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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四章 砀山围城战(九)

    这一番重义轻生的言语,说的下面的士人们热血沸腾,心中一股浩然之气陡然升起。www.uu234.net

    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已经沉浸在这种自我感动之中,为了大义而赴死的自我感动之中。至于这种义是不是正确的、这种死有没有必要、这种死是否能够得来胜利……那已经不再重要。

    自我感动是一种很玄妙的情绪,而这种感动自我往往源于无能、无奈和无力。

    以及一种内心的反抗和挣扎。

    墨家说旧的规矩是错的,是害民的,分封之士都是蠹虫。

    这些人不希望背上这样的名声,但却又隐隐觉得似乎这是有道理的。

    有的人选择了背弃了以往的一切投身于泗上,有的人则选择要为旧时代的一切殉道。

    如果旧时代的一切都是错的,那么他们存在的意义、他们之前生活的一切、他们曾经坚守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站在这里的人,都清楚出去也是送死,不可能扭转战局,但至少,似乎自己冲杀出去,总归是做了什么。

    聊可以安慰自己,抚慰内心,似乎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找不出解决的办法,死便是最好的感动自己的方式。

    身前飘来的酒香,很多人觉得,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喝酒了。

    头戴皮弁的,取过一碗酒。

    没有皮弁的、自以为自己是士但从物质基础上不算的,取出长方形的红布,或名为赤帻,缠在头顶。

    正统的士,是需要在成年及冠礼之前自己射猎一头鹿,然后用鹿皮做皮帽子的。

    而那些自以为自己是士、实际上并没有封地的自以为士的人,往往用红色的头巾代替,之所以带赤帻,是为了防止打斗中束着的头发散开遮挡视线,这是武士的大忌。

    一人端起一碗酒,走到装满铜钱的筐前,一脚踢开,铜钱四处散落,这人怒饮一口酒,高声道:“我等为义,非为金钱。为大义而死,死得其所;为金钱而死,铜臭加身,万钱岂能市我之命?”

    “墨家残暴不仁,兼爱无道、平等无君、同义无德,凡天下正直有志之士,皆愿灭墨,岂可惜命?”

    怒饮之后,将瓷碗重重地摔在地上,看的一些原本庶农出身的人一阵阵肉痛,心想这一个碗,可值得上自己授田之前一年买盐的钱了。

    高贵者自然不屑于拿那些钱,仿佛拿了钱就玷污了自己的义。

    低贱者却低头将地上的钱拾起,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正义与错义,他们知道的就是皇父钺翎授予了自己土地,自己不再需要缴纳赋税,以及那种与生俱来潜移默化所影响他们的忠诚和勇敢。

    他们知道自己当兵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什么义,只是为了钱,为了皇父钺翎授予自己的土地。

    钱是好东西,虽然要用命去换,但这终究是一种进步:原本贵族们使唤他们,除了过年祭祀的时候分给他们一点酒肉之外,哪里还会给他们钱作为奖赏呢?

    高贵者不爱钱,是因为他们自己有钱,自然瞧不上钱。

    或是为了义、或是为了钱的勇士们集结在城门前,三百多人,手持短剑和戈矛,因为不少人根本不会用剑。

    剑不是随意一个人就会用的,尤其是一些徒卒,给他们剑他们也不会用,在三十年前,没有士人的身份却要配剑,是要受到惩罚的。

    皇父钺翎看着这些或是主动或是强迫站出来的勇士,明白自己在送他们去死。

    用他们的命,换来各国使节的同情;用他们勇武为义而不惜身的气质,博得将来淡化了道义之争时候人们的赞赏。

    当道义之争消散、当只剩下成王败寇的时候,英雄也就不论为了什么,只论勇武和精神。

    皇父钺翎心想,这将是悲壮的一幕。

    一群人,面对着暴虐墨家的枪口,排着整齐的队伍,前仆后继,不断向前。

    一个又一个的人倒在桀墨的枪口下、一块又一块的手足在铁弹的轰击下飞舞,却无人回头,一往无前。

    何等悲壮,必能让各国的使节们潸然泪下,记录下这一切,促使各国干涉。

    他是这样想的。

    然而城外已经做好了准备的、为了掩护工兵挖掘的义师士卒的指挥官,却不这么看。

    第一师的师长从部署好的前线柳条筐营垒的后面看着缓缓打开的城门,忍不住骂道:“皇父钺翎这是要干什么?”

    “没有掩护、没有策应、甚至没有火炮扰乱,让这些人出城袭扰?”

    “这要是在咱们军中,督检部必要找他谈话,早送他去南海去建设乐土去了。”

    第一师作为泗上的精锐,兵强马壮,早已经换装了燧石枪,整个泗上半数的先登营或者叫掷弹兵都是从第一师分出去的。

    齐装满员的七百五百多人,如今却唱不了主角,这一次围城战的主角是工兵、炮兵和那些分出去的先登营掷弹兵。

    他心中早就窝着一团火,自己这一支主力师竟要给工兵和炮兵打下手,做他们的附属,为掩护他们而存在。

    他们的任务就是防备城中的人反击破坏壕沟,参谋部的人早已经制定了完善的备案。

    在距离城墙二百五十步的第二道平行壕挖掘之后,他们师的一部就前出到距离城墙三百步左右的距离,那里是城上火炮直射的范围之内,但却不是瞄准射击的范围之内。

    现在各国火炮的内膛加工技术都不合格,若不然泗上制械所的人也不会为了气缸愁的到现在也只能做出来那种只能用于煤矿提水和拉车用的气机,三百步的距离已经是这时候各国铜炮所能瞄准的极限。

    泗上的能稍微远些,也就占了几何和九数、以及一些机械加工的优势,但也优势不到哪里去。

    用柳条筐装土做好的防御营垒胸前,可以阻挡城头可能的炮火和铅弹、弓弩,也能够在后面整队。

    一旦二百五十步远的平行壕拓宽为四步完成,他们就可以继续向前推进一点。

    在城门的正面,第一师一共有六个连队驻守,还有两个先登营连队,用于以防万一敌人冲入了壕沟在壕沟内肉搏厮杀。

    第一师的师长看不懂城内的意思,在他看来,这要是在泗上哪个军官作出这样的决定,肯定要被督检部找谈话,下场十有**就是送去南海建设乐土。

    他预想过城中的反击方式,包括且不限于趁着夜晚夜袭、趁着攻城的间隙最容易松懈的时候反击,但却从未想过这样的反击方式。

    他所预想的,犯了一个大错,就是用泗上义师的组织力去预想敌人的组织力,不是哪一支所谓的诸侯强军都可以夜袭的,也不是哪一支诸侯强军都可以在不整队的情况下保持不退的。

    透过望远镜,师长可以看到三百多人排成阵列,踏步向前。

    最前面的人头戴皮帽,身穿皮甲,手中持剑,最前面的一个人擎着一面旗帜。

    后面的人手持戈矛,再后面还有些鼓瑟吹笙的鼓手乐手,寂静的砀山城外飘扬着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有方将,帝立子生商。

    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率履不越,遂视既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

    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迟,圣敬日跻。昭假迟迟,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

    受小球大球,为下国缀旒,何天之休。不竞不,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

    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何天之龙,敷奏其勇。不震不动,不不竦,百禄是总。

    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苞有三蘖,莫遂莫达。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

    昔在中叶,有震且业。允也天子,降予卿士。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

    若有若无的歌声伴随着后面的鼓手的乐音,越发清晰。

    这是一首诸夏特色的史诗,诸夏是有史诗的,商人有商人、周人有周颂,哪怕是齐国都有姜太公乘车冲击的勇武诗篇。

    这是一篇属于殷商公族的史诗,记录了从商契到成汤的恢弘。

    这样的史诗伴随着那股明知必死而向前、颇有墨家赴汤蹈火死不旋踵气质的斥前进,似乎会极为肃杀。

    然而第一师的师长听了半天,却忍不住笑骂道:“狗日的皇父钺翎真把自己当伊尹了?商颂数篇,他倒是会选这首,有意思。”

    师的墨者代表失笑道:“终究,他只是询政院大尹,却非宋公。除了自比伊尹,就只能自比傅说。”

    “然而傅说那是‘上帝托梦’于武丁而选出的,出身过于低贱,合尚贤之理,他又不能用。伊尹嘛……哈,他倒是想做,这是将我们比作夏桀呢。”

    “他这么唱,倒真的说明天下已经不可能弥合了。在贵族眼中,我们是夏桀;在庶民眼中,我们是汤武。同一个人、同一个义,却有不同的看法,当真有趣。”

第六十五章 砀山围城战(十)

    师长看着这些排队前行、高唱商颂之曲的士人和旧规矩的殉道者,眼中却无半点的怜惜和对悲壮的感慨。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巨子说,时代变了,贵族唯一的作用,就只剩下悲壮的毁灭作为一幕悲剧,引无知者几滴眼泪,其余都是蠹虫。”

    “天下虽大,粮米却都是汗水浇灌而出;天下虽丰,却也不养蠹虫。”

    “既是人要均分其职、各事其喜,巨子又说贵族如今唯一的作用就是穿着最华丽的衣衫用最贵族的方式毁灭,这也算是有点用。”

    “我看……就送他们一程吧。”

    师的墨者代表也点头笑道:“那就送一程。”

    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便下令道:“各连队准备,检查火药。待敌接近后开火。”

    传令兵复述了一遍命令后,鼓起胸膛吹动起角号,号令兵冒着可能被流弹击中的危险爬到高处,挥舞着手中的旗帜。

    已经部署在前沿的步卒连队的连长们看着远处的旗帜,也下达了各自连队的命令。

    “所有人!三列整队,检查火药铅弹!”

    已经在前沿看着工兵挖了四五天的土的士兵们终于来了精神,迅速在营垒胸墙的后面列阵。

    伴随着第一师换装了燧石枪,整个步卒的阵型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原来因为火绳枪是明火,导致士卒不能够排列的太过紧密,否则很容易出现彼此之间引燃对方身上火药的事。

    这就使得火枪的威力不能够全部发挥出来,同样的一百步的宽正面,原本只能站一百人,哪怕是后面错落开前面蹲下,也最多能够容纳三百人的齐射。

    而现在,更换了燧石和板簧之后,一百多步的宽正面可以站三百人甚至更多,采取前排蹲下、后排插肩的方式,一百步的距离可以有将近九百人的齐射。

    时间相等的情况下,这威力就大大不同。

    除了装备了燧石枪之外,这些士卒的铅弹和火药也和以前不同,现在都是纸包的火药和铅弹,是定量了。

    装填的时候把铅弹含在嘴里,将纸包里的火药塞进铁管,再把铅弹吐出来,不再需要像以前一样还需要自己掂量火药的装量以至于手忙脚乱。

    整个步卒都已经是纯队,不再是长矛弓弩火枪混编的花队,如果需要肉搏,就将短小的铁剑插入到枪管内作为短矛使用。

    前方部署的六个连队形成了一个品字形,齐射的正面正好可以遮盖整个壕沟的前沿。

    两个先登营掷弹兵连队,也已经在壕沟内准备就绪,他们手持短剑,因为还未攻城,所以没有配发投掷的铁雷,以用于万一敌人突入壕沟与之肉搏。

    当年的备城门之士一部分转入了习流舟师,教授接舷战的肉搏技巧,另一部分则延续成为了先登营掷弹兵,论及根源曾是二十年前墨家最能协作作战的一批人,战斗力自然毋庸置疑。

    远处的鼓声、歌声,对于这些士卒们的影响微乎其微,甚至于都完全感受不到所谓的悲壮。

    在他们看来,这叫助纣为虐,天下的规矩本来就错了,却还要死抱着旧的规矩为其殉道,实在是不能理解。

    更有一些人是逃亡的农奴出身,心中更是怀着一种怨恨,也就是皇父钺翎所谓的“煽动怨恨”。

    只可惜煽动怨恨的,不是墨家,而是当初他们土地的封主。

    适一直在说,变革天下这种事,不是一小撮人可以煽动起来了,最职业的革命者永远都是那些旧时代的贵族,他们才是最革命的人:若不是他们,何至于天下大乱?

    这种看似割裂的怨恨,已经在诸夏滋生。

    但在适看来,这根本不是事。

    原本的历史上,数百年之后,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贵族世家?这些本该扫入垃圾堆的东西,要不是造纸术和印刷术发明的稍微晚了些,在始皇帝一统天下的时候就已经该走进垃圾堆了。

    怨恨得是两方的事,适觉得解决的方式很简单,彻底消灭一方不就得了?

    就像是非攻和兼爱的矛盾一样,有鲁人说我爱邹人胜于爱越人,爱鲁人剩余爱邹人……墨子时代的墨家是要讲道理的,到适这个时代,就变为了天下若是只有天下人没有鲁人越人邹人,那不就少了一个兼爱的阻碍了吗?

    不管是城内那些悍不畏死出城袭扰的人,还是守在壕沟旁等待着射击的人,都认为自己站在大义的一边。

    墨家要同义,而墨家又说义即利也,贵族和庶农工商的利是相悖的,那么同义的基础就是同利,二者相悖,只能取其一,否则便不能同义。

    出城的人,或许为了那些自我感动的“大义”。

    城外的人,又何尝不是为了他们所笃信的天下多数人的利即天下多数人的义?

    二义相悖的时候,只有一种可以存在,如今的天下已经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只能选择一边。

    那些深深的壕沟,看似阻隔了双方,难以跨越,如同彼此心中的仇恨。

    但时间,会淹没一切,就算这些壕沟不去填埋,不过百年,便可以平整如初。

    一切,都无所谓。

    壕沟的外侧,检查完了火药铅弹已经完成了列阵的泗上士卒们眯着眼睛,举着火枪,听着对面哼唱的商颂之曲,静静等待着开枪的命令。

    壕沟的内侧,心中自我感动认为自己慷慨赴死是为大义、不管怎么样自己为守城付出了生命至于是否能守住自己并无答案只有用死去逃避的人,高声朝着商颂之曲,踏着步伐,越发接近了工兵们已经后退暂时停住挖掘的壕沟。

    百步。

    五十步。

    三十步。

    这些带着皮弁和赤帻的专职武士受过脱产训练,明白提前冲锋毫无意义,只能消耗体力、扰乱阵型,所以他们需要等到三十步的距离才开始冲锋。

    他们身后跟随的那些徒卒勇者,未必明白这个道理,但庆幸于泗上这边的火炮没有开火、火枪也没有射击,否则他们肯定早已一哄而散,或者按耐不住承受不住而提前冲锋。

    当年火炮和火枪问世的时候,有人便问吴起是否自此之后阵型便无意义了,吴起回道越是如此阵型越重要。

    但当双方都需要依靠阵型和纪律的时候,个人勇武的时代便过去了。

    壕沟后持枪以待的泗上士兵们从服役开始,就被灌输纪律和阵型的作用,服役三年的时间,用于阵型训练的时间在一年半以上。

    而训练最多的,就是不准胡乱开枪,尤其是敌人距离很远的时候更是严令禁止。

    因为军中从众效应太可怕了,有时候夜晚扎营,若有人大声喧哗都可能导致营啸以至于彼此踩踏军阵大乱。

    若是有人不听命令提前开枪,会让整个连队连带着整个旅甚至于整个师都陷入一种紧张的氛围,从而枪声大作。

    可百步的距离,实际能够装填的时间最多也就三五次,提前开枪效果寥寥,还可能使得敌人接近,这些道理都是士兵们懂得的。

    于是在这种一方的安静下,对面的歌声越发清晰,对面头戴皮弁赤帻的武士的模样也愈发清晰。

    三十步的距离,已经可以看清楚对面的脸,身体在望山之中就像是月亮那么大。

    勾起的板簧静静等待着击发,许多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口干舌燥,竟然连唾沫都分泌不出。

    对面不知道是谁,忽然高喊了一句。

    “舍生取义今日事!消灭桀墨!”

    这一声叫喊,终于打破了拖沓的歌声和战场的沉寂,三百多终于前行到了阵地面前的士人和徒卒高声叫喊着这句未必真的相信、或者自己并不相信但需要为自己之前所钟爱的一切找个理由的最完美的死去的理由的话,开始了冲锋。

    三十步外,义师的连队指挥官也同样大声下达了命令。

    “轮射!”

    砰砰砰……

    硝烟升腾,六个连队的义师步卒几乎是同时开枪,密集的铅弹形成了一张网,飞跃到那些冲锋之人的面前,刺入他们的血肉。

    冲的最前的几个人被十几枚铅弹集中,瞬间倒在了地上。

    几乎同时,轮射之下第二排的士卒也勾动了扳机,这时候硝烟已经升腾,已经看不清对面的情况。

    这对于一些新上阵的新兵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他们看不到敌人,便可以在苦味的硝烟中从容不迫地按照平日训练的那样装填。

    三轮齐射,部署在火枪手两翼的先登营掷弹兵们持短剑冲出的时候,对面已经不再有冲锋的人。

    侥幸不死或者没有受伤的人不再高歌,朝着城墙狂奔。

    那些叫喊的最为迅烈、最为勇猛、头戴皮弁赤帻的士,多数都已经被击杀,密密麻麻地倒在壕沟前的平地上。

    流出的血如同一条蜿蜒的小蛇,慢慢汇聚成一条大蛇,浸润着地上的野草,流入了壕沟之中。

    滴滴答答,仿佛永远不会干涸。

    一名心中认为自己是舍生取义的士人目睹了自己身边的朋友的头骨被铅弹击飞的惨状,甜腥的血溅入他的嘴中。

    幸于的是铅弹仿佛不喜欢他,即便三十步的距离,铅弹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只是头顶一阵微凉,原来铅弹却把他的皮弁击飞,自己的发髻也被打散。

    硝烟中,对面的先登营已经冲杀出来,这士人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血和脑浆,喃喃道:“士不可不正衣冠。”

    想要蹲下来捡起自己的皮帽,扎束好头发,却不想壕沟对面的先登营的士卒已经冲了过来。

    他还蹲在地上,背对着那些人。

    对面却没有给他正衣冠的机会,一声投降不杀之后,就被拖入了壕沟之中,一只脚重重地踏在了他的胸前,锋利的铁剑直抵着他的咽喉。

    士人睁开眼,看着用剑抵着自己咽喉的那个人。

    一样的肤色,一样的黑色的眼眸,略微不同的皮帽子,一样的发髻,一样的年轻,一样的一副为义而战的凛然。

    唯一不同的,就是持剑的人穿的一身改良后的庶民短褐,而他穿的却是贵族的戎装。

    “我不投降。你们这群祸乱天下的贱民贼子!”

