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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 战略收缩(中)

    公叔痤比魏击更知道魏国现在的处境,他作为相国,可以开府,有自己的一套人才体系,经过和他们的讨论,得出的结论就是魏国如今必须要战略收缩才能够在这乱世中存活下去。

    魏国之前铺开的摊子太大了,从南到北,到处干涉,强盛一时,但也留下了沉重的负担。

    在公叔痤看来,中山丢了、楚国夺回了陈蔡榆关,泗上崛起,这是泗上所言的秦翁失马焉知祸福。

    或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现在魏国可以放下沉重的包袱,放下沉重的霸权外壳的包袱,专注于里子而放弃那些无所谓的面子。

    中山国已经不可能夺回来了,实力不允许,秦与泗上东西夹攻之下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一个用兵机会。

    将中山的关隘图册赠与赵国,正可以缓和与赵国的紧张关系,祸水东引,引诱赵国灭中山。

    只要赵国朝着中山国使劲儿,那么在南线必须要和魏国达成友好的同盟关系,否则的话不可能也不敢动用大军去攻打中山。

    赵国必须要作出选择。

    南下?

    还是东进?

    赵国君主不傻,就不可能既南下又东进,只要东进,必与魏盟。

    同样,如果中山被赵所得,那么赵国就有了和魏韩一致的扩张空间。

    燕、齐,如今都算是大国,不是一国可以彻底对抗的,这更需要盟友。

    三晋原本的同盟关系源于楚国的强大,现在楚国之外又有一个泗上,这是共同的威胁。

    如果能够达成三晋合纵,一致向西东发展,那么三晋之间的矛盾就可以缓和许多。

    三晋表里山河,不一致对外,根本没有活路。

    如果继续内斗,那么得利的必然是楚、秦、泗上。

    中山国既然已经夺不回,那不如借中山消耗赵国的力量,缓解魏赵关系,重组三晋同盟。

    其实在公叔痤看来,在法理上放弃中山只是战略收缩的一部分,其余方向也需要继续战略收缩,以休养生息。

    魏击也不是愚钝之人,公叔痤的意思他听的明白,思索一番甚至明白了更为深层次的内容,问道:“相邦之意,是要借赵以制韩?”

    三晋同盟除非是一大两小的情况,若不然就只能是二制一,魏韩因为楚国的缘故一直合作,排挤赵国。

    现在公叔痤的意思是转变魏国的外交思路。

    公叔痤笑道:“君上聪慧,正有此意。魏赵若盟,韩人必从。赵得中山,则齐燕皆为三晋兵锋可及之处。”

    “况且,泗上骄狂,多行不义,日后必为大患,今日若能重结三晋之好,正可以压制东方各国,威逼秦人不敢东进。”

    “表里山河之地,非三晋合力向外,不能够制霸天下。”

    有些话,公叔痤不想说的太清楚明白。

    四年前的菏泽会盟,宣告着魏国文侯时代的四面出击战略的破产、宣告了魏国霸权的旁落,也宣告了魏国如果不尽快转变外交思路,大难将至。

    干涉楚国继承权战争失败,代理人王子定被杀。

    干涉赵国继承权战争失败,公子朝自杀。

    干涉泗上费地国人暴动失败,背上了战时背盟的名声。

    削弱秦国政策失败,秦国利用第一次中原大战的混乱开启了变革。

    四面出击,四面失败,魏国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如果这几战全都赢了,战国时代的霸主那就是非魏不可,然而却败了,作为国相的公叔痤只能为文侯时代的延续政策背锅、寻找出路。

    之前的战略,靠的是势,以势压韩赵,结成的三晋同盟,其后果也便是一旦魏国失势,那么各国的反噬就极为严重。

    魏击思索之后,又问道:“那么,对于郑国,又该怎么样呢?”

    公叔痤反问道:“君上以为,韩人吞郑之心,可以被劝阻吗?”

    魏击摇头,心说这自然是不可能被劝阻的,而且韩国还有名正言顺的借口。

    当年韩侯军中杀了郑伯,之后郑国又围韩都恰好赶上了韩侯病死,双方有血仇,韩国对郑开战也算是有理由的。

    当然理由只不过是借用前人的尸骨,实际上还是为了韩国现在的利益。

    公叔痤见魏击认可自己对于韩郑局势的判断,挥手轻轻向下一砍,说道:“既然韩人吞郑不可避免,那么……君上何不和韩人一同瓜分郑国?”

    瓜分一词,早已有之,所分之瓜非是胡瓜西瓜,而是本土的瓜。战国策中便有言,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敝而瓜分之。

    郑国的存在,若在春秋之世,确实可以作为韩魏之间的缓冲,因为那时候政治制度的缘故,就算吞并了郑国其实国君也得不到太多的利益,最多就是多了一些封建主的效忠。

    但公叔痤认为经过当年李悝和文侯的变法,魏国新的政治体系已经可以直辖更多的土地。

    王权直辖更多的土地,意味着魏国力量的更加强盛,这个在春秋时候可以独立而且对于魏国而言独立缓冲剩余被吞并的郑国,如今被吞并对魏国更为有利。

    公叔痤明白魏击的性子,也明白魏击根本没有跟上这个时代。

    从当年田子方告诫魏击的那番话就能看出来,魏击的头脑还存活在春秋时代,尤其是之后逼走吴起、逼死乐羊、任命田文为相、重用贵族而轻士人这些举动,都让公叔痤感到不安。

    吞并郑国,这是新时代大争之世、以及变法之后集权体系之下,对魏国最为有利的做法。

    与其让韩国自己吞掉,不如和韩国一起分掉,这样既可以达成短暂的魏韩同盟,又可以扩张力量,也可以长期来看压制韩国的发展。

    同时,郑国的西部边境和南部边境紧挨着楚国,可以将韩国更多的绑定在抗楚、防泗上的战车上。

    魏国又不是没有吃过郑国的地,郑国这二十年丢掉的土地,一半都在魏国手里,韩国得了另一半。

    本身文侯时候的政策,就是养卫、郑为缓冲和附庸,谋划泗上霸权,放弃了先西后东的战略。

    但现在的局势,已经和文侯时候大为不同。

    魏击皱眉道:“相邦之前还说,韩人若强,将来必为大患,不服魏尊。这……这与韩国分郑,只怕是……养虎为患?”

    公叔痤郑重道:“养虎为患,其患在多年后。”

    “君上且想,如果我们与韩人一同分郑,赵人如何想?”

    魏击道:“赵人必以为魏韩血盟,关系更近。”

    公叔痤又问道:“三晋山河环绕,土地交错,若魏韩血盟,赵人必觉得自己被排挤,也不得不担忧魏韩北上侵赵,他们必然谋求与我们和解。”

    “这时候,我们献上中山的关隘图册,以此作为诚意。赵人先以为我们和韩人结好,已然慌张,而且泗上咄咄逼人赵人只怕也已担忧,这时候我们再复三晋之盟,可能性便大了许多。”

    “三晋同盟,因为有楚国和泗上的关系,魏韩更容易成为盟友。而三晋同盟真正的关键,就是赵国。”

    “我们分掉郑国,既可以增加国力,又可以让赵人以为魏韩同盟更进一步,使得他们也谋求与我们和解,正是一箭双雕之策。”

    “反过来,如果我们和韩国,因为郑国而出现了矛盾,赵国便可能转而与韩结盟,威胁魏国。”

    “现在魏韩结盟,赵国不敢南下,又担忧我们北上,便可以放下当年支持公子朝之怨,与我们主动修好。”

    魏击似乎明白过来,这是要用分郑这个举动,让赵国误以为魏韩之间达成了更为深刻的盟约关系,从而使得赵国紧张于魏韩的敌对排挤。

    赵国的出路,不是在中原,只能向东或者向北。

    而不管向东还是向北,魏韩都是赵国将来战略发展的背心,这边的外交关系搞不好,就不可能全力完成赵国的战略。

    向南发展……只有卫国可以动手,但卫国是魏国的禁脔,打卫等同于宣战于魏。在魏韩瓜分郑国的背景下,赵国不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以魏韩分郑的做法,促使赵国放弃南下战略,全力东进谋取中山,这样就可以使得三晋合纵,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敌人,使得这个盟约更为稳固。

    宋国的事,原本对魏国很重要,尤其是在文侯时代四面出击的战略之下,那是魏国谋求楚国优势和泗上霸权的必争之地。

    但随着魏国国力衰弱,宋国的意义已经不是核心利益,相反休养生息加速变革以及在外交上联合三晋,才是重中之重。

    魏击本身对于在宋国开战就有忧虑。

    尤其是泗上作出了总动员之后,这种忧虑更大。

    以泗上现在表现出来的决心,以及泗上报纸舆论的方向,可以确定一旦在宋国开战,那就要不死不休了。

    就算到时候各国出兵,魏楚韩三国必为主力,韩国另有二心,这一场仗维持均衡,魏国至少要出战兵、辎重、民夫十万,旷日持久,魏国只怕是支撑不起。

    相反,公叔痤的战略是借此机会,趁着各诸侯的目光都盯着泗上和宋国的时候,和韩国合力闪击郑国,损失最小,得利最多。

    霸权的时代结束了,大争之世之下,泗上已经被整合,天下诸侯除了各个大国只剩下了卫、郑,这时候霸权的那一套师出有名之类的让人臣服的策略已经没用了。

    因为就算你做了霸主该做的事,谁来承认你这个霸主呢?

    葵丘会盟,十四五个伯爵以上的诸侯齐聚。

    现在,就算再有霸主,把那些小国加在一起,能不能凑得够五个都两说。

    公叔痤的意思,便是要转变思想,从春秋走向战国,不要满脑子还想着当霸主了。

    霸者、伯也,诸侯之长也。诸侯都没有几个了,还霸什么霸呢?做仁义之秀,可是没有观众看了啊。

第五十章 战略收缩(下)

    公叔痤的建议听起来更为有利,可公叔痤也明白想要魏击转变思路,实在是有些难。www.uu234.net

    正如公叔痤所想的那样,魏击骨子里骄傲,十五岁出征,在遭遇鲁阳牛阑赶上韩侯赵侯同时薨而无奈撤军之前,未尝一败。

    他继承的是当时如日中天、赵国臣服、韩国恭谨、楚国丢了大梁、王子定分裂、齐国田氏代齐内乱涌动之下,天底下最像是霸主的魏国。

    从小受到父亲的厚爱,作为宗子,没人可以争夺继承人的位置,没有经历过残酷的贵族内部斗争,也没有经历他们父辈祖父辈在晋国为卿时候的残酷内斗。

    魏击这样的人,生错了年代,他应该是春秋时候的公子、国君、真正的贵族,却偏偏继承的是一个从春秋走向战国以及更加混乱的翻天覆地的时代浪潮之下的魏国。

    当年田子方就警告过魏击,贵族的时代结束了,不把握那些低贱的士人的力量,魏国就要在这大争之世衰败,可魏击这的听进去了吗?

    不能够转变思想,就不能让魏国立于这大争之世。

    公叔痤希望魏击能够放下真正贵族的骄傲,学会忍耐、学会承受暂时的失败以为将来的胜利。

    骄傲,已经成为魏击的一个弱点。

    全面的战略收缩,对于公叔痤而言,这是站在国相的角度上去考虑魏国的将来。

    站在魏击的角度,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继位的时候,魏国什么样?

    他现在战略收缩,天下人如何评价?

    人人都会比较,人人都会说,文侯时候,魏国为霸,赵韩臣服,楚人大败,天下再无敌手。

    短短不到二十年,魏国竟然连中山的法理都放弃、连宋国这个魏国霸权的象征地都不去干涉,魏击要承受多少压力?

    公叔痤看着魏击。

    魏击沉思了许久,叹了口气道:“难道宋国事,就不管了吗?”

    公叔痤道:“会盟,诘墨,不出兵。嘴上抗议,手上不动,会盟楚韩,趁机吞郑。”

    “我们要作出我们即将干涉宋国的举动,使得楚人的精力都放在宋国上,使得泗上的精力也放在宋国上。”

    “我们却和韩人签订密约,瓜分郑国土地,趁着会盟的机会闪击郑国。”

    “在楚、泗上来不及反应之前,吞并郑国,造成既定的事实。”

    公叔痤策略的逻辑,总结起来,其实很有意思。

    那就是我们反对墨家对宋国的干预,于是我们魏国和韩国一起瓜分了郑国。

    公叔痤所选择的这个时机,也算是极为有利,因为郑国不只是涉及到魏韩,还涉及到楚国。

    楚国北方重要的边关榆关,距离郑国华阳不足三五十里,算是榆关的侧翼,这也是楚国不允许魏韩独霸郑国的原因。

    榆关是楚国面向中原地区的重要出路,尤其是在宋国继续中立的前提下,没有榆关就不可能再夺回大梁,夺不回大梁楚国就无法在中原立足。

    现如今宋国政变,魏楚韩三方肯定要有所反应,泗上这一次吸引足了天下诸侯的目光。

    五年前齐墨战争一结束,泗上便已经成为一支诸侯们不可小觑的力量,随着泗上激进舆论的传播,更成为诸侯们不得不警惕的地方。

    公叔痤的意思,便是利用魏楚韩外交讨论宋国事的时候,迅速和韩国一起闪击郑国,分掉郑国国土,使得楚国就算想要干涉也无能为力。

    郑国的事必须要解决,解决不好,魏韩关系就会很别扭。而且泗上开始渗透郑国,这也让魏国极为不安。

    魏击觉得这件事未免有些……不义,站在一个真正贵族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的话,其实很不好。郑国无罪,而且年年进贡,去攻打这倒只还是不算太不义,毕竟贰于泗上嘛。

    但趁着会盟的时机闪击郑国,这未免就有些过于不义了。

    但公叔痤句句都是体国之言,魏击又何尝不明白此时魏国的虚弱。

    他考虑之后,便道:“如此,一旦韩人来,便需要和韩人密谈。以相邦的意思,那便还要大声疾呼反对泗上对于宋国的干预?”

    公叔痤道:“不如此,一则不能收拢贵族之心,二则也不容易让楚人泗上无心干涉郑国事。”

    “以三万军,配合韩人三万,半个月内,即可亡郑,耗费钱粮极少。”

    “郑亡,则二分其土,得民数十万。”

    “南则可至颍水,从侧后包围楚国汾陉,切断榆关、直插安陵、邓、上蔡等地。”

    “二则因为泗上的威胁更大,楚国也不能够与我们开战,以免泗上坐享渔翁之利。”

    “三则楚人既要防备我们,又要防备泗上,必要在榆关、上蔡等地驻扎大军,这可以疲敝楚人国力。”

    “四则可以使得赵国忧心,认为魏韩结盟,主动与我们接触,我们便可掌握外交之主动。”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郑国的土地一旦得到,郑国的贵族就可以丢掉,那些土地一部分可以王权直辖,另一部分也可以作为公叔痤的封地。

    公叔痤知道深浅,知道西河的武卒制度是魏国的根基,所以他纵然想要封地,也不可能从西河那些已经土改之后的地方弄自己的封地,在那种地方弄,便是不知轻重了。

    他的权力权势,源于魏国的强盛,这一点他还算清醒。

    除此之外,公叔痤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魏国现在的局面,其实很是不利,分为河西河东两地。

    公叔痤希望西河地区能够抵抗住逐渐开始变法强盛的秦国,而中原地区就不可能继续维持霸权。

    想要利用河东的力量维系魏国的利益,就必须需要盟友。

    而要拉拢盟友,就要舍弃一些不必要的累赘。

    包括已经丢失的、只剩下法理的中山;包括作为霸主时代想要牵制韩楚的郑国,都是可以作为利益交换的。

    放下身段,认清自己,这是公叔痤一直想要告诉魏击的。

    他和魏击挤走了吴起,他为了证明吴起如果在魏国迟早反叛逼死了乐羊,但他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内斗却不知道谋国的人。

    和韩国瓜分郑国后,魏国唯一的附庸国就是卫国了,这个是可以继续拉拢的。

    而且当年菏泽会盟的时候,墨家其实包藏祸心,赵国本身在卫国北部有两座城邑,就是后世曹操当过令的顿丘。

    如果墨家当年真的是本着天下弭兵的想法,顿丘、刚平等几座赵国插入中原的飞地,本可以主张和魏国换飞地的。

    并不是说当时墨家的武力已经可以迫使各国接受,而是墨家在菏泽会盟中一点都没提。

    公叔痤当时就明白,以这些年泗上长袖善舞的表现和对于天下局势的把握,不可能不知道那种飞地很可能引起战争,这明显就是在包藏祸心。

    赵国有顿丘,就可能南下,入侵中原,攻打魏国的禁脔卫国。

    赵魏之间已经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了,公叔痤希望通过这次机会,压制一下赵国南下的想法,将祸水引向刚刚复国的中山。

    之前魏国干涉赵国继承权内战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仇恨其实还不是不可以挽回。

    但如果再因为赵国南下中原的战略爆发魏赵之间的大战,那么魏赵关系就彻底毁了。

    当年三晋的香火情此时终究还在,可只靠香火情不足以再结三晋同盟,只能选择拉韩压赵引祸向东的策略。

    在秦国的威胁下,只靠河东中原地区的力量已经无法维系一场持久的战争了,魏国不需要盟友、只需要把不服从的打成盟友的时代一去不返。

    文侯时代睥睨天下的霸气已经没有实力支撑,若还是要偏偏继续维系霸权的外壳,那就是自寻死路。

    宋国的事,听起来极为骇人,动摇统治的根基,可真要打,魏国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泗上已经总动员,舆论喧嚣,号称要为了道义和盟约,打光最后一个墨者。

    这样的话已经说出来,数万人开始动员集结,公叔痤真的不希望这时候和泗上开战。

    这样的战争,魏国可能彻底衰落,一旦战败,国民暴动的火药会立刻烧到魏国的土地上,他不敢冒险,魏国也没有当年的本钱可以去冒险了。

    公叔痤知道魏击现在已经动摇,但是真正要作出决定、作出改变,还需要时间。

    长久的沉默后,魏击苦笑道:“如此,我必承担不肖之名。以相邦的想法,是长久谋国的,可国运的雄起却要在我的子孙了。我要承担的,便是天下的嘲笑声。”

    公叔痤道:“愿君上以社稷宗庙为重。昔年勾践卧薪尝胆,一战而灭吴,亦为霸主。”

    魏击苦笑道:“相邦之言……差矣。若是当年勾践不能灭吴,他尝粪之事,难道不会被天下人耻笑他只为苟活吗?”

