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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章 新俗旧礼(二)

    一晚上都没有睡踏实的女孩子在天还未大亮的时候,终于盼来了那几声学的极为难听的鸟叫。

    急匆匆地穿好衣衫,绕开还在熟睡的家人。

    天一亮,只要能看到毛绒,那些雇来做工的人就要开始劳作了,若是再晚一些定要被人看到。

    女孩子心里暗想,如今幸好油灯太暗、蜡烛太贵,若是将来有了很亮又不贵的灯,那雇工上工的时间定是要起的更早睡得更晚,到时候那可不好溜出去了。

    溜出去后,天已经不是太黑了,庶俘芈正紧张地站在远处,手里提着一些捕鱼的工具。

    因为不是战时,加上高柳城的防御以主动进攻野战为主,并无宵禁。

    两个人一起到了城门的时候,守城的人认得庶俘芈,交上身份牌后登记了一下说是去钓鱼,守城的司马长悄悄捅了一下庶俘芈道:“庶连长捕的一条好美的鱼。”

    出了城,便到了一处河边,庶俘芈和女孩子忙碌了一阵,女孩子歪着头看着正在放绳线的庶俘芈,忽然问道:“你冷不冷?”

    庶俘芈一怔,随即以为明白过来,伸出手就要去握女孩子的手,以为这是女孩子让他给她暖一下手,这季秋的清晨着实有些冷。

    可手刚伸出去想要给女孩子暖暖的时候,女孩子忽然抓着庶俘芈的手,伸向了自己脖颈间的交领处,用一种仿佛蚊蝇的声音道:“这里面更暖和,你伸进来暖一暖……”

    …………

    鱼篓的绳线微动,真的有鱼进去了,可是捕鱼的人却并不着急。

    旁边一棵被压弯的小树终于没有了压迫弹直,远处传来一阵阵狗叫,女孩子看着衣衫下的那些混合了一些红色的污渍,嘟囔道:“早知道穿那件黑色的就好了,就不容易看到了。这可怎么办?”

    就像是第一次偷家里的钱去买吃食时候一样,庶俘芈心里也有点紧张,想了半天从旁边找了一些还没有完全枯黄的树叶道:“用树叶染一染吧……我……我不知道会出血。我们……我们上课的时候没讲这个,只是讲了别的。”

    女孩子苦着脸道:“我也不知道。”

    低下头两个人就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小心地用绿色的树叶染着那一片不小心弄上的污渍。

    远处的狗叫声音更大,庶俘芈骂道:“谁起这么早来打猎!”

    女孩子捂着嘴笑了笑,小声唱道:“所以这么唱呀,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兮!无使也吠!谁叫你那么急……”

    说到这,自己脸上又是一红,便是不舒尔脱脱兮,只是掀起裙子又哪有那么大的声音?这远处的狗叫,倒有七分要怪自己。

    又怕庶俘芈真的傻呵呵地这样反问,赶忙问道:“你……你去云中,什么时候回来呀?”

    庶俘芈摇摇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但知道要过一阵才走。可是过一阵天就冷了,下次休沐许是要下雪了,这可去哪里?”

    女孩子听懂了庶俘芈再说什么,伸出手轻轻打了他一下,却也没有再多说,而是说道:“那你去我家聘亲,就可以不用这么冷了。”

    “呃……好。”

    他迟疑了一瞬间,便用很是简单而肯定的回答让女孩子放了心。

    两个人也没有去参加讲义,就那么在河边坐了一上午,中午去高柳城中吃了饭,下午分开的时候,庶俘芈悄悄看了一眼女孩子衣衫上的污渍,被绿色的树叶汁掩盖了,可还是很明显。

    …………

    傍晚,庶俘芈打听了一下聘礼的流程,知道要用一对鹿皮,这倒是不难,但是手里没有那么多的钱。

    这倒不是高柳城的规矩,而是整个诸夏九州内部通用的一种习俗,只不过有些地方难以获得鹿皮、有些人家买不起鹿皮,但是规矩本身是不变的。

    所谓“太古男女无别,太昊始至嫁娶,以俪皮为礼”。

    如果不能用鹿皮或者用不起鹿皮,可以更换别的,但是规矩的内核是不变的,必须要有聘礼才行。

    墨家内部的许多规矩和时代格格不入,但有些规矩又是根植于传统,就像是墨家的节葬一样,葬礼还是传统的葬礼,唯独就是守孝期和陪葬品的规模有极大的区别。

    周公制礼,制的比墨家要深的多,怎么结婚、什么礼仪,一应俱全。墨家是用其核而废其奢,毕竟墨家不是外来者,而是根植于诸夏九州之上。

    虽说“五帝驭时,娶亲必告父母”,但在这个问题上墨家的规矩非是如此,只要两个人同意就可以被允许登记婚礼,当然这是泗上的规矩,这里的规矩和泗上还不一样。

    询问了一下鹿皮的价格,想到自己在泗上看过的那些婚礼,庶俘芈算了一下,自己的钱可实在是不够。

    打听完这些事,他便去了城中的“城尉”处,城尉是管城中治安巡逻的,高柳城是边境重镇,军队极多,这城尉所能管辖的事情不多,所以城尉是个年轻人,正是庶俘芈在泗上时候的同窗。

    “借我些钱。”

    开口借钱,高柳城的城尉奇道:“你要钱干什么?怎么,看上哪个女孩子了?想买东西?”

    庶俘芈倒不扭捏,直接道:“借钱准备聘礼,我要结婚。等过一阵我让家里汇一点还你。”

    高柳和泗上、邯郸等地都有交通,钱币系统用的是驿站传递的方式,不直接运钱,只是运一些票据单子。

    城尉哎呦叫了一声,他倒不在乎借的钱和什么时候还的问题,关注的是自己同窗嘴里的“结婚”两字。

    “结婚?你会结婚吗?”

    庶俘芈呸了一声道:“我又没婚配过,当然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城尉嘿嘿笑道:“我是也没结过,可你一直在边堡军中,我一直在高柳,虽是没结过却也见过,哪有那么简单?再说,咱们父母都不在身边,得有长辈下聘、得有长辈主持,这事不是你自己就能办的。你得找上级。”

    庶俘芈笑骂道:“我当然知道得找上级,可这不是得先借到钱吗?”

    两个人正在说着的时候,一名中年人拿着厚厚的一叠纸,两个正在闲聊的人立刻起身敬礼,那中年人笑问道:“怎么,我听着谁要结婚?”

    这中年人的职位和墨家内的地位都高,不是泗上出身,原来是郑人邓析学派的,后来入的墨家。

    高柳虽小,五脏俱全。

    这中年人在高柳做宣义部的首领,主管宣传,比如街上贴着的报都是这个部门负责,顺带着也有着极为重要的移风易俗的职责。

    就像是泗上墨家本部有巨子、七悟害、委员一样,高柳城内也有类似的编制,各管一摊,遇到大事需要商议,非是屈将一人说的算。

    庶俘芈将自己想要结婚的事大致说了说,宣义部的中年人坐下琢磨了一下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算是第一个泗上来的年轻人在高柳结婚的,也算是咱泗上墨家在高柳的第一场婚礼,这里面的事……得注意一下。”

    庶俘芈嘻嘻笑道:“我就是结个婚,怎么还要这么繁复?到时候我写封信告诉父母……”

    中年人摆摆手道:“不是这么简单。咱们墨家是要移风易俗,但是移什么样的风?易什么样的俗?移成什么样?易成什么样?泗上的情况和这里不一样,哪有你们想的这么简单?”

    说罢,从手中的一厚叠纸中抽出一张道:“你们看看这个。”

    庶俘芈打眼扫了一下,忍不住骂道:“这不是造谣吗?子墨子名翟,怎么就成夷狄之人了?通假通用,也没有这么用的啊!”

    纸上正是南边一些城邑开始流传的一些谣言,说是墨翟为什么叫墨翟?因为墨翟是夷狄之人,而墨是墨刑之意,之所以叫墨翟是说这是一个受了墨刑的夷狄,所以墨家的规矩风俗都不是诸夏之习,天下诸侯应该遵礼攘狄,不可使墨家乱诸夏礼仪。

    城尉也恨恨道:“我们骂儒生,也就不称仲尼,而称孔某。可也没说孔某是夷狄啊,这……”

    儒墨之间的对骂早就开始,“孔某”的称呼也是从墨家的《非儒》中传出来的,沿用许久,可能一直沿用到两千年后在打倒孔家店的时候依旧在用“孔某”这个蔑称。

    儒墨之间对骂,从一开始的学术争端,逐渐发展到了人身攻击的地步。

    所谓:

    孔某为鲁司寇,舍公家而奉季孙,季孙相鲁君而走,季孙与邑人争门关,决植。

    孔某穷于蔡、陈之间,藜羹不。十日,子路为享豚,孔某不问肉之所由来而食;号人衣以酤酒,孔某不问酒之所由来而饮。哀公迎孔子,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子路进请曰:“何其与陈、蔡反也?”孔某曰:“来,吾语女:曩与女为苟生,今与女为苟义。”夫饥约,则不辞妄取以活身;赢鲍,则伪行以自饰。污邪诈伪,孰大于此?

    便是说孔某人当鲁国司寇的时候,季孙氏和鲁君有了冲突,孔某人托起城门掩护季孙氏撤退。

    说孔某人在陈蔡地的时候,子路弄来的猪孔某不问来援就吃了;抢了别人的衣服去换酒,孔某也不问缘由就喝了。后来子路就说先生你不割不正不食吗?孔某便说哎呀,你我当时急于求生,而现在我们要急于求义,形势不同。人得活下来才能施展抱负求义。墨家就说,你们看,这天底下还有比孔某还虚伪的人吗?

    这都是在市井间流传的人身攻击,属于是比较下作的手段,但是比起那些晦涩的道义、主义、理念之争,这些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故事和传言最容易在市井间流传。

    真真假假,也难辩知。

    孔子身高两米,力大无穷,他爹当年就托举过城门,他更是六艺精湛,能驾车能射箭,若论单挑估计当世罕有敌手,举城门的故事正可流传。其实他未必干过,甚至也考虑到以司寇的身份加强鲁国中央集权,但这些事民众不会流传,而为季孙氏举城门这样的事自然可以大为流传。

    而儒家“如丧家之犬”投身各个诸侯、大夫,是否违背了儒家的“令自天子出”的义,民众其实听起来还是艰难,可换成这种类似于传奇的小故事,倒是广为流传。

    民众,大部分的民众,还停留在朴素的道德观上的“好人”、“坏人”的地步,有些道义和逻辑的灌输,可能没有千年时间实在是难以扭转。

    自然,儒家也开始从咒骂墨家“禽兽、无父”,进化为说墨翟是夷狄,连带着墨家的一整套习俗和规矩都是夷狄之礼,无有华夏之美盛。

    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双方已经已经到了诛少正卯时候那样了,政治和学术融为一体,谁人得政,都得“同义”,已然快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第二百八十一章 新俗旧礼(三)

    庶俘芈一个小小的士、校级军官,哪里能知道自己的一个简单婚礼,竟牵扯到一系列的道义之争。顶 点 X 23 U S

    中年人笑道:“现在啊,说咱们墨家是以夷狄为父,怪不得要让诸夏无父兼爱呢。说子墨子是夷狄细作,欲乱诸夏。说禽子那是拜夷狄为爹,乱诸夏之礼。”

    “说咱们兼爱,那就是共妻、共爹、共妈,你和你爹共用你妈,你爹和你共用你妻子,这就是兼爱。你爱我妻,我爱你妻,你爱你的父亲如同你爱你的母亲,你的母亲爱你如同爱你的父亲,你爱你的女儿如同爱你的妻子,这就是墨家的兼爱。人如禽兽、乱人伦无礼仪、共妻共父。”

    庶俘芈嘿嘿笑道:“骂呗。适帅不是说,敌人骂的越狠,证明我们做的越让他们害怕吗?要能打得过,大可以诛少正卯,哪里需要动嘴皮子?打不过才骂嘛。儒生有几个师?不过我想,杨朱学派也会挨骂吧?”

    杨朱学派和墨家之间的仇怨,那是极端自由无政府和民为神主万民制法多数人专政的分歧。

    没有贵族的时候,两边能把脑浆子打出来。

    有贵族的时候,两边有时候是可以做好朋友的。

    然而杨朱学派和儒家的仇怨,那是“无君”,挨骂的声音当然不比墨家少,自由无政府和民为神主万民制法多数人专政之间尚且还能有限的合作,尤其是贵族制度尚存的时候,可和礼法之间,却实在是没有办法调和。

    中年人嘿嘿笑了笑,点头道:“杨朱他们也没少挨骂。咱们是禽兽,他们是禽兽不如。咱们最多也就是共妻、共父、共母,杨朱那边是无君、当诛。”

    庶俘芈连忙问道:“这事适帅知道吗?他怎么回应的?”

    中年人翻了另一张纸,说道:“听闻校介听说后,就笑了笑,说了句话。一切历史,都是现在。”

    庶俘芈不知道适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心说以前的历史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转念又一想,问道:“可这和我结婚有什么关系?”

    中年人指了指旁边的几个“墨家是夷狄之学”罪证之一的木凳子,示意两人坐下,问道:“你俩也知道子墨子泣丝之事吧?”

    这个故事他们都知道,这是墨家的“性格观”的根源,说墨子有一天看到工匠给丝线染色,感慨道丝线染成黑的就是黑的、染成黄的就是黄的。

    这也是墨家关于“人性无善无恶”这一道义的根源,这里面的人性不是性格,而是说吃、喝、***这样的事,是人性,没有所谓的好坏,以此倡导人性的解放,让民众敢于去反抗压迫的礼和贵族制度。

    但是道德观又是需要去教化的,道德本身又是可以用理性去推断哪些是符合“乐土九重”阶段的,道德衍生出的礼仪、规矩都是染色的“黄”和“黑”。

    这里面又涉及到“仁义内外”之争、人性善恶之争、道德普世之争、人性抽象与现实之争、人的动物性和人的本质之争、道德是源于普世不变的道德还是源于物质基础等等一大堆的问题。

    可以说几乎没有一点儒墨这两个学派可以调和,中年人懂,但庶俘芈不懂,而这件事只是墨家内部的事,因而中年人并未展开,只是借用了墨子泣丝这件事做一个引子。

    中年人说完墨子泣丝的故事,便问道:“黑丝,还是黄丝,重点是什么?是丝?还是黑黄?这要怎么看?”

    “校介曾说,墨家如墨,当溶于水、染于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中年人称呼的校介,便是庶俘芈这样的军官称呼的适帅。

    庶俘芈点头道:“墨要和水相融,才可以染色写字。这是说,让我们走到民众中去。因为我们要的是墨色、而非是干巴巴的墨这个东西。”

    这是他们内部讲义的内容,庶俘芈自然是知晓。

    墨家要的是黑色,而不是要一团干墨这个东西。换言之,墨家要的是一个新的天下,而不是一个束之高阁被后人研究称赞的学派。

    问题的关键,是改变天下,而不是解释天下,解释天下是干墨,改变天下是溶于水将天下染黑。

    中年人听到庶俘芈的回答,笑着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心道:“你们的理解,还是不够深。不过能够理解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易。”

    他指着身边的一小罐墨水道:“就像这罐墨水一样,这个墨水首先是水,然后才是墨水。我们移风易俗,是把水变成了油吗?还是,只是把水染了个色?”

    庶俘芈似乎明白过来,说道:“我们移风易俗,是把水变色,而不是把水变成油。本质上,墨水还是水,不是油。”

    又是类似白马非马的辩论,庶俘芈对此不是很精通,他不想去思索,只想知道结论。

    于是便问道:“可什么水?什么是油?又什么是墨色呢?”

    问到这个问题,主官宣传的中年人嘿然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啊。这一次儒家气势汹汹要和咱们去往沛邑辩义与礼,其实也就是在争论这个问题。我可没这个本事解答。”

    “校介说,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何其难也?”

    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一言,是原本没有的,是泗上独创的。

    不是因为泗上的人比别处聪慧,而是仅仅因为泗上有油坊、有豆腐坊,没有油坊和豆腐坊,何来糟粕?何来精华?

    庶俘芈还是分不太清到底什么是水,什么是色。

    比如用刀叉吃饭,这倒是是色呢?还是水呢?比如跪坐,这到底是水呢?还是色呢?

    主管宣传的中年人顿了顿,问道:“既说道婚姻事,道家又说道法自然,咱们墨家说理性天志,儒家说礼法万世不易……你们听过关于太古时候的所谓的自然状态什么样子吧?”

    这个庶俘芈也是学过,回忆了一下,背诵道:“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

    这句话是在春秋战国时候就已经流传的,最后被收录到杂家的学说之中。

    所谓太古,也就是道家所谓的“道法自然”之时,但又不同于墨家为了融合道家而用的历史唯心的自然状态,而是墨家体系内部的乐土第一重状态。

    只不过这句话只是陈述,后面紧跟着一个论证。

    即:太古的这些情况,知其母不知其父啊、没有亲戚父女夫妻之别啊,都是因为“尝无君也”。

    也就是说,这些现在看来极为混乱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君主制,所以导致了这种混乱。所以一定要有君主制,否则就会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

    但是,在墨家的逻辑中,却是反过来的。

    在墨家的逻辑中,因为生产力不够发达,所以没有君主制,道法自然之时没有产生君主制的基础。而等到生产力发达了,私有制的产生,有了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有了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于是产生了与之符合的礼仪、道德、君主制。

    换句话说,此时天下对于太古自然状态的理解是:因为没有君主制,所以产生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没有礼仪,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的情况。

    而墨家则认为,因为那时候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所以无法产生君主制。

    分封建制、君主制、此时的礼仪、道德,都源于“符合”当时的物质基础。

    正因为“符合”二字,便等同于不认可此时的“普世”道德,认为此时的道德非是亘古不变的,只有符合,没有永恒,所以这是墨家对“汤武革命”正义的解释,而不是因为“仁”、“义”这些争论千年也争论不出结果的东西才认可的。

    周的礼,不是商的礼,但是周的礼更符合时代,而不是因为周礼永恒于太古时候就是正确的所以武王伐纣是正确的。

    但现在,它已经不符合了。

    今日的谈话,是在墨家的内部,不涉及到道义之争,也不涉及到主义之辩,主管宣传的中年人也不是想和庶俘芈讲义,他今日讲了一天已经累了。

    中年人问道:“太古之时,天下都知道那时候没有礼仪。男女之间,野外交合,生出子女,不知其父。你知道为什么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吗?”