    “由不得你。你们这群不劳而获的贵族蠹虫!”

    简短的对话后,踏在胸前的脚重重地踏在了他的脖颈上,绳索套上了他的手腕。

第六十六章 砀山围城战(十一)

    皇父钺翎希望各国的使节能够通过这一次反击,看到一幕幕重义轻生的悲壮。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然而各诸侯的使节眼中,这就是一场愚蠢的反击。

    三百多人出城袭扰的士卒被一次齐射打死了大半,二十多人被俘,剩余的都不管不顾地逃回了城邑。

    对于这个作为,许多观察者用了左传中的一句话来总结。

    楚国使者目睹了这一幕,许久叹息道:“困兽犹斗、况于人乎?砀山以无策,又不肯束手,只有此败。”

    看了一眼那几名被俘的城中士人,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叹,楚人使者心想,若是有一日敌国攻入楚都,且外无援兵、城壕蜿蜒接近,只怕自己也一样会为了忠诚和国君拼死一搏。

    然而转念一想,这种拼死一搏又无意义。

    他想,墨子当年说过一番话,什么是忠臣?君王说什么自己就去做的人,不是忠臣,倒不如说是个影子。

    真正的忠臣,也不应该在束手无策的时候自我感动于忠君而死义无反顾,以求内心的安慰。

    真正的忠臣,应该在治国理政治军赋税上,提出足够好的意见,使得邦国富强民众安康,让敌国没有机会攻到都城,而不是选择在最后一刻无计可施唯有一死。

    望着远方走来的俘虏,楚人使节摇摇头,叹了口气,问身边的泗上的陪伴参谋道:“这些人,将要怎么办呢?你们和齐人作战的时候,齐侯和他们的家人用马匹、金铜赎回了那些贵族俘虏,可这里便不一样了。”

    “宋人这一次一定是要分掉这些叛乱贵族的土地和财物的,你们只怕没有人可以索取赎金了吧?昔年华元被俘,宋公以文马四百而赎,如今宋公斥责这些人为叛逆,又岂肯花钱赎回?”

    年轻的陪伴参谋笑道:“我们会用合于天志的真理说服他们、教育他们。当然,他们之前的罪行是不可以不被惩罚的,可能要送去南海建设乐土吧?”

    “去岁南海那里在苍梧之南发现了一座岛屿,蛮荒无限,好像听说以后再有这样大罪的人要送去那里流放吧?”

    “或称之南服荒徙之地。”

    苍梧已经极远了,在苍梧更难,楚人使者可以想象到那座岛屿的荒凉,说是去建设乐土,实则便是流放,那里瘴毒丛生、蛇虫遍地,只怕比之楚之南疆更为蛮荒。

    楚人使者心有戚戚焉,叹息道:“昔年管仲有射齐桓之罪,齐桓因其贤,恕其罪,使之为相,此求贤之正途也。”

    “士人多贤,各为其主,或许应该考量他们的才能并且委任才是。”

    他心中始终还觉得士人高于庶民一等,应该是稀缺的人才,只要出仕最起码也要有个一官半职才对。

    然而那泗上的年轻参谋疑惑道:“可他们能做什么呢?稼穑百工,所谓的君子不齿;打仗的话,按说这是他们的职业,可是仗打成这个样子,若是在泗上有人这样做非要被督检部抓走审查……那么,他们到底贤能在哪里呢?”

    楚人使者沉默不语,他的思维方式还没有转变过来,虽然他对于墨家的一些道义其实是有些支持的,但所接受的教育和泗上还不一样,难以体会这种时代变迁之下的金字塔坍塌又重组的轰烈。

    泗上有自己的一整套东西,也就不再需要一些所谓的人才,尤其是以往认识几个字就可算的人才的人才,抛却他们以引为傲但在泗上并无用处的驾车和射箭技艺,实在找不出可以称之为贤的。

    楚人使者想了一阵,问道:“我可以去看看那些俘虏吗?”

    参谋表示自己不能够做主,让他稍等,且去请示。

    指挥所内,六指听完了这个要求后,问身边的人道:“那几个俘虏应该都是死硬的,估计说不出什么好话吧?”

    军团的墨者代表笑道:“由他说去,这些不好的话,也轮不到他们来总结,我们听得多了。”

    “也无需带人去反驳,各国是否出兵,不是靠几句话就能解决的。”

    “这世上,没有宋襄公这样的君侯了,剩下的都是些言利的人,哪里会有用自己的封国为天下制度殉葬的呢?”

    “他既愿去,那就去。”

    六指也没有意见,便道:“既然城中反击失败,那就下令,严加防范,今晚是最重要的一夜,也是我们可能最为松懈的一夜。明日便可拓宽壕沟,炮兵部署完毕,砀山数日即可攻破了。”

    “破城与否,才是关键。至于这些人的口舌,并无作用,徒增笑耳。”

    他握了握拳头,嬉笑道:“能用拳头解决的事,非要用嘴,那无非是因为打不过而已。随他去吧。”

    命令传下,城外各部继续准备,又增加了四个先登营掷弹兵连队前往一线,以防今晚上的突袭反击。

    楚人使者便在几名墨者的陪同下,去看了看那些被俘的士人。

    但见他们怒目而视,在一群士卒的枪口和短剑下依旧神色坚定,高傲无比,当真豪气。

    楚人使者暗赞道:“此皆真君子也。若于三十年前,必为勇士,可堪大任。咿!生不逢时。”

    心中感叹之余,猛然听到俘虏中一人高声道:“看你头戴高冠,岂非楚使乎?”

    那使者循声望去,见一俘虏头发散乱,胸前的甲衣上有许多泥土和脚印,脸上沾着血但似乎并不是自己的。

    楚人回道:“然。”

    那俘虏高声道:“墨家不义,暴虐而害天下,宋之大尹为义起兵,明知必死,仍不退却。宋,小国也。楚,大国也。小国且有勇,大国却无胆,岂不可笑?”

    讥讽之下,楚国使者面色微红,嗫嚅道:“楚岂无胆?若楚都被围,愿出城反击者,不下万余。只是……此事义与不义,尚需计较。”

    被俘那人冷哼一声,换了一副正统的雅音以防被泗上这些庶民听懂,说道:“楚虽居南隅,亦属天下。天下若乱,楚岂独安?泗上终为楚之大敌,今日吞宋,明日便要攻楚。”

    “泗上如火,宋地如柴,柴如火中,火势更旺。或有人曰,此火非烧于吾庭,吾且避之。待数日后,四邻皆火,欲求救而无人矣。”

    楚国使者小心地看了一眼周围的那些墨家士卒和陪同的人,嘴上却不敢接话,他知道墨家内部天南海北的人多得是,贵族出身的人也不少,能够听懂雅音的人极多,这话是**裸的在挑唆楚国出兵。

    他倒是不怕自己,只是觉得眼前这人颇有气度,有君子之风,只怕再说下去惹恼了墨家竟被处死。

    斜眼一看,陪同在他身边的一名墨者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显然听懂了对面的话。

    楚人使者连忙与那墨者道:“此忠勇之士也,大有伯夷叔齐之风。大义凛然、临危不惧、只怕仍以为自己舍身取义,这倒是英雄了。各为其主,便无罪孽,岂不闻昔年齐桓管仲事?”

    身边的墨者正色道:“墨家忠于天志上帝,民为神主,敬神者于世行必为民。天下万民,皆我等之主。”

    “既说各位其主,我等以天下万民为主,那他便是站在人民的另一面,害民者、悖民者,何以称之为英雄?”

    “子墨子言,昔者纣有勇力之人,生捕兕虎,指画杀人,名为恶来。此人忠贞不二,纣亡之时,群臣多有降商者,恶来怒斥不降而死,若论起来,他倒是也算英雄了?”

    “恶来若为英雄,那么处死恶来的武王又算什么?”

    楚人使者讷不能言,心想墨家善辩,自己说这些岂不是自取其辱?

    外面的战局已经没有关注的必要,胜负已定,除非各国的援兵能够飞来。

    楚人使者只是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情,来看看这些明知失败已然不惧的士人,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或许有一天,楚国也会和墨家为敌,到时候自己也需也是一样的选择。

    今日相送这些被俘的士人,明日自己被俘谁人又来相送?

    在他们看来,皇父一族已经是困兽之斗,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以现在泗上义师的推进速度、以及明摆着的攻城手段面前,砀山城破的时间完全可以计算出来。

    砀山是宋国贵族最后的机会,就算各国出兵,也要考虑到天下的局面。

    若是宋国内乱不止,贵族们的势力仍旧盘踞各处四处作乱,那么各国便可以出兵。

    敌国乱,则兵可出。

    然而砀山这么快就被攻破,宋国浴火重生,又有墨家保证独立,这时候入宋,对于各国实在不利。

    作为楚王集权派系的士人派,他知道楚王的态度,并不想参与宋国的事,更不想内部贵族和之前的变革因为这一场大战前功尽弃。

    可仔细想想那个被俘之人的话,却又很有道理,墨家和诸侯的大战总有一天会爆发,现在不管,宋国入墨,泗上的势力又要增加,将来要付出的代价也就更大。

    可这一切,他都无法左右,思虑许久,明白是否出兵最终要看的还是楚王自己的态度,自己只是一个使者。

    砀山城破之日,就是宋国安定之时,只怕那时候楚国更不可能出兵了。

    之前冲锋的那些人,如今被俘的这些人,所做的一切都无意义,难免凄凉。

    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和这些人交流,临走的时候,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

    摘下了自己的高冠,走到了那个被俘的士人身旁,拢了一下那人的头发,将自己的冠送于那人戴上。

    被俘那人面带笑容,很欣慰地一笑,心满意足,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第六十七章 砀山围城战(十二)

    当日夜里,城中又组织了一次反击和对壕沟的破坏,但是效果寥寥。m.www.uu234.net

    到第二日,城中仿佛认命了一般,再也没有出城的意思。

    城外的挖掘在中午就已经完工,拓宽的壕沟内已经部署了一些原本用于守城的臼炮,工兵们也在距离城墙二百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布置好了炮兵的阵地。

    剩余的士卒继续沿着第二道已经拓宽的平行壕向前挖掘,至于是否要挖掘第三道平行壕以最大程度地接近城墙,这要看炮击的效果。

    这一日天气依旧不错,没有风雨,烈日当空,正适合决战。

    十余门臼炮对准了城墙,更多的直射的铜炮正在沿着拓宽的壕沟运送,一旦臼炮开始发射,剩余的铜炮就要趁乱进入部署好的阵地,将城墙的守军拉入射程之内。

    看了看太阳的高度,六指和其余几人对视了一眼,下达了开始轰击的命令。

    硝烟不断在壕沟内升起,沉重的铁弹不断飞向城墙,壕沟前面堆积起来的柴草笼罩的白烟,为后面的炮兵将铜炮的部署展开提供掩护。

    “不要吝啬火药和铁弹,火药用的越多,我们流的血就越少。人命无价,便不算人命,只算功利,火药总归便宜。”

    六指如是说到,这是泗上攻城的战略指导,一直如此,不论是挖壕沟还是之字形掘进,一切均以少死人为第一要务。

    透过望远镜,看到第一轮臼炮的炮击让城中的守军慌乱起来,大量原本应该部署在后方的士卒被送到了城墙前端,严阵以待。

    透过透镜的玻璃,六指看到了一枚铁弹从天而降,将一处城堞砸碎,溅起的碎石击伤了几个人。

    他摇摇头,心道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惨剧要到那些平射的铜炮展开之后才开始。

    挪动了一下望远镜的角度,看了一下炮兵阵地上正在那里部署展开的炮兵,六十多门黄铜或是青铜的火炮在炮兵们的推动下,正在调整位置和角度,城头的几门炮也开始了压制和反击,但并无效果。

    几枚铁弹飞到了前面用厚厚的土堆积起的胸墙上,松软的土质吸收了铁弹中的能量,并不能弹起。

    早已经演练过许多次的炮兵在轰隆的炮声中,花了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将火炮部署完毕。

    六指看了看时间,刚入日跌之时,距离天黑还有大约两个半时辰的时间。

    回头问了一下身边的参谋道:“现在前边如果再多加一倍的人,昼夜不停,之字壕明天傍晚之前是否能够接近到城墙?”

    参谋略微算了一下道:“如果城中不反击、如果我们的火炮可以压制城墙,明天傍晚之前一定可以接近。”

    六指点点头,又盘算了一下,下令道:“让炮兵调整炮口,按照预定的计划,尽可能让铁弹在城垒上弹起来,杀伤敌人。”

    “让预备挖掘的那两个旅也带着铁锹和镐上去,加快挖掘,逼着城中守军上城头,作出威胁,让炮兵杀伤。”

    “参谋们做个计划……”

    他指了指正对面的城防的凸角道:“计划就是如果敌军承受不住火炮的轰击,我们在不挖掘第三道平行壕的情况下,直接攻下那个凸角。”

    “攻取之后,要准备一场反击的应对,如何修筑对内的简易防御,以及各个部队的防守区间。”

    “以点破面,越快越好。”

    参谋们不需要过问这个计划是否一定要实行,只需要按照六指所言的思路,构建一个可以实行的计划。

    正对面的那个凸角,热气球已经观察了十余次,各种角度的图纸都已经画了出来。

    砀山城的防御体系是有漏洞的,因为这是城邑改造的,并非是专门的屯兵堡垒,所以内部没有二重堡,只有外面一层的星状结构。

    只要攻破一个角,并且能够守住一波反击,那么城邑的整个防御体系就被彻底破坏了。

    要制定这样一个计划,需要考虑的就是第一波冲上去的先登营数量、他们需要的屯兵壕沟的大小、城墙最后的护城壕如何突破、以及攻上去之后炮兵的轰击方向、防守用的简单土墙工事所需要的土方、运送的数量、以及可以展开的最大士兵人数。

    这不是主帅需要去考虑的事,只需要有一个大致的构想即可。

    傍晚之前,参谋们作出的预案已经拿出,前方的挖掘速度也和参谋们估计的差不多。

    对照着地图,以六指为首的军团的高级军官们看着这份方案,各自点头。

    计划中,需要四个先登营掷弹兵连队发动冲击,在冲击之下,要挖掘一个可以容纳一千人左右的宽敞壕沟,并且做出一个一次性可以出入百人的出击口。

    诱使守城一方将大量的兵力部署到凸角上,炮兵轰击一个时辰便停歇两刻,诱使守城一方误以为要攻城,再忍受了炮兵轰击了一个时辰后再次进入凸角。

    如此反复三次,大约正好是正午的时候,先登营开始攻城,炮兵立刻转换攻击方向。

    同时在之前的轰击中,工兵挖掘臼炮的部署壕沟,将臼炮运送到更为靠近城墙的地方,一旦攻击开始,臼炮越过凸角轰击凸角的后方。

    先登营登城之后,以第一师的一个旅登城,每个人背负一袋沙土,按照连队为单位,迅速部署简易的工事。

    第一师的剩余四个旅随后携带土石,向上运输,加固凸角防御工事。

    集结二十门小口径的、可以迅速挪动的、发射一斤铁弹的小铜炮和一部分轻便的虎尊炮麻绳炮,跟随第一师的第一旅登城。

    骑兵在反向准备,预防敌人弃城逃走,第二师负责反向的拦阻。

    如果敌人负隅顽抗,则守住凸角,工兵迅速在凸角下方堆积羊土山,争取在第二日中午之前完工,将炮兵部署在紧挨着凸角的羊土山上,形成对两侧的压制,步兵再逐渐扩大战果。

    六指看过之后,在一个时间上点了一下道:“攻城可以再拖延一天,先用炮轰击一日,第二日再选择猛轰一点。时间还足够,不用急。”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沛邑军团的墨者代表道:“我还是老调重弹。计划一旦制定,以如今依靠旗语、鼓声和传令兵的传令手段,不能有差错。各部的高级军官必须亲临一线,在领悟上级意图的前提下,一旦出现什么意外,立刻做出决定。”

    “总体上,按照计划来;细节上,临机应变。不能说这边凸堡还没有攻下,工兵就傻乎乎地按照时间规定的去挖羊修土山了。”

    “还是老样子,各部的墨者代表亲临一线,军事主官负责全局指挥。”

    这一直以来都是泗上义师的规矩,尤其是通讯手段基本靠喊的前提下,必须要有高级军团在前面,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六指当年做旅的墨者代表的时候,也需要带头冲锋,十余年前如此,今日仍旧如此。

    只不过他现在是主帅,不是墨者代表,需要留在后面总筹全局,军团的墨者代表需要亲临一线,各有分工。

    好在这份计划本身是线性的,不是类似于分头并进这样非线性的,一步一步都是有先后次序的,出意外的可能性也就小了许多。

    先登营不攻下凸角,第一师的步卒就没必要继续下一步,凸角不被控制,工兵也就没必要在凸角下堆积羊。

    六指补充道:“唯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臼炮移动的时机,以及一定要做好敌人困兽犹斗、拼死反扑的可能。既然炮兵做主伶,步兵一定要掩护好他们。”

