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赴义,赴自己的义(下)
“庶农工商,各有其义。顶 点 X 23 U S义即利也。只不过农家的义只顾农、商家的义只顾商,可天下总不能只有庶农工商其中的一种。”
“庶农工商此四者,总归有些义是相同的,是可以互相让步的。唯独王公贵族的义,与贱人不同,不可调和。”
邯郸城内,胡非子正在低头写一些文字,这些文字不是写给泗上的,是写给邯郸和即将到来的高柳那里的墨者的,他将要主持一下黄河以北的墨家的会议。
他和高柳墨家义师的负责人屈将子早就认识,当初屈将子要跟他比剑,胡非子用五勇之说使得屈将放弃了以往的那些杀人复仇的市井游侠气,投身入墨家以为君子之勇。
两人已经多年不见,想到马上邯郸之围将解,两人又能相见,终究心中还是有些期待的。
两人也算得上是先生和弟子的关系,思念之情不可谓不深。
但比起墨家在整个北方的布局所要准备的讲话内容,比起所要面对数百同心同德的同志于利天下的人一同投身于这一场浩大的事业,总归是要排到后面的。
门被推开,胡非子停下笔,城外先行入城的几名联络人员进来后,胡非子示意他们先坐下。
整理了一下后,便先开口问道:“西门豹那边退兵已成定局,屈将入城之后,还是要看一下西门豹的动作。他若不撤而是在附近等待,只怕这仗还要打下去。赵朝也不会那么容易死心,魏赵之间想要弭兵,还得咱们这边出面主持,但调停不是只靠嘴靠道理的。”
联络的使者点头道:“是这样的,不过我们合兵一处,西门豹也是有心无力。”
胡非子知道一些事,知道魏赵之间的弭兵已经算得上是板上钉钉了,但正因如此反倒要做好打的准备。
泗上那边会对魏国施压,楚国那边也会提出魏国返还大梁、榆关的要求,以此逼迫魏国将心思放在南线,必要的时候墨家可能会用要和楚国进行军火贸易来对魏国施加压力。
现在中牟那边的围困还未解除,魏国大军除非合兵来邯郸才有可能发生决战,但是墨家未必要决战,因为邯郸对赵公子章来说不能丢,可是对墨家而言却未必不能放弃。
即便魏赵和解,公子朝那边也需要快速击败,不给他们投降的机会,否则那些贵族的封地和封地内的农夫奴隶奴仆,都无法重新分配。
墨家在整个黄河以北的布局就要以高柳、云中、九原一线为主,胡非子此次来主持整个赵地的事,也正是要把这件事办好。
只靠他来主持,肯定难以完成,泗上那边肯定还会继续派人来充实北方。
一旦目的达成,屈将就难以主持这么大的局面,胡非子暂时也不知道泗上那边会派谁人来这边主持,但之前有些说法可能会派孟胜来,这倒是个合适的人选,也足够分量,当然,胡非子自己也有可能留下来和孟胜搭档。
和那几人又说了一下军中的事后,胡非子又道:“告诉屈将一下,入城之前,整理军容,军纪的事自不用说。留给我们的机会不多了,趁着现在尽可能多做宣传,使得民众认可相信,也使得一些人……觉得我们可以是一种选择。”
他说的,自然是不太可能和他们一条心的商人。
商人的选择其实挺多的,依附贵族也是一种选择,但一旦商人们觉得有另一种依靠的时候,他们会是最先跳反的一群人,因为他们没有太多的土地固定产,他们对于墨家的一些关于“人”和“财产”的义更为喜欢。
但他们也是软弱孱弱的,力量不足,只能选择依附一种力量,并且这种力量要让他们见识到足以依附才行。
当然,这种力量不限于墨家,正如魏国的商人可以资助中山国复国一样,如果草原上的力量足够强大,他们也一样会选择依附他们,只要能够让他们得到足够的利益就好。
组织民众这件事,最适合墨家宣传的就是守城阶段,那时候外部断绝联系,墨家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人组织在一起,宣传的效果极佳。
现在围城已经结束,公子章的力量仍旧是名正言顺的邯郸的拥有者,墨家的整个宣传和发展的策略都要变一变。
实际上也就是一种交换,墨家放弃在邯郸的反贵族宣传,获取高柳云中九原,这是和公子章之间谈判的底线。
今后墨家在邯郸的发展,要以商会为依托,而不是采取宣扬民众的办法,要以大局为重。
那几名先行入城的使者倒是没想这些,一人说道:“入城的时候,大军自会整备威势,一是让民众看看,二也是惊骇一下那些为了利益不惜私运各种货物的商人。”
“适不是说过嘛,有三倍的利,商人才不会管什么诸夏夷狄,五倍的利就足够他们冒着被车裂的风险了。”
“高柳那里,每年都有人偷着运送一些铁器刀剑之类的东西进入草原。管起来,实在太难。”
胡非子笑了笑,摆手道:“这都不是问题。肯定有这样求利的人,人为利而死、鸟为食而被捉,鱼为饵而被钓,自然之理。”
“不过就算运过去些铁器刀剑,也没什么用。步战的话,需要列阵,胡人岂能列阵?不列阵,他们就算人手都有铁剑铜刀,也打不过我们。”
“胡人自小骑羊、长大骑马,只是纪律、军阵这些,他们却没有。五千列阵的武骑士,总能战胜一万胡人骑手,哪怕这些胡人也有铁剑马镫。”
“胡人需要劫掠才有钱,让他们无法劫掠,他们很快就要撑不下去。况且,不劫掠他们哪有金铜钱币?运送一些铁器入胡地,确实难防,可是回来的时候驱赶马匹,那却好防。”
“到时候高柳、云中等地皆有边堡,五百人驻守足以撑住上万胡人的攻城,他们哪里会攻城?攻不下来,就抢不到金银铜币珠玉,抢不到这些,就只能拿马匹牛羊换,马匹牛羊去换……哈哈,又有多少商人能够将他们带回来?”
“所以,关键还是能不能打。若是咱们守不住高柳云中,胡人来去自如掠夺粮食金银珠玉,那自然会有商人去买卖。守住了,便不会有大商人去做那事,运送马匹被抓到要处死、而且路途遥远又岂能不被抓到?”
大致地分析了一下,这些人也觉得确实如此,最终还是要在战场上解决。
胡非子又问道:“你们在高柳,一个边堡,大约多少人?”
使者道:“难说,一般都是驻扎一两个连队,还有千余户垦荒的围绕边堡居住。”
说到高柳的事,使者脸上不免露出一些自豪,说道:“就算是只有两个连队的边堡,加上堡边的农人,胡人万人也难打下。他们攻城的手段不要说和咱们比,就是和中原各国也差得远。”
胡非子点头道:“周公当年分封建制,用的也就是类似的手段。公侯伯子皆按规矩建城,国人为兵,野人缴税,靠的是什么?”
他握了握拳头道:“靠的就是国人列阵而击,依靠铜剑戈矛战车,可以千余国人击溃万余野人。适说,这叫武装殖民,咱们在南海用的也是类似的手段,在草原上没法用,但是在可以耕种的地方却都可以用。”
“高柳这里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要考虑利。”
“庶农工商,各有各的义,各有各的利。胡人的习俗和咱们截然不同,他们也有自己的义,只是他们的义……在咱们看来,便有些不义了。”
“子墨子说,不过是习俗罢了,如同义渠人焚烧尸体为葬。”
“适说,风俗之内,还是有很多利的因素,要把利的问题解决,便可以更加容易的移风易俗。要善于找习俗背后隐藏的东西。”
“胡地苦寒,又没有存粮,一场大雪、瘟疫都会让胡人无以为食,如今诸夏工商又发展,盐、茶、铁、丝、布,胡人除了靠抢哪里容易得到?”
“所以,想解决北地的事……要么解决掉所有的胡人,要么就要解决他们义的基础。”
“适的意思,就是可以耕作的地方,就武装殖民,让那些胡人耕作。不能耕作的地方,就严防死守,使之分裂,时不时出去打一打,大的打小、小的扶持。”
看到那几名使者点头,胡非子补充道:“你看,儒家的义理、杨朱的义理,都可以在中原各国传播而成显学。可胡人也是人,为什么他们就不可能接受儒家的义呢?为什么齐地的东夷,却接受了周公的礼?”
“墨家的义,是庶农工商的义,是不分赵人、齐人、楚人的,只分庶农工商。胡人那里也是一样,能耕作的地方,就让他们成为庶农工商,然后他们才能接受我们的义。不然的话,咱们的义就是空谈,草原部族不会接受也不会认可。”
“一定要记得,义的基础,是利。你和一群不劫掠就没办法活下去的人谈劫掠是不对的义,那很难行得通。”
这是一整套的体系,一时半刻不可以讲完,胡非子只是尝试一下这些人能不能够听懂,以便于等到入城主持赵国墨者会议的时候讲清楚。
这是整个赵国北方墨家立足的基调,也是泗上那边定下来的大略,是指导性的意见,任何因地制宜的手段都要围绕着这个基调。
第二百六十七章 颜面
仔细询问了一下,确定那些人都已经算是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后,胡非子又写了一些东西让他们交给屈将。www.uu234.net
还有很多的事要处理,商会的事、迁民的事、粮食的事,都需要他这边来调节主持,泗上那边的人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到。
几日后,屈将帅军入邯郸,邯郸农兵也重新编队,却在邯郸按兵不动,只是派出斥候。
西门豹已经帅军返回了邺,夏天已经过去,马上就是秋收的时候,魏赵两国都已经打不动了,因为这场仗事起突然,而魏国想要获胜又必须速战速决,可惜邯郸没攻下、中牟仍在赵人之手。
胡非子和屈将在邯郸不动,西门豹让开了漳水魏军的侧翼,漳水的魏军只能选择朝公叔痤率领的西河卒靠拢。
中牟仍旧被围,可是暂时又没有破城的可能,僵持之下,到底继不继续打下去,只能看魏击的态度了。
…………
魏都。
魏击恨恨地将西门豹的请罪书撕得粉碎,压抑不住的怒火即将爆发出来。
现在整个魏国都在悄悄地谈论一件事,在拿魏击和他父亲魏斯做着比较,掌管民众言论的秋官时不时会将一些市井间的怨言送上,魏击不厌其烦。
魏击的心里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冒出一些阴暗的想法,心想也就是父亲死了,若父亲不死,面对这样的局面,只怕未必做的比自己好。
自己非是才智贤能不足,而是不逢其时。
愤怒之时,近侍宦者又来禀道:“君上,墨家使者又再求见。”
魏击怒道:“今日不见!”
他心中对墨家的怨恨,已经无以复加,简直是萦绕了他十余年的梦魇。
当初他在牛阑邑因为赵侯和韩侯的死而撤军,可是守牛阑邑的却正是墨家。
他的撤军,换来的是吴起在大梁大胜的对比,让骄傲的无以复加的他第一次承受了有对比的失败。
等他好容易熬死了父亲,准备大展拳脚,却被墨家处处掣肘。
泗上这边墨家横插,对楚一战楚国由出仕的墨者帮着训练的新军击败了王子定,魏国难有进展。
赵国这边,墨家赤膊上阵,和魏国直接对抗,针对赵国的继承权问题大打出手。
中山国要是墨家的煽动和提供的金钱武器,又如何能够复国?
现在墨家的使者就像是苍蝇一样,天天求见,在城中不断游说,魏国上下对于继续打下去都已经没了兴致。
魏击明白,打不下去了。
可是,这是自己布下的战略,这时候停战,那不是正证明了自己的愚蠢吗?
西门豹擅自撤军,他也明白这件事不怪西门豹,如果不撤军,邯郸和高柳的军队足以歼灭西门豹手中的那一支想要归乡的农兵。
撤回来,总还可以保留力量,为将来魏赵对抗留下足够的优势:邺的位置不管是对抗邯郸还是中牟,都是前线,若是一战而全灭,魏赵对抗魏国的优势将会全无。
西门豹也说了,墨家不可能去救中牟,也不可能给魏国以逸待劳的机会,大军云集太行山下,粮草补给对于魏国都是巨大的负担,即便有文侯时代留下的基础,可也已经撑不下去了。
楚国那边也派出了使者,表示大梁和榆关是楚国自古以来的土地,先王筚路蓝缕乃有尺寸之地,不敢轻弃,魏国如果不交还,那么王子定事一平就要出兵。
又有传闻说,墨家将要和楚国达成一笔大约三十门铜炮、五千支火枪的贸易,换取的是楚国的铜。
真的已经到了打不下去的地步了。
齐国一战,墨家义师展示出了强大的实力,强大到即便没有诸侯名分依旧可以和各国平起的实力。
墨家的态度现在暧昧的很,墨家说要约束各国弭兵,这赵国的事一旦不解决,墨家很快便能组织起一个反魏同盟。
秦有西河恨、楚有大梁怨,赵有继承权事、中山有复国之情。
反观魏国这边,魏击想要破局,太难了。
齐国被打残了,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再用兵;韩国想要的只是郑国,虽然面临楚国的威胁可能会加入魏国同盟,但郑国那边肯定会加入反魏同盟。
魏国的传统盟友越国自顾不暇,更不可能参与中原事。
魏击已经动了和谈的心思,可退兵总得有个理由,否则他这个国君就要承担愚蠢的骂名。
他看了看手中西门豹的请罪书,叹了口气,竟然有些后悔。
“若吴起尚在西河、乐羊仍领军中山……何至于此?”
只是这些后悔的话,也只能在自己的心里流转,终究难以对人言。
他是君主,也是一个骄傲的,却有一个贤名被人称赞、开疆扩土等同称霸的强大父亲的儿子。
有些颜面,他不能放下。
正在难以决断的时候,近侍宦者又入,呈上一封书信道:“相国于军中传来的信。”
魏击如同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棵稻草,不及检验,立刻拆开。
读过之后,脸色的颜色并未转好,沉默不语,半晌之后竟然怒拍了一下案几,怒不可遏。
信上的内容,都是国事,都是如何对魏国更好的想法,可唯独却没有给出一个让他这个魏侯维护颜面的办法。
信中,公叔痤的想法和西门豹差不多,都是决议退兵,不想再打下去了。
这倒并不是魏击愤怒的原因,事到如今,走到这一步,放弃公子朝,与赵国媾和那是对魏国最有利的选择。
可是……公叔痤在信件的后面,却建议魏击在媾和后,主动向周天子提议,封墨家为侯。
信上,公叔痤认为,墨家不可能接受这个侯爵的身份。
周天子一直受制于魏国,而且如今墨家势力已成,承不承认都已经是事实了。
公叔痤认为,这一次弭兵,牵扯到的不只是魏赵之间,还有韩国、郑国、楚国、齐国的事,想要解决肯定要诸国会盟。
到时候,周天子承认墨家为侯,但是墨家必然不会接受。
如果墨家墨家接受,那么墨家的那些道义就全然没用了,也就难以自圆其说。
而到时候,若不接受,天子必然震怒,到时候魏国就可以在将来,借天子之命号令诸侯对墨家进行反击,虽然暂时不行,可为将来计,这是最好的。
尤其是到时候墨家肯定还要审判齐公子午,到时候墨家不接受天子封侯事,又审判了齐国公子,那么天下必然震动。
如今魏国士人凋零,天下震动,许多心怀礼、义的士人和贵族就会来到魏国,吸引那些对墨家无礼不满的人才。
墨家又等同于宣告了要对抗天子体系,这会让许多贵族彻底对墨家不满。
这正是以退为进。
不得不说,这个办法是好的,也是有利于魏国的,魏国这么一搞,那就会让墨家陷入被动。
到时候,总归数百年的天命和规矩之下,墨家的行为就是彻底的无君无父了。
然而……这里面却丝毫没考虑一件事。
魏击的颜面!
魏击为齐国田氏求请过天子封侯,那是和齐国作战的时候暴打了齐国一顿,田氏认输,献上礼物,暗地里尊魏击为霸伯。
魏击是带着大盛之威,算是赐给了田氏的一种上位者的心态:天子听我的,我让你是,你就可以是。
然而现在是什么情况?
被墨家四面的打,然后这再去主动替墨家求封侯?
这叫天下人怎么看?
天下人会不会说,魏击被墨家吓破了胆,打不过墨家,于是谄媚墨家?
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公叔痤确实是在谋国,却丝毫没有顾及他这个君侯的颜面,这如何能够接受?
愤怒之后,魏击又读了一遍公叔痤的信,心中猛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仰头一笑。
公叔痤的信,提醒了他。
自己撤军,如果不是因为打不下去了?
如果是天子认为赵公子章是赵籍的嫡子、而赵武公只是效周公故事辅佐其侄呢?
如果是天子因为这个理由,让他这个魏侯休战承认呢?
那么到时候,就不是他打不过赵国和墨家,而是作为诸侯要尊重天子,所以这才退兵的。
同样是退兵,却是完全不同的含义,至少听上去更好一些。
周天子已经没有号令诸侯的力量了,周天子被三晋包住尤其是被魏国包住,周天子已经只是一个工具了。
而这个工具,恰好魏国最容易用,那如何不用?
昔年伐齐,也是借用了天子这个工具,现在退兵为何就不能用?
到时候,既可以退兵,保存实力,休养生息;又可以保全自己的颜面,使得天下人都说他尊重天子,博得儒生的好感,使得他们入魏求仕。
这真正是两全其美。
而且,墨家势力已起,公叔痤的意思是在会盟的时候,制造一个大事件,让墨家当中驳斥周天子的颜面,引起公愤。
但,若是周天子直接怒斥墨家无君无父呢?到时候天子出面觉得墨家违背大义,也是一样的效果,魏国依旧可以占据大义。
必要的时候,祭出天子,由天子定性墨家违背大义天下共讨之,魏国便可以师出有名。虽然现在没法打,可却要先把借口制造出来,将来用的时候振臂一呼即可!
