全靠士,还得靠徒卒不是?咱们就是徒卒。”
这个比喻是从墨家那里传出的墨者为驷马先锋为利天下当先这些话化用出来的。
不是很契合,但却很容易让旁边的人听明白。
提问那人拍手道:“这就是了,多简单的道理,那还有什么可嘟囔的?”
“且说,没有墨家这边动手,这冶铁行当便是郭氏一族的,我们便是眼热也没办法。”
“若真的草原有利可图,那赵侯定要选一些和贵胄大人们相近的人,也轮不到咱们。”
“而且咱们的产业如何能是自己的?今日丘甲赋、明日籍税、后日又要出钱援战,大后日又缺兵甲……哪里能行?”
“除非墨家这边站在咱们后面,若无他们,这草原上的利咱们也分不到。现在你觉得将来得利的要少,却不要忘了没有他们,咱们可是得不到利……”
“况且……你我商人,也都知道,农人怨、工匠恨、贵人防,得利太多,贵人用农、工、小商之力掠夺我等,却怎么办?”
“现如今卷入进去的人多,咱们就少了许多怨恨,多了许多朋友。只有利,才能让人做最好的朋友,加入的人越多,岂不是越好?”
在场众人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之前嘟囔那人道:“这道理倒是可以懂。只是道理是道理,可现在看,草原专营获利,每年得息一倍,我能投十万钱,却只能让我投五万钱,难免如同肉在嘴边却只吃了一半……”
商人中的一员起身道:“吃一半也是吃。”
“现在看呐,肯定得利。以后啊,得利也不是什么秘辛,怕是会有人看的眼热啊。”
“王公贵族的话,哪里能够听信呢?”
这话算得上是一句真心实意,国君总会变换名目想办法从庶农工商阶层中弄到钱。
工商业者,尤其是这些依靠种种手段富起来的商人,很希望一支可以依靠的力量来保护他们所得的一切。
财富的本源都可以追溯到土地,而第一批拥有大量土地的人,肯定是用了许多的手段,包括且不限于暴力,也就是第一批贵族。
坐在这里的商人论起来,其实多多少少都有贵族的血统,只是他们的财富来源已经不限于封地上的劳役地租,这就使得血统这东西带来的身份并不怎么重要了。
说到将来,不少人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赵侯想要夺走他们的财富、夺走他们不断获得财富的诸如专营权之类,自己应该怎么办?
提到这个话题,有些东西就不得不面对,只是这个问题不太好说的太明白。
谁能代表他们的利益?谁能在赵国有力量、有暴力的力量并且站在他们那一边呢?
不言而喻。
但却不好直接明说。
有人小声地道:“墨家肯定不是为了钱,他们是有别样心思的。你看,真要是为了钱,草原上最能获利的,就是火枪、火药、刀剑,可是这都是墨家那边严禁售卖的。”
“咱们不卖,肯定有别人偷着卖,获利百倍啊!虽说抓到要被处死,可获利百倍,总会有人不顾性命的。”
“当初墨家来赵国,他们若是只为了牟利,大可以不去高柳,而是将刀剑铁器火药都卖给胡人。他们既不卖,他们总说利天下,你们说到底怎么才算是利天下啊?”
话里有话,自有人接到:“自然是庶农工商为天下人的天下得利,就叫利天下呗。”
“咱们不懂墨家的那些义,但有一点,既说利天下,得让咱们也得利,那才叫利天下,是吧?咱们也算是天下人啊。”
商人中难免也有一些颇有市井游侠儿风气的人物,听着这些遮遮掩掩的话,笑道:“咱们不一直就是这样吗?公子朝和公子章,和咱们可都没什么关系。咱们缘何支持公子章?还不是为了利?”
“当初公子朝叛乱之初,公子章没钱,他有没有钱关我屁事?要不是墨家和他谈,问咱们借钱以便之后咱们得利,我何必要将钱投到他身上?”
“你们可知道现在转运一批牛马到泗上、再从泗上换回琳又是什么价?若没有比那个更高的利,就是墨家说破了嘴,我们也不可能借钱给公子章。再说,若非墨家作保,王公贵族就不还钱,你我又能如何?”
他也不管自己的话会不会被不该听的人听到,高声道:“我还是那句话,谁让咱们得利,咱们就听谁的。谁能不动咱们的利,谁就是咱们认的赵侯!”
这才是一番真正“无德”的话,说的理直气壮,竟无半点犹豫。
只不过做“无德”之事在先,如今也不过就是将这些话说出来,一众人虽然不愿意惹火烧身,可却也都没有反驳。
那人直抒胸中之意,顿觉痛快,又道:“若是将来赵侯竟不认,或是要收回专营权……哼哼,那需怨不得我们。这件事,咱们还真就得靠墨家,得让这个商会水泼不进,贵胄大人的水,休想泼进来半点。”
众人均想,自该如此,若是有朝一日赵侯竟要抢他们的生意,那自然是要反抗的。
原本肯定不敢,因为反抗绝无活路。
现在则不同了,有了墨家,一旦反抗便可能会有一丝活路,因为墨家有人有枪。
沉默中,有人忍不住感叹道:“可惜墨家不缺钱,若是他们缺钱就好了。等到天下大利之时,咱们也只能是锦上添花,做不到雪中送炭啊。”
又有人道:“不管是雪中送炭,还是锦上添花,那都是别人成事。没办法,谁让墨家说咱们这些工商业者,如今还孱弱呢。你说,这世上这天下,真有咱们这样的商人自己成事的吗?”