    “如果没有问题,也没有补充了,就表决下吧。”

    众人再想了一下也就没有了其余的意见,表决通过后,由记录人员记下来作为档案,随后又召集了攻城方向的旅级干部,讲清楚意图。

    在他们了解了意图之后,再将目的告诉连队,由连队传达给每一个士卒,让他们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商定各个连队的任务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

    当然,一些细节性的东西是不必和每一个士兵以及连级干部讲述的,比如炮兵猛轰的间隙诱使守城一方集结城上之类的事。

    …………

    第二日上午,炮兵在继续轰击,以维持炮膛热度自动降温而不是急速射用油或者水强制降温的频率下,这种轰击已经持续了半天。

    诸侯国使者们眼中的砀山已经犹如那些志怪故事中烈火恶魔丛生之地。

    砀山特产的坚硬的石头在这种时候,并不如看起来更为松软的泥土。

    经过数百次实验得到了、让更多的铁弹弹起乱飞而不是直接砸在砖石上的角度,使得城外的几十门铜炮发射的铁弹毫无规律地在砀山城的城墙上乱飞。

    这种毫无规律地乱飞,最是骇人,也最容易摧毁守城一方的意志。

    守城的士卒永远不知道铁弹会飞到哪里,也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面对一下被数斤中的炙热飞舞的铁弹砸碎身体的命运。

第六十八章 砀山围城战(十三)

    可在这之前,天下并无这样的攻城用炮的手段,自然砀山的防御体系也没有考虑到炮击跳弹的威胁。www.uu234.netm.www.uu234.net

    任何一种守城技术的提升,都是用无数人命堆出来的,概莫能外。

    砀山考虑到了凹凸面、考虑到了更为厚重防止破击破城墙的外墙,但却没有考虑到炮还有另一种用途。

    在攻城中,按照墨家的攻守城体系,炮兵取代的,是原本攻城体系之下冲车、籍车和床弩的地位,砀山城的城防过多的考虑了替代冲车的铜炮,却没有考虑其余。

    半天的猛轰,泗上这边只损失了七个人,源于火炮炸膛。

    那些出于不知名原因携带的、有些迷信的过年时候没有爆炸的爆竹,并没有保佑这些炮兵。

    除此之外,再无损失,那些挖掘的工兵和步卒在近乎毫无骚扰的情况下挖掘着壕沟。

    昨日下午开始炮击的时候,城墙上还有几个人会选择不管打没打中地放箭施弩,今日却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了。

    城上的人更多地藏到了城墙凸堡的后面,宽大的凸堡上已经堆积满了因为跳弹而死去的尸体。

    城中唯一几门用于守城的铜炮,也已经损失殆尽,被这种毫无规律乱跳的铁弹毁掉了六门,剩下的全都退到了最后面。

    魏韩等诸侯的使者放下望远镜,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心中均想,若是安邑阳翟遭受这样的炮击,又能支撑多久?

    更况于这些都城的防御体系,还就是原本火药时代之前的夯土城,符合铜器时代最优的周礼考工,却不符合新时代之下的理性天志。

    当年齐墨之争齐国那么快就败下阵来,许多人惊讶于泗上墨家崛起的同时,也不免觉得齐国有些太弱。

    毕竟距离三晋伐齐、逼得齐侯给越国驾车、给三晋跪求三分晋政这样的事才过去不久。

    墨家很久没有打大规模的会战了,隐约的印象中泗上义师很能打,但具体能打到什么程度,却并无直观的印象。

    这一次攻城,则深深地震撼着各国的使节,原来墨家一直所说的新时代,真的就这样到来的,新旧相较,差距太大。

    魏国使者感叹道:“墨家攻城之术,殊乏智谋。但凡知兵者,都知道墨家必要从这个凸堡进攻,以力降智,却有如此效果?”

    韩使道:“皇父钺翎非不知也,实不能为也。他自然知道泗上的进攻方向,也知道泗上的手段,甚至于可以知道泗上一旦将壕沟挖掘到城墙下就要攻城……然而可怕之处就在于,就算知道,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铜炮齐射,砀山城中守军又能怎么办?知道泗上必要从此攻,却也不可能集结于城头承受铁弹乱飞之伤,若不然不消半日,军心溃矣。”

    “此为攻城,若为野战,更加难敌。”

    “炮兵猛轰一处,你便知道泗上必要从此破阵,又能如何?”

    “兵力集结,炮兵猛轰,损失必大。”

    “兵力不集,则泗上步卒骑士必从此破阵,阵破则军亡。”

    “实在难防。”

    他不自觉地摇摇头,心中更加坚定了劝阻君侯不要轻易出兵的想法,这若是出兵,此时实在是没有胜算。

    本身韩国对于出兵一事就不甚热忱,韩人关注更多的还是郑国,对于宋国这块如今已经难啃的、被墨家划入势力范围的富庶之地,缺乏想法。

    魏国使者也有一样的意思。

    砀山城至今为止的攻防战,给了他很多的警示。

    如果砀山还是原本的三筑法夯土城防,只怕墨家根本没有必要费如此麻烦,集中铜炮猛轰半日,城墙坍塌,城防便要全面崩溃。

    他回忆了一下泗上之前的诸多攻城手段,多是以“穴攻”配合火药破城的多。

    可透过现象,想及本质,又可以想清楚深层次的原因。

    之前不管是攻滕、破平阴还是攻卢城,主要还是墨家的铜炮和后勤不足以支撑一场大规模的轰击,才不得不选择了穴攻辅以火药的手段。

    就今日砀山一战泗上所展示出来的动员和后勤能力,以及铜炮的数量,只怕不必再用以前那样的手段。

    譬如魏楚相争的大梁,围绕此城魏楚已经打了将近二十年,可若是被泗上盯上,集中铜炮猛轰,只怕数日大梁城就要被攻破。

    魏国使者心想,魏国现在并无和泗上开战的能力。

    尤其是从当年齐墨战争的表现来看,泗上最喜欢的战略,就是直插后方,在现在的边境城防体系下,魏国并无能力阻碍泗上义师的切入。

    如果魏国真的干涉,在会盟的时候,只怕泗上就有可能直接宣战于魏,长驱直入,连破河东三十城,魏国如今有能力阻挡吗?

    况且,若是墨家和楚国再度合作,以大梁归楚为诱饵,楚人真的会为了“天下大义”站在魏国这一边吗?

    诸侯结盟,犹如囚徒之困,彼此信任,太难了。

    砀山城虽然马上就要被攻破,但魏国使者也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如果魏国的几座重要城邑都修筑这样的城防,吸取砀山的教训,总可以守一个月以上。

    一个月和三天,相差不过二十日,可对于军情如火的战局而言,这二十余日带来的后果却可能扭转战局,集中更多的兵力。

    砀山没有撑住一个月,这并不是丢人,因为魏国使者已经确信,大梁城可能连三天都撑不住。

    砀山能支撑这么久,已经算得上是理性和天志的胜利了。

    魏韩使者心中各有打算,更多的还是几点。

    炮兵的重要性,越多的铜炮意味着越可能的胜利。

    新式城防的重要性,越新式的城防意味着野战主力有更多的调动时间。

    而这两点,使者又不能不明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钱。

    钱源于税收,税收源于国民财富,国民财富的根源源于土地。

    这就意味着唯有继续变革,方有可能。

    一门铜炮动辄数百斤,化而为铜,价格几何?

    一座新式的城邑,动辄需要万人修筑三年,万人不稼不穑、税从何出?

    这些东西,不是想变就变出来的。

    可变革,就要动摇各国的根基。

    君主讨厌贵族,但更讨厌墨家的平等和选天子的尚贤,这种平衡原本是这样的:墨家利用尚贤,和各国君主处在一种微妙的合作关系,压制贵族。

    而现在,原本需要和君主微妙合作的墨家思潮如火一般传播,君王需要和贵族结为盟友,对抗平等和尚贤。

    总需要一个理由,以维系君主制的合法性。

    编造一个一人之下人人平等的概念,和继续沿用尊卑有别的概念,熟难熟易,这又是显而易见的。

    牵一发而动全身,各国现在都没有一个可以借鉴的方向,因为各国的情况不同。

    秦国的变法,魏韩不能借鉴,借鉴可能会导致内乱和分裂以及外部围攻;反过来也一样。

    既难借鉴,又难变革,却希望更多的税收来铸造更多的铜炮、修筑更多的要塞堡垒,这就不是使者们所能够考虑到的事。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凭借自己的直观感受,告诉君王,泗上不可战胜,不可轻言刀兵。

    …………

    和魏韩使者相比,楚国使者所看到的、所想的也更多一些。

    他看破了泗上的攻城手段,在此之外,他也注意到了泗上军中在讨论各个连队的任务的事。

    这一点他很不理解,却又极为羡慕。

    以往的战争,徒卒不需要知道怎么作战,也不需要知道战争的目的,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盯准贵族的战车,他们冲向哪里,自己就跟去哪里。

    泗上这边,哪怕是一个司马长、伍长,却都能够知道大约的目的,这在楚国使者眼中不是应该惊呼不可战胜,而是惊奇于为什么这样的军队还没有垮掉?

    如果士卒知道的太多,万一进攻不利,士卒们怎么可能会继续进攻?

    如果士卒知道的太多,万一怕死而退缩怎么办?

    善治兵者,应该是让士卒处在一种敬畏军令、不知全局的局面。

    敬畏军令,是因为军令不行则战不可胜。

    不知全局,是因为士卒一旦知晓了全局,则不可能完成将帅的任务。

    譬如一些诱敌之事,譬如一些断后之事,如果士卒知晓,在楚使看来,定然是闻风而逃,怎么可能会选择坚守?

    以他的经验,若想获胜,必须要让士卒处在一种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需要服从军令的地步,使得士卒呆若木鸡,方可战无不胜。

    泗上这边反其道而行之,在攻城之前,居然让各个连队讨论一下各个连队的任务,这样做,是可以获胜的吗?

    他不怀疑,因为从之前许多次的结果来看,泗上义师称得上是战无不胜,至今未败,留下了极多传说。

    可这种做法,实在是超脱常理,他理解不能。

    带着这种疑惑,他和几名墨者的陪同下,来到了即将攻城的、毕竟最为惨烈死伤最大的先登营连队中,想看看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

    在一处平地上,四个连队的先登营士卒团坐于地上,分为几队,正在看地上的几个用泥土堆积起来的正面凸堡的模型,听着连队和旅帅的讲解。

    楚使看到这些精锐的士卒,心中先是称赞,暗道:“王上之车广,亦不过如此,皆雄壮之士。”

    他下意识地将先登营掷弹兵和楚国的车广精锐相比较,这些先登营掷弹兵都是遴选出来的人高体壮的壮汉,以及各国有志于天下芬的士人,可为天下之精华,毕竟人若是瘦小实在不能将沉重的铁雷投掷太远。

    营中墨者比例极高,又多数都是些超龄服役的老兵,气势自然不同。

    只是他却比较错了,和楚王车广相较的,应该是泗上的武骑士,那才是在战局焦灼时候打开缺口的真正精锐。

第六十九章 砀山围城战(十四)

    这些先登营掷弹兵士卒们多数不是第一次参加攻城战,他们多数是从步卒中遴选出来的,受过墨家剑侠严苛的短剑格斗训练和投掷训练,可以身穿三层皮甲在三十步内发动两次冲锋。www.uu234.net

    登城的时候他们会选择穿皮甲,而步战的时候他们会配发布面铁甲,每个连队内墨者的数量都在三成左右,这是登城战的利器。

    不少人是在墨家占据泗上之后的环境下长大的,多年的军旅生涯也使得他们认识了许多的文字,知道了许多道理。

    那种城中士人悍不畏死舍生取义的献身精神,墨家向来不缺,从几十年前墨子一个人创立墨家的时候,墨家给世人一贯的印象就是“为利天下,栉风沐雨、死不旋踵,巨子有令,赴汤蹈火”。

    虽然他们会坚实地执行命令,但内部完善组织结构使得他们可以对自己的任务提出一定的质疑和建议。

    这种沙堡模型的战前准备方式,如今天下也只有泗上义师可以做,因为除此之外诸侯各军没有这样的组织力和组织结构。

    楚国使者旁听了一小会儿,不由黯然摇头,他明白泗上义师这边很多的做法很好、很有利于战斗,只是楚国却学不来。

    这时候,尚没有“祖国”这个概念。

    泗上义师的这些人,可以为“利天下、利自己”而献身,并且每个人都确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天下人也是为了自己。

    可楚国的士卒,要跟他们说什么才能让他们献身呢?

    此时尚无祖国,一些旧贵族或许会为了“天下”这个模糊的概念自我感动,然而军中主力的庶民却根本不能够理解那些旧贵族的敢动。

    尤其是伴随着墨家、杨朱等学说的迅速传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考虑自己的利益,跟他们说为了君王,只怕他们会反问,君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吗?是自己的儿子吗自己就要为之献身?

    楚国使者心想,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能够依靠大义忠君而奋战不惜身的人,只能是君子,至于那些庶民小人,也只能用利。

    墨家却将义和利统一在一起,使得每个人都是在为义,泗上军中,竟然尽皆君子,这又如何战?

    泗上之外,能够为义而不惜身的君子有几人?

    泗上的士卒有义,有义之军必胜有利之军,有利之军必胜无利之军。

    思来想去,楚国想要在这乱世中立足,也只有让士卒得利这一个办法,然而士卒得利,贵族就要失利。

    今日宋国乱,谁知道明日楚国是否会重蹈今日宋国的命运?

    楚国使者听了一阵便离开了,他前来是来观察泗上的战斗力、学习一些泗上军中可以学习的经验的,然而有些东西注定没法学,他也就知趣地离开。

    …………

    两日后,天仍旧晴。

    四个连队的先登营掷弹兵士卒们蹲在拓宽的壕沟内休息,外面炮声隆隆,他们丝毫不受影响。

    军官们正在用简易的工具藏在壕沟内观察城墙上的动静,那个简单的小工具只需要两面镜子,利用反射原理就可以蹲在壕沟内不露头地看到外面的情况。

    持续的炮击已经让城头的守军军心处在崩溃的边远,昨日一整天的炮击,步卒们带着泥土、柴草,填平了砀山城最后的护城壕,整个砀山城之前已经再没有阻碍攻城士卒脚步的事物了,只剩下最后的城墙。

    臼炮已经在今日清晨运送到了凸角堡前方百步的壕沟内,掷弹兵们藏身的出击壕沟距离城墙只剩下四五十步的距离。

    从清晨开始的炮击,就采用了间歇引诱的手段,炮击一个时辰便停两刻。

    前两次都是奏效的,每次炮击停歇的时候,城中就以为马上要攻城,立刻将剩余的步卒派到凸角堡上等待。

    然而刚刚部署完毕,又是一轮弹射的炮击,如此再三,城头的守军都已经撤向了后方。

    热气球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城内的动静,而城内的士卒却对飞在天上的那个怪东西无可奈何。

    臼炮部署的位置,也已经调整好了角度,一旦攻城开始,这些臼炮就要利用曲射绕过凸角堡,间接轰击凸角堡后面集结的守城士卒。

    正对面的凸角堡上,大约还剩下一百多名士卒,这些人是被强迫送到前面防守的,只能不断地祈祷不要被乱弹乱跳的铁弹击中。

    大量的尸体和断肢残骸就堆积在凸角堡上,持续不断的炮击让城中根本没有收尸的机会。

    城中的人就算是傻瓜,也知道了墨家的主攻方向,但面对这种密集的炮击,却又不可能将兵力都部署在一线。

    好在他们确信,一旦步卒开始攻城,炮兵就不可能轰击,他们藏身的位置正可以躲避炮击,又可以在攻城开始的时候补上去。

    又是一轮炮击,几名传令兵穿过壕沟,来到了已经在这里等待了一天的掷弹兵们所在的位置。

    先登营的旅代表要在一线指挥,命令直接传递给他。

    “下一轮炮击结束后,即刻攻城。”

    接到命令后,先登营的士卒们立刻忙碌起来,全部由墨者组成的第一波突击队再三检查了自己队伍的云梯,自动地分为两组,蹲在了出击口的两侧。

    除了远处铁弹砸在石头上乱飞的声音外,再没有其余的动静,一切都极为静谧。

    不知道等了多久,轰隆隆的炮声刚刚停歇,一阵尖锐的哨子声即刻传出,鼓声大作。

    伴随着哨声的,是臼炮那沉闷的轰击声,十余门臼炮越过了凸角堡,将铁弹砸向了躲在后面的守城士卒。

    原本轰击城墙的平射铜炮在炮手的操作下,迅速地调整角度,对准了凸角堡的两侧。

    工兵们也在后面的藏身壕内严阵以待,一旦攻城开始,他们就要迅速地堆积起来一座大约两三步高的小土丘,以便等到凸角堡攻陷后炮兵可以登上土丘部署以支援。

    后面背着装土的麻袋或者柴草的第一师的士卒们也在等待命令。

    先登营的突击队们在哨声响起、臼炮轰击、平射炮停止的瞬间,按照之前定下的计划,六个小组扛着云梯,沿着预定的六个方向迅速靠近。

    后面跟随的先登营士卒手持火枪或者铁雷掩护,越过昨天就已经填平的壕沟,靠近了被炮击了数日以至于支离破碎到处都是碎石的斜坡后,不上云梯的先登营士卒立刻分为两队。

    前面的手持火枪,不采取齐射,而是各凭本事,城头有人露头才自由射击。

    后面的则用火绳点燃了铁雷,用极为胆大心细的技巧,在引线燃烧到即将爆炸的时候向上投掷出去,有没有的先炸两下再说。

    六个突击小组在前,和后面跟随的士卒形成一个品字形的结构,互相掩护。

    云梯和改良的云梯,全天下最好的技术也就是在墨家和公输班的弟子那里,当年围绕着云梯斗兵模推演,自然是学到了其中的精髓。

    前面带着两个小轮子的云梯不需要直接掀上去,而是可以利用轮子的滚动省力地推高,四个人扶住云梯,旅代表一马当先,率先踏上云梯,高喊道:“利天下的墨者,跟我上!”