    公叔痤劝道:“君上难道没听过列御寇之愚公移山之讽事?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事岂不成?自魏为之魏,不过数十年,可难道之前百余年在晋为卿的祖先,便可以嘲笑他们不是诸侯而轻视他们吗?”

    “君上如果选择和泗上开战,天下贵族必将盛赞,曰君上有仁义、匡礼法,可问题是……魏国必定损失惨重,秦赵得利,日后难道秦赵得了天下会供奉魏人、祭祀君上为铲除墨家平等之邪说所做的贡献吗?”

    “不但不能,只怕还要嘲笑,说您耗费全力,不知进退,以至于秦赵得利而得天下。”

    “君上亦知宋襄公之事,以他之作为,真君子也。”

    “然而天下是称赞他的人多呢?还是嘲讽他的人多呢?”

    “为君子者,可以为消灭平等而献身牺牲;为君者,若是这么想,那只怕并不是一个雄主,反倒会招致别人的耻笑。”

    “君上要明白,君子之义,是约束和统治下人的,不是君主自己要遵守的。宋襄公不懂这个道理,作为国君却要遵守本该下人君子所遵守的道义,因而被人耻笑。”

    “君上需得明白,礼法不过是器、贵贱有别也不过是器,为制器而死的,只有奴僮,却不可能是使用这些器的人。”

第五十一章 神圣地

    道理这东西,学过这些道理的人都懂,可真正要做的时候往往悖离道理太远。www.uu234.net

    公叔痤所言的那些统治者应该明白的君王之论,魏击也不是不知道。

    当公叔痤再三劝说之后,魏击也明白,自己如果为了社稷和宗庙,只能够背得起这个忍辱负重的职责。

    至于将来的评价,魏击明白,天下人最终是要看结果的。

    如果自己所做的一切,能够在将来换来魏国的崛起,平定天下,那么自己在后世的评价必然极高。

    到时候就是颇有雄才、忍辱负重、认清自我、战略收缩,休养生息,为魏国获得喘息发展之机,暂避锋芒。

    如果自己所做的一切,将来并没有什么用处,反倒是被其余诸侯或者泗上吞并,那么自己在后世的评价必然很低。

    到时候就是目光短浅、不知大敌、放任泗上崛起、不趁唯一的机会削弱泗上云云。

    最终要看的还是结果,至于说第三种可能,魏击明白,在这大争之世已经不可能存在。

    要么吞并天下,要么被别家吞并,这是大势所趋。

    魏击思虑许久,感叹道:“相邦也知道泗上之野心,也素来知道泗上自从墨子去世、菏泽会盟鞔之适上位之后的种种言论。我始终觉得,泗上方为天下诸侯大敌,奈何诸侯于这个时候还不能一心,各怀心思。”

    公叔痤亦叹道:“诸侯何曾一心过?葵丘会盟,难道是诸侯一心吗?无非是齐桓势大足以压楚,中原小国不得不从;践土之盟,无非是晋文势大足以压中原,一众小国亦不得不从。”

    “君上知道泗上终为大患,齐、赵、秦、楚难道就不知道吗?”

    “可君上自思,如果这一次对宋干涉,泗上势弱,楚人却也损失惨重,内乱爆发,君上可会因为楚人在反墨战争中出力颇多就不去攻打楚国吗?”

    魏击嘿然不语。

    公叔痤道:“这就是一样的道理,君上不能够这样,那么秦人楚人韩人赵人亦不能如此。”

    “天下大乱,必定于一,大争之世,诸侯争雄,这样的解决已然注定,各国都必然各有心思,又如何能够合力?”

    “唯有泗上继续咄咄逼人,才有可能让各国都明白泗上的威胁为首要之事,方有可能。”

    “昔者郑伯克段于鄢,今日泗上占据宋地,都是一样的道理,总有一日泗上的所作所为会让天下人明白,其害也已。”

    魏击点点头,认可了公叔痤的说法,最终也定下了魏国全面战略收缩的战略。

    …………

    数日后,魏国开始大肆宣扬皇父钺翎的反墨檄文,派出使者沟通韩楚齐,作出要干涉宋国的态势。

    国都纷传,魏与泗上必要开战,士卒开始在国都集结,农兵开始征召,西河地区也一日三使派人督促西河的防务以防备秦人偷袭。

    在这个节骨眼上,韩侯的使者终于来到了魏都。

    在一些理解性的对答之后,由韩侯使者、魏击、公叔痤三人的密谈就此开始。

    韩使不知道魏国的战略,仍旧以为魏国想要对泗上开战,所以再来之前,韩侯给出的纲领,就是借助这个魏国急需韩国支持的时候,开出条件,急需蚕食郑国。

    但魏击已经听从了公叔痤的建议,所以魏国在谈判上占据着主动,这是韩国所不能够知晓的底线。

    魏国的底线是洧水为界。

    郑风多淫,有歌曰: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郑国的变法较早、民众富庶的也早,洧水流域都是郑国的精华之地,土地肥沃,人口众多。

    洧水流域算得上是民间白话的发源地,而这种发源的基础就是民众曾经有着富足的物质基础。

    以洧水作为天然的分界线,能够避免魏赵之间那种犬牙交错的局面,使得魏韩之间的矛盾得以暂时的压制。

    韩国使节并不知道魏人的心思,于是先是大倒了一番苦水,又说了许多郑韩之仇,最后又谈到了泗上出使郑国对于魏韩的威胁。

    郑国此时已经没有太大的威胁了,但韩国为了能够获取魏国的支持,便道:“郑,曾霸也。如今虽衰,却也曾于黄池、负黍屡屡得胜。”

    “墨家,练兵阴谋恶政之学,郑国若从泗上,其势必强。二十年间,魏韩得郑之半土,此仇郑人常忆,今日臣服于魏,无非是权宜之计。”

    “今日……”

    韩国使者还准备继续说一些的时候,冷不防魏击道:“善。郑国贰于泗上,可亡矣。”

    韩国使者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准备继续说一些理由呢,一下子愣住了。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魏击说的什么,心中大骇,以为自己听错了。

    郑国一直是魏韩之间的缓冲,魏国一直不允许韩国吞并郑国,而且一直用郑国来压制韩国。

    这一次来到魏国,韩国的使者也就是想要借助魏国大肆渲染要和泗上开战的机会,借此来要挟魏国,让魏国允许韩国吞并郑国的一部分土地。

    哪曾想自己组织了许多语言,这才说了半句,魏击直接同意了……

    韩使明白自己的口才只怕不能够一言以改变君王的心思,心道只怕魏国总爱已经动了吞郑的心思,连忙道:“君侯所言极是,国小而有二心,可亡矣。”

    魏击道:“此事需机密,不可外泄,不然楚人必要干涉。”

    “如今反墨反泗上,为天下大计。墨家祸乱天下,必使天下亡,郑国却亲泗上,自取灭亡之道。”

    “这次会盟,正该质问,会盟之时,审核其罪,存其祭祀,却要管辖其国土。”

    “这非是为了郑国的国土,而是为了郑国的百姓不受墨家蛊惑,也是为了郑国的百姓不在手刀兵之苦,这是顺从天道的。”

    “你可速回,我有书信传于韩侯,此事决不可外泄,月后会盟,当伐郑人。”

    具体的利益划分,那不是和一个区区使者就能够谈判决定的,之后的事还需要更多的谈判,但魏国却占据着优势。

    月后会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到时候天下都以为魏国是要干涉宋国,楚国到时候也会派出使者参加后续的会盟,但在会盟的途中,天下人都以为魏国要干涉宋国的时候,一举灭亡郑国,魏韩瓜分郑国的土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重要的不是罪名,而是魏国的态度。

    现在时间站在魏国这边,魏国已经开始动员士卒,不管是韩还是楚,都会认为魏国动员的目的是为了对泗上开战,都没有提防到魏国整个战略的转变。

    魏在瓜分郑国这件事上已经占据了先机。

    …………

    魏韩密谋的时候。

    已经成为泗上诸军一方主帅的六指已经兵临宋国楚丘。

    楚丘四周都是桑林,是宋国乃至天下刺绣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

    除了刺绣闻名之外,这里还是一处有着特殊意义的古迹,而且是这个时候就被称之为古迹的古迹。

    六指意气风发地站在当年商汤祈雨的祈雨台上,曾经这里上演过声势浩大、动辄千人的桑林之舞,现在这样大型的团体操表演宋国已经多年没有举行,而且就算举行也都是缩水版的。

    那曾是需要人牲和奴隶血祭作为祭祀的大型舞蹈,现在却已经不过是只需要百人演出的小舞蹈。

    六指站在祈雨台上,看着这一处古迹感叹道:“此非昔年商汤割发断手之处乎?”

    军团代表道:“是呀,传闻当年天下大旱,商汤要用自己为祭品,祭祀上帝,祈求雨水。”

    六指举着马鞭、指向远处宋人公族常年祭祀的地方笑道:“不过是愚弄民众的手段罢了。上古巫师,知晓天志,明白何时有雨,却不可能将这些秘密传播于民众,自己隐藏起来,使得民众认为他们可以沟通上帝,垄断神权,使得民众心服。”

    “巨子当年就说,五帝三代神圣事,骗了天下苍生。”

    “今日我们不祈雨,却带领民众挖掘沟渠,旱涝无忧,却是远胜于当年商汤了。”

    “商汤若真的有心利于百姓,他必然欣慰。倘若他当年不过作秀以上帝而愚民,那今日他也无可奈何。”

    身后几人都大笑,连同商汤这样的上古圣人,在他们眼中都没有任何的敬畏。

    这里便是桑林的边境。

    这里便是上古时候楚人先祖在中原活动的部落聚居地,是当年楚国先祖剖腹六子季连部落的兴起地。

    这里便是楚国在国外的另一处重要的祭祀场所。

    这里就是商汤祈雨之处。

    这里就是中原版本的大禹和涂山女娇故事的涂山,只不过墨家为了大禹和越国的法理认可的版本涂山在越地。

    这里就是当年宋国桑林鼎曾经的祭祀之地。

    这里就是宋国祭祀武丁伐蛮夷功绩的地方。

    商之兴也,杌次于楚丘。

    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

    焉得彼涂山女,通之于台桑。

    这是一处有着神圣意味的土地,至少曾经神圣过。

    此时这片曾经有着神圣味道的土地上,站着万余名立志于利天下,民为神主、相信天志即为人愿的士卒。

第五十二章 砀山围

    和六指一起爬上神圣的楚丘景山的人很多,看着茫茫无际的桑林景色,更多的是一种极为“市侩”、“庸俗”的想法。www.uu234.net

    譬如他们眼中的桑林,只是一片桑林,叶子可以养蚕然后可以吐丝然后可以织丝绸的桑;许多树木郁郁葱葱你那个的林。

    大军如今正在桑林附近驻扎,距离商丘已经很近,作为先锋的两个旅已经入驻了商丘,帮助维持秩序和稳定人心。

    之前并没有爆发惨烈的战斗,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了,那些封地的贵族没有集结,也根本难以守卫自己的封地。

    许多人想要逃亡,但是骑兵四出,卡在各个路口,抓获了不少,并没有给他们逃亡的机会。

    现在大部分剩余的宋国贵族都将兵力集结在了睢水以南,也算是毁家纾难,想要继续僵持下去,以争取到各国出兵干涉的机会。

    高效的动员体制和常备军制度,为泗上争取了至少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之内诸侯都不可能集结完毕发兵干涉。

    在出兵的时候,适告诉六指,要快,快刀斩乱麻,越快越好,要稳定住宋国的局面,使得各国想要干涉都来不及。

    六指也是忠实地执行着上面的命令,这是他第一次作为一方主帅指挥一场战役,也算是一次练手。

    只是这一次练手颇为无趣,至今为止并没有值得一战的对手。

    宋国民众对于墨家很熟悉,尤其是泗水沿岸的城邑村社,并没有觉得这是一场侵略,反倒是觉得这很正常,若不出兵反倒是不正常了。

    墨家在宋国的政策,也继续延续着之前的策略,只动大贵族,不动工商业者和已经转型为经营性地主的小贵族,反正只要打倒那些大贵族民众足以吃饱分到足够的土地,那倒是没有必要弄得太过激进。

    六指在楚丘驻扎,主要还是为了防备魏韩方向,沛邑军团这一次的任务就是从北线入宋,快速平定宋国局面后,进驻魏韩宋边境。

    彭城军团则是从南下沿着睢水推进,抢占宋楚边境重要的边关符离塞,提防楚国的动向。

    泗上做好了全面战争的准备,虽然并不希望此时开战。

    沛邑军团和彭城军团到时候会南北对进,将宋国贵族压缩在狭小的睢水和沙水的狭小地域,尽可能全歼。

    如果魏韩楚干涉,肯定是要打商丘的,商丘地理位置很重要,是东进南下的重要节点。

    魏韩不会选择从菏泽方向出兵直奔泗上的腹地,因为菏泽以南一直到沛邑,都是堡垒遍布的筑垒地域,以魏韩现在的攻城手段,啃下一座城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魏韩楚不合兵,泗上就可以各个击破;合兵,就需要更多的准备时间,宋国也可以完成变革和整合,怎么看泗上都处在一种有利的地位。

    …………

    一名参谋官将一份前线的最新情报送到了六指的手上,军团的干部都看了一下,展开了地图,六指指着砀山邑道:“他们将大军集结于砀山,看来这是准备顽抗,以待魏楚韩出兵。”

    “这不是自投于网中?”

    芒砀山是整个宋国唯一的山区,也是后世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的地方,说是山区,实际上最高的山峰也就百十米,算是一片丘陵。

    不过这里是古时的采石场,石料方便,皇父一族在这里的封邑修筑的很是坚固。

    宋国作为泗上的后花园,本身地形又不复杂,就那么几条河流的水文特征军中参谋早已了然于胸,依靠河流根本不能进行有效的防御。

    一名参谋道:“宋国太小,皆是平原,贵族叛军无可躲避,各国态度暧昧不明,又不能撤入楚魏,只能选择依托砀山顽抗。”

    “砀山我们倒是熟悉,那里是咱们重要的石灰产地,泗上的石灰十有**源于砀山,那里的城邑修筑的也算是易守难攻。”

    “他们也知道我们既然出兵了,野战对垒就无胜算,不如依托坚城抵抗到魏楚韩出兵。”

    “再者四周都是大泽,也确实易守难攻。”

    此时的砀山附近很多沼泽地,砀山这几年的发展和泗上对于石灰的需求量大增有极大的关系,作为整个豫东大平原地区屈指可数的小山脉,那里有豫东最好的石灰岩。

    从某种意义上说,宋国和泗上已经统一了,因为有着完善的共同市场,完全打破了以往以城邑为中心辐射百里村社的经济模式。

    之前因为和皇父一族的友好,砀山地区的皇父一族封地有石灰贸易,有钱之下也发展的不错,的确是座坚城。

    只是,砀山距离彭城太近了,而且一旦沛邑军团和彭城军团完成了合围,那就是个死地。

    可想来对面也没有其余选择。

    六指想了一下,便道:“那就先不急,先清理周边,最后再打砀山。皇父一族在那里最多也就集结三万各地贵族的残军,再加上在那里的奴隶、农夫,强迫守城的话,可不是人越多越好的。”

    另一名参谋道:“主要是砀山的城防体系,是和咱们泗上学的,学赵氏之晋阳那般作为皇父一族的根基,有不少精通几何学的士人帮着监督修筑的。”

    “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粮食想必积累也多,围困的话又要分兵,提防魏楚出兵,万一前线作战的时候他们出兵,大为不利。”

    几何学和火药的传播,泗上也开始要遭遇到反噬,砀邑的城防体系是火药时代的城防体系,放弃了原本的夯土墙和平面墙的模式,而是增大了边长。

    参谋们当然有砀山的城图,六指也早已看过,他倒是不以为意,说道:“围是不可能围的。要打,而且要快点打下来。”

    “按说,以战争死人最少为目的,围而不打是最好的。但战争要为天下局势服务,这一仗还是要打的,不但要打,还要打出气势,打的让魏楚都心惊胆颤方可。”

    六指想了想道:“如果各地的贵族都往那里逃窜,一座城邑是容不下那么多人的,肯定会把精锐留在砀山,而其余的杂军至于周边,这反而不好打。”

    “到时候整个天下都会盯着砀山。”

    “我们一个月能攻下来,魏楚韩出兵的可能就更小。两个月能攻下,他们只怕就会动摇。若是三个月还没攻下,我们便可能面临四面开战的风险。”

    军团代表道:“上面主要是考虑将这个贵族全歼,不要让他们到处乱跑,逃窜到楚国就不好处置了。”

    “我们出兵的时候,皇父一族已经知道只能选择坚守等待各国干涉了,他固守砀山也算是一步好棋。分兵的话,定会被我们各个击破。”

