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和稀泥的新模式
内心紧张而激动的卫鞅问出的四个问题,让许析哑口无言,也让在座的许多人深思这四个问题。www.uu234.net
如果民为神主,那么西门豹治邺时候经历的那件事,到底该怎么算?
如果民众得利,这是神意,或者说这才是民为神主的基石,那么西门豹修漳水那就是民为神主。
如果民众的意见便是神意,重要的是这种形式而非背后的利益,那么西门豹修漳水就是违背了民为神主。
所以西门豹治邺,到底算不算民为神主的体现?
这件事也是墨家和农家的一种分歧,墨家讲功利,讲成效,讲结果正义,讲为利天下杀一人可杀的大多数人的利益,所以墨家认为是,并且在开蒙的书本上大为赞赏这件事。
农家不好回答,因为农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们的理念出于空想。
比如分地这件事,农家的想法就是均田地,民得利,所以要分,这是感性的。
墨家则是通过系统的理论论证,证明了土地归属于天子诸侯不合理、并且分地有利于天下财富总和增加,顺带着因为民众乐于如此所以就分了,而如果民众不乐于如此那也得分。
因为墨家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体系,所以墨家的模式是:让民众认可这套体系,然后墨家的决议不就是民众认可的了吗?这便是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天下同义。
如果出现了相悖的情况,譬如民众要求恢复分封建制、请求有个天子,那么墨家自然是要反对的,并且会利用最终否决权和泗上义师的暴力机器,维系这一切。
现在摆在农家面前的最大问题,就是农家无法论证全民小农、市贾不二价、等量劳动平价交换这种空想之下是否能够让民众富而有力。
因为墨家整天在批判农家,说他们是空想的乐土,这种批判之下农家一直无法拿出有效的反驳,也就无法有个可以贯彻始终的纲领,而用一种民粹的态度,希望依靠人数优势达成他们的空想。
卫鞅提出的这些问题,正中农家许析的命门,在这种极端设想之下,没有一个贯彻始终的纲领之下,民粹民意是不是要遵守?
这个简单的问题,看上去是个实际的问题,实际上却是个理论问题,所以极难回答。
农家选定的“民为神主”的说法,以此来证明自己那种全民小农的想法是合乎天志神意与民有利的,但是将来却一样可以陷入与民无利甚至有害的局面。
卫鞅这么问,也就是在问许析,民意最大?还是民利最大?民意的目的又是什么?
在场的许多人都是天下闻名的人物,沉浸于这种思辨已经几十年,岂能听不出这个尸佼弟子的弦外之音?
适也是颇为惊奇,看了一下站在尸佼身后的年轻人,小声问身边的书秘道:“此人是谁?”
书秘博闻强识,在场的人他有名单,早有准备,亦是小声道:“卫人,名鞅。”
适心中咯噔一下,不自主地又看了卫鞅几眼,心中只道:“原来是他?”
卫鞅也感觉到了适的目光,心下窃喜,明白若能得适的几声赞许,必将名扬天下,足以凭此几句话便可做敲门砖,步入朝堂。
他便避开了适的目光,仍旧是一副淡然诘问的态度,掷地有声地又问了几句。
许析沉默许久,终究也是个一派之首,气度自然有,便道:“我不能答。以你之意,君权无限,那是最好的制度?”
卫鞅点头道:“没有错。”
他一句话,整个场地内的许多人都发出嗡嗡的响声,这是二十多年墨家修正之后在旧天下撒的毒,毒到肺腑,已无法根除,没有人认为君权无限是一种正确,更多得人开始提及民为神主这样的说辞。
卫鞅的话,可谓是惊世骇俗。
当然,若在三十年前这么说,那不是惊世骇俗,那只是顺应天下主流。
今日的聒噪反对和嘘声,适听到耳中,犹如仙乐。
卫鞅顶着这些嘘声,淡然道:“假使有一君,知晓天志,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有利于天下的,那么君权无限是不是最好的吗?”
立刻有人反驳道:“假使有一君,不晓天志,所做的一切都如商纣夏桀,那么君权无限也是最坏的。”
卫鞅淡然道:“是,但我说的也没有错。”
宋国的名家一人笑道:“你这是偷换概念。君权无限可能有最好的结果,也可能有最坏的结果,但就其本身而言却不是最好的。你将结果偷换为了本名,这是谬言。”
卫鞅终究年轻,在这里的人各个学派的都有,尤其是能和墨家在辩论上后来斗了百年咳嗽的名家,更是善于寻找逻辑漏洞。
适心中暗笑,知道这时候该是自己出面和稀泥了,便道:“今日非是四年前的雄辩会,此事先不谈。”
“我记得,曾有人说,墨家既然谈以验为先,那么将天下以验,其代价可能是千万尸骨。”
“我们墨家是确信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合于天志的,可也有人不信,甚至有人觉得他们的想法才是最为有利于天下的。”
“既如此,我看不如在宋地尝试下。”
“农家有农家的义、杨朱有杨朱的义、道家有道家的义、管子有管子的义……各执一词,天下义乱而不一。”
“既如此,不如各自尝试。”
“当然了,儒家的就算了,我想他们也不会愿意来,毕竟我们要做的那都是些礼崩乐坏的举动,儒家必不肯来,我们也不便邀请。”
众人不少倒是猜到了这个结果,不少人心中激动莫名,这不只是一个得以掌权的机会,更是一个验证自己学派的道义可以安定天下的机会。
适说的极为真诚,心中却把百家的人看了一圈,心道这个大坑你们就往下跳吧。
就像是靠近泗上的地方,你们无为而治,若是在紧挨着工商业发达的泗上无为而治,还不沦为原材料产地和商品倾销地,恐怕这天道真的是没有道理了。
就像是农家那一套空想乐土的蓝图、小农深种的等劳动量交换的想法,若是能发展出来一片天地,这天道也真是没有道理了。
你们早晚要输,但总归得让你们明白,不是天下选择了墨家,是给了你们机会、天下尝试了所有的可能,但最终都没有走通。
而且本身这件事,更像是墨家的赏赐,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他们流血争取来的,他们这些人很多还缺乏执政的经验,对比之下,若不输的心服口服,那才是怪事。
宋国的命运,由不得宋国做主,这是小国的悲哀,从宋襄公之后就一直存在并且习以为常的悲哀。