    先登营士卒的帽子和其余步卒不一样,有点像是士人的皮弁,但比起武士的皮弁更高一些,上面追着一些野鸡的羽毛,一个是作为遴选合格的荣誉,另一个也是为了辨认:登城的时候,服装越明显,就越容易鼓舞士气。

    旅代表喊话的时候,皮弁上的羽毛不住颤动。

    远处另一小组的位置上,斜坡城墙已经坍塌,他们也就没有按部就班地用云梯,而是三人一组合力,两个人手搭手抬着另一个人的脚扔上去。

    城头承受了许久炮击的士卒早已经没有了抵抗之心,本来人数就不多,等到旅代表冲上去先杀了几个喊了几句宋国方言地投降不杀、不要为不义之人送命之类的话后,凸角堡上的守军多数都选择了投降。

    他们早已经承受不住了,那些精锐的、有义在心、舍生取义的士,基本上都死在了那场创造悲壮演给各国看以求干涉复仇的冲锋上,剩余的士卒心惊胆战,连续数日的炮击弄得凸角堡上到处都是断肢残骸,后面又有督战的不准他们退却,早就盼着墨家早点攻城了。

    完善的准备之下,先登营的四个连队在只损失了七个人的情况下就攻占了凸角堡,堡垒后面的守城士卒现在还在慌乱之中。

    臼炮忽然的轰击,让他们损失惨重,阵型乱掉,突然之间根本不能够结成有效的阵型,这对于军心已经溃散的守城一方是致命的。

    等到四个连队的先登营士卒都登上凸角堡后,旗手选择了一处最高的地方将旗帜升起,旅代表立刻按照既定的计划组织了防御,防止敌人的反扑。

    他们只需要撑大约两刻钟的时间,只要能够撑住两刻钟,后续的第一师的步卒就会跟进;炮兵到时也已经完成了炮口的调转和重新部署。

第七十章 砀山围城战(十五)

    派了一个司马的人手将俘虏押送到城下,旅代表便将各个连队分开,守卫几个重要的方向,预防可能的反扑。www.uu234.netm.www.uu234.net

    鉴于下面守军的建制已乱,只有一些士人带头零散冲锋,旅代表也是当机立断,将各个连队中的精锐集结起来。

    采用五人一组的方式,由枪法最好的一个人负责开枪,剩下的四个人负责装填,以应对这种零散的反冲击。

    旅代表斜立在一块大的碎石后面,举起手中的火枪,静静等待着大声叫喊的一个士人冲到了三十步之内,这才扣动了扳机,蓄力许久的板簧击发燧石,擦出了火花,也带走了那个反击者的生命。

    后面的人迅速将已经装填好的火枪递过来,接过去击发完成了,继续装填。

    旅代表的身边与之一起开枪的,是个连长,旅代表在开枪的间隙,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胡子,笑着问身边那个连长道:“怎么,你是打定主意,要离开先登营了?”

    那连长扣动了扳机,顺手送出火枪的同时,也很随意地回道:“是啊,如果上面允许的话,我就要离开了。报告我已经递上去了。”

    在这次总动员之前,墨家下达了一个命令,说是在齐国以北的驹丽渡海,会有一座大岛,那座大岛大约有三晋那么大,据巨子的两位隐士夫子生前所言,说是岛上多有黄金和铜,但是危险很大,所以希望筛选出一个素质过硬、手段高超、政治合格的人,参与这一次远征。

    人数倒不需要太多,根据一些去过那里的渔民说,那里的人还处在结绳记事、用陶器而无铜的时代,因而这一次远征队只需要大约三百人。

    这个连长听闻了消息后,立刻递交了报告希望参与,但是这需要旅代表和他进行一次谈话,以确定目的性,这个程序是要走的。

    那连长又打死一人后,趁着换枪的间隙道:“你知道的,我不是个怕死的人。”

    旅代表笑着点点头,顺便开了一枪,说道:“能在先登营做到连长的,自然不怕死,这一点你不必说。你身上也有几个勋章。只是,说真的,我是舍不得放你走的。”

    先登营内多是精锐,尤其是能够在先登营中做到连长的,无一不是从血海尸山中挣扎出来的。

    那连长笑道:“您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至少证明我是做的太好而不是做的不够。”

    “我本是赵地出身,幼时游学,后来入泗上,一路征战。我是有利天下之心的,但……但说实话,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手段,有些急躁,让我做旅帅参谋我是做不来的。”

    “凡做事,总要做好,我在先登营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好的事,再往下也就是积累功勋去军校学习,只怕这辈子碌碌无为,并不能发挥我的用处。”

    “巨子的夫子既说那里多黄金和铜,便必然多,能够找到也算是大利天下之举,我觉得那种生活更适合我,都是利天下,我选择能够我能够做得更好、更喜欢的事。我喜欢游历,也喜欢冒险,先登营打仗对我而言已经太过无趣了。”

    说话间,他抬手又击杀了一个敌人,眼巴巴地看着旅代表道:“反正都是利天下,做什么都一样,既然我更喜欢去冒险,也明白自己在军中最多也就是连长,您还是放我走吧。”

    旅代表伸手挥舞了一下眼前的硝烟,打趣道:“你要是这么说,怕是过不了政审那一关。什么叫做连长就是碌碌无为?”

    那连长急忙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旅代表笑了笑,轻笑着摇了摇头道:“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要去的话,留也留不住,你是不是觉得当年在南海那几个人攻破一城名扬天下的事,很是英雄,你也想做这样的事?”

    连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道:“要说没有这样的想法,那是虚伪之言。我是盼着能做出这样的一番事的,虽然危险,可我喜欢。那年打齐人攻城的时候,是我先登的城。”

    “说实在的……其实我当时心里没想着什么利天下之类的大义,想的就是我若先登城,必扬名军中,什么生死,那不过小事。”

    当年齐墨之战,这连长率先登城,得了奖章,确实一战成名,旅代表闻言道:“那好吧,我祝你这一次能够再度扬名。我批准了,就是不知道上面遴选批不批了,也不知道因为宋国这件事,会不会取消。”

    连长大喜道:“嘿,怎么可能取消?巨子和七悟害是何等样人物?岂能不知道宋国早晚要乱?既早知道,却又继续遴选远征之人,这件事肯定取消不了。”

    旅代表骂道:“你脑子倒是灵光。”

    泗上有很多和旧的天下不同的地方,脑子灵光也是其中之一,因为旧天下凭借感性认为人的意识和思维来源于心,因为难过悲伤的时候心会痛。

    这种默默的改变,体现在方方面面,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不以为异并且逐渐以为理所当然。

    两个人谈笑着,杀了大约十几个人的时间,旅代表回头看了看,发现第一师支援的人已经背着土方柴草爬了上来,那些已经停歇了一阵的炮兵也重新开始了轰击。

    旅代表笑道:“敌人已经错过了反击的唯一机会,这一战结束了。等这一战打完,我就把你的事递上去。”

    …………

    旅级干部已经有纵观一定全局的能力了,在凸堡上的旅代表感慨这一战即将打完的时候,指挥所中六指透过望远镜观察的一切,也发出了一样的感叹。

    “这一战,算是结束了。记录下时间,派人回彭城,告诉巨子,砀山已破,最迟明日,围城战就会结束。一月之期,未免太久。”

    仗打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已经没有什么意外的可能,最迟明日,最早可能今晚,攻城战就会结束。

    没有二重堡垒的砀山,只要一点被破,整个城防体系就彻底瓦解。

    现在看来,炮兵已经调整了方向和角度,第一师的步卒已经压上了堡垒,其实最有意外的时候,就是在先登营登城之后、第一师的援军没有跟上的那一刻钟。

    那时候如果城内的守军能够抓住炮兵转移方向不能支援的机会,用全部的力量加以反扑,那倒是有可能将泗上的军队暂时推下去。

    然而一则是臼炮越过了堡垒直接轰击守军的集结地,二则是这一切发生的太忽然城内根本没有应对,错过了最佳的那一刻钟时间。

    现如今的局面,砀山城当真是除了机械降神之外再无守住的可能。

    其余人也都认同六指的意见,泗上攻城次数已经不少,对于这种毫无波澜并无悲壮和太多流血这次攻城,只觉平常。

    六指心中也算是松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被委以总领军团单独作战的任务,虽说一个月内攻取砀山这个任务并无难度,可其实心中也是惴惴。

    若是这一战打不好,只怕是会直接影响到他在军中的地位和威望,最起码泗上要掀起一些波澜。

    他是适的嫡系,有些事不只是涉及到外部的战事,更涉及到泗上内部的一些争端。

    如今总算是大局已定,六指只觉得深深体会到自己学到的那个成语,意气风发。

    “这次攻城,倒是没有什么可以总结的经验。不过此战结束后,你们都回去站在皇父一族的角度,写一下这一次守城可以吸取的经验。”

    “倒不是说可以守住,而是在兵力有限、士气如此的情况下,是不是能够多坚守一段时间。”

    “现在第一师已经上去,按照既定的计划,修筑建议土垒。不用急躁。”

    “如果城内反击,那么我们只需要守住今晚,明日就可以继续攻城。如果他们不反击,那么也就是已经放弃了抵抗,军心彻底溃散。”

    “若是如此,就可以派人劝降了,能少一些死伤便少一些死伤。”

    其实如今就算是反击,也不过是垂死挣扎,于大局没有区别,但于是否可以劝降区别巨大。

    若是如此情况下仍旧组织反扑,劝降便毫无意义。

    皇父钺翎对于墨家并不重要,无论生死,但审判他很重要,这又是一个让根深蒂固了千年的等级制度被民众彻底踏在脚下的机会,墨家不会放弃任何的可能。

    …………

    城中,皇父钺翎看着凸角堡上升起的泗上的旗帜,神色淡然,这是注定的命运,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城破了。”

    他淡然地说了三个字,身边的亲信谋士多有面色淡然的,结局既然早已注定,早已经有些心理准备。

    一亲信道:“逃亡已无意义。墨家攻城之兵,不过五一,其余骑兵俱在等待我等自投网罟之中。今日城破,愿殉大义。”

    “况且,士可杀不可辱。若被墨者俘获,必要以杀民之罪审判我等,受愚氓贱民指点,实难受此大辱。我为士,大夫可以审我之罪,庶民却不行。”

    这话让皇父钺翎很是触动,事已至此,生死于他已经不需要选择,他也明白不管是墨家还是戴氏,都不可能放过他,网罗罪名,无非是杀了一些人,可这些他看来的欲加之罪必能判他死刑。

    到时候与其受到审判,不如早早了断,免得受辱。

    这时候反击已经毫无意义,就算是各国从宋国政变的那一天就已经出兵干涉,如今也走不到砀山,这一切都太快了,泗上的反应速度太快了,快的让他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他呆呆地跪坐在地上,摩挲着用于自杀的配剑,再度想起了那个从泗上流传出来的“死前毒计使仇敌七十户绝嗣”的故事,考虑自己的死是不是应该也留下这样的传说?

    沉默中,不断有人急躁地回报城墙的情况。

    “泗上之军已经用土柴加固了城墙。”

    “泗上炮兵炮击两侧。”

    “城下正在堆积羊。”

    “城下守军军心已散,多有奔逃而降者……”

    一件件,一桩桩,没有任何的意外。

    直到很久后,有人报道:“墨家遣派说客,劝降。”

    皇父钺翎蓦然睁开双眼,哼声道:“降是死,且受低贱之辱;不降也是死。我为何要降?”

第七十一章 死亦难(上)

    既明为说客,或可见,或可不见。顶 点 X 23 U S

    战争进行到现在,胜负已无悬念,泗上大军已经占据了一个凸角堡,只要能够守到傍晚,在夜晚来临之前完成凸角堡的简单防御体系,明日缓缓图之,将炮兵运送到凸角堡或者工兵挖掘的羊土山上,最多一日整个城邑的防御就会彻底瓦解。

    说客此时来,想做的无非就是劝降,然而在皇父钺翎看来,劝降实在是拿不出任何可以让他心动的事。

    既选择了野心或者说雄心,其心已太高,就算免于死刑,那也不是皇父钺翎可以承受的。

    若是处死还好,怕就怕墨家不处死他,却让他去街头清扫落叶、或者前往纺织作坊劳作,叫人指指点点说看看这就是贵族,扫个地还不如独臂的老兵干净之类的话。

    那是他实在难以承受的屈辱。尤其是想到可能要和一些出身低贱的人一起劳作,这简直生不如死。

    正欲不见,负隅顽抗,或者自刎以求不辱,不想旁边一名谋士门客轻咳一声道:“或可见。”

    皇父钺翎看了一眼那门客,冷声问道:“学犬彘摇尾求怜?不若死。”

    那门客大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想来公不畏死,我等也不畏死。”

    “此时死在此地,无人知晓。天下或有传闻,皇父一族兵败而自刎,或曰皇父钺翎深知罪孽害民而自杀。”

    “不若假与墨家商谈投降之事,于各国使者注视之下,痛斥墨家,愤而自杀,让天下诸侯知晓我等临死不惧之义。”

    “于义,我等让诸侯怜惜,或可出兵。”

    “于私,我等愤恨墨家所为,临死也要痛斥。”

    “岂不好过在这里默默无闻而死?”

    皇父钺翎闻言深吸一口气,顿觉这话似乎颇有道理,若是就在这里死了,死前如何无人可知,到底是因为畏惧而死还是因为兵败自知无能而死,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若是能够假意弭兵休战,在墨家和各国使者见证之下,自己愤而自杀,临死之前怒斥墨家的暴虐行径、贵贱不分,或可引来各国诸侯的同情。

    到时候死固然是死了,但死前却也引来各国的同情,为将来铲除墨家作出自己的贡献。

    比起默默无闻而死,那实在是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知道这些跟随自己号称要死的士人门客,未必一定会死,也未必会选择殉道,他也不怪罪。

    沉吟片刻,开口道:“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夫趣市朝者,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

    “过市者期物,我等或期义、或期生、或期利、或期名。今日我欲死而殉大义,期义者可随我去;期名、生、利者,可先散去。”

    “吾有家财,多用于整军备武,所余者,欲去者可尽取之。”

    他在告诉那些门客士人,就像是赶集的人因为市场上有自己想要的货物一样争门而入,这每个人的追求不同。

    有人追求名声,有人追求大义,有人追求生存,有人追求利益。如果是追求大义的,那么就请随他一起死而殉道;如果是追求财富利益名声的,现在离开,他也不会怨恨,家中剩余的钱财这些人都可以拿走。

    话音刚落,便有六七人同时站出来道:“吾等愿舍身而取义!”