许多人摇头,他们想象不到商人怎么可能有力量自己做成事。既做不成事,那就只能成为配角,永远无法主导天下的“义”,因为他们如今真的太孱弱了,他们自己都知道,只能送炭送花。
第二百六十五章 赴义,赴自己的义(上)
“不管是送炭还是添花,都是给别人。www.uu234.net可给谁,咱们可得认准了。你看,郭氏一族就没认准,结果现在怎么样?”
这个会影响到战国后期局势、靠商人素封最终成为贵族进入朝堂的家族,现在已经没了,不是人都死了,而是已经再也没有影响力了。
商人中有个老者叹息一声道:“郭氏的下场,早已注定。他选错了,不是因为投靠了公子朝,而是从墨家来邯郸冶铁与他合力他爹不同意的那一刻,就算是选错了。早死晚死或者死不死,他们都完了。”
“郭纵这孩子,只是想最后搏一搏,一旦公子朝获胜他的家族才能翻身。可你们想想,他又为什么要这么搏?原本不管是烈侯还是武公,郭氏需要搏吗?他们只需要等到新侯继位献上礼物就是,是墨家把他逼到必须要搏的地步了。”
他伸出右手,拇指掐住了小拇指道:“墨家的资本,有的是。拿出指头点的,就能把咱们全压死,在商言商,若不谋个贵胄身份,只是从商,不要招惹墨家。”
鲜明的经验就摆在眼前,这些人如何能不信?
赵国还算是好的,毕竟离泗上更远一些。
那些离泗上更近一点的地方,本地的一些手工业和本地的大商人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他们已经别无选择:要么去当“买办”或去把钱投到泗上,要么就只能破产乃至一无所有负债累累。
经此一战,赵国的本土冶铁业已经彻底被墨家毁掉,只剩下墨家控制的冶铁业,因为对公子章的谈判中还涉及到冶铁专营的事,甚至已经划分好了各个区域的专营权,分利给一些支持墨家的商人。
打压和倾销、内外勾结之下,赵国刚刚萌芽起来的冶铁行业再无翻身之地,郭氏一族的覆灭也意味着赵国内部冶铁行业这个关系到民生和军事的命门行业被墨家“勾结”赵国本地的商人给掐死了。
也正是之前对那些不合作的工商业者的打压,使得邯郸的商人看到了一个现实:要么和墨家合作,要么等着覆灭。
但他们未必都是被逼的。
“就算不管送炭还是添花都是别人的事,就算墨家本身也没那么多钱可以压死咱们,除了这一切,咱们该要支持墨家,还是要支持墨家。”
“墨家说,义、利也。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利,也就有不同的义。”
“你们说,墨家的义好不好?”
众人不说话,那人笑道:“你们不说,我说。墨家的义,对咱们而言,肯定不是最好的。”
“因为墨家的义,是庶农工商各自让步之后的天下人之义,却不是完完全全的商人之义。墨家那个说人头税是看起来最公平的、但实则最不公平,还要收商税的那些说辞,都足见他们的义不是咱们商人最好的义。”
“咱们商人最好的义,那就是不要收商税、天下土地皆归于公有钱便可得、集公意而制法的时候就该按人有多少钱分多少公意的份……”
他描绘的美妙将来使得在场的许多人忍不住点头称赞,然而他们又想到,自己这些人,终究只能雪中送炭或者锦上添花,被墨家评价为“孱弱”的他们,现在还没有力量主导一个“义”是商人之义的天下。
慨叹之后,说话那人道:“可比起王公贵族的义,我看还是墨家的义,更好一些。一个是鸩酒、另一个算是酒中有尿,咱们现在算是在荒漠之中,只能选一个,我也只能选那个酒中有尿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抽出来一张不久之前传到这里的“报”,手腕抖了抖将纸张抖的哗哗想,说道:“墨家终究比那些王公贵族离咱们更近。且不说都是贱人,便看看这张报上的内容,也知道还是墨家靠得住。”
每个月都会有墨家那边印刷的报流传到巨城大邑之中,商人们看得多了,却不知道这张报是哪一张。
旁边的人好奇地看了几眼,忍不住奇道:“这是三个月前的,论在泗上,那得是五六个月前的了。”
众人对于之前那人说要让“贵胄大人”水泼不进这话,没有半点惊奇,反倒觉得理所当然,不能让他们掺进来,也就是为了防备将来有一日专营权被赵侯收回。
至于说真有一天赵侯和墨家发生了矛盾,这些商人心中早已明白应该站在哪一边:当然是得利的那一边,只要赵侯给出的价码足够高,但现在看来,显然赵侯给不出足够的价码。
而且王公贵族是虎,墨家现在看来,是一头虽然吃肉但是很讲规矩顺带着把肉渣分给别人的虎,两虎相争才可以站队,要是一虎一猫,那也不用想了:利和命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
倒是墨家那边的态度到底如何,将来会如何,这倒是需要好好琢磨的。
本以为报上又看出来墨家的一些新的说法、态度,却不想是个几个月的报,在场的人纷纷起疑。
几个人看过日期后,又扫了一眼报上的内容,一人忍不住笑道:“嘿,我道是哪一张?原来竟是这一张?”