虽然周天子不再有十四个师了,但是仍旧是全天下的神权领袖,诸侯的合法性还需要天子的神权认可,这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墨家既让他不好过,他总要做点什么让墨家也不好过!
第二百六十七章 英雄末路(上)
“哎,连长,周天子他有几个师啊?”
初秋的阙与城外,不久前刚刚听宣义部的人讲完什么是统治阶级暴力机器的年轻士兵问着身边的连长庶俘芈。
距离入城邯郸已经过去了许久,夏去秋来。
庶俘芈正拿着一柄很小的铁匕首,就那么干干地刮着自己年轻人特有的毛茸茸的胡须,他觉得自己的胡须太淡了,还是那种浓密的胡须好看。
听人说用匕首刮而不是用蜕猪毛法烧胡子会让胡须更密一些,于是便时常刮一刮。
远处不时传来一阵火枪的声响,偶尔还有青铜炮特有的沉闷嗡鸣,胯下的马却没有丝毫的惊慌,感受着主人夹紧的双腿,一动不动。
把匕首插回皮鞘内,庶俘芈回忆了一下自己听说的那些事,说道:“好像最多的时候,有十四个师吧?”
那士兵暗暗咂舌,惊道:“这么多啊?怪不得能当天子。”
庶俘芈笑道:“那是以前了,谁知道现在还有几个?”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这是一个简单的超脱了那些神性的启蒙理解,相对于天命来说更加的物质和现实。
那士兵正准备再问点别的事时,远处传来一声哨子响,一名故意衣着华丽的传令兵骑着快马飞奔过来,靠近后拿出了一张纸递过去后道:“庶连长,屈帅让你带着四个步骑士连队出击,掩护武骑士冲击。你们靠近后齐射打散对面公子朝叛军的阵型,以便武骑士冲击……”
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集合的位置,远处的冲击骑兵已经开始移动,借助前面那个小山丘的掩护正在朝公子朝叛军的侧翼机动。
这一次出征的军官明显不足,大量原本退役的良家子也重新征召出战,庶俘芈这一次要指挥整整四个连队,以连长的身份做这四个连队的指挥。
他们这些步骑士的任务基本就是这样,追击一下溃军还行,除了机动性外,倒是真没什么优势。
论步战,他们下了马肯定打不过那些正规的步卒火枪手连队;论冲击,他们和那些一直训练冲刺和马背剑术的武骑士也差的远。
也就是在一些边堡附近追击一些走私贩子、追击一下胡人骑手,亦或是占据焦灼的时候给那些武骑士当当配角还好,尤其是侧翼突击的时候由他们先行齐射一轮给武骑士把对面的阵型打散。
庶俘芈仔细地询问了具体的任务后,心中明白。
他在这里无法看到整个战局,但是从早晨击鼓进军开战到现在也有将近三个时辰了,他估摸着是屈将终于调动了对面,使对面的阵型出现了漏洞,于是决定最后一击彻底击垮公子朝纠集起来的叛军。
从邯郸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魏国退兵了,庶俘芈也不知道上层都做了些什么样的交易,只知道他们这支部队的任务就是和邯郸那里征召的一部分农兵一起彻底击溃公子朝余部。
公子朝也没有选择死守,而是选择野战一搏,庶俘芈觉得大概公子朝已经绝望,死前最后一搏。
两个多时辰他们这些人一直在隐蔽等待,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也就意味着这一场战役马上就要结束:天已经不早了,就算这一次不成功,那么剩下的也就是一直阵型对抗到天黑各自收兵了。
阵型对抗阶段,往往不能够决定胜负,而胜负往往是在阵型对抗许久之后出现的一瞬间的机会。
收起命令,庶俘芈吹动了哨子,喊道:“检查火药、火绳!”
连对内的各个司马长开始轮番检查各自小队的火绳火药,一些人赶忙跑到一旁解开下裳上个厕所,战马大约也感觉到了即将出战的紧张,兴奋地刨着蹄子。
远处的武骑士已经动了,庶俘芈最后清点了人数后,喊道:“慢步跑!”
他率先拉动了缰绳,战马踏着小碎步哒哒向前。
绕过那个遮挡视线的小山丘,战场就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正是在公子朝叛军的右翼,庶俘芈只是打量了几眼,就知道这一战基本已经赢了。
之前屈将子怎么搞的他不知道,但经过两个多时辰的对抗,现在明显能看出来公子朝那边的右翼有些过于靠前了,整个右后方完全空出来了。
忽然从山坡后面出来的骑兵给了对面极大的震撼和惊慌,庶俘芈也不着急,就算他们现在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再调整阵型也已经来不及了。
最左边隐隐还有一些骑兵在战斗,看来屈将是把公子朝手里的代地骑兵和一些胡人骑手都骗到了左翼,右翼这边的步卒冲的太猛使的阵型脱节。
庶俘芈的四个连队旁边,还有四门轻巧的、可以随着步骑士前进、口径很小、但是展开很迅速的小铜炮,马皮牵引着紧跟着他们的侧面。
发动冲击的武骑士在两侧比他们稍微靠后的位置,最靠近的几个连队里还有他认识的几个连长,只是远远地看不清面容。
庶俘芈用手摸了摸刚刚刮过的有些扎人的鼻下,估摸着距离和射击的位置。
这时候战争一般都是预先制定好战术,一旦实施展开就难以改变,想要做到配合默契,需要的不是为将为帅者的运筹帷幄,靠的是一些中级军官能否理解上面的意图自己决定。
他回头看了看那些要冲击的、牛气哄哄、最近这一个多月一直都是主角的武骑士,啐了一口道:“你们冲哪里,还不是要看我们在哪边给你们打开缺口?”
这样想着,便牵动了一下缰绳,选好了下马的地点,吹动了两声哨子,六百名步骑士迅速向前,在靠近对面大约百五十步的地方下马。
连队里各自留下几个人看守马匹,跟随的四门小铜炮迅速展开,下马的步骑士迅速列队整队。
后面的武骑士也趁着这个时间由原本的慢步变为了慢步跑,仍旧保持着队形,庶俘芈算了算时间,摇摇头暗道:“跑的稍微慢了点。”
下马后的步骑士已经整队完毕,排成这时候标准的六列纵深,百人一列排开一个大约百五十步宽的正面,又向前前进了大约四五十步,这时候后面的武骑士也已经从他们的两侧展开。
对面的公子朝叛军惊慌之中开始转向列阵,但是队形松散,一些弩箭和火枪乱哄哄地朝着这边射过来。
庶俘芈站在第一排的最左边,身边跟着的是几名年轻的笛手和鼓手,对面的弩箭火枪乱乱地朝他打来,但是太过稀疏,也是他运气好,竟无一枚铅弹或者羽箭射中。
确定距离已经足够,庶俘芈高喊一声停步,六百名步骑士停在原地,随后第二、四列的士兵向左挪动了半个身位,前两排的步骑士全部蹲下,这样就可以四排一起射击。
远处的马蹄声已经急促起来,庶俘芈也高喊着射击,白烟过后,庶俘芈也不知自己那一枪是否打中了敌人。
随即,前面的士卒都蹲下,后面的两排又不射了一次。
枪声过后武骑士已经开始了冲击,庶俘芈知道他们现在就开始加速,正好可以保证冲击的时候阵型严密。
白色的硝烟遮挡了视线,列阵的士卒开始快速地装填,正常来说他们不会选择第二次装填,一般下了马开一枪后就要上马离开。
但和武骑士配合又不一样,若是武骑士冲击不成功,他们需要列阵掩护一下,然后再跑。
等到硝烟终于被风吹散,庶俘芈往远处看了看,发现公子朝叛军的右翼已经崩了,虽然现在还没有完全溃散,可是已经不成阵型,在那些武骑士的冲击下乱作一团,正面被射开的缺口处武骑士冲到了最里面,已经基本算是破阵了。
眼看着对面要崩,庶俘芈也不再遵守那些规矩条例,喊道:“放弃装填,上马!”
这时候装填一次极为缓慢,士兵们听到命令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完成装填,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重新列队后向后退去。
这是四五十步的行进,对面的公子朝叛军右翼已经崩盘,大量的溃军向后逃窜,波次冲击的武骑士后续的正在整队,看样子他们不会去追击溃军而是准备从右侧继续发动冲击。
庶俘芈上了马,把火枪绑好在鞍子下的挂钩上,抽出铁剑,朝着公子朝叛军的右后方冲去,那里已经没有成建制的敌军,只剩下一些逃窜的、松散的步卒。
即便庶俘芈带领的这些步骑士连队不足以冲阵,可是追击这些溃兵使得他们无法集结却完全可以做到。
“各连冲击,小的放过,人多的地方冲散!”
朝身后下达了命令,四个连队便开始快步跑的冲击,比起那些受过专门训练的武骑士,他们很难做到密集整队后的突击:据说泗上最好的武骑士连队可以做到膝盖挨着膝盖,先是漫步跑保持阵型,一直到距离百步左右的时候才会把马速提到最大然后铺天盖地地如同海浪一下冲击下去。
此时稍微一跑,庶俘芈身后的连队阵型就散了,他也不在意,知道这时候追杀溃军需要的就是快,任务也就是抄到后面别让他们有再度集结的机会。
若是能够把这些溃军往敌方中军那里驱赶,那是最好的。
秋日原野下的赵地最是适合马匹的奔跑,干燥而又坚硬的土地使得马匹跑的飞快,庶俘芈几乎是机械性的动作拨转着马头,用便于发力的角度和距离,挥舞着铁剑砍死一个又一个逃走的徒卒,这种对距离和角度的掌握是靠在边堡许久的战斗磨砺出来的,习惯已成自然。
第二百六十八章 英雄末路(中)
追杀了一阵,他身边还剩下一个司马的大约三十名士兵,其余人都散了,不知道追到哪里去了。
他也不知道追到了哪里,一抬头去看到远处一辆马车正向后狂奔,马车的样式一看就知道那里面是个大人物。
“追上去!”
呼喊一声,身边的人默契地分成两列,从左右两个方向朝着那辆战车包抄过去。
逃走的战车却极为稳定,能看到上面站着弓手,但却没有远远地放箭,而是如同一个盯着猎物却不着急动手的狼一样,庶俘芈在边堡见过那种可以等待许久忽然发动一击的狼,敏锐地感觉到有些危险。
下意识地放慢了一下速度,左侧的几个伙伴已经冲了过去。
马车的速度终究比骑马要慢一些,双方的距离已经只有二十步了。
就在这时,战车上的那人忽然动了,夹在手中的羽箭迅速搭弦,嗖嗖四声,四支羽箭竟如同同时发出一样,二十步的距离,力可穿杨。
羽箭似乎是射中了马匹的眼睛,马匹狂奔,将四个骑手甩到了地上。
四个骑手倒地,最靠近的两个人反而没事,一怔的功夫贴近了马车,却被马车上伸出的长戈直接刮到,落下马来。
泗上不教箭术,军中也没有专职的弓手,虽然墨家内部有不少士阶层出身的人物,可是箭术却并不是军中必学的手段。
庶俘芈哪里认得车上那人用的正是“参连”和“井仪”的手段,却也知道对面手段高超。
若是旁人,后有追兵,怕必是百步左右就射。
这人却等到二十步左右的时候再射,心思缜密而又大胆,极为镇定,尤其是不射最近的两人而是故意射开中间的,用戈干掉了两人。
“嘟嘟……”
庶俘芈用力地吹动脖颈上挂着的哨子,示意伙伴停下来。
伙伴们停下来开始向后折返,这时候马车已经离开了大约三四十步,就在这时,庶俘芈就觉得一道黑影直奔自己而来。
躲闪已经来不及,心头一刹那闪过一丝惊恐。
“我要死了!”
随后就觉得头顶一沉,一阵剧痛,却不是被羽箭射中的痛,而是头发被射散后羽箭刮着头发拽的头皮的疼。
远处的马车那里呼喊道:“不取你命,叫你知我手段!君子不追,追之即死!”
庶俘芈回头一看,自己的皮帽子被射中,发髻也被射开,头发披散在背后,也不知道被羽箭拽断了几根头发。
“连长,你没事吧?”
庶俘芈惊魂未定,摇摇头,跑过去查看了一下刚才的六个伙伴,最后两个也只是身上受伤并没有死掉,之前四个伤的重一点,告诉奔驰的马匹将他们甩下来后几个人的骨头明显受了伤。
三十个人转瞬就剩下二十多个,对面的箭术之高,确实让这些只用过装填要一分多的火枪的士兵震惊。
庶俘芈撕下一块布包了一下头发,剩余的二十多人中的骨干聚在一起。
“对面没下杀手。但是箭术如此高超,定是个大人物。若非极贵之人,车左断无如此手段。”
“追不追?”
对面是敌人,而且显然身份显贵,这时候问出追不追三个字,实际上就是有人心中已经犹豫。
以刚才那人的箭术,若是直接选择射人,那六人怕是无一人能够幸免。
箭术还在其次,而那人心态的稳定和冷静更是骇人。
若是寻常人,被人追击,定是在百步左右的时候就会引弓而射,可这人却静静地等到了己方的骑手靠近到二十步左右的时候才引弓去射,参连井仪之术令人震撼,却又避开了最靠近的两人,因为一手参连最多只能射四箭,若是只射中前面四人后面的就会追上,反倒是这样一来拉开了距离,以一敌六,最后还露出一手百步穿杨样的手段。
对方留了手,可谓仁心。
庶俘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盯着前面奔驰的已经只剩下些淡影的马车,咬牙道:“追!战前胡非子不是说了嘛,咱们尽可能抓获赵人贵族或者……直接阵斩。敌人或许是个很好的人,但好人也是敌人,好人的敌人未必就是坏人。”
他知道自己刚才不死,那是对方留了手,不管用意如何,可终究这样做了。
这若是等他退役之后在市井中见到这样的人物,定要把酒言欢,可在战场上,只有生死,只有胜负。
至于到时候真要追上了能不能忍心下手,那是一回事,可追不追又是一回事。
几个骨干商量了一下,也都同意了庶俘芈的意见,墨家的规矩让他们在战场上先想规矩,后想情感。
表决之后,庶俘芈写了一下情况和表决的结果,各人签上了字后留下几人向后报信、照料伤者。
“咱们在高柳的时候,也曾见过狼。狼真要饿极了,会紧跟着猎物,直到猎物撑不住的时候再下手。”
“那人虽然善射,但是马车不能跑太久。弄死他的马,咱们手里还有枪,累也累死他。”
“找机会,抓住他!”
他没说弄死他,而说了抓住他,这便有些意思。
…………
马车上,公子朝手持短戈,对身边的车左弓士道:“礼不下庶人,他们如何知道君子的道理呢?世风日下,晋人教楚人逃走的德行已经没了,你何不射死那发号施令之人?”
车左弓士道:“公子,墨者与别家不同。诸侯之军,射死官长,其军必溃。墨家军官纵死,军阵亦能坚持。我射他一箭,叫他知我本事,让他不敢来追。若不然,我只怕射死他,竟使他们同仇敌忾,反倒不好。”
“我留恩于他,信他总会以恩报我。”
公子朝不言,回头看了一眼,仰天长叹道:“大事休矣!却去哪里?”
车左回道:“阙与城不能入,墨家野战已胜,阙与城如何能守?逃入城中,岂非是鱼入罟中?”
公子朝终究是琢磨过做大事的人,这时候冷静的出奇,不哭不闹,叹息一声道:“此言得之。魏击啊魏击,难成大事,不如他父亲文侯多矣!文侯如此才能,怎么生出来这么一个儿子?”
“要么打,要么不打,打到一半不打了,天下谁人不知道魏国成不的霸主?齐国强时,纵然齐强,没有齐桓,何以称霸?”
“成不得事,成不得事啊。”
车左道:“天子……”
公子朝摆手道:“天子?他魏击真听天子的?令从天子出,韩赵魏三族都是逆贼!不过是要点颜面,不得不退,弄出这笑话,反叫天下人耻笑。”
车左叹息道:“可惜武公没有提早处置公子章……”
一听这话,公子朝正色道:“我父亲已是赵侯,我若不是公侯之子,又如何能染指侯位?给我留下的够多了,是我能力不足,不能成事,哪里还能不满?”
“丈夫处事兮,不怨如弃妇。事不成,死便是。生当七鼎食,死当七鼎烹,只不过能不死最好不要死。可真要不死不行的时候,也断不能侮了贵胄之质。”
车左闻言,躬身行礼后道:“公子若这么说,有些话我也不得不问。”
公子朝洒脱挥手道:“说。”
“公子求救于魏……那算不算是背叛了赵国呢?”
公子朝大笑道:“赵为之赵,一姓之私、一人之家。我叛的是公子章的赵国,反过来不是说公子章也背叛了我的赵国?成者为侯、败者为寇。”
“我求救于魏,他公子章就没求救于墨家?哦,墨家说利天下,那他公子章就是利天下了?”