    庶俘芈脸上一红,忍不住想到今天早晨发生的事,讷讷道:“因为母亲生出子女她可以确定是自己的。但是……但是父亲是谁就难说。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只要精通和男子和化身了的女子交合,就可能生出孩子……”

    中年人点点头道:“对了,这是咱们墨家对于太古之时的解释。你没结过婚,有些事你不知道。我曾经在郑国,也算是个小贵族吧,你知道我们的婚礼什么样吗?”

    “所谓,三月而庙见,称来妇也。女未见庙而死,则不迁于祖,婿不杖、不菲、不次,归葬于女氏之党,示未成妇也。”

    “非此,不合于礼。”

    庶俘芈惊奇道:“这是说……娶了妻子,三个月之后才能去拜祭自己的祖先?三个月内,如果妻子死了,那就算不得妻子?要把尸体送回她娘家下葬?这……这不合情理啊?”

    中年人大笑道:“何止如此。以贵族之礼法,婚礼三月之内,不得同房。为什么三个月后才能拜祭祖先?”

    “三个月,如果有孩子,那就可以看出来。所谓,三月物成,怀胎三月,怎么也能有所表露。或是肚子略大,或是呕吐反酸,总归怎么都藏不到三个月的。”

    “这三个月内,不能同房,就是为了检验贞操,检验一下这女子婚前是不是有了别人的孩子。”

    “所以,如果三个月内女子死了,那就算不得自己的妻子,算不得自己家人,要把尸体送回娘家安葬,哪怕相隔千里也要如此。这便是婚礼。”

    “他们既然认为贵者恒贵、贱者恒贱,那自然是要保持血统纯正的。”

    庶俘芈挠挠头道:“我好像是听过这样的规矩,但没想到如此繁复。但是泗上没有这样的规矩呀,民众也没有觉得不妥……”

    中年人忍不住再次笑道:“王公贵族言,庶民,贱人也。泗上没有贵族,只有庶民,以至于仲春之月,男女恋爱,不由媒妁,哪里还会在乎这些东西?许多人一辈子连个女人都没睡过,他们会去在乎这种礼法?”

    “是故,校介说,贵族有贵族的道德、庶民有庶民的道德,贵族有贵族的规矩和礼,庶民有庶民的规矩和礼。”

    “是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王公贵族和庶民,已然不是一族,又怎么可能有一样的规矩?”

    “王公贵族所用的雅音,你听得懂吗?”

    庶俘芈摇摇头。

    “王公贵族所用的餐刀餐叉,你会用吗?”

    庶俘芈又摇摇头。

    “王公贵族书写的文字,你认得吗?”

    庶俘芈再摇摇头。

    “王公贵族的衣裳,你穿过吗?”

    庶俘芈仍旧摇头。

    “远方夷族的语言,你能听懂吗?”

    “不能。”

    “远方夷族的餐具,你会用吗?“

    “不会。”

    “远方夷族的文字,你看得懂吗?”

    “不懂。”

    “那么,牛和马可以交合生出小牛吗?”

    “不可以。“

    “那你和贵族有婚配生出孩子的可能吗?”

    “没可能。”

    “那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能交合生出后代的牛马,是一个族吗?”

    “不是。但……如果我要是娶了贵族女人,其实是可以生出来孩子的吧?这和牛马还不一样吧?“

    中年人轻笑道:“能。那我要是把太阳拉近了,冬天就不冷了。二十年前,你不过是氓隶,你能娶到贵族女人?”

    庶俘芈挠头一笑,中年人又道:“凡聘,必以俪皮,携双雁。你在泗上见过去下聘的时候,带着两只大雁吗?”

    庶俘芈再挠头之后道:“大雁只有春日易得,就算是现在想抓,却也没有啊。我倒是见过下聘的时候,赶着两只大白鹅的,但是一般婚宴的时候就吃了呀。”

    中年人笑的不可自抑,笑道:“是故,贵族婚礼,必以春。所谓,嫁娶必以春者,春,天地交通,万物始生、阴阳交接之时也。既然春日结婚,那自然是有大雁的,可以射猎作为聘礼,贵族六艺有射嘛。”

    “然而,庶民婚礼,却多在秋冬。秋冬何来的大雁?《诗》中有言:‘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氓的婚礼,这就跑到秋冬去了。”

    “庶民为何多以秋冬为期?因为庶民不需要大雁,需要的是秋冬正好忙碌了一整年,粮食收获,有所余粮,也能沽上一翁酒去宴请亲朋,正好举办婚礼。难不成在忙着收割、种植、除草的季节结婚?”

    “这便是校介所言的,人只有解决了衣食住行之后,才能从事音乐、道德、礼仪。而礼仪,往往又和衣食住行的物质有着一定的关系,这就需要我们穷究天帝之志,总结出来德与物质的关系。这也就是子墨子‘节葬’、‘节用’、‘非乐’的精髓天下民众还在为衣食住行发愁困苦的时候,却有人厚葬、侈靡、鼓乐,他所以才反对,而不是反对音乐本身。”

    “贵族不稼不穑,人家当然可以在春天结婚了,庶民不能在春天结婚,所以说是贱人嘛,礼不下庶人嘛,这春天结婚是天地之礼,你们庶民却不遵守,这不是无礼吗?”

    庶俘芈心中愤怒,可是却更加疑惑。

    “如您所言,那么,贵族的礼,是一种颜色?可什么是水呢?比如现在婚礼,也要用聘礼,最好是鹿皮,或是皮子做的靴子之类的,即便平民之家也多如此。那这到底算是色呢?还是算是水呢?”

    中年人反问道:“子墨子去世之时,下葬了吗?”

    庶俘芈点头道:“下葬了。”

    “子墨子去世之后,墨家服丧了吗?”

    “服丧了。”

    “子墨子去世,墨家服丧三年了吗?”

    “并没有,子墨子有言,服丧三日。三日之后,一切照旧,不要影响正常生活。”

    “子墨子去世,禽子、校介等人,可穿丧服了?”

    “穿了。”

    “子墨子去世,禽子、校介等人,可按照所谓的弟子之礼,批的麻是一匹经线为四百八十缕、穿的麻衣可是经线是二百十四缕的?”

    “不是。为示兼爱,麻衣不论亲疏,一并相同,都用的经线为四千八百缕的正常麻布,以为将来还可以做衣服、当包袱皮、给孩子做件衣裳,而不是只能用来披麻戴孝的三升六升的粗麻。”

    “民众有吊唁的,可有直接穿棉布而非麻布的?”

    “有,我父亲当时穿的就是棉布的,因为麻布当时不好买了,但依然是白的。”

    中年人道:“如此,就葬礼而言,你说什么是水?什么是色呢?那么婚礼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第二百八十二章 新俗旧礼(四)

    庶俘芈似乎明白了,但其实还不是很清楚。m.www.uu234.net

    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那张书写着人身攻击的内容,又想主管宣传的这名上级忽然如此重视,不由问道:“难道就是因为那些说我们是夷狄的攻讦中伤,我们才这样重视的吗?”

    中年人闻言,大笑道:“那些攻讦算个屁。”

    笑过之后,叹息一声又从一堆纸中抽出了另一张,抖了抖道:“南郑、汉水那里的土改和移风易俗出了点问题。”

    “所以,上面作出决定,移风易俗要围绕八个字。”

    “坚守规矩、尊重传统。”

    “很难做啊。哪些是底线?哪些又是不涉及到底线的传统?这还需要再商量。”

    这些纸应该是才被送到这里不久的,庶俘芈虽然听着对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出了点问题”,但再一想若是南郑汉中那里的问题很小,断然不会如此重视,以至于急匆匆地向各地下发指令。

    “应该是因为土改和移风易俗,导致南郑那里出了什么叛乱吧?”

    暗暗想着,心说若不是有大规模的叛乱,也不会如此。他虽没去过巴蜀汉中,但却从书上知道那里的情况比这里要复杂的多,墨家在那边投射的力量也不是很足,可能某些事干的太过火了,那里毕竟还有一些淫祀、女巫等祭祀习俗的。

    随后想到当初和自己关系不错的那个叫马奶的胡人墨者,听说上次和索卢参一同去了泗上后便去了南郑,也不知道那日他喝醉之后发的那些牢骚,有没有得到解答。

    心思辗转,终又回到现实,庶俘芈便问道:“既要坚守规矩,那其实这婚姻就算是成了?两情相悦,一如仲春之月男女私恋……就算她父母反对,是不是也可以成婚啊?”

    中年人一拍手道:“问题就在这。按照泗上的规矩,是可以的。但是……我们不能用泗上的规矩来执行这里的法度,我们在这里不曾制民法,只有刑罚,所以泗上的一些法这里不能用。”

    “民法和刑罚和区别,这就在于……”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中年人没有在纠结这个在泗上争论了、辩论了将近十年的问题,转而说道:“不说那些。你作为墨者,又是军官……如果人家父母就是不同意,我们这像是什么?不好交代,尤其是我们宣义部不好交代。”

    “你知道‘娶亲’的‘娶’字,仓颉造字的时候怎么写吗?”

    庶俘芈也就学过贱体字,君子六艺中的六书却并不清楚。六书不只是文字,而是文字的内涵,这一点不说庶俘芈,便是泗上绝大多数觉得自己可以通文识字的人也不精通,也就庠序大学中有那么个科班专门学习这些东西。

    中年人也不等庶俘芈摇头,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太古”仓颉造字时候的“娶”字。

    左边是一个跪着的女人,两个耳朵重点地放大,右边是一个斧钺的斧子,象征着战争和征伐。

    字若寻本溯源,很容易看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庶俘芈低头看了看纸上的那个“娶”字,奇道:“割耳朵,这是计算军功的办法。有人跪在那里,右边是斧子,是说……娶的本意,是抢?”

    这个字实在是太明显,明显到没有学过六书的庶俘芈一看这个字就能够理解其中的含义。

    中年人笑道:“正是如此。娶者,军功征伐而掠。”

    “岂不闻,《易》之六二言,屯如,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

    “也就是说,太古之时,骑马逡巡,可能是敌人,也可能是来娶亲的。你也知道,咱们墨家说,同姓不婚,那是为了防备生出来养不大的孩子。”

    “是故上古之时,妻子都是从别处抢来的,这便是娶的本意。”

    “什么是法?什么是德?咱们墨家辩术中的‘在’字,就说的很清楚,尧的政策,用现在去看过去,那是善政。但将尧放到现在,不但不是善政,还是恶政。”

    “太古之时,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

    “那时候,民聚声群处,知母不知父,那就是法,那就是德。包括抢亲、抢走女人,这都是被天下所承认的法和德,是被认可的。”

    “那你现在这么做,会怎么样?你说,尧舜时候也是抢亲,我现在就抢了……那恐怕是要被枪决吧?”

    庶俘芈哪里懂什么《易》,哪里知道什么是六二,什么是屯卦,可中年人所言的那些东西,都是墨家道义和逻辑说知的结果,也就是说在太古时候,抢亲是被法律保护的,是被承认的,而现在则是要被枪决的。

    由此说明所谓尧那时候的仁政是基于当时,而若是放到现在妥妥的恶政一样的道理道德、法律、善恶都是随着时代变化的,世上没有亘古不变的永恒的、普世的、万世不易的道德。

    庶俘芈连忙道:“我可没要抢亲……”

    中年人笑道:“是,你没去抢亲,但你要是真的做男女相恋不问父母之言,对于现在的风俗和道德而言,你就是抢亲。我再说一遍,这里不是泗上,这是高柳,不一样。”

    “道义上、情理上,规矩上,我肯定是支持你。但是支持归支持,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

    “聘礼啊、纳采啊,这都是要去做的。当然了,纳吉也得做……你也知道,咱们墨家的纳吉,只有吉、没有凶。”

    纳吉就是占卜,这是从商代就留传下的习惯,如果要是卜到了大凶之兆,一般也就等同于婚事告吹。

    墨家本身是有自己的祭祀鬼神系统的,这件事的处理就遵从“坚守规矩、尊重传统”这八个字所有的婚事占卜的卦辞,全都是吉兆,走这个形式,但却不走其实质。

    庶俘芈嘟着嘴,嘟囔道:“这不还是最终要看人家里的意见?这和咱们泗上的规矩可不一样。”

    中年人劝道:“你也要体谅。这若是在泗上,什么都好说。但在这里,必须要考虑影响。正因为你情况特殊,所以我才如此重视。”

    “你将来一定在高柳吗?”

    “你父母在高柳吗?”

    “你将来若是回泗上了呢?

    “你和人家私情定下,人家家里就是不同意,这算不算咱们墨家的人仗势欺人?”

    “按泗上之法,被抚养是权力,赡养是义务,这是男女通用的。你若是回了泗上,怎么履行赡养的义务?这都是些问题,都需要解决。”

    “不过话说回来,人家父母也未必就不同意。你先找人去下聘礼,就按照这里的规矩,鹿皮也好、羊皮也罢,依你的财力两张。”

    “没有大雁,提一对大白鹅去,采禽采禽嘛,没有禽,怎么纳采?”

    说到这,中年人又笑道:“真要是依着礼,其实下聘用雁本身就是僭越了。大夫才能用雁,士要用野鸡,庶民用布匹……只不过咱们泗上不讲这些规矩,所以一般家里下聘都是提着鸡鸭鹅去的。”

    庶俘芈愕然道:“原来诗中所唱,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竟是这个意思?”

    中年人点头道:“是这个意思,但是咱们不讲礼,所以不深究抱布贸丝蕴含的等级规矩。

    “这要是按照礼法,凡是下聘用雁、鹅的庶民,都是僭越大罪,得被上五刑的。”

    想到自己结婚的时候,中年人不由笑吟吟的,他结婚的时候是在泗上,用的是一块玻璃镜子作为聘礼,那可是直接算作是诸侯级别的变种的圭。

    而且当时年少气盛,觉得天子可选,贤者居之,所以结婚那天喝的酒,是用郁金草汁液混合了黍米做的,以等级制度来推,这是天子结婚才能用的酒他的行为不啻于八佾舞于庭,甚至更过分。

    年轻气盛之时,不是想做天子,而就是宣告着一种叛逆:你天子喝得,老子我也喝得,你来泗上打败我们的义师来抓我呀。

    庶俘芈不太懂民俗和规矩的区别,却依旧苦恼,问道:“这下聘纳采,是我自己去啊?还是找人去?那按照规矩,到时候我还必须要有家里人在场,可我就一个姐姐离得近,在云中……那我找谁?”

    中年人逗着庶俘芈笑道:“别找我。这事不关宣义部管,我也就管管你们的流程风俗婚礼过程,具体的事你得找组织部的人给你办。我会和那边沟通的,具体下聘的人,会找人负责的。以后这样的事多了,组织部那边是得安排些专门的人管这些事。”

    “我们宣义部就是主持一下婚礼。能用的用,不合我们规矩的、不利于天下之民、不利于兼爱、平等之义的,一概不用。”

    “你去找组织部的人吧。剩余的我们来安排。”

    “你说,你年纪小,我们按着年龄算你长辈,可高柳这些和你父亲同辈的人,都是身居高位,也不好出面,倒像是去以势压人似的。”

    “没得办法,这事组织部那边解决吧。”

    庶俘芈临走之前借了些钱,中年人放下那些纸冲着城尉道:“险些忘了正事。明日把这几张报贴上去,仍旧在城中念念。”

    …………

    虽然庶俘芈对于女孩子说的求婚之事只回答了一个“好”字,再无多说,可女孩子相信情郎定不会骗她。

    回家之后瞒过母亲,洗了衣衫和身体,不想两日后母亲却把她叫到一旁,问道:“前日你去听讲义聚会了吗?”

    女孩子心里一咯噔,前日自然是没去,不但没去,还做了一些似乎不该做的事。

    她也是个聪明伶俐的,知道母亲不会无端发问,赶忙嬉笑着道:“原本是想去的,不曾想……”

    当妈的脸色微黑,哼声道:“不曾想去和墨家的少年去玩耍了?你这不是不曾想,你这是早有所谋。这件事我不同意。”

    不同意三字,如同雷击,女孩子心中猛跳,却依旧笑着唱到:“好妈妈,我给你唱首歌听。”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一首《柏舟》,本该是极为悲凉的长叹,却被女孩子先行用戏谑的语气唱出来。

    这首流行歌曲内容简单,女子喜欢上了个小伙,非他不嫁,至死不渝,奈何母亲不同意,于是悲凉无比地唱“妈妈呀,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呢?”

    做母亲的听完这歌,哼笑道:“你只当你上过墨家的学堂,学过些诗歌,便以为我就不会唱?”

第二百八十三章 新俗旧礼(五)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

    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做妈的也唱了一首,伸出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柔声道:“做妈的,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

    “那孩子不错,我也信你的眼光,可他是个军中的人,每日服役,难以停歇。”

    “孩子,等你结了婚,你就知道思念之苦了。聚多离少,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到时候你这半辈子都要吃苦,做妻子的哪有不思念自己丈夫的?你父亲不在军中,便是常年卖货奔波,我尚且思念,况于墨家那些军中人动辄三五年不在家中……”

    “我也年轻过,也知道喜欢的滋味,但过去了也就那么回事,安稳过日子才是真正的对你好。当妈的难道还能害你不成?”

    女孩子愤愤起身,说道:“如今高柳,谁不服役?便是我的兄弟也在军中,难不成我这辈子便不嫁了?”

    做母亲的指着女儿,数落道:“服役是服役,无非三年。三年之后便可归乡。他们这些泗上的墨者,尤其是都已经做了连长,成了上士,这一辈子都要在军中。这能一样吗?”

    “家里又不缺钱,反倒是想要找个家里穷苦一些的,这样他需依着咱家,便一辈子对你好,要我说就是越穷越好,只要人踏实肯干,这样他也不敢对你不好。墨家那边不也常说,那叫什么来着……什么决定谁在上面谁在下面什么的……”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女孩子听那句什么谁在上面谁在下面的话,忍不住脸上一红,想到那些旖旎事,心里乱想道这怎么还关系到谁在上面谁在下面啊?

    她这一脸红,当妈的立刻看出了点什么,再一想自己说的那些话,顿时明白过来,一拍手道:“你这妮子,定是做了什么,脸红什么?”

    女孩也不回答,低头道:“墨家说,男女之间,可以自行爱恋……”

    话没说完,就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自行恋爱?自行个屁!你就会纺个纱,识的几个字,能做什么?到时候人家真要是‘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你怎么办?靠纺纱能过一辈子?能养活自己?到时候还不是回来?”

    “那时候就算是咱家有些钱,可到时候你又不好往外嫁了,纵然有人要,那也是看着咱家钱财,哪能真对你好?”