    六指拍着额头道:“这就是天下大争的无奈了,如果只是宋国,他走这一步就是死路,区区砀山终究不可能和宋国其余城邑对抗。可偏偏他要等各国干涉,上演一幕悲壮的守城战。”

    “是难打啊。野战我们倒是不惧,可攻城损失必大,经过五年前一战,各国对于我们攻城的手段都有所了解,会有防备。”

    “只不过他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说到这,六指笑了笑,其余人也都笑了。

    砀山地区石头很多,是宋国地区石头最多的地方。

    石头很硬,比土要硬,但是却不是修筑堡垒前面抵御大炮轰击的斜坡的最佳材料,反而是看似没用的土最为好用。

    这些道理那些负责修筑砀山的士人一知半解,只知道以石头代替土、参照泗上的那些城防体系弄出了棱角、延长了边长,但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该用土的地方他们用了石头和砖。

    这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经验,泗上的经验也是人命堆出来的,但却不是这个时空的人的命堆出来的。

    …………

    砀山。

    城邑内,人群往来,密集不堪,贵族士人们正在鼓舞衰落的士气,声称这是一场为了礼法和大义的战争,但宣传的效果实在有限。

    被征召的士卒听不懂,而且礼法和他们贵族的大义对于农夫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父一族也学着泗上弄了一些“宣义部”,都是一些真正的君子担任,灌输天下大义,可是效果寥寥。

    因为实在没有道理可讲。

    君子们有君子的义,庶民有庶民的义,然而打仗不能只靠君子,还得靠庶民,这道理就实在很难讲了。

    几名真正的君子登高大谈,喊道:“我们都是殷商的子孙,我们站在这里,是为了保卫我们的社稷、祖先的荣耀、天下的规矩而战。”

    “墨家想要人人平等?那是笑话,上帝早已经注定了一个人的贵贱,只有天命能够决定人的贵贱,而不是墨家。他们想要逆天而为,终究要失败。”

    “上帝将我们分成君子和庶民,但却希望我们和睦相爱,而不是互相仇恨。墨家煽动这种仇恨,人为地将天下和睦的人分为了两个阶层,没有墨家就没有阶层的仇恨,是他们毁掉了天下的仁爱,却还要谈什么兼爱……”

第五十三章 战略与战术(上)

    这样的高声宣传并不能提振多少士气,唯独就是让那些认为自己是玄鸟之后的君子们自我感动,认为自己在为维护天下的大义而战,为维护天下的安定而战。

    城墙上吊满了有通墨嫌疑的人,有些已经腐烂,不少乌鸦在上面盘旋。

    几名巫师正在跳着征战之舞,祈求上帝庇护他们一战而胜,不少有通墨嫌疑的人即将用来作为人牲祭祀。

    西北方搭建起来了祭坛,要祭祀五方天帝,以及主管征伐的一些恶人,譬如蚩尤。

    一列列手持火枪或者长矛的士卒低头走在街道上,城墙上几个人正将几门铜炮推上去。

    君子云集,整个宋国的真君子云集此地,为了他们心中的大义,不惜性命,做好了殉道的心理准备。

    只是……这样的君子已经太少了,加在一起,整个宋国也就还剩下了六七十个,剩余的都是为了利益。

    皇父钺翎沉静地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墙下的护城河和那些凹面棱角,以及那几门闪闪发亮的铜炮,心中却并没有多少信心。

    砀山就算再坚固,那也据守不了太久。

    况且要攻城的,是最会守城的墨家。

    谋士门客中有善于守城的,早就跟皇父钺翎说过,想要守住砀山,需要铜炮。

    这种城防体系没有铜炮,实际上守卫起来并不是太容易。

    皇父钺翎也知道那门客说的没错,可问题是他去哪弄那么多铜炮?如今铜已经贵到什么程度了?除了泗上可以用各种货物换取,靠着大江以南的陵阳铜矿大肆造炮之外,各国又有几门铜炮?

    现在聚拢到手里的,加上各方的贵族,一共也就两万五千多人。

    其中八千多算是精锐,都是封地上授田的府兵,也经过了长久的军事训练,剩余的都是一些农兵。

    火枪加在一起也不过七千多支,因为火枪的出现导致了弩的衰落,宋国的弩很少。

    而乡射制度需要的是国人村社制度,宋国这种村社制度早已经被摧毁,没有物质基础,哪里会有那么多的乡射射手?

    旧的军制瓦解,新的军制还未完全建立,皇父钺翎明白现在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他想到过泗上会出兵,因为他就是想要逼泗上出兵以把各国都牵扯进来,自己振臂高呼以反墨为旗帜,使得各国诸侯必须支持他。

    可他没想到泗上出兵会这么快,更没想到自己这边的贵族们还没有集结完毕,泗上已经攻下了符离塞、沙水渡,完成了对砀山的包围。

    砀山距离彭城不远,也就不足百里,可皇父钺翎却明白自己不可能依靠这点兵力去学当年泗上围临淄以救费的手段,那是自寻死路。

    死守砀山,这是唯一的出路,就看能不能受到各国出兵。

    紧挨着砀山的楚国地区,那里经历了王子定之变后,贵族地方势力被楚王一扫而空,不敢私自出兵,只能等楚王的王命。

    皇父钺翎已经派人前往楚地学当年哭秦庭之事,但就算出兵也要等许久,皇父钺翎心中早已凉了半截。

    “泗上出兵的速度太快了。远超我之所料。我以为至少要等三五个月之后,可泗上却可以一边出兵一边进行总动员,竟然不乱……”

    “哎……”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明白自己做错了。

    按他所想,泗上要准备三五个月才敢出兵,凭借商丘戴氏的军队根本不足以和他野战,他据守封邑,不打不和,等到天下诸侯响应。

    谁曾想今日事变发生,数日后泗上的常备军就直接进入宋地抢占渡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泗上的常备军就进入了宋国。

    这种组织能力的差距,是皇父钺翎怎么算也算不到的,他对于战争的认识还停留在许多年前,虽然离泗上近一些比别人看的更远一点,可却没有认识到这种程度。

    现在泗上凭借组织力先行出兵了,各国出兵少了没用,出兵要多,至少也得半年时间,他想,自己如何能守住半年?

    兵贵神速,尤其是这种干涉战争,泗上选择了南北对进的包围战略,肯定是为了一网打尽,又怎么可能拖下去?

    只有他们这些人都死了,宋国的制度变革才没有阻碍,也不会被各国再找到代言人借口。

    这一场残酷的围城战已经不可避免,皇父钺翎心想,以墨家之盾,防墨家之矛,能否守住,只有天知道了。

    城中士气低落,虽然有些人狂热地认为这是一场大义之争,可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战车士人主宰战场的时代过去了,依靠这几十名狂热的士人,并不能主宰一场战役的胜负。

    墨家善于攻城,善于守城,城中能够想到的守城方法,墨家一样想的到。

    出城野战是自寻死路。

    皇父钺翎心道,各国诸侯都是目光短浅之辈,当真可笑。

    …………

    半个月后,沛邑军团和彭城军团已经肃清了宋国的其余抵抗力量,二线的轻骑兵部队和一部分步兵驻扎各地维持秩序,两个野战军团会和于砀山附近。

    这一次砀山之战的主帅被任命为六指,六指可以调动的力量,包括六个步卒师,一个炮兵旅,一个工兵旅,外加一部分正规和非正规的骑兵,以及一个专门的攻城重炮部队。

    砀山附近的一些小城邑的争夺战还在进行当中,逐渐肃清了周边的敌对力量,攻打砀山指日可待。

    “六帅!有急令。”

    参谋展开一张纸,说道:“巨子说,这一次攻打砀山,会让齐、楚、魏、韩各国的使节观战。这一战一定要打好。三日后,各国的使节就会前往军中。”

    “此外,还有一道绝密的命令,要求师以上的军官才能阅读。”

    正在盯着砀山城防图琢磨的六指接过第一封命令,倒是并没有多少意外,这也算是执干戚而舞而服蛮夷的套路。

    至于第二份绝密的命令,六指展开之后,和身边的几名军团级别的军官看了一下后,便命令开了个会。

    这命令是战略上的,诉说了一下泗上中央关于这一次让各国使节观战的目的。

    上面希望利用这一战,继续拖延大战爆发的时间,尤其是通过这一次攻城战,让各国陷入修堡垒、重修城防的沉重负担下,以便能够继续激化各国的内部矛盾、同时使得各国在边境重要城邑的城防体系升级之前,不会动和泗上开战的心思。

    待六十多名副师以上的军官干部们聚齐之后,六指主持了这次战前会议。

    “上面的命令,是让我们在八月十五之前,务必攻下砀山,也就是只给了我们一个月的时间。”

    “其目的有二。”

    “于敌,魏韩齐等国,如果要干涉,那么必然要等到秋收秋种之后动员全部的力量。八月十五之前如果能够攻下砀山,各国罢兵和不干涉的可能性更大。即便他们不罢兵坚持干涉,我们也可以做好准备。”

    “于我,秋种秋收,这是大事。如果魏韩不干涉,我们也可以解散动员,抓紧农业生产。”

    “总而言之,八月十五是个重要的节点,不管其余诸侯是否干涉,八月十五就可以看出结果了。”

    “另外就是各国使节前来观战的事,这一战我们不但要打好,而且要减少伤亡,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攻下砀山,同时又要使我们损失不至于太大,可以修整后直接再战。”

    “关于这个各国使节观战一事,让咱们的墨家代表谈谈。”

    右侧的军团的墨者代表也当仁不让,侃侃而谈道:“昔者,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上古之世已经过去,逐于智谋的中世纪此时也已无用,列国纷争,天下大乱,最终依靠的还是枪杆子。”

    “哪怕是当年有苗不服,舜看上去是修教三年,实际上让有苗臣服的还是持干戚而舞这件事,有苗一看就明白打不过,那自然就要服气。”

    “我们现在就是学当年舜、禹的手段,诸侯皆为有苗,这一次砀山之战,就是让他们明白打不过的。”

    “我们不想要战争,我们期待非攻无攻的和平,但是诸侯都有私心私利,为一己之私而不顾天下苦难,若是他们拱手而降,主动放弃自己的一切不合于天志的权力,那么便不会有战争。”

    “他们既不肯主动放弃,又不肯去死,我们也很为难。那就只能打,不然又怎么样呢?”

    六指接过话来道:“这一战打得一般好,天下诸侯丧胆,三年之内必不敢战。”

    “这一战打得很好,天下诸侯不但短期不敢战,还必然要被我们拖入到军备竞赛之中。”

    “逼他们修筑城防、变革军制、改革制度,这就使得他们内部的矛盾更加激化。”

    “更多的人口服役、更多的财物用于军备、更多的力量用于修筑新式城防,更多的贵族和王权之间的冲突,看上去短期之内可以增强敌人的力量,可长期对我们却是有利的。”

    “我们这些师以上的干部,必须要明白,随着火药和几何学的传播,组织方式的改变、军制的改革,今后的战争模式必然是要改变的。”

    “以砀山为例,这样一座城,假使里面有一万守军,我们这些年总结出来的攻城手段,只有炮兵两倍优势、步卒至少五倍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在十几日内攻破。”

    “那么,通过攻打砀山展示我们的攻城手段,让各国陷入在重要边塞休假类似砀山这样的堡垒,对于我们将来作战到底是利还是弊,我们需要讨论一下。集思广益,才能拓宽思路。”

    “大家都谈谈吧。”

第五十四章 战略与战术(中)

    战略与战术不是一回事。

    墨家讲究民主集中制,但上之所是皆是和上有过则谤焉的度把握起来很有难度。

    这一次围城战略,以及围城之后利用各国使节组成的参观团迫使各国花费高昂的代价修筑新式火药时代堡垒的事,按说这些师级干部并不需要讨论。

    但泗上一直奉行的就是连长接受旅帅副旅帅的教育这样的制度,这一次讨论也是希望能够开拓这些师级干部的战略思维能力。

    六指问过之后,一名师长举手后道:“此事依我看,利大于弊。”

    “泗上的体系、税收、人均粮食产量这都不是其余诸侯能比的。”

    “即便以我们泗上之富庶、民众之一心,依旧也只能选择在菏泽陶丘方向修筑足够的堡垒。”

    “换做魏韩,他们倾全国之力,恐怕也只能选择在边境地区修建几座、在都城附近修建。”

    “但这样会极大地耗费他们的国力。如果给钱,那么赋税必重;如果不给钱,民众必怨。”

    “修筑这样的堡垒,不是以往夯土筑城,皇父一族执掌宋国二十年,与我们多做贸易,也不过堪堪修了两座有棱角的城邑。”

    “而且,这种城邑,非是我们攻不下,只是攻取有些麻烦。他耗费国力去修,最多也就阻拦我们一个月两个月,并无什么意义。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野战。”

    这名师长的话引来了许多人的赞同。

    他们作为高级军官,很清楚修建一座这样的城邑防御体系需要花费多么大的代价。

    以泗上的富庶程度,也只是选择修筑了沛邑、彭城,以及菏泽陶丘齐鲁西南方向的一片堡垒区。

    整个修筑的方式需要国力作为基础,而国力基础需要变法作为底蕴,然而变法又必然损害旧贵族的利益,同样修筑堡垒需要极多的人力,民众也会不满。

    长期来看,如果能够把各国拖入到边境堡垒城邑竞赛的境地,这是有利的。

    其实在这之前,各国已经被拖入了这种军备竞赛,只不过各国修筑的多是长城。

    楚长城、齐长城、魏长城、赵长城……这些长城是冷兵器和青铜时代防御体系的最优解。

    伴随着火药、铜炮、几何学、爆破攻城法、坑道接近法的普及,使得长城体系的性价比变得很低。

    从四方城到星状堡,这不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

    当年墨家和越国的泗上霸权战争中,适用新式攻城法数日破城,天下震动,更多的人看到的是墨家在市井报刊中写的“理性的胜利、几何学的胜利、天志的胜利”。

    由原本依靠经验的攻城法,变为了几何学的角度、夹角、平行、垂直、边长、接战长度等等,将高深莫测的战争学术变为了可以推论的九数几何,为的就是理性思维的胜利。

    短期看,各国都会发展,可能对泗上不利。

    长期看,理性思维的发展,使得市井之中的有闲阶层越来越倾向于墨家,这对泗上极为有利。

    如今这一次攻城参观和拖各国进入堡垒军备竞赛,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这件事就像是后世的郑国渠。

    就算各国知道这是泗上想要消耗各国的力量,疲敝各国,问题是就算知道也得修尤其是如果砀山很快被攻陷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旧式的防御体系和守城手段,已经不再适应新时代的物质基础。

    不修的话,有楚人在之前齐墨战争后不久曾评价过,以楚国二十年前的两筑法建造的国都,可能在墨家攻城部队的攻击下撑不过两天。

    齐墨战争,泗上开创了新的战争模式,长途奔袭、野战决胜、围齐救费、围城打援等等调动敌军、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的作战方式。

    这种作战方式下,攻城战和守城战的重要性就体现的淋漓尽致。

    如果当年齐国能够守住平阴、守住历城,泗上哪里有机会作出直插临淄的姿态?

    如果平阴、卢城之类的城邑可以防守三个月以上,各国诸侯必然会作出反应,墨家的处境就会极为不利。

    如果齐国可以有信心守住临淄,那么大军就不必回援,到时候先撤军的就是泗上义师……

    种种这些,都是第一次中原大战之后各国的经验总结。

    于是修筑新的城邑防御体系,这就是各国就算知道墨家这是在疲敝他们也不得不做的事。

    尤其是一些交通要道,如果能够有一个这样的堡垒要塞,就算墨家要绕开,那么必然要留下一部分部队围城、监视、守护自己的补给线,这就会导致兵力分散,攻势越来越弱。

    但也正像是这个师长所言的,修筑这样的堡垒,不是哪一个诸侯都修的起的。

    泗上可以那么修,靠的是宣扬民众一心、靠的是超额利润、靠的是商品倾销利润。

    国力的差距就体现在这,譬如如今的韩国,让韩国二十年内修出来泗上的菏泽陶丘防线的筑垒区,整个韩国必然要民怨沸腾、贵族造反。

    修堡垒需要人、钱。

    可人和钱从哪来?

    农兵体系之下,人还需要承担赋税、粮食生产、军械制造,空出来这些人别的地方就要减少。

    贵族封建体系下,贵族封地自己修不起这样的城防体系,国君派人去修贵族会同意吗?贵族就算同意,国君会傻到给贵族们修一座将来可以对抗中央的堡垒城邑?

    这和后世修郑国渠、和西门豹在邺城修水渠导致人民怨怒还不是一回事。

    水渠修好了,灌溉农业立竿见影,最多三年民心尽复。

    堡垒城邑呢?民众去服劳役修筑,家里的税继续要缴纳,贵族的高利贷天天逼债,自己的土地被那些不需要服劳役的人买走抢夺……民众若是能愿意就鬼了。

    当年宋国就是农闲时候修了一下商丘城,民众们就狠狠地发牢骚,顺便还一顿嘲讽监督他们筑城的贵族,细数那贵族的丢人事儿。

    如今墨家的思想传播的如此迅速,每一次集结数万人一起干点什么,那就是一次墨家宣义部的狂欢,各种理念会像野火一样在民众中传播:本身民众被束缚在土地上,所知的天下不过是百里之内,正愁宣传困难呢,诸侯们主动帮忙把民众集结在一起,这些诸侯可不就是墨家宣义部的成员吗?