    剩余的人或是低头,或者羞惭,但最终还是选择不站出来。

    皇父钺翎慨叹一声,心闻昔年宋国昭公事。

    宋昭公出亡,至于鄙,喟然叹曰:“吾知所以亡矣。吾朝臣千人,发政举事,无不曰:‘吾君圣者!’侍御数百人,被服以立,无不曰:‘吾君丽者!’内外不闻吾过,是以至此!”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不经历一次看似不可以再起的失败,永远不知道谁人忠诚谁人只是平日口号喊得响。

    站出来的这六七个人中,有三人是他平日不怎么待见的,因为他们过于高傲,言语多有讥讽,有时候也会让他完全下不来台。

    可今日要殉道之时,这三人却站了出来。

    刚才提议他在墨家和各国使者面前痛斥墨家然后再死的门客,也位列其间,神色决绝。

    树倒猢狲散,都到了此时了,也就不再需要斥责那些人,皇父钺翎淡淡一笑,将自己府库的钥匙扔出,只道:“财物任汝取之,我等以大义为宝。”

    那些人脸色羞惭,终于有两人受不过这种羞涩,再度选择站到了皇父钺翎身边。

    每个人可能都是懦夫,每个人可能都是……英雄,有时候只在一瞬间的选择。

    然而终究敢于舍生取义的人太少,在这两个人站出来后,再无他人。

    皇父钺翎不再管那些人,自带着这九个人一同去见了墨家的说客。

    都到现在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的,因为谈判已经没有了实力。

    皇父钺翎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时候说起话来就可以极尽华丽,又是不忍士卒流血、又是不忍诸夏相残之类。

    那墨者的说客心中暗骂,你若真的有利民之心,早干什么呢?这是做了许多坏事之后,已经无法挣扎了,却非要在最后投降的时候说点体面话,当真恶心。

    说客腹诽,嘴上却只能平淡称是,毕竟若能劝说投降,不只是城中可以少死不少人,攻城一方也能至少少死几十人。

    这一次攻城战墨家准备的充分,距离彭城又近后勤充足,用火药换人命,一发发用钱堆积出来的铁弹和一桶桶火药,换来了只有不到百人的伤亡,墨家不希望这些百战精锐死在大局已定的局面上。

    更为重要的,便是墨家希望能够审判皇父钺翎,这是政治上的考虑。

    要将这些贵族、这些以往被庶民看到就会不自觉低人一等的贵族们拉到街市上,让众人踏破他们最后的尊严和骄傲,将尊卑有序彻底塌碎,永远不得翻身。

    或者残暴、或者无情,但不重要。重要的是多搞这么几次,今后再也没有人会安安稳稳地觉得高人一等尊卑有序,一切的旧制度的心理都会被砸的粉碎。

    就像是当年审判田午一样,墨家高层全都知道那个田午是假的,但不重要,重要的是民众知道即便贵为齐公子,一样也可以被民意审判。

    此时的墨家,要的不是程序的正义,功利的墨家追求的是结果的正义。

    践踏的,也不是田午、皇父钺翎一个人的尊严。

    墨家要践踏的,是他们所代表的阶层的尊严,为平等铺路。

    平等的前提,不是嘴巴喊出来的,而是羊可以杀死老虎、羊可以践踏老虎的尊严,否则嘴巴里喊出来的都是笑话。

    以此为方略,这一次来的说客就需要很讲究说话的技巧。

    既不能空谈许诺,说不审判皇父钺翎之类的话;又要尽可能劝降,只不过最迟也就到今晚,如果今晚还不决定,那么凸角堡的防御已经稳固,明日无非就是死一些人也可以拿下全城。

    故而即便皇父钺翎说了一些利民、爱民之类的话,作为说客的墨者也只是赞同他的道理、却不认为他是个什么好鸟:即便是商纣夏桀,如果夏桀说太阳从东边升起往西边落下,也不能因为他是夏桀商纣而而否定这句话本身。

    说客实在没想到这一次谈判会这么顺利,顺利的皇父钺翎仿佛一夜之间转性了一半。

    前几天还是个将有通墨嫌疑的民众吊死在城墙上的屠夫,今日事败便可以大谈诸夏之间不流血之类的话,让这说客很是想笑。

    但还不能笑,也不能将心中想要骂人的话骂出来,这是说客最基本的素质。

    到最后,终于谈定了细节。

    在今天傍晚之前,皇父钺翎会集结城中剩余的士卒,但不能称之为投降,要称之为为了诸夏不多流血的主动放弃抵抗。

    这都是没意义的话,算了算最多也就能替他争取到从死刑到终身流放去南服荒缴劳动改造建设乐土之类的审判。

    但毕竟论迹不论心,管他是怎么想的,最终可以投降换来墨家百战老兵的百余条性命,也算是立了一功,不能因为他的心思就不承认他这是“为了诸夏不再流血”。

    到时候皇父钺翎要求在各国使节和墨家主帅的面前投降,位置就选择在凸角堡左侧的城墙上,那段城墙一共三百步,就选择在城墙的中央进行。

    商定之后,墨家说客急匆匆回去复命,皇父钺翎也开始规划自己的死亡,如何死的悲壮,让诸侯恻隐而泪目,让天下效忠于旧时代的君子一心认为他是英豪,让将来淡化了道义之争的民众觉得他是个英雄而墨家逼死了英雄。

    这一点很容易,想来墨家觉得他会投降,也不会太过小心,到时候自己携带利刃也好,将利刃交在心腹手中也罢,临死之前发表一通叫贵族们听到后心有戚戚焉、让士人们听到觉得这是最后的贵族的演说,流传千古,等待道义之争淡化之后变为悲剧的英雄,那便是完成了。

    至于说想要借着诈降的机会行刺墨家的主帅,那还是算了吧,天下侠客三分之一是墨者,三分之一是同情墨家道义的,剩下三分之一是自持身份想要拯救天下的,但就算这三分之一只要墨家有求多数也会出面帮忙。

    其中善于用剑格斗的人中墨家也多得是,这种近距离刺杀想都不要想。

第七十二章 死亦难(下)

    最终皇父钺翎自己酝酿了一篇听者落泪、后世必将感叹的演说,又将利刃交到了提议他死前要死的有意义的人手中,只待自己在一众诸侯的使者面前演说完毕便立刻动手杀死自己。www.uu234.net

    至于杀自己的理由,就是自己高贵的身份,不能被低贱者审判,那是一种耻辱。

    …………

    泗上军中,皇父钺翎决意投降的消息也迅速传开。

    各国的使者似乎有些意犹未尽,本以为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攻城战,不曾想就这么平平淡淡的结束了。

    回味一番,似乎就看了墨家的士卒挖了七八天的坑,然后看到两三天的炮轰,然后就结束了……

    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毫无波澜,更无曲折,甚至于守城攻城之中都没有一丁点像是英雄的举动。

    就算是那些先登营,在魏韩使者看来,这也没什么:登城之后连个抵抗都没有,仿佛是哪怕是从地里抓来的农夫都可以做这样的事。

    仿佛泗上大军除了挖坑挖的好、铜炮多一些之外,就攻城这件事上实在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偏偏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赢了,而且赢得平淡的仿佛农夫在田里随手拔掉了一株草。

    若说没什么可以借鉴学习的,这又不对。

    若说太多可以借鉴学习的,却又不知道该学什么。

    各诸侯的使者听闻皇父钺翎投降事,既在情理之中,又有些恍然若梦……砀山城这就被攻下来了?

    指挥所中,六指等人正在听那些跟随诸侯使节的墨者讲述一下这些使者的言辞。

    他们问了什么?

    他们看了什么?

    他们在感慨什么?

    他们对于这一次攻城战有什么想法?

    可问了一些,那些墨者说的最多的,还是那些人觉得泗上会挖坑、铜炮多之类的说辞,再多的也就是楚国的年轻使者问了一些关于宣义部、义师内部组织之类的话,但都没有问到关键处。

    军团的参谋长闻言,拍着自己的额头苦笑道:“此一战,不提内政涉及的土改、税收、军制种种。”

    “便仅论战场,那也是苦思之后、仔细推敲、绘图确定、推演数次之后的结果。”

    “可让他们一说,倒仿佛我们也不过只是会挖坑、铜炮多些。我等也幸于在泗上,若不然在别处,单说功勋,我们倒成了下流之术,可有可无,竟无功勋了。”

    军团的墨者代表亦笑道:“然道家有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勤而行之的前提,是需要闻道且道;若存若亡的前提,是似乎明白过来但却又觉得不甚了解。”

    “此时天下,在知兵之事上,可称之为上士者鲜矣;可称之为中士的,不多;甚至于可称之为下士的都少。就算大笑,也总得有个笑的方向,或以为不可行、或以为不可久……”

    “巨子想要杀鸡儆猴,我看效果只怕寥寥,这些人不知兵啊。若是吴起孙武伍子胥等人今日为使,效果必然更佳。”

    六指笑骂道:“他们懂个什么?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诸侯那边也不是没有人才,他们会明白这一战的重要性。”

    “他们不知道,我们可以在报上教他们。昔年巨子破滕,还不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大张旗鼓大肆宣扬吗?”

    “这一战我们做的已经极好,像是那些被不知道怎么飞来的铁弹砸中的士兵,这也属于是无法积累经验的事。”

    “罢罢罢,虽然看起来我们这是在剧院演戏给瞎子看,可这些瞎子还是会复述一遍给那些脑中不瞎的人听的。”

    众人也只是随口一说,倒也没有想太多,马上要做的事还有不少。

    军团的墨者代表揭过此节,便提起了皇父钺翎投降之事,说道:“若是傍晚皇父钺翎决意投降,这倒是要好好安排一下。不若在言语中多问问他,对于这一次攻城战的看法,当局者或许看的更清楚一些。”

    “也好让各方诸侯明白,他们的那些土城,我们若想攻取,不过数日。若是城邑拦不住我们,我们便可长驱直入,声东击西、围敌之所必救,逼其野战,使之犹豫不敢战。”

    “巨子的意思,是尽可能能够俘获皇父钺翎。我们还是要布置一下。”

    一直默不作声的隶属于督检部的一名墨者轻咳一声道:“确实需要布置一下……”

    话中多有深意。

    …………

    待傍晚,金乌未坠,彩霞满天时,城中的枪声已然停歇,泗上这边也很守信用的地停住了炮击。

    这时候已然是优势巨大,几门炮已经运送到了凸角堡上,并且完成了加固。

    工兵们挖掘堆积的羊土山,也已经快要完成,居高临下或者至少是平行的态势,城中的抵抗已无意义。

    单独零星的抵抗,不可能对泗上占据的堡垒造成威胁。

    集结兵力的反扑,在炮兵劣势下集结本身就会是个大问题。

    双方约定好的受降的地点,就在堡垒侧面的城墙上,选取其中,左右各百五十步,这是火枪和弓弩所能射到的最大射程之外,流弹流矢或可中,但就算养叔复生也无能力在后面射出如此惊天一箭。

    泗上这边,衣着相对而言最为华丽的先登营负责压阵,倒也没有换洗衣衫,就带着原本身上的硝烟和血腥味,洗了洗脸,各自持枪。

    督检部这边选派了一些优秀的警卫,以及一部分技术高超、信仰忠诚的人,作为处置突发情况的随从,他们需要跟随在六指等人的身旁,防止对面忽然暴起伤人。

    城下义师也都列阵,静静等待。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双方也各自派人到对面去检查一下,这时候轻易搜身是一种侮辱,而且带剑也是士以及以上贵族的身份象征,剑自然是不需要检查的。

    要检查的,主要是一些火药出现之后的危险品,也包括小弩之类。

    六指倒是不怕出什么意外,自己早年间跟随公造冶、骆猾厘等人学过剑,手段或许不及,但教他剑术的都是此时天下顶尖的剑手,想来皇父钺翎身边也无能近身格杀他的好手。

    军团的墨者代表虽然通晓百家之言,但也不是文弱之人,也是从血海尸山中杀出来的,早年间也曾替人报仇为生曾经担着不少的人命。

    对面的皇父钺翎也确实没有这样的心思,他是希望自己生前的最后一刻是以最优雅的贵族身份离去的,对于专诸刺王僚这样的事,他觉得这不合贵族之义。

    反正要死,若是死前还弄出借机刺杀这样的事,那可不好,再说也影响他的计划。

    整个一下午,他都在酝酿自己的演讲词,就是要当着各国使者的面,做一回殉道的贵族,让天下人将来记起他的时候觉得他是个失败的英雄。

    身后跟随的几个人,都是心存死志的,决心以死殉道,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眼中所看所观的泗上军容,便和霞云落日乃至硝烟死尸并无区别。

    他们的身后并无几名护卫,待时间一到,皇父钺翎昂首挺胸,用最为平稳的步伐,仿佛自己成年礼那一天一样,以一套无懈可击的贵族气度走向了城墙的中央。

    高昂的头扫过对面的墨者,心中冷笑。

    六指,无非商丘之贱民;身边的什么军团的墨者代表,以前不过是个杀人逃亡的侠士。

    除了一些代表着军衔身份的佩饰之外,一身短褐,毫无气度。

    皇父钺翎深吸一口气,心想早年间自己还年轻的时候,父亲执掌大权,那时候鞔之适还是个小人物,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捏死。

    短短二十年,早年间的小人物竟可以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

    人之将死,皇父钺翎却没有太多的后悔,他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天下无双的人才了,若是墨家不存,自己真的有可能恢复殷商荣耀,以宋之强欺凌魏韩齐楚也未可知。

    “我这样的人物,竟要死在一群贱民的眼前,这不是我的失败,是上天要亡我啊。”

    心中这样感叹着,默默地走到了城墙的中线附近。

    皇父钺翎距离对面的墨家人物还有二十步,与那些墨家人物并立的还有各国的使者,皇父钺翎没有给墨家的人行礼,而是在等待对面诸侯的使节给自己行礼。

    终究,他算是卿,非是大夫,更高于士。

    站定之后,他便开始了自己慷慨激昂的说辞,从天下规矩到礼法大义、从尊卑有序到天下治乱。

    说到最后,仰天长啸道:“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墨家暴虐祸乱天下,竟使平等,颠倒乾坤,必不可久,终会灭亡!若平等真为天志,那就让这昊天也亡了吧!”

    “今日我死,是为告于天下,天下尚且还有忠贞为天下之士,天下尚且还有不屈于墨家淫威之士,天下尚且还有敢于维护天下制度之士!”

    “我之功罪,就算是上天也不能够审判,况于你们这些低贱之民?”

    他高喝之后,正欲自刎,却不妨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冷峻无情。

    “这可由不得你。你必将受到被你残害的民众的审判!”

    皇父钺翎只觉得自己肩膀剧痛,明白自己的手臂被身边那熟悉之人拿住,头也不回地骂道:“叛主之贼!”

    之前提议他借此机会痛斥墨家的士人扭住他的手臂,淡然地说道:“我忠于上帝鬼神,民为神主,昊天上帝爱利天下之民,使得民众得利便为民意、即为神主。我从未背叛,你算什么东西,又凭什么做我的主人?”

    电光火石之间,他踢倒了皇父钺翎,踏住他的腰眼,用束带勒住了皇父钺翎的嘴巴。

    摘下自己的士人之冠,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以一张藏了许久的、方方正正的、上面写着数字和姓名的、从得到那一刻开始几乎没有示人的硬纸。

第七十三章 演练

    皇父钺翎被隐藏在他身边的秘密墨者所俘获的消息传到彭城的时候,适连叫了几声好。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墨家高层的人物齐聚,所剩无几的老墨者对于皇父钺翎的印象,还停留在宋国那个有点雄心野心的小辈身上,论起来墨子当年和宋公谈笑风生的时候,皇父钺翎还只是个孩子。

    包括适在内,也从没有把皇父钺翎放在心上,区区一个宋国,比之天下还是太小了。

    适所知晓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即便有雄主,即便变法了,又能如何?

    周公分封的时候,就已经将宋国送入了死路,四周一片平原无险可守,大国林立,诸姬环绕,纵然日后征伐诸姬消散,被齐、越、楚、魏、韩包围的国度,想要挑战群雄,那简直就是做梦。

    更况于宋国承殷商祭祀,如战国之七雄,除了燕国算是有点正统名分之外,剩余的哪个不是“乱臣贼子”?若有殷商祭祀的宋雄起,那是诸“乱臣贼子”起家的诸侯们所恐惧的。

    如今赵、魏、韩、齐与泗上,大哥不笑二哥,论及正统哪有一个正统?

    适希望皇父钺翎活着,无非是希望通过审判他,让民众参与到这件翻天覆地的大事之中:纵然你血脉尊贵,纵然你祖先可以上溯到宋戴公,那又如何?照样被尊卑有别之下的曾经贱民践踏在脚下。

    至于皇父钺翎抛出了他所代表的意义之外的本质,对墨家上层的每个人,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没有他这样的人的未来。

    消息传来的时候,正是七月末八月初,秋收已经开始,秋种开始准备。

    适也明白砀山的防御不值一提,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固守孤城,就算这座城邑的防备无懈可击,那也不可能守得住。

    给六指一个月的时间,那是最长期限,早于规定时限的半个月破城,也在意料之中。

    审判皇父钺翎的事,可以先放一放,适拿出一份报告道:“从魏韩等地传来的消息汇总来看,我看魏韩出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报告上的内容,是汇总了潜伏在魏韩各地的墨者的报告和分析。

    “西河卒一动不动,仍旧驻守在西河,并没有调动的迹象。”

    “魏韩频繁接触,倒是魏击自己跳的最欢,派使者邀请楚王会盟,我看这十有**也是假象。”

    “魏国倒是动员了一部分河东的士卒农兵,但就数量而言,一点不像是要和我们开战。魏击这人虽然刚愎自用,但最起码当年也是攻过中山、伐过西河的人,论及知兵还是有些手段的。”

    “魏韩频繁接触,也不像是要对我们开战。楚王本身也并不想干涉这件事,我看这件事,大有斡旋的空间。”

    若论起来,不得不说,宋国的政变扰乱了泗上的计划,先发制人的手段倒不是说不能用,而是之前没想到皇父钺翎会选择拼死一搏。

    宋国富庶,土地膏腴,但是对于泗上来说却是鸡肋。

    本身宋国和泗上的市场已经形成了共同体,宋国的粮食、原材料源源不断地供应泗上的手工业;泗上的手工业又源源不断地销售到宋国;大量的宋国人口逃亡泗上。

    晒盐法的盐,彻底挤开了魏国的河东盐在宋国的市场份额;销售铁器回收农产品的运营模式,也使得宋国和泗上之间密不可分;更为重要的是之前的制法大会上否定了限制粮食进口的法令,使得宋国许多已经转型为经营性地主的贵族们对于泗上处于一种不反对求合作的态度。

    这种情况下,宋国被墨家明面控制,反倒意义不大。

    宋国是四战之地,要想在宋国维持直接统治,需要付出的成本太大,而且会严重影响泗上先南后北的战略。

    包括之前放弃齐西南等决策,都是因为相同的原因。

    宋国对于其余诸侯其实也一样是一个鸡肋的存在。

    如果不瓜分宋国单独出兵,只为大义,若在春秋争霸之时,不是不可以,可现在不再是春秋争霸之时,要想出兵宋国有墨家的存在各诸侯都只能全力以赴。

    但瓜分宋国这件事,墨家又不可能同意,哪怕楚国那边说的天花烂坠,在墨家看来宋国已经是泗上的盘中餐,这时候想要分去一部分再用你不分我就打你的态度,实际并无效果。

    泗上这一次总动员,也是为了反击这种外交敲诈:打就打,谁怕谁。

    除此之外,情报部门送来的情报汇总分析,让适断定了一件事:魏韩干涉宋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主管农业稼穑之事的部首闻言便道:“巨子所言,若魏韩并无干涉之心,我看总动员便可结束,各自复归,忙于今年秋收秋种。”

    “总动员对于我们农业稼穑事影响极大,递交上来的报告显示,如果持续动员下去,今年秋种的数量就要减少大约三分之一,明年春种的数量还要再减三分之一。”

    “我们囤积的粮食,倒是足够我们维系一场五年的对峙,但是时间长久,于我们并不利,实在是消耗巨大。”