    “既说自行,好啊,他倒是军中做了上士,家中据说也不差,一辈子定是不愁衣食。你呢?你凭什么自行?到时候离家远,吃喝都依着人家,今日百依百顺,明日呢?你爹做货郎的时候,我便跟着,一步步走来,既是爱慕相依,也是他离不得我我离不得他,你有什么?”

    说完拿起那块很小的玻璃锡镜子,说道:“若靠你自己,你要多久能有这么块镜子?”

    女孩有点心虚,却倔强地嗫嚅道:“我和他说过,泗上我可以教字做村社蒙童先生,泗上也有纺纱的,未必便不能过。再说,他只要待我好……”

    “待你好?”

    母亲哎了一声,劝道:“岂不闻‘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当初那小伙子抱布贸丝的时候,难不成就对她不好?”

    “我就说,离家近些,若受了欺辱,你还有父母兄弟。真要是待你不好,你便回家,无非多张吃饭的嘴……”

    她心中自还有别的计较,只是当着孩子的面不便说出来。

    即便还有许多话不曾说,气氛已然有些沉闷,刚才那戏谑带笑的《柏舟》已经快要变为最开始的那种味道了。

    就在气氛即将从沉闷变到哭声交替的时候,门开了,出门在外的一家之主竟然回来了。

    娘俩儿也都一愣,便问道:“怎么这就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和胡人交易的地方虽然离城不远,可平日都需要兜售个半个月方有可能返回,不想这一次竟然如此迅速,妻子心中不免寻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男人神色匆匆,但匆匆归匆匆,却没有那种惊慌或是败坏的神情,冲着女人道:“你先赶紧把家里的钱准备一下。”

    “出什么事了?”

    妻子听话的要去内室,可又要忍不住问了一嘴。

    男人的语气便有些兴奋起来。

    “什么事?好事!高柳的政策又要变了,这不是一些人要迁徙来吗?允许雇佣长期的女工,为期四年,只用管吃喝,给少一点的钱就好,我就是为了这个赶忙回来准备定金的。”

    “不只是我,好多做毛绒毛纱和毛呢活计的都被邀请了今晚上去赴宴,有些事要谈。”

    妻子一听,惊叫道:“那可是大事。之前可是不允许雇佣长期工的,这长期工可不就像是隶僮一样了?”

    高柳这地方不是泗上,墨家在这边做事一直不温不火,没有过于刺激到赵国。

    譬如说关于纳妾这样的事,只是将妇女组织起来,遇到有先富起来的一些人要纳妾都会轮番上门轰炸,但却不像是泗上那样有着明白的民法规定严禁如此。

    这长期工也差不多,从没说过不允许雇佣,但是雇佣起来很难,加上一直宣扬人人平等、无有奴隶之类的话,这已经算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了。

    不成文的规定终究不是规定,高柳是个依靠逃亡的民众汇聚起来的城邑,能够逃亡过来的不可能是单独的女性。

    而但凡逃亡者,又必定是青壮,墨家会组织他们进行生产开垦,于是就产生的这种不成文的局面:一些作坊的雇工,只有女工,因为他们的男人一般都有土地,依靠粗犷的土地劳作,女人便做织工换些钱。

    男人听到“隶僮”二字,喝骂道:“不要瞎说,可不是这样的。这件事墨家内部都辩了许久,你不要瞎添乱了。不是隶僮,只是为期四年的长期工,期间我们要管吃管住,每个月只需要给最少的钱就行,四年之后再说。”

    “这不就是让我们去谈吗?一开始说是两年,那可不行,两年时间刚刚成手,都是些不会纺毛纱的,两年也就赚个零头,我们就要谈,至少四年。四年还有的赚。”

    “这一次有不少的女奴过来,主要也是解决一下这里男多女少的事,但是墨家要先让她们适应做人的身份。可一时之间高柳这边又实在管不过来这些人,便只能借用我们的力了。”

    “就要用我们,那就得让我们得利,两年可不行……”

    商人重利,张口闭口都是关于钱,尤其是在两年四年这件事上,更是死咬不放。

    但有些事男人也没有全然说出来,听闻好像是和赵国的谈判有些不顺利,墨家担心日久生变,所以临时决定一次性将需要的人口迁完,所以关于这些人口的安排就是个大事。

    若是分个四五年,断然轮不到商人出面的,可既然一次性迁来,那只靠墨家的力量便有些容纳不了难以消化。

    这一次墨家出面宴请的,包括高柳城内的各行各业,基本上囊括了所有雇工的行业,他家里这点人手也就堪堪能排进去,尤其是现如今毛呢正是好售卖的时候,他便将那些前往胡人那里售卖的杂货交与别人,自己匆匆返回。

    女人闻言,连忙道:“这样说,一下子要迁来的人可不少。那若投机粮食……”

    话未说完,男人便骂道:“投机粮食?我看你是嫌活的长了。真当墨家不杀人?那赵国君子在战场上一串串的杀,贵胄妇人扔到洗毛作坊里,谁人敢投机粮食?新令已经下了,今日宴会就有约谈此事的缘故。”

    “刚才你俩在这嘀咕什么呢?”

    妻子没好气地说道:“你问问你女儿!竟是看上了墨家军中的人,要和人私定了终身呢。就前几天上了报说逼死了公子朝的那个庶俘芈……”

    男人惊喜道:“好事啊!他是墨家的年轻人,这城中许多人都是他的同窗,又是泗上的,以后做事也方便。不说别的,便是稍微露出一些消息便值十金,更何况别的?”

    妻子骂道:“钱钱钱!你这做商人做久了,就知道钱,眼里没有别的东西了。那可是你亲生女儿,你把你女儿当什么了?连女儿出嫁,你都要琢磨着利、利、利!”

    “再说了,那小伙子是什么人物?他逼杀过赵公子,将来万一墨家败了,他们一家可都是要被诛全族的!墨家的法不诛族,诸侯的令可是诛族的,到时候牵连上咱们……”

    男人闻言,慨叹道:“妇人之见。当年我带着一点货物和人深入到胡人那里,凶险十倍,故而获利十倍,咱家怎么起来的?那时候就不是拿命换回来的?”

    “这件事不止获利十倍,三倍的利,便可拼命,十倍的利,便是赌上你我性命又如何?”

    “如今形势……你还是看不透啊,真要是诸侯有力诛杀墨家,那还用到现在?墨家的那些言论哪一个不该诛族,可谁人敢去诛?”

    “再说,只有一样,天帝之下庶农工商尽皆平等。既平等过,谁还想做贱人?我自爱利,可在是非之前,却也分的明白。”

第二百八十四章 新俗旧礼(六)

    “这件事等我晚上回来再说。www.uu234.net你俩就别呛呛了,你要是闲着没事做,去市上沽些醋,买条鱼,晚上给我做个醒酒的酸汤,免不得还要喝酒……走过许多地方,还是高柳的醋最好吃。”

    女孩儿听到父亲这样说,欢呼雀跃,扑过去道:“父亲最好了。”

    被数落的要去买醋的母亲回嘴道:“好个屁。他那是要把你卖钱呢!”

    女孩儿却不在乎,嬉笑道:“他愿意卖,我也中意买家,有什么不好?”

    说完一溜烟地跑开。

    男人收拢了家里的一些钱,揣在怀里,急匆匆离开了。

    …………

    夜里,喝的醉醺醺的男人回来的时候,一大碗小鲫鱼和老醋做的酸汤摆在桌上。

    撑在瓦罐里呼噜呼噜地喝了两罐,这才压下去了往上返的酒气,妻子又弄了些水让他喝下,泡了一小块黑乎乎的压茶饼。

    “怎么喝这么多?都和谁喝的呀?”

    丈夫摸过黑乎乎的泡着茶饼的瓦罐,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带着醉意笑道:“你说这个和谁喝的,今天在宴席上我听墨家那些人讲了个故事。”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妻子噗嗤一声笑出来,轻点的丈夫的头道:“听听,听听,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就你们这些求富贵的、求钱的、求官的,这手段啊,能让妻妾不羞愧的,就没几个。”

    “你还好意思讲这个故事。不去想想女儿将来孤零零的怎么办,就想着和墨家那边搭上关系做个姻亲,我是不是得要在院中大哭才行?”

    丈夫醉醺醺地摸上了妻子的手,笑道:“哭?你这故事没听全啊,人家是其妻与其妾,相泣于中庭……你这还缺了个人呢。”

    妻子啐了一口骂道:“你敢!你要是愿意让墨家妇女部的那些人带着人天天堵在门口骂你,你就试试!”

    丈夫哈哈笑道:“不用试了。泗上那边已经制出法了,以后纳妾就不是妇女部的人天天堵门口讲道理那么简单了,而是要犯禁、犯法的。抓起来去劳改,我可不想在高柳挖一年煤……”

    妻子皱眉道:“怎么管这么严啊?墨家连这个事都要管了?”

    丈夫呸了一声道:“你们这女人啊,这对你们不是好事吗?怎么你们反倒是嫌弃管的严了?”

    妻子笑笑说道:“就怕是别的也一样严。”

    “嗯。”

    丈夫点点头,说道:“别的也一样严那是肯定的,你当齐人一妻一妾的故事,真就是在宴会上说着当笑话听的?劝我们呢,发财富贵的手段别太脏,妻妾羞愧相泣于庭那是小事,被拉出去枪决可就是大事了。墨家说,这叫先礼后兵,先明后不争。”

    “墨家那些人太能喝,劝着我们喝,喝的我们都醉醺醺的他们要给我们讲道理。墨家的那酒太烈,也就这几年喝了一些,若是以往只喝那些酸酒的时候,只怕一盏下肚就倒了。”

    “这一次允许长期雇工,但那也不是奴仆,让我们分清楚什么是雇工、什么是奴仆。打不得、骂不得,每旬一天休沐还要组织这些雇工一同听讲义。好在四年呢,怎么也赚回来了。”

    待说完了今日宴会上的这些事,丈夫这才说起来女儿的婚事打算。

    “你担心的那些都没用,你当墨家只在高柳有人呢?这一次来齐国都打败了,都打到齐国临淄了……你知道齐国吧?太公望的那个齐国啊,你说你怕什么?还株连……真要到那一步,你我都得死。武城屠城的事,你也在报上看过了,就因为武城离泗上太近了,就全被屠了,真要是那一天墨家败了,咱们都得被屠。斩草除根你懂不懂?你我不是没听过人无非老幼贵贱尽皆平等的话吧?你我不是没听过墨家聚会讲义吧?这一次南下出征咱儿子不是没服役跟着南下吧?”

    妻子嘟囔道:“还是不一样吧?那小伙子逼死过公子朝,他家身上可是和贵胄有血债的,咱们不是还没血债吗?”

    丈夫一听这话,气的笑了,骂道:“你是在高柳活的太久了,把高柳的法,当成天下的法了。高柳的法,讲道理、分人、不株连,外面的法你以为也是这样?你不是忘了吧?”

    妻子想到了以前对贵族的恐惧和不敢直视,心中似乎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将高柳的法用在了别处,以为别处竟是一样。

    换言之,她已经在不经意间,被墨家的这些道义同化了。

    “可若是远嫁,那泗上离这里千里万里……”

    “哪有万里?人家都说了,也就是三千里,没有多远。再说了,他要是在高柳,那就让女儿住在自己家就是了……”

    妻子呸道:“那不是叫人耻笑?非是归宁,不是被休,哪有住咱家的道理?总得去侍奉公婆才是……”

    丈夫嘿了一声,问道:“谁人耻笑?耻笑怕什么?你我当年做货郎的时候,还不是常被人耻笑?那嘲笑货郎的歌你也不是不曾听过。”

    “庶农工商,庶农工商,咱这些做商的,原本可是比庶农都低贱呢。如今这年月,谁嘲笑谁呀?”

    “这年月……有钱就没人嘲笑,没钱你就是个屁。血统?血脉?那些血脉高贵的,现在蹲在洗毛作坊做事呢,谁人尊重了?我在家中置办纺车,经营工商,年入几十金,往上属八代就没有个出身高贵的祖先,如今谁人嘲笑我?”

    “再说,女儿喜欢。那小伙子我也多闻他的名声,又是泗上出身,我看就很好。”

    妻子无奈,叹息道:“可就算这样,这聘礼什么的也得下啊?若不然,真要被人笑话,咱们是巴结墨家,把女儿当礼物送出去了……”

    丈夫哼声道:“墨家那边做事向来得体。这事我还是知道的,你看着吧,那小伙要是真的有意,很快就有人来下聘的。要是无意,那倒省了心事,再按你说的来就是。”

    …………

    几日后。

    天刚亮,太阳将出未出,高柳城已经忙碌起来。

    尤其是深秋,太阳出来的晚,其实时间已经不早了。

    靠近街市的一处宅院门口,几个人乘着两辆马车,慢慢地停在了门口。

    车上先是下来了两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手里提着一对大白鹅,当然不是活的,而是刚刚宰杀的。

    后面的车上,下来一个女人。

    女人的打扮,很明显是女巫的模样,但在这种地方并不稀奇。

    女人头上戴着一些弯弯曲曲的、仿佛杂草一样的装饰。

    身上穿着巫服,后面缀着许多黑色的羽毛。

    这是“春神”巫女在北方的具体打扮,当然,春神这个名字用高大上的一点的叫法,叫“句芒”,乃是后世的东方天帝的首席臣子,木正句芒,鸟身人首的句芒。

    句芒是春神、草木神、生命神、生育神、婚姻神。

    这个时候因为转音、方言的问题,句芒也被称作高,基本上每座城邑的郊外都有,也被称之为郊神。

    者,媒也,神性之后便要化女为神。

    上巳节,仲春之月,男**奔不禁,也正是为了纪念句芒神。

    最开始上巳节就是个大型的祭祀活动,由专门的巫、觋主持,祈求春耕顺利、祈求生育、祈求婚姻。

    因为种植农业的本质,就是生育。

    所以诸夏上古时代流传至今的《葛天氏之乐》中的八段舞蹈中的最后一段“总禽兽之极”就是模拟各种禽兽的**配模样,当然,也包括人。

    到后来,这种祭祀的神圣意味逐渐减轻,逐渐变成了青年男女的聚会,春日思春,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自然要发生点什么,于是才有了“仲春之月,淫奔不禁”的规矩。

    诸夏极大,神话的内核相似,但是不同地方供奉的句芒春神神像是不同的。

    齐国的句芒,是鸟,站在扶桑木上,和太阳有诸多的关系。

    楚国叫东君,是太阳神,也和扶桑木有极大的关系。

    巴蜀之地,直接祭祀神树和神树上的鸟。

    但是在燕赵之地的民间,句芒神是女人,也就是吞下玄鸟之卵诞生了商朝的简狄。

    随着周灭商,玄鸟崇拜逐渐被官方取缔,但是靠近北方的代地依旧保留着许多殷商的民间文化,并且将玄鸟、简狄和上古时候的生育女神融合在一起,称之为春神和中国诸国官方祭祀的春神不同,这里祭祀的春神是胸口巨大的,和婴儿、玄鸟连在一起的生育神,顺带承载着句芒木正和太阳神的神格。

第二百八十五章 新俗旧礼(七)

    不管是玄鸟、简狄、句芒、东君、夸张胸部的生育女神,其实出于同源,故事的内核也是一致的,最终会伴随着统一的同义之后,化为一个固定的形象。

    此时的神话已经逐渐成型,固然墨家在编“认同感”的神话,各国学派其实都在编。

    楚国等地更是已经编出了伏羲女娲生四子开天辟地的故事,极力证明自己是诸夏的一部分虽然墨家这边正在编伏羲女娲和开天辟地的故事,但双方其实算是同时进行的,墨家的侧重点在于遗传学的初步解释,并非是为了神话本身。

    按照这时候混乱的神话,伏羲和太昊其实分不太清,而句芒正是太昊的木正。

    殷商时候,上帝是殷商的祖先始祖,商的历代先王的抽象集合就是上帝,商朝是神权制的神圣血脉,上帝之裔,连同伐夏的理由,都是替上帝惩罚。我是上帝之裔,我垄断着神权,上帝是我祖先,所以我想打谁那不是我想打,而是上帝要打。

    周取代商,就必须连同神话一起改造,将原本专属于商王朝的始祖上帝,改为了昊天上帝,并且逐渐朝着上古神话靠拢:大家上古时候都是亲戚,上帝不是你们殷商人的祖先,而是更古老时候的太昊啊、伏羲啊,共同祖先的神格化后是上帝,所以谁有德,谁当天子。这要是上帝是你们殷商家亲戚,这武王伐纣就不好了。

    于是玄鸟、简狄变为了句芒。上帝都不是你们殷商的了,这春神、生育神也得换换,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在诸夏,早就明白了神要为政治服务这个概念。

    上帝都能换个人来当,况于配属的臣子。

    墨家内部之前也是重鬼神的,而墨家内部的“句芒”形象最有意思。

    脸是方的、浑身披着羽毛、人脸,鸟身,很明显是由玄鸟简狄化来的,只不过随着农耕文化逐渐深入,男性成为社会的主导,女神变为了男神,和句芒融合在一起。

    除了脸是方的之外,墨家内部的句芒形象,手里捏着一个圆规……方脸加圆规,所谓规矩,用以衡量人世间的种种。

    墨家故事里句芒当年见过秦穆公,因为秦穆公这国君干的不错,所以作为天帝的使者多给了秦穆公十九年性命。

    不管是墨家内部的祭祀形象、还是儒家内部的祭祀形象、以及周朝官方的祭祀形象,虽有变化,但春神都是男的,所以主祭的要用男觋,不能用女巫。

    因而,主官婚姻的官媒媒氏,也要用男的,官方的媒都是男人。

    然而,民间的媒,却依旧在用女性,因为民间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掉的,尤其是信息不发达的时代。

    从车上走下来的那个女人,正是标准的北方代地民间媒人的形象。

    头上弯弯曲曲的象征着草木的装饰,那是象征着春天草木繁荣,是春神女巫的标准形象。

    身上披着的羽毛,象征着玄鸟、简狄以及变性后人面鸟身的句芒。

    高柳城的民媒很好找,原来就有挺多,只不过媒人这一行当这些年不太赚钱,有些行当不好在明面上干了。

    因为民媒……主要搂钱的手段,是祭祀骗人、是买卖女子的中间人,尤其是买卖婚姻在底层极为流行的时候,她们这些民媒便极为赚钱。

    她们若在泗上,就是当初被适毒死的那样人物。

    在邺地,就是主持河伯娶妻的女巫。

    在高柳,祭祀骗人是犯罪、买卖婚姻也管得严,这些年她们也只好当真正的媒人,只是牵线搭桥赚取点劳务费,有些人甚至洗手不干跑去别处,留下来的也都既往不咎转行为媒婆。

    媒婆也算是民间传统,只要别搞祭祀、活祭、搂钱、买卖人口什么的,也是可以改造并且承受的,墨家也考虑了,泗上的一些做法在这里还是略显激进,移风易俗也得慢慢来,别再出汉中那样的乱子。

    要说起来,穿戴着鸟毛服装,可以算是迷信祭祀,但也可以算作是“民俗服装”。

    像是楚国的高冠,墨家说那是上古祭祀留下的习俗,学的是鸟尾巴和鸟头上的冠子和毛,可真要是不准,只怕楚人便不可能接受墨家。

    墨家在高柳的力量还不足以像是在泗上一样翻天覆地,有些东西也就顺其自然,只要别再搞祭祀骗人和买卖婚姻就行移风易俗,靠的是钱,靠的是足够的干部,靠的是生产力的改变。

    泗上有许多,高柳却连开蒙教师先生还配不齐呢。

    这媒婆前几日被墨家找到,墨家的人还没开口,这媒婆先声夺人,用墨家的道理大喊道:“惟害无罪!犯禁为罪!法不成文之前犯的法不是犯法!”