车左急忙道:“我对公子并无别样心思,只是心中疑惑。”
公子朝洒脱至极,摆手道:“你看的书太多了。心思乱了而已,不看那么多书也就没有这些想法了。何为家国?百家各有其言,你说的国,不是我说的国。你问的没错,我说的也没错。”
说罢,又叹了口气道:“赵国的路,在北方。在高柳、九原、云中。魏赵可以结盟,以此压楚、墨、秦。”
“我赢了,我赶走墨家,全力向北,深入胡地,赵国仍可强盛。重贿魏人的一切,将来都能夺回来。”
“他赢了,魏赵弃盟,需要随时防备魏人,又如何能全力向北?墨家如墨,诸侯如碗,民众如水。魏赵换地,不过是换个碗,水还是那些水。墨家得地,如墨入水,再也弄不回来了。”
“我那堂兄为了侯位,卖了整个赵氏的未来。罢罢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说这些,仿佛我在事后为自己开脱一般。”
“墨家的手段,能让赵人强盛,却不能让赵氏强盛。赵人强,赵氏亡,他不会懂。”
“民强,则君弱。民智开、则君侯亡。民求利、则君无利。民求权,则君无权。”
“君之敌,不是其余诸侯,而是天下民众。可叹天下诸侯,目光短浅,不知大敌究竟是谁。”
车左连忙道:“公子怕是混淆了兼、体之别。兼君,则君之大敌为民;体君、则君之大敌仍旧还是各国诸侯。”
兼体之论,让刚刚经历了失败的公子朝忍不住笑起来,摇头道:“你呀,少看点墨家的书吧。看的多了,真要是有了利天下之心,到时候你定要痛苦。”
“杀我,利天下,但却违背了忠诚之义和多年情分。少看他们的书,不是我为了使你愚昧忠诚,而是为了让你不痛苦。”
车左行礼认可,公子朝道:“你要是自小看他们的书,我觉得挺好的。怕就怕你二十年当周礼君子,二十年后却要当墨家君子,反倒难做。”
车左点头,沉默一阵又问道:“公子……大事已败,您心里怎么想呢?”
公子朝摇头道:“能怎么想?赵国大局已定,在齐墨南济水一战的时候就注定了。我是想当赵侯,可是当不成啦。既是已经当不成了,那也不能就这么死了。就算隐于山林,也得活着。”
车左不解道:“公子刚才不是说丈夫处事,生当鼎食、死当鼎烹吗?这隐于山林……”
公子朝大笑道:“我要是为赵侯,第一件事就是收权,打压贵胄。我那兄长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换了谁当国君都要这样想。”
“反正也当不成赵侯了,为了赵氏一族,我也得做点什么。我活着,我那兄长下手就要狠一些,怕我将来再起效晋文齐桓归国事。”
“我又不傻,魏人一撤,我就知道打不过了。何以决战?送些人去死罢了。赵国不能再乱下去了,早点安定,早点强盛。如今各国都在变法,赵国不变,怕是要完。”
“魏人若在,我还有机会夺得赵侯之位。魏人背盟,我再挣扎,那不过是图惹人笑罢了。”
他刚说完,车左耳朵动了动,摸了一下手中的弓。
公子朝朝后看了看,大笑道:“我就知道,这些人不是君子。你以君子待人,人以小人待你,人人如此,谁人都不敢做君子了。”
身后,几匹马远远跟着,既不靠的太近,也不离的太远。
第二百六十九章 英雄末路(下)
车左倒没有太多惊诧,当初他射出那四箭的时候,就知道可能会有两个结果。
一个是对面也是君子,投桃报李,亦或是惺惺相惜,放弃追击。
二就是对面是群小人,根本不在意他留手不杀之情,继续追击。
后面的人追来,也无非就是两种可能之一,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件事不惊诧,车左对于公子朝仍旧可以笑出来一事颇为赞叹。
前途未卜、生死难知,尤其是公子朝的雄心壮志都已不可能实现的时候仍旧可以笑着说车左误认了君子,这一点车左觉得自己万万难比。
倒不是他怕死,而是他没有公子朝那样的身份和雄心。
有时候死是最容易面对的,雄心的绝望才是难以面对的,至少比死更难。
“公子言行,当真是虢山崩塞大河而面色不改。”
赵国没有泰山,赵国的人也很少谈论泰山,三晋之地的故事大多和王屋山、太行山有关,譬如愚公移山。
而虢山崩算得上是三晋十年前发生的一件大事,车左用虢山崩塞黄河一事作为泰山崩于前的意思,正合他晋人的身份。
公子朝从后面收回目光,苦笑一声喃喃道:“你那年也曾去看虢山崩后的大河,月余之后,还会变色吗?”
“我从墨家南济水一战大获全胜、中山、蛮楚对对魏开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大事去矣。南济水一战墨家不胜的那般利落,我还有成事的可能。可那次墨家大胜,我就知道我要坏事。”
“如今已太久,我哪里还能变色?”
车左略一思索,还是难以理清南济水一战和赵地之事的直接关系。
公子朝摇摇头道:“他们忌惮你的箭术,不敢靠的太近。只是他们既然敢追来,定是有了对策。我等四人,能以一敌三十吗?”
他说的三人,便是车左、御手,车右和他自己。
这其中车右的地位最低,遇到紧急的情况,还需要下车去修理马车,但能跟在他的身边,也自然是好手。
车左摇头道:“若在市井搏杀,我以一敌二十并非难事。可对方出身军旅,又是墨家那边训练出来的,我做不到。除非四人同心同力,配合默契且有阵法,或有可能。”
公子朝嘿了一声道:“那就是没办法了。”
回头看去,那些追击的人离得恰好在二百步内,又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就是如同野狼一样跟着,反正马匹载人比起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拉车要更轻松。
车左躬身道:“我们的确不能杀死后面的追兵。我听说过墨家的军制,他们军中掺有墨者,即便剩余三五人,只要有墨者存在,便可以死战到底。”
“不过我们虽不能杀死他们,但公子若有去处,我们必当拼死相护。”
公子朝摇摇头,以手抚额道:“隐于山林,我一人只会狩猎,却不懂稼穑、捕鱼,难以存活。”
“至于他处?”
这个问题在出逃的时候他就想过。
“田氏把田午都交出来了,齐国去不得。”
“魏击可为将军,却不能为君主,魏国也去不得。”
“楚国的话,去不去也没什么用处。楚地到处都是墨者耳目。”
“我是想去燕国的。”
车左不解道:“公子隐于山林,是因为山林中的公子依旧是公子。”
“公子不隐于市井,是因为市井中的公子若能隐那就不是公子。”
“公子去燕国,那是要以公子朝的身份去出仕?”
公子朝摇头道:“不止如此。墨家在北境,赵国向北已不可能。”
“向东,齐地的事,泗上墨家必要干涉,魏韩也不允许赵国向东。”
“赵国的强盛,只剩下一条路可选。定中山,结齐分燕。”
“我去燕国,燕侯若敢收,那么我那兄长就有口实逼迫燕国。若不肯收,我也只能隐于山林,可你们若留下与追兵周旋,我又难隐山林,所以要么出仕,要么就死。”
车左想到之前公子朝的那些话,奇道:“公子刚刚说,齐地事,离泗上墨家太近。若是结齐攻燕,怕是泗上以非攻弭兵为名干涉,齐国又哪里敢?”
公子朝大笑道:“你之前不是说君有兼体之分吗?我正是要让天下君主,为利而一心。”
“经此一战,泗上墨家已是万乘之国,可参与天下纷争之无爵之侯。”
“赵齐结盟攻燕,泗上若干涉,魏韩楚必要担忧泗上又强,定然对泗上开战。到时候,天下局势就是赵、魏、韩、楚、齐、越,对抗泗上墨家、西秦、姬燕。比起现在的局势,总归要好看的多。”
“晋阳一战,唇亡齿寒。智伯与韩魏盟誓于天帝,还不是一样为了各自的利而背盟?这也是一样的道理,魏赵现在不能结盟,是因为各自的利;将来那样可以结盟,还是因为利。”
车左似乎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又想了之前的那些话,惊道:“公子于燕,那些与公子一同起事的贵胄就不可能会被公子章饶恕?”
公子朝哈哈笑道:“你或许不会相信。像我这样的人,一定如同墨家那些书中写的一样,蠹虫、脏脏、无耻……”
“我和田午不一样。田午那是想当齐侯为一,当不成齐侯宁可让齐国和他一起毁掉也要干掉死敌田剡。”
“我呢,我若有机会做赵侯,我一定会做,哪怕起事、拉拢魏国、给予重贿。而一旦事不可能成,我当不成赵侯,那就让赵氏强盛、赵国立于这纷争乱世。至于私仇?”
公子朝放声大笑,许久才道:“我和兄长有私仇吗?不过是争权罢了。我和他没有私仇,若不生于公侯之家,当然可唱《棠棣》。”
车左怔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其中的道理。
田午那是公私不分,这样的人不是当不得齐侯,但却永远成不了齐桓。
公子朝和公子章没有私仇,只有权力驱使的敌对,只是有些话,公子朝自己可以信,即便公子章也信,他公子朝也一定要死。
这时候投降,去和公子章摇尾乞怜?
想到公子朝平日的作为,车左心道,若只是甘愿摇尾乞怜,又何必放着赵国最大的封君不做,去做叛乱者?
只是,公子朝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或许,是真的。
或许,是事情已经必败,为自己找一些欺骗自己的理由,而想要让别人相信,自己先要相信……
车左对于心中怀疑公子朝的阴暗想法很是愧疚,可心中仍旧忍不住想:“若真为了赵国赵氏,纵做不成周公,却也可以效魏之成子、韩之侠累,为一国之相兄弟齐心也未尝不可啊?”
这心头的阴暗想法不好说出,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怕也不是什么君子,心中默念道:“吾当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正欲将心中刚才的阴暗想法说出的时候,御手道:“公子,不能再跑了,马要受不了了。”
车左压下心中的想法,左手持弓,又用手指夹住羽箭,说道:“公子勿忧,那些人射术不精,若不靠近必不能射中我等,且选一处宽阔地休息……”
御手将马车停在一处小土丘的高处,正是开阔的地方。
然而后面的那些人却也一样将马匹停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各自休息,让马匹啃食青草,并不急于冲来。
这里地势开阔,若只是停在这里,车左确信对面没有胆子前来,可不可能前方都是这样的开阔地。
离开了战车,他即便箭术精通,也不可能让公子朝如同庶人一样爬山涉水而逃。
且不说这有辱身份,便是进入山中,不辨东西,如何生存?这车上的四人都是贵族出身,哪里接受过怎么在山中生活的教育?
若不然,当年晋文公逃亡的时候,也不会去讨饭被野人扔了一顿土坷垃。
后面的那些小人,就像是一群追赶着牛马的苍蝇,怎么也赶不走、打不死。
警觉了许久,再次上路后没多久,就出事了。
那些人埋伏在前面,忽然来了一次齐射,然后上马就跑。
距离很远,车上的人倒是没有什么损失,可是马匹却被打伤了两匹,剩下的受了惊,车轮也被弄坏。
显然,这已经跑不了了,就算这些人都是自小受过军事训练的贵族,可没有了战车靠两条腿,怎么可能对抗那些如同马蝇一样叮一下就逃的小人?
他们的火枪在车左看来远远不如自己手中的弓箭,自己的拇指可以拉弓百次而不会流血,对面的火枪在自己拉弓百次的时间可能只能攒射六七次。
可是,他们打了就跑,打了就跑,这火枪确实很难打中人,但多来几次,谁知道会不会被打中?
再说没有了马车,狂奔下去,那还不是一样被追死?
公子朝反倒好像放开了,看着破裂的车轮,嘴角微翘道:“不逃了。”
他就在破损的马车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身边无镜不能自正,便问车左道:“衣正否?冠正否?剑正否?”
车左躬身道:“君子之直。”
公子朝跳下马车,迈步向前,与身边的车左道:“你先不要跟来。”
他迈步向前,对面的那些人立刻警惕起来,几个人骑马向后退了几步,剩余的人都下了马就在前面列阵,举起了黑乎乎的火枪,一动不动。
公子朝步行到几十步之内,大声道:“礼不下庶人,此言诚不我欺。我的车左四箭不伤你们性命,你们却仍紧逼?你们墨家说,德不永恒,随时而易,那么你们墨家的德,又是什么?”
他用的不是雅音,而是略带一些代地口音的赵语,他相信对面听得懂。
对面一个看起来很年轻,但应该是这群人头目的人喊道:“你的车左四箭不伤我们性命,可你们这些贵人却是蠹虫,夺走民众劳动的财富,使得天下多数的人困苦饥寒,民有三困。你们杀了百千万人,却只是不杀四人,于是你们便是君子?这君子若是这样好当,你们的君子,我们不当也罢。”
公子朝一怔,哑然失笑。
是啊,对面是墨家,自己又怎么能和他们讲道理?
他们无君无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们都能说出“君、臣氓之通约也”这样的话,早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说过是逆臣贼子,被多少人咒骂过禽兽不如。
君子还是那么写,可两边对于君子的含义的解释却截然不同,那又怎么能讲清楚?
公子朝不怒也不笑,叹息一声道:“我就是造父之脉、武公之子,赵氏公子朝。”
“我听说你们墨家那边有个人,当年俘获过越伯翳,得以有姓氏。贱人本无氏,今日你们抓到我,倒是也可以有姓氏了。”
他不称越王而称越伯,那已经算是敬称了,蛮夷为子,这是规矩,哪怕越国承大禹的祭祀,但终究中原三恪之中还有个正牌的,越国这个就算不上。
公子朝苦笑无言,他之前对车左说,生当鼎食、死当鼎烹。
对他而言,最窝囊的死法,最侮辱的死法,就是被一群无姓的贱人杀死。
所以,事到如今,已经逃不了,他不想死在这群无姓无氏的贱人手中,而是希望被抓回去。
至少,抓回去,自己还能落得一个反叛的罪名,用的也是处死贵族的手段、死后用的也是贵族的葬礼。
而若死在这里,只怕后世便是个笑话,公子朝被一群贱人所杀!
当他说完这番话,就发现对面那些人纷纷看着他们的头领,似乎有些说不出的意味,不是惊诧,反倒像是一种听到了熟悉之事的愕然。
公子朝见状,心中一奇,暗道:“早闻墨家之中多有士人贵胄,难不成对面那贱人的首领竟是士人?亦或是楚齐鲁宋的贵族?若不然,那些人何以如此怪异?”
等了许久,对面那些人的首领忽然大声道:“赵朝,只有贵族有姓氏的时代结束了。”
“我们墨家已经做出决定,凡人,必有姓氏以为将来同姓不婚。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便先从姓氏做起,百姓已书,人皆抓阄而得姓氏。”
“若贵贱只是靠有无姓氏区分,那站在你们面前的人,皆有姓氏。说不准,还有姓赵的呢!”
“至于当年俘获越王而得姓氏的那件事,不是因为姓氏可以使人显贵而当做赏赐使他得姓。”
“而是因为,适帅想告诉天下,人和人没有什么不同,告诉天下,庶人亦能俘获楚王越王、亦能做君子!庶人亦可轻王侯!”
“轻王侯的庶人多了,那么姓氏只剩下同姓不婚的意义。德何以德?不是因为同姓结婚会让神明震怒,而是因为同姓结婚容易生出养不活的孩子。”
“民为神主,因为民知道同姓最好不婚,所以神明才以同姓不婚为德。而不是因为神明觉得同姓不婚,所以同姓不婚就是德。”
公子朝怔在那里,他越发确信对面那个年轻人必有姓氏,否则说不出这样的道理,哪怕是泗上的军中多有识字者,可有些话实在不像是一个代地的牧奴氓隶所能说出来的。
他不信。
更不甘心。
于是他大声问道:“你叫什么?姓氏如何?”
对面没有丝毫的犹豫,用一种戏谑的语气喊道:“你又不准备嫁女儿给我,问我姓氏何用?摘掉名字,我是墨家高柳边军步骑士第一连的连长;我是姐姐口里的阿弟;我是父母嘴里的‘麦饼’;我是边堡那里归附牧人口中的黑狼……”
公子朝抽了抽脸颊,就听到前面那人喊道:“抛下剑,走过来,你被俘了!”
第二百七十章 云中春(一)
“史家刀笔,应该写年月日、公子朝作乱不成,被某人所诛。顶 点 X 23 U S”
“你们不说名字,那史家刀笔就只能说我死于乱军之中。史家不会记下你们的名字,但你们的姓名却可以因为我被后人记住。”
公子朝有些固执,也有些骄傲之下的执着。
他可以死,可以被杀,可以被分尸,但至少应该死在某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手中,因为历史总是这样的。
他不喜欢墨家的那些说辞,也不喜欢自己死在一群无姓庶民手中,因为那样史家之笔会写“公子朝被庶民所杀”,这大约是仅次于掉进粪坑淹死的晋侯的窝囊了。
他也确信,对面的人至少也是士,而非是无姓之氓,只要对方说出名姓,至少他的死只是一个寻常的叛乱招致的死亡。
历史总是这样的,某公子叛乱,某人杀人或执之,只要他死在有名有姓的人手中,这天下就还是原来的样子。
最好就是公子章悬封地封君金玉之赏,一众氓民争执其肉,分而邀赏,甚至大打出手。
可对面听了他的话,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依旧重复着那句让他投降的话。
公子朝似乎明白过来,冷嘲道:“我知道了。你是怕担上杀我之名,有人效豫让寻你复仇。”
对面的庶俘芈心中亦是冷笑,暗道我父亲俘获楚王越王尚且不惧,你不过只是公子,俘获王侯尚且不惧,区区公子何足道哉?
即便这样想,牙关依旧紧咬,一句话不提他的名姓他不是不想让这件事,变成一件父子相继的美谈、也不是不想变成一件民间称赞的传奇,只是不想让公子朝死前这样想,反正他的功勋会有人记住。
这是他对贵族的侮辱,用自己的方式,用墨家的方式。
叛乱贵族的死,本该是传奇的轰烈的,可他偏不准,就是要让他死前带着对墨家道义的怨恨和恐惧。
对面的公子朝笑过之后,发现对面仍旧不为所动,还是重复原来的那句话。
于是回头冲着车左等人道:“修好马车,送我衣冠整齐的回去。告诉公子章,以上卿之礼葬我。”
一言毕,横剑自刎。
车左不惊,只是恸哭,随后折断了弯弓,蹲下来和车右一同修理损坏的马车,为公子朝整理了衣冠后,摆在了马车上。
庶俘芈等人在远处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直到马车修好。
车左等人没有选择仍在车上,而是跟在马车的后面,采摘了一些路边的桑麻叶茎缠绕在身上以作丧服。
…………
赵都。
“君上!君上!大喜!”