今天在这里,墨家可以大笔一挥,将宋国分为诸多的县区,弄成一个松散的联邦之国,就像是在案板上切鱼一样。
但却不能说的那么直白,就算是切鱼,也得谈一下这些鱼将来应该摆盘成什么样子。
适带着笑容,拿出了整个墨家高层一致谋划过的、彻底毁掉宋国这个文化概念的蓝图。
这个蓝图,就是一个和稀泥的结果,只不过不是实力争斗下的和稀泥,而是一种道义之争互不妥协的和稀泥,墨家则是站在外面用武力保障这个稀泥可以和下去的人。
宋国的局面,适想要和稀泥,因为诸侯不会允许墨家吞并宋国,这时候全面开战对墨家不利,因而和稀泥是最好的办法,也是自从墨子时代就定下的先南后北战略的一贯延续。
如今宋公无权,戴氏无力,可也一样,阻碍宋国集权的贵族被墨家一扫而空,砀山一战宋国旧贵族多数被俘,少数自杀,逃亡者也不多。
墨家也算是吸取了楚国的教训。
当年大梁城一战,吴起阵斩俘获楚右尹和诸多执圭之君,大量的有势力的楚国贵族受到了削弱,楚国反倒是因祸得福,开启了变法变革的契机。
现在宋国的旧贵族被一扫而空,墨家又不可能直接控制,又要防备各国插手,也就很担忧戴氏或者宋公,真的搞成什么民选的公爵这种集权把戏,靠着宋国数十万农夫完成宋国的集权统一。
毕竟集权的内部最大障碍没有了,现在看似无力的人或许会抓住机会。
旧贵族对于集权的制约没有了,适便要引入新的分权制约的人。
封地变为了县区、封君变为了学派领袖、执政家族变为了学派弟子。
宋国还是那个宋国,集权还是那个梦幻,戴氏取皇父而上的梦想,适可以帮他实现;戴氏想要继承皇父遗志搞集权变法强国,适就要把他的脊梁骨都打断,给他的身上套上枷锁以防万一。
适只是说了几句大概,卫鞅心中却想,宋国,自此亡矣。
他看到的,是泗上看似全民参政实际上一直在集权集权再集权,而相邻的宋国,泗上却在一直鼓吹分权分权再分权。
上一回弄出的君子院和庶民院,让宋国在大国环顾之下二十年没有干成一件事,每日间贵族和贵族、大贵族和小贵族、贵族和商人士人忙着争吵,毫无成效,也就是泗上保证宋国独立,要不然宋国早亡了。
如今稍微有人露出一点想要干大事的苗头,墨家这边把君子院和庶民院拆了,把想要强国的人弄得家破人亡,再弄出来一大堆各自为政的区县。
卫鞅心想,这宋国的大尹戴氏……哪里是宋国的大尹,只怕连商丘大夫都算不上。
而宋国呢?只怕再也没有宋国这个可以聚拢一些人的心的概念了。
卫鞅想,宋,若为国,亡于今日;若为地名,或可久存。
第八十章 逆流而动
卫鞅所听到的内容,总结起来无非就是逆时代而动。www.uu234.net
在大争之世已然来临、诸侯尚且知道要集权打压贵族收拢权力的时候,墨家给出的宋国非攻建国方略中的内容,无一不是反着来的。
按照方略中搞的,宋国的中枢机构拥有的权力和之前贵族林立的时候,并无多大的区别。
按照这么搞,宋国的中枢机构只拥有少的可怜的几项权力。
正所谓,五比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是乡有一万二千五百家。
故而在非攻建国方略中,宋国一共分为十六个乡和四个特别州。
这四个特别州由墨家负责管辖,包括宋国南部重要的边关城寨符离和沙水渡。
剩余十六个乡,各皆自治。
乡内要推选出贤人会,以本乡之人治本乡,因地制宜、因俗制宜,但整体不应与宋国中枢的法令相悖。
每乡各选出三人为中枢询政院之议政代表,此议政代表由民众直接推选出来,再汇拢各乡之代表,选出中枢询政之贤人。
看上去其实就像是当初搅合宋国政局的君子院和庶民院的翻版,只不过君子院的人员要由各乡的代表选出,而否决了原本君子院必须由贵族圈子担任的规矩。
鉴于此政方行,要以稳定为第一要务,故而第一次推选免除,而采用直接分配的方式。
其中农家的人分到了宋国西部贵族残余最深的六个乡,其余诸子学派个分到几个乡,暂时由他们学派的人指定人为乡长,并且由他们学派的人指定三人为第一任的乡贤代表。
由此组成众议询政院的人选,再由这些人选出中枢询政院的人选。
第一次任期为五年,五年之后不再指定,而是由各个学派的人在民间鼓动,依靠各乡之人推选出贤人。
按照中枢和乡贤们互相扯皮、互相拖后腿的均衡策略,又确定了一下中枢和乡贤们的具体职责、表决方式、各自权力等等。
询政院大尹拥有任命中枢官员的权力,但任命人选必须从参政询政代表所提供的名单中挑选。
所有代表每年可以领取一定的俸禄,成为专职的政务人员。
借用以往六官之形式,参照泗上各部首之先例,改组六官为六部。
其中,主管军事和教育的,暂时由墨家的人担任,剩余的诸如财政等,则由询政院等提供人选。
宋国中枢所拥有的权力,在这个方略之下,其实小的可怜。
其中开战权并不在宋公或者询政院大尹手中,必须要经过询政参政乡贤中枢的认可。
倒是收回了铸币权,因为以往有封地的大贵族或者封地上有矿的大贵族们经常私自铸造钱币,而且铜币更多的时候是以铜的价值作为货币价值的,使得宋国的钱很混乱。
这一次收回了铸币权,各乡不得私铸钱币。
宋国将组建一支人数为五个师的常备军,由墨家派人训练,各乡按照定额征召,服役期为三年,免税五年。
教育上,各乡都要建立有中枢拨款的中级学堂,其余开蒙学堂由各个乡自行办理。
在教育和军事上的税费,以及宋公的开销、祭祀的开销、平日的各项必须开销,由中枢机构统一征收,按照一亩十六税一、商税二十税一的税率统一征收。
剩余各乡之各项开支,由各乡的乡贤们自行商定征收,包括开蒙学堂、水利建设等活动,中枢一概不管。
宋国所有逃亡贵族和反叛贵族的土地,收归于乡以及中枢所有,具体分配方式由各乡自行处理,或是均分、或是拍卖,中枢一概不管。
这也正是墨家现在不想要参与到宋国内部的原因,泗上的模式注定了想要消化宋国一视同仁,要花费的开销实在是巨大,单单是教育一项,这就是个长期才有回报的投入,弄不好的话反倒是让宋人觉得泗上偏心。
与其这样,不如大袖子一甩,跳出宋国这个泥潭,其余诸子学派你们愿意怎么来怎么来,反正坏与墨家无关。
就宋国现在都快沦为泗上的商品倾销地和原材料产地的局面,再加上这一次分权分的和以往分封制时候没什么区别的地步,谁要是能够在乡里建设出花来,那可真的是天才了。
宋国的土地和赋税,泗上一点不眼馋,土地税在泗上的收入并非第一收入,与其靠那点土地税不如做个原材料产地和市场,要不然还得按照泗上的体系投入巨大,影响后续的计划。