    她之前也买卖过女子,搞过祭祀骗钱,墨家内部原来本身就有祭祀之学,都是圈内人士,有些手段别人抓不到,墨家抓起来可是一抓一个准儿。

    只是这些年收敛了手脚,也不敢造次,只是靠当媒人收个劳务费、混个婚礼上的餐饭才能维持生活。

    做工又觉得累、去纺织又坐不住,也只能靠干这一行来谋生,也就是高柳这边的习俗还未改变,她的日子过得比起以前自然不如,可总还不差。

    当时墨家的几个人便被这媒人气的笑了,为首的那个便笑骂道:“你们学别的慢,学这个倒是快。不是抓你的,你这几年我们也查了,确实也没干那些祭祀敛财、买卖婚姻的事。”

    那媒婆是何等人物,人精般的女人,一听这话,立刻堆笑道:“墨家利天下之心,我也还是知道的。之前是不懂,现在明白了,哪里还敢再做?几位同志找我有什么事?”

    墨家那几人听得同志一词,也是哭笑不得,说道:“宣义部请你去吃酒。”

    媒婆又笑道:“哎呦,宣义部竟不把我们集中起来讲义,却要吃酒?这可真是奇事。”

    她也知道墨家抓人不会编造理由,再说她这样的人物真要是抓她也不必如此,城尉那边就可以给办了,哪里用宣义部出面。

    琢磨了一下这几年自己的确是没犯什么错,便跟着去了。

    去了后才发现不只是她,一起请来的还有六七个,都是以前的同行,见面后都是互相望了一眼,眼神里满满是“你也来了”的奇怪情绪。幸灾乐祸、紧张不安、同舟共济,可谓皆有之。

    说是吃酒,还真是吃酒,桌上摆着一些肉、酒、枣子、柿子饼、花生之类的东西,宣义部的人一出面,这几个媒婆纷纷起身行礼。

    略微说了几句,这些媒婆才算是放下心来。

    原来却是这么回事:

    按照婚礼的习俗,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婚礼规格。礼乐崩坏,导致了许多商人开始僭越,这也导致了民间的侈靡之风、攀比之风,使得结婚婚礼花费极多。

    凡有对比,就有伤害。墨家既讲平等,少不得就要在一些事上出面干涉,使得这种平等至少要做到表面的平等,表面的平等是打破民间根深蒂固的等级制度的第一步,表面的平等才可以更为顺利的传播平等的概念。

    诸夏的婚礼,是没有音乐的,不准用丝竹、鼓乐之类。

    儒家的解释是嫁女儿那是女儿离家,很悲伤的一件事,这其中可以看出亲情之德,所以因为这种悲伤,才不用鼓乐。

    墨家的解释是娶字一开始并不是娶,而是抢,所以那时候的习惯流传下来,不会用鼓乐。

    双方可为都是画了个靶子往上靠,一边用德来靠、一边是历史物质来靠,怎么解释针对这一件事和此时此刻已有的传统,这肯定是都对,但整个道义的分歧牵扯到别的事,那就可真是不可调和了。

    丝竹鼓乐不用,这一点分不出区别,谁再也有钱也不可能请一堆乐手在婚礼上吹拉弹唱,于此时那不是风光,那是丢人。

    但是,除了这一点可以做到贵贱穷富一致之外,剩下的就都出现了区别。

    比如结婚那天晚上去接亲,富裕一点的、身份高贵的,肯定是要有一辆马车。

    再有钱一点、再高贵一点的,马车还得是专门的婚车。

    更有钱一点、更高贵一点的,马车要涂成黑色的,马车的前面要跟着四个人,两个人捧着蜡烛在前,两个人给蜡烛挡风。

    当然,车越多越好,人越多越好,这就弄出了差距,也使得攀比之风日盛,尤其是高柳这几年发展的不错都有了些钱财之后更是如此。

    女方那边也一样,女方那边必须也得出车跟着。

    这车当年不能回家,要在男方那里待够三个月,才能够完成“返马”之礼。

    之所以是三个月,就是因为怕女人婚前怀了别人的孩子,那时候又没有验孕棒,所以三个月之后才算是真正完婚。

    要是三个月之内发觉了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不是自己的,正好,女方的车在男方这边,女的直接坐车回去。

    除此之外,还有婚嫁时候的衣服、用具、物品等等,都到处彰显着差距和差别。

    马上就要又迁来一些人,为了让新迁来的这些人不至于产生一种身份上的差距,以及其余的一些原因,高柳这边的宣义部决定弄个“官媒”。

    制定一个规范的、坚守规矩、尊重传统、表面平等、不至侈靡的婚礼流程。

    要做到谁家结婚,表面上看都差不多。

    要做到流程压缩,取缔一些不好的习俗。

    要做到适当的喜庆场面,但又不至于为了婚礼花费太多。

    要做到民众认可感觉和之前没什么改变,但又在不知不觉中改掉一些理性推论下的不合时代和道义的习俗。

    所以便找来这些熟悉此道的媒婆,墨家出钱,搞一部分专门的婚礼用的马车、搞一些专门的从业人员、搞出官媒媒氏由此撮合牵线尽量早婚早育。

    各种结婚的流程,统统通过官媒解决,下多少聘给多少嫁妆,你们闭上门说谁也看不到;婚礼的过程是公开的谁都看得到,那就做到基本一样大家都好看。

    顺带着,如果婚期固定下来后,这些媒婆要给即将出嫁的新娘进行婚前的性的教育。

    也就算是墨家出面,筹备了一个集婚庆、教育、典礼、牵线搭桥为一体的“公司”。

    有些事,在泗上官方可以全部办了,力量充足,比如性的教育在学堂就完成了。有些事,在高柳就不得不调动民间的力量,官私合作,力求表面公平暗地移风易俗。

    这些看似没用的东西也是“同义”的一部分。

    一样的神话、一样的文字、一样的婚礼习俗、一样的道义、一样的法、一样的对世界的解释……唯有如此,才能把秦楚燕韩赵魏齐捏成一样的天下。

    …………

    ps:战国时期,伏羲女娲的神话就已经在楚国成型,神话本身也是诸夏认同感的一部分。殷商的神权性质很重,上帝这个概念早就存在,但是周公和姜子牙很巧妙地保留了上帝、修正了上帝的概念,使得上帝不再单单是殷商的祖先,而变为整个诸夏的始祖先人,从而获得了神权的合法性。后来传教士西来,也算是很巧妙地借用了上帝之名,虽然蛋疼可恶,但就手段而言确实高明。除了类似于咖啡这样的音译词,意译词是本身早已存在但却被忽视,后来又渐渐仿佛成了舶来词,也算是文明衰落过四百年的一个悲哀吧。

第二百八十六章 新俗旧礼(八)

    今日上门来张罗下聘之事的媒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却绝对是市井间的聪明人。m.www.uu234.net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规矩可以逾越,什么规矩不能逾越。这样的人心中门清。

    作为伴随着私有制出现和女性买卖便开始出现的、最为古老的一种职业,她们有自己的传承,也有自己的历练。

    后面两个人提着代替大雁的两只大白鹅跟在这巫的后面,巫轻扣着禁闭的木门,扣了三下后大声问道:“可有人在家?”

    门并没有在里面闩上,大白天的又是在街市附近,但一连叫了三声都没有人开门。

    后面提着白鹅的两人忍不住道:“莫不是不在家?还是不愿意理我们?”

    那巫回身,堆笑道:“两位墨者同志,可不要乱说。这是故意的。”

    “男女婚配,自然之理,那是太昊时候就有的规矩,最大的喜事。没有什么能比男女昏礼更让太昊上帝高兴的事了。”

    “这是故意的,就是要让人知道,他们家的姑娘有人来提亲了。合着你俩若是有姑娘,到了及笄的年纪还没人提亲,反倒还高兴?”

    让后面提着白鹅的庶俘芈刚来这里做司马长时候的连长、以及在这里的讲义课的第一任教员安心之后,巫又大喊了几声。

    这时候四周便有人围过来看热闹了,估摸着里面也看的差不多了,巫一把将两个提着白鹅的男人揪到自己两侧,小声道:“不要站那么靠后,也别故意把大雁举着,让人看到却别刻意。”

    里面大约是真的等到了时间,打开了大门,问道:“快请进。“

    待将众人都迎进了院子,就让进了屋子里面坐下,端上来一些瓜子、枣子之类的。

    分了宾主坐下,女孩这时候不方便出面,只能是父母亲在外面张罗。

    巫知道到了自己上场的时候,便道:“有道是,年有四季、人有四时。”

    “春时花开、秋时结实,自然之理。”

    “我听闻家里有个好姑娘,到了及笄的年纪了,是该给她准备嫁贿的时候了。”

    “南方有歌唱得好啊。”

    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有梅,顷筐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里没有梅子,却有杏子。这杏子将熟,今日七分、明日剩三,越是早摘越好。”

    “最是繁盛青涩的时候,哪里能不着急呢?”

    对面夫妻俩该争吵的也争吵过了,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再意见相左,做母亲的便出面道:“怎么能不急呢?只是不曾遇到她喜欢的小伙子。”

    巫一拍手道:“嘿,这可是巧,我这正有个小伙子。正是年轻的时候,在高柳军中做连长,又立下许多功勋。也正寻觅好姑娘,我听闻你家正有个好姑娘,便觉得也就两个人互相配得上,若是换了别人可还互相配不上呢。”

    “这小伙姓庶,名叫俘芈,家里……”

    巫展开手段,也算是舌灿莲花,将庶俘芈的年纪、家庭之类的情况一顿说。

    原来第一次去纳采,是不用管饭的,因为这件事成不成还难说,而且原来大家都穷,不是贵族,也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吃的招待别人。

    正所谓,贵人怕贼、穷人怕客,便是这样的道理。

    今日这番,也不需要管饭,只是和二十年前的枣子相比,多出来一堆瓜子、一壶茶汤。

    巫说了半天,对面似乎也没反应,后面坐着的两个提着鹅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看说了半天,对面的女主人就是把那一碟枣子往巫身边推了推,随后目光转向了别处。

    巫伸手如电,在女主人不注意的瞬间抓了一把枣子,也不知道藏在了身上的哪个地方,又继续之前的那些话题。

    两个提着鹅的都是泗上来了,哪里看得懂现在的局面,不知所以,手里的鹅也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继续提着。

    好在那巫轻轻踢了他们一下,两个人才赶忙将鹅放在了地上。

    泗上的规矩不一样,见面的时候女子会直接出来,男子也会在纳采的时候就出面,而且因为泗上学堂的缘故,很可能两个人早就见过。

    这里女子却不出面,他们两个按道理算不上庶俘芈的长辈,可这时候却是最合适出面的。

    就像是那日主管高柳宣义部的那中年人说的,和庶俘芈他父母岁数差不多大的,在高柳城的墨家里面,都是些主管一方的人物,让这样的人去人家不合体。

    两个人也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只能是跟许多第一次去逛泗上的“天志馆”的人一样,当真是目愣口呆,也插不上话。

    又说了一阵,巫主动地说:“哎呀,时间不早了。这事也算是说了,我这就走了。”

    起身的时候,对面一家两人也都起身,走过那两对白鹅的时候,好像谁都没有看到。

    两个之前提着白鹅的人心道,这算是成了啊?还是没成啊?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呢?

    巫却面带笑容,等出了门,刚进到院子里,女主人忽然返回屋子,说道:“哎呀,你们的雁儿怎么落下了?”

    之前提着白鹅的两人也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心说这怎么说?这是不同意?

    谁知道巫轻咳一声示意两个人接过去,等两个人接过去之后,巫这才用那种祭祀用的语调唱到:“两雁齐飞、不离不弃。这若找不到另一只,可要啁啁直鸣叫。”

    “借着雁儿问一问,姑娘名字和生辰。”

    她又把被称作是大雁的白鹅提在手中,对面刚把大雁送过来的女主人这才接过去,又做了请的手势,请这一行人进屋子去坐坐。

    那两个跟着做男方家里人的墨者本以为这件事黄了,不想居然又有转机,不由大喜。

    巫却知道,从一开始对方就是同意了。

    诸夏以枣为贵,这个贵不是价格上的贵,而是等级制度下的一种高贵,比如桃子明明比枣子好吃,但是在一些祭祀的时候如果用桃子而不用枣子,那就是没规矩。

    当初在里面坐着说事的时候,女方家里将枣子往前推,示意就是可以谈。

    巫趁机抓一把枣子藏起来,那就是讨个吉利,示意从女方家里把很贵重的东西偷走了代指女儿。

    一般情况,女方就算看到了也会假装看不到,最多也就是看到了觉得不吉利,心里犯疑心。

    正常来说,贵族都是携带两对大雁的。

    第一次作为礼物送过去,介绍一下男方。

    而等到走的时候,到了院子里,再拿出来一对儿,然后这时候才问名。

    平民家庭极少用大雁,因为大雁是僭越,那是大夫之礼。

    平民用布匹、士卒用箭头,但就算用布匹,也不可能准备两份:如今都是很多子女,大家都有儿子也有女儿,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找不在在。

    于是便很折衷、形成了一种潜规则。

    纳采和问名这两个程序,用同一对礼物,之前的枣子是个暗示,而起身相送的时候先不看礼物等到出了门再把礼物送回去,那是第二个暗示。

    等到接了礼物,再把人请进去,那就意味着要进行婚礼的第二道程序:问名。

    这时候原本也是不管饭的,但是随着这几年新作物种植和铁器农具的使用,各家都有了余粮。

    而且问名之后的下一步,就是去占卜是否吉利,这一步一般情况可以忽略,走个过场。这一步走完就是真正下聘礼、定婚期、谈嫁妆之类的事,也就是到了“以尔车来、以我贿迁”的最后一步了。

    都到了这一步,管一顿饭那也是应该的,基本上也没有什么意外的唯一的意外就只剩下南方用“占卜、凶”作为借口悔婚了,但一般到了这一步也不太可能了,尤其是墨家关于婚礼的占卜,他就没有个凶的。

    正所谓“傧者出请、宾执雁、请问名。主人许、请入受、如初礼”说的便是纳采转化为问名这一步。

    再次进屋,这一次由男主人相陪,正常是男女主人都要相陪的,贵族礼仪自然贵族不可能亲自做饭,但是平民家庭哪有仆人,便要由女主人去准备招待的饭食。

    坐好之后,主人便道:“小女杏儿,庚辰年……”

    这是说了姓名、生辰、年纪,原本需要巫记性极好,要记得一字不差,因为这种事女方家里只会说一遍,再问第二遍就是不吉利,所以不能问第二遍。

    然而……二十年前泗上有了纸张,有了简单的炭笔,巫从怀里如同变戏法一样摸出了纸笔,嗖嗖地用她们圈内的“文字”将生辰什么的写好,仔细地收起来。

    她们圈内的文字用来记录年月是足够的,至于女孩的名字,这时候一般的名字都是很常见的字,因为虚拟的、依靠想象力才能构建出来的词现在很少用。一般都是袄啊、枣啊、杏啊之类的名字。

    贵族则是用姓氏,比如文姜,不是说依着后世的规矩这女子叫姜文,而是姜姓的女子,因为才华而被谓之“文”也;她的妹妹宣姜,那是因为嫁给了卫宣公,后世称之为宣姜,示意这是宣公的女人。

第二百八十七章 新俗旧礼(九)

    平民无姓无氏,只有名。

    而且因为文字从无到有有个过程,必须一些需要想象力才能理解的非直接描述性的文字出现的晚,所以贵族的名其实一般也都很难听。

    这一点包括诸侯国君的名也都是如此,贱名好养活。

    晋顷公叫去疾,翻译成后世就是没病,估摸着应该是小时候得过大病差点死了。

    晋靖侯叫宜臼,宜臼就是杵臼,家里捣蒜、这个时代舂米的那玩意,这是家里常备的东西,类似于后世给孩子起名叫暖壶、电饭锅差不多。

    晋成公叫黑臀,黑臀就更好理解了,肯定是屁股上有块胎记。

    等到冠礼之后,示意成年了,为了尊重,不可能互相狗剩、黑腚之类的叫,便有了字。

    一如后世,名字名字,小时候的贱名小名才是名,而户口本上登记的名字那就是每个人的字:再加上人人有姓,也算是在名字上达成了人人君子、人人贵族。

    墨家现在在泗上,由适主导的“抓阄选姓”一事,就是在提前做这件事,力求在身份上和贵族看不出区别:这件事不干预,最终诸夏每个人都会有姓,因为残酷的交、配权选择会让这个时代无姓无氏的平民千年之后不可能留下后代。

    泗上力求女子也有姓有名,只是抓阄选姓的事泗上也刚刚再做,高柳这里还早的很,所以这女子只有一个很平常的名字,叫“杏儿”。

    巫看了下女子的生辰,便猜到这女孩应该就是杏子成熟时候出生的。她早就知道这女孩子叫杏儿,所以之前唱“有梅”的时候,用的杏子做比喻。

    用杏子做比喻,那就是再说女孩子韶华易逝,早嫁早好,正合她要表达的意思。

    今儿还七成挂在树上,明儿三成,后天就只能蹲地上用簸箕划拉了,这本就是有梅的原本意思。

    这歌也正是上巳节的时候,女孩子恨嫁想找对象时候,冲着一大堆小伙儿唱的歌,意思本就是别等我变成烂梅子都掉地上了你们再用簸箕划拉,赶紧娶我的意思。

    男女风气的开放,诸夏一直如此,距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代还早的很,距离动辄害羞低头不敢言语的时代也早得很。