“阙与一战,墨家全胜,叛首公子朝自刭,其余贵族或被俘或自杀,大事定矣!”
一名宦者掩饰不住得到消息的喜悦,赵侯章闻言,只是点点头,略作赏赐,随后又沉浸在之前的忧虑之中。
叛乱结束了。
魏国退兵了。
中山与赵修好了。
他这个赵侯的位子也终于稳固了。
可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墨家要的那些条件,势必要对赵国的将来产生极大的影响。
邯郸那些心思散乱不仁不义求利无德的民众,也必然会对他的君权大为不利。
公仲连死前最后的一番话,是让他“泗上不乱、不入中原”,也告诉他赵国的发展方向是中山和林胡,可现在赵国能选择的只剩下中山了。
林胡赵国可以打得过。
可是墨家若是盘踞在那里,他要打,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而且现在是真的打不了,赵国已经油尽灯枯。
不只是赵国,魏国齐国也是一样的油尽灯枯,数年之内都不可能再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了。
墨家的条件他已经答允,却没想到魏国退兵的如此迅速,他本以为会是一场极为艰难的决战,不想却是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收场。
心中不免有些微微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倒不如不答应。
可转念一想,就算不答应,云中九原等地,也不是这几年可以经手的。
哀叹一声,又无计策,只能先叫人准备,等众人回师后宴请。
月后,中牟的宫室之外,庶俘芈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有些好奇地望着华丽堂皇的赵国宫室,心中并无半点紧张。
心中以为平等,于是便觉得平等,原本庶民以为深不可测的宫室,在他眼中那也不过就是个蠹虫用民众血汗营造的房屋,他有许多的情绪,唯独没有敬畏和紧张。
等了许久,有宦者喊道:“庶俘芈有执叛首之功,准以入殿……”
几声传唤后,有人引着他来到了最末席,按照原本天下规矩的最末席。
以他的身份,原本这样的宴会是绝对没有资格参加的。
一则按说他身份卑微,往上追溯是绝对没有显赫祖先的,到他的上一辈才自己弄了个姓氏。
虽说赵氏那就那么回事,造父封于赵之后才有的氏族,但毕竟那时候已经成为了历史,赵氏也已经从籍籍无名到了百年世家公侯之位。
再则旧时的军制,一则车战立功的多是贵族、二则就算追击徒卒也不可能追到贵族、三则徒卒并无组织一旦没有了贵族的统领难以成军,所以几乎没有庶民获得这样的功勋。
他跪坐在案几之前,略微有些不习惯,他的家中早早就有简单的木凳和桌子,那是泗上这些年的习惯,也是墨家内部诸多木匠传承的一种结果。
来之前,有人找过他,让他注意一点言行,不要过于张狂,而是多少要给赵侯一点面子,不要闹的太不愉快,毕竟现在云中那里的人口还没有充实。
感觉到腿微微有些发麻,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觉得再这么坐下去自己的腿非要麻了不可。
宴会的气氛有些冷清的高雅,鼓乐齐鸣,丝竹乱耳,一板一眼。
桌上有各种各样的餐具,大半数庶俘芈都没见过。
怎么用餐刀切肉、怎么用餐叉、什么时候该用筷子、什么时候该用酱料、什么肉该蘸什么酱料,他是一概不知。
赵侯悄悄看了看对面末位的庶俘芈坐卧不安、手里拿着个筷子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中暗笑道:“贱人就是贱人,不通礼仪。”
心中虽然不屑,可嘴上却道:“墨家自有规矩,与诸夏不同,自便……”
可刚说完,胡非子便起身道:“君侯此言差矣。墨家自有规矩,与贵胄不同,岂能说与诸夏不同?难不成那些短褐下裳之辈,竟非诸夏之民?”
宴会虽说是为了庆功,但也是有史官在场的,有些话涉及到的原则那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无心之言就能这过去的。
赵侯章一时语塞,好在身边大臣连声笑道:“这是宴会,虽然胡非子与屈将子俱在,却也不是在齐地争‘勇’。”
他是在借当年胡非子和屈将争论什么是“勇”的这个故事,来缓和下气氛,说这是宴会,不用争论什么道义。
一众人打着哈哈就算是掩过去,庶俘芈撇撇嘴。
在赵侯章看来,他好像是紧张羞愧的手足无措,有些没见过大场面的感觉。
而实际上他只是在琢磨,这肉该怎么下筷子。
他也听不惯那些丝竹鼓乐之声,他相信那些专门从事音乐的人水平一定很高,只是他听惯了民俗俚曲,实在是欣赏不来。
闷头吃了一会,冷不防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抬头一看,正是赵侯在那说话。
“昔年毕万,匹夫也,七战乃成上卿,方有魏之基业。你立此大功,当得封地。”
“我知道墨家的规矩,功不封地,可有功不赏,却是不行。你们的子墨子不是也说过吗,功必赏、过必罚,邦国可兴。”
“你为我立下了功勋,墨家的规矩不赏封地,我以赵侯之身,赏你封地五十里。”
庶俘芈一怔,他来之前有人和他谈过宴会上的种种可能,却没人想到赵侯会这么说。
这时候在场诸人都在注视着他,既有赵国这边的人,也有墨家这边的人。
胡非子和屈将等人这时候都不方便说话,庶俘芈起身后道:“我是墨者。”
赵侯章大笑道:“我知道。墨家有墨家的赏赐,我有我的赏赐,这不是一回事。立功不赏,天下人将如何看我?”
庶俘芈摇摇头道:“我是墨者。以墨家之义,土地属于天下人。您怎么能用您没有的东西赏赐我呢?”
“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封地,那么就证明我背弃了墨家的义。为了区区五十里而放弃义,这是可以的吗?”
“我的义,无价,所以不能够售卖。而你给我的东西,并不是你的,这等于是用别人的东西来赏赐我,这恐怕比起不赏赐更让天下人耻笑吧?”
短短的一句话,整个殿内一阵无声,赵侯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赵侯只是临时起意,想要逗一逗墨家这些人,让墨家的人出一点丑,他没指望这人会接受,只是想要看到刚才怼他的胡非子和屈将出面制止的场面。
却不想对面直接把问题踢成了道义之争,场面顿时尴尬无比。
第二百七十一章 云中春(二)
一阵尴尬中,胡非子出面笑道:“君侯,每个人的义或许不同,但不论义如何,能够不为五十里地而背弃自己的义,这都是英豪。顶 点 X 23 U S”
“庶俘芈今日不受地,明日君侯说不准便会收到许多和您的义相同的英杰,这是可以高兴的事。”
赵侯的脸色更难看。
和我的义相同的义士英杰?
我的义是什么义?
按你们说,我的义,就是偷盗别人的财物来赏赐别人,那我能得到什么样的义士?
他哪里不知道胡非子话里有话?
可此时还不能直接和墨家翻脸,也不适合不欢而散,到时候反倒是让天下人耻笑他赵侯章赖他人之力得位却冷落他人。
好在胡非子讽刺之后,又将话题提到了“诚信”和“国君的财富就是赵国全体富庶”之类的话题。
借坡下驴,赵侯也在场的赵臣也不愿意再去触碰霉头,更不想把今天的宴会毁掉。
赵侯章心道:“这人已被墨家蛊惑,无可救药。”
“也可能,墨家规矩严苛,有胡非子等人在场,他只怕是不敢接受封地。只可惜,看来墨家的规矩还是胜过了他心中的贪婪。”
“无非是个氓隶,自己真把自己当做士人君子了?也是可笑。”
赵侯章琢磨的那些问题,庶俘芈则根本没考虑,他想的简单的很,甚至刚才已经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土地是属于天下人的,你凭什么拿你没有的东西赏赐我?我送女孩子一个铜簪子,还是用我服役的钱买的呢,要你去服役,我看你要从别人手里抢钱去买再送人。
他可能感觉到自己错过了一个一脚步入贵族上流圈子的机会。
但是心里又觉得赵侯的话实在没有道理,而且没有道理的地方太多了。
自己肯定有功勋啊,追击公子朝并且把他逼死了。
可是这功勋有多少呢?
要不是之前的厮杀对抗,自己哪有机会冲击侧翼?
要不是那些武骑士冲散了公子朝叛军的侧翼使之崩溃,自己哪有机会追击?
要不是自己的伙伴们拼死搏杀,自己又哪有机会获胜追击?
所以他倒是觉得自己获得的奖赏很合理:墨家内部的通告是他善于抓住战机、领会上者意图、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所以整个连队都获得了青铜勋章,他和几个人得了个黄铜勋章。
顺带着他有机会在明年回泗上进入军校学习,学成的话应该就是从士变为校了,在他看来这已经很合理了。
再说他觉得他要是接了赵侯的封地,他爹非得大耳刮子猛抽他一顿,到时候他爹可不会琢磨着这是一件很风光的事。
加上他对这些贵族实在是心存一些恶心,这一点可能赵侯想的也不错,他确实是被墨家蛊惑的,对于义和利的理解和这些贵族实在是尿不到一个壶里。
不远处在他上首的屈将暗地笑了笑,冲着庶俘芈点点头,举起了酒樽看似在称赞。
心道:“明年回泗上的时候,这小子是要一起回去的。这小子,不错。胡非子对他印象也很好,脑子很灵,是个带兵的苗子。”
“就是不知道等他学完是让他去当几年参谋?还是会放回到北地?到时候我还是得建议一下,让他去六指那边当一阵参谋,然后再放出来回北地,哪怕是到时候缺人手。”
屈将明白自己明年就要回泗上了,属于正常的调动,也算是规矩内的调动,他在赵地太久了,就算他证明了自己可以主持一方,但也必须要回泗上学习一段时间后才行。
他和胡非子猜想的差不多,一旦墨家在这边稳固了云中等地,赵地的局面对于墨家也很重要了,到时候十有**是要派孟胜来这边。
论起来墨家那边能打的人其实不少,但是有指挥大局为帅副帅经验的却没几个,泗上那边的那几个师长师代表都是些贤才,只不过他们距离指挥数万人作战还差一些。
看过一些战报,屈将觉得六指算是在南济水之战的时候做了一回“左军主帅”,加上他自己、公造冶、孟胜、适,也就这几个人现在可以主持一方军事大局。
适已经被选为巨子,不可能离开。
公造冶年纪大了,而且已经名满天下,来赵地肯定能镇住这些人,但是赵地的经营需要长久,要考虑年龄的问题。
六指虽然经过几战和南济水一战展示了能力,但不足以主持赵地的局面。
细算下来,也就是孟胜最为合适了。
胡非子这一次来赵,那应该就是为了将来和孟胜搭档的,提前熟悉一下情况,到时候轮换的时候他离开、胡非子也了解了赵地的局面、孟胜来到后再重新安排。
想到这,不免又想了一下赵国的局面,心道:“刚才赵章要给庶俘芈封地,这就是心有不甘呢。这云中九原事,可真不容易。”
“我记得庶俘芈的姐姐也在测绘队里,现在应该就在云中吧?君子?嘿……适倒是会起名字,过一阵他姐弟俩应该会见面的。”
笑吟吟地看了庶俘芈一眼,用一种前辈关爱后辈的笑容鼓励了一下,却看到庶俘芈跪坐在那里举起了手,一个标准的泗上的姿势。
屈将嘴里的酒差点喷出来,心里笑道:“咱们墨家内部开会有事要说的时候举手,你在这举手谁人看得懂?”
过了片刻,就听到庶俘芈在那边忍不住道:“我要去茅厕,怎么去?”
倒是无人嘲笑,身旁的一名宦者神情一如平常,引他出去。
正位上首,赵侯脸色微微一变,心道:“这到底是天真烂漫不知礼仪?还是墨家故意安排羞辱我?”
…………
黄河北,云中。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秋草黄了。
后世的托尔托草原如今更加暖和,可是再暖和这个季节的草也要黄。
五年前营建的简单的、作为边堡用的云中城矗立在阴山之下,不高大也不宽阔,只有三五千人。
城外是成片的正要收割的铃当麦、玉米、荞麦和土豆,在远处是一片无垠平坦的草原。
一群人正在忙着捆扎干草,将夏季最肥美时候收割的、现在已经晒干的草打成捆。
五年前刚刚建城的时候,就有几名墨者来到这里。
不止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适合这里耕种的作物,还带来了许多新的技术。
比如专门用来割草的、长柄的、约有两尺长的大镰刀。
比如用来越冬的新的羊圈和屋内的火炕。
比如挖坑发酵青草和秸秆的办法。
以及一些借用什伍之名但实际上却是合作社模式的合作种植和养马养牛的组织形式,以求众人合力抵御可能的灾荒风险。
那些正忙着捆扎干草的几个人,正是这里互助社的成员。
“呦,回来了?”
几个人冲着远处的一行人打了声招呼,那一行人都骑着马,很有礼貌地用当地的语言回了一句。
除了一个侧坐在马背上、手里正拿着一张纸看的入神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穿着一件很宽大的棉布袄,里面填充的都是泗上那边已经大规模种植的棉花,当然也是越来越多的逃亡到北地的农奴如今最喜欢的一种衣裳。
女孩子的头发很长,但却有点像是胡人一样将头发扎成了长长的辫子,大概是为了方便行动,这辫子随着马背的晃动轻微地摇晃着。
“庶君子,我没骗你吧?你弟弟真的上报了。”
旁边一个骑马的男人带着一种仿佛讨好的笑容说着话,后面的几个人不屑地扭扭头,不少人心道:“你运气好,竟是先拿到了报纸给她看。”
这群人从泗上来,或是从高柳来,队伍中就那么四五个女孩子,其中多数都是医者,整日奔波的就庶君子这么一个。
男多女少,是个问题。
四周所见的都是些胡人牧女、或是在城中耕种的女子,对比之下更是个问题。
可能她生的并不美,虽然每天洗脸、衣衫也尽量干净,可是比起邯郸等地的舞姬或者那些倚门卖笑的女子实在是差得远。
云中城就有妓女,管仲在齐国的改革那是组织军妓和官妓以求充实国库、稳定军心,而妓女这个行业伴随着私有制的产生实际上早已经出现,尤其是……生产力更加进步稳定、产生了家庭私有制和忠贞观念的农耕区。
一行人中有几个也会偷偷去去**释放一下**,也会选择适合的时候与人对歌野合,可每每看到同行的庶君子心中总是痒痒的。
**的**是**的**,精神的需求是精神的需求,真的很难混为一谈。
一行人真的很喜欢泗上的女孩子,尤其是在学堂上了学、哪怕只是上了小学的女孩子,但这里真的太少了。
庶君子是个异类,在泗上算不得多异,可在荒凉的云中,却异的发亮,从星星变为了月亮。
当然,是在测绘队的那群人眼里。
而在那些牧民眼中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女子,有些畏惧她手中的纸和笔还有那支神奇的、可以看到很远处的、仿佛有什么神明把远处的拉近的铜筒,可却不会想着喜欢之类。
马背上的庶君子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感谢了一下,又低下头心里读了一遍:“高柳步骑士第一连的连长庶俘芈,抓住战机,追击赵朝……”
小心地收好那张纸,还给那个人,心道:“这消息一定也会传到泗上,爸爸一定很高兴。”
活动了一下肩膀,习惯性地把玩着自己的辫子放在嘴边轻轻咬着发梢,心思很快又换到别处去了。
“这里距离大河不足百里,再向北就是阴山,地势开阔,按照书上说,这里算得上阴山以北向南的必经之路了。”
“前几天测了一下勾陈星,这里按学堂的说法是北纬四十度。可是比高柳还要靠北,但是要暖和一些。我记得之前那些人去肃慎的时候,测算的孤竹山也是这个纬度。”
“好像那里就是伯夷叔齐当年的封国吧?我听人说,殷商人分出的孤竹国,当年是讨伐东夷的子姓封国,以墨脱为氏。后来山戎侵燕,齐桓攘夷而破孤竹,孤竹贵族南迁入齐,遂以墨为氏……”
“子墨子不会是当年孤竹贵胄吧?要是这样,倒是有趣,仲尼是子姓、子墨子竟也是子姓?”
这奇怪的念头一闪,又叹了口气,心道:“我们倒是算出来云中的纬度,可以估算南北的距离,可是东西的距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算的准呢?校介倒是说过,他的两位先生曾用千里镜看到太岁星的月亮,可以用来当做水漏来算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磨出来能看到太岁星的月亮的千里镜……”
“要是能磨出来的话,我一定要跟着大家一起画出来一张完完整整的诸夏九州图……”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云中春(三)
她的想法总是奇奇怪怪,时不时神游太虚,想法变得快,却最终都会围绕着梦想结束。顶 点 X 23 U S
回到城中,最大的那一堆房屋就是她们这些人在这里暂时的驻地,从赵武公建云中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墨家的人早就在这里活动扎根,售卖货物,早早建起了一些房屋。
房屋的外面是一道泥巴杭成的围墙,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是几个女孩子的住所,靠着后门,也就是云中城唯一的一所可以治疗一些简单疾病的医馆。
医馆内的墨者来的早,如今已经结婚,就在此地生活下去。
和庶君子一起住的还有三个女人,或是学过医的,或是在这里做教师先生的,还有一个是负责管账目的。
墨家内部是有潜规则的,为数不多的没有体力优势的职业,同等水平一般都是以女性为先,譬如教师先生、会计等。
她们住的这间屋子放在云中城,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但比起泗上城邑中的一些砖结构的房屋终究差了许多。
庶君子推开绑着一层干草的木门进了屋,黑乎乎的里面只有靠近东面的墙壁那里冒出了一些火光,那是一个简单的靠近墙壁的火炉。
在高柳的一些砖石房内,火炉的烟道一般都是走中间的间壁,这样整个屋子内都会暖和。
但是云中这里人口还少,工商业不发达,土地广阔,也没有那么多的工商业人手,所以不能够搭建需要一定技术的空心走热烟的间壁,只能选择将炉火的烟道放在最东边,实际上有一半的热度都跑到外面去了,实在是浪费却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炉火上放着一个小铁锅,上面盖着一个芦苇扎成的盖子,里面正烧着热水,旁边摆着四个等待了许久的、陶的杯子。
庶君子走到自己的床边,从一个用硬麻编制的布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带着漆皮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捏出来一丁点茶叶放在自己的杯子里,问旁边正在那就着炉火读一本小册子的教师先生道:“看什么呢?”