其余学派有了理政执政的机会,也免得他们在泗上扯淡,倒是互相清净一举多得。
五年之后,如果天下局势还没有变化,只要墨家还没倒,在宋国理政的各个学派就不得不学会走民间道路,放下那些高高在上的身段,不再琢磨着靠着王权的许可而出人头地,而是转向民众,是真是假,总要从诸子学派走向党派。
民众不是一个整体,而是有着不同的义和利的聚合,至于他们要代表谁的义谁的利,那也是墨家暂时不想去管的事。
乱也好、治也罢,泗上现在需要的只是宋国一个绝对中立的态度,天下定宋便定,周边的环境注定了宋国对于泗上而言是个投入产出并不合算的地方。
这些详细而看似复杂的非攻建国方略、这些详实而繁琐的表决规矩,长久看都会影响到每个人的思维方式,就像是泗上学堂里自小所潜移默化灌输的平等和反抗的内容一样。
可在大争之世强国环绕的环境下,这些复杂详实而又繁琐的内容,也注定了要把宋国拖入一个每天扯淡争论不休的境地。
这是卫鞅所看到的,也是适所希望看到的。
这一份大略经过了许久的讨论之后,终于得到了各个学派的支持,墨家为首,各个学派的名士们纷纷签署了自己的名字,会由墨家出面转交给宋公和戴氏,也算是给各国诸侯一个台阶下。
…………
几日后,这份上面签满了天下豪雄名士名字的非攻建国方略转递到了商丘。
商丘城内已经看不出战火和战乱的痕迹,一切井井有条秩序井然,那些焊锡壶的、卖糖人的、售卖布匹的、包买棉纱的人再一次为了生活忙碌起来。
除了街上有带着黑色袖标维持秩序的泗上军人,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
那些充满希望的、充满失望的、激昂的、无所谓的……形形色色的人,都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宋国今后该什么样的结果。
或者,对于商丘的多数人而言,等待的只是一个商丘今后该怎么样的结果。
宫室内,宋公子田一脸平淡地看着由墨家的人递上来的非攻建国方略,然后做出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指着上面的名字赞叹道:“噫!尸佼、田无伤、孟孙阳、许析……皆世之贤才,今日皆愿入宋而政,宋国民众有福了。”
墨家的使者觉得宋公子田的演技有点心不在焉,而且颇有点流于形式,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倒是宋国先化解了这个尴尬,问道:“叛逆皇父被俘,这件事终究还要是要交由宋地审判,不知道何时交接?”
这话既是在化解尴尬,也是在表明宋国的态度:你们说他是叛逆那他就是,我也承认是,这就是我的态度。
墨家的使者道:“皇父钺翎尚且还在关押,不日将送还商丘,其中被俘的一众贵族皆会送来。”
宋公道:“那些封地,终究是先代宋公封出去的,我看这些封地由我收回更好一些,亦算是我为宋国民众尽了为宋公的一点心力。”
逃亡和反叛贵族的封地,无论如何是要收回来的。
宋国不是集权的,宋公也是没有实权的,也就注定了他这个吉祥物不会如同那些实权的公侯一样希望借贵族之力翻盘。
子田的话,也有几分意思。
他也是看出来了,只要泗上不倒、各国不干涉成功,土地变革已经不可避免。
他就是个傀儡,就是个吉祥物,需要的时候摆出来,不需要的时候仍在深宫无人过问。
他不收回封地,那些封地也要收回。
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主动收回,凭此功劳,也算是讨好墨家,讨好一下宋国的民众,就算将来真的“选贤人为天子”了,自己也能凭这个功劳和情分,混个吃喝。
墨家的使者微微一怔,这件事在来之前泗上的高层倒是也商量过,如果要是能由宋公出面收回那是最好了。
因为墨家很想淡化一下宋国政变的“造反”色彩,对中原局势大有好处,也算是给各国诸侯一个台阶,以及为之后的外交斡旋做个铺垫。
同样的结果,同样的行为,由民众之众议收回和宋公宣告收回那还不是一回事,当然结果可能一样。
墨家使者见状,便赞许了几句子田,无非是说一下他有些利民之志云云,子田欣然接受,叫人记录下来今日的对话,以编入史中,作为证据。
第八十一章 谋出路
待墨家的使者离开,宋公长呼了一口气,身边只剩下亲信和儿女的时候,子田看了一眼嫡长子辟兵,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辟兵并无什么才能,倒也不是痴傻,只是个很普通的人,便摇了摇头,并没有看出来什么。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倒是公子疆道:“父亲难道看不出墨家那个方略之用意?今后父亲又算什么呢?”
“皇父一族野心勃勃,戴氏一族也是为了大权,本想着皇父一族被赶走,却不想赶走了一头狼,却来了一只虎。”
公子疆是子田最聪明的孩子,敏而好学,论及出身不是嫡长子,但论及才能可是要比公子辟兵要强数倍乃至十倍。
这话一针见血,子田却不在意,而是继续看着儿子辟兵道:“辟兵,你且说说。”
公子辟兵憋了半天,只道:“弟弟说得或许对。但是又能怎么办呢?”
子田听到“又能怎么办”这五个淡然而又无奈的回答,哈哈大笑,自行踱步出去。
几名亲信紧随而出,子田笑道:“如今我还是宋公,立太子的权力还是有的吧?”
亲信点头,子田道:“父子相继、兄终弟及,周礼殷俗,交汇于宋。我看,明日就要告于天下,立辟兵为太子。”
一名亲信道:“君上之言极是。愚者自有福,聪慧者反遭祸。公子疆太聪明了。”
子田叹息道:“是啊,很聪明。可惜他生错的地方,没有生在邯郸、郢都、安邑亦或是临淄,他生在了商丘。”
那名亲信岂能不知道子田的意思,又道:“君上不若将公子疆送于泗上为质。若送于魏韩楚,只恐将来公族遭祸。”
子田嗯了一声,笑问道:“你觉得魏韩楚齐,最终赢不了?”
亲信长叹道:“昔者有居于菏泽者,见菏泽广阔,以为东海无非如此。后游东海,立于海边,方知当年可笑。”
“宋国离泗上太近了,我就像是那个站在海边终于看到了大海的人。君上立公子辟兵为太子,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呢?”