    于是吃饭的时候,女孩大大方方地穿着最好看的衣裳,面带笑容地在众人面前展示着自己青春的躯体,算是先见见夫家人的面。

    虽然对面来的不是亲戚,但那也算是男方的家里人。

    见面之后,就是正式吃饭。

    随着麦粉和磨坊的普及,赵地的主食也开始朝着以麦为贵,麦子从原来的贱食逐渐变为贵食,并且挤走了原本身份更为高贵的小米和大黄米。

    高柳以北多种土豆、荞麦、燕麦、玉米,种小麦的不算太多,但是要招待人吃饭总归还是要上麦食的。

    高柳喜欢吃酸醋,因为墨家在这里扎根后生产力提升,大量的粮食进入商品市场,最开始管理也松,很多人私自酿酒,因为可以卖到胡地换取暴利。

    生产力发展了,胡人那边的牛马毛皮和碱贸易发展了,酒酿的便多了。酒酿的多了,手艺不精的醋便多了,醋多了,喝的人便多了。

    十年时间麦从贱食变为贵食、高柳从不爱吃醋到喜欢吃醋,都在慢慢转变。

    等到酒被搬来的时候,杏儿的父亲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同志,都是正规的酒,有货品印花戳的,不是私酿酒……”

    虽说这是在纳采问名的场合,可是对面却有两个墨家的人。

    常在高柳城内的酒肆吃饭,时不时就有人突击检查酒的途经,消费税是墨家很大的一部分财政收入途经,从几年前开始收拢政策开始就一直在打击私酿酒,许多高柳人已经养成了习惯:若是正在喝酒,看到墨家的人,第一件事是先把印花的票据拿出来。

    且不说罚钱的问题,真要是私酿酒被抓了,当众批判一番,讲上一堆众利与私利之间对立统一的道理,往往弄得很是难堪。那么大的人被那些查税的毛头小子当众教育还要罚钱,也实在划不来。

    如今许多合作村社也都在种植土豆的基础上,筹办了一些稍微大型的酿酒作坊,墨家在这边已经放开了酒类的私营管制,只征税不直营。因为手里有更为赚钱、单位利润更高的垄断商品。

    无论是价格还是质量,都比那些私酿酒更有优势。一手狠抓、一手主导联合压成本,使得高柳的私酿酒总算是得到了控制。

    一句简单的下意识地回答、一些十年前根本没有的词汇、一些曾经没有可现在已经习惯成自然的名目,弄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也便活络了许多。

    等到用胡碱去酸蒸出来的、发酵过的、宣乎乎的炊饼端上来的时候,这顿饭已经到了**。

    已经喝得有些乜眼的男主人略大着舌头说道:“两张鹿皮、两双羊羔皮的靴子、两对瓷碗,一支火绳枪,这就是聘礼。”

    “嫁妆嘛,当然不少,加在一起得有一车吧,自己的女儿自己当然疼,可是聘礼就不能少。他要是拿不出,去借也好,等家里寄也罢,那是不能少的,这是规矩。再少了,像什么话?”

    这顿饭只是问名,还谈不上筹备婚礼的许多事,但是要谈聘礼嫁妆的问题。

    女子有嫁妆、男子有聘礼,这是诸夏传统。

    杏儿的父母算是新兴的工商业者,随着高柳地区毛呢生产的发展、以及作为对草原经营的专营互市口岸,父母也能预见逐渐富庶。

    庶俘芈的情况特殊,家在泗上,在高柳结婚后倒是也能分到房子,但论及钱财的宽裕程度肯定是不足。

    所以杏儿的父母选择了很有时代特色的、将来别人到家里做客能够看到的聘礼。

    两张鹿皮、两双羊羔皮的靴子、两对瓷碗,一支火绳枪。

    高柳有煤矿,也有烧瓷的作坊,虽然样式和质量都远不如泗上那边,可是比起原本的陶器还是要好上不少的。

    火绳枪算是高柳附近民众家中的标配,一者家家服役,二者出往草原贩卖牛马这也是必须的,三就是挂在家中好看,示意这是女婿的聘礼。

    火绳枪作为聘礼,也算是此时鲜明的时代特色。

    高柳地区的发展模式,和当年周公东征分封建制、武装殖民的套路是一样的。

    高柳城作为一个大兵营,城内以及附近是高柳军的主力,类似于春秋之前的国人,作为主要的武装力量,主力野战军团。

    高柳城外,适合耕种开垦的地方,就以大约二三百户为主体,按照墨家现在的“简易星堡”建造边堡,大量服役过三年的年轻人会被分到那里,发枪、垦殖,墨家给予牛马、种子、铁器的扶持,边堡免税十年。

    这种模式是否好用,不是看草原上的人有多强,而在于城内的主力军团能不能打。野战能打,就能维持住;野战不能打,再多的手段也没用。

    一个中型的、驻扎着两个正规连队、四门小炮、八百户左右的农兵的边堡,可以顶住现在胡人万余人的围攻,甚至可能更多:因为此时胡人没炮,就像后世的满清,攻城拔寨靠的是后期比明军强的火炮、野战获胜也是靠炮兵轰开方阵。

    火药、火枪、铁器、铜炮的出现,已经可以让此时还在用骨头的游牧民族提前退出历史进程的舞台,要提防的只剩下渔猎农耕混合的族群,换言之要提防的重点是可农耕区。

    在高柳以西的一些边堡,其实是常有边堡农夫出去劫掠的事发生的,甚至也有袭击本方商队的事,不久前刚枪决了一批想要所谓的开拓进取、民风彪悍、为利不惜身,就不能只要好处,不要坏处。

    代地风气又向来如此,拦路抢劫、盗挖坟墓、聚众斗殴,这都不是墨家带来的习俗,而是原本这里就存在的,原本一直存在到汉代。

    尤其是敢于从封地逃亡的一些民众,论起来哪有几个胆小的。

    这使得高柳的民风如此,几乎家家有枪。而且高柳对草原禁运的主要是剑、刀之类的冷兵器,火枪的管制很松。

    枪支没有火药用不了,而且就算有游牧民也玩不转需要阵型和队列才有用的火枪,除非他们能占据可耕种线的部分土地转为半农耕半游牧才有可能算是威胁,而墨家这一次抢占云中、九原、河套;怂恿秦国向西,都是为了使得他们完全没有成为一个帝国的机会。

    火绳枪的价格如今已经不贵,墨家现在还不会铸造大一点的铁炮,只能用昂贵的青铜或者黄铜炮,但是弄熟铁管火绳枪已经很娴熟,不算分工制的兵工厂,一个专业的铁匠两个月也能单独打出来一支。

    一口好的铁剑、一套好的布面甲的价格,远胜于火绳枪。

    杏儿的家里提出这样的聘礼,也是考虑到庶俘芈的经济能力。

    不多,不少。

    庶俘芈不是服役的士卒,而是职业军人,包括泗上一些超龄服役的老兵都是以此为职业的。

    魏国的西河武卒发地、给予免税权和奴仆,墨家不搞军功爵土地制度,便必须要在财政上保证职业士兵的收入能够作为泗上的“中层”。

    墨家算上高柳、南郑、泗上等地一共大约五六万多服役士卒,职业军人的数量大约是七分之一,并不是很多,但是加上那些各个部门的财政供养人员,人数不少。

    好在工商业发达、泗上毁掉了贵族阶层少了中间商赚差价直接收税、再加上隐性消费税等收入,用商品吸着整个九州的血,用和魏国西河完全不同的方式,供养出了与众不同的泗上和万余名职业军人。

    这一套聘礼,大约需要庶俘芈节省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理论上这肯定是需要家里帮衬的,否则日子就很难过。

    但是在嫁妆上可以补回来,平民的嫁妆称之为“贿”,贿,财物也,也称之为布帛,布是钱币、帛是纺织品,主要也是以此作为嫁妆。

    聘礼的事,巫做不了主,倒是后面两个算作庶俘芈家里人的墨者需要拿主意。算了一下也不是很贵,便就答应了。

    最后说了一下“纳吉”的时间,只要做到“尔卜尔筮、体无咎言”那就需要巫再来一趟,示意这件事成了,告知女方一声,顺带着告诉一下婚期,让女方这边做好准备。

    正常还需要来好几趟,但平民为了简化流程,也是实在拿不出那么多次往来的礼物,所以纳吉、下聘、请期都是在同一天完成。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时代波澜(一)

    那场问名的家宴结束后不久,宣义部便快速地借此宣传起来。www.uu234.net

    杏儿和一部分高柳城内的、今年年内要结婚的女孩子一同,参加了第一批正规的、官媒的婚前教育。

    本身旧礼也是有婚前教育的,性和生育教育自然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更多的是道德教育,所谓妇有四德,那都是婚前教育的一部分。

    然而新俗的官媒不教四德,反倒是妇女部的人将这些人组织起来,进行一大堆的“新四德”教育,诸如婚后如何面对纳妾、如何面对家暴等诸多问题,并且不断地灌输她们:婚后如果能去做工,最好去毛纺作坊做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之类的内容。

    这些东西杏儿多少也接触过,唯一让这些女孩子不太适应的,就是性和生育教育的一个陶土石膏的模型,据说这是泗上有名的医者秦越人组织人捏造的,泗上已经普及,高柳这里才刚刚开始。

    不少人脸红之后,便开始好奇地听墨家的女性医者先生讲那些听起来有些羞涩、但听多了也就习惯的内容,包括一些很基础的为何怀孕、婚后生活清洁、养孩子哺乳等诸多学问。

    …………

    婚期的事,庶俘芈说的不算,得组织决定,因为这件事本身已经成为了一个宣义部新俗旧礼的样板儿,再一个就是他前往云中的日期不是他能决定的。

    如果匆忙,可能要从云中回来才能结婚。

    如果不忙,他也是希望提早把婚礼给办了,给姐姐和给泗上父母的书信都已经送出去了。

    只是到了十月份,高柳城忽然开始忙碌起来,这种忙碌不单单是有人从南边迁徙到高柳,更是大约七百多名墨家的干部来到了高柳,据说这只是第一批。

    而且庶俘芈也见到了在泗上就听说过的孟胜,作为如今墨家内部的七悟害之一,他也来到了高柳。

    这种忙碌不只是街上每日往来的那种忙碌,而是一种说不出的、仿佛大战爆发之前的那种忙碌。

    可是庶俘芈在军中并没有得到什么休息,军中的人也没有提前动员,看起来也不像是要打仗。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事。

    但却知道个轻重缓急,知道宣义部的人也整日忙碌,便不好去问。

    直到十月中旬的一日,高柳城主管宣传的中年人找到了庶俘芈。

    庶俘芈进入到那人办公房间的时候,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里的匆忙,一大堆的用牛皮或是羊皮捆扎包裹的文件堆放了半屋子。

    等看到庶俘芈进来,中年人笑道:“等急了吧?”

    庶俘芈有点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中年人道:“是这样,婚礼我看就定在下个月。你去云中的事取消,下个月你姐姐应该也会来高柳。”

    庶俘芈刚要问去云中的事,宣义部的中年人道:“再一个,我是通知你一件事。现在到婚期,一直到过年,你最好不要和你妻子同房。”

    庶俘芈不解,奇道:“宣义部连这个也管?咱们不是没有三月庙见之礼吗?”

    “哈哈哈哈……”

    中年人仰头大笑,说道:“这可不是我们宣义部管的,而是组织部那边的命令。组织部那边都要忙疯了,告诉你一声,明年新年一过,你要被调回泗上,参加校官军校的学习。”

    “组织部那边不是管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是考虑到你妻子要是怀孕了,路上会极为辛苦,大冬天的,不好走。真要是怀孕了,又要照看孩子,更不能走……”

    “不只是你,很多要调走的人都下了通知,明天就是正式的书面通知了,今天正好告诉你一下婚礼的事,这也算是我主导的高柳宣义部的最后一件大事了。”

    听闻自己要进校官军校学习,庶俘芈心中自然兴奋,那点不能同房的小失落也瞬间化为乌有。

    听到最后,忍不住问道:“您也要回去?谁来管高柳的宣义部?”

    “自然有人。婚前你要忙一忙了,接替你的连长明后天就到,都是泗上的人,算你同校同窗,语言也没障碍,交接一下任务。好了,我这还忙,你先去吧,记得我说的话。”

    庶俘芈敬礼后刚要离开,中年人又道:“对了,债务问题,自己写清楚欠条,交给财务部门办理,债务要交接清楚,回到泗上再偿还。尤其注意,外部的债务。”

    “是。”

    庶俘芈心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前脚刚走,紧随之后就有人进去,临走的时候隐隐听到里面正在说什么移交文件的事。

    中年人在屋内将已经整理完毕的文件一一在封条上盖上章,休息了一阵,从旁边的桌子里拿出了几本书。

    这是前几天那些人来到高柳后转交给他的,还转告了他一些巨子的话,让他在回泗上的路上好好看看这些书。

    随便翻了几本,很多他之前都看过,与其说是新书,不如说是诸夏这二十年来的百家论战集。

    《廿年汤问辩》、《盖天虚天辩》、《宇论》、《何谓中》、《太一生水论》……

    既有墨家的一些书,也有许多和别家诸子打嘴炮的辩论集,还有一些诸家的新学说。

    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就知道儒家诸派要前往泗上与墨家相辩,顺便争出六分之后谁是正统。

    可前几日随着孟胜的到来,他才知道这一次相辩可不只是儒家,而是许多学派都要前来。

    楚道家、齐老学、管子学派、西河学派、管子学派、杨朱学派、陈蔡农家等等学派的人,都要前去。

    一则是趁着儒墨相辩的机会互相之间争出个高低对错。

    二则禽滑厘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各家学派也算是给这个上一辈仅存的几个老人送个别。

    和诸侯打交道的时候,墨家是个政治实体;和百家打交道的时候,墨家是个学派类似于国家元首和党魁的区别。

    禽滑厘当年是西河学派的人,墨子和他又是亦师亦友,见过子思、子夏等人物,和他一个时代的人基本都已经去世。杨朱、列御寇、尸佼等人也都垂垂老矣,儒家现在孟荀将生、子思已逝,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当年禽滑厘在西河学派的时候,和段干木、田子方等人都是熟人,也参与过墨家和子思的争论,于情于理,别家学派也是要来送一程的,当然借机争辩才是真正的目的。

    诸子不辩,则名不显。

    这两个原因之外,更为深刻的原因是如今百家争鸣的争锋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锐利,墨家对齐一战又大获全胜、治下蒸蒸日上,许多原本不曾出现的矛盾也开始涌现出来。

    曾经的学说这些年都得以发展,需要一场全新的争论。

    各家都有各家来泗上的理由,无论道、法、儒。

    中年人在前几日的密会上听闻,好像坚持“天如斗笠、地势平方”的那些人围绕着这个基础,制作了一个新的宇宙模型,在保持盖天说的基础上,竟然真的可以解释十余年前考察队前往肃慎以北的极北地看到了极昼现象、甚至可以完美地解释四季运转。

    甚至还放出话来,你们不是说几何和九数不会骗人吗?你们不是说天志就是对天地诸多事务的一个系统的解释吗?那么看来你们所奉为圭臬的天志理解错了,这个新的天地模型不但可以解释诸多现象,还可以算出天地高度、太阳距离大地的距离,足以证明大地不是球而是平如饼。

    这只是由墨家编造篡改的《山海经》和《再问汤》等一个方向的反驳,其余的方向也是各有新的体系。

    既说百家,那就不是说一个大学的各个系,农家就是生物系、墨家就是机械系,而是百家各自都勾践了一个体系,由此解释世界的运行,而且似乎都可以说得通。

    就像是农家,那不是个种地的,那是认为“等额的劳动换来等额的商品、严禁工商提价、以劳动价值代替价格、做到市贾不二价、保障小农利益”的一个学派,种地只是顺带的事。

    农家都如此,况于别家。

    原本墨子死后,墨家也是三分的,但随着组织建设总还是维持着一个学派内争论的团结。

    儒家六分,别家也差不多。

    楚道家和齐道家、齐道家和晋道家,彼此之间那都是有矛盾的,单单一本《老子》,就有诸多不同的理解。

    甚至大到了“故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乱,安有正臣”;还是“大道废,有仁义;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的地步。

    这一次的大争辩,并非只是百家之间的争辩,更是一场内部正统的争辩。

    不管百家是否认同墨家的观点,泗上如今已经成为天下的学术中心,有些事必须要在那里才能解决。

    随着禽滑厘重病,适被选为第三人巨子,墨家和百家许多年的争论和恩怨情仇,这一次要一起爆发出来。就是要趁着适刚成为巨子立足未稳之际,彻底地来一场大争辩、大争鸣,使得墨家信念混乱,信仰崩塌。

    中年人怀疑,可能盖地说的新体系可能早就弄出来了,就是在等着禽滑厘重病、墨家新巨子刚刚被推选出来的时候再爆出来,气势汹汹而来,定要墨家彻底心服。

    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墨家内部有人想要借外部之力,来诘难巨子,而巨子则借力打力,带着十二分的自信,不但同意了此事,似乎还大有借此巩固自身的意思。

    他虽远在高柳,可是对你墨家内部的一些隐藏在表现之下的争斗也是有所了解的。

    至于胜败,唯看结果,中年人一直接受的都是墨家的那一套世界观,他自然觉得对方可笑螳臂当车;却不知道对方也一样觉得他们可笑螳臂当车。

    这一次此时天下间最有名气的“嘴炮”高手都要齐聚泗上,墨家各个方向主管宣义、教育、道义的那些人自然也都是嘴炮强者。

    不过这一次的调动,并不是让中年人回到泗上去打嘴炮的,中年人倒是也清楚,以自己的手段还不足以在那种场合出面争论,泗上专攻嘴炮的人不少,还排不上他。

    这一次墨家做了一个大调整,范围之大,可谓是前所未有。

    中年人看着桌子上的那几本书,想着这几日内部高层秘密会议上的内容,许多事渐渐明白过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 时代波澜(二)