    所以这师长说,长远看,各国内部矛盾必然要绷不住炸掉,几乎是得到了多数人的认同。

    这是战略方面的。

    有人认同,也有人补充。

    另一名师的墨者代表道:“除此之外,城邑堡垒的作用,只是迟滞我们的行军和补给,但最终决胜的还是依靠野战。”

    “野战需要的是新的军制,新的军制又必须和新的土地制度、政治制度相符合。你不可以想象农兵制度下的常备军,也不可想象井田制被破坏、村社瓦解之下的乡射射手,这是一样的道理。”

    “这样的堡垒修建起来昂贵,配套的九数、几何、火炮炮手的教育;火枪手的训练、一支可以解围可以野战的常备军……这些涉及到的都不只是修堡垒这么简单。”

    “短期看,可能会对我们将来作战产生影响,比如如果齐人在一些重要城邑修筑了新式城防,我们就需要更久的时间攻下,齐人就可能集结更多的军队。”

    “可中期看,这件事必然要催生各国的内乱。君权、贵族、庶民、税收、劳役……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政令就可以解决的,欲变法,没有不流血的。”

    “长期看……长期看,我们已经使得天下大利,那些城邑堡垒也不过只是九州的一部分,可以拆了,也可以留着,并无意义。”

    “既然我们短期之内并不想和天下诸侯作战,那么短期内的弊端对我们就没有效果,等同于不存在。”

    “既然我们不可能允许旧贵族们继续这样统治天下、残害天下民众,那么长期的利弊也不是需要我们考虑的。”

    “既然只考虑中期,那么利必然是大于弊的。就算城邑再坚固,也需要有人去守卫,各国内部一乱,就算城邑再坚固,那也就像是泡在水里面的纸一样,轻轻一撕就会碎掉。”

    这不是他们这些高级军官在学堂里学到的东西,但也可以说这是他们在学堂里学到的。

    泗上的高级的军政大学教授的都是方法,就像是百家争鸣常说的“道”、“术”之别;“器”、“道”之分一样,他们学到的可能只是方法,但方法却可以分析出许多他们需要学但自己就可以领悟出来的道理。

    泗上的这些高级军官心中的预期,是十年之内和诸侯决战,最多也不过二十年。

    因为……当年禽滑厘重病之后,适提出的第一条意见就是防止再出现禽子高龄重病这样的情况,巨子的任期最多两任二十四年。

    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年,高级军官们都明白,难道巨子会放任这样一个大利天下的机会让给下一任吗?

    既然有个时间的预期,再分析利弊就有了范围,若是以五十年论,堡垒和军改催生了各国变法,那么对于泗上肯定不利;问题是五十年的事,这些人觉得并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五十年太久,三年太短,十年二十年却正好。十年,恰恰会是最为尴尬的时候,旧法疲、新法未定的时候。

    修筑堡垒、改革军制,最终比拼的是国力,国力的比拼拼的是制度、科学、技术、组织力,以及……哪一国能够在最短的时间把该流的血流完,不流血怎么变法呢?尤其是要变的,是有能力让王权也流血的封地贵族的法,哪能不流血呢。

第五十五章 战略与战术(下)

    正如火药的出现改变的城防体系和诸夏的筑城考工,新式符合几何学九数和理性的城防也将带来战争模式的改变。顶 点 X 23 U S

    讨论的多了,这些在战场上杀出来、在军校中学出来的师级干部逐渐开始琢磨到了这种战争模式的变化。

    彭城军团的主帅便道:“若是使得各国在边境地区修筑新式城邑,我们就不得不考虑诸侯援兵的问题。”

    “依旧是拿五年前对齐战争做例子,假使当年齐人已经在汶水、济水方向修筑了堡垒,我们暂时攻不下来,就会给临淄以喘息的机会,集结军队。”

    “同样,在外线作战,我们必须要考虑后勤,不能说直接绕过堡垒,那样我们就会至于死地。”

    “孙武子言,用兵之法,有散地,有轻地,有争地,有交地,有衢地,有重地,有圮地,有围地,有死地。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入人之地不深者,为轻地。我得则利,彼得亦利者,为争地。我可以往,彼可以来者,为交地。诸侯之地三属,先至而得天下之众者,为衢地。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为重地。行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者,为圮地。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是故散地则无战,轻地则无止,争地则无攻,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圮地则行,围地则谋,死地则战。”

    “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若是不管后方,直插临淄,我们便要陷入死地。死地需战,然而若是临淄也是这样的城防,我们至少也有准备半年的攻城时间。”

    “到时候,我们欲战而不得,除非齐人痴傻竟要出城与我们野战,否则各地贵族合兵以援、诸侯出兵干涉,我们也只有退兵一途。屯兵于坚城之下,久攻不能,此兵之大忌也。”

    这也的确是个问题。

    泗上一直以来的假想敌,就是天下诸侯,而且向来认为真正大战的时候,天下诸侯必然要一起干涉泗上。

    齐墨战争是取巧之战。

    当时魏赵翻脸、中山独立、魏楚开战,泗上确信各国都不可能干涉,于是才直插临淄,迫使齐军退兵。

    如果没有这样的外部环境,那样用兵是绝对错误的,甚至是会让泗上的局面毁于一旦的。

    不能够把希望都寄托在敌人的内部矛盾中,可以利用,但却不能作为常规经验。

    彭城军团的主帅所言之事,就是泗上将来可能要面临的大问题。

    如果是堡垒对堡垒、类似于后世长平一样的对峙战,其实是歼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对抗一国尚可,对抗诸侯联军就是错误。

    泗上在战略上的构想,必然也只能是长途奔袭打会战野战,绕到外线歼灭敌人有生力量。

    一旦齐、魏、楚、韩经过砀山一战,在中原的要路上修建几座堡垒,卡住交通线,那就大为不妙。

    六指见众人也都想到了这一层面,便道:“其实这么想是正确的。”

    “但是,巨子的意思是这样的。”

    “我们的动员体制和制度,决定了我们可以动员相较于二十年前来说更多的部队。”

    “那么,这些城邑的作用就要发生一些变化。这种变化是我们必须要弄清楚的。”

    “以我们熟练的攻城法,在炮兵占优、步卒五比一的比例下,是可以在一个月内攻陷这样的新式城邑的。”

    “但是,攻城这种事,精锐的野战部队和二线的动员士卒其实相差不多,最多也就是组织一些精锐的先登营。”

    “因而,如果以后作战,我们的动员体系可能就会是一种常态。”

    “作为主力的几个野战军团,负责穿插和会战野战,而二线部队负责驻守后勤线、围困城邑。”

    “同样是新式的城防,意义却多不同。”

    “假使临淄和平阴的城防体系一致,那么平阴和临淄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一样的吗?”

    “平阴可以视为一个齐人集结前出的兵营、一个卡在交通后勤线上的支柱。但临淄,却是齐国的都城。”

    “我们通过这一战,要证明一件事,即便是新式的城防,我们依旧可以在一个月内攻下,只有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二线士卒监视我们前进路线上的城邑,围而慢慢打。主力直插敌人必救之地,围城而打援,或者不惜代价在短期内攻陷都城。”

    “若敌人不救,我们可以攻下;若敌人救,我们便可半途而截击之。”

    “诸侯援兵的反应时间,快了说三个月,慢了说半年,这半年时间,二线部队足以用我们的攻城法攻下那些交通要道的城邑,到时候就换做我们守而诸侯援军攻。”

    “以三个月为周期,我们只要能够做到两点:其一,三个月内二线部队可以攻取交通要道的新式城邑并且据守为己用;其二,我们的主力可以直插敌人都城,围困攻击。加上二线部队固守的时间,我们主力部队的作战周期最多是半年之久,只要半年能够攻下城邑、击溃援军,那么我们就可以获胜。如果半年之内不可以,那么我们就要处在不利的境地。”

    “这是我们主动进攻的情况。倘若其余诸侯主动进攻我们,我们便需要拖。”

    “依靠城邑、堡垒,拖延诸侯联军的时间。”

    “他们不合兵,不敢跟我们打;人少,他们不敢深入也不敢打;人多,最多支撑两年他们国内就会崩溃。”

    “所以依我看,这对我们还是有利的,但只有一点,那就是整个泗上以后,就必须以军事为先,随时保证除了野战主力之外,可以再拉起一支五万人左右的二线部队,可以攻城围城、甚至组织野战。”

    “这就是制度的事,也是泗上中央要负责的,既然上面认为对我们有利,那么这件事我看上面已经有了想法。我们就是将我们讨论的利、弊,总结在一起,以备有些不能够考虑到的地方,递交上去即可。”

    说到底,这个话题又绕回了制度和内政上。

    六指的意思就是,既然我们五万人不能够一边野战一边保证后勤绕开边境的城邑,那么十万人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至于如何维持十万人,那是泗上中央要考虑的,和军队无关。

    军队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战略构思之下,能够做到野战获胜、迅速攻城,完成一个六个月为周期的作战目标。

    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又绕回到了砀山城上。

    泗上经常演练攻城,但是却没有实战过攻取新式的城邑,砀山就是一次检验。

    如果能够在一个月内攻下,那么所有的战略都可以实施。

    如果不能够在一个月内攻下砀山,那么三个月攻下临淄之类的想法,也就被证明是不现实的,整个的战略构想都需要转变。

    无论如何,各国的使节参观团参观这件事,都意义重大。

    一个月内攻下砀山,必然会把各国拖入修筑城邑城防的军备竞赛,以及促使各国变法建设常备军、改革军制、改革惩罚、背弃周礼的筑城条例,因为不变就要死。

    一个月内攻不下砀山,泗上就要开始做好防御的准备,如果泗上义师的主力都攻不下砀山,那么各国诸侯想要攻破防守体系更为森严、炮兵数量更多的沛邑、彭城、以及陶丘以南的筑垒区,那就是痴人说梦,同样会把战争控制在宋国的范围之内,成为一场标准的外线干涉战争,而且以野战为主。

    军中这些人又讨论了一会后,便将讨论出来的利弊汇总,到时候会递交上面。

    随后,便由参谋长做了一下如今的敌前态势的报告。

    因为以一个月为假想时间,所以无需考虑野战和各国干涉,整个战役都会围绕着砀山打响。

    砀山城不是很大,皇父钺翎铁了心要死守砀山。

    而且因为诸侯干涉的可能,使得他不需要考虑长期的围城战,只需要坚持半年即可。

    所以粮食问题也就不是问题,而军中贵族也确信诸侯必然干涉,困守孤城也不会士气彻底崩溃。

    之前外线的拔除和清扫,使得砀山已经成为一座孤城,一共集中了大约一万五千士卒,以及一万多缺乏训练的农夫壮丁。

    七门火炮,以及很是坚固的城防体系。

    泗上这边,沛邑军团和彭城军团合兵之后,因为砀山距离彭城不过百里,而且因为之前的石灰贸易,修缮过道路和一些运河,后勤运输也不需要考虑。

    两个军团作为泗上的绝对主力,可以参加这次围城的,一共有七个主力步卒师,五万人。

    各种铜炮八十多门,两个专业挖坑的工兵旅,以及可以动员帮着挖坑和运送石头柴草的两万二线退役士卒。

    不算炮兵的对比,真正有战斗力的步卒对比大约是五比一到六比一。

    短期看,天气也不错,至少这几天看起来也没有阴雨天。

    按照以往演习的经验,新式攻城法只要能够保证炮兵占优、工兵优良、步卒五比一的比例,足以在一个月内攻下。

第五十六章 砀山围城战(一)

    数日后,魏、齐、韩、楚的使节和官方人员在一队士兵的护送下抵达了前线,前线已经开始忙碌。m.www.uu234.net

    两万多彭城征调的二线士卒正在挖掘胸墙、铺设道路,一道围绕着砀山城、在砀山少得可怜的火炮射程之外的营垒已然完工了一半。

    使节组成的观察团就被安排在了一座距离砀山城邑护城壕沟八百步的土山上,那里也是这一次砀山之战的前线指挥所。

    这些使节算是半强制被送来的,当然他们也有心看看泗上的战斗力到底如何,以便做出判断,影响君侯是否出兵。

    一名魏国的副贰使节看着天空中飘荡的两个布和漆皮的热气球,满满的好奇,与身边的一名韩国的副使道:“这墨家攻城的手段,看上去和以前完全不同,实际上仔细想想却无二致。”

    “以往要堆羊、望塔,以观察城内的情况。如今只是用飞天球代替了望塔。”

    “以往需要耳聪目明之辈站在高台之上观察城内的情况,如今也不过是用千里镜代替那些耳聪目明之人。”

    “以往围攻城墙要冲车、如今却用铜炮;以往攀爬要用云梯,如今……倒还是用云梯,哈哈哈哈。”

    韩国的副使笑道:“鞔之适言,领悟天志,改变天下。若是细思,也无甚改变。如你所言,以往有封君,如今宋地商人也是素封之君,他们改变不了天下,只是改变了天下得利的人,以他们的利义之说。”

    这些人畅所欲言,旁边负责守卫的士卒都是督检部的内卫部队,沉默不语,一脸严肃,对于那些人的话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这些人的旁边就有望远镜,几个人拿起来看着远处正在忙碌着挖坑和修筑营垒的二线士卒,笑道:“墨家攻城,最喜穴攻,墨者黑也,我看他们倒像是一群老鼠,到处挖坑。”

    虽然有些嘲笑,但是这种看起来极为简单甚至有些猥琐的之字形掘进战术,却是在之前的实战中证明了无往不利。

    只是各国学到精髓的少。

    有些东西,看起来容易,真正的精髓却不是那么容易学到的。

    …………

    营地内的参谋部的帐篷内,几名军官正在通过热气球观察到的城内情况,绘制更为准确的砀山城防图。

    剩余的人通过城头火炮的配属、城墙的角度、城墙的宽度、展开的夹角,来计算最佳的投放比例。

    一名参谋拿着量角器和圆规尺子,盯着地图计算了一阵后,与身边的人道:“这里的左侧,是河岔,并不适合挖掘。”

    “这边如果挖掘洞穴靠近的话,距离又不够,我们必须要推进到距离城墙二百步的地方才能用穴攻的方式。”

    年轻的参谋熟练地在地图上用圆规画了一个圈,挖掘地穴进攻,这是攻城常用的手段。

    并非是那种之字形的外面暴露用以集结和接近城墙的壕沟,而是《备穴》篇里那种直接挖地道接近的手段。

    地道不是随便挖的。

    因为以泗上这些年挖坑的经验、开矿的经验,以及之前守城战的经验,这种接近城墙的地穴,在没有通风口的情况下最多只能挖三百步。

    再多的话,空气不足,前面的人会被憋死,根本无法作战。

    至于什么样的地势可以挖而不会渗水、想要挖需要接近到多近的距离……这便是泗上这边参谋部剩余别处的地方。

    挖坑都会挖,都知道地穴可以作战,问题在于怎么挖、挖多远、从哪挖、如何挖。

    年轻参谋手中图纸上的砀山城,就像是一个炸起刺来的刺猬,一共有十六个凸起的角,也就是有十六个凹面。

    每个凸角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二百步,正好是弓弩和火枪的最大射程,攻击任何一个凹面,都必然面临两侧的投射打击。

    因为多边形的总边长必然大于与之纵线相等的线段,而且大约是此线段的三倍左右,所以对于攻城一方而言,实际上前线接敌的数量始终是劣势的。

    这是和火药时代之前的四方城最大的不同,虽然在此之前墨子以弓弩而提出了行墙、马面的想法,但并不完善。

    砀山不是夯土云梯时代的城墙,是泗上之外第一座正规的火药时代城防,也是皇父一族认为可以以此抵御泗上半年、使得各国干涉的信心所在。

    砀山地区大量的石料都用作城墙的修筑,外面还有厚重的砖石结构的土坡,外侧环绕的是一条宽度在五步左右的护城壕,里面是死水,而且很洼,并不能通过截断上游或者引流的方式解决。

    攻城的手段千变万化,正如那魏国副使而言,其实还是以往的那些东西,攻城之法在适加入墨家之前墨子就已经总结出来,整体战略思路上并无变化,所变化的只是新兵器的战术改变。

    参谋的任务是制定各种可能的攻取手段,做好图上作业,计算好分配的人手、火力的支援、炮兵的布置等等,最终由主帅们作出决定,选择攻城方法。

    穴攻只是其中的一种方法,而且和以往的穴攻不同,如今的穴攻主要是在地基挖坑埋火药的,这样如果成功的话就更为效率一些。

    然而这对攻城一方也是最残酷的。

    早在二十多年前墨子守城的时候,针对地穴进攻的手段,就提出了更为残酷的反击手段。

    包括也不限于灌水、以皮橐放烟、用硫磺燃烧制造窒息、用毒草制造中毒种种。

    利用水井水位的变化、利用陶瓮听声的手段,都可以判断出进攻方挖掘地道的方向,针对性地作出反击的话,对于攻城一方的军心打击极大。

    一旦失败,大部分地穴里战死的人都惨不忍睹:被硫磺燃烧窒息而死、死前捏着自己的脖子想要呼吸、抓痕布满脸和脖颈,这种惨状对于士气是极大的打击。

    可即便如此,穴攻的各种数据也是参谋们必须要准备的。参谋官只需要计算大约要死多少人、大约多少人可以完成意图,不需要考虑残酷和军心士气,那是主帅们要考虑的。

    穴攻的参谋们负责地穴进攻的规划,自然也有别的来负责其余方面,大战在即,有条不紊。

    而那些士卒们,只是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

    营垒之外,几名墨者穿着很有楚地和泗上特色的巫觋服装,带着高高的白色的帽子,举着纯黑色的旗帜,逐渐接近了城墙。

    城墙上也并没有开枪,这纯黑色的旗帜源于四年前菏泽会盟战争法制定之后,泗上提出的一个意见:即组织一支绝对中立的医者队伍,不分诸侯之别,均予医治。

    只不过当时诸侯都拒绝了,因为墨家对于各国的渗透已经很严重了,再弄出这么一个名正言顺地在各国活动的“中立”组织,那还了得?