女教师先生将那几页薄薄的纸阖上,在火光前晃了晃,稍微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道:“在看《诗小说》。”
此时已有小说之名,名为小说,实则也就是故事。
所谓“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其实和秋官小司徒所做的事有些类似,就是在市井间收集一些故事,只不过加以传播。
这本书庶君子看过,其实就是讲一些《诗经》里的故事,将一些广为传唱的《诗》用市井之言写成一些城邑众人喜闻乐见的详细故事。
里面最早的几个故事是适写的,用的很多此时颇为奇怪的手法,比如“心道”、“心想”以及一些心理描写,再后来一些泗上的“有闲”阶层便学着尝试着开始书写一些故事,都很短,但是多少有了些市井文学的模样。
女教师先生合上不知道传阅了多少次,已经有些破损的小薄册子,忽然问道:“你说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最后变成了那个样子,也真是人心难测。那女子也是苦命……”
庶君子一听便知道她看的应该是由《卫风、氓》改编的那个小篇,忍不住想到在学堂时候上《女德》课的时候听到的据说是适的两位先生曾说的一句话。
“梦是好的,但钱是紧要的。没有钱便不可梦。”
她记得上学的那时候,自己的女德先生也给自己讲过《氓》这一篇,用的就是改写后的短小说做的例子,忍不住回忆着当时学到的那些话说道:“她要是有钱,能自己养活自己,早就‘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和她男人分开了。是再去找一个对她好的也罢,是自己单过也罢,总归要有钱。”
“没有钱,能做什么嘛。要么没办法又回去,要么回到自己娘家被数落一辈子,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呀。”
“我们当初在泗上上《女德》课的时候,我先生就曾说,女子之德,当自强不息,原本没有机会,现在却给了机会。咱们墨家变革天下,总归有了一些女子能做的事,这便是很好的。我看《氓》里那女子的苦命,除非要靠变革天下来解决。”
对于这一点,女教师先生倒是很赞同,说道:“所以我一直想,若是有一日这天下竟变不得,咱们要失败了,我可只能选择死了。”
庶君子微微一笑,提起芦苇做的锅盖子往陶杯子里加了些水,冲泡开那些配给的茶叶后双手捧着杯子,正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有人敲门。
喊了一声请进,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捧着一些东西道:“这个月的配给品。”
那小伙子是本地人,将四包东西放下后拿出一个条子让里面的人签字后,有些不解地看着那四个鼓起来的包裹问道:“你们女人的配给品怎么比我们多?我们也就一丁点茶叶、一小块肥皂、每两年发个猪鬃的牙刷、一季发几块糖,还有几张纸……你们的怎么这么多?里面都是什么呀?”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一听,脸上微微发红,冲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摆摆手道:“去去去……发别人的去。”
那小伙子不明所以,嘟囔一声离开,两个女孩打开各自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些日用品后,将一些配给给女孩子的棉布带小心地放好。
刚刚收拾完,又有人敲门,让对方进来后,对方道:“过几日就要到仲秋了,今年的聚餐要准备的足一些,明天开始都要去庖厨帮忙。这一次上面给拨了一笔钱,要好好办这件事。”
两人答应下,忍不住感慨道:“日子真是过得快,马上要仲秋了啊。”
仲秋是个季节年月,这时候还没有中秋节。
墨家在泗上之外的发展方式用了很多类似于宗教的手段,比如偶尔组织的聚餐、讲义等,这是一种隐藏在正式政权之下的暗地政权和组织模式。
依靠传授搭建房屋、传播作物、推广技术等,再依靠聚餐、讲义、施符水治病、贷款等方式,形成了一整套无冕之王在正式政权下的另一套组织。
每年四个季,每季都会举行一次大型的聚餐,未必吃太好的东西,但是在聚餐的过程中拉近人和人的关系、使人找到家庭之外的另一个组织形式等,都是墨家在边远地区传播的方式。
当然,钱要从一些铁器马匹等贸易的利润中出,不准接受民众的捐献,因为墨家的产业每年足够拿出这些相比于军费和教育支出而言微不足道的小钱。
整个云中几千人,不算这些测绘的,实际上真正的墨者也就五六十个,但是外围组织的人基本囊括了大部分的云中人:实际上云中有两套法令、两套命令、甚至于两套政府。
前者是名正言顺的赵国的,后者是暗地里的组织,而后者的动员能力远远胜过前者。
正如邓析竹刑取代了原本的郑国法令一样,这里墨家的一些法令和审判也基本取代了赵国在这里的法令。
区别就是邓析只有弟子,没有军队,所以被子产所诛。
而墨家有钱有军队有刚刚暴揍田齐的威势,没人敢管。
秋季的话,马上就要农忙,在农忙之前组织一次,也是为了调节一下农忙时候互相帮助的事。
但是这一次看样子拨了不少的钱,一猜便知道不是那么简单。
第二日一早,整个院落内的人都忙碌起来,一些云中本地的女人也来帮忙,杀羊剥皮的热气腾腾和川流不息的人,都让云中城热闹无比,远胜从前的活力。
云中城墨家的据点很明显,明显到真要是准备驱逐墨者或者屠杀墨者,一抓一个准。
磨坊、医馆、货栈、盐铁杂货铺、识字夜校……这都是不需要去验证一抓一个准的地方。
仲秋季节才到,云中城也便围绕着这几个地方忙碌起来。
对庶君子这些人来说,这就算是一个假期了,冬天太冷,他们这些测绘的人便要休息了。
冬天肯定还要学习,因为今天从高柳那里来的一支队伍带来了满满的一车的书,应该又是一些泗上那边的新内容新决议。
厨房内,庶君子一边和面,一边和旁边的人谈论着一些关于冬日学习的事,外面几个人喊了她和七八个人的名字。
洗了洗手出去,她又收到了一个大包裹,沉甸甸的。
“泗上那边发过来的书,你们先自己看看,有不懂的地方,明年回泗上再问。”
这句话透出的消息让这几个人都高兴起来,忍不住问道:“明年要回泗上了?”
外面的日子确实很苦,传话的那人笑了笑,只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收下了包裹,回到住的地方打开,里面有一大叠厚厚的纸,还有几本显然是刚刚印刷不久带着浓浓墨臭的新书。
最上面的那三本新书的题目,若是旁人看到会很奇怪,但对于在泗上学堂学过不少东西的庶君子而言,倒是很容易懂。
《类圆少广术》、《以九数之法论博戏之输赢》和《元方程与数之虚实》。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云中春(四)
不管是少广、元还是方程,都已经是已经存在的词汇和内容,九数中的方程的意思其实更像是方程组,所谓“二物者再程,三物者三程,皆如物数程之。顶 点 X 23 U S并列为行,故谓之方程”,此时已经存在的题目基本都是和实际的生活有直接关系。
就像是说有多少上等禾、多少中等禾、多少下等禾,然后给出三个量,最后询问上中下三种禾每捆出多少米。
不管是少广、元还是方程,都不是泗上创出来的词汇,而是原本就已经存在的。
庶君子随意翻看了几页,前面的内容还是很容易看懂的,后面的内容就开始逐渐复杂了。
《类圆少广术》主要是关于一些简单的椭圆、抛物线之类的计算方法,因为暂时的深度只涉及到二次方程,所以并不是很难。
之所以墨家能弄出《类圆少广术》,源于墨子对于光学的研究,光学八法中的“焦点”的概念引申出来的不规则的凹面镜问题,以及这几年逐渐发展起来的青铜火炮和弩箭的望山计算等。
《论博戏》则是一些关于简单概率学的内容,这个也是深入浅出地从现在流行的一些赌博的方法弄出的“赌博内蕴含的天志”的问题。
至于最后一本《元方程与数之虚实》,则算是一直难以解决的一元三次方程的开端,里面着重讨论了一下“存在”与“不存在”的一些数的问题,比如诸夏极为发达的笔算开方的问题中的负数开方。
这种问题追其根源,源于辩术和逻辑,墨家有这个基础,才可能弄出来这么奇怪的问题。
数学本身不是科学,更像是一套哲学体系。科学本身也不是结论,更像是一种可以验证和自我融洽的逻辑解释。但前者却是后者的基础,因为几何和九数不会骗人,剩余的不管是眼睛还是耳朵都可能骗人,就像是当年草帛刚弄出来的时候那个“影不徙”的解读。
在一叠厚厚的书本之中,还有一封庶君子的先生写来的信,上面大致介绍了一下泗上的一些事,后面主要就是说“庠序”明年开始就要正式收学生了,一些人经过核准之后不需要再行考核可以直接进入庠序中学习。
里面再多的内容没有透露,但庶君子明白这个名单里应该会有自己。
信上,先生又叮嘱她,时不时就要计算一些九数,免得手脑都生疏。
她折好信,看着那几本一开始深入浅出多是她学过的内容、但是后面逐渐深奥的书本,苦笑道:“也不知道到明年能不能看完一册。”
…………
另一间屋子内,几名在云中的墨家高层正在听从高柳地区来的一名墨者讲一些事,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极为兴奋的神情。
“应该最迟明年春上,大量的人口就要迁过来。云中的人口可能是最多的,因为这里毕竟已经有了一座小城,也有一定的粮食。”
“趁着这一次仲秋聚餐,主要是要让云中的民众明年尽可能地多种一些地,尤其是土豆之类的可以充饥熬过第一年的作物。”
“上面会拨一些钱,尽量不用一些强制的手段,但是如果给予利益仍然不够,那就尽可能发动民众。”
特派到此的那个墨者又着重地谈道:“云中和南海不同。南海允许大型的庄园雇佣人、甚至默许当地的百越人进去劳作。”
“但云中不行。云中的位置重要,必须保证足够数量的自耕农、良家子。可以互助成社,但尽可能要避免出现佣耕的情况。”
“云中不是来赚钱的,赚钱得利可以去南方。云中是要保证土地、人口,至于财富那是泗上和南方要考虑的事。”
“一则这里荒地多,人口少,一旦允许佣耕,那么佣耕者实在是难以耕种自己的土地。已经得到佣耕之利的人不会允许人口离开他们的土地,否则这地就没有产出。”
“二则这里靠近阴山,胡人常来劫掠,需要足够的人可以从军。这是重中之重。”
“这个钱,我们来出,就是为了防止只管人迁到这里,却放任他们成为当地这些人的佣耕者或者半奴隶,那样的话,将来会积攒很深的矛盾。”
大致讲了一下其中的道理,这些人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考虑了一下这里的人口和产出,算了一下道:“如果全部种植土豆的话,倒是可以迁徙来两万口,保证明年饿不死。再多的话,怕是不行。”
“这里远离城邑,黄河虽近,但是上游并无城邑,沿河而上这里地势险峻,也是在难以运输。”
特派而来的人道:“就是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一部分人要先迁徙到高柳,等到后年才能继续向这边迁徙。两边的压力都会很大,但这件事必须要做好,你们尤其是要做好准备。”
“没有吃的,是要死人的。胡人那里实在是得不到什么东西,胡人吃肉的不多,多是靠奶度日。”
“再一个就是冬天时候,就要迁来一部分高柳地区的人,预备明年开春的开垦。”
“住处、取暖,都要解决。这都要靠你们。”
“忙完秋收,立刻组织人砍柴,用来抵过去铁器的账目,或者直接给钱。但就算是给钱,也得把道理讲清楚,一则是为了钱,二则是为了义。”
“没有钱,有的人便不愿意做。”
“没有义,有的人也不愿意做。”
“熬过今明两年就好了。虽然有提前准备,但也只能靠你们了,运输不易,粮食运到这里价格要翻几倍,好在云中的民众如今存粮不少,趁这个机会,也摸一下云中的家底。”
一直在云中地区潜伏的那几名墨者想了想道:“若是这样,那就只能发动民众了。只是……云中本地赵人官吏……”
特派至此的墨者摆摆手道:“不用管他们。明年他们就要离开,现在直接明白地告诉他们,这里我们说的算。过不了几天,会有几个连队来这里,你们不用担心。”
“用适的话,以前我们是无冕之君,现在我们要直接正大光明地做有冕之君了。换个想法、换个态度和赵氏的官吏打交道就好,有些事不必遮遮掩掩。”
特派过来的墨者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若是在中原能有这样的局面,事情便简单的多。有钱就能买到想要的粮食,尤其是齐鲁卫宋等地。”
“可这里,有钱也难以做成事。上游没有城邑了,不能沿着上游运输。下游的话,又不可能运过来,大河曲折这里是最难走的一段。”
“但钱……真要是买的多了,钱本身也只是个等价之物,也亏得咱们五年前就开始在这里布局,至少可以把钱花出去。”
“上面也知道你们很难做,但既为墨者,困不困难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一回事。”
这五年的时间,云中的改变就是生产力的提升,大量的铁器以先用后还钱的方式推广,使得云中出现了存粮、出现了钱粮铁器的交易,之前在这里投入的大量金钱,现在终于要到了用的时候了。
做不好的话,整个墨家在赵国的布局都要受到影响。
云中以上的九原、河套地区,都是很好的可以农耕的土地,尤其是新种植技术和新作物推广之后,诸夏的农耕文明一定会在这里站住脚。
可万事开头难,这最难的开头能不能做好,就只能靠在这里的五六十个墨者了。
至少,现在只能靠他们。
短暂的讨论之后,一云中的墨者道:“人手也不足,高柳那边还要再派人来吧?”