    不只是主管农业稼穑事的部首对于这一次总动员颇为紧张,连同主管后勤、商业、手工业、财政税收等等部门的负责人,都是差不多的态度。

    不是说过不下去,而是这种总动员不可持久,真要是按照这种方式,要么彻底转入战时体制,拼十年放弃其余,击败各国诸侯;要么就提早解散这种动员。

    泗上这几年的富庶生活,除了本身的技术优势和工商业发展之外,对于天下局势的判断以及更为合理的征召体系有极大的关系。

    如果持续动员,泗上的经济必然要受到极大的影响。

    尤其是一方面总动员,一方面又不继续扩大辖地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如果总动员两三年能够攻下楚齐等大国其一,那还好,更多的人力物力和土地会缓解这种压力。

    可现在只是在吓唬各诸侯,每一天动员起来的士卒消耗的粮食、布匹、火药就是个极大的数字。

    这又影响到了明年的农业、工商业、贸易,确实难以为继。

    适想了一下,解释道:“我们困难,诸侯更困难。我们总动员之下,凭借我们的人均生产力,依旧可以维系。但诸侯则不然。”

    “如果他们决心干涉,那么加上后勤、辎重、补给、民夫,至少需要三十万左右。”

    “我说这三十万,包括战兵和辎重、民夫、役卒的联军数量。而这三十万,也只能维持和我们在宋国对抗,想要击败我们只怕还要加征二十万。”

    这个数字看似可怕,实际上真正的战兵没有多少,主要是后勤辎重,这是人数的大头。

    历史上秦赵战长平,到最后都已经是强弩之末,粮食撑不下去,再打下去明年就要闹饥荒。

    而且泗上这一次展示了攻城的能力,五年前展示了野战的能力,诸侯之间勾心斗角,必须要合兵一处才敢与墨家对抗,否则会害怕被各个击破。

    合兵一处,消耗的物资会成倍增加。

    区区五十万包括役夫民夫的农兵想要铁壁合围,那也是空想,一旦露出空隙以泗上的战略机动能力就可以单独击破。

    砀山一战,就是为了告诉诸侯,不要试图分兵,真要干涉宋国和泗上开战,做好合兵的准备。

    兵力越多,准备的时间就越久,留给泗上的机会和破局的可能就越大。

    从情报上得来的消息只能作为一个参考,也是在考验墨家高层对于战略的判断。

    面对不少人希望这就解除动员令的想法,适可以理解,但又不得不多说。

    “动员这么多人,对我们而言,可能只是经济凋敝,民生受到影响。但对于诸侯国而言,可能就是一旦不能速战速决,那么明年很可能就要出现饥荒和内乱,尤其是我们的道义如火传播的情况。”

    “国内越乱,我们的道义传播的越容易,这都是要考虑进去的。”

    “现在宋国的局势已经稳定,但我们暂时还不能撤销总动员,还要继续维持一段时间。”

    “我看这样,除了主力的几个军团外,剩余的动员兵力,在不解散建制的情况下,平均分配到各个村社,帮助种植收割,保证秋麦的种植。”

    “军中割麦,本为军务,以往郑周交战也曾互相割麦,我们义师的士卒也都是农民出身,割麦种麦也非难事。”

    “虽说从请报上判断魏韩未必出兵,但这种不出兵是因为各种因素作用下的结果。”

    “我们的动员、宋国局面的快速稳定、魏楚之间的矛盾、我们展示出的军力种种,缺一不可,互相作用,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如果我们现在撤销动员,那么在宋国这件事上我们的底线也就暴露无遗,对于今后的谈判斡旋,并不有利。”

    “宋国这件事,终究需要各国出面来解决。想要退一步,必须要先进两步。”

    “我们的底线,是保持宋国中立、各国不得干涉、承认宋国的政变。但为了让各国认同这个底线,我们要做出的态度是要比这个更进两步才行。”

    “商人售卖,还知道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呢。这种谈判,也是一样的道理,哪有直接给最低价的?”

    如果持续动员,农业肯定是要受到影响的,即便是下达行政命令要求各个乡里村社都种植足够数量的土地,这也会因为人手不足导致极大的困难。

    不过以这些年的存粮、以及如今的土地数量,就算减少一定的种植,在税收体系和物价体系之下,泗上这边可以比各诸侯支撑更久。

    适望向了主管财政工商的市贾豚,问道:“商人那边情绪如何?”

    市贾豚笑道:“商人重利,砀山之围的消息传来,他们奔走相告,都很高兴。”

    “物价自然稳定,自从几年前咱们打击过一次粮食投机之后,商人们也都明白,就他们那点资本,想要和咱们对抗,实在是自寻死路。粮、棉的物价如今都稳定,商人也很聪明,不敢投机粮食,因为他们的那点资本,想要投机囤积,我们只需要一个大仓的存货就能把他们压死。”

    “倒是之前有谣言,说我们要发行利天下债,这捕风捉影的事,自从砀山被围之后,打听到人极多,更多的商人手里捏着黄金和铜,想要投利天下债中,以求获利。”

    “商人对我们的信心充足,至少现在是充足的。他们可不会去管自己是出生在洛邑还是安阳;临淄还是郢都,他们需要的只是利益。如果战争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那么他们就乐于投资。”

    “其实我们都清楚,就算是现在,我们还没有真正的总动员。连利天下债和粮食价格管控法令都没有实行,这算什么总动员?”

    商人重利,当年中山复国一事就展现的淋漓尽致。

    中山复国,是墨家牵头,商人出钱、墨家出武器,愣生生把魏国在中山的统治终结。

    商人才不会管中山复国对于利天下的意义,他们在意的只是中山君给出的专营权作为抵债的利益:盐、铁、马匹、毛皮这些东西的专营权,抵偿了当年商人的贷款。

    如今泗上这边也是一样,宋国对于商人而言最大的诱惑,在于土地。

    在保证一部分农民分到土地的前提下,大量逃亡贵族的土地都要被拍卖,这是商人们在意的利益,所以砀山被围宋国局势稳定的前提下,商人们对于泗上的征战是支持的。

    同样是土地,在宋国和在南海的价格是不同的,在宋国若有千亩土地,种植燃料、棉花、粮食,依托着泗上的工商业消耗,那是稳赚不赔的。

    而且宋国并不缺乏人口,尤其是如果墨家选择不接管宋国只是在保障自耕农、工商业者利益的前提下进行变革,农家所代表的那些失地农民的力量是不足以掀起大浪的。

    只不过关于发行利天下债券的说法也只是个市井传闻,但从商人的关切程度上看得出来商人对于泗上的实力很是信任,只要经济不夸足以支撑,那么泗上就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泗上如今的工商业品的利润所得,大体上是一种三足鼎立的方式。

    宋地齐西南淮水流域是一部分市场;泗上内部是一部分;南海以及南海周边的蛮荒地区是一部分。

    只要泗上这边不出现败亡的表现,那么对于商业的影响虽然有,却也不足以伤筋动骨。

    这一次泗上算是面临一次不大的危机,毕竟有点和各路诸侯开战的意思,适觉得这也算是一个演练。

    动员、农业、工商业、民心、舆论等等一系列的演练,使得泗上的执政集团能够吸取经验,学会处理,以为将来真正开战做足准备。

    商人阶层,墨家信不过,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求利。

    就像是当年中山复国事,魏国的商人大量投资中山以牟利。

    这事放在泗上,也是一样的,指望他们有利天下之心那未免太过幼稚。

    只要有利可图,可能这边泗上正在和魏国交战,泗上的商人就能把粮食运送到魏国的城邑中。

    然而只要泗上能够一直胜利,让大部分商人感觉这时候投资其余诸侯无利可图,那就足够。商人喂不饱,但此时的天下是个比烂的天下,泗上不是商人的理想国,却至少比诸侯那边要强。

第七十四章 以暴制暴

    商人一贯如此,本国工商业强势的时候,他们是扩展市场的热衷者;本国工商业乏力的时候,他们是买办走私的主力军。www.uu234.net

    最大的商人谋利想的是奇货可居,和政治挂钩也是搏一搏可能一本万利的最高回报。

    历史上战国乱世,有吕不韦奇货可居、有洛邑商人投资周天子的战争债券,到汉代吴楚七王之乱的时候也有商人投资汉中央政府或者叛乱的诸侯王。

    战争是可以获利的。

    马匹、土地、粮食、珠玉……这些都是可以变现的,后世周天子债台高筑的最大原因是打输了没有战利品偿还战争债券。

    中山国如今复国成功并且暂时国内稳定的原因,是墨家出枪出力使得中山君复国成功,有能力偿还那些商人的贷款。

    宋国的事也差不多。

    泗上云集了天下各地的商人,之前给予皇父钺翎和宋国贵族贷款的商人也不少,今日适提及商人,就是希望借此事给那些商人一个教训。

    一部分商人脑子清醒一点,就算借贷给那些贵族或者皇父一族,也是通过中间人,履行着泗上的法令,拥有缴纳了印花税的借据:这张缴纳了印花税的借据,意味着泗上的数万军队可以为此武装讨债。

    另一部分商人则耍了一点小聪明,绕开了泗上这边的经济管制,直接贷款,只有彼此的契约并无印花税契据。

    如今皇父钺翎被俘、众多贵族被俘或者逃亡或者战死,除了一部分要分配的土地之外,欠的钱还是要还的。

    就算没有现金,那么封地的山川河流之类的,那还是要还的。

    宋国和泗上不一样,注定了泗上的那一套“自然物归天下人”的“自然法道义”暂时不可能在宋国完全实施,最起码宋国现在还有公爵,而且泗上对于宋国的态度更像是希望宋国成为一个缓冲地、附庸国和经济殖民地。

    换而言之,泗上土改的法理,是自然物归天下人,劳动改良后的土地劳作者拥有优先占有权,贵族的封地不具备法律意义也就是不合理,凭什么这块地就是你的封地了?

    宋国土改的法理,是“贵族逃亡反叛、封地撤销,宋公以及询政院大尹集结民意,决定拍卖或分与民众”,这是一种人定法的法理,本质上是继承了分封制的那一套,只不过分封的人从士阶层一直下降到庶民而已。

    一部分是因为泗上和宋国的情况不同,二则是宋国这些年经济发展已经有所萌芽许多小贵族转型为经营性地主,三则就是这件事涉及到各国的态度。

    基于这种情况,以及为了收揽天下工商业者的心,适是准备承认拥有印花税印章的借据的,并且会用那些贵族的土地进行偿还。

    但是没有泗上印花税的借据,一概不承认,不予偿还。

    这也算是故意为之,以后就算墨家和齐魏韩开战,商人想要借贷给他们,也得经过泗上这边。到时候是管还是不管、罚还是不罚,那就是一条国民大会通过一道法令的事,但你要不经过泗上就私下里贷款给他们,将来他们输了或者输的宗庙都塌了,泗上可不认这借据。

    本身宋国的结局,泗上这边所计划的就是掺沙子,弄成一个松散的自治同盟,借宋国做一个试验田,将百家绑在泗上与诸侯相争的前沿,这里面的一些事就需要操作。

    靠近泗上这边的,宋国的经济萌芽已经十分茁壮:该兼并的土地兼并了、没有土地的跑到泗上或是为农或是成为作坊工人,这种情况下暂时就没有必要动。

    远离泗上这边的,贵族剥削严重,农家的所谓“真正平等派”的空想,在那里正可以用最暴烈的手段扫清那些残余。

    对于宋国今后的规划,就是分为几个大区,区域内各自学派执政,有宋公和询政院在商丘的中央政府但尽可能削弱宋国的集权能力,墨家要控制宋国的军权和常备军,由各个自治区域按照人口和土地情况缴纳一定数量的军赋和税收,其余的随意折腾。

    有印花税印记的票据主要集中在宋国中西部的一些贵族封地上,数量不是很多,墨家可以借一笔钱给农家以在他们要“真正平等”的地方还债,再用农产品慢慢偿还墨家。

    剩余的地方,因为除了农家的真正平等派之外,别家并没有这种空想,那就可以拿出一部分没收的土地还债,尽快让宋国完成转型:自耕农和大型经营性农场相结合的模式,逼更多的人往泗上跑,让宋国成为泗上的原材料和农产品产地,以及工商业品的新兴市场。

    只要能够做好这一点,就可以让宋国保持现有的稳定,可以让泗上将更多的心思、兵力、精力、干部用于楚国。

    宋国地处天下之中,天下定则宋国定,宋国暂时有没有宋公那无所谓,天下若无天子,宋便无宋公;反过来宋无宋公,天下未必无天子。

    泗上既然作为如今天下最大的资本拥有者,在前几年已经教育了一番商人们什么叫“合理竞争”,几个搞粮食投机和棉花投机的大商人被泗上充足的财力物力用最“符合市场竞争”的手段搞的家破人亡,剩余的也都开了眼,知道那些东西不能动,哪些东西可以动。

    现如今泗上的手段更为精纯,商人们的态度也越发明朗,最起码泗上这边的法令是以人为主体的,有法可依的,总好过别处诸侯。

    市贾豚明白适的意思,也明白适询问商人态度的意思,无非就是看看商人的态度,这算是一次预演。

    现在的局面是魏国在远处摇旗呐喊,大有号召诸侯干涉宋国共同会盟的意思;泗上这边也前所未有地动员了一次,喊出了如果各国干涉宋国墨家必将为大义牺牲最后一个墨者的口号。

    真正明白局势的人并不多,多数人看到的就是大战一触即发的前景,这种情况相爱只要商人还对泗上有信心,并且还有支持并且渴望牟利的想法,那么这对泗上而言就是最大的胜利。

    泗上兵员的基本盘是泗上大量的新兴自耕农良家子,庶农工商联盟反贵族制度的号召得以实行,只在于商人的态度,不只是泗上的商人,还有齐楚燕韩赵魏秦各国的商人。

    农夫的天下,除非从军,否则都在百里之内;商人的天下,则是南楚北燕,他们是墨家可以依仗的在泗上之外的一大助力。

    如果现在这种局面上商人暂时支持,可以预见就算将来真的打起来,商人也会选择站队在泗上这边。

    至于是否持久,不在于泗上的道义多么令人向往,只在于泗上能否带来胜利的曙光。

    由是适便说道:“我看这样,将那些通过泗上缴了印花税的借据持有人集中起来,由市贾豚出面和他们谈谈。宋国那边再由我们说一下,他们的债务是要偿还的。”

    “整理一下具体的借贷人的封地所在处,要注意封地是不能还债的只能分掉,只能用那些贵族的私田。”

    “剩下的就可以慢慢谈。宋国的事,也可以慢慢解决。主要还是看各国的态度。”

    “真要是各诸侯决心干涉,那倒简单了,直接法自然利天下,宋与泗上一视同仁,也就不需要非要两种制度了。”

    说起来各国的态度,有人起身道:“从楚地传来的消息,我们的一些人在楚国被扣留软禁了。”

    “在陈蔡郢都等地还好,楚王并未下令。但在一些楚人贵族的封地,我们派去测绘以及公开活动的同志被扣留。”

    “这件事,又该怎么解决?”