    这一次整个墨家泗上之外的地方全部进行了大换血。顶 点 X 23 U S

    屈将调回泗上,学习后将去前往楚国,主持楚国那边墨家的工作。

    孟胜以悟害的身份来到泗上,不只是和胡非子搭班子,而是还有四名泗上新选出的委员。

    南郑的造篾启岁也携蜀国公主,以归乡的名义返回泗上,一名新选出的悟害前往南郑,主持南郑和对秦工作。

    他自己也是先行前往泗上学习,观摩预计在明年夏日的那场百家嘴炮的辩论,随后好像是要被调往巴蜀,因为给他配了一个讲解巴蜀地区局势和风俗的专职书秘。

    泗上中央作出的判断是五年之内,中原稳定,各国在这一次牵扯到魏、韩、楚、越、齐、赵和墨家的混乱战争中都耗尽了精力,互相牵扯,暂时谁也无力再战。

    于是大量的政工干部派往赵地,北方的重点就是在这五年之内,全力经营云中、九原等地。

    这不算是奇怪,这只是墨家规矩之下的正常轮换。

    但中年人却从另一项决定中听出了另外的意思。

    整个高柳前往泗上进入校官军校学习的名额,整整六十个,等同于将大半高柳的连队骨干抽走。

    在五年之内不会有大战的战略考虑下,抽走也可以理解,但是一下子抽走六十个,却可以看出许多问题。

    更为可怖的,便是泗上派来了一个小型的军校基干,要在高柳直接培训校官,在高柳培训的是那六十名调走的连级干部之外的人。

    高柳短期之内不太可能扩军,也就是说两三年后,可能高柳地区将是一堆下校担任连长。

    为了镇得住这里的人,在高柳开办的校官军校的校长,是泗上义师第五师的师长,原本和六指搭班子的师代表主持军校的讲义。

    十余名旅级军官进驻高柳,同时高柳也抽走了半数以上的旅级军官,都是去泗上进行学习的。

    调到高柳的这批干部,基本都是泗上出身,父母兄弟基本都在泗上。抽调回泗上深造的,除了一批特别优秀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是高柳本地人。

    单单一个高柳,就抽调走六十名优秀的连级军官、二十名校官、一百八十多名优秀的骑兵基层骨干,中年人不敢想整个墨家控制的地区,进入军校学习的一共有多少人。

    现在墨家在泗上的正规军,只有七个师,校官一般担任的都是旅一级的军官了,再加上参谋部之类的职能,如今泗上的校官可能也就二三百人。高柳地区直接抽调了几十,加上泗上本地,军官团的数量要直接扩充三四倍。

    联想到前几日高柳高层的秘密会议上,孟胜做的名为“关于利天下新阶段的任务”的报告,中年人觉得,墨家这是准备彻底和旧天下撕破脸了。

    不管是这一次会盟,还是即将到来的百家争论,任何一件都将让天下震动。

    会盟不消说,一个不是诸侯身份的人或组织,要审判诸侯公子、要调和诸侯争斗、要立新的以国为主体的“义”,无论哪一个都将引来天下翻覆。

    百家争论,既要辩出结果,那肯定会有输赢,有输赢便有对错。

    各家显学,要么于世不争。

    要争于世,就要开始站队了。

    各个学派的嘴炮高手齐聚,原本可能只是一场辩论,可现在看来,要出大事。

    中年人心说,以巨子的性子,恐怕这是准备要告诉天下,墨家更换了巨子之后到底要干什么。

    如果子墨子时代做的是“非攻”、禽子时代做的是“节用”、“富国”,那么新的巨子自然要有自己做事的主题。

    想到这,中年人忽然明白过来泗上中央“五年之内各国将维持和平”的话。

    这不是一句好话,言外之意……五年之后,这是要打起来的,而且就现在看来的各项准备,这不是要小打,而是要打个大的。

    而且,很明显,泗上那边认为这五年之内,不可能还像原来那样,墨家可以自由发展不受控制,很明显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便不打,各国也都要开始使绊子了,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在巨城大邑随意讲学了。

    换血之后,高柳五脏俱全,甚至于货殖部门仅次于市贾豚的第二人也来到了高柳,据说开春还会有一批高级工匠、夫妻教师先生到来。

    原本在高柳威望极高的一批人都被调走,赵地的负责人直接更换为墨家内部排名前五的孟胜,这是准备万一各国开始翻脸,要自给自足发展,同时提前清理了内部的山头,做好翻脸前的最后调整。

    组织部那边更是第一次下达管到闺房和夫妻生活这样的极端命令,凡是接到调令的,那肯定短期之内不会再回高柳,否则也不用把妻子孩子都带走。

    他们宣义部门之间这一次没有通气,新来主管高柳宣传的,是适亲自带大最早的那批学生中的一个。

    各个部门都进行了通气,唯独宣义部的命令只是回到泗上进行学习,那只有一个可能:整个宣传口径都要变,不是间接传达能够讲清楚的,要通过一次系统的学习。

    至于庶俘芈,他只是个连长,只是这一次时代波涛之下被影响了命运的年轻人。中年人心想,在墨家,命令下达的调动,那就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足以影响许多人的家庭乃至一生。

    …………

    庶俘芈何曾想过,自己就是结个婚,还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好在不管怎么样,婚期总算是定下来了。

    他不知道中年人考虑的是泗上墨家今后可能要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要考虑的就是三件事:和马上新来的连长交接工作、准备结婚……以及需要在新婚燕尔憋着。

    两日后,果然从南边又来了一批人,这批人走的不是赵国线,而是从现在仿佛墨家后院的齐国坐船,沿着海岸线先到的燕国,从燕国折到的高柳。

    新来的连长姓马,这时候马服君赵奢还未出生,马这个姓氏一般还都是养马的官职如“马质”、“巫马”等化来的,以职业为姓氏也是分封建制下子承父业的特点。

    过来新来的这个马连长的马,却是抓阄抓出来的,既是抓阄抓出来的,肯定是泗上平民。

    略微一问,庶俘芈便知道了这新来的连长原本是越地的人,越王翳被击败之后墨家和越国之间通过邗沟、淮水、泗水的贸易往来逐渐增加。

    茶、糖、焚烧草木灰煮碱的行业日渐得利,一些越国的贵族索性利用自己控制的封地上的农夫从事这些行当,这日子过得比当年在土地上当农奴还惨。

    趁着一次机会,举家逃亡到了海阳,那是在墨越战争后被墨家要走,受到了庇护。

    本来海阳算是甘蔗和茶行业的发起点,但是随着越国贵族的介入,墨家在那里的成本越来越高,逐渐便不盈利了论成本,也讲仁义的墨家是拼不过那些直接用封地农奴的贵族的,种植园不是技术可以垄断的。

    好在墨家垄断者北方糖和茶的市场,自己经营的海阳地区也就是起个点火的作用,并不是为了盈利,保持着最基本的盈利之下,尽可能使得逃亡到当地的人接受教育。

    等到海阳逐渐发展起来,墨家已经不需要自己去种茶、种甘蔗熬糖了,而是完成了转型:拓展了市场、做海草灰行业的下线琳、大型煤铁作坊基本完成。于是六年前海阳开始了自负盈亏:由原本在那做工的逃亡农奴自行结社,组织合作社,墨家正式放弃对海阳的全面官方经营。

    新来的连长家里那时候在海阳,和原来一起劳作的四十多家一起分了一个近千亩地的甘蔗田以及配套了压榨作坊,需要十年还清。墨家说,这就是个没有封主的封地庄园,你们自己结社来做自己的封主,为自己做事好好做。

    四年前一场大雨,邗沟阻塞,整个海阳和附近沿海地区的熬糖、制海藻灰碱等行业全靠着邗沟运送的彭城煤,墨家组织各个村社出义务工去重新开掘邗沟,这新连长的哥哥死在了一场事故中:火药意外爆炸。

    这也算是因公事而死,加上六年前泗上教育改革,使得学校招生按照人口比例分配以尽量让各个中等以上的学堂学生不全是沛邑等老区的人,这连长因此考上了军校。

    由此这才从一个越地的家庭奴隶,变成了一个墨家的军官,刚刚毕业就被调往高柳。这要是以往那是要至少做一年司马长才行的,但是仗刚打完,又赶上泗上墨家判断五年之内没有大战,于是直接从连长做起。

    连长老家是云阳的,在江南,恰好是泗上南下贸易经邗沟运河一线重要的中转站,当初逃亡的时候是被好心人……或者叫伪装为商人的、墨家煽动农奴逃亡的、专职人口转运人员送过长江的。

    本来那时候墨家缺铜,在江南陵阳开铜矿,但也是赶得巧,那一年越地部分吴人叛乱,墨家和当地的越国封君合作,用火药和铁器换了一批人,陵阳当时暂时不缺人,这才被送去了海阳。

    海阳初建的时候泗上人不少,那里的教师先生老家是留邑的,所以也说一口泗上话,和庶俘芈交流起来问题不大,最多也就是一些东西的叫法有着浓浓的越地特色,这是因为海阳地区来人逃亡的越人太多的缘故,泗上的人逐渐被稀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连长身材不高,身上还有小时候留下的纹身,也是越人的特色。别的都还好,就是一口牙不好,因为小时候逃亡到了海阳在甘蔗园里做事,整日偷吃甘蔗和糖,牙齿黑乎乎的。

    他来先只是做假连长,这个假,不是真假的假,而是后世韩信那个假齐王的假,也就是代理。

    上级给庶俘芈的任务是让他在过年之年让这个假连长可以胜任真连长。

第二百九十章 时代波澜(三)

    要论起来,调走庶俘芈那也不只是因为功勋,更是时代之下墨家对于北方局面的战略考虑的一个缩影,他只是时代波涛之下翻覆的浮萍。m.www.uu234.net

    他所在的步骑士连队,原本是用来做巡查用的,原来在高柳刚立足的时候还需要这样的机动力量深入北方。

    伴随着邯郸谈判的顺利,当初赵侯章为了继承权之战借的战争债换成了对北方贸易的专营权,新的商会正在组建,各种查办走私的事,便需要商会出面出钱训练。

    墨家掺沙子控制,但不是直接管辖,既可以拉着邯郸和赵国的商人在一条战线上,也能够使得商人的力量逐渐发展起来。

    再者,高柳地区从泗上调过去一些师长级别的军官那就是要组建正规野战军团的。

    随着边堡的开拓、人口的增加,以及高柳北边的一些贸易和附庸部落,使得高柳地区暂时不太需要考虑和胡人小规模的作战,现在边堡那里持枪的退役垦殖农夫就足够应付一些小规模的冲突。

    云中、九原等地那是要打大仗的,那里是农耕区,是墨家不可能放弃的发展方向,也是断绝火药时代来临后北方草原出现一个农耕游牧混合大部落的一招杀棋。

    既要打大仗,庶俘芈这种轻便机动的、以连队为行动单位的、骚扰和小规模作战的步骑士存在的意义就不大了。

    更换军官、组建适合将来野战的军团,就是赵地墨家以后的发展方向。

    大量的习惯了小规模作战、边境冲突的连级干部都要撤回泗上重新学习,而大量刚刚毕业的年轻军官来到高柳,也正是为了实现赵地墨家义师的泗上化要能打大规模野战,而不是小规模的武装冲突。

    步骑士在野战中的任务,就是利用自身的机动性,配合炮兵和冲击骑兵突袭对方的侧翼,利用火枪打开方阵缺口,制造混乱,从而为武骑士创造冲击的机会。

    赵国多马,如果赵侯章有改革的雄心,新的马镫骑兵很快就会组建起来,将来冲突的时候,靠的就不是个人的勇武、马术,而是依靠纪律、阵型、配合。

    赵国的优势是代地城邑的人马术都还不错,仅靠马术墨家占不到便宜。

    而反过来,楚越的骑兵都很差,淮北泗上算是楚越地区最好的样马地了,越国基本没骑兵、楚国的骑兵也差的很,墨家考虑的是将来和楚越的冲突需要大量的有小规模骚扰作战的轻骑兵军官。

    因为楚国的地域太广,一旦和楚国发生战争,会战之外的绕后、偷袭、断粮、切后路等,都是轻骑兵最为擅长的行动。

    高柳地区的骑兵军官调往泗上,那也是在马耕在苏北和泗上推广之后大量的马术相较楚越尚可,但是相较代、赵不如的自耕农良家子可以组建新的轻骑兵,以此取得对楚越更大的骑兵优势。

    冲击骑兵太贵了,训练起来太麻烦,泗上维持不了太多。这些非冲击骑兵欺负下越国楚国的骑兵应该还是绰绰有余。

    这也是墨家整个战略重心南移的背景之下,时代波澜于普通人的影响。

    人的命运啊,固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他性子跳脱,喜欢出风头,又有一身极好的马术,下手又狠,在边堡和巡逻的时候他有决定权。

    若他一直在泗上,泗上义师打的几场大战,都是战略行军形成机会后主动决战,唱主力的是炮兵、步兵。围城战、攻城战、对垒野战,并没有小规模的战斗,连级干部的任务就是组织宿营、训练、听旅帅的命令。

    所以他可能会是个听话的连长,但却不会是个能够抓住战机立下战功的连长。

    然而在高柳,在墨家刚刚经营才有成效;边堡出击小规模战斗;商队胡人巡查;带着非正规的一群善于控马的边民和一群拿着石头骨头的部落打仗;领着巡逻队在边境巡查,他便脱颖而出。

    如今高柳的战略布局改变,他也已经算是混出来名头,又要调往泗上继续学习。

    很快,庶俘芈所在的步骑士连队就被编入了新组建的一个步骑士旅,旅长是原来泗上的一个旅代表。

    干涉赵国继承权战争而特别征召的大部分人都复原回家,秋收之后新的一轮征兵工作也会展开,大量的新强制服役的年轻人会被编入新的步骑士旅中。

    他和新连长的交接,也就是熟悉一下人员、传授一下宿营、清点、操练之类的技巧。

    至于根据羊粪、水源、马粪堆等寻找胡人部落的技巧,也不需要他传授,所剩不多的那几个非正规的边堡巡逻骑兵队有的是胡人出身的高手。

    就这样忙碌了大半个月,高柳也下了雪,有了一次休沐。

    婚前他和杏儿终于难得有了见面的机会,虽然身体憋得难受,可一则是组织部有命令,墨家内部的墨者守纪律是从墨翟创立墨家开始就立下的规矩;二来就是太冷,也委实没有地方可去。

    两个人很自然地牵着手在街上吃了一顿酸汤面条,这在高柳也是正常事,甚至于墨家鼓励,完全不准走路的时候前倨后恭男尊女卑必须拉开一定的距离男子在前。

    正在街市上想要买几个柿子饼的时候,就听到后面有人女人的声音喊道:“阿弟!阿弟!”

    杏儿早知道庶俘芈家里的人,也知道有个名字古怪叫君子的姐姐,赶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心想自己该怎么称呼。

    这一抬头不要紧,杏儿心里忍不住道:“哎呀……”

    远处一个女人,侧着骑在一匹马上,一条大辫子垂着,很显然是许多天不曾洗过了,油乎乎灰突突的。

    身上穿着一个厚厚的棉袄,灰不拉几的颜色,没有穿裙子,而是穿着一条厚厚的棉裤,膝盖上打着两块羊皮的护膝。

    脚上穿着一双羊皮的靴子,又大又宽。

    马背侧面的鞍袋里鼓鼓囊囊,身后还背着一个包袱,鞍子下面插着一支短火铳,身后披着一件制式的棉布大氅,原本是白色的,如今也都成了灰色。

    脸色也不白净,很显然是常年在外晒的,五官倒是还好,一双眼睛和杏儿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泗上女孩一样的闪烁,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庶俘芈放下柿子饼,赶忙带着杏儿一同跑过去,杏儿还没说话,马背上的庶君子跳下来便道:“她就是杏儿吧。你好呀。”

    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抬起右手压在左手上,身子微屈,举手到了额头,微微低头,做了一个墨家改良后的肃拜。

    这是此时九拜之中最轻的礼节,也是墨家内部通行的女子礼节。

    肃拜是军礼,不弯腰,因为身披甲胄,墨家控制的地方几乎家家服役,是以这种礼节和执手礼都是墨家内部通用的见面行礼的方式。

    按照此时已有的旧规矩,女子一般也都是肃拜,稍微改良之后也就逐渐流传开来。

    墨家本身就有“俭而废礼”的屎盆子,扣得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跪拜礼仪基本也都取消了,主要是随着泗上工商业的兴盛,开办工商的那些人不想让雇工把时间花在各种礼节上,不如让他们多干点活才赚得多。

    执手礼在墨家是墨者内部的礼仪,本身诸夏是有执手礼的,而墨家反对厚葬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丧葬礼仪,所以墨家内部管执手叫握手,因为……握手是此时厚葬时候的一种敛服,给死人套在手上的东西叫握手,墨家索性破罐子破摔,管执手叫握手。

    肃拜伴随着泗上学堂男女学生都收的问题,改良后基本成为女子见面的礼仪,杏儿在高柳常见,心说这怎么说的,我还没给姐姐行礼。赶忙还了一个。

    庶俘芈笑着拉了拉姐姐的手,道:“姐,那边就有浴池,你不去洗洗呀?”

    庶君子点头道:“可是要洗。你是不知道啊,这一路……我先去把东西放下,去洗澡。你就在我第一次来吃羊肉的那地方等我。对了……”

    回头从鞍袋里拿出来一个黄铜做的圆规道:“这里哪有铜匠?你先把这个让铜匠给我修一下,我晚上还要用。”

    待庶俘芈接过去,庶君子便急匆匆走了,杏儿暗暗吐吐舌头,心想这个姐姐怪怪的。

    圆规她见过,墨家以禹为圣,大禹的形象又向来是左准绳、右规矩,也并不稀奇。

    可是黄铜做的圆规可是少见。

    黄铜颜色好看,但是因为锌的沸点低于还原反应的温度,使得黄铜的生产仅墨家控制的陵阳一家别无分号,除了做炮就是用来做军功章,亮闪闪的和庶俘芈带着的军功章一样的材料让杏儿满是好奇。

    “我姐姐就是学这个的。这东西就像我们的火枪啊、马掌钉一样,要随身带着。”

    略微解释了一下,又道:“我姐姐挺好的。我家人也都挺好的……泗上也挺好的。虽然离家远点,可是等到有一天乐土建成,肯定要修一条宽宽的、从泗上一直到高柳的路,到时候想回来看看呀,坐上马车,也不颠簸,也就一个月就到了。到时候,路边每隔一段就有驿站、商铺……”

    他用自己对未来乐土的幻想,描述着似乎并不遥远的未来,也是希望杏儿能够安心,不要因为离家别离而难过。

    毕竟,婚期近了,冬天马上过了,春天也不远了,那时候就要回泗上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时代波澜(四)

    杏儿眯着眼睛,望向被白雪覆盖的南方,第一次感觉到“天下”这两个字和自己如此接近。www.uu234.net

    墨家在高柳扎根后,天下天下,这两个字她便时常听说。

    天下是什么?