“这不就是传到这边,咱们都说泗上的那群人真的是不做正事,万众约法这么大的事,他们讨论的几个月,讨论出来的说法先是说清楚,什么是爹、什么是妈,什么是夫妻,什么是子女……”
一说到这个,在场的商人们都轰轰地笑起来。
墨家那边的人是有才能的,但他们本身还是一个学派,所以有些事难免让这些商人觉得有些可笑。
提到了这个,许多人便想起来了那份报,纷纷笑了。
从齐墨战争爆发前,墨家那边就在集众意为法,一开始讨论的内容时不时会让这些看报的商人大呼快意,甚至难免会造成一些讨论,比如废除五刑和绞刑、腰斩、五马分尸等内容。
但没想到,过了几个月,竟是弄出不少的笑话,尤其是墨家的人开始主导这一次集公意为法的事之后,笑话就更多。
大半年的时间,好容易正是确定了、开始书写表决成文法的时候,最开始的内容却是一堆听起来没什么用、甚至有些可笑的废话。
比如什么叫抚养什么叫赡养的定义。
比如什么叫父母什么叫亲戚。
比如什么叫孩子什么叫夫妻。
以及最后最重要的,比如什么叫人。
当时印着这些内容的报流传到邯郸后,不少人都觉得,一群人弄了一个多月就弄出这些东西,实在是有些可笑。
墨家作为一个显学学派,他们主导修订制定的法,开篇就是告诉众人什么叫父子夫妻,这的确让不少人难以接受。
如今回想起这张报,在场的商人们仍旧忍不住哈哈大笑,丝毫难以理解这里面的内容怎么就能看出来还是墨家靠得住。
对此很重视的那个商人等众人笑过之后,沉声道:“这法上,有自己、父母、亲属、儿女。也有雇工、仆人。但却没有国君、封君、族长。墨家说,天帝之下无分老幼贵贱人人平等,在人人平等之下,有些关系是可以存在的,有些关系本身就是在泗上的义之下不存在的。”
“我犯了罪,是我犯的罪,不是我儿子犯的罪。我儿子犯的罪,是我儿子犯的罪,不是我犯的罪。”
“我有儿子,我若不抚养我有罪,可一样,我把钱产都给我儿子,谁也管不到……包括我犯了罪之后的财产。”
“泗上那群人一个多月谈的这些内容,并不可笑。人是人,只是人。我是我,我有父母子女亲属,但我还是我。”
“不用看后面的内容,我就可以知道一件事,泗上的法中,没有夷族一说。因为族是族,人是人,我是我,我父母妻子是他们自己。”
“因为我是我,我儿子是我儿子,我是我儿子的父亲,但我首先人,然后是我,最后才是我儿子的父亲。我儿子是我的儿子,但他首先是人,然后是他自己,最后才是我儿子。”
“同样的,若这样看,就以商会而言,我是我,然后才是商会的一员。我犯了罪,你们同是商会的人,你们有罪吗?”
“若这个商会在泗上,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有罪的只是选出来的那些制定商会如何做的人,而我们还是我自己,我们的钱也还是我们自己的钱。”
他心里想通了泗上那边制法,为什么会要先弄出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法律条文,也通过后续的一些内容想通了泗上那边的法的一些关联,但终究他不是墨家内部那些学辩术的人,很难把其中的精髓深入浅出地和身边的人讲清楚。
朦朦胧胧懵懵懂懂地解释了一番,那些曾嘲笑过的商人们也似乎嗅到了其中的一丝味道,墨家的法中,承担者都是人,而不是任何除了人之外的东西:包括家族、父子关系、夫妻关系等等那些只是关系,不是人,不适用于法,所以也就没办法惩罚。
墨家不但要让天下人为天下人,还要把家族、家庭、乃至封地、封国拆成一个个的人,泗上的法只能治人,不能治人以外的东西。换而言之,泗上的法对应的主体,是基于“天帝之下无分老幼贵贱尽皆平等”的人,而不是在法面前没有任何承担能力的家族。
不是墨家不承认家族的存在,不管承不承认家族都存在,但人之于法就像是红绿之于颜色;而家族之于法则像是南北之于颜色。南北存在、红绿也存在,但在颜色面前,只有红绿才有意义。
而既然有了人这个单独的东西,那么人必须要有什么东西才可以被惩罚:生命、健康、自由活动、财富、财产……与之对应的,就是死刑、徒刑、监禁、强制劳作、罚款、没收。
人只有有生命、健康、自由活动、财富、财产这些东西,才能够被死刑、徒刑、监禁、强制劳作、罚款、没收。
这是简单的道理,而这个道理对商人而言却不简单,甚至足够他们中的一些人为追求这简单的道理,付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