子田沉默许久,自嘲地笑道:“二十余年前,先父薨,我继位便改元,以为先父怯懦,先朝楚、又臣晋,处处进贡,今日朝见明日重贿,我深以为耻。”
“二十余年前也是在商丘,大夫相争,却争出来一个趁虚而入的墨家。我那时继位,花了整整二十年,终于想明白了我当年嘲笑父亲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他抬起头,望向宫墙,仿佛目光穿透了厚厚的墙壁,看到了外面的街市,看到了商丘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些儿女中,他并不喜欢辟兵,因为他曾觉得辟兵无能不贤,中人之姿。
包括现在,他仍旧不喜欢。
他真正喜欢的儿子,是公子疆,那个孩子的身上才有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若是二十年前,自己想都不用想,便会立公子疆为太子,反正礼法规矩早已经没有几个人遵守。
可现在,他却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自己最不喜欢的公子辟兵为太子。
人,总会成长。
就像是自己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明白当初自己嘲笑父亲这件事,是多么的可笑。
就像是自己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明白年少时候那些称霸天下再造殷商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他相信,以公子疆的才智,一定也会成长,或许用不了二十年就会成长起来。
或许十五年,或许十年,或许七八年。
然而,他害怕的是天下、或者说墨家,会给公子疆哪怕七八年的成长时间吗?
人,要活着才能成长。
若是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愚钝,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甚至可以是内心明镜一样却在表面上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然而愚钝、没有雄心、乐而忘志,却能活下去,并且似乎是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既然如此,那么真的愚钝、假的愚钝、亦或是内心明镜一样却在表面装出不懂的愚钝,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公子疆的成长最终也只能没有雄心、必须没有雄心、不准有雄心,那么还不如直接就立最没有雄心的儿子。
雄心,是好的。
但那需要生在邯郸安邑临淄郢都的宫室中。
生于商丘,生于此世,那可以被称赞的雄心,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是要命的品性。
许久,子田收回了空洞的目光,问身边的亲信道:“你说,墨家所谓的选贤人为天子,将来会是怎般模样?”
亲信道:“观滕侯、薛侯、郯侯也知矣。”
子田哈哈大笑道:“墨家自称慕禹,继承大禹之志。禹夏立、我商灭之、周人兴而伐我,如今又有称慕承禹志的墨家崛起,这倒有趣。”
“齐国田氏,找了更远的事,以黄帝炎帝之争说起,可又有什么用?炎黄二帝,固在禹前,却又有何用?”
“桑林社尚且还有大禹所铸之鼎,我倒是想要邀墨家众人来祭禹。只可惜墨家以为越国之涂山为涂山,却不认宋地之涂山为涂山。”
听子田这样一说,亲信满满地听出了其中的谄媚之意中包含的无奈。
周有三恪,夏虞商皆有祭祀,可要到了一国之君想的只剩下做三恪的地步,这里面又包含了多少的无奈和无力?
桑林社之鼎,那是武王伐纣留给商裔之宋的,若真的邀墨家来祭鼎,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然而亲信却道:“君上,只怕墨家不要三恪。都言商汤灭夏、武王伐纣,是为革变天命。可革命二字,于墨家词义中,却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不需要也不想要革变天命,因为……墨家‘非命’。”
“君上应该也曾知道当年墨家和杨朱列御寇等人的‘力命之辩’,绵延十年,墨家坚信世上无命,即便有,力能改命。”
“他们靠的是力,暴力的力。”
子田长叹道:“暴力,是啊,暴力。”
“昔年姜尚攻朝歌,也曾占卜而凶,靠的也是暴力。但武王听闻天命之后,心忧胆颤,三日不眠,不久病去。自那时起,上帝非上帝,天命非天命。墨家这是准备连天命这个名义都不要了啊。”
亲信道:“君上既然已经决议立公子辟兵为太子,为何不想的更长远些?滕侯薛侯已和庶民平等,可真的平等了吗?”
“如今天下,有素封之君、有实封之君。君上,若为家族所虑,就该想的更远一些。”
“您立公子辟兵为太子,那就是没想着还继续做实封之君。既如此,何不做素封之君?”
实封之君,就是真正有封地、依靠土地的劳役地租所盘剥的人。
素封之君,就是没有封地,但却拥有财富,依靠工商利息利润的人。
这些子田都清楚,也明白亲信所言的“滕侯看似和庶民已然平等但实际上仍旧不平等”的意思。
滕侯、薛侯这些人,丢掉了本来也没有什么用的侯爵之名,换来了金钱财富和股份之实,家族犹在,财富仍多。
子田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家族想退路了。
然而要下这样的决心,终究太难。
他再三斟酌之后,问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封为三恪延续祭祀的可能吗?”
亲信反问道:“天下兼爱,皆为天下人。墨家所做三皇五帝之记,传于天下;伏羲女娲之事,流于市井。君上还没有明白,墨家想要做什么吗?”
子田苦笑道:“无非是为墨翟兼爱之说找些理由。”
亲信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郑重道:“君上,如果伏羲女娲为诸夏万民之祖,天下人是不是都可以祭祀呢?”
子田不言,亲信又道:“墨家在泗上,使得庶民各自选姓,君上还没明白一件事吗?”
“譬如子姓,若祭,必由君上祭。这是以往。”
“如今泗上也有子姓,可他们会祭君上的祖先吗?”
“既然分不清,那么直接祭祀最为古老的先祖,岂不是最好?若祭伏羲、女娲、神农、燧人……人人可祭,皆为先祖,哪怕是商契,那也要以太古皇帝为祖,到时候墨家又为什么要留三恪以祭呢?”
亲信看来一眼子田,郑重而又深重地说道:“墨家做事,必求合义。那么一个人如果做什么事都要合义,我们不需要知道这个人的心思,只需要知道他所信奉的义,就能够知道他会做什么事。”
“君上以为,墨家真的对那些姓氏祖先,有敬畏尊重之心?”
子田对于墨家的学问研究的不深,心里想的谄媚延续之策,也就是桑林社的鼎。
于是便道:“墨家虽然薄葬,但重鬼神。而且,想来慕羡大禹,这一点是不可变更的吧?”
亲信拜道:“墨家所重的鬼神,与其说是鬼神,不如说是规矩。以《墨辩》之实名之论,一个事物,可以叫鬼神,也可以叫规矩,不会因为名称的改变就改变了本质。”
“您以为他们重鬼神,真正重天下人所以为的‘鬼神’的人,怎么会选择薄葬为他们的义?因为天下人以为的鬼神,是那个鬼神,而墨家以为的鬼神,其实只是规矩。规矩,不喜欢也不需要厚葬名器,所以当然可以薄葬。”
“君上可能并不知道当年墨翟怎么解释名和实的。”
“当年墨翟说,譬如仰慕尊重和爱戴大禹,爱戴的不是大禹这个人本身,而是爱戴仰慕大禹所做的事。君上,请仔细体会这句话,用墨家和乐正氏之儒所定下的语法属辞,敢问君上这句话是在说什么?”