    虽然拒绝,可是墨家这边却自己遵守,城上的贵族倒也知道这面旗帜和那些古怪的巫觋服装的意思。

    两边既然都是“为大义”而战,那么墨家这边的新义是要救助天下人、对面的旧义是贵族战争不斩使节,所以当这些墨者靠近城墙之后,一根绳子放了下来。

    依靠绳子爬上城墙的墨者被搜了搜身上后,押送到了皇父钺翎身前。

    墨者开口就是标准的商丘方言,皇父钺翎便冷声问道:“你亦宋人,如今却与宋为敌,倒是可笑。”

    那墨者也不甘示弱,亦冷声道:“宋君尚在,以旧规矩,诸侯有国,大夫有家,以家为国者、篡也。以墨家之义,宋人齐人越人楚人,皆诸夏民也,九州皆同,哪有什么宋楚之别?”

    皇父钺翎也懒得和这墨者争辩,也知道墨家的使者想来口齿锐利,只怕争下去又说出许多不必要的话,便问道:“所为何来?”

    墨者道:“城中尚有妇孺老弱,战事一起,必有损伤,故而请放她们出城,以全墨家之义。”

    皇父钺翎大笑道:“我曾闻,有欲杀人者,杀人时必不肯折磨被杀者,而是一剑致命。问之、答曰,仁也,不忍折磨。这就是假的仁义了。”

    “如果墨家真的有此仁心恻隐,如何要攻我?若不攻我,何有死伤?昔年墨子言非攻,鞔之适悖墨家之义,好战好攻,如今既要打我,又来假惺惺地撤走妇孺,这难道不是可笑的仁义吗?”

    那墨者也懒得反驳这些话,郑重道:“依巨子和墨家七悟害之命,此事若你不从,则视为战争罪,日后审判此罪必除以枪决。还请慎重。”

    皇父钺翎大笑道:“你看看外面吊着的那些尸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不成依着你们的义,我的罪是可以免于枪决的吗?田午无非是屠了武城,便被你们审判枪决,我如今只怕也要担上顽抗害民之民。既如此,我何惧之?”

    “换个说辞吧,这不能够说服我。”

    那墨者沉声道:“大战一起,一旦城墙被突破,就算城中老弱还可以修缮,难道你认为可以守住吗?”

    皇父钺翎明白,真要是到了城墙塌陷、需要老弱去修缮的时候,其实距离破城也已经不远了。

    他此时也已豁达,摇头道:“不能。”

    墨者又道:“城中固守,必要粮食。老弱之辈,你若不给他们吃的,他们家人必然怨恨。给他们吃的,你们原本可以吃一年的粮食可能就只能吃半年。放走妇孺老弱,对你们是有利的。”

    皇父钺翎冷笑道:“墨家的辩术果然不同,可我信不过你们。你们这样做,必然对你们有利,只说对我有利的,还是不能够说服我。”

    那墨者道:“对我当然有利。利,义也,为大义,便是墨家最大的利。民众无辜,他们不该死,救出他们符合我们的义。我们做了符合自己义的事,就是最大的利。”

    “岂不闻子罕不受玉之事?天下皆以玉为宝,故而觉得奇怪,子罕为什么不要玉呢?可子罕认为,廉洁才是真正的宝,所以他为了自己真正的宝,而放弃了别人眼中的宝,这是一样的道理。”

    “于我墨家而言,民众安康富足免于三患,是我们认为最为宝贵的东西,所以我们栉风沐雨自苦以极,在别人眼中难以理解,但实际上我们却在追求我们自己的宝物。”

    “对你而言,减少粮食、稳定军心,守住城邑,这是你的利。对我们而言,老弱避开战争、人民免于战火,这是我们的利。各取所需之宝,这是我希望可以说服你的道理。”

第五十七章 砀山围城战(二)

    面对着这样义正辞严的理由,皇父钺翎只是笑了笑。www.uu234.net

    他相信墨家内部必然有极多有志于天下芬的义士,也相信墨家为了利天下死不旋踵赴汤蹈火的热情,但他觉得墨家这一次要求撤出城内的老弱妇孺更多的是在作秀。

    城外有各国的使节,这他知道。这一次只怕是做给各国使节看的。

    于是顺着这个思路嘲讽了一下墨家使者,那墨者却笑道:“如果非要这么说,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不过我墨家的道义不改,各国诸侯也不会因为我们的仁义就不敌视我们。我们墨家的道义借助纸张和印刷术传于天下,有志于天下芬的士人也早已加入了我们。”

    “凡事总要有个先例,巨子希望,砀山之战就是一个先例,一个打仗要顾及天下百姓的先例。不要他们也做,只要天下人觉得他们不做便不好。”

    “四年前枪决了田午,那也是个先例,日后诸夏之争,胆敢屠城者,杀之!”

    “今日砀山一战日后也是先例,老弱妇孺也是人,要考虑他们的存活,这便是我们为人和禽兽的区别。”

    “砀山一战,我军必胜,你之前罪恶太多,即便不枪决也要被送往南海劳改。但巨子觉得仍旧可以说服你,百年之后,人们提及你皇父钺翎,可能会忘却你手上屠刀的鲜血,却会记得你允许老弱妇孺离开。”

    “身前事,你已无指望。身后名,还请珍重。”

    听闻身后名三字,皇父钺翎更是放声大笑。

    笑了许久,皇父钺翎忽然问道:“你们既然为利天下,倘若我将这些民众为质,若你攻城,我便杀之,你们又能如何?”

    那墨者不慌不忙,淡然道:“杀一人以利天下,可杀。我墨家讲功利,既然人人平等,那么只需要计算利弊。兼人与体人之别,我想我们也不需要再提。这对我们而言,并非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而是一道简单的如同问太阳从哪边升起一样的问题。”

    “三日后,西侧营垒的门会关闭,如果那时候民众还没有撤出,一切后果由你们承担。”

    这名墨者说完,郑重地递交上了正式文书,随后离开。

    待这名墨者离开后,几名谋士便劝道:“公万万不可答允。”

    “若老弱妇孺撤出,城中青壮必然不肯死守,这是墨家乱我守城的毒计。”

    “譬若父母姊妹妻女俱在城外,城中那些农夫岂肯卖力守城?到时候人心散乱,便可能有祸。”

    “虽然临阵接战用不到这些人,可是运送粮食、堵塞城墙、修缮缺口,都需要人手。”

    “墨家之心极为恶毒,到时候城中无心恋战,与我不利。”

    皇父钺翎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张文书出神,听着谋士们的意见,许久他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你们可知道墨家如何定义英雄?”

    英雄的本意,只是勇士、才智与武力超于别人的人,可这些年墨家赋予了很多词汇新的意思,英雄也是其中之一。

    其余人不知道皇父钺翎为何忽然由此一问,并不言语。

    皇父钺翎又问:“倘若一切顺利,我变革法度、收拢集权、兴盛宋国,改革军制,使得势弱的宋国在我的手中,南可以制楚、北可以伐齐、西以抗魏楚、东以夺越城,复昔年汤祖之荣光,我可为英雄乎?”

    众谋士门客纷纷道:“以墨家之义不可以称之为英雄,但若以天下民众之义,当可为英雄。”

    这曾经是个远大的理想,这个远大理想的第一步,必须包含着密谋和背叛,因为皇父一族只是宋国公族的远亲,要谋权就必须要走田氏代齐那样的旧时代道德中的叛逆之路。

    若无墨家带来的新的道义,以成败论英雄,皇父钺翎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天下主流都是如此,田氏代齐、三家分晋,用不了多久这都是“英雄”之举。

    只可惜偏偏生出了墨家,对于道义的变革,取代了旧的道德,以新的道德代替逐渐要成为天下的主流,无论是三晋分晋还是田氏代齐,在他们眼中都不过是狗咬狗。

    皇父钺翎时常觉得,自己虽然搞阴谋、搞屠杀、搞密谋、但自己都是为了一个崇高的、复殷商之盛的伟大目标,所以自己虽然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但自己应该仍旧是个英雄。

    只是这些年伴随着时局的变化,他之前所设想的一切,都没有机会实施了。

    天下人会以成败论的,若他谋划的那一切都成功了、宋国强大了,自己便可以骄傲地告诉后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可现在,这一切看上去都已经不可能成功,自己就算开口告诉别人,别人也只会嘲笑他。

    于心底,皇父钺翎或许还有那么一点英雄气,或者至少希望别人将来能够觉得自己并非是一个小人。

    看着眼前的这张文书,皇父钺翎忽然大笑道:“叫那些妇孺老弱出城。莫让墨家以为天下英雄皆在泗上,我等贵族便无一个英雄人物。至于胜负,无非生死,不可叫天下以为贵族皆蠹虫竟无英豪。”

    “不必再谈此事,墨家既如此说,他们必会遵守,三日内不会攻城,也不会趁乱进攻,放他们去吧。”

    说罢将衣袖一甩,便叫众人去办。

    …………

    三日后,西侧城门,数千名城内的老弱妇孺涌到城门,或与城内的家人挥手告别,或痛哭流涕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这是天下从未有过的事,从未有过攻城的时候会想到妇孺老弱的事。

    就在城门打开的一瞬间,不知道是谁带头,那些即将出城的人群看着远处的皇父钺翎,齐齐跪下,盛赞他有古君子之风。

    看着眼前远处跪下的民众老弱,皇父钺翎慨然长叹。

    “这些人今日可以跪我、谢我。明日后日,若墨家的道义真的成为了天下的主流,他们只会觉得理所当然,再也不可能跪下来了。”

    旁边的一名心腹明白皇父钺翎的意思,也叹道:“就算将来有一天,墨家被诸侯剿灭,可天下人心已经乱了。不知感恩、以为理应如此,将来诸侯们管辖天下的手段也要变了。”

    “觉得感恩而跪为理所当然的人,是一种牧辖治理方式;觉得理应如此做不到就要反抗的人,又要另一种治理方式。”

    “天下已经乱了,再也回不去了。”

    皇父钺翎沉默不言,注视着缓缓打开的城门,看着那些跪倒之后站起来离开的民众,直到城门又重新关上。

    那亲信谋士顺着皇父钺翎的目光看去,许久问道:“公以为,如果我们真的将老弱留以为质,若墨家攻城我们便杀,墨家真的会继续攻城吗?”

    皇父钺翎想都没想,便点点头。

    “会。”

    “虽然这些年墨家不再常谈杀一人以利天下是否杀的问题,可我知道他们不会束手束脚。”

    “况且……我们以民众为质,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谋士以为皇父钺翎在说仁义,正要劝阻一句万万不可有妇人之仁的时候,皇父钺翎反问道:“天子富有天下,按说天子替天牧民。两国交质,必以公子为质,血肉至亲方可。我们以城中老弱为质,那岂不是等同于告诉墨家,我们承认他们才是替天以亲万民的人?”

    “胜也罢、负也罢,我倒是并不在意这一城数千老弱,一如当年田午屠武城,我也不曾觉得不对。此事不关仁,只观天下大义,若留老弱以为质,我便已经输了。”

    “这就像是我养了一群羊,有人要打我,我便说你敢打我,我就杀羊,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况且……留之无益,墨家不会束手的。”

    他望着城外已经绵延很长的营垒胸墙,以及远处高台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铜炮,长叹一声,面带苦涩。

    亲信思索一番,点头道:“公之所言极是。可我还是搞不懂墨家到底为了什么,真的就是为了利天下?”

    皇父钺翎反问道:“当年田午被审后枪决,且先不论各国公子王子,便是大夫上卿,之后可敢有轻易屠城的吗?”

    那亲信想了想道:“墨家不除,或是各国不曾结盟一致反墨,屠城之事怕是不敢再做。”

    “一则墨家有泗上数万大军,以势相逼,各国各有异心之时,必然会交出屠城之人,以免被围攻。”

    “二则……墨家剑客侠士极多,市井遍布、杀猪屠狗之辈,多信奉行义之言,大谈昔年聂政为大义而刺秦之事。若再有敢屠城的人,只怕是那些市井侠客自以为自己将行大义的人,定会趁此机会扬名天下。”

    “刺人而杀之,简单。”

    “刺人而杀之,其为大义,难。”

    “刺人而杀之,其为大义,天下扬名,更难。”

    “可艰难险阻之事,往往有英杰愿行,若再有屠城事,墨家诛不义令一出,那人必惶惶不可终日。”

    皇父钺翎看着那亲信,问道:“就这些吗?”

    亲信点头,皇父钺翎摇头道:“你错了。”

    “经田午一事,时间一久,天下都会以为屠城是不对的,并且认为屠城者该受审判才是理所当然。可怕之处,就在于这个理所当然。”

    “以往屠城、京观、水淹、火烧、杀俘之事,天下不以为异。”

    “自此之后,天下将以为异。”

    “墨家一直说要利天下、变天下。若只是泗上一地军民,不过也就是天下雄邦、诸侯之一。”

    “可他们有自己的义,并且一直在让自己的义成为天下的义,悄然改变,若融雪润物而无声,这才是他们可怕之处。”

    “礼已崩、乐已坏,诸侯不遵礼乐,却还没有自己的义。旧义已消,新义未定,墨家抢占先机,已行二十年,可诸侯却忽视了这件事。”

    “齐之五德、魏之君法,不是辩不赢墨家,而是庶民不会喜欢,墨家的道理不是说无法辩驳的,但庶民喜欢。”

    “天下诸侯,如今缺的,正是一个下可以愚民使得民众相信、上可以维系统治使得邦国不乱的义。否则的话,拖的越晚,泗上便越占优。”

    皇父钺翎说完这些,指着远处城墙上几名手持火绳枪的守城士卒道:“时代变了。以往一君子凭车可战百人,如今一民凭火枪可杀一君子,这就是墨家可以说人人平等的基础。”

    他目光凝滞,许久才道:“我今日才知道,墨家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民的意义是不同的。”

    “武王伐纣,得民心者之民,我殷商之臣也。”

    “齐桓称霸,得民心者之民,中土分封尊王攘夷之士也。”

    “火药一出,得民心者之民……”

    皇父钺翎伸出了手指,无奈地自嘲笑道:“火药一出,不缺手指、可以行军的人,都可以算作民了。”

第五十八章 砀山围城战(三)

    老虎和绵羊永远不可能平等,平等的前提是羊可以杀死老虎。m.www.uu234.net

    分封建制之下,士以上的贵族依靠封地的脱产,吃肉的同时可以脱产训练,这就是尊卑有别的基础。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秋风未至蝉先觉,处在反墨第一线的皇父钺翎,最先觉察到了这种改变,但却也已经无能为力。

    …………

    砀山城西侧的营垒小门处,数千老弱正在排队进入,宣义部的人正在那里宣传。

    一如皇父钺翎所想的那样,如果今天皇父钺翎没有释放这些民众让他们离开砀山,墨家依旧会打,只不过到时候宣义部的宣传口径便和今日不同了。

    许多民众心怀感激地想要跪下去,却被宣义部的人制止,反倒说一些是他们没有及时清理掉那些害天下之人以至于此云云。

    安抚了民众之后,将这些老弱安排到了营垒之后两里之外的地方。

    砀山紧邻彭城,并没有任何的后勤压力,这也是这一次围城可以用“人道主义”的理念将城中老弱撤出的基础。

    砀山的围城战,不可能是一场长久的围困,而是一场惨烈的攻坚,这些民众在城中和在城外,并无区别。

    但对于整个天下的道义而言,撤出的这数千人意义重大,只要善加宣扬,天下人总会认为原来民众的命也是命,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宣传。

    这种宣传对于砀山围城战毫无意义,但对天下却有意义。

    军队终究只是军队,需要服从于政治的需要,他们的意见不足以主导泗上决策层的战略。

    …………

    敌前指挥所内,参谋们各种各样的机会都已经呈现在了六指和他的战友们面前。

    炮兵的指挥官面对这些意见,却提出了不一样的建议。

    “砀山的地形和城防,并不适宜于穴攻。砀山城最大的缺点,就是外围的边角都是砖石结构,这倒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地方。”

    “如果外层覆盖的是土,铁弹打出去,很可能深陷于土中,反倒没有杀伤。”

    “可若是砖石,集中火药,猛攻一角,调整一下射击的仰角,就可以让铁弹砸在石头上四处乱飞,给敌人以重大的杀伤。”

    “如今砀山已经被围,南北都有沼泽,我们最适宜的进攻方向就是东边。不若大张旗鼓,就是猛攻东侧,使得城中士卒集中于东墙。”

    “我们大张旗鼓,他们便不敢不多派人手。”

    “多派人手,人群就密集,铁弹平砸在砖石墙上便可以跳起,杀伤极大。”

    “以之字形的壕沟坑道接近、以炮兵削减墙上的敌军,靠近之后再以先登营猛攻,只要攻破一角,则砀山皆破。”

    这计划却和六指所想的不谋而合,六指看了看穴攻的方案,成功率实在不高,而且一旦失败,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极大。

    四周的壕沟和水渠,以及延伸出来的外层防御,都使得挖地穴到地基的计划事倍功半。

    他也是考虑到了义师的炮兵优势,如何将这个优势发挥出来,扬长避短,这便是一方主帅所要考虑的问题。

    看了看炮兵指挥官的计划草案,六指点点头,以示认同。

    泗上攻城法的整体思路从未改变,就是依靠之字形的土木作业壕沟,接近于城墙。

    利用炮兵的优势,猛攻一点,隐蔽出击,一举拿下一个凸角,那么整个城邑的防线就会崩溃。

    因为这是砀山城,而不是砀山堡垒,并没有二重堡垒建筑在城中,所以边角就是最大的弱点。

    之字形的壕沟战术,在之前几次攻城战中都发挥的淋漓尽致,城中不可能没有防备。

    但这种战术的流氓之处,就在于只要攻城一方炮兵占优、有熟练的工兵,就算城中知道外面的战术也无可奈何。

    说是之字形壕沟战术,实际上也可以称之为平行壕战术。

    以城邑城墙为点,最短的距离必然是和城墙垂直的垂线。

    但是,这种垂线会在守城一方的炮兵笼罩之下,会给攻城一方极大的损失。

    之字形壕沟的优势,就是用和城墙平行线为锐角的壕沟,靠这个壕沟的正弦慢慢接近城墙。

    城上的炮兵对于在壕沟中运动的士卒没有威胁,因为和城墙成锐角,在城墙上的炮兵看来,就像是一道平行于城墙的线,铜炮对于壕沟内的人无法打击。

    但因为之字形锐角的存在,实际上整个壕沟是不断接近城墙的,一旦接近到城墙三五十步之内,就可以派出先登营猛攻,使得最危险的距离城墙二百步到五十步的距离形容虚设。

    先登营,是各国诸侯和泗上的叫法,也有称之为掷弹兵的,或者以往在墨家体系内叫备城门之士,其实都差不多。

    他们装备有火枪和铁雷,有些人甚至不配火枪只带短剑和铁雷,算是步卒中最精锐的部队,大多数都是些挑选出来的壮汉。

    只要他们能够接近城墙,一两次猛攻就可以登城。

    想要应对这种“猥琐且流氓”的攻城方式,其实也很简单:派出野战部队出城,毁掉辛辛苦苦挖掘的壕沟;要么就是炮兵占据优势,毁掉攻城部队的炮兵。

    可方法简单,做起来却难。

    如果野战可以获胜,干嘛还要依靠守城呢?