    适哀叹一声道:“楚国现在是暗流涌动。楚王变法,触及了贵族封君的利。贵族封君其实很希望楚王和我们开战,若要开战就需要内部平稳,就要像贵族封君妥协。”

    “我倒是不怕别的,就怕是楚王不欲战,而封君欲战,到时候杀掉我们的人,竭力防备我们和楚王的和解。”

    “以下逼上,倒逼开战,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件事确实需要尽快解决。”

    分封制之下,以下克上的原型和变种始终存在,这也正是适所担忧的。

    适话音刚落,高孙子后主管督检部的自苦以极派的领袖便笑道:“巨子多虑了,这也简单。”

    “以利天下的恐怖,对抗害天下的恐怖。”

    “哪个贵族敢动手,那我们就做点大动静,孩童妇孺无罪,不杀全家,但动手的人以及下令的人,保管一个都活不下来。”

    “杀一人以利天下,当然杀得。他若动了手,我们还要为了大局妥协,未免让天下诸侯忘了我墨家曾经多以武犯禁之侠士,也忘了我们当年可是背着刺杀了楚圣恒王的名声,到时候杀起我们来更无顾忌。”

    “当然,这件事还是要看楚王的态度。不管是楚王在犹豫也好,还是迫于贵族封君的压力不能够直接说不干涉也罢,单就扣押我们的人这件事上,楚王必须要表态了。”

第七十五章 共商大事

    让楚王现在就表态不干涉宋国,不太现实,局面还未稳定,各国还在观望魏韩的态度,楚王在内部也必然面临着贵族的巨大压力。顶 点 X 23 U S

    但那些派出去测绘的人,当初说好了可是为了继承大禹遗志,一切与战事无关,这是各国都承认了的。

    这件事楚王还是可以下令禁止伤害的,只是现在迟迟不下令,怕也是有用墨家安抚贵族的意思:战或不战,未可知,请贵族们稍安勿躁。

    自苦以极派的意思也是简单明了,以暴制暴,以恐怖对抗恐怖,以杀戮对抗杀戮。

    以暴制暴有时候是最好的办法,就像是抢劫杀人一样,讲道理固然有用,但抓到后判处极刑更为有效,用死亡的威慑来让对方投鼠忌器。

    重要的是墨家确实有依靠刺客杀贵族的能力,适考虑一下道:“这也的确是个办法。”

    “一方面和楚王交涉,另一方面以恐怖为威胁,他敢杀我们的人,我们就杀他们,贵族们未必齐心。”

    “只要不齐心,那么这件事就大有可为。”

    众人点头称是,也确实如此,只要贵族们不齐心那便有操作的空间。

    楚王若下令不得伤害,如果所有的贵族齐心动手,倒逼楚墨开战,那怎么讲都没有用。

    但只要有人因为这种死亡威胁而退缩,这件事的意义就不同,少数几个贵族选择动手,楚王便可以用违抗王命的理由动手收拾贵族,正好集权。

    这件事要做就要赶快,皇父钺翎既然身上沾着血,那这也是个杀鸡儆猴的鸡。

    当年田午是屠了武城以求拖住泗上追击的脚步,枪决田午的警示是为了天下诸侯以及大夫们考虑一下后果,不要轻易再做屠城的事。

    今日枪决皇父钺翎,除了要让高高在上的贵族被底层践踏在脚下的矫枉过正外,更多的也是一种威慑。

    贵族们不齐心,也未必就一定敢于殉道,只要还没有彻底翻脸,他们也不敢动手杀墨家的人。

    泗上内部的事情讨论完毕后,便又提及了这一次宋国的善后事,也就是百家学派进驻宋国,分政分权自治的事。

    …………

    自从四五年前那场大辩论之后,农家的人便在泗上常驻,一部分农家子弟加入了墨家,另一部分则继承和发展了农家的道义。

    这一次宋国的混乱中,农家的人也算是弄潮之人。

    发展后的农家道义和墨家的道义逐渐开始出现了分歧,而且这种分歧是从一开始就有、且无法弥合的。

    以泗上的村社为例,合作社制度的普及,使得农家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但是墨家认为,泗上不足以作为整个天下的例子,因为泗上的军力足够并且掌握政权,所以可以如此。

    天下别处的农夫大部分被困在土地上,他们对于大义天志的了解,并不足以支撑他们直接越过这道坎。

    换而言之,泗上认为宋国的土地兼并、民众失地逃亡做工、流佣和雇工的人数越来越多,这是一种有利于天下的事,并且是支持的。

    但是在泗上,为了保证兵员,以及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使用合作的方式逐渐改变村社的形态:即土地集中使用是正确的,但土地集中于谁的手中是个问题。

    农家最开始期待的模式,是贤者与民并耕、市贾无二价,以劳动量作为一种等价物,进行无利润的交换,譬如我种粮食所消耗的劳动换取同样劳动纺织的布匹,这样谁也不吃亏,做到真正的公平。

    这也是因为双方所代表的阶层利益不同产生的分歧。

    墨家自从适执掌以来,代表的是手工业者、城市小市民、工商业者的利益,兵员的主力是手工业者和自耕农,并且对于将来的构想是对外扩张、通过兼并土地和市场开拓,渡过艰难的“棉吃人”、“蚕吃人”的阶段。

    农家最一开始代表的,却是无地农民的利益,这些农民承受着三重剥削,尤其是泗上之外的地方,承受着贵族君侯土地封主的剥削、承受着商人操控物价的剥削、承受着泗上手工业品倾销的剥削。

    他们反对商人,嫉恨商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商人通过和贵族勾结,就像是盐一样赚取高额的利润,农夫本就需要承担军役和劳役,再加上这种支出,随时处在破产逃亡的边缘。

    宋国靠泗上太近了,新时代的苦难在宋国上演的也越早,譬如靠近泗上附近的土地大量兼并,用于经营,提供泗上所需的农产品和原材料;泗上对于这件事也是一种默许甚至于支持的态度,因为泗上缺乏廉价的劳动力人口,宋国兼并土地,泗上发展工商的同时稳定泗上的兵员基石,一举两得。

    这就是农家和墨家的分歧,也是经过发展之后农家所代表的利益:因为种种原因无地失地的农民。

    适觉得等量劳动交换以至于市贾不二价的想法,是标准的空想,但他们自称的真正平等派倒也没有错,但是这么搞不行,也不符合此时市场无限、土地无限的情况。

    那场大辩论之后,农家看到了一条新路,也就是泗上那边的村社合作制的路,他们便将大量的精力放在了泗上之外,希望通过宣讲从而越过泗上认为必须要走的过程。

    因为之前是有公田制度的。

    诗曰: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这种井田制下的集体劳作,在村社中仍旧有很强的残余,既然这样,是不是可以直接跳到泗上这种模式?

    譬如在村社中宣传鼓动,直接发动暴动、利用宋国大量失地农民集结于城邑的现实,直接暴动夺权,通过刺杀贵族、武装农夫的方式,一步到位。

    对此,农家和泗上是有过沟通的,但泗上的态度很明确,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一度闹的农家和墨家之间的关系很不愉快。

    适也苦心孤诣地和农家学派的领袖许析谈过,说泗上的情况是不可复制的。

    其一,墨家在起事之初,就有四五百集结了天下精华的底子。

    其二,当年魏楚争霸、齐越相争,为墨家在泗上发展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其三,墨家是先解放了大量的自耕农,分给他们土地之后,再逐步利用利诱使他们选择了合作制度。

    其四,依靠少数人阴谋刺杀之类的办法,并不能够解决问题。

    泗上的意见是既然现在泗上已经开始了建设,不如农家的人在泗上一同合作,依靠泗上的军力物力,逐步发展。

    但农家的人并不同意,他们认为时机已经来临,在宋国完全可以干出一番大事,对天下农夫怀有极大的幻想,认为他们振臂高呼必然云集响应。

    泗上则认为农夫被困于土地上,数百年的制度之下,他们的见识注定了不可能一呼百应,这纯粹是空想。只能通过泗上模式,利用政权建设和军事武装,一点点转化发展。

    而且对于农家在夺权之后的计划,墨家也全然不同意:重农抑商,标准物价,甚至于反对靠近泗上的大量经营性的大片土地。

    双方的分歧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其实总结起来就是个很简单但却无法解决的分歧。

    即,墨家所谓的九重乐土之说,就宋国泗上附近这种模式的一重,是不是可以直接跳过去?

    包括土地兼并经营、工商业雇工发展谋利种种,是不是一定要经历?可不可以直接一步到位,利用村社公田制度的残余,直接跳到土地归民众集体所有的这一步?

    旧时代有苦难,新时代也一样。

    就像是那些因为失去土地被迫逃亡泗上的农夫一样,问问他们,喜欢在城邑做佣工吗?他们当然不愿意,他们更希望有一份自己的土地。

    甚至于不少人感慨:还不如回到礼法时代呢,最起码那时候自己还能安稳地做个农奴,耕种公田之余还能保障自己的土地所有,土地不准售卖。

    到现在,田亩变革,宋国的土地可以买卖了,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没得办法,只好逃亡泗上来做工开垦。

    农家看到了这种苦难,也从之前的苦难中吸取了教训,震聋发挥地喊出了十足空想的“市贾不二价、劳动量为等价物交换、土地归天下人所有耕者有其田”的口号,然而注定了他们的口号是要失败的。

    而且稍有不慎,反倒会被君王利用,成为重农抑商的思想来源。

    之前农家在宋国发展迅猛,甚至于提出了自己的政治口号。

    即取缔当年为了宋国将来内乱的君子院和庶民院之别,所有人都可以推选贤人按照人口比例进入询政院;土地归属于全体宋国民众所有;限定最高物价;甚至极为激进地喊出了一个“在真正平等之下国人共政的土地公有的宋国”的口号。

    论起来如今墨家的思想和农家的思想,看似很像,实际上早已经分道扬镳,墨家现在是宁可走最残酷的现实,也不走看似美好没有物质基础的空想,并且一直在论证这一重乐土发展的必然性。

    只听口号,似乎和墨家很像,但考究细节,又全然不同。

    原本农家的计划,是利用戴氏和皇父氏的矛盾,趁着询政院重选的机会,一举夺权,实行变革。

    然而事起突然,农家的计划旁落,墨家既然选择了动手和出兵,农家也立刻响应。

    因为墨家不准备直接管辖宋国,加上宋国的局面造就了大量的支持农家的人口为基础,所以这一次农家在宋国的势力更加牢固。

    墨家的想法,则是既然农家在宋国的势力已成,那么宋国的局面就要分开来看。

    靠近泗上的地区,萌芽已经出现,而且迅猛发展,旧制度所剩无几,而且为泗上源源不断地提供粮食、廉价劳力和原材料,宋国东部是不能动的。

    远离泗上的地区,萌芽还未萌生,贵族以及依附于贵族的商人压迫民众太苦,那里的旧时代残余也最深,正适合农家这样暴烈的手段彻底扫清。

    而且想的就是让宋国成为一个个自治的联合体,农家既然不认可泗上的路线,那就不如做盟友去宋国发展,借他们的力量扫清宋国西部的旧时代残余,又保留东部的新时代萌芽。

    因而当砀山城破之后不久,农家学派的领袖许析就再度被邀请,连同其余学派的一些人一起参加一次晚宴,商讨一下宋国的未来。

第七十六章 争吵

    许析非是不明白墨家的意思,宋国这件事明显是准备借宋国将和墨家在那场大辩论后和解的学派绑在一起。www.uu234.net

    四年前的辩论有与墨家和解的学派,也有与墨家彻底决裂的学派。

    虽然就农家的行动纲领问题这两年墨家和农家闹的不是很愉快,但至少在宋国双方还是可以合作的。

    许析倒是乐于如此。

    农家在泗上的地位有点不尴不尬,没有这个民众基础,在泗上就很难发展。说是一起合力利于天下,农家在泗上这边又不能进入核心决策层,中层官吏也都是墨家的人。

    有时候许析就觉得,农家在泗上就是个陪祀的神像,不尴不尬。

    当初农家在宋国的计划,墨家极力反对,其根源就是“未来”的问题。

    不谈远的那些治国方略,按照农家的计划,在宋国询政院大尹即将重新推选的时候支持戴氏一族,发动失地流亡到商丘的农夫暴动,或者直接动手刺杀那些旧贵族,从而夺权变革。

    单单是这一点,如果宋国是个孤立的、和天下毫无关联的一隅之国,或可行;可天下之间不是孤立的,农家没有考虑各国干涉的后果,以及这么做会把墨家拖下水的问题。

    墨家有墨家的计划,农家有农家的想法,这也正是墨家一直希望农家能够融入墨家、批判空想的等劳动量交换的想法,围绕着共同的目的一同努力的原因。

    现在砀山已经被攻破,宋国的事即将稳定,墨家这时候邀请当年和解的百家共商大事,许析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农家出力少了些,按说这一次宋国政变农家该唱主角的。

    等许析带着弟子去参加晚宴的时候,许析见到了不少其余学派的人。

    譬如杨朱的弟子孟孙阳;管子学派的田无伤;楚国道家的长卢子;三晋中原道家学派的尸佼等人。

    这些人都是些老面孔,多数都是早已名扬天下的人物,哪怕是相较于孟孙阳尸佼等人名声最不显的长卢子,也曾留下过杞人忧天而答的故事,和列御寇交好。

    除了这些老面孔之外,许析还看到了一些新人,应该都是这些人游历四方新收的弟子。

    尸佼的身后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互相介绍的时候,许析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尸佼在卫国收的弟子,也是公族之后,单名一个鞅,尚未及冠故而无字。

    对于这个叫公孙鞅或者此地不是卫国当称之为卫鞅的人,许析也不在意,如今百家争鸣,各国的落魄贵族或者士人子弟游学者多矣,名声不显,难入这些人之眼。

    这一次既然是学派之间的晚宴,墨家这边当然是要巨子出面,一些墨家的高层人物也都聚齐。

    考虑到各个学派的习惯,也没有采用墨家那种过于平民的桌椅板凳的形式,而是用了跪坐分餐的方式,以示尊重对方的习惯。

    各个学派的大佬们跪坐在前,众心腹弟子们跪坐其后,主位是墨家众人,下首也是相陪的墨家众人。

    学派交流,也无需丝竹管弦之乐。

    适也没有那些客套话,便直接说起来宋国的事,又谈了谈宋国的混乱给民众带来的损害等等。

    这些学派,哪怕是和墨家矛盾道不可弥合的儒家,那也是讲究仁义的,只不过各家的仁义不尽相同而已,可对于天下安定黎民安康的心却是差不多的。

    可心思是心思,利益是利益,仁义不尽相同,道义也不尽相同,适琢磨着今晚上的争吵是不可避免的。

    等适说完,许析便先道:“适子之言极是。如今宋国已定,宋国今后该怎么样才能够使得民众富足得利,这正是我辈应该考虑的,也是应该投身其中的。”

    适点头道:“这正是我墨家邀各位前来的原因。我们墨家出兵宋地,只是为了履行当年的盟约,应宋询政院以及宋之万民所请,一旦事成,便要撤军,各国不得干涉,我们也要以身作则。”

    许析起身道:“宋国事,坏就坏在有君子院、庶民院之分。君子院执政,入其院者,都是贵族公族,墨家一直说义即利也,他们的利和庶民的利自然不同。”

    “若庶民渴望不征不战,君子院却有否决权,那这庶民院竟是何用?”

    “泗上亦无庶民院君子院之分,依旧繁盛富足,我看宋国欲定,第一件事就是要取缔君子院,全民选出贤人,共同议政。”

    “既如宋地五十万民,不论贫富有无恒产,皆可推选,这才是集众义,这才是真正的平等为民。”

    适暗自摇头,心想许析还是没看明白泗上的模式,泗上可不是真正的万民共政,而是有墨家这个组织牵头。

    他也明白许析的想法,以农家的理想来说,宋国分为君子院和庶民院,那就明显不对也不合理。

    如果能够不按财产全民议政,取民之粹,到头来占据绝大多数人口的封地庶民、自耕农肯定会站在农家这一边,利用人口数量的优势取得执政制法的权力。

    这不是说不好,也不是说不行,而是以现在的受教育水平、民众的参与度、交通信息的传播速度,这明显是不现实的。

    小国寡民还好,可宋国也算是千乘之国,这么搞肯定是不行的。

    宋国出这样的事,是一种必然。

    礼崩乐坏之前,礼法可以维系一个诸侯国的统治和法理,层层分封之下,君侯就是最大的封主,以此构成一个国家。

    礼崩乐坏之后,急需一种新的模式来维系一个国家。君侯和贵族的矛盾、贵族和平民的矛盾、君侯和平民的矛盾三方或是对立或是合作,新模式有很多的解决办法,譬如中央集权的官僚制度……然而这对于宋国而言是种奢望,君侯无权贵族林立,谈何集权?

    二十年前给出的办法,就是用询政院作为连接君侯、贵族、庶民之间的桥梁,以此维系一个宋国的存在。

    当然那时候是包藏祸心的,实权封地贵族存在的前提下,这种询政院肯定要成为限制集权的嘴炮勾心斗角地。

    适不希望宋国集权,也不希望宋国做过于激进的变革,对于宋国还是要想办法分权,弄成一个地理概念,不允许也绝不准允许出现“宋国人的宋国”这样的概念。

    适此时反对许析的想法,可却也没有直接表露出来,他想看看其余学派的意见。

    有些话不需要墨家出面说。

    果不然,杨朱学派的孟孙阳起身道:“公言虽好,却不能实现,一如墨家常言的冬日太冷拉近太阳一般。”

    许析哼声道:“只怕你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担心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之时,竟让万民共商大政,竟要均分土地财物吧?杨朱之学,人人利己,倒也不是不行,但需要人人能利的了己。”

    “如贫苦无依与人佣耕为婢奴者,所忙所禄,皆为他人,如何利己?既说上古之时,神农未生,茹毛饮血,无有种植,那土地便和山川河流大海一样属于每个人,每个人都有权力拥有自己的土地以生存活下去,这是伏羲女娲造人之本意。”

    孟孙阳亦正色道:“我的话,非是为己,也非是为了我杨朱学派之义。泗上可以做的事,宋国未必行。”

    “但以泗上论,数万墨者,同义同心,使得每一处村社都有一两名墨者。教师先生遍布从陶邑到淮北,识字者众于天下。”

    “敢问宋国,识字者几何?知长远利益者几何?知权衡利弊者几何?”

    管子学派的田无伤也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泗上如此且不能够一切都万民共政。泗上墨家依旧在万民制法大会上有最终的否决权,若不然当年禁止粮食进口法令就要通过,到时候泗上的工商业必受影响。”

    “你们农家要市贾不二价,不晓轻重之术,不知经济之学,你们尚且不懂,况于民众?届时宋国只怕只重眼前之利,长久看反倒是民众受苦。”

    “依我看,泗上的做法是对的,但是民众要二十年才能够感觉到利益所在。工商不发达,农夫终究还是要苦,若是土地全部均分,民众短期得利,长久看并无大利。”

    许析冷笑道:“宋贵族之封地,多有贫苦无依者。只有份田,一年劳作种植土豆地瓜,也仅够饿不死。剩余时间,要耕种贵族之公田,或是与贵人佣耕。”

    “春日要种,秋日要收,夏日要服劳役,征战要服军役,赋税要缴,盐价多高,到头来一年所得竟不抵税,还要借贷。冬日放贷者相逼,只能逃亡。”

    “既说长利,人都死了,又有什么利可谈?”

    “如你所言,那贵族的土地就不用动,反正土地集中在一起产出高,是好的,对吗?”

    “可即便如此,那也不对。以自然之法、上古之义,山川土地皆归于万民,凭什么贵族就要拥有封地?谁给他们的权力让他们占据那些土地?便不谈利,只谈义,他们占据土地难道是对的吗?”

    “天子拥有土地,那天子的土地又是从何而来?上古之时,没有天子,土地难道就已经定下来是归属于将来的某个天子的吗?这何异于从别人的手里抢夺走财物,说这是自己的,自己愿意分封给谁就分封给谁吗?”

第七十七章 崭露头角

    话说到这,其实已经说歪了,马上又要争吵起来了。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在土地应该归谁所有的问题上,墨家和农家的态度是基本一致的,由天志和法自然的推论,得出上古之时没有天子,神农未生尚无种植,那时候土地便不属于任何人,由此继续推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纯属扯淡的结论。

    墨家和农家的分歧,就在于土地从贵族手里夺回来之后怎么办?