这涉及到简单的语法,子田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自然可以提炼出来这句话。
思索片刻,子田恍然道:“敬事。爱事。慕事?”
这是简单的提炼,亲信顿首道:“然。墨家一直在说慕禹、爱禹、敬禹,其实以墨翟的名实之辩,只是省略了最为关键的‘事’。”
“名字属于事还是属于人呢?”
“祖先属于事还是属于人呢?”
“姓氏属于事还是属于人呢?”
“这都是可以轻易得到回答的问题,那么君上还不明白吗?墨家会在意谁是大禹的后裔谁是商汤的后裔?他们不会在乎的。”
“贵无恒贵、贱无恒贱,他们认可大禹,却不认可夏启。他们认为大禹得天下理所当然,因为大禹的行为利天下;而他们认为夏启得天下,坏了上古时候选贤人为天子的规矩,所以如果有个人能够做到大禹那般的事,就算夏启被推翻墨家也会大声称赞。他们会在意姓氏和祭祀?”
“是故,我谏君上,早做打算。值此千年未有之变局,先行一步,做素封之君,不要再想着实封承祀。”
第八十二章 走狗良弓萝卜燕雀
子田心中退意早生,他和那些诸侯以及实权贵族不同,他连拼死一搏的实力都没有。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原本历史上的宋国集权变法,那也是贵族篡位后主导的,只不过和田氏代齐略微不同就在于贵族往上属到戴公的时候是一家人,肉烂在了锅里,便不好用篡字。
贵族的势力太大,最终取而代之,用武力解决了国内的问题。然而即便那样,宋国其实也没有雄起几天,数年变法,一朝而亡。
二十年前,三晋分晋,田氏代齐,这就像是一个试探,试探的结果就是天下人没有几个为此而殉道的,也没有几个为此高举大义之旗扑灭这些悖礼之人。
甚至于连天子都认可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天子自己都没说要维护天子诸侯礼制,又有几人肯为此大义而死呢?
当年宋国政变,墨家插了一脚,到数月之前宋国依旧是实权派贵族林立,各家混战。
到如今子田早已没有了心气,只想着为自己、为自己的儿孙们谋一条退路。
泗上的政策已然很激进,但这种激进是相对于此时时代而言的,若论古今中外,其实算不得什么,因为大量铜石时代无法开垦的土地在铁器时代有了价值,可以称之为土地了,人口和土地的压力并不是很大,重要的只是一个新的制度新的生产关系来将铁器时代的生产力迸发出来。
子田看不懂这些,却看得懂紧贴着宋国的墨家泗上已经成势。
未必一定会得天下,但子田却盼着墨家得天下。
无他,因为诸侯得了天下,宋国依旧不存,只怕子孙们也要遭受祸患;倒是墨家若能得了天下,虽然可能不再会有封地和血统地位,但却至少能够存活。
亲信劝他,为做素封之君而打算,他却明白一旦走了这一步,自己就和泗上扯不开干系了。
亲信见子田犹疑,更劝道:“君上有珠玉金银,又有一些土地的收益,私库之中还有不少财物。这些都可以化为泗上所言之资本,投于工商、存于金行、亦或是投于商会之中,每年所得,并不下于土地的收入。”
子田苦笑道:“这些金银珠玉最终还是流入了泗上,泗上逼我如此,我却要为泗上添砖加瓦,心中终究意难平。”
亲信正色道:“君上若求平心中意气,当举兵高呼,北伐齐晋、东征泗墨,此为真正顺心意。君上既不肯这样做,再求心意,已然无用,不如求利。”
“秦楚晋,国大,其君可求权,无需私利。宋小,为君者当求利以为子孙才是。”
“墨家所谓的平等,是掩饰在金钱珠玉下的不平等,君上早一些看出来,早一些为子孙谋利,这才是正途。”
子田哀叹一声,许久不言。
这一步若是走出去,就不可能回头了。譬如这些金钱珠玉投入到南海,南海若有战,本来那是泗上的事,可自己就要关心战事,关心自己的利。
子田觉得,自己就像是睢水中的一粒沙,无形之中翻覆在波涛浪潮之内,无可选择,最终流入浩瀚东海。
为后世子孙谋利,泗上那边是最好的选择,投资于工商和南海开拓,所得之利各有保障,只要泗上不倒,似乎还可以保证那些财产归于个人。
滕侯薛侯之类的侯爵,做的也差不多,放弃了自己的爵位,换来的是工商业的股本。
原本依靠着土地上劳役地租所得的利,变为了另一种工商业的利。
丢掉的、得到的,各有好坏,极难选择。
许久,子田挥手道:“此事,容我三思。”
…………
和子田几乎同时收到了墨家和诸子学派关于宋地非攻建国方略的,还有戴琮。
戴琮看着这份方略,待送走了墨家的使者后,勃然大怒。
将这份方略狠狠地摔在案几上,骂道:“墨家欺人太甚!逼人太甚!如此一来,我这个询政院大尹算什么?我有何权?我有何利?数年之后,我又凭什么还做这询政院大尹?”
按照这方略上的内容,戴琮很清楚,自己无非就是一个过渡。
五年之后,重新推选,除非他做的极好得到各方支持,否则又怎么可能推选他为询政院大尹?
墨家明面上不参与宋国的事,所以才导致了各方所能接受的询政院大尹就是他,若是墨家参与,其余百家恐怕都不可能给他机会。
最开始他想的很好,赶走皇父一族,借墨家之力除掉宋国的其余贵族,自己做“民选的宋公”,发布一些邀买民心之政,从而依靠民意成为民选之公侯。
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论法理,所有的政令要经过询政院和参政院审核制定,说出去是他的政策,民众会信吗?
论实际,诸子百家学派瓜分了宋国的政务,地方各有学派,中央所做之决定,他戴琮又不是各个学派的亲爹,各个学派怎么可能大肆宣扬说这是询政院大尹所指定的利民之策?
各个学派必要宣扬自己在为民谋利,从而赢得五年后的真正推选,又有几人会宣扬他戴琮的功绩?
身边的亲信家臣见状,小心地劝道:“公若不签,只怕墨家要怒。皇父钺翎的下场,您不是没有看到,诸侯至今不曾出兵,各怀心思,不敢招惹墨家,您又能怎么办呢?”