    因而这种战术在这个时代的围城体系下,机会可以算得上是攻无不克,而且经过“科学”的计算,只要步卒数量是守城方的五倍、炮兵是守城方的两倍,便可以保证能够在一个月内攻下一座火药时代的棱角堡垒。

    天下的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比拼的不再是双方勇士的勇武,而是在比拼双方的施政水平。

    谁能有钱造出更多的铜炮。

    谁能有能力在保证国内不崩溃的前提下动员更多的部队。

    谁的识字人口多。

    谁的数学九数几何更好。

    谁的动员能力更强。

    谁能有钱到建造更多的这样的堡垒。

    基本上,谁就站在了胜利的一方。

    针对天下任何一国,泗上在这些对比中都是占据优势的,所惧怕的也就只是以一州之力对抗其余八州。

    六指很清楚泗上这边的优势,也很明白泗上这边怕什么,所以对于上面要求在一个月内攻下砀山的要求,既赞同又确信自己可以完成。

    炮兵指挥官的意见经过几人表决之后,得到了认可,很快以这个战术构想为蓝本的计划就由参谋部的人制定出来。

    主攻的方向是砀山的东侧,以东侧城门的两个凸角为主攻方向,放弃穴攻和蚁附的攻城方法。

    以两个凸角为目标,同时挖掘两条之字形的壕沟接近,壕沟的宽度在六米左右。

    每隔五十步,就挖掘一道平行于城墙的屯兵壕沟,防止城中的士卒出城反击,也可以使攻城一方的士卒隐藏在屯兵壕中随时可以反击。

    所有的炮兵集中使用,最开始的任务就是防备城中出城反击,封锁东侧城门到壕沟之间的空地。

    等到之字形的壕沟接近到城墙三百步的时候,工兵开始在壕沟附近挖掘炮兵阵地,利用夜晚将炮兵部署在接近城墙二三百步的壕沟阵地中。

    天一亮,立刻调整角度,炮击城头。

    利用砀山砖石结构的斜坡,将大量的铁弹以接近于平行地面的角度射出,造成铁弹在砖石结构的斜坡上跳动,不以轰开城墙为目的,而是以杀伤守城士卒、击毁守城器械为目的,掩护城下的挖掘。

    正常来说,从四百步开始挖掘,那里是城头炮兵瞎猫碰到死耗子能对攻城方造成损失的最远距离。

    以四百步开始挖,每隔五十步到八十步,挖一道平行壕用于屯兵和作为中转站,一共需要挖掘三条左右的平行壕就可以接近城墙。

    在最靠近城墙的方向,利用炮兵的掩护,挖开出击口,使得可以一次性展开两个先登营连队的攻击,就算是大功告成。

    因为这时候的铜炮发射的都是实心的铁弹,所以炮兵最大的威胁在于纵向的射击,如果直接进攻,纵向的炮击威胁极大。

    之字形掘进,使得守城一方的炮兵等同于废掉,因为铁弹不可能在几乎平行于城墙的壕沟内滚动,也就不可能杀伤攻城方的士卒。

    城头的弓手、弩手、火枪手,都无法对沿着之字形壕沟活动的人造成杀伤,只要计算好城头的高度、壕沟宽度和深度以及和城头的角度,就可以无损接近。

    这种战术的重中之重,就是不骄不躁,不急不躁,用看起来最慢的速度,达成最大的战果。

    只要炮兵占据优势,只要之字形的壕沟接近到城墙凸角之前二百步,只要能够防守住城中的反击,那么距离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最后的那几十步百余步,是集中铜炮猛轰打开缺口、还是派人挖坑用上千斤的火药埋下去炸开城墙,意义也就都差不多了。

    上面给出的命令是一个月,以此时各国的动员速度和动员能力,一个月内都不可能有援军出现。

    一个月后是重要的秋收结束和中原地区的宿麦种植期,也是各国是否出兵、是否干涉的最后期限。

    不出兵宋国局势稳定,再出兵意义就不大了。

    出兵,砀山围城战也会让各国再三斟酌。

    不过六指对于上面给出的一个月的期限不以为然,他稍微计算了一下,其实十五天的时间足以攻克砀山。

第五十九章 砀山围城战(四)

    次日一早,工兵旅就已经开始了行动。www.uu234.netm.www.uu234.net

    他们的身后是几乎攻城方所有的炮兵,掩护他们,防备城中的士卒出城反击。

    这么远的距离,倒是不用担心城上的铜炮能够打到工兵。

    一个步兵师在工兵的侧后展开,也是为了防备城中的反击,一个骑兵旅也在周边待命。

    泗上的工兵旅组建的很早,最早是墨子时代守城的“备穴士”,里面有不少赵地、中山等地的人。

    最开始“备穴士”的组成,主要就是宋、卫、齐、鲁等地区的一些挖井的工匠,他们追随墨子,以自身的祖传手艺,作为墨子《备穴篇》中诸多技巧的源泉。

    井在诸夏出现的很早,中原地区特殊的冲击平原地形,使得挖井是个很技术的行当:稍微挖不好,那就会导致塌陷,闷死在井里面,所以能够在中原挖井的人都是有一定的技术的。

    等到墨子去世后,适便以备穴士为基础组建了专门的工兵,包括一部分他教出来的弟子;从大冶山、陵阳等地召来的老矿工;以及一些中山、赵等地的……盗墓世家的年轻人。

    后世太史公言: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馀民,民俗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

    太史公的意思是说,邢台、石家庄附近的人,农忙的时候种地,农闲的时候结伴抢劫杀人,晚上盗墓……

    那里也算是此时的一种地域特色,因为那里战乱频繁,加之之前商王朝还在那里作为行宫过墓地确多,而基层基本处在一种无人管辖的状态。

    那里又是北方马匹贸易的重要道路,以及北方和中原贸易的中转站,所以那里的人白天聚众一起抢劫杀人当做副业,晚上就盗墓挖坟发家致富。

    这是一个从春秋时候就开始兴起的行业,墨家薄葬,反对的就是厚葬;盗墓者则是顺应时代,你不是厚葬吗?我就挖坟致富。

    说起来盗墓的这些人和墨家其实在“理念”上很不对付:要都是薄葬了,盗墓的怎么致富?

    双方也发生过不少的冲突。

    后来墨家开始北上赵地、渗透中山,逐渐也有不少人加入了墨家,进入了工兵部队。

    以挖井的、矿工、盗墓的为技术骨干,工兵旅组建起来后帮着泗上打赢了不少的围城战,比如当年齐墨战争中的几次攻城,都是工兵旅打的头阵。

    还有不少人当年还参加过楚王平定陈蔡王子定分裂之战,不少骨干都是些超龄服役的老兵,技术极为娴熟。

    几名老工兵嘴里咀嚼着从南海地区运来的槟榔,悠闲无比地拿着各种出台于挖井、盗墓和挖矿的工具,等待着前面的同袍搭建好掩蔽物。

    前面的工兵用柳条筐装土,后面的步卒送来后,他们用柳条筐堆积出一个掩体,厚重无比,就算是城墙上的铜炮瞎猫碰到了死耗子,铁弹也不会伤到后面挖坑的人。

    每隔大约五步就有一个老辣的工兵准备挖坑,工兵旅的一千五百人分为三班,五百人一班,每一班挖一个时辰,然后交替换班,日夜不停。

    等到前面的那些柳条筐堆积好后,这些不知道挖过多少方土、挖过营垒壕沟、挖掘地穴通道、挖过坟墓、挖过井、挖过矿、挖过水渠的工兵们便开始了劳作。

    他们站在柳条筐的后面,快速地挖出了一个身位的坑,按照之前参谋们定下的白线瞄准五步之外的同伴的位置挖掘。

    参谋们要计算一下距离城墙的距离和城墙的高度,以确定深度足以躲避城头射来的铅弹和铁弹,但这些老工兵们不需要参谋们又是三角又是运算的图纸,只需要眼睛一搭,就知道这么远大约应该挖多深。

    铁锹在这些老挖坑人的手中飞舞的极快,泥土扑簌,却没有四处飞溅,而是都被装入了后面同袍携带的柳条筐中。

    连长们负责运用简易的量角器,按照旅级的命令部署挖坑的角度,从而保证城头的炮既不能击中壕沟造成纵射伤害;又可以最为省力省土方的接近城头。

    一个时辰的高负荷劳作,需要大量的能量,这些工兵们的待遇也很好,除了正常的军粮外,每天还可以有半斤肥肉作为补充。

    在东侧城门对面最南端的那处壕沟处,一名三十开外已经当了十二年工兵的老兵从容而又快速地挖掘着,一边挖着一边和身后的几名新兵聊着天、传授着经验。

    以他的经验,只要好好挖、只要按照上面的要求挖,根本不可能出现伤亡。

    城里的人要是有野战的自信,他们这些工兵这时候就不是挖之字形的壕沟,而是跟在那些炮兵的屁股后面部署炮兵阵地了。

    这老兵也是有趣,一边挖着一边和后面的新工兵开着玩笑道:“啧啧,看看,泗上最精锐的第一师蹲在咱们屁股后面保护咱;咱们花钱最多的炮兵也一样保护咱们。这天下最精锐的两支部队护着咱们,这面子还小吗?”

    后面的几个新兵便笑,老兵朝着手心吐了口唾沫,又道:“你们挖的时候,得会用劲儿,不能胡乱挖。要是胡乱挖,挖上一会手臂就酸了,又不出活。”

    “你得这么挖……”

    边说着,边在柳条筐的阴影下作了几个示范的动作,这些看似很寻常的动作,是他们这些专业挖坑的人挖了十二年的经验,只能言传身教,方可传承。

    以一个伍为一组,老兵只挖一个身位,然后其余四个人要把老兵挖出来的坑拓宽到一步半。

    拓宽之后,由步兵或者二线的士卒进入,继续拓宽到四步,大约也就是六米。

    后面的步卒除了要拓宽外,还需要利用柴草、柳条筐将装好的土放在壕沟的外侧,预防城头的轰击。

    老兵经验丰富,一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只需要挖掘一个大约四步的壕沟就行,这里的土质很软,时间实在是富余。

    他也不急,早已过了年轻人“比拼”的年代,虽然不会落后,但也不会太出头。

    连里有几个年轻人倒是积极的很,平日演习的时候就干的热火朝天,别人挖一步他们能挖两步。

    老兵也知道那是值得赞赏的,自然不会觉得那些人张扬的可恶,在泗上军中不张扬一点实在是没什么安身立命的资本。

    只是赞赏归赞赏,这老兵却不会那么做,因为太累。他也从不会少做,真要是命令下达,也会拼了命完成,但像是今日,一个时辰就挖四步,那实在是过于轻松,便也不争不追,省下许多力气。

    十二年前他是有利天下之心的年轻人,现如今他也只是把当工兵看作是一项工作:和种地的、织布的,都无甚区别。反正超龄服役了九年,每年发的钱不少,娶妻生子都不成问题。

    在他看来,这才是泗上终究会利天下的重要一点,若只靠利天下、有志于天下芬的理想和热忱,只怕墨家要少大半的人。

    可论起来,他又觉得自己该出的力也出了、该执行的命令也执行的,算起来自己也还是利了天下,只不过稍微比别人落后一点而已,比起那些贵族们总归还是好的。

    军中不少的超龄服役的老兵,既有纯粹有着利天下之心的、也有一些习惯了军中生活不想离开当做职业的,这正在挖坑的老兵便是后者。

    老工兵的手上极为有准儿,一边闲聊、一边还让那几个新兵蛋子上来试试手。

    到最后举起腰间口袋里的一根矩尺,眯上眼睛看了看平整程度又补了几铁锹找平之后,刚把矩尺放回腰间,后面换班的哨声就响了起来,时间几乎是一分不差。

    沿着已经拓宽的壕沟回到后面交接了之后,他们连队便在一处土坡的后面休息,以伍为单位就地散开,有炊事伍的人送来了加了糖和盐的粗茶水。

    老工兵举起陶壶咕咚咕咚地灌了半肚子,从怀里又摸出来一块配给的红糖块扔进嘴里噙着,还有两个时辰换班,倒是可以趁机睡一会。

    伍里的年轻人都去听连代表讲故事去了,老兵取下帽子盖在脸上,遮挡一下炫目的阳光,心里想着孩子上学的事。

    开战之前刚接到家里的信,说是孩子开蒙之学不及格,竟然没达到二百个字的强制要求,不但家里被叫去乡校好好训斥了一番、连带着还罚了二十个钱。

    想到这,这老兵便苦笑一声,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扎着的超龄服役配发的皮带,琢磨着要不要回去让儿子尝尝皮带抽臀的滋味,可之前每每回去一看到孩子就又下不去手,也只是骂几句就完事了。

    “这一次,可不能轻饶!可这孩子实在是不爱学,也得谋条路。喜子之前被调往南海筑城,实在不行,等他服役完,让他去南海去闯一闯。”

    正自琢磨的时候,远处城墙上传来几声炮响。

    之前还在连代表那里听故事的新兵们嗡的一下站了起来,一起看看远处正在接替自己挖掘的伙伴,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受伤的。

    老工兵却连起身都懒得起身,甚至那炮声都没有让他的思索有丝毫的停顿,仿佛根本没听到一样。

    几个新兵匆匆回来,围着他道:“司马长,你听到了吗?城上打炮了。”

    老兵抓起盖在脸上的帽子,挥挥手道:“该听故事听故事,该喝水喝水,该眯一会眯一会。我挖的坑,别说城上就七八门炮,就是七八十门也没事。去去去……”

    老兵心想,城里那些人真是闲的,莫说这么远打不到,就算再靠近二百步,你炮轰有什么用?倒是派人出城袭扰可能还有点用,当真是扰人休息。

第六十章 砀山围城战(五)

    城内用于壮胆的炮击持续了两轮之后就戛然而止。顶 点 X 23 U S

    既然毫无作用,那就不如留下火药和铁弹,免得浪费。

    等到两个时辰的倒班时间一过,休息完毕的老工兵再次和伙伴们踏入已经拓宽成型的壕沟,继续向前挖掘。

    这种壕沟他已经在实战中挖了不下于五次,从当年齐越泗上霸权战争开始,泗上这种平行壕掘进的攻城战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一切在老兵看来,都只是按部就班。

    就像是在泗上那些屠狗的屠户杀狗一样,先把狗吊起来勒住脖子使之呼吸困难,然后在快要窒息的时候倒上水直接呛死,在不懂行的人看来一定惊叹,可在懂行的人看来这就像是农夫锄草、工匠盖房一样简单而又程序化的事。

    没有什么意外,也不可能有什么意外。

    …………

    指挥所内,六指拿着千里镜看着远处如同蜘蛛网一样的壕沟,观察着壕沟掘进的进度。

    收起了千里镜,和身边的军团墨者代表道:“我看巨子给我们的时间有些多了。十五天之内,足以拿下砀山。”

    军团的墨者代表也赞同这种说法,参谋部已经将敌人任何可能的反击方式都想到了。

    军团代表笑道:“如当年索卢参西行,在希腊看到的那些戏剧,巨子评价说,多有所谓机械降神之说,但凡矛盾解决不能的时候,便天降神,皆大欢喜。”

    “我看今日砀山之围,皇父钺翎想要获胜,也除非机械降神一途,别无他法。”

    六指也大笑道:“可惜咱们墨家讲究民为神主,便是真有神,却要助不义无道的皇父钺翎,那也要被真正的神所消灭。”

    “城中苟延残喘,唯一对我们有威胁的,也就是出城袭扰反击,可出了城他打得过我们吗?”

    这话倒不是自大,精锐步卒的比例至少达到了五比一,而且还有炮兵的优势,以及营垒防御的加成,城中那点人出城反击的机会一点都没有。

    战争打到这种地步,结局就已经注定,也注定了不会有半点波澜。

    现实世界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没有机械降神的可能,也就没有在一切都算到的前提下出现意外的可能。

    军团代表想了一下,摇头道:“唯一担忧的,就是那些诸侯的使节,会不会觉得就算是修筑这样的城邑也无用,使得巨子想要将各国拉进修建城防的军备竞赛的策略不能够实现?”