    杏儿以前不能够理解,可能有着朦胧的概念,却是被灌输进去的。

    可能小时候,天下人就是自己的兄弟姊妹父母双亲;天下雄山大川就是自家的房子,门口的水渠。

    长大一点,天下人就是附近邻居一起青梅竹马的玩伴儿;利天下就是自己家里的日子逐渐好了,利自己就是自己从弟弟手里抢走了一个小木玩具。

    再长大一点,天下可能就是高柳城,天下的边缘就是高柳北边父亲偶尔去卖货的边堡。

    等到被送去读了书,学了诗歌,认得文字,朦胧中知道了天下很大,禹定九州,而赵国是九州的一部分,高柳只是赵地的一部分。

    那些被灌输进去的天下概念,在心中只有萌芽,却从未接近。

    奔腾的大河、宽阔起来不见对面牛马的泗水、墨子和禽子饮酒论义的泰山、公输班改造战舰和越人决战的长江战场、极难之地有吃人习俗的桥夷、西戎山区火葬的义渠、伯夷叔齐出生的孤竹山、箕子立国的朝鲜、悲鸣化杜鹃的巴蜀……

    这一切,都听过,可却似乎都和她没有关系。

    此时天下,又有几人能够远行百里之外?百里之外已是外地,况于千里之外的山川?纵然属于天下,似乎也和自己没有任何可能交汇在一起的地方。

    她听过许多泗上的故事。

    许多许多。

    那条子适和儒生借柳叶落水正反辩论天志天命的布满垂柳的河;那道用了七年时间挖出来使得泗上水旱无虞沃土千里的渠;那座耸立着烟囱、风车、木制轨道和千百家作坊的煤铁作坊之城;那座往来着商贾、充斥着投机、垄断、黄金、纸币、丝绸、棉布、琳的工商之邑;那座埋葬着墨子和诸多墨者、种满了可以留益后人的枣树、桃树的墓园;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秋日仿佛下雪的棉田……

    听说的太多,和这里有些像,又有些完全不一样。

    那里的人,也说着高柳墨者说的那种语言;用着一样的文字;束扎着头发;行着肃拜之礼;吃着炊饼、米饭、玉米、土豆;喝着一样的贴着印花税票据的酒;用着一样的需要带着火绳时不时吹一下的火枪;辩论着什么道、什么是天。

    那里的人,又似乎和这里不一样。那里没有羊毛毛呢作坊;那里偶尔才能看到一场雪;那里的男子女子小时候要逼着去学堂否则犯罪;那里春天会涨满一片黄色的油菜花的海洋;那里有许多仿佛夕阳一样颜色的砖盖起的房子,有些商人的窗上还镶嵌着可以透光的淡绿色的琳;那里的狼基本都被杀光了做了军装不像这里时不时还能看到……

    听的太多,便不免不会生出陌生,而是带着一种期待。

    期待之外,还有些慌张。那里有自己第一次要见的公婆、第一次要见的小叔……听起来他们都很好,可是以后会怎么样呢?

    要去泗上的事,已经和家里说了。

    于是那原本准备了许多的嫁妆,变为了一支银簪;一对金子的耳坠;以及私藏在装着肥皂胭脂的木匣妆奁里的一些钱。

    “若是待你不好,就写封信回来,虽是昂贵,可半年总能传递到的。墨家的法,是允许离婚的,不要学氓里面那个傻女子。”

    母亲这样悄悄叮嘱过,她只当母亲唠叨,却哪里知道母亲的心思。

    “会很好吧。”

    杏儿给自己打着气,想着那些快乐的事,却不知道真正的婚后生活还未开始。

    收起了这些心思,忽然问道:“泗上,也有大雁吗?”

    庶俘芈点点头,笑道:“有啊,我小时候还抓过呢。”

    “泗上就是从这里飞走的大雁过冬的地方吗?”

    “不是吧。也只是在那里停留,听先生说,大雁是要飞到万里之外去过冬呢。你知道吧,咱们脚下的大地是个球,有些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而更往南一些的地方啊,春夏秋冬和咱们这里是反的。”

    这是墨家从小灌输给庶俘芈这样年轻人的概念,至于是不是,有没有漏洞,那不是他们会去思索的,多数人不会,只会接受。

    自然而然,理所当然,这便是泗上这二十年一直在做的事。

    理所当然的地球,理所当然的平等,理所当然的人性求利天性使然无善无恶,理所当然的兼体界限论;理所当然的兼人之利和体人之利的区别……

    杏儿知道这个说法,也知道那个用磁石和铁做的比喻解释脚下那边的人为什么掉不下去,但却仍旧疑惑。

    她不是那些要去泗上和墨家辩论的诸子,不能够理解“东西南北是个相对的概念、上下左右也是个相对的概念”的尸子的宇宙学说。

    所以她没有去问这个很难想明白的问题,而是说道:“我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姓贾的大夫,结婚好多年后为了逗妻子笑,引弓射雁。要是哪天我也不开心了,你会射雁给我吗?”

    庶俘芈听出了杏儿心中的一丝担忧,逗着她道:“那贾大夫长得难看,他妻子才冷着脸的。我们先生讲这个故事,说长得难看要是再没本事,那可真就没办法了,劝我们要好好学习长大有本事,不然娶了妻子也要冷着脸。我也算是有本事啦,还逼死过个王侯公子呢,我倒是不能引弓射雁,可我带着连队列阵齐射,准能打到……我既有本事,那你这就是说我生的难看?不娶你啦!”

    两个人嬉笑着绕开了这一节,庶俘芈心想:那贾大夫要是生在现在可是要惨了。海阳到处都是甘蔗田、茶园和桑田,去哪射雁嘛。

    去铜匠那里修了圆规,又逛了一阵,便去了当初庶君子才来高柳时候和庶俘芈吃过羊肉的那家酒肆。

    今日下雪,又是休沐之期,人便极多。尤其是商贾在这里谈些过一阵迁民而来的一些事,庶俘芈侧着耳朵听了听,好像说是墨家要拿出一部分互市专营商会的股份,让商贾送一批粮食去云中,但不准在高柳买,许多商人都琢磨着要不要一起合作,说是墨家投钱的地方没有不赚的,这是啃骨头一时间硌着牙了才剩下了些肉,可不能错过机会。

    等到庶君子来的时候,总算是空出了位置坐下,庶君子已经换了身衣服,比起刚到这里为了路上驱寒时候的模样便顺眼的多了。

    要了一个如今刚刚流行起来的颇有高柳塞北气质的涮肉,要了些豆腐、土豆粉条之类的东西,弄了点韭菜花,要了一些土豆烧酒和一壶茶饼茶。

    切得有些厚的羊肉煮熟需要些时间,庶俘芈用筷子夹着一块羊肉道:“还不是吃涮肉最好的时候。再过一阵更冷了,把肉冻了,用木匠用的刨子去刨,就可以很薄啦。”

    “当年公输班做刨子的时候,估计也没想到咱们有一日用来吃羊肉。”

    高柳地区虽然已经有了干草打捆和秸秆发酵的手段,但是一旦下雪还是要宰杀一批羊的,为了节省草料和粮食,所以这时候正是羊肉最为便宜的季节。

    诸夏向来喜欢吃羊肉,庶君子咀嚼了几口道:“不是我说,这羊肉比起泗上的,还是膻味大一些。”

    庶俘芈嘴里憋着笑,当着杏儿和姐姐的面就没好意思说,泗上那里许多家庭养羊,都是把公羊给骟掉的,这里养的多,却忙不过来。当初他刚来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疑惑,还是听别人说的,只是平日和伙伴同袍喝酒的时候可以当个谈资,在这当着两个女孩子的面可不便说。

    放下了筷子,庶俘芈道:“对了,前一阵我接到家里的信了。还给我寄来了一些钱,给我贴秋膘的。”

    “家里都还好吧?”

    庶俘芈嗯了一声,又道:“好的不得了。小弟在梁父帮着丈量土地,人模狗样的,还去了趟泰山,去看了看子墨子当年和禽子饮酒的地方。那地方就在泰山脚下不远。本来我在军中,小弟也在习流军校,二弟被免除服役了,但是父亲说还是让他去三年。”

    “村社又买了几台马拉的割穗的器械,家里的事也不用那么多人,爸妈还能忙的过来。”

    “不过父亲说,这一次制法大会,好像没通过禁止进口粮食的律令,粮价太贱了,可是不种还不行。上面说,各个村社的粮食还要保证亩数,村里人想要多种棉花,父亲也是天天头疼。村里有人说,不如种棉花再偷偷用钱买粮食,但是这一次督检部的人要下乡巡查的,怕是不行。”

    “说是不止下了命令要村社都保证一定数量的粮食外,还下了命令。走运河泗水从楚国越国贸易回来的船只,都必须要携带一定量的粮食代替过关税,否则倍税。父亲说,沿河又修了好多的仓廪,一直在往里面装粮食。”

    “姐,你说楚、宋、越的粮价怎么会这么贱呢?”

    庶君子轻抬起筷子,抖了抖筷子上夹着的羊肉,叹了口气道:“因为那里的民众啊……吃得少。那里的封君贵人自己吃不了那么多,然而我们在泗上,除了铜、银、黄金和粮食,别的什么都不收。”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大乱前夕(一)

    庶君子淡然一笑,没有再多说,转而又继续询问了家里的事。www.uu234.net

    她不想谈这个问题。

    在云中接到了先生给她的几本书的时候,也收到了先生的一封信,她的先生是跟着适长大的第一批孩子中的一个,信中很是发了一堆牢骚。

    两个人通信如此密切,倒不是因为师生有什么恋情,只是因为她的先生是女的,为数不多的跟随适学成的曾经的女孩子,现在的妇人。

    那些牢骚太沉重,也太深奥,有些又过于敏感。

    泗上现在的政策,有些方面确实是有问题的。

    这个问题就在于“利天下”这个三个字。

    泗上墨家内部派系不少,不管什么派系,对于“利天下”这三个字的目的,都没有区别。

    区别就在于过程。

    先生给她的信中说道:“利天下?现在大工商业者想要利天下,因为他们觉得卖给楚越宋等地的货物太少了,太多的农夫买不起,因为他们没有可供交换的余粮。所以泗上的大工商业想要楚越宋土改,因为他们需要更多可以买东西的人。”

    “小工商业者想要利天下,因为他们觉得楚越宋那么多的人被困在土地上,却不能去他们的作坊做工、不能被雇佣来给他们耕种,使得他们积累的钱财难以投入出去再赚更多的钱。他们希望的是土地收为天下人所有,然后价高者得之。”

    “利天下利到现在,利的宋国的农夫比利天下之前过得还苦;利的越国的农奴比利天下之前还要惨。”

    “有几人真想着利天下?又有几人不过是拜钱为神明,想要自己赚更多的钱,而希望这天下顺着他们能赚钱的规矩转变?”

    “利了泗上,可天下呢?说天下九州天下九州,难不成宋、越、楚便不是天下?何以那里的民众反而越发的困苦?”

    “说是万民制法求利天下,我看这天下,是朝着那些大工商业者想要的模样去变!谷贱伤农,校介能不知道?市贾豚能不清楚?”

    “可谷贱利工商啊。这泗上的法,到底是工商的法?还是农夫的法?”

    “谷价日贱,商品日多,王公贵人需要的钱便越多,想要购买的武器也越多,越是驱使他们封地上的农夫用泗上农场的方式去种植、去挖矿。棉布摧毁了越国的麻纺;铁器毁掉了楚国的石匠骨匠;楚越宋为数不多的授田之民每年所剩的钱都在减少以致破产欠债逃亡。”

    “泗上富了,可天下呢?”

    信上还有太多的牢骚,庶君子看得出先生心中的苦闷,却又不知道该回复一封怎么样的信。

    说天志、知天志,天志之下,天下将来又是什么模样?

    她想过利天下,她眼里的利天下,也就只是等到磨制出可以看到太岁星的月亮的千里镜做成之后,和同窗们画一张完完整整的、有着准确经度和纬度的九州地图。

    有些东西,似乎她也在逃避,不想去深思。

    泗上的路线分歧,从二十年前就存在。是先富泗上再用武力去改变天下,不惜让天下别处困苦放血,甚至利用泗上工商业的倾销使得别处的矛盾更加深重?

    还是利用手中技术传于天下,不变制度,大量出仕,扭转风气,使得即便仍旧还是贵人吃肉民众喝汤,但却可以使民众的汤多一些?

    亦或是豪气万千,直接和天下旧制度开战,省却这个泗上先富的过程?

    更或许是泗上非攻立国,自成体系,制定非攻之诸夏义法、会盟诸侯,维系天下分裂而使泗上之民得利?

    四条路线的争斗,贯穿着墨子去世后的泗上,不只是墨家内部,还关乎到逐渐醒悟追求自己利益的民众,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都已经被卷入其中,只是很多人尚不自知。

    商人、手工业者、大土地主、小农、最大的资本所有者墨家这个群体、工匠、煤矿铁矿的雇工、逃亡到泗上的外来者……

    当“义即利也”深入人心的时候,自然便会有不同的诉求,谁也不能改变。

    走哪条路才算是利天下?利天下的天下最得利者是谁?这都是问题,也正是泗上内部争论的缘由。

    高柳是一方乐土,至少此时还是,因为这里以自耕农为主,工商业刚刚发展起来。

    旧时代的痛刚褪去。

    新时代的痛还未到来。

    很多泗上的人能够切身感受的风波和变化,这里感受的并不深,还带着最美好的幻想。

    想要下一重乐土,便要承受下一重的一切。

    不止有好,而且有坏。

    墨家不是小农的代言人,而是市民阶层工商业者的代言人。

    只是之前关于乐土的宣传一直只说好,那是因为那些坏暂时还因为发展不足而未显露,当坏处出现的时候,又有多少人宁可退回去,也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当庶农工商们站在一起反对贵族和分封建制的时候,他们亲密无间。可现在看来,似乎贵族和分封建制还未全部消灭,彼此之间的矛盾便已经萌生。

    庶君子不敢往下想,也不愿意往下想。

    时代之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改变不了先生,也知道改变不了弟弟,谁也改变不了,只能任凭波澜翻覆。

    呆呆地想到了《非命》,忍不住便想,这算是一种命运的沉浮吗?

    庶俘芈看出来姐姐有些呆呆的,奇道:“姐,怎么了?”

    庶君子急忙笑道:“没什么。对了,小叔现在怎么样?”

    她自然知道同样是当年跟随校介学习的小叔现在很好,庠序建成,他便入了庠序做了术数博士,博士者,博学通于古今之士,源于齐国。

    她只是不想让弟弟看出来自己心里装着许多心事。

    不但知道,而且而且还知道小叔当年的同窗、自己的先生在信中对于庶轻侯很是不满。

    她的先生,很可能就是她的小婶婶,但现在看来,只怕是难。

    说他躲进庠序阁楼之中研究九数,再也不问利天下事。

    当然对于他的学问那还是尊重的,说是虚实之数此人大才,或真有可能在二十年内解开一元三幂的方程。

    信上,先生还说他自己最近观星观日太多,眼睛很疼,脖子整日看星星月亮也有些僵硬,但是对于月亮的运行已经似乎隐约摸到了一些规律,期待自己死前能够悟出了日月运行乃至日食月食的规律云云。

    除此之外,先生在信中还告诉了她两个最新的计算结果,可能推翻一些此时天下以为不可更改的结论。

    此时天下都认为,周公制礼,传下君子六艺之一的九数之学。

    而且此时在九数界流传着很多的传闻,这自然是在很早之前就出现的。

    《大司徒》中记载,周公立杆侧影,夏至日以八尺圭而得一尺五之影,遂定为天下之中,于是兴都洛邑,号为中国。

    又有一个早已有之的说法,所谓日影千里差一寸,并且给出的说法是有一处夏至日以八尺圭而得日影一尺六。

    这两个说法,是此时早已有之的。

    墨家不采用,因为按照墨家学堂里的教法,脚下的大地是个球,庶君子上学的时候就知道,地球的子午线长度是泗上单位里的四万里,至于如何测得的?

    校介说,那是他的两位先生测量的,并且给出了可以验证的办法。验不验,此时能不能验,那他不管,只是告诉他们这不是随口编出来的,而是可以重复实验以证伪的。

    女先生的信上自然不会纠结日影千里差一寸的说法,信上,先生给出了一个可能会让天下震动的猜测、或者叫推论……

    之前的测量中,先生算了一下所谓八尺圭而得一尺六影的纬度,然后顺着这个纬度,很容易找到了一个很容易得到的推论这个八尺圭而得一尺六影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上古圣王唐尧的封地处测得的。

    唐叔虞封地于唐,便是后来的晋,而唐,是上古陶尧的故国。

    洛阳在夏至日,也根本就不是八尺圭而得影一尺五,反倒是圣王大禹的阳城,才应该是八尺圭而的一尺五影的地方。

    换而言之……所谓周公亲测而得日影千里差一寸的说法,根本就不对。

    自然不是说日影千里差一寸的说法,这个在墨家自己的体系内根本就不承认,而是说……这件事可能和周公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上古唐尧时代流传下来的许多测量手段和结果,加上夏禹时代的测量结果早已存在,周王朝很可能借用了已有的东西,却把这些东西加上了天命的色彩。

    传闻周公言: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南则景短,多暑;日北则景长,多寒;日东则景夕,多风;日西则景朝,多阴。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这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

    是故洛邑为天下中,此天命之所在也。

    信上,庶君子的先生则认为,是先有大禹时代日影一尺五处为都城,那里才是天下中。以致留下来诸多传闻私藏于贵胄耳目之内。

    而周王朝只是借用了这个早已存在的测量结果,却给自己加上了天命色彩。

    所谓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这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只不过是对天下中为何是日影一尺五自己加上的解释。

    他说,是因为圣王大禹定都之处是日影一尺五,于是才有了一尺五为天下中的说法。

    而不是说,先有了一尺五就是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这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后才找了一尺五的地方为都城。

    到底唐尧禅位给舜、舜禅位给大禹;还是经过政舜囚禁了尧、禹击败了舜……如今都有说法,各执一词。

    但从一些流传的史料来看,尧给舜、舜给禹都说了一番类似的话,那就是“允执其中”。

    这个中,除了德行的中,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唐尧时候,天下之中,是日影一尺六的地方。

    等到了大禹的时候,天下之中便是一尺五的地方。

    天下之中,与天命息息相关……是不是可以说,这个中,也有天下之中的含义?唐尧将帝位给了舜,传递了天命,舜的都城便是天下之中;而舜又传给了大禹,于是大禹的王城便是天下之中?

    那么……若真的有天命,那也只是“胜利者就是天命”?

    换而言之,根本没有天命,谁赢了天下,谁就是天命加身;而不是说谁尊从了天命,谁才能赢得天下!

    信上对于自己的这个想法考虑颇多,一则是墨家和周天子、旧制度之间的关系已经紧张到了极点,这个说法一出,那可算是直接在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非命》和《天命》尚可辩驳,天命至少还让诸侯畏惧,他们不信《非命》。

    可若是在《天命》的基础上推出……天命交替,不过是胜者得天命而不是得天命者胜的结果……

    只怕列国纷争,再也没有了任何的顾虑。什么天子、天命,兵强马壮者得之,得到天下,都城便是天下中,便可得天命!