“若不签,只有逃亡一途。况且,就算逃亡,又能逃到哪里去?泗上义师遍布宋地要道,就算跑怕也不易。”
“而且……按这方略所言,只怕……只怕没有您,也一样可以施政,终究君上还在……您只是询政院大尹。”
这话难听,但却不是讽刺,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宋公在与不在,墨家都有办法。
若不在,则选贤人为诸侯。
若在,询政院大尹这一次本来也不是推选出来的,如果现在不能推选,墨家可以借宋公的名义在推出来一个。
他戴琮既然是以小家族搏大家族,反正损害的不是自己的利,那么更小的家族的人也自然有人愿意站出来借助时代的波涛而上。
戴琮无奈苦笑。
另一亲信门客道:“变法变革,越变越乱。若以宋论,这变法还不如分封建制。”
“分封建制之下,大夫们纵然有作乱之心,尚且还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有恒产者,方有恒心。”
“大夫有家,诸侯有国,侵国即为侵家。”
“如今,诸子学派施政,他们无家无产,岂有恒心?况于,对他们而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其皮为天下。”
“他们在宋国只需要谄媚民众,而不需要顾及宋国的将来。因为宋国不是他们的,天下才是他们的国,他们不需要考虑宋的祭祀社稷与国之危亡。”
“墨家这么做,那不是逼着诸子学派学会谄媚民众吗?”
“分封建制之时,谄媚君侯;如今民为神主,谄媚民众。到头来都是为了权势,倒也没什么分别。”
“譬如君上好珠玉,则必有臣子大夫献上珠玉以结好;君上好美姬,则必有臣子大夫献上美妓以结好。如今百家学派结党营利,以利诱民,便和谄媚君侯并无区别。只不过民众所愿,土地、财物、少税、无役,非与君同。”
“只恐自此后,各为谄媚而使得国政难以施展。”
戴琮哼笑一声,苦叹道:“我也会谄媚民众,我也想谄媚民众,可墨家不给我机会啊。”
“我本想谄媚民众,让民得利,以众民之民意,推我为真正的大尹,护国之柱。墨家不是不知道,可为什么就不能给我这样的机会呢?”
“你们知道吗?”
一言问出,人群中有人回道:“无非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
不少人都点头,觉得墨家实在是太功利了,一点情面都不讲。
然而这一句狡兔死走狗烹,却在门客亲信中引出了一声大笑。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哈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
“一根诱使狡兔出穴的萝卜,却自以为自己是走狗;一只引诱高鸟的燕雀,缺一以为自己竟是良弓?”
“为人者,需要明白自己到底如何。”
“为忠臣者,需要让主公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才可以脚踏实地作出决定,有利于主。”
“主公以为,你我这些人可算得是走狗良弓?”
这话听起来颇为嘲讽,戴琮脸色一怒,任谁听属下说自己实力不足连走狗都算不上最多就是个引诱兔子的萝卜时,都不可能不愤怒。
然而那亲信门客目光灼灼地看着戴琮,戴琮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无可奈何地说道:“只怕我等真的算不上走狗良弓。”
“论人,墨家稳定宋国,可借我之名,也可以不用,即便我死,仍旧不影响宋之政。高鸟良弓者,辅勾践以灭吴之文种也,非我等可比。”
“若无文种,越甲不能吞吴;若无我等,墨家一样可以干涉宋政。”
“你说的对,是该认清自己,方能明白自己今后能做什么,才能明白如何能够取利。若无文种之才,却非要求文种之位,反倒容易身死族灭。”
那亲信施然行礼道:“公子之言若出真心,则公子无忧,反倒能够逐渐增多利益,不再是如今的萝卜和燕雀,或有一日真诚为走狗良弓,也未可知。”
“公子之言,若只是为了展示亲贤大度,则公子忧矣。没有做走狗良弓的实力,却要做走狗烹前的反咬;做良弓折断之前的反弹,那是有杀身之祸的。”
第八十三章 欲做走狗而不得
人总容易认不清自己,或者摆不正自己的位置。www.uu234.netwww.uu234.net
或是妄自菲薄,或是狂妄尊大。
能够认清自己总是做出最有利的选择的前提,亲信门客的话虽然难听,可戴琮也不得不承认。
自己如今,连做走狗的资格都没有。
变革方略如今就在眼前明摆着,戴琮明白自己这个询政院大尹可能想要安插几个自己人都需要和各方斡旋扯淡,方有可能。
自己的门客跟随自己,不是为了和自己同生死共患难的,而是把这作为一个向上爬的阶梯。
要不是泗上那边不听豪言壮语,而是以考试作为选拔的方式,只怕这些门客早就跑到泗上去了,哪里还会留在这里?
戴琮明白,如今泗上和除了儒家之外的百家联合,就算墨家不出人,单单是百家学派中的人才,也足以撑起整个宋国的官吏政务,自此之后的每一次换人、腾位、推选,都要围绕着一场又一场暗战交锋。
自己的实力,实在太弱了,墨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和宋公一样都只是一尊无人祭祀的神像,只是觉得打碎这神像或许会扎到自己的手暂时不想打碎而已。
之前的愤怒,源于墨家给出的这份方略中把他梦想的权力侵占。
如今的清醒,源于他明白自己的实力不足以撑起那么高的权力。
无论是人才、理念、财富还是军力,都不如。
他这个询政院大尹,算是捡来的,也是一个随时都可能被踢下去的。
之前嘲讽他的那个亲信门客问道:“公子若真的明白了,就不应该愤怒,而应该谋划将来。”
“愤怒不能解决问题,如果您有金银无数大军十万,那么您的愤怒可以令墨家伏尸十万。可您没有,所以您的愤怒,除了无能谩骂之外,并无用途。”
“公子想要发泄愤怒吗?想要为这愤怒不惜赴死吗?”
戴琮沉默,摇头道:“不愿。还请教。”
那门客拿过那份变法建国方略道:“公子看到的,是墨家削您权力,使您所得的与您想要的不符。”
“而我看到的,是……只要墨家不插手,您是唯一一个能被各家学派都接受的询政院大尹。”
戴琮翻来覆去地又将那份方略看了一遍,不解其意,问道:“我该如何做?”
门客道:“什么也不做。什么都假装要做。”
戴琮不解,不明白什么叫什么也不做又什么都假装去做,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个看似连个走狗都算不上的人可以成为各方都接受的询政院大尹。
那门客笑道:“公子以为,四年前泗上的那场大辩论,是在干什么?”
戴琮道:“墨家结好各家,以求众人之力?”
门客摇头道:“公子错了,四年前泗上那场大辩论,是在告诉天下:有些事情可以天下都认可没有争论,有些事情靠争论永远解决不了。”
“四年前那场大辩论之后,墨家还是墨家、农家还是农家、道家还是道家、儒家还是儒家。”
“所区别就是,可能道、墨、杨、农都认可大地是圆的、大地绕着太阳转、我们呼吸的气可以称重、太阳的光是七色的……”
“然而如果一切都互相认可真正同义,又怎么会有儒道墨杨之分?终究还是有不可能同义的地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四年前,如果百家归墨,那么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事。四年前不能够同义合利,今日难道就可以吗?”