    是均分小农?还是想办法让土地兼并经营?是抑兼并?还是不抑兼并?亦或是是不是可以天下直接学泗上的模式由贵族封田公田和村社公田制度,越过兼并阶段,直接进入到合作村社制?

    现在横亘在农家和墨家面前的,是一道深坑。墨家认为,这道深坑虽然黑暗,但比之王公贵族的旧制度还是要好,要去对岸,就得走进这个深坑,再爬出来。

    农家认为,你看天上有道彩虹,那是春秋村社和公田的残余影像,虽然这道彩虹是虚的,但是我们可以直接顺着彩虹架个桥越过去,再不济我们就不过这道坑,就在坑这边把天下分为小农怡然自乐的生活,不想着去对岸了不行吗?

    墨家则认为不去对岸不行,对岸才是真正的乐土,所以为了去对岸,要跳下眼前的这个深坑,不但要跳,还要拉着天下人一起跳、推着他们跳。

    宋国的土地制度,肯定是要变革的,但是以哪种道义为基础变革,这是个大问题。

    秦国的授田制,那是耕战体系,土地不得买卖只能授予,在没有一个强力的执政集团和物质科技基础允许全力发展工商业、有计划地征调人口进入工商业的能力下,那就是阻碍将来发展的。

    农家想搞的,也是土地不许买卖、人人都是小农、重农抑商、空想的等量劳动交换的小农空想,这是墨家绝对不能接受的。

    但宋国的土地制度肯定要变革,要把贵族的田地分掉,这是必然的,因为贵族分封制度已经严重地影响了生产力的发展。

    最起码从泗上的利益上讲,宋国不分地,民众中可以算得上是人的也就十分之一,十分之一的人怎么可能比得上全部的人买的布匹铁器等工商业品多?

    但同时,如果人人都是小农,泗上的工商业发展从哪弄到足够的廉价人口?从哪得到足够的原材料和粮食供应?泗上的人口本就捉襟见肘,而且要保证兵员数量的同时又发展工商业,注定了泗上就不可能允许土地兼并出现动荡,失去农民这个最大兵员的支持。

    那就只能想办法从别处弄人,人越多越好,靠生,太慢了。

    这个平衡,把握不好,那就要影响将来的发展。

    宋国东西发展不均衡、萌芽的商品经济发展程度不同的结果,使得墨家很希望农家去西部扫清那些旧时代的残余、但东部要保障萌芽发展,这就注定了要让宋国的局面呈现一种“连城自治、各县自有律法制度”的景象。

    适适希望道家的人,尤其是道家学派的变种如杨朱管子等学派的人执掌宋国东部的局面。

    本身无为而治就是个很深奥的学问,若工商业发达,无为而治那就是自发地向外扩张;但反过来如果工商业极差处在一种半殖民地的原材料提供者的地位,那么无为而治本身就是将本国推向火坑的政策。

    在这原本历史上黄老学派中的一派一直在调和儒墨之间的矛盾,这一次墨家不便出面来和农家的人唱对台戏,故而希望别家的人站出来谈谈这件事。

    适既沉默,墨家其余的人也不说话,许析的话占据大义,倒是让场面有些尴尬。

    正在尴尬的时候,管子学派的田无伤起身道:“许子勿急。”

    “岂不闻,夫天不坠,地不沉,夫或维而载之也夫!又况于人?人有治之,辟之若夫雷鼓之动也。夫不能自摇者,夫或摇之。夫或者何?若然者也。视则不见,听则不闻,洒乎天下满,不见其塞。此位置道也。”

    “道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气一般,洒乎于天下。凡事皆有道,便是天下经济,也自有道。”

    “此道如手,操控市贾,只是看不到。”

    “若棉贵,则明岁种棉者必多;若粮贵,明岁种粮者必多。你们农家想要市贾不二价,那是悖道而行之,必不可久。”

    “故仲尼言: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舜之政,无为而得之。”

    许析看了适一眼,沉声道:“仲尼言无为而治者舜也,墨家却言舜之政,以今而观古可称之为善,若以舜治如今天下,不可称之为善也。”

    适本来是不想出面,是希望道家学派的人来阐述这个问题,如今许析扯到了墨子当年谈及的话,适也不得不说。

    由是适笑道:“此言得之。子墨子言,仲尼之言,亦可有称善者。”

    “如泗水,自胡陵观之,则向南也;自彭城观之,向东也。舜之政,若无帆之船,顺水而流。以舜之时,若船于胡陵,向南;以此之时,若船于彭城,向东。”

    “子墨子所言舜之政,说的不是无为,而是说顺天道而为的具体。都是放任水自流之,在胡陵向南,在彭城向东。如果在彭城,却非要学舜帝将船以向南,那就要碰到岸边不能前行了。”

    这话等同于什么都没有说,就是在和稀泥,许析反问道:“如你所言,那么如今天下王公贵族拥有封地,庶民穷困无有安身,如此就算是无为而治吗?”

    适摇头道:“本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不对的,就好比一艘船行于水中,非要逆流而上。如今拉纤船夫以及船帆俱不在矣,却还要认为船应该继续逆流而行,这不是可笑吗?”

    许析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只问一句,墨家是否支持宋国庶民分到土地、破井田开阡陌吧?”

    适正欲回答的时候,尸佼道:“我有弟子,对此颇有想法,不妨让他谈谈。既是共商大事,凡可称之为贤者皆可谈。我这弟子虽未及冠,但也可称的上是贤人。”

    众人明白尸佼这是在趁着这个机会捧一下自己的弟子,不少人均想,这年轻人就算有才华,却也不过十五六岁,又能有何见地?

    可转念又想,适当年在商丘成名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六岁,这倒不好说。

    众人也不多说,尸佼身后站出一未及弱冠的弟子,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身材高大,但是肩膀大约是还未成年的缘故尚且有些纤细,自带着一股贵族子弟的气质,冲着众人一拜之后道:“鞅有一言。”

    “昔者,西门豹治邺,挖掘水渠,民众多怨。西门豹言,民可以乐成,不可以虑始,百年之后乡亲父老始思我言。”

    “如今尚且不及百年,区区二十载,漳水大治,民众得以灌溉,邺地富庶为魏之首。”

    “昔年怨言于西门豹挖掘水渠的人,如今都羞愧于当初的言论。”

    这年轻人落落大方地看了一眼许析,又道:“许子适才说,宋国应该做到真正的万民共政,询政院由万民推选出来,一切政令皆由民意。我只问,若遇到西门豹治邺之事,民众是否会同意挖掘水渠?挖掘水渠,这件事到底是对民众有利还是不利?”

    适没有看这一次的名单,只知道各个学派的头目领袖都带着自己的中意弟子前来,并不知道此时说话的这人就是卫之公族名鞅者,更不知道眼前这个口齿伶俐的年轻人就是原本历史上名扬天下影响了诸夏千余年的人物。

    在适看来,这个年轻人的言论倒是有趣,避开了刚才一直谈及的“大义”,而是谈到了最基本的利益,又把问题拉回了民主、民粹还是墨家这种形式的民主集中的政治体系。

    许析之前所谈的民众直接参政制定国策的想法,不管说出花了,这时候也是一个空想,彻彻底底的空想,没有物质基础和物质条件的空想。

    只一句话,问的许析许久不能言语。

    关于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在天下流传很广,墨家的说法是当时西门豹念了两句诗感慨一下自己就算不被民众理解也要为民众的利益做事;而魏国流传的真正版本是西门豹说民众愚昧只能享受结果不会考虑太远。

    此时尸佼的这个年轻弟子采用的是魏国流传的那个版本,这个问题也确实问的许析无法回答。

    年轻人趁着许析发愣的瞬间,即刻乘胜追击道:“许子再想:倘若治宋,宋之东灾荒、而宋之西丰收,若问宋西之民,可否愿意将粮食征集送往宋东,宋西之民可会愿意?”

    “许子又想:倘若宋东之民不愿意、而宋东之民愿意,各有半数。若是征粮调剂,则顺从了宋东之民意,而违背了宋西之民意,那么这到底是顺应民意还是违背民意呢?”

    “再三,如丹水之孟渚泽,若开垦出来,则可得上田数十万亩、下游更无水旱之灾。可治理孟渚泽,丹水流域的民众必然愿意,然而睢水、泗水、沙水等地的民众未必愿意。若以民意论,睢水泗水沙水民众多而丹水民众寡,到时候便不同意治理孟渚泽,那么这件事是不是要顺从民意?”

    “此四者若不能解决,则许子所言的,不就是空想吗?先不提开阡陌破井田之事,便只谈国政,许子之政,适用于小国寡民,却不适用于千乘之国。况且,即便小国寡民……江汉诸姬无罪而楚亡之,天下之内,哪里还有真正的鸡犬相闻不相往来的民寡而国小者呢?”

第七十八章 建功立业

    十六岁的卫鞅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内心也是咚咚直跳,紧张兮兮。www.uu234.net

    此时没有稷下学宫,也不太可能再有稷下学宫了,泗上的崛起,使得诸夏的学术中心难移,原本齐鲁、魏西河两分天下士的局面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泗上就是如今诸夏的学术中心。

    想要成名者、想要名动天下者,看似最捷径的道路,也就是在泗上成名,一朝成名,便可为天下所知。

    卫鞅是尸佼的闭门弟子,才智聪慧,自小就喜好刑名之学。

    李悝的变法、吴起的变革、邓析的竹刑种种这些,他都有射猎。军功爵本身就是三晋开的滥觞,赵子的那句田十万算得上军功爵的始祖,受此影响之下的卫鞅所学的一切都有着环境的印记。

    他天资聪慧,年少有志,渴望成名,建功立业,所以他没有游学来泗上加入墨家,因为想要在墨家内部成名太难了墨家的理论体系已经稳固,后继者最多也就是修修补补以辙前车,而且在墨家内部森严的组织纪律下想要一举成名如吴起曾经那般实在太难。

    士人身份想要成名,最快的方式就是去泗上,但不要加入墨家,因为一旦加入墨家那么这辈子就只能成为组织内的一员,如同大海的水滴。

    大海广阔,万人赞叹,可却没有人会赞叹大海内的某一滴水。

    在泗上之所以能够成名,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墨家巨子不管是墨子还是禽子亦或是如今的适,他们首先是一个学派的领袖人物,其次才是泗上这个政权的执掌者。

    术业有专攻,被人称赞两句当然是好的,但被不同身份的人称赞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各个学派的人如今多聚在泗上,只要能够得他们一两句赞赏,亦或是能够将他们中的一人驳的一时语塞,那么从楚之苍梧到燕之孤竹;从齐之东海到秦之荒漠,数年之内天下必闻其名。

    他的先生尸佼不是墨家的人,只是在宇宙观上和墨家有些可以沟通的地方,宇宙这个概念也是尸佼最先提出的: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尸佼给出了宇宙的准确定义,即为无限的时间和空间。

    若真的给他安个学派的名称,他算得上是杂家,倒不是吕不韦的那种杂,而算是儒墨相争的中间产物,算是道家调和儒墨吸收儒墨学说的杂家。

    他也是最早给出了“民为水、君为鱼,水无则鱼亡、鱼亡然水仍存”的理念,并且在历史上为后世的孟子发动的儒家的改革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只不过他这个杂家,却又支持绝对君主制,而他的闭门弟子卫鞅恰恰也是三晋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可谓是忘年之交。

    毕竟三晋最先开启的变革,军功爵授田刑法之类的手段都源于三晋,很多理念上尸佼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也和墨家有些不太一致。

    在适修正墨家之前,墨家的道义算是变种的利维坦,而且当时因为时代的局限性,所能想到的制约君主的手段使用类似于宗教的上帝鬼神的监督,迫使君王不去作恶。

    尸佼的想法受墨家原本的道义影响很深,但墨家除了变种利维坦的道义之外,还有更多的爱民利民之类的想法,随着时代的变迁,民众的力量逐渐觉醒,君主和贵族的矛盾日益加剧,这使得墨家也倒逼着儒家改变,最终道家也受双方影响并有部分人试图调和双方矛盾,也最终开启了百家争鸣的时代。

    四年前的大辩论上,尸佼和适探讨了空间和时间,探讨了上下左右这些方为的“相对性”,为墨家的大地是圆的的理论做了最后的补充:因为上下左右是相对的,而在无限的空间中上下左右并无绝对的意义,所以就算大地是圆的,脚下的人的头顶仍然是上,而非下,也就此解决了许多士人的疑惑如果大地是圆的,那脚下的人岂不是头朝下?

    可以说没有尸佼关于宇宙、空间和时间的论证,墨家关于大地是圆的的学说走向整个九州是有些难度的,因为适的符合这个时代的阐述能力肯定是不如尸佼的。

    这是宇宙观上的一致,只不过放到尘世间的政治理念,双方的分歧其实很大。

    在逻辑上学、宇宙观上,尸佼和墨家走的很近,譬如《墨辩》中一直强调的实际与名称的统一、时间和空间的连续不可分割、相对与绝对等等的概念,这一点既可以说是受到影响,也可以说是尸佼有自己的理解。

    同时对于墨家的尚贤、罢不肖、贵无恒贵贱无恒贱的学说,也颇为支持,甚至于很支持“罢不肖”这种明显是要掀贵族饭碗的理论。

    但不同的地方也很多,尸佼是支持绝对君主制的,墨家因为适的修正,使得墨家并不支持绝对君主制,而是继承和发展了“上之所是皆是、上有过而谤焉”,形成了一套新的政治制度。

    尸佼则是融合了墨家和儒家的学问后,提出了“以财为仁、以力为义”的说法,抛弃了儒家原本对于仁的解释权、也不认同墨家关于仁是爱的想法,换为更通俗的话来讲,“以财为仁、以力为义”,其实就是富国强兵。

    尸佼认为,绝对君主制和名正言顺的刑罚,可以使得国内的贵族受到制约、使得民众的利益得到一定的保障,也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内耗从而使得国家强盛。

    在认为“君为鱼、民为水”的前提下,无限加强君权,使得形成一种民君二元结构,让国君成为一国主权的象征和执行者,如果可以做到,那么这种绝君主制的国家下,国君没有必要侵吞财物,因为整个国家都是国君的、民众财富的总和就是国家的财富,也就是国君的财富,因为国君是一国的主权的实体。

    这在适开始大规模修正墨家的理论之前,无疑和墨家的一些想法是相似的,也正是因为天下大乱、贵族争权、国君无力、民众苦难的背景下所出现的一种符合时代的想法。

    尸佼对墨家没有意见,而且向来认为墨家在泗上的手段,很合乎他的想法,确实做到了“以财为仁、以力为义”,看似泗上无君,但实际上却是个权力集中可以做出大事、压制反叛的政治制度。

    尸佼和弟子卫鞅讨论过,讨论的结果很微妙。

    其弟子卫鞅认为,泗上的政策很好,但也仅限于泗上,别处不可复制,想要成就功名,不可以不借鉴泗上的手段,但绝对不可以复刻泗上的手段,因为除了墨家之外,再无别的诸侯有一个数万人的、同义同心同德同志的组织,照抄泗上的做法去别国,那简直就是灾难。

    如果想要在别国建功立业,就必须要支持绝对君主制,以刑罚治国,取缔上下尊卑,尚贤重才,打压贵族,最好能够做到“民选的、绝对权力的、世袭的诸侯”这种程度。

    既可以借民之力,又可以在礼崩乐坏的大环境下获得君位的法理性,既否定天子之权神授、诸侯之权天子授的法理;而是变为君侯之权民授,且一旦授予不可收回的法理。

    这些话让尸佼大受启发,而起随后年纪轻轻的卫鞅也对诸子百家的一些学派提出了自己看法。

    他认为,农家发展壮大,靠的是“真正的平等”来吸引人。

    墨家发展壮大,靠的是“虚伪的隐藏在财产不平等下的人格的平等”来吸引人。

    而诸侯要做的,只能选择“严苛法律之下的明确规定的不平等的平等”来强大国家。

    即法律不要去追求什么公平,要的只是在法律之下人人都要遵守的平等,但又明确出不平等的地位,同时给予底层一个向上爬的阶梯,只有这样,才可以在礼崩乐坏、墨家使得天下人追求自己权利的大背景下发展壮大。

    此时活动于天下的百家,哪怕是最风轻云淡的道家,也有一派是入世的,只要心怀天下,总归是有着天下心的。

    而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名动天下、执掌一国、大争之世奋勇向前的建功立业的诱惑,那实在是难以抵挡的美味。

    卫鞅素有大志,素想成就功名,一心最为佩服的就是当年对着母亲发誓“混不好我就不回来了”最终名扬天下的吴起。

    这种大志,也注定了他不想要加入墨家,因为加入墨家的那些人,多是想着“有志为天下芬”的集体主义,打压的是那种“名动天下”的功名追求,而且也确实在人才济济的泗上混不出那种“一人惊天下、一人强一国”的功业。

    在泗上的人,融入的是组织和体系,离开了泗上,很多人不过是中人之姿,并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只不过泗上的组织和体系太过优秀以至于中人之姿的人可以凭借这个体系和那些天下所谓的顶尖人物一较高低。

    这一点卫鞅不喜欢。

    况且,泗上已经很强盛了,泗上也有自己的体系组织了,自己年纪轻轻,正该建功立业,为什么要选择泗上这个注定了将淹没于开创的墨子、稳定的禽子、完善的适这三代、之后哪怕立于巅峰也注定被人遗忘的人呢?

    他想建功立业,他想壮怀激烈,他的先生为他提供了这个舞台和机会,就是今日之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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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