    天下大乱,近在咫尺。诸侯之间最后一点神权上的顾虑,也会被彻底被毁掉。

    信上说,对于这个可能让天下彻底大乱的推知,她已经直接交给校介,希望由他来做决定,决定这篇文章是否传于天下。

    天下大乱,近在咫尺。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大乱前夕(二)

    从高柳往西,过了云中、河套,再往南,便是秦国。www.uu234.net

    天下将乱,秦国自然也在天下的范围之内。

    庶俘芈等人吃着火锅谈论着那些发生在千里之外故事的时候,高柳的天才刚刚黑。

    然而在秦国的新都城栎阳,因为时差的关系,天已经黑了。

    威严的宫殿内,灯火摇曳。

    秦君面色凝重地坐在正首,身下是十余名心腹臣子,正在进行着一场大辩论。

    “我大秦之兵,今后到底是用劲弩弯弓?还是火枪?”

    这便是今日君前对的主题。

    秦君的心情很好,魏赵翻脸,让秦国一直寝食难安的三晋同盟解体了!墨家对齐一战毁掉了齐国,随后又在赵国对魏国捅了刀子!

    前几日墨家的使者前来,邀请秦君派人前往中原会盟,隐隐透出了墨家想要和秦国结盟的想法。

    秦楚联姻,关系一直不错。

    齐国这一战后废掉,若是能和墨家达成同盟,那么就可以彻底放开手脚,开启第二次更为深刻的变革,不惜内战!

    不管结盟之后墨家会不会守信,都会让魏国心存忌惮,魏国已经完了,从战略进攻全面转为了战略防守,文侯时代的局面彻底没了,西河易手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至于墨家的那些惊世骇俗的道理,秦君不在乎。周天子算个屁?不过是魏国手里的棋子罢了,秦要图强、秦要变法,那就不可能再去尊重旧贵族。

    远交近攻,先西后东,待吴起所编练的西河武卒逐渐耗尽之后,便是秦国向东的时候。

    有墨家在那里搅乱着中原,秦国赢得了时机。

    而且,不久前秦君利用和墨家合作组织的西行商队已经返回,所带去的丝绸、琳虽然都不是秦国所产,买来价格已经不低,但依旧获利十倍。

    越过荒凉的西戎,用不了多远就有水草丰美之地,最关键的是那里的小国部落太好打了。依靠马镫、火枪、车阵、火炮,几乎是摧枯拉朽。

    秦国变法之后需要的是人口,需要的是农奴,需要的是军功授田之后在军功新贵家里劳作的农奴仆役!

    各色货物、各色军备,需要用粮食去换。但是,如果西行贸易顺利,就可以用黄金白银去买墨家的各种军械、货物。

    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秦国的美好未来未来。

    而在这美好的未来之前,秦君需要解决的,就是秦**制的问题。

    既要变法,军制必然要改。

    吴起、胜绰等人都知道墨家火器之利,吴起当年攻打大梁城也正是靠的火药破城。

    于是吴起、胜绰等人跪坐在左侧,他们支持秦军日后全部都用火枪,淘汰弓弩,不再生产,将全部的军工力量生产火枪、新军制以火枪作为主要的杀伤手段。

    而跪坐在右侧的,则是坚持要用弓弩的那些人,这些人有自己的考虑,并不只是因为保守,而是真心的觉得秦军日后全用火枪并不好。

    右首一人先道:“一名上等弓士,百步之外亦能伤人。火枪百步,什么都打不到。”

    “火枪攒射,需要先塞火药、捣铅弹,如此时间,上等弓士已射十余箭。”

    这人说完,望向吴起。

    已经暮年的吴起笑道:“此言得之。”

    众人一怔,心说他怎么能支持别人的想法?

    却不想吴起转言道:“然而一名上等弓士,需要训练多久?”

    “开阡陌、破井田,变革法度,服役征召,礼崩乐坏之下,一战又需要多少人?”

    “齐墨之战,齐军十万、墨家近六万,十万之师,需要多少弓手?我去过泗上,知道泗上军制,这六万不过是常备之军,若是全面动员,灭国之战,只怕十万亦可得。”

    “阡陌既开、井田既破,征召来的士卒,又有几人能有养叔之射艺?”

    “然而火枪则不然,农兵征召,授予火枪,三月即可开火。”

    “上等弓士,你看似只是个弓士,实则需要百人供养,分封建制之下,才能养士。不稼不穑,专职习武。”

    “开阡陌、破井田,这供养一士的百人,皆可从军。”

    “纵然养叔复生,他一人能够对的过百名持枪的农兵吗?”

    “弓,寒暑三年方可成。枪,铁匠敲打三月即可得。”

    “若人人都是养由基,火枪何用?”

    “可天下又有几人有养叔之艺?待变法后,又有几人能练出养叔之艺?”

    “时代变了,弓不可用。”

    秦君微微点头,他心中其实早有所属,只是担心自己想的不够充分,所以想要听听这些心腹臣子的意见。

    乡射、射艺这些看似美好的手段,伴随着秦国即将的变革就要消失。

    全面的征兵制、全面的动员制、高额的赋税之下,哪个村社的人会有闲工夫去玩射箭?

    井田制的毁灭,又有几人能够有足够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去练习射艺,以此成士?

    右首那人又道:“即便如此,可弓弩却能排成数列齐射,而火枪最多三列同射。”

    左首的胜绰冷笑道:“弓是弓,弩是弩,岂可弓弩并列?”

    “弓可以排成六列、十列,可后面的人也只是仰天而射,又有什么用?”

    “若用弩,便只能和火枪一样,只能前面两三列齐射,难道你要让弩手在后面抛射吗?”

    “弓弩分开,弓不可用,吴起已言。”

    “至于弩……弩箭太贵、弩身制作也需两三年,而且弩箭射程未必有火枪远。弩可以适用于变法之后的军制,但却不如火枪更适合。”

    “墨翟当年木匠圣手、机械之圣,泗上墨家却不用弩,这不能不考虑啊。”

    “制作一支弩的工匠人力,可以制作五支火枪。”

    “磨制一枚箭镞的工匠人力,可以制作百发铅弹。”

    “况且,就算是弩,那也需要手张,常人又能拉张几次?”

    “南济水一战,墨家与齐人对阵,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据说那几个连队每人都打没了身上携带的六十枚铅弹,弩手的话,又能发射几次?”

    右首那人摇头道:“你只说了火枪的好处,却没说坏处。我说,临阵之际,弩手可射三发,而火枪只能射一发。”

    吴起大笑道:“军中之事,你不如我。武卒之强,在于纪律、军阵。”

    “昔年铜炮刚出,有人进言说,既有铜炮,结阵之法不可行矣。我却说,越有铜炮,越需要结阵,需要在炮击之下仍然保持结阵的军旅,方能称之为强军。”

    “火枪射速虽慢,但若结阵,以军令束之,临敌三十步方可攒射,那么齐射之下,对方阵型松散,又如何能破戈矛之阵?”

    “辅之以铜炮、马镫骑士,以步阵守、以骑炮攻,方为日后天下交战的上流。”

    “齐墨之战,我早知墨家必胜。缘何?他们的士卒可以在炮击之下仍然结阵、他们的士卒可以进退有序,以纪律和阵型弥补射速的不足。”

    右首那人起身冲着秦君一拜,又冲着吴起一拜道:“您说的这些,我不能够反驳了。但是,火药一物,天下除了泗上墨家无人能制。”

    “这就如同自己不会炼铜,一旦开战,若墨家不售卖给我们呢?若是商路断绝,即便我们能买,可却运送不到呢?火药昂贵,墨家垄断,他们求利,这又需要我们拿多少珠玉金银去换?”

    吴起正要说点什么,就听到秦君轻咳一声道:“如此看来,火枪不是胜于弓弩,而是更适合变法之后的军制,这已可算是定论了。唯独就是火药制作之法,只有墨家掌握,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是这样吗?”

    这一次左右两边的心腹臣子一致称是,这的确是个绕不开的问题,虽然现在秦墨蜜月,以“开矿、修水渠”为理由购买火药墨家不但应允、而且明知道这是用于作战也大量出售,可是秦国诸人实在不想受制于人。

    不为别的,就为如今大争之世,做君主的谁人没有天下之心?要取天下,有些东西就不能受制于人。

    秦君忽而大笑道:“有件事,倒是可以解决这些苦恼。”

    轻拍一下手,片刻后一人步入室内。

    这人胜绰倒是见过,吴起却没见过,胜绰见过这人的时候,还是在魏国安邑,也只是偶尔一瞥,知道这人是公子连心腹。

    有些事,秦君会告诉胜绰,有些事不会。所以有些事胜绰会问,有些事便不会。

    这人进入后,就在众人面前,恭敬地放下了两件丝帛包裹的东西。

    随后两个打开,一个里面是一堆灰黑色的粉末,另一个里面包裹着一个青铜钩,样子有些奇怪。

    刚才众人都是在讨论弓弩和火枪,自然将目光投向了那一堆灰黑色的粉末。

    因为那堆粉末看着……像是火药。

    吴起起身,问道:“难道……”

    秦君点点头道:“没错。这就是火药,而且不是从墨家那里买的,而是他自己制作的。”

    胜绰惊道:“不可能!火药一物,墨家管的极为严格,并无几人知晓。以我所知,知晓内幕的,莫说千金,就是封地为君他也不可能背义;那些负责制作的,也是藏于那座隐秘的工坊之内,一辈子都不能出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大乱前夕(三)

    胜绰的震惊不是没有道理,他是叛墨,太知道墨家内部那些真正掌握了核心机密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了。

    然而那个带着这堆粉末和那个怪异铜勾的中年人却道:“先生说的没错,然而这并非是从墨家那里偷骗来的配方。我是方士,我破解了火药的秘密,墨家一直在骗我们!骗天下人。”

    “火药,只需要三物,硝、炭、硫。根本不需要盐、丹砂、陶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火药现世已有二十年,可这二十年间,天下都知道火药用除了硫硝炭外还有六种物质炼成的。

    木炭天下早已有之。

    硫磺天下早已有之。

    养硝之法,早已传遍天下,因为想要从墨家那里买火药,必须要用硝石换。

    除了这三种之外,剩下的几种都是各种渠道流出的。

    天下皆以为然。

    一则墨家虽然垄断火药生产,可是只要说是开矿、挖渠用,便可购买。金子、铜、锡、银、粮食、硝石、水银、皮甲……种种,都能换。

    是故天下并没有迫切知道火药配方的动力。

    二则……除了泗上之外,诸侯各军中火器的比例并不是太高,而且主要是作为辅助部队用。

    眼前这个人胜绰以前在魏国的时候曾见过,显然这是秦君的心腹。

    火药配方的破解,不是一两日之内能够完成的,胜绰心中暗道:“莫非君上早在魏国的时候,就已经在想办法琢磨火药配方?也是,昔年君上在魏流亡,一直关注西河变法之事……君上之心,岂是区区渭洛可容?”

    秦君此时待众人惊诧后,淡淡一笑,示意那方士继续说。

    方士道:“我本方士,好炼丹药。在安邑之时,便多闻墨家之事。后吴起破大梁、墨家败越人于水,君上便让我尝试炼制。”

    “为君者,谋国者,不可受制于人。”

    “世上想要破解火药之术的人不多,却也不少,只是他们都不得法,以至于被墨家蒙蔽。”

    “二十年前,鞔之适在泗水,以祝融血毒杀泗上巫祝。从那时起,我便多习墨家文章……”

    他说到这,别人听着倒还没什么,胜绰心中顿时明白过来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个方士,是公子连身边干脏活的。

    说是炼丹,实则也负责炼制毒药,贵族阴谋,岂能无毒?

    即便不用毒,也要防备别人用毒。

    昔年泗上祝融血毒杀巫祝之事早已传遍天下,恐怕这方士早已经尝试着炼制,而且墨家对于当年的事并不讳言,甚至如何炼制都写了出来,并且称那物为“磷”。

    胜绰心中明白,却也觉得正常,并不惊讶,只听那方士继续说。

    “天下那些试图破解火药之术的方士、丹士都是先入为主,以为制作火药就是需要那将近十种药物,如何配比,始终不行。”

    “我却知道,想要破解墨家的秘方,需得从墨家那里找答案。”

    “墨家有本书,叫《解三十问》,据说是鞔之适未入墨家之时,他的两位隐士夫子考验他的聪慧而问的三十个问题。”

    “有一件事,说是某日那个唐汉先生问鞔之适,说世人都知金有六齐。今有一金,与众不同,锡铜而成,其齐比例不知。问鞔之适如何才能够找出锡铜的比例。”

    “鞔之适用排水、称重之法,得出了锡铜的比例。这是《解三十问》的第一问,想来许多人都看过。”

    这倒是不假,很多人何止是看过。里面的三十个故事,不知真假,却都是精心安排的,目的就是让人看完之后通过一串串的故事,领悟那种“知其所以然”的总结、归纳、寻找规律的说知之法。

    那方士笑道:“那一日我忽然想到这个故事,随后又想到一件事。”

    “炼制所用的种种原料,其实都可以分开。”

    “炭、丹砂、陶土、硫磺,不溶于水。”

    “硝石、盐、芒硝类,皆溶于水。”

    “而不溶于水的,又可以分为炭浮于水、硫磺等沉于水。”

    “既然火药的配方里有将近十种物质,我何不把这十种物质分开?溶于水的只有几种,便少了许多,可以更容易推出比例;浮于水面的又有两种,也容易推出比例……”

    说到这,胜绰这个叛墨已经开悟,忍不住拍手赞道:“妙!大妙!化繁为简,找出规律,正是《解三十问》中第十七问的道理。”

    那方士笑着点头,又道:“于是我从君上那里取了百斤火药,溶于水中,待其沉淀漂浮不再浑浊,先取溶液。”

    胜绰点点头,硝石确实是关键,如果硝石不是关键,墨家缘何要将养硝之法传于天下?

    因为泗上的硝石不够用,还要用全天下的人帮他们养硝,而他们则用硝石制成火药,再用超额的利润卖出去。

    硝石、盐、芒硝,这三种到底如何配比,实在是个关键。

    那方士沉声道:“取一定额的罐子,盛装下相同的硝石、盐、和芒硝,我称重之后,发现他们的重量并不一样。这正是《解三十问》中的第一问,六齐之法。”

    “多次称量,我发现硝石最轻、盐次之、芒硝最重。而比例便是七十八、八十一、一百。”

    “如此,那么这个问题就简单了。诸位也都学过九数,有方程求禾之问题,与之一样。”

    “今有上禾三秉,中禾二秉,下禾一秉,实三十九斗;上禾二秉,中禾三秉,下禾一秉,实三十四斗;上禾一秉,中禾二秉,下禾三秉,实二十六斗。问上、中、下禾实一秉各几何?”

    胜绰听到这里,拍手大赞道:“妙极!妙极!这就是个三元方程,只需要测量出你从火药溶水中析出的那些硝石的重量,便可知道硝石、盐和芒硝的多寡!”

    到了这一步,在场的每个人都已经明白,火药中最为奥秘的硝石、盐和芒硝的配比数量就可以知晓了。

    芒硝吸水,天下方士真正研究过火药一物的都知道,这也是他们配比的火药总是不如泗上火药威力的一大因素,尤其是剩余的残渣极多不少,芒硝吸水性的结晶水也会让火药很快板结。

    在场的人精通方士手段的少,可论及九数,却是君子六艺之一,既为君子,谁人不会算个三元一次方程组?

    到这里就已经是九数常例中的上禾、中禾、下禾的问题了。

    方士沉默片刻,说道:“可我测重之后,却发现个问题。如果火药真的有盐、芒硝和硝石,那么这个三元方程就是无解的。”

    “因为我算出来的盐和芒硝的数量,是负的。负的在九数中可以存在,但在天下现实中无法存在。”

    “除非……那里面没有芒硝,也没有盐,这才有可能。”

    “墨家常言,九数和几何勾股不会骗人。”

    “那么算到这一步,只剩下两种可能。”

    “要么,九数是可以骗人的。”

    “要么……是墨家在骗人火药里,根本没有盐,也没有芒硝!只有硝石!”

    在场诸人已经被这手段的运用所震惊。

    没有人怀疑火药里不含芒硝,因为墨家要的太多了,而这东西又似乎根本没用。

    芒硝很多盐碱池中都有,墨家的《蒸煮析盐之天志解》中介绍过温度和溶解度的关系,解释了一下怎么样才能将各种不同的硝、盐、碱等煮出来。

    他们并不知道那些看似运入火药作坊的芒硝,实际上被用在了生产韧皮纸、琳、瓷釉等行业。

    这是一个大骗局,本来思索火药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人就不多,而剩下不多的思索的人中有要考虑人心:芒硝并没有什么用,墨家为什么还要花钱从别处收购?除非是火药的配方。

    方士一开始也没有怀疑,他只是想到了“禾出米”的问题,将繁复的原料分为水溶和不溶,然后再利用九数之中的三元方程解出答案。

    可他却算出来两个负数,这显然不对。

    如果相信九数不会骗人,那么便是墨家在骗人,火药里根本没有盐和芒硝。

    到了这里,胜绰已经不怀疑那一堆火药的真假了,他确信这方士已经得出了火药的正确配方。

    果然,那方士接着说道:“其时我也只是怀疑。然后我又取了那些火药沉在水下的那些东西。”

    “丹砂……我等方士自然熟悉。硫磺可燃,丹砂可以炼水银,方士皆知。我先假设里面真的有丹砂,然而结果就是,我一点水银都没有炼出来。”

    “墨家所著的《气亦沉重说》中说,物在天帝创世、伏羲开天之时就已经存在,不可多也不可能少。那么,既然没有水银,也就是说,那些里面根本没有丹砂。”

    “我又取了一些,只是点燃。陶土不可能燃烧,若是里面有陶土,那么很显然不可能全部烧的干净。所以我知道,里面也没有陶土。”

    “到了这一步,我已经确信,墨家一直在骗诸侯。于是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找了许多弟子侍从,一同从墨家所有的书中找一样东西……墨家是否亲口说了火药一定需要那九种物质?”

    “然而,没有。墨家不说谎,这是他们的义。”

    “但是在有些事上,他们会说部分真话。从始至终,墨家都没明确地说火药就是九物化合,只是一些传闻、和根据墨家运往作坊的原料推测的。”

    “所以我猜测,这火药……恐怕根本没有那么复杂。”

    “大繁至简,正合道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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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