试探着问了一下,既是诉说一下困难的事实,也是想侧面问询一下自己这些人的安排。
特派过来的墨者笑道:“何止高柳。泗上那边也会派人来的。高柳的人手一旦再涌入数万人那也不够,泗上那边应该早做了打算。”
“顺带着,我再宣读一些暂时的人事安排,你们到明年夏天,可能要被调回泗上,重新学习。”
若是别人听到重新学习这样的字眼,难免会觉得墨家的事实在太多,要学的也太多。
可在这些人听来,却是一件大喜事,调回去学习意味着他们可以步入更高一层,在墨家已有的体系之内,学习意味着前途。
他们并不知道整个赵地墨家已经控制的地区,许多人都接到或者提前被通知了明年要回泗上或者高柳学习的调令。
这一次齐墨之战结束后,墨家急需至少一倍以上的干部。淮北、河套云中、莒等地都需要大量的干部,这也算的是上一些人的机遇,急剧扩充的地盘也带来了许多人提升一步的可能。
泗上的教育体系可以保证大量的“候补官吏”,但是从“候补官吏”变为合格的官吏,还是需要足够多的引路人,即便泗上之前的许多部门都存在一实一虚两套班底,可真正用起来的时候还是捉襟见肘。
云中的这些人吃了五年的苦,虽然有利天下之心,但也不可能让他们没有什么盼头,只讲义不讲利那很难。
这几人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特派来的人便拿出一个小纸本道:“你们在这里很久了,一些事我也和你说了,现在说说你们的想法吧。畅所欲言,只为了能把事办好。子墨子不是说了嘛,重要的就是把事办好,至于之前天下的赏赐、爵位、权力,那不过都是为了把事办好而授予的,并非是单纯的奖赏。”
“说说看。怎么才能最大限度地解决粮食问题、当地人和后迁来的人的矛盾……”
第二百七十四章 云中春(五)
问题问出,云中地区之前活动的墨者的负责人用带着齐地口音的话率先道:“我有个想法,但是是不是可以成功,还是需要上面研究下。www.uu234.net”
他本是齐人,也有姓氏,国氏,是当年周天子在齐国负责监督、或者叫“辅佐”的国、高两族的后人。
两族都是姜姓,但是分出后虽然作为姜齐的正卿,但是具体的任命还需要周天子那边册封。即便他们是姜齐的封臣,按照封建法理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但国高两族特殊之处就在于他们是姜齐的封臣,同时又算作是周天子的封臣并且和姜齐一样国高两族交替权力的时候也是由周天子出面册封。
终究,姜不姓姬,那是外人。
以至于管仲改革的时候,十五个负责出兵的男爵领中,国高两族拥有十个,有点类似于晋国六卿那样的大族,出兵的时候也为三军两帅之二。
只不过后来齐国政治动荡,各方贵族合纵连横,田氏胜出,国高二族都已经凋零。
如今在云中的这名国氏墨者单名一个岗字,成年后取了一字,字策,祖先可以追溯到当年参与过城濮之战的齐国大宰国归父。
国岗是国氏旁支,其实已经没有了士的贵族身份,早年在齐国加入了墨家,后来因为才能出众才被派往了云中。
特派而来的墨者来之前,高柳那边就叮嘱过,要仔细询问一下当地那些墨者的意见,有些事在泗上可行、但在边远地区未必适用;有些道理在泗上可以把道理化为实践,但在云中可能就需要一定的变通。
国岗思维也算是敏锐,又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只不过心中还是有些疑虑。
所以他说他的意见只是想法,是否可行还需要上面再研究下。
特派的墨者便道:“你说便是。人人都可以提意见嘛。”
国岗点点头道:“其实云中的问题,我们仔细想想,可以这么认为。”
“我们有钱,有许多的手工业品,但是云中位置偏僻,运输不易,一下子涌来那么多的人,粮价可能要出问题。”
“同时,我们在云中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拥有足够的兵力人口,可以抵挡胡人劫掠、同时约束赵氏。”
“这个问题,用齐国管子学派的《侈靡》、《轻重》中的一些故智例子,倒是可以解决。”
这涉及到学术之争,墨家和管子学派之间也有过不少的争论,正是这个原因导致国岗之前的犹豫。
特派员自己看的书也不少,对于百家多有涉猎,墨家和管子学派的争执他也知道一些,听他这么说,点头道:“你说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道同,术可化用。”
国岗嗯了一声道:“咱们墨家和管子学派的分歧,看上去在于《侈靡》和《节用》之争,但实则分歧在于天下是否需要一个不劳作的拥有封地获得财富的阶层来购买手工商品,才能使得天下稳定。”
他说的一点没错,的确抓住了这些年墨家和管子学派论战的精髓。
在云中五年,实在是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国岗一直都在看书。
他本身出身于齐国,和管子学派的一些人也都熟悉,年轻时候也曾深受管子学派的影响。
墨家内部出身别家而后又叛到墨家的人不少,包括上一任巨子禽滑厘那都是儒家的叛徒,墨家对于出身别家的士人很是宽容,并没有太多的苛责。
虽不说兼收并蓄,但国岗这五年时间一直在琢磨关于经济的理论,融合了适主导的墨家和管子学派的论战,对于一些经济规律的理解也算是“因祸得福”,若非是在云中这样的偏僻地方,他或许也没这么多的精力琢磨这些东西。
在先表达了一番他不认可管子学派的态度之后,他又道:“我们现在的局面是,我们有钱,但是我们需要的是粮食,或者说钱在这里不像是在中原齐鲁卫地一样可以换到足够的粮食。”
“那么,什么是钱?这个问题要先搞清楚。”
特派员放下笔,略微思索后道:“管子学派说,金玉铜钱,民之通货。咱们墨家说,金玉铜钱,一般等价物。其实差不多的意思。通货和等价物,并无太多的区别。”
国岗点头道:“只是我这五年不断思索,却觉得这其中还有些不一样的意思。”
“譬若泗上节用,因为别处不节用,所得利润可以再投入,扩大生产。比如说我在泗上积攒了足够的钱财,可以用以投入南海、淮北、宋国等地。或是购置土地、或是投入工商,钱财因为劳作而增值,从而继续得利。”
“但是云中却没法用。既然我们认为劳作是获得财富并且使得财富增加的根本,那么在云中节用再投资的手段,便有些行不通。”
“我们尽可能要避免云中出现佣耕的情况,那现在已有钱财的一些人,钱对于他们只能花出去买手工业品,却不能用来增值。”
“买地的话,云中到处是可开垦的荒地,没有人手那荒地始终是荒地。他们买地的前提,必须是要有足够的人手,实际上买的那是他人的劳作。”
特派员若有所思,国岗缓缓道:“钱在泗上乃至宋、齐都很好用,那是因为钱本身有两个含义。”
“一个是可以化为再投入生产的资,另一个可以化为购买货物的钱。”
“钱之所以被人喜欢,正是因为它有这两种含义。”
“现在在云中,我们有钱,但却难以把钱换成我们想要的东西,其实也很好理解。”
特派员倒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类似的说法,琢磨了一下问道:“怎么说?”
国岗道:“我们在云中,为了兵员和服役的人口,要今年避免出现佣耕的情况。那么钱就很难化为再投入生产的资。土地到处都是,我们又扶植那些将要迁来的人,但凡有五十亩地和我们扶持贷款的农具牛马,谁人愿意给人佣耕?”
“同样,云中距离中原太远,各色货物也很难运送到这里,使得钱也很难成为购买货物的钱。”
“既然前者那是我们既定的基调,不能在云中把钱变为投入再生产的资,那么想要把钱花出去,就只能用《侈靡》、《轻重》一说中的一些手段,使钱可以买到足够的货物,让云中先来的民众愿意把粮食换为钱,或者说换为他们能够得到来的手工业品,这样我们就能把钱花出去了。”
“问题的关键既在于我们有钱但却没粮,那么再细一下就是怎么才能让我们把钱花出去。”
“想要解决,就不得不先弄清楚钱到底是什么。这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钱是民之通货,钱是等价之物,但却不是直接可以祈求上天化为粮食、甲胄的。”
“这便是管子学派所谓‘三币握之则非有补于暖也,食之则非有补于饱也,先王以守财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的真正意思。”
经过启蒙,泗上墨家对于货币有所认识的人其实不少。
若无基本的认识,只怕整个泗上的经济都要乱掉,因为泗上本身是有纸币存在的。
但就特派员所见的人当中,能够把钱和货币的认识达成这种高度的,委实不多。
若以后世的眼光看,国岗的想法还是有些问题的,但于此时不算墨家泗上的那一小撮人,能够真正看明白墨家的《节用》、《国富》又融汇了管子学派的《轻重》、《侈靡》并且总结出这些道理的,放在赵地着实也算是异类了。
沉浸于墨家的辩术、逻辑中的特派员立刻琢磨出了一些别样滋味,顿觉余香满口,沉浸不能自拔。
待了片刻,问道:“你说说,该怎么把钱花出去?”
国岗道:“既说上面拨了一笔钱,要投入到云中,那么这笔钱未必要花在云中。因为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把钱花在云中,而是为了把钱换为粮食、换为云中明年耕地的积极。”
“《轻重》一术的精髓,就在于政府主导消费的方向、利用税收和借贷调节生产、同时还可以先借贷而鼓励消费、又依靠主导的消费方向促进某物的生产。”
“《侈靡》一术的精髓,在于消费反馈促进生产,鼓励消费以扩大行业,有钱可赚自然有人投钱、投力于某项行业。”
“这便是不可以不利用的手段。请试举一例。”
国岗举了一个根据云中的特殊性的例子,他认为如果直接运钱过来,会导致本地的物价虚高,到时候收购粮食到后期就会出现民众提价不愿出售的情况,因为云中的商品一共这么多,钱又不能买地又不能雇人,那么城中的各种货物的价格都要飞涨。
但是,如果在邯郸、高柳等地购买大批的货物,运送到云中,又不得不考虑该购买什么货物。
比如铁器,云总其实已经饱和,如果再运过来大量的铁器,那么还是换不到太多粮食,也不能激发云中明年耕种的积极性。
第二百七十五章 云中春(六)
但再比如运送过来的琳等物,墨家内部自有价格,但实际上肯定还是昂贵的,就云中现在的房屋也不适合,民众纵然买得起,也不会住着草屋却去安一些琳。www.uu234.net
而丝绸等物,价格又有些过于高,云中本地的人本质上还是富裕农夫,非是巨富贵人,这些东西就算运过来他们也不能够买。
民众首先要保证自己的衣食住行,然后才能够再从事一些别的行业。
而墨家要在云中解决的,是吃的问题,那么食物上就不能考虑消费方向。
最后所能考虑的方向,也就是衣和住。
云中的情况是本地是赵国统治的边远地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同样的也就导致本地的“苛政”只是个病猫远不及虎。
当地民众随着生产力的进步和铁器等新技术的使用,实际上是有很大的生产粮食的潜力的。
但是因为货物运送到这里昂贵、和墨家一直以来的《节用》理念,使得之前运送到这里的多是棉布、棉袄、铁器等,使得当地民众的生活水平从饥困数年之内到了饱食、穿暖,解决了民之三困。
可同样的,民之三困解决之后,因为流通不畅,道路阻塞,远离中原等问题,又使得云中民众对于扩大耕种并不积极:卖了钱,不知道怎么花,既如此够吃够喝就行,因为云中的粮食不参与整个赵国的市场循环,只是粮食而非商品。
国岗便认为,既然云中要大量迁民,那么云中城肯定是要重新规划的,他是见过泗上墨家对于城邑的改建的,现在云中的城邑根本也容不下即将增加的大量人口。
既是这样,便可以用《轻重》和《侈靡》中的手段,来引导民众消费,使他们迫切地需要“钱”,而不像原本一样对于钱的概念只局限于可以换铁器盐等。
那么在修建新城的时候,将云中本地的人作为《侈靡》中的富户;而由墨家组织一批迁徙过来的刚解放的农奴氓隶作为《侈靡》中的饥荒之年无以为生的人,由墨家来主导一场透支之后数年的消费。
即在城区之外,主导修建一批新的房屋,因为到时候人肯定是不缺的,而且墨家的建筑技术也自然是高出一大截的。
这批新的房屋,以砖为结构,宽大亮堂,又配属以小的琳为窗,同时以低于成本一大截、云中现在的本地民众劳作三五年可以偿还的价格,售卖给云中人作为一种让民众得利的“赠与”。
那么钱其实暂时不需要经过云中,既然金玉铜币只是通货和等价物,那么在交换的时候可以有也可以没有。
可以让云中本地的人直接用土豆、玉米等粮食交换,并不收钱。
这样一来,土豆玉米等粮食的价格就可以仍旧压得很低,因为云中的货币并没有增加,不会出现大规模的物价上涨的情况。
不但要不把钱花在云中,还要尽量杜绝一些新奇的货物进入云中,使得钱本身在短期之内在云中没有意义,花不出去。
还可以采取提前预购的方式,提前让云中本地的人在明年住进去,同时又规定好了偿还的年限,但只接受粮食偿还。
云中的百姓知道物价,他们也清楚平常粮食的价格,他们肯定会觉得自己核算,稍加引导就会想办法多种粮食,而且因为云中的封闭性,也没办法从别处买若是能从别处买,墨家也不用这样忧愁了。
暂时没有,可以先画一个大饼,依靠宣传去引导,使得民众接受并且看到近在咫尺的更好生活。
同样的,在完成第一年的开垦和稳定之后,又可以促进云中本地工商业的发展,这其中包括木匠、建筑、制砖、烧炭等一系列行业,这是一个城邑所能保持扩大发展、使得民众愿意留在本地的重要因素。
虽然明年整个云中要忙碌的事很多,按说修建新屋新房这样的事应该排在后面,不该占用人力。
但是,只需要一小部分人力,便可以激发本地先来者的耕种积极性,用钱而不是用信任和强制来解决种植的问题。
同时墨家实际上也没赔多少钱,本身墨家就是要买粮食的,从别处买运过来价格更贵。
而新建房屋,实际上需要花费的也就是从高柳那里依靠胡人地区的湖碱和高柳煤矿新建的琳作坊的成本价。
那些迁徙过来的民众本身也是需要吃饭的,他们哪怕是去开垦,第一年也无法做到自给自足,那么就可以在保证基本温饱的情况下,使用他们的劳作。
到时候也就无非是数百人专职的建筑、木匠等人的吃喝费用,和一部分琳的费用。
得到的,是当地民众大量的种植和开垦、是本地稳定的物价、是民众的信任而不是因为强制手段导致的天然反感。
同时也可以使后来的人在完成初期的开垦、保证温饱、偿还完铁器之类的贷款之后有了新的目标,还有批量的现在不急着用、但是将来把云中建为大城邑和墨家在黄河以北城邑中心所不可缺少的成手工匠。
实际上,墨家的钱是花出去,但是花在了外地而不是云中。
春天到明年土豆玉米收获期间,吃用的是云中本地的存粮,等到土豆玉米等粮食收获后,手里的存粮也基本吃完,但是因为前期的契约可以保证还是原价收购,到时候过量种植的贱食又完全不会引发物价的上涨。
国岗的手段基本上就是这样,他将一些大略说出后,特派而来的墨者不住点头道:“你的办法,听起来似乎是很好的。”
“但是是否适用,还需要以说知之术再行推算,这就不是我可以弄清楚的,需要报还给上面,由他们再做决定。”
“这只是一时权宜的手段,那么对于云中将来的发展,你可有什么看法?”
“趁此机会,我也一并报备上去,毕竟你在云中许久,又多研习这些轻重、侈靡、节用之术。”
国岗倒还真的有些别样想法,听到特派员先行肯定,他的心也放开了,将自己的一些想法一一道出。
之前想的那些,自然不过是一些权宜手段。
一旦云中等地真的存有数万人,将来整个此地的发展便会完全不同。
要考虑稳定,还要考虑人心,考虑认同感,考虑为何而战等等问题。
墨家不用军功授田制,因为军功授田制和授田制在低阶军功的时候看起来一样,可一旦到了稍微高一点的军功,就会出现“附属”、“隶农”等问题。
赏赐别人一万亩地的军功田,谁来种?只有田,没有配套的“罪民劳役”政策,一万亩田没有任何意义。
尤其是边境地区,本身工商业就不发达,军功田不可能转化为面向市场的农场,最终的结局必然就是出现一大批军功地主阶层,最终导致边境地区军阀化,这是不允许的。
当然,也是受制于墨家的道义所不可以实行的。
同时,国岗考虑到“制约”的问题,也觉得云中地区不能够发展一些产业。
比如铁矿,冶铁等。
他觉得要让云中地区始终受制于墨家控制的稳固地区,这样一来才能够防止当地的势力不听命于远在千里之外的墨家。
但同时又必须要发展本地的工商业,他是齐人出身,对于“鱼盐之利”、“工商利民”有自己的见解。
甚至于在这个见解之外,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
在齐国生活了二十余年、在泗上生活学习了六七年、又在云中历练了四五年,国岗自觉看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又说了一些他自己的看法。
“古时城邑,一座城便是如今的泗上与宋越。”
“如今泗上离不开宋、越、楚;宋、越、楚也离不开泗上。其根源就在于泗上生产的货物不是泗上本地用的,而是销往到宋、楚、越等地。宋、楚、越等地虽然还是诸侯封君林立,但却和泗上密不可分,这对于咱们墨家的‘天下’的看法又近了一步。”
“听闻上古之时,百邦千国,各自独存,因为城邑本身能够生产陶器、骨器、附近又能生产粮食,所以古时百邦千国,各自方百里。”
“说是天下,实则是破碎的邦国。即便有商周之政,却也只是各自封国。什么时候使得楚越离不开齐鲁、魏韩离不开秦蜀,什么时候才能算是真正的天下。”
“云中也是一样的道理,不可细碎,不可独存,不可封闭自成邦国,就必须要和外部有联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唯有利,才能够使得云中于天下联系在一处,各不可分,才能使得云中等地认可天下之说。”
他轻笑一声,说道:“若是有一日楚、越竟然拒绝泗上的货物、课以重税,想来泗上的工商立刻会觉得天下当合于一。”
“云中也是一样,自耕与良家子固然可为兵役,可以依靠宣义使得他们认可天下为义而战,但也需要有利相连。”
“若是云中可以自足,又无什么外运获利之物,数十年后,云中何以与天下密不可分?”
“是故我说,要让云中有什么工商之物可以卖到云中之外的中原;但同时云中又必须要有什么货物离开中原便得不到。”
“云中不可为高柳,高柳地处北方,却是小泗上。琳、毛毡、铁器、煤炭、牛马、粮食均有,一处便够了。若再多,云中五百里内便是个大城邑,便可独存,内部勾连,如何能认同天下?如何才能知晓天下?”
“如上古城邑,衣食住行一世都在城野百里之内,齐城之民如何需要知晓秦城?”
“如泗上会稽,相距千里,会稽人却知泗上之铁、棉、瓷;泗上亦知会稽之胶、漆、象牙……那泗上人自然觉得天下包括会稽。”
“云中只知泗上、高柳,因为别处和他们并无关联,他们也难以觉得那些城邑是天下的一部分,只觉得天下只有泗上、高柳和云中,因为他们的货殖只和这几处有交流。”
一番话竟是让特派员心服口服,目瞪口呆,忍不住想到了墨家故事中那个改编的“毛遂自荐”的故事,虽然实际上真正的毛遂还未出生,连连道:“你就是尖锐的锥子,之前没有透过布匹的机会啊。”
“你对《轻重》、《国富》、《轻重》、《侈靡》颇多见解,可曾整理成册?”
国岗忍住心中的激动,面色沉稳道:“这五年我多看书,结合之前所学,确实写了一些东西。至于如何,却还需要评断。”
说罢,从屋内一个小木盒内翻出来两本自己写的小册子。
一本名曰《何谓民之通货》。
另一本名曰《自货殖观城邑、邦国与天下之兼体论》。
第二百七十六章 对歌(上)
翻开两本小册子,透过那些细小的墨字,略微一读,便可以觉察出其中浓浓的墨家的味道。顶 点 X 23 U S
其实不只是墨家的味道,而是这个时代的味道。
大量而繁复的例子、比喻、推论、故事……这是此时诸子常用的手法,文章详实有物,但文藻又不过于华丽。
许多例子和故事,都是市井间的士人阶层可以听懂的、并且是引诱式的。
只不过和其余学派所不同的地方,便是基于墨家辩术体系的种种论证方式,包括一些很固定的“辩术语法”,比如墨子当年提出的类似于“时态”、“籍使……则”等特定的语式。
这些年墨家包容并蓄但又严守底线,从当年适和列御寇等人关于《汤问》的争辩开始,各个学派之间一直在互相影响互相吸收。
管子学派提出了货币的意义和等价物概念,在管子学派之外的墨家完成了进一步的阐述。
商周千年的文明作为土壤,忽然绽放的百家作为种子,似乎到了盛放的时候。
行家里手一打眼,便知道文字中的道理到底是不是有用,特派来的墨者沉浸其中,奋力将眼睛挪开,将那两个小册子阖上。
仔细收起之后,称赞道:“昔年子墨子说,适晓天志,贱字草帛印刷三物一出,适通晓的天志便如粟种,春日播下,秋日可收。”
“这一次泗上又送来了一大堆的书,想来那里也有许多关于天志的发现。”
“云中秋,天下秋。于天志学问,收获的秋日竟已来临!当真可喜。子墨子若知晓,必定大赞。”
国岗笑了笑,扬起头看着窗子上浸了油的窗纸,慨叹道:“我倒觉得,这不是秋日。你以为那些便是果实?其实不然,那些学问,或许只是春日萌发的薇蕨,堪堪破土,百花盛放而结实的日子,还没来呢。”
“但草木既已萌发,结实的秋日还会远吗?”