戴琮似乎明白过来,连声道:“你是说……你是说……夹缝间求存?”
门客笑道:“公子,皇父钺翎为大尹之时,为什么所制之政都难以通过?不只是民众不从,便是贵族大夫也不从?”
他自问自答道:“因为皇父钺翎想要做事。而他想要做的事,便要损害各家之利。”
“如果当初只有君子院而无庶民院,如果一切都按照推选的规矩而不动刀兵,其实这一次询政院大尹推选,皇父钺翎也必然失败。贵族大夫更希望为大尹的那个人,是个不想做事、不能做事、不愿做事、不敢做事的人。”
戴琮大笑道:“不想做事、不能做事、不愿做事、不敢做事的询政院大尹,那算什么?”
门客正色道:“那算询政院大尹。”
“公子你要清楚,你是想要做真正大尹应该做的事?还是想要做询政院大尹?”
戴琮想都不想便道:“自然是想要做真正的询政院大尹该做的事。”
门客哂笑道:“那公子什么也做不成,甚至连询政院大尹都做不成。”
“公子有比墨家多的兵吗?公子有比墨家多的钱吗?公子有比墨家更能说动天下人的义吗?公子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要把事做成呢?”
“如公子下令,各乡征税以归中枢,公子以为百家执政之乡,会把税交上去吗?”
戴琮道:“泗上也有县乡,却也不见他们便不缴税于中枢。”
门客苦笑道:“泗上是有县乡,且不提墨家之组织和同义,鞔之适手中有百战雄师五万、有冠绝天下的作坊工商财富,所以工资不见他们不缴税于中枢。”
“然而鞔之适有的这些,公子都没有,公子又凭什么想把这宋国的询政院大尹,当成是泗上的墨家巨子呢?”
“泗上上下同义,宋国可以让上下相同的义,是什么呢?如今百家分乡执政,百家尚且不能同义,整个宋国又如何同义?”
若是跳脱于时代之外,其实有一个可以让宋国上下相同的义,那就是最简单的两个字。
宋国。
宋国人的宋国。
可以只是提及宋国这两个字就足以让宋人感动地哭出来的宋国。
然而此时不能有,也不准有,甚至没有基础有,戴琮就算绞尽脑汁,也不可能想出一个能让宋国上下相同的义。
宋国还是宋国吗?
宋国当然还是宋国,而且是最为复古的宋国,复古到了分封建制那时各自为政的名义上的宋国。
中枢没有能力说动地方乡里,更没有能力管辖,就如同当年贵族们各自为政时不时起兵作乱废掉宋公一样。
甚至于可以更类似于复古到很久很久前,拥有西六师和殷八师一共十四个师的周天子时代,这些武力的优势保证了地方只能扯皮但要守规矩,无非拥有西六师和殷八师的不是周天子而是旁边的泗上墨家。
门客想要告诉戴琮,以前皇父钺翎能当上询政院大尹,那是因为皇父一族最强。
那时候墨家尚且初建,实在孱弱,于是支持皇父一族为询政院大尹,为的就是整个宋国的其余贵族抱团反对皇父一族,为墨家闪转腾挪提供空间。
而现在,你戴琮能当上询政院大尹,那是因为你相对于百家诸子学派以及背后撑腰的墨家,你最弱。
墨家已经强势了,不再需要在鱼塘内放一条鲶鱼搅动不安,需要的只是一潭平稳但却暗流涌动的池塘。
戴琮似乎明白了,又似乎还是不足够理解,叹声道:“如你所言,我这询政院令尹,竟然还不如一走狗?”
那门客并不忌讳,直接点头道:“是的,刚刚不是说了吗?公子自己也认为并无做走狗良弓的资格,所以公子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做好走狗。”
这时候走狗还算不得一个骂人的词,戴琮反问道:“我欲做走狗,当如何?”
门客道:“一条好的走狗,需要懂得主人想要什么、懂得主人的心思,唯有这样,才能够在一大群犬彘中脱颖而出,成为一条被看重、不会在夏日祭祀中杀掉的狗。”
戴琮哈哈大笑道:“我辛苦如许,不惜性命家族,就是为了当走狗?”
门客郑重道:“不,公子现在还没有资格做走狗。有人欲做走狗而不得,公子距离做好走狗,尚有很远的路要走。”
“既要做走狗,便要明白主人想要什么,唯有如此,才能当好走狗。”
“若主人欲东走狗向西,那么便距离在夏日祭中做臊肉不远了。”
戴琮道:“我不想当走狗。”
门客道:“我们是走狗身上的跳蚤和虱子,不是狗身上的毛发。狗死了,毛发也要被热水烫掉一起死;狗死了,跳蚤虱子却可以再找一条狗。跳蚤虱子要找的,是一条走狗,一条可以不死于夏祭做臊肉的走狗。”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皮之不存跳蚤换别处依附便是。”
“公子的家人是毛,公子的门客是蚤,公子需分得清。”
“若公子不愿做走狗,只怕并无几人会继续留下。公子有恩有义,但尊重恩义的客少;公子有钱有财,想要获得财富利益的客多。”
“若无利人皆散,公子到时候想做走狗而不得。”
“所以还请公子做好走狗。”
戴琮半仰着头,苦笑半晌,只觉除了笑再也找不出别样的表情可以表达自己此时的情绪。
自己愤怒于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结果这愤怒毫无意义,因为自己竟没资格做走狗。
自己梦想于万民沸腾拥戴他为终身执政做民选的公侯,结果这梦才刚开始,就被黝黑的夜打破为现实。
自己所谋所划,到头来竟然只是为了做走狗,而且如今自己这走狗做的还不合格,尚需努力?
苦笑之余,戴琮用一种有气无力仿佛已经虚脱的语气问道:“欲做走狗,如何知道主人欲往东西?”
门客再一次拿起了那份方略道:“俱在此中。泗上言,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上面的话都是表象,想做好走狗便要看透本质。”
“看透本质,最好的走狗就是什么都不做。”
戴琮反问道:“无为而治?”
门客大笑道:“无为者,未必治。泗上有为,却要假装无为,所以需要一个无为却不能治的人在前。公子无为,墨家暗有为;公子不治,墨家暗治;是故公子无为不治,宋必大治;宋大治,源于泗上有为而治,但功劳却要归于公子无为。泗上不求虚名,只求利;公子欲求利,只能先求名。”
“百家执政,各执一词,中枢之选,并不肯让,既互不肯让,则公子就是最佳的人选。不是百家最中意的,但却是百家最不反对的。”
“待数年,宋大治,公子无为之名必传于宋四境,则公子方能有名。既然民为神主,那么名气便是最重要的,胜于刀兵死士。况且有墨家在,宋地再无内斗刀兵,公子欲成事,先成无为大智之名。”
戴琮奇道:”百家执政,岂肯将功归于我?“
门客道:”千人千义、百人百义。义即为利,百千人之利各不相同,做的越多,功劳越多,错的也便最多,怨恨的也便最多。百家之义相互冲突,必要互相攻讦。“
“公子无需做功劳最多的那个,只需要做骂名最少的那个。”
第八十四章 羞辱
“那宋若大治,到底是有为而治?还是无为而治呢?”