    “他们只怕并不知兵,到时候只能看到砀山和以往的四方城邑如此不同,依旧一月而下,只怕他们觉得得不偿失,便不修筑。”

    六指挥手洒脱笑道:“巨子的意思是杀鸡儆猴,威慑各国为主要目的。能够拖入修筑堡垒的军备竞赛当然可以,问题在于他们若是不修筑……岂不是对我们更为有利?”

    “修筑城邑,就要变革、就要刮民,内部矛盾增加,对我们将来有利。”

    “不修城邑,无需变革,得过且过,我们源于外部,两筑法、三筑法的夯土城墙,挡得住我们的炮击?”

    “并无区别。一个是内部矛盾增加有利于我们,但我们是天下人的同时,也是各个诸侯国之外的化外之人,可以凭借武力解决许多问题,未必一定要站在当局者的角度,只考虑内部矛盾的激化。”

    六指指着远处的砀山城道:“当年和齐人作战,铜炮运转不易,巨子不得已才用壕沟接近火药炸城的方式破城。若是临淄和砀山一样距离彭城不过百里,运输容易、后勤充足,巨子当年又何必非要挖坑?铜炮排开,半日就能把夯土城墙轰开。”

    “依我看,经此一战,各国肯定是要花费高昂地去修筑都城和边境的城邑,他们别无选择。”

    军团的墨者代表和六指一样,都参加过当年的齐墨之战,六指略微一提,他也就明白过来。

    想了一下,又问道:“咱们墨家在子墨子之时,以守城著称而闻名天下。你以为,若是我们防守,如何才能守住这样的攻城手段?”

    六指嘿然笑道:“子墨子言,守城有上中下三守。上守,出城野战,战而胜之。只要我野战无敌,谁人能逼我守城?困守孤城,本为下守,又何必做?”

    军团代表笑道:“你这是偷换概念,若是巨子在,非要批评你的。我问的,便是野战不胜不得已而守的情况,和子墨子所言的‘三守’不一样,子墨子谈及的是战略,我问的是战术。你非是不懂,却故意混淆,看来你定然也不会防守。”

    六指点点头笑道:“是呀,真要是把皇父钺翎换做我,除了固守以待诸侯干涉之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野战又打不过、人心又不归顺、士气又不高昂,怎么打嘛?”

    以他一直所受的教育和影响,他向来觉得,战争只是无奈的选择,如果有更好的方法解决各种矛盾,战争当然可以不用爆发。

    然而墨家从墨子开始宣扬非攻助弱开始,一直到现在整个思想的萌生和发展已有将近六七十年,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只靠嘴皮子讲道理是没有办法利天下的。

    战争的胜负很多时候在战场之外就已经注定,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砀山一战注定了不会是一场惨烈的会战,以为关乎胜负的那些东西都已经在开战之前解决了。

    到现在这一步,单就这场战役而言,胜负已无悬念。

    …………

    远处各诸侯使节观察团所在的土坡上,也有人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一名楚国的使节放下了手中的铜壳的望远镜,摇头感叹道:“砀山月内必破。皇父钺翎败矣。”

    他们这些使节并非不知兵。

    他们不但知兵,而且还有不少人研习过九数几何和墨家的许多学问。

    当年墨家和越国争霸泗上,适攻取滕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宣扬天下,用攻城战的胜利宣告理性、九数、几何、天志的胜利。

    那时候可能无人重视,也可能除了吴起那样的时代顶尖的人物并没有意识到那篇流传于大城巨邑文章的重要。

    然而十余年过去,当时无人问津的文章已经深入人心。

    墨家把攻城和守城,弄成了九数几何题,使得攻城战变为一种近乎无趣、没有智谋可以施展扭转大局的计算题。

    这种理性的精神因为战争的需要,逐渐被各国所重视,因为不重视就不可以在这大争之世下存活和守住自己的城邑。

    可这种精神的传播,也使得早已经礼崩乐坏残破不堪的旧时代规矩更加脆弱,越多的人认同理性,就有越多的人认可墨家的那一整套道义和推论。

    这是一个死局,谁也解不开的死局,除非有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诸夏蓬勃发展的百家争鸣拖入到万马齐喑究可哀的地步,而能凭一己之力做到这一点的,可以称之为神了。

    密密麻麻的之字形的壕沟,在这些懂得一些墨家攻城和守城法、以及九数和几何学的使者看来,意味着砀山城被攻破的时间可以推算出来。

    只需要计算一下每天泗上这边的掘进速度,就可以算出来城破的大致时间。

    发出感慨的这名楚国使者觉得他已经看到了一个月后的未来,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

    旁边的魏韩使者亦明白这不是信口开河,有些不解地问道:“泗上攻城守城之法,向来喜欢公之于世。昔年鞔之适攻滕,大张旗鼓,喧嚣于市。今日攻砀山,也是如此,叫我们前来参观。其中莫非有诈?”

    “泗上之城,也和砀山类似,都是凸凹相连,各有棱角。这种攻城手段可破砀山,亦可破泗上诸城,鞔之适向来狡诈,他所为者何?”

    之前说话的那名楚国使者是个年轻人,属于是受益于楚国改革之后的士阶层,对于墨家的感情很复杂,并非是仇恨也并非是理想的亲近。

    面对魏韩使者的疑惑,楚国的年轻使者冷笑道:“守城者,不得已而为之。若能野战胜之,何必守城?”

    “泗上数万义师,军容齐整,自以为秉持天志匡扶天下,野战之强,各国无可制之。既然可以野战解决,又怎么需要守城呢?”

    “如今天下,不论雄楚魏韩,提五万之师野战可胜泗上五万者,可有?”

    今日他们虽然站在一起参观砀山围城战,甚至有传闻各国可能会盟干涉宋国,但这并不代表各国的仇怨就已经消失。

    楚国和魏韩打了百年,更有一战被吴起攻破大梁、俘获诸多封君、阵斩右尹这样的仇怨,楚国的使者难免要在言语上讥讽一下魏韩。

    除了这种诸侯之间矛盾的映射,双方之间还有一些矛盾。

    这楚国的使者年纪轻轻,是落魄的士阶层后裔出身,算是低阶贵族,按说没有资格成为使者的。

    魏韩这边则都是一些真正的贵族出身,和落魄的士阶层后裔不一样,本身就有些瞧不起。

    这种怨恨和矛盾,是超越诸侯国疆界的阶层怨恨,彼此之前都互相瞧不上。

    正统贵族和出身高贵的,认为那些落魄的士阶层算不得贵族,没有贵族气质,要不是天下被墨家折腾的“尚贤”,他们根本就没有出头的机会,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和自己平等的对话?

    那些落魄士阶层、在时代浪潮之下起于微末的人,则认为那些旧贵族大多是一些尸位素餐之人,要不是这些人没有本事而且又贪婪,何至于天下大乱?

第六十一章 砀山围城战(六)

    言语间的讥讽,魏韩使者听的明白,却也无可反驳。www.uu234.netm.www.uu234.net

    真要是野战对阵,魏韩都无信心可以在兵力相等的条件下战胜泗上这边。

    泗上这几年拼了命的发展军备,原本的长矛手和火枪手混编的花队,如今一些主力都变为了单纯的火枪手的纯队。

    火枪上短剑的出现,使得原本的长矛手和火枪手得以统一,燧石和板簧的出现使得泗上的军阵更加紧密,虽然还未有过实战的检验,可是泗上这边一直在出书讲述这样的优势。

    虽然各国嘴上不信泗上的天志之说、也拒绝承认泗上墨家真的掌握了天志,但是身体还是很老实的。

    以这些年泗上引发的军制和政治改革带来的效果看,泗上的许多东西都是值得学习的、而且是正确的。

    就算是魏国最精锐的魏武卒,如今也不过刚刚完成了火绳枪和长矛的混编,这种混编的弱点显而易见,因而说起野战同等兵力之下的对抗,各国其实都默认泗上野战依靠一国之力不可战胜。

    若不然,也不会非要各国会盟才能够出兵干涉宋国,也不会需要这么久的准备和反应时间。

    然而在这种场合被曾经是敌国的、可能将来时盟友的使者讥讽,魏韩这边的使者却是不可以点头接受的。

    魏国使者冷笑道:“我素闻楚人新军,皆赖墨者之力得以编练;楚国墨者极多,亲墨者也多。听你之言,知道的你是楚王之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泗上的宣义者,却在这里长泗上的威风。”

    “你要谨慎,只怕你已经墨化而不知。你有墨化的倾向。”

    楚国使者哼声道:“三人行,其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泗上之义,虽有诸多不通之处,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畜生也睡觉交配,难道人就不可以睡觉交合了吗?泗上的道理中,尚贤、利民,这总归是不错的,只不过泗上在如何实现这件事上,做得不对。”

    “若是谈及实事求是,那就是有墨化的倾向,我倒是希望天下贵族都有墨化的倾向,也免得天下困苦。”

    魏国使者冷笑道:“尚贤平等之说,使得天下大乱,你却在夸赞墨家使得天下大乱的学说可以借鉴,却不知道楚人难道都已经忘却了尊卑,也准备平等了吗?”

    楚国使者正色道:“我信奉的,是一人之下,人人平等。君言即法,政令统一,无人敢于染指君位,君王之下,各凭才能,居于官位得以俸禄,则天下大治。”

    “墨家所犯的错误,就是要让天下人都平等。若如此,君可以为王,臣亦可以为王,乃至于贩夫走卒皆可为王,岂非天下大乱?”

    魏国使者亦是冷笑道:“其为人也孝悌,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孝悌与作乱的关系,源于什么?”

    “源于尊卑有别,不只是君臣有别,更有卿与大夫之别、大夫与士之别、士与庶民之别。”

    “如此,方能做到从出生就知道尊卑有别,才无异心。”

    “一人之下人人平等,这岂非梦呓?凭什么可以一人之下人人平等呢?若君侯之下皆可平等,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又怎么可能尊重君王?”

    “我看楚国才是误入歧途。将来必有大祸。”

    楚国使者大笑道:“如你所言,魏国之政,必是正途了。奈何自从文侯去世、李悝病逝,魏国尚贤之风被尊卑之别取代,如你所言,应该强盛才是。”

    “然而我看到的,却是魏国北弃中山,吴起乐羊之才或远去或自缢,朝堂之上皆是贵人,西不能攻秦、南不能取楚、东不能防墨、北不能使赵臣,却不知到底是魏国误入歧途?还是楚国误入歧途?”

    “我王自变法以来,南取洞庭苍梧、北平陈蔡之乱,拥军数万,泗上且避锋芒,若这样是误入歧途,到也可笑。难不成如魏国一般,才是正途?”

    楚国使者说完,又笑道:“也对,君子之义,不以胜负论,而以德政论。魏国尊卑有序,虽然处处挨打,但却是君子之途。楚国尚贤变革,处处开拓,但却是小人之径。”

    “但请魏人继续君子。”

    都说打人不打脸,楚国年轻使者的这几句话,当真是揭了魏国一直不愿意提及的伤疤,句句都在辱骂魏击的政策实在是可笑。

    魏国使者面色涨红,手扶腰间悬剑,喝道:“辱我君侯,今日不死不休!”

    楚国使者也不甘示弱,抽剑就要放对。

    晋楚之仇,已然百余年,交谈的时候动辄抽剑这都是常事。

    当年弭兵会的时候,楚国的代表为了能够争取到对楚有利的和约,身上穿着皮甲、腰间藏着匕首进入的会场,这件事已经过去百年,但在楚国一直被传为美谈。

    今日争执又起,本身双方之间的矛盾就深,要不是因为墨家出现在中原搅局,双方根本不可能站在一起。

    虽然有着相同的敌人,但彼此间的矛盾和仇怨又岂是一时之间可以消解的?

    眼看双方就要比剑死斗,墨家这边的人赶忙出面制止。

    这消息传到指挥所的时候,军中的高级干部都笑了起来,他们不在乎魏国和楚国的使者们谈论的道义、是非,在乎的只是魏楚之间的矛盾。

    窥一斑而见全豹,这件事折射出来的问题,就是面对泗上的崛起,各国之间是否真的可以互通有无、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别人?

    自从当年齐墨战争后适上台为巨子后,泗上这边从未惧怕过任何一个单独的诸侯国,如果是各国不干涉一对一的厮杀,哪怕是魏国,泗上也有信心把魏国的血放干,让魏国爆发一场失败和重压之后无可避免的革命。

    泗上担忧的,只是各个诸侯之间的联合,尤其是魏、楚、韩、齐等诸侯如果合力,泗上现在还未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会颇为不利。

    指挥所中,彭城军团的主帅感叹道:“咱们泗上执着于阶层的矛盾,以至于咱们思索问题过度地考虑阶层。实则诸侯之间的矛盾存在,楚人魏人之间的怨恨也存在。”

    “我们虽然尽量消解,为了兼爱只谈天下人不谈楚人魏人,可宣传是一回事,思索决策的时候又是一回事,不可混淆。”

    “以今日事看,就算魏楚合兵干涉宋国,也必然各有异心,彼此掣肘。巨子的判断是正确的,只要我们快一点平定宋国之乱,那么诸侯之间合兵干涉的可能性就会微乎其微。”

    六指也道:“这件事吧,说起来……巨子当年就说,如果文侯尚在,吴起乐羊李悝段干木田子方西门豹北门可等人俱在,魏确实为我泗上心腹大患。”

    “可叹子夏入西河之后,魏人贵族多求学,自成一派,贵族之中的人才和魏国的落魄士人之间的矛盾也就不可避免。要么就是底层一派占据魏国的主流,要么就是贵族一派排挤走那些底层出身的人。”

    “现在看来,胜负已分。魏国已经再也没有威胁了,井中枯骨,早晚糜碎。”

    他想了一下,又道:“既然两边差点打起来,那么我们便可以利用一下。魏人不是说楚人和我们过于接近吗?那也不能让魏人白说啊,那就真的亲近一下。”

    “我建议,分开各国的使节。秦人自不必提,楚人嘛,也让他们靠我们更近一点,时常作出一些和他们亲密交谈的姿态,让魏韩使者看在眼中。”

    “虽然只是小伎俩,大贤大能之人一眼便能看穿,可我看这天下大贤大能之人却也不多。”

    众人立刻明白了六指的意思,均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只可惜刚才我们制止的早了些,若是让他们打起来就好了。我看那楚国使节年轻力壮,到时候若是把魏人使者打的鼻青脸肿,这里面又还有私怨了,等归国之后,必然会极力反对魏楚合兵。”

    既然提议被一致通过,很快就将各国的使节分开,将楚国的使者安置到了一处新的地点,距离指挥所更近。

    而且当天,六指就很明显地露了个面,和楚人使者亲切交谈,还让楚人使者当着魏韩使者的面一同进入了指挥所里面,许久才出来。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粗陋的挑拨离间的手段。

    但粗陋的手段未必无效,挑拨离间这种事可以发生,源于本身就不是铁板一块,在这种情况下,越是粗陋的手段反倒越容易奏效。

    这时候世上还没有“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这个故事,可六指却从适那里听到过改了名字虚幻了地点的版本,他觉得这个故事很奇怪,当时他就很奇怪这明显是个粗陋的手段为什么会奏效?