“你道是云中秋,天下秋;我却说,云中春,天下春。”
…………
国岗所谓的春秋,都是比喻。
事实上,赵国已过了仲秋之月,并不是说赵国仲秋别处不是仲秋,但赵地靠近高柳的地方却比泗上那些地方冷得多。
代地,高是山下。
清晨已有霜。
一行人踩着蒙了一层霜的枯草,奋力向前。
这些人的打扮很奇怪,身上多穿着华服,一看便是贵族。
只是身上的华服已经脏兮兮的,不少人的头发散开,多日不洗。
就算是泗上的皂没有传入赵地之前,贵族们也会时常沐浴,断不会将身上弄得如此肮脏。
人群中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正对着身边的孩子说着什么。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女子每念一句,身边的一个小一点的孩子就会跟着读一句,发音正是正宗的贵族圈子的雅音。
那女子显然很少行走这么远的距离,尤其是没有乘车的情况下,显然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走起路来稍微有些跛足,那是累的。
可即便这样,依旧很温柔地从旁边的一堆芦苇丛中用细嫩的手掌抓过一片芦苇叶道:“不曾有絮的芦是为蒹、刚刚萌发的苇是为葭。何谓伊人?便是德、礼、义、信……为君子者,当求此伊人。”
身边的孩子点头道:“母亲,我记下了。你听我再给你诵一遍……蒹葭苍苍……”
不远处,庶俘芈骑在马上,听不太懂那几人在那嘀咕什么,但却没有多问。
从那个女人微笑的脸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泗上的母亲,有时候语言或许不通,但情感总可共鸣。
他的身后还有一长列的队伍,大多都是这样的打扮。
庶俘芈身后的一名士卒骑马到了他身边,啐了一口道:“这些人不知稼穑、不懂织纺,就算去了高柳,还不是白白吃饭?”
“那赵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这些人塞给我们。他们能不恨我吗?这不是给咱们添乱吗?”
庶俘芈撇撇嘴,想到之前那场不愉快也不快意的宴会,哼道:“赵侯算不得什么有利天下之心。只是……没办法。”
“他要夷那些叛乱者全族,可这些人中总归有些孩子,那并无罪。以墨家之法,这些人不该死。”
“你说得对,赵侯就是故意为之,将他们罪罚为奴、隶,又说既是墨家之法他们不该死,那么这些人便要跟着咱们去高柳,任咱们处置。”
那士卒道:“连长,这些人可是恨着咱们呢。他们都觉得,要不是咱们,他们父祖兄弟不会死,他们也不会被牵连,更不会有夷族之祸。昨日宿营的时候,有几个人恶狠狠地盯着我,咱们又不准打人骂人,他们的话我又听不懂,真是……”
庶俘芈大笑道:“能不恨吗?公子朝作乱,是咱们出面击溃了公子朝,这些人事败,死的死、俘的俘,剩余些老小寡妇,他们知道什么是天下?他们就知道自己的家族父兄夫君死在咱们手中,岂能不恨?”
“恨咱们也好,证明咱们做得对。你看,他们恨咱们,那些被授田的封地隶农,不是感谢咱们吗?”
“恨我的人多了,我还不是活的好好的?胡人恨我,阙与君恨我,公子朝是我逼死的,谁能做到天下人只爱不恨呢?”
庶俘芈回头看了看这数百名从贵族被贬斥罪罚为奴、隶、仆的人群,心中其实也颇多不满。
这些人既不会稼穑又不会纺织,去了高柳有什么用?
墨家的道义和天志推理中,这些人是蠹虫,对于这些人庶俘芈带着一种天然的鄙弃。
赵侯解决了公子朝之乱,墨家便是他必须要提防的对象,大量被牵连的贵族子嗣后裔被判处夷族,这就是在将墨家的军。
当时朝堂上一唱一和,有人说罪当夷族,并举了斩草除根的例子,言“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
可立刻就有人说,赵侯平定叛乱,多赖墨家之力,以墨家之法,以人为体,不以族论,所以应该免除这些人的死,而让他们跟随墨家去学学利民之理。
一唱一和就是说给墨家那几个人听的,这是逼着墨家收下这些人:赵侯可以夷族,天下人都觉得正常,一直以来就是如此;但是墨家不可以允许夷族,因为墨家的义站的太高,墨家若是反对夷族那么罪责就在墨家,口是心非。
这种情况下,也只好接受了这群人,先行送往高柳。
赵地的墨者对于这件事都是心怀不满,一开始也是并不同意,为此还召开了一次同义会讨论这件事。
赵地墨者的成分复杂,有代地的胡人、有泗上的青年、有别国的游士、有逃亡的赵人隶农,对于贵族的仇怨非是一日两日。
但最终还是胡非子出面讲道理,屈将出面压服了众人,最终才得以同意这件事。
除却墨家之法以人为主体、不以家族为法律承受的主体外,在道义上墨家也是不得不接受这些人。
因为墨家《非命》,同时反对“贵者恒贵、贱者恒贱”的血统论。
既然不认可“贵者恒贵、贱者恒贱”,那么就不得不承认“蠹虫是源于制度,而非是父子相传的”。
换言之,贵族之所以是蠹虫,不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蠹虫,如果那样的话“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就是对的。
他们之所以是蠹虫,源于分封建制的制度,使得他们可以不稼不穑便可取粟三百斛。
只要打破他们存在的基础,那么他们的子嗣便可以不是蠹虫,而可能成为劳作以温饱富庶的人。
这是墨家内部的道义和在其辩术体系下的逻辑演绎,所以对于这些人的处置只能如此。
墨家和赵侯之间的后续谈判还在继续,答允的那些迁徙到云中、九原的人口还在清点,这批贵族的族人便要先行前往高柳。
一路上怨恨不断,正如庶俘芈所想的那样,这些人不可能不恨他们,要不是墨家,他们觉得他们不会有这样悲惨的境遇:若是公子朝成功,他们被清洗的就应该是公子章一系。
他们这些人没觉得夷族是错的,只是觉得夷自己的族是错的,所以导致了公子朝失败的墨家也便成为了他们最为仇恨的对象。
庶俘芈不在乎,他看不上这群人,他也参加过赵侯的宴会,在他眼中即便贵如赵侯,也不过是个眼界狭窄的小人物,他们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天下。
怨言归怨言,不屑归不屑,可命令既已下达,他也只能选择执行。
天黑之前,便要准备食宿,行进途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只是一些煮熟的麦粒和一些腌菜。
之前教孩子唱《蒹葭》的那妇人捧着一个盛满了麦粒的瓦罐,奋力地吞咽着粗粝的食物。
身边那个大一点的孩子连连咳嗽,将粗粝的、难以下咽的麦子吐出来,将瓦罐往地上一摔,骂道:“麦,贱人之食也!难以下咽,不能食。”
那个刚刚学会蒹葭的孩子也带着哭腔道:“母亲,我想吃鹿脯,这个咽不下去。”
第二百七十七章 对歌(中)
摔瓦罐的声音立刻引来了一阵骚动,庶俘芈手持铁剑来到这里,高声喝道:“干什么?”
他用的是赵音,想来这些人应该可以听懂。m.www.uu234.net
妇人心疼地看着咽不下去的孩子,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自己和孩子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她之前听过庶俘芈和别人的闲聊,知道庶俘芈和她颇有渊源当年是庶俘芈抓的阙与君的走私商队,使得赵国隐藏的矛盾在赵武公死前就爆发出来,而最后逼死公子朝的也正是他。
这妇人正是阙与君家族的人,知道庶俘芈蛮横无情且野蛮无礼,看着他手中的剑,再看看自己还小的两个孩子,强忍着屈辱冲着庶俘芈一拜道:“孩子吃不下煮麦……”
她用的也不是雅音,而是赵语,庶俘芈一旁的一名士卒大惊道:“都是人,怎么就吃不下?我小时候莫说煮麦,就是麦穗都能吃下去……”
那个孩子还在那哭泣,嘴里一直重复着想吃鹿脯之类的话,庶俘芈将铁剑收回,嗤的一声笑出来。
摇摇头,什么都没说,继续回去吃自己瓦罐里的煮麦。
待庶俘芈离开,妇人悄悄指着庶俘芈,冲着自己的孩子道:“记得这个人,记得墨家的所有人。是他们使得你们的父亲死掉,是他们使得你们不能吃鹿脯只能吃煮麦。”
“若有一日,你们长大,切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乖,吃吧,饿着怎么长大?不长大怎么复仇?”
大一点的孩子修长的指甲深深地刺入自己的手掌,仿佛要刺出血。
仲秋之月,正是为祭祀上帝准备祭品的时候,往年的这个时候,他的家中都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各处封地上的人送来的各色贡献、挑选出来的合适的牺牲。
阖家欢快,他记得就是去岁的仲秋月,父亲给了他一口小弓,并且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扳指,证明他有资格佩戴扳指即将长大成为贵族君子。
也就是去岁,他听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首情歌。
“芄兰之支,童子佩。虽则佩,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叶,童子佩。虽则佩,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他想到父亲用宽阔的臂膀矫正着他拉弓的姿势,那样温暖,那样广阔。
他想到自己拉弓射箭时候,那双唱过芄兰的女孩子乌溜溜地含着喜欢的目光。
而现在,他什么都没了。
父亲死了,家产没了,自己的那柄小弓也没有了,那个眼睛亮亮的女孩子如今不知道在哪里。
大一点的孩子咬着牙盯着四周背着火枪或者铁剑的墨者,牙齿咬得咯咯响,心道今日之仇,明日必报!若自己长大,必要屠尽天下墨者!
暗暗发过誓言,低下头冲着母亲一拜道:“孩子知错了。”
说罢,将那些煮熟的麦粒塞入口中,忍着那种他之前从未感受过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贴在嗓子眼上用力撕扯的痛,大口地吞咽着属于他的煮麦。
饭后,不知道是谁,在篝火旁清唱了一句,随后,数百人齐声相和,声声凄凄,配上寒秋的冷、弯弯的月、山间偶尔飞过的夜枭,使人潸然。
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彼都人士,台笠缁撮。彼君子女,绸直如发。我不见兮,我心不说。
彼都人士,充耳实。彼君子女,谓之尹吉。我不见兮,我心苑结。
彼都人士,垂带而厉。彼君子女,卷发如虿。我不见兮,言从之迈。
匪伊垂之,带则有余。匪伊卷之,发则有。我不见兮,云何盱矣。
他们怀念的,不是彼都人士,他们怀念的是自己。
过往的一切,都已不见。
狐裘黄黄,如今只是脏脏许久没有换洗的衣衫。
出言有章,如今只是口中的恨恨和连去个厕所都要打声招呼的小心。
台笠缁撮,如今只是乱蓬蓬许多天没有洗过的头发。
我不见兮、云何盱矣。
歌声不停,越来越多的人放声大哭,想着自己刚刚吃过的煮麦,想着自己没有乘车还是靠双脚走过的路,想着过去的一切,悲伤难掩。
看守的墨者有些惊诧,庶俘芈吹动着哨子,将火枪朝着天空砰的一声击发,喝道:“不准唱!不准唱!”
高声叫喊了两句,那些人看着庶俘芈高声喊着不准,领头的那人心中生出一种油然的自豪和骄傲:他不准我唱,我偏要唱!你们害怕了!
旁边的人在众人的歌声中,用雅音小声道:“今日食麦、明日怕是要食草。族人散亡,高柳苦寒,我等去了,十不存一。既要死,也当轰烈,不可在高柳与贱人同食同住,死在那苦寒之地!”
一些人早已有意,正准备继续传话于他人的时候,庶俘芈忽然带着几个人冲入人群,拿着沉重的火绳枪的枪托冲着领头的那几人一顿猛砸,砸过之后一脚将领头那人踢到在地。
他们都是步骑士,脚上的鞋子都是皮靴,后面包裹着一层铁片,军中人物常年操练几人便可成阵。
领唱那人一直乘车,如何走过这么远的路,加上饭食又多日没有肉脯,如何能敌?
剧痛之下,蹲在地上。
却见押送他们的墨家步骑士迅速分成了两队,一队向后,列阵举枪,以作万一之势。
另一队什伍一组,如同楔子一般切入到人群之中,将这些人分割成小股,一些人手持枪托或者木棍,朝着那些仍旧歌唱的人猛砸。
那几个人想要暴动的人见如此阵势,知道怕是事不能成,只好沉默下去。
从人群中揪出几个领头的,捆上绳索,庶俘芈高声警告道:“再有此例,视为叛乱,统统枪决!”
远处黑洞洞的枪口和一闪一闪的火绳,终于压过了那莫名悲伤的歌声。
等那些人安静下来后,庶俘芈回身冲着和他一起的步骑士们道:“夜深了,咱们也唱一首!”
他起了一个调子,那些手中仍旧持着武器警觉地看着那些贵族俘虏的士卒们跟着庶俘芈的桑子,齐声唱和。
坎坎伐檀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兮?
噫,君子兮,皆蠹虫兮!
坎坎伐辐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噫,君子兮,皆蠹虫兮!
坎坎伐轮兮,之河之兮,河水清且沦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噫,君子兮,皆蠹虫兮!
改过的歌词,将原本对君子仁义的期待,全部变为了嘲讽。
浑厚的、经历过许多战火的、打过胡人、去过草原、杀过走私商队、攻过赵国都城的嗓音齐声唱着,没有祈求、没有期待,改后的曲调就像是一团火,能把人的血点燃。
林胡人、赵人、泗上人、中山人、代人,种种掺杂在一起的口音,在歌唱的时候却出奇的一致,一如在战场上结阵。
对面被这一曲听不懂的歌压的无法呼吸,再也唱不出那悲凉的曲,隐约听懂了对面在唱什么,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带有祈求的不素餐兮,变为了嘲弄的皆蠹虫兮。
歌声飘荡,火绳燃烧的苦味也在飘荡,闪烁着寒光的铁剑和刚才如同饿狼一样冲入人群殴打的姿态,都使得这歌声很有力量。
当夜深时,庶俘芈安排完值岗和守卫后,走到连代表那,忍不住问道:“他们刚才唱的什么?”
他是泗上氓隶出身,不懂雅音,墨家的官方发音也是柔和了泗上、齐鲁和楚越的杂烩方言,虽然懂一些赵语和代地方言,但是贵族的正统雅音他是真的听不太懂。
连代表正在用火烧铅融铅弹,笑道:“也没唱什么。无非就是感慨下过去的日子。我盯着那几个人呢,到时候把他们抓出去分开就好,真以为咱们墨家就没个能听懂雅音的人呢?”
庶俘芈啧了一声,骂道:“就这群人,他们能学会自食其力?我说给他们放到高柳,准得出乱子。高柳不是最近正在挖采煤矿嘛,要我说男的就让他们去挖煤。女的嘛……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们又不会稼穑、也不会织布,那你说他们靠什么生活?又不能饿死她们,她们又不会做事,一群蠹虫,能干什么?”
连代表将几枚融好的铅弹放好,搓了搓手道:“高柳不是有羊毛毡和毛呢作坊嘛。纺织的事她们做不成,但是一些不需要技巧的活,她们还是能做的。比如用湖碱洗羊毛,这倒是能做。这不正缺人手呢嘛。”
庶俘芈倒是知道高柳的羊毛作坊,点头道:“这倒是。高柳人,哪有愿意去做洗毛工的?但凡逃亡过来的便多有地种,城中妇人也多会纺织,如今作坊成立各司其职,唯独这洗毛的活无人做。”
“谁都能做,又无技巧,只是疲累,给钱也不多,也就这种事适合她们了。”
连代表伸展一下疲惫的身体,起身道:“你先睡会,我去值夜。胡非子和屈将子都说大义,说他们这些人也会学会自食其力,我却怕她们把高柳的风气带坏了。”
庶俘芈挠挠头道:“什么风气?他们没有了封地,不能再做蠹虫了,如何还能优雅贵食侈靡?没钱怎么贵?”
连代表无奈一笑道:“不是这个,我是怕她们吃不得苦,到时候去在街头做妓,那样至少不用劳作便可得衣得食。再者她们都是贵胄,食色性也,色性之外,难免还有别样心思。一些逃亡到高柳的赵人隶农,若听说十个钱便能睡一次原本高不可攀的贵胄之妇,你说他们睡不睡?”
“都是些麻烦事啊。贵族没有了封地和对封地上农夫的支配权,咱们墨家的道义、文字、理念、天志又完全用不到他们。到时候他们肯定要沦为最底层……男的做矿工、女的做洗毛工,或是给作坊做雇工,你说他们这些贵族会不会有一日也唱《伐檀》,高呼贵不恒贵、贱不恒贱、财富归属于劳者,倒竟起义反抗工商新贵大富?”
庶俘芈哈哈笑道:“真要那样,那倒有趣。”
连代表也跟着自己古怪的想法笑起来,摆摆手道:“你睡吧,我去值夜。”
第二百七十八章 对歌(下)
许是连代表值夜之前说了些“妓”之类的话,庶俘芈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迤逦的、可能还会是大汗淋漓的梦。www.uu234.net
梦里发生了很多的事,比如骑在马上用枪指着一位贵胄妇人,然后做了许多事,而旁边就绑着一个被俘获的贵族男子。
后来,这梦又变成了那个在高柳城曾经对着他唱过一些情歌的女孩子,两个人就像是《野有死》里那样,就在树林里做了许多事。
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下身有些凉飕飕的,黏糊糊的,脸上不由一红。
再想到梦里最开始的那个场景,庶俘芈不住摇头,心道难不成自己心底下就是个坏人?
昔年鲁哀公问道: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则可以生民矣。
就是说男子十六岁就性成熟了,女子十四岁就来月事了,那都可以生孩子了。鲁哀公问仲尼,那礼里面说男子三十岁结婚、女子二十岁结婚,岂不是晚了?儒家和礼都是认可晚一点结婚的,当然这是针对贵族。
而墨家因为墨子留下的一些话,对于婚姻和生孩子的态度则是另一种态度。
《节用》里说,丈夫年二十、毋敢不成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
即便是适,对于墨子的一些说辞也只能修正,因为他被认作是“子墨子最信任的弟子之一”,这是他如同拿三一样用他叔叔的尸骨为自己搭建的梯子,有些东西他不敢触碰。
再加上泗上缺乏人口,所以对于婚姻嫁娶的态度极为宽松,时代的烙印之下,这个时代的诸夏底层民众其实相当开放,至少在性的问题上还没有礼教的过多束缚,墨家自身又是出身底层的居多,因而对于裤腰带的管制很松。
但是出于“人人平等”和“爱人用人之别”的道义,规定墨家人不得纳妾,因为纳妾是“用人”而非“爱人”。
庶俘芈的年纪已经可以结婚,可是军中多有不便,做了一个这样的梦,黏糊糊地走了一上午,心里却一直忍不住回忆起梦里的那些热汗淋漓的事。
总想悄悄地把手伸下去弄一下黏糊糊的下裳,却每一次想动的时候都感觉身边有无数注视的目光。
他可以在万军面前展示自己的马术,可以在赵侯的宴会上举手去厕所,甚至可以在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
可却怎么都不好意思伸出手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下裳,终究他还只是个大孩子。
好容易熬到了中午,想去换个衣裳又觉得会被人多想,只好变着法带着十几个不怕冷的人去洗澡,名其名曰锻炼身体。
在岸边假装一不小心绊倒了自己,噗通一声掉下河里,嘴里还故意嘟囔道:“完了,完了,这么冷怎么晒得干?放在背包里到了高柳,那不是长毛了?”
遮掩过去,赶紧脱下来洗了洗,换了身军装,继续行进的时候,便忍不住想起那个当初在高柳冲着他唱情歌的姑娘,只可惜当时杀人都不手抖的他却抖的回唱不出。
迷迷糊糊间,他伸出手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喃喃道:“庶俘芈啊庶俘芈,你到底是爱她呢?还是想用她呢?怎么做了这样的梦,就想起她来了?”
按照墨家不准纳妾的道义,认为爱应该是全心全意的,所以纳妾要么是为了用来当个生孩子的东西、要么是为了操。似乎,不管是操,还是当个生孩子的工具,都是用而不是爱。
于是庶俘芈自己很是疑惑,自己确实想操,但到底这算是爱还是用呢?
…………
仲秋过后,便是季秋。
高柳城不算高的城门前,一个扎着双马尾辫的女孩子正在街头听人读着一份报纸,高柳地区没有强制教育,因为墨家没那么多的钱也支撑不起那么多的教师先生,因而许多时候报是要去读的。
双马尾算是这时候女子的一种正常打扮,除了箕子朝鲜的商人后裔还留有殷商的锅盖头加辫子外,包括宋国在内的中原大地都已经通用周人的发饰。
按照周礼,女子婚前都是不能盘头的,盘头要么意味着恨嫁、要么意味着已经嫁人了。在盘头之前,女子的头发很是随意,尤其是底层民众需要做事,怎么方便怎么来。
女孩子轻拽着垂在肩膀两侧的辫梢,冷不防听到了念报的人说了一个名字,手指蓦地用了下力,狠狠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难免有些痛。
“高柳步骑士第一连的连长庶俘芈,抓住战机,追击赵朝……”
忽而听到了这个一直思念的名字,女孩子心里砰砰直跳。
有女怀春,自然不会无缘无故。
两个人的第一次相遇,她喜欢用“邂逅”这个词来形容。
邂逅者,解媾也。解者,悦也;媾者,男女事也。解媾者,便是男女之间欢悦的一次相遇。
那是个很平常的故事,比如男子骑着马不小心溅到了女子身上许多泥水,然后两个人交谈了一阵,再然后就是几次有期而遇的会面,以及那一次对歌时候男子红着脸在众人面前唱不出,在水边被一群姑娘打趣嘲笑的种种。
当然,这女子穿着不贵,是如今很常见的棉布衣裳,所以思念的自然不会是那段消息里的赵朝。
带着一种心里慌慌的犹如兔子在怀里挣扎的心情,默默地走到了忙碌的城门前,忍不住清唱起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唱过之后,嫩长的但却因为纺织被勒出了一道浅浅痕迹的手指忍不住又摸到了自己的发辫儿。
捻起来一缕头发,自己暗暗道:“如果是双数,那他就是喜欢我。如果是单数,那他就不喜欢我。昊天上帝、天鬼,告诉我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默默地用学到了九数轻数着自己的头发,直到最后一根的时候是个双数,女孩子便高兴起来。
想着刚才唱的歌,响起自己在那种需要花钱的学堂里学到的这首诗的解析,心道:“儒家的人就是瞎解,什么思无邪,便说子衿之歌是在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
“非要说这是一首先生呼唤弟子的歌,说子衿是学子之服,先生呼唤弟子便可思无邪,说这是先生希望学生回来上学的……仲尼先生年轻时候肯定也有喜欢的女孩子,他可不会这么想,定是那些再传的弟子胡乱解的……”
“还是墨家的解析更对,这就是女孩子思念男孩子的情歌,只不过恰恰那男孩子是个学生罢了。”
想到这,脸上又一红道:“可他可不是学生啦。他在泗上上过学,但现在却已经是义师的连长了。穿的也不是青青子衿,倒是黑灰色的军装……”
总是绕不过思念,她却不知道墨家为了能够解释意识形态,不但有高端的晦涩难懂的学术,连《诗》这样的市井通行的东西也有自己的注解,在潜移默化之间全面地和旧礼开战,更不知道儒墨之间的矛盾从原本的互骂禽兽死爹更进一步,天下六分之儒正在酝酿一场前往沛邑的远征,赌上性命要辩赢墨家。
而这一切,便是这个思念心慕之人的女孩子感慨子衿的背景。
正在思念的时候,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群人,女孩子心中更慌,心道:“他会不会回来呢?”
…………
经历的跋涉的庶俘芈再次经过高柳城门的时候,听到了一阵轻快的歌声。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其实不只是一首歌,唱歌的人很多,多到许多不同的声音掺杂在一起。
许多诗经中的歌,被编为了更为适合传唱的市井情歌,早已经在高柳流传开来。
歌声中有家人思念亲人的、有妻子思念丈夫的、也有女子思念情人的。
庶俘芈循声望去,看到了那个女孩儿,两双眼睛在空中不期而遇,随后就像是被天上的闪电击中,承受不住那种酥麻,迅速挪开。
可挪开的瞬间,却又怀念起那种酥麻的感觉,再把目光转过去。
天不是风雨凄凄如晦,他也不是君子,可总归是既夷又喜。
几日后的一次休沐,在高柳城外的小河边,女孩子忍着心中的羞涩,终于大胆地问身边的庶俘芈道:“你会钓鱼吗?”
说起钓鱼,庶俘芈便回忆起小时候在泗上捕鱼的事,点头道:“会呀会呀,适帅当年在商丘的时候,用了个办法,用竹篓捕鱼。我小时候就学过,那年我爹去挖泗水的水渠出工,我妈妈怕他夜里饿给他准备的煮熟的豆饼让他晚上饿的时候烤着吃,我偷了一点做饵,还被打了一顿呢……”
女孩子虽然很是尊敬庶俘芈嘴里的适帅,也觉得将来他嘴里打他的、吃豆饼的爹妈便许是自己将来的公婆,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暗骂:“简直是狂童,笨的要死,我要说成什么样,你才会约我去钓鱼相处呢?”
庶俘芈还在那嘀嘀咕咕地说着自己钓鱼的趣事,女孩子终于忍不住,放下了唯一的一点矜持说道:“那下次休沐的时候,你教我钓鱼好不好?”
第二百七十九章 新俗旧礼(一)
还在说着那些童年趣事的庶俘芈怔在那里,即便再傻也明白过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了一阵,第一次杀人都没有这样的紧张,赶忙道:“好呀。m.www.uu234.net”
女孩子没有低头羞涩,想着都说成这样了,便又道:“我听说秋日捉鱼越早越好,到时候你去我家那,悄悄爬到我家墙外,学几声鸟叫,我就出来了。”
既说到爬墙,女孩子便忍不住想到了那首歌。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歌里的女子告诉情人,不要爬墙,不要爬树到我家,别人看到不好,人言可畏。再说在家里做那种事,万一父母看到了,多不好呀。
按照规矩,这时候必须要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能结婚相恋。
当然,这原本只是贵族的规矩,但平民已经开始学起来贵族,这种规矩越发的浓重。
如《氓》中那样,氓之蚩蚩抱布贸丝,之所以之前要等那么久,就是因为没有好的媒人。
除了墨家控制的城邑,诸夏九州之内都有专职的媒人,而且媒人算作是专业官员,称之为媒氏。
墨家控制的城邑中,倒是也有媒氏,但是功能不同,墨家官方的媒氏只管三件事:登记结婚、询问双方是否自愿、询问双方是否有三代之内的血缘关系。
媒氏的区别,也便是新规矩和旧规矩之间关于婚姻态度区别,旧规矩太多,从贵族那里逐渐蔓延下去,很快就要“无媒不交、无币不见、远耻防淫”的地步。
原本按照规矩,仲春之月,男女之间可以自由恋爱,任何婚姻媒妁的规矩仲春之月不在此列。
但这些年却已经连仲春之月的恋爱都已经被打上了“淫”的标签,原本还需要更久可能要数百年才会僵化禁锢到这种程度,但是因为墨家的出现,为了反墨许多学说和规矩开始提早畸形,与墨家对抗。
女孩子学过这首歌,但却不在乎,因为这里是高柳,贵族太少几乎没有,而且代地之风向来开放,颇有胡风,以至于燕赵之地甚至有“宾客相过,以妇侍宿,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的习俗。
既然没有会嚼舌头,她哪里在乎什么,发出了邀请,心中便想着许多事。
临走的时候,庶俘芈算作无意地说了句话。
“那个……我过一阵可能要去云中。”
女孩子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并没有提前说些伤感别离的话,只是点点头,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九日后,明日便是休沐之期,女孩在家中摇动着纺车纺织着毛纱,旁边还有十几个女人也在纺着羊毛,其中便有她的妈妈。
如今毛纱很好售卖,高柳城收购毛纱纺织毛呢的作坊不少,许多逃亡到这里的女人都会选择先入作坊做工,一些粗毛呢也开始成为墨家的军官军装,价格不错。
女孩的父亲原本只是个货郎,售卖一些货物,逐渐积累了些钱财,便又买了十几辆纺车,开始雇佣那些逃亡到这里的女人纺织毛纱。
这些女人原本也不会,都是新学的,只不过毛纱纺织本来就是个新兴的行业,加上高柳这边一直在开垦和作坊收容,使得私人雇佣的时候没办法要求太高。
也就是这是新兴的行业,高柳这边又是最早按照墨家军工的那一套分工合作的,而且处在先发垄断的地位,否则就高柳现在的雇佣价格,会直接被别处更为低廉和近乎免费的隶农强制劳役挤破产。
正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屋子里坐着十几个女人,那些传闻便开始在嘴边耳边流传。
“你们听说了没,一群原来的贵人女子,如今在做洗毛工呢。”
一个女人将一团纺好的毛纱摘下,嘴里的话并不妨碍她做事,又道:“里面还有原来我们那里的封主家的人,我前几日看到了,被押送过来……”
“洗毛那种事,可不好做。累不说,又赚不到什么钱。”
女孩子的母亲接了一下毛绒,指了指远处的那堆羊毛道:“这几日洗过的羊毛确实多了,她们会不会都要做啊,墨家可不养闲人。不是说自食其力嘛。”
“要不是之前洗毛的人太少,我家良人早就多买几台纺车了,这毛不洗可没法用,全是羊脂。”
女孩子心思却不在毛绒上,心道:“那些人就是他上回押送回来的人吧?我听说那些贵妇人都是指如葱根,生的白嫩……这路上,他……他可没对那些女人做什么吧?”
想到这,脸上一红,心里没来由地开始乱想,啪的一下手上的劲儿用的大了点,竟把那根毛纱弄断了。
好在母亲正在忙着闲聊,没有注意到,赶忙伸出手悄悄去接,想到明天的幽会,脸上更红。
这时候刚才那个说话的女人便问道:“对了,怎么不见你家良人?”
女孩子的母亲嗨了一声,脸上却遏制不住笑容道:“这不是又到了去胡人那里运碱的日子了?他弄了些杂货去那边售卖。”
从上次接索卢参回来和胡人部落打了一仗后,投靠高柳这边的几个部落开始用部落的奴隶和牧奴去挖掘湖碱,这可比放牧要赚钱的多,部落的贵族们如今都靠这个和一些互市特权而富贵起来。
每隔一段时间,高柳这边就会派人去运湖碱。
高柳正是后世的大同,这里煤矿又多,泗上派人来靠着这里的天然碱开办了黄河以北的第一家琳作坊,论及成本,竟要比依靠煮海藻灰得碱的泗上琳作坊便宜的多。
问话的女人羡慕地说道:“哎呀,那又要赚到不少啊?”
女孩子的妈妈脸上带着笑,嘴里却道:“哪里能赚多少啊?铁器什么的都是互市专营,也就是卖些小玩意,收些皮子、羊毛什么的。都是要检查的,那真正赚钱的都犯法,可不能做。”
说是赚不得多少,可实际上却并不少,尤其是她家良人听闻了大量的人要迁过来的消息,以做货郎的经验判断牛马什么的要涨价,正准备弄一些,甚至还准备和人合股过一阵往云中跑一趟。
正是墨家吃肉,别人喝汤,最赚钱的行当都被墨家抓的死死的,但剩下的一些宽松的东西也足够一些人吃饱。
如今高柳城又安稳,仗都没有在高柳附近打过,参与赵国继承权之争的战役又是大胜,高柳正是上升期,处处透着商机。
女孩子倒是不怎么关心这些,心里患得患失地瞎琢磨着,等到母亲停下的时候,说道:“妈妈,明日我要早起一些。要聚会听义,明天不是休沐日嘛。”
这并不完全是谎言,休沐日的时候在高柳城会有专门讲义的人,除了讲义还有讲一些别的东西,这是墨家的一个传统。
休沐日不是人人都有的,但高柳城的有闲阶层已经逐渐多起来,这种休沐日的活动参与的人不可能是全民的。
就像是她能够上学一样,高柳城还不足以全面实施泗上的那种教育,也只能是有选择的。
做母亲的偶尔会参与一下,对于女儿参加这种活动并不反对,毕竟墨家现在是高柳的主政者。
“那就去睡吧。早晨吃饭吗?”
“不了,聚会讲义的时候会吃的。”
女孩子放下手里的毛纱,离开了这间屋子,悄悄来到自己的屋子翻找着自己最好看的衣衫,虽然不多,但终究还有几件。
翻找半天,对着一块巴掌大小的镜子又悄悄拿了一些细细的棉线,弯成一个个小死结,将脸上那些细细微微的汗毛勾住,用力一拉,眉头忍不住蹙起来。
这块巴掌大小的镜子可是极为昂贵的,那是自己十五岁成年的时候,父母花了好多钱买到的,不是铜的,而是琳的,后面有一层锡。
这是墨家垄断的技术,听说制造这种镜子的作坊在泗上的一座守卫森严的作坊里,那里有军队驻扎,里面的人一辈子都不能出来。
包括火药作坊、治心痛的药等等一些作坊都在里面,有几千人,里面吃喝什么的都不少,待遇也好,只是一辈子的世界就是那么小小的地方。
这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尤其是墨家占领区更是如此,真正的秘密是那个作坊里面的东西。
对照着镜子,确定自己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不光滑的地方了,然后去打了水,将头发解开。
用混合了碱和羊脂的膏抹在头发上,仔细地清洗着,他父亲是个杂货郎,还是很多这种东西的。
洗过了头,又走到小案几旁,拿出一个猪鬃毛做的牙刷,这也是墨家带到高柳的习俗,高柳的大部分人家都要服役,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很快就在高柳城中传播开,因为这是军纪的一部分,墨家内对军纪管的又极为严格。
骨头做的牙刷柄握在手中,从旁边的一个小陶罐里沾了一点混合了盐、皂粉、石灰石粉的杂货粉末,按照当初上学时候学到的那样清理着牙齿。
做完了这一切,头发也半干了,于是躺到了床上,拉过来棉布做的、里面絮了棉花的被子。
脱下来衣衫,脸上再一次羞红,用手摸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些敏感的地方,想到庶俘芈上次别离之前说的那番可能要去云中的话,忍不住想到了另一首歌。
野有死,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兮!无使也吠!
轻轻哼着这首歌,手掌轻轻抚过自己的身体,肚子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脸上愈发的红,于是双腿下意识地绞着暖烘烘的被子,轻轻地摩擦着,忍不住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