    如今年纪逐渐大了,经历了泗上这些年的看似平稳实则暗藏玄机的内部斗争,很多事他可看的明白看的清楚了。

    今天这件事,也就只是临时起意、借题发挥,手段粗陋,毫无遮掩,可他觉得未必就没有效果。

    是夜,魏人使者取出纸笔,如下写道。

    “楚使多辱君上,吾欲杀之,墨者制止。顷刻,牵楚使之手入军帐内,一时方出,楚使面露喜色。夜里餐食,我等皆恶,楚使多酒肉,隐约可听榆关大梁事。”

    魏人使者写的这些,倒是没有半句虚言,至少是部分真相。

    可若真的对天下局势看的透彻,同样的这件事,或许应该这样写。

    “楚使年幼骄狂,言语有辱及君上事,墨者借此罅隙,厚楚而薄魏,为防楚魏会盟合兵。”

    可他终究只是一个贰副使者,无需心怀天下大势,于是趁着下午的怨怒写下了“真相”和“事实”。

    同样的事,又不同的笔触便会有不同的解读。

    这篇将会交给魏侯的记录,未必会产生效果。

    但将来若是真的不能合兵会盟,恐怕一些人会把这件事翻出来以为只是一个人导致了最终的结果,这是民众们喜闻乐见不需要过多思考其中矛盾的样板故事。

第六十二章 砀山围城战(七)

    四日后,工兵们已经将靠近城墙二百五十步的第二道平行壕挖掘完毕,这一道平行壕终于到了守城方火炮的攻击范围之内,但却因为角度和关系并不能对里面的士卒造成任何的损伤。

    从开挖到此时,泗上这边一共才损失了六个人,其中还有三个是因为塌方事故导致,另外三个则是守城方的铁弹诡异地、不合道理地弹入了壕沟内。

    前方的士卒正在努力拓宽平行壕的宽度,按照四步也就是六米的规格努力挖掘,看样子如果城内的人再没有出城反击的动作,最迟明天早晨就可以完工。

    六指观察着远方的壕沟,回身对身边的炮兵指挥官道:“明日就要靠你们了。”

    “壕沟一旦拓宽,工兵完成了炮兵阵地的部署,你们就要从壕沟把炮运过去。”

    “那十几门大型的曲射射石炮会掩护你们,到时候你们就调低角度,尽可能将铁弹砸在砖石斜坡上,四处乱跳,以彻底摧毁正面的守军。”

    “你们只要做得好,压制住城中,是靠炮轰开、云梯登城还是挖掘穴道爆破,那都是后话了。”

    利用砖石结构的弱点和斜坡角度不合理的缺点,用铁弹弹跳轰击本就是炮兵指挥官的意见,他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昨天热气球的升空观察,发现城中的主力都已经集结到了这一侧,城墙的正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这对于乱跳的铁弹来说简直是一场送到嘴边的屠戮。

    砀山距离彭城太近了,所以许多重型的守城用的铜炮都可以运过来。

    一共有十四门重型的、发射几十斤重的铁弹、但是射程很近、曲线很高的臼炮。

    之所以称之为臼炮,因为整个样子长得和舂米捣蒜的臼一样,粗粗的口径,厚厚的外壁,以及短短的炮膛。

    原本这是彭城守城用的、用以越过城墙摧毁攻城方冲车之类用的,代替的是火药时代之前墨家守城术的籍车。

    而一些平射的炮,则取代了原本体系中转射机和床弩的地位。

    在墨家原有的守城体系下,火药时代的替代并无丝毫的滞涩。

    能守城,便可以用来攻城,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炮兵的指挥官是适的嫡系,也算是适的亲传弟子之一,和六指亦算是师出同门,两个人在一些攻守城的想法上很有默契。

    就现在看来,炮兵的指挥官觉得这一次唱主角的,肯定就是自己,他也确信自己当初的建议足以瓦解砀山的城防。

    两个人正要继续讨论一些细节的时候,有传令兵跑来报告,说是热气球上观察发现,城中集结了一些人,看样子是要出城袭扰。

    六指笑了笑,和炮兵的指挥官道:“这倒好了,还没有攻城呢,就先要你们发挥了。”

    不待炮兵指挥官回答,六指冲着传令兵道:“升旗帜,击鼓,让各部按照参谋们既定的计划准备反击。”

    “掩护工兵,让他们继续挖掘,不必慌乱。”

    …………

    城中,皇父钺翎看着如同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朝着这边延伸的壕沟,看着壕沟中不时飞出的泥土,面色阴郁。

    墨家的这种攻城方法让他很不安。

    就像是两个人打架比剑,就算是自己弱小且技不如人,那么两人亮剑,明知是死,也可以一搏。

    可现在这种攻城法,更像是自己身上一处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每天都在流血。自己心里很清楚,一旦血流尽了,那么自己必然会死,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血一日日流尽,却也无可奈何,甚至于连弄出这个伤口的敌人都看不到。

    他知道墨家的攻城手段颇为不同,也知道单凭自己守不住,可却没想到实战起来和自己所想象的差距会如此之大。

    亲信谋士们纷纷道:“除非派人出城反击,破坏这些壕沟,别无他法。”

    皇父钺翎觉得有些聒噪,指着远处壕沟中已经成型的宽大阵地和远处闪烁着铜光的火炮,反问道:“出城反击,百人之中能有一人接近壕沟吗?”

    “不能接近,又如何破坏?”

    他觉得实在是无计可施,亲信谋士们说的也是屁话,他难道还能不知道破坏壕沟就可以继续防守?

    可问题在于怎么破坏?

    城头就那么几门炮,对面的工兵如同老鼠一样藏在壕沟内,而且壕沟的形状极为恶心,都是和城墙角度近乎平行的,炮击根本无效。

    城头的弓弩、火枪掩护,更无作用,现在最近的壕沟尚且在二百五十步外,不提百步之外和打月亮差不多的火绳枪,就是养由基复生,也不过百步穿杨,二百五十步又有谁能做到?

    从城头反击到最近的壕沟,二百五十步的距离,全是一片开阔地,在退守之前已经将附近的房屋树木清理干净,防备攻城一方借以掩护。

    现在这二百五十步的开阔地,面对的是严阵以待的泗上义师的火枪手和炮兵,只怕冲不到近前就要死干净,城中士气将会更为跌落。

    身旁的亲信谋士道:“依我看,墨家攻城之法,颇有深意。如今距离城墙二百五十步,又挖出了一条平行于城墙的壕沟,而且正在拓宽。”

    “以他们的挖掘速度,明日清晨之前,必能拓宽完成。”

    “一旦拓宽,泗上的士卒就可以前进到距离我们二百五十步远的地方,继续向前挖掘,他们就可以完全控制这二百五十步的距离。”

    “且那里正在堆积一处土垒,应该是部署铜炮的,泗上多炮,一旦土垒完工,城头必要在泗上铜炮的射程之内。”

    这谋士说的头头是道,皇父钺翎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我看得出来,你看得出来,但凡知兵的都看的出来。”

    “可难就难在,就算看得出来,就算我们算的都对,甚至于连泗上这边什么时候可以拓宽壕沟都能算出来……然而有什么用呢?”

    这一句有什么用呢,彻底问住了身边的亲信谋士。

    都说,兵者,诡道也,那说的是战略。

    现在墨家就把战术摆在了每个人的面前,包括守城的人都能看出来墨家的战术、推断出城外平行壕完工的时间,判断出炮兵部署的位置……

    问题是,怎么办?

    墨家把一切都展现给了守城一方,看出来又有什么用?

    正在皇父钺翎将要焦躁的时候,一名亲信轻轻拉了一下皇父钺翎的衣角,皇父钺翎明白这亲信是让他压抑一下心中的烦躁,免得彻底让人心涣散。

    于是急切间换上一副真正善于养士之人的谦和,用优雅的贵族姿态对自己刚才烦躁的事表达了一下歉意。

    待到无人处,皇父钺翎问刚才拉他衣角的那士人道:“你有何良谋?”

    谋士反问道:“公以为,按照墨家现在的挖掘速度和攻城手段,城邑还能坚持几日?”

    皇父钺翎看看天,这人既是心腹,素来反墨,便也不必遮掩,只道:“若无阴雨,最多十日。”

    谋士又问道:“若城破,以公之所为、以墨家菏泽审判田午之行径来看,您觉得您可以活下去吗?”

    皇父钺翎哪里会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到时候墨家就算不想沾血,将他丢给戴氏一族,戴氏会选择让他流亡?只怕会把宋国一切矛盾的责任都推给他,然后以民众之意将其处决。

    宋国的矛盾不是他积累下来的,而是积重难返,若是一个碌碌无为之人,或许反倒还可以让这矛盾不至于这么快爆发。

    正是因为他有野心有壮志,才导致了矛盾的不可压制。

    如今看来,死已经是必然之路,墨家不会饶过他,至少要用他的血做个警示:谁敢学他,那就是死路一条。

    面对这样的问题,皇父钺翎用当年子产变法时候的一番话,感叹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既是这样说,便等同于默认了自己必死的结局。

    他没想到诸侯们会如此短视,更没想到自己面对泗上的攻势可能连一个月都坚持不到,自己花费重金修筑的砀山要塞在泗上看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亲信谋士见皇父钺翎回答的如此淡然,便又问道:“将死者,第一要务,便要想如何复仇。”

    “现在那些人想的办法,都无意义,就算今日废掉百余人,挖掘了城外两三处壕沟,也不过是将破城之日推迟一天。”

    皇父钺翎皱着眉,看着那谋士,冷声问道:“你是何意?如你所言,我应该投降泗上?你莫非是泗上说客?”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不要去考虑是否守得住了,不如考虑一下别的。

    什么是别的?

    弦外之意,皇父钺翎觉得无非就是投降。

    那谋士摇头道:“我非是说客,我与泗上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父亲死于当年商丘之变。”

    “我只是想告诉您,既然您已经是必死之局,与其考虑怎么样才能晚死几日,不如考虑死后复仇之事。”

    “岂不闻泗上所讲的那个‘执政变法遭到贵族反对,死前用计害七十家绝嗣’之故事?”

第六十三章 砀山围城战(八)

    这个泗上这边借由“未可知之地”、“太虚幻境”的死前毒计的故事,若无泗上这些年导致天下发生的变化,原本就该在这几年发生在楚国的宫廷之内。顶 点 X 23 U S

    故事的人名换了、国家换了,但是故事的精髓却没变。

    历史上吴起明知自己必死的时候,没有选择张弓反击杀一个够本,而是直接扑到了楚王的尸体上,迫使杀红了眼了贵族们箭射楚王尸体,导致了七十多户贵族绝嗣全家被杀。

    这才是善于复仇的人在不可能翻转局面之下该做的选择。

    宋国距离泗上太近了,那些原本应该发生但却没有发生的、借用未可知之地发生的故事,这些人都听过。

    皇父钺翎既然知道自己不投降必死,又不肯投降,心中已然做好了死的准备。

    听这亲信一说,眼前一亮,大笑道:“若非你言,我竟然不能看破,还在思虑如何才能晚死几日。”

    “不知你有何妙计?”

    那亲信谋士道:“死人不可以复仇。但从死人身上看到自己影子的人,会害怕自己也是这样的下场而去杀死您的仇人,虽然他的心意不是为您复仇,但他的行迹却是替您复仇。”

    “您以为,什么样的人会和墨家为敌?什么样的人又能够有可能屠灭墨家?”

    这说的,自然是天下诸侯。

    皇父钺翎苦笑道:“我已经发了反墨之檄文,历数墨家之罪孽,动摇分封建制之根基。”

    “可又有什么用呢?楚魏韩迟迟不肯出兵,不敢出兵,不愿出兵。诸侯之间,各怀心志,生怕自己被友军所伤。”

    “天下将乱,他们却目光短浅,不能够放下仇怨一致对抗墨家,早晚有一日,等到他们国内也暴乱的时候,谁来帮他们?”

    那亲信闻言哈哈大笑道:“自三皇五帝至虞夏商周,纵观数千年,唯一所见,就是为人者,从来不会从历史中吸取经验。”

    “数千年亡国之失,于史中都可找到对应之处,但却又有几国社稷得以长久?”

    “您说的这些,是有道理的。但除非墨家暴乱的火烧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才会感慨如今没人帮他们了;除非是后人以史为鉴的时候,多做感慨,但却不妨碍日后仍旧有人犯同样的错。”

    “您以为我在说天下诸侯可以为您复仇?”

    皇父钺翎一怔,反问道:“除非诸侯,又有谁人能为我复仇?谁又能硬撼泗上之锋芒?”

    那亲信谋士微笑道:“民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墨家借民众之力而起,能够灭杀他们的也只有民众。”

    皇父钺翎脸色微变,觉得这谋士莫非是痴心疯了?

    墨家正是借庶民之力崛起的,皇父钺翎很清楚,自己在墨家的那套道义体系中是“蠹虫”,是不劳而获者,自己也明白自己的政策不可能获得逐渐醒悟的民众的支持。

    指望民众将来有一日替他复仇?这岂不是痴人说梦?

    可再一看那谋士,并不像是在说疯话,不由正色请教。

    那谋士又做比喻,问道:“您可曾在水中游玩差点溺死的经历?”

    皇父钺翎摇摇头道:“不曾有。”

    那谋士道:“我有过。小时候在水中游玩,差点溺死。从那之后,我从不会入水,连同沐浴都会害怕。”

    “但是,那些不曾经历过将要被溺死痛苦的人,只听我说,永远不可能想象到将要溺死的痛苦。反倒是会嘲笑我,说我因噎废食,过犹不及。”

    “墨家要改变的天下也一样。”

    “将来如果有一日,天下真的再无贵贱之别、再无封君庶民之分、再无尊卑有序等级有差的制度,天下人又有几人能够切身体会到此时民众的愤怒和痛苦?”

    “您自己说,若您是庶民、或者是封地的农夫,您现在反对这一切吗?”

    皇父钺翎点点头道:“我若此时是封地的农夫,自然反对我自己,而支持墨家。”

    谋士道:“对啊,您现在反对,那是因为您假设您自己就是封地农夫,处在这个尊卑有序、等级有差的规矩之下。”

    “将来有一日天下已经如墨家所言,人人平等了,那么您能够体会到现在农夫的痛苦和愤怒吗?”

    皇父钺翎思索一阵,似乎明白过来,说道:“不能够。到时候只是听说,却以为是夸大其词,自己无法体会。一如你自从溺水之后再不敢沐浴,而别人也不能体会一样。”

    亲信谋士笑道:“那么,等到天下真的平定了,再也没有等级之差、尊卑有序的时候,您觉得到时候民众又会怎么看待您?”

    皇父钺翎摇头道:“这并不能够知道。”

    亲信谋士又问道:“那么我这样问,假使您现在死掉了,宋国的百姓会如何评价?”

    皇父钺翎自嘲地笑道:“支持等级制度、支持尊卑有序的反动的皇父钺翎死了。死的好!”

    谋士笑着点头,问道:“那么您和墨家有私仇吗?”

    皇父钺翎摇头。

    “那么墨家为什么要打您?”

    皇父钺翎道:“因为我支持等级制度、支持尊卑有序、支持分封建制。”

    谋士哈哈笑道:“当将来有一日,天下已经无再有等级制度,不再尊卑有序,做到了墨家所谓的人人平等的时候,墨家对付您的原因、民众反对您的原因,又有几个人可以切身体会?”

    “把等级制度、尊卑有序这些现在有,将来没有的东西拿掉,您还剩下什么?”

    皇父钺翎恍然而又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我到时候,就是一个为了宋国强盛的雄主,只是生不逢时?我一心为了宋国的强盛,最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是壮志未酬英雄末路?是余生最后一刻依旧有贵族气质的贵族?”

    谋士大笑道:“正是。拿掉那些现在有,将来没有的东西,那些短视的民众所看到的您,就是个壮志未酬的英豪,是个临危不惧临死之前依旧坚持心中道义的雄才。”

    “现在因为这些东西存在,所以道义之争才有人关注。当将来一日这些东西不存在了,道义之争的残酷,就会被淡化,民众所能看到的,只是个人身上的品质与英雄气。”

    “至于道义之争……正如我知道溺水之苦而别人不知一样,后辈的人不会知道现在的人所经受的一切。到时候他们所看到的,就是一群为了道义之争而拼杀至最后一刻的英杰。”

    “当然,其实你我都知道,墨家说的没错,义即利也,道义之争不过就是利益之争。封士大夫不肯放弃自己的土地和权力、民众想要土地和自由,可等到将来,道义之争淡化,民众看到的,只是‘为道义而死’的无数士人。”

    “到时候,必心有戚戚焉,感叹之下总会觉得这些都是英豪人物,可叹死于墨家残酷之手。”

    “所以,要死的悲壮,死的让后人感叹这是英雄,同时死的理由又不能加上为了等级制度和尊卑有序这些将来会让人反感的内容。”

    “然后,记录于史、记录于各国使节之眼,流于天下。”

    “终有一日,您会成为英豪,那那些为您抱不平的人,会为您复仇。”

    “要把今日事,淡化道义之争,变为成王败寇。”

    …………

    城内的空地上,七十多名头戴皮弁的武士站在一起,神色凝重。

    他们的身前摆着一排的之前昂贵如今已经便宜许多的瓷碗,里面装着烈酒。

    后面站在许多的士卒,旁边还有几个装满了方足布钱的筐。

    这七十多名头戴皮弁的武士,都是真正的君子,是可以为天下规矩殉道的君子。

    若在后世,他们可能会是崖山投海的士人,可能是大明建立后殉节蒙元的士人;可能会是武昌枪响之后绝不剃掉辫子的士人。

    他们效忠的,是天下的规矩,因为天下的规矩是这样的,所以规矩一定是对的。

    这是一种忠诚,若不论道义,这种忠诚似乎总归是值得赞赏的。

    他们的旁边,是手里持着纸笔的史官,他们手中的笔要将这一切记录下来,永留于世。

    皇父钺翎的眼中噙着一种仿佛将要殉道的泪水,带着一种悲凉的腔调,高声做着战前的宣传。

    史官的笔一刻不停,将皇父钺翎的话一一记录下来。

    看着这些真正的君子、士人和物质虽然落魄但精神依旧贵族的勇士,皇父钺翎沉声长叹。

    “我们都是诸夏之人,我们的祖先都是三皇五帝上古圣人。”

    “上帝鬼神没有将我们分成互相仇恨的彼此,天下一家,不论贵贱,我们都是黄帝、燧人、伏羲、少典之后。”

    “可墨家却煽动诸夏内部的仇恨,嘴上说着兼爱,但却煽动着彼此的仇恨,将天下人分为了两种不同的颜色,或黑或白。”

    “他们要让天下人彼此厮杀、彼此仇恨、分为黑白,使得诸夏之民血流成河;使得黄帝、燧人、伏羲、少典之后互相杀戮。”

    “天下人皆为黄帝燧人伏羲少典之后,彼此或为兄弟,诸夏兄弟之间,岂有不死不休的仇恨?可叹墨家,却偏偏要煽动这样的仇恨,煽动这样的厮杀。”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反对暴虐的墨家,反对桀样的泗上,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真正的诸夏兼爱、天下至亲。”

    “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煽动天下人彼此间的仇恨、煽动诸夏兄弟之间的厮杀,这样的学说,祸乱天下,终会灭亡!”

    “今日桀纣一样的泗上看似强大,蛊惑天下说他们掌握了天志、掌握了上帝之言,可当年夏桀也曾说过自己就是太阳,他又是什么样的下场?”

    “今日我们可能会死,会死在桀墨的枪口刀剑之下,可我们是为了大义,为了诸夏,为了天下不再流血、为了天下人不再彼此仇恨、为了天下不再人为地分为黑白。”

    “生,我等之所欲;义,我等之所欲。二者不可得兼,我等舍身以取义!”

    “敢于出战者!同饮此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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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