戴琮疑惑于这一点,他没搞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www.uu234.netwww.uu234.net
门客反问道:“公子以为,泗上到底是有为而治还是无为而治呢?”
戴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虑许久,说道:“应算是有为而治吧?各项政策,自上而下,如有臂使,不能说是无为而治。”
“可墨家和道家却又交好,大肆称赞道法自然,顺应自然之天志……这我又有些看不懂了。”
不只是他不懂,许多他的门客乃至于天下许多的士人,也没有搞清楚泗上关于无为和有为的区别。
这门客便笑用比拟问道:“譬如泗水,终流入东海。无为者,水会流向东海吗?”
戴琮称是道:“自然。”
门客又问道:“今墨家以天志而论,认为泗水终流入海,于是浮于木筏之上,奋力击水,一路向东,那么这算是有为还是无为?”
“水自向东,奋力让水快点流入东海,是不是有为?水自向东,我却反动,奋力拼搏,意图让水流入大荒之西,这算是有为吗?”
戴琮深吸一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
门客笑道:“水向东,无为也向东,有为也向东,所以关键不在于无为还是有为,而是在于其道是否向东。”
“墨家固然认可道家之道法自然,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道法自然的结果,只不过奋力击水,以求快速得道。”
“至于无为还是有为,那不过是个形式。如从商丘至彭城,乘车也能到、骑马也能到,步行也能到,重要的不是骑马乘车还是步行,重要的是到。”
戴琮想到刚刚门客所言的“做一个合格的走狗”的话,所谓合格的走狗就是要做好主人想要做的事,可门客偏偏说自己要无为,此时听门客这么一说,似乎有些明白。
门客又道:“公子这么想,倘若泗上墨家需要棉花,那么他们只需要压低收麦粟的价,减少棉通关之税,那么次年宋国那些以稼穑为业的人是不是要多种棉花呢?”
“那么这到底是有为还是无为呢?若说有为,墨家在宋并未如泗上一般,要求村社必须种植多少数量的棉;若说无为,墨家却实际上又做了一些事。”
“公子若能想通此节,那么距离做好走狗就更近了一步。墨家想要的东西,他们会自己想办法得到,而公子要做的,就是无为而治,不管不问。”
戴琮也曾多读书,心道听这手段,似像是管子学派的轻重之学,以物价操控引导生产的行为。
此时无为与有为之分,其实在于有为就是严苛法令,而管子学派的轻重之术……则被归于无为之中。
戴琮已经明白过来门客的意思,墨家对于宋国的控制,是一种新的方式,这种方式之前不曾有过,但这种尝试却未必无效。
以往对于各国的控制,无非也就是扶植代理人、继承权支持等等,但终究发号施令的还是被扶植起来的那个君侯。
墨家看似扶植了戴琮做代理人,实际上却需要戴琮什么都不用做,也不准他有足够的权力,这是和以往的代理人继承权战争不一样的地方。
戴琮便问道:“与过去相异,这是为何?为何墨家可以这么做、并且做成,而之前却无人这样做甚至做不成呢?”
门客正色道:“公子以为,还有宋国和泗上之分吗?泗上、宋国,其实早已经合为一体,只是有宋与泗上的名号之分罢了。”
“宋国的粮食、棉花;泗上的铁器、琳;宋国的失地之民;泗上的工商流佣;宋国的铜,泗上的钱;宋国的陶土白灰换来泗上从东海运来的海盐;宋国的木炭硝石换来了泗上的锄头镰刀……”
“除了在世人看来尚且分为宋与泗上,实则早已一体,密不可分。”
“墨家曾说,以往天下,一城一邑百里村社,是为一个市场。陶邑的市场是陶邑百里的市场;商丘的市场是商丘百里的市场。”
“而今天下,市场的范围扩大了,从百里扩至千里。宋国缺了泗上的盐铁不能自足;泗上缺了宋国的粮食棉花不能生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泗上与宋,熙熙攘攘,皆为利。以利而合,纵然明面上还有宋与泗上之分,实则一体。”
“既为一体,公子有为还是无为,都已无用。泗上做的每一项决定,都会影响到宋国,而泗上的政令比您的政令更有用,哪怕泗上的政令不行于宋之十余乡。”
戴琮称赞道:“善,谨受教。”
…………
彭城,曾被戴琮认为是狡兔和高鸟的皇父钺翎,沉默地用勺子将饭菜中的几枚大蒜瓣儿挑出来。
不给他筷子,不是因为要尊重贵族们用餐叉和勺子的习惯,而是怕他自杀,所以用了一个很笨重的木勺子。
这算是一间牢房。
他的对面站着一个人,正是当初他准备在一众诸侯使者面前慷慨赴死时候抓住了他的“背主之贼”。
相隔半月再见,皇父钺翎却平淡的狠,没有歇斯底里地谩骂,也没有一句嘲讽。
皇父钺翎平淡地指着被他挑出来的大蒜问道:“这是何物?”
“背主之贼”道:“葫。索卢参西行之时,从中西之地带回的。味辛辣,解百毒,夏日实用大有益处。”
原本历史上蒜最古老的名称正是葫,葫芦的葫,但却不是葫芦的葫。
源于葫地,便从草,而的葫名。
葫芦则属于是市井之间的错别字取代了正统,原本葫芦应该叫壶卢,壶卢都是容器。
皇父钺翎倒是真的没吃过蒜,盯着挑出来的蒜瓣儿,忽然道:“你相信鞔之适的先生真的去过极西之地吗?极西之地去过、大海之东去过,这样的人物若是彭祖那样的隐士,倒也罢了,隐于深山,世人不知,他自清净。”
“可那两位先生,分明有天下之志,若不然怎么会有鞔之适那样的弟子?可有天下之志的两位大贤,却在天下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岂不怪哉?”
背主之贼郑重道:“我信奉的,是巨子传授的道理。巨子的话有道理,我便听,没有道理我便反对。至于巨子从何处学来,与我何干?”
“若此葫者,可以驱病,便因为产于九州之外,便不吃?”
皇父钺翎大笑道:“天下道理万千,你无非是被他蛊惑,即便是错的你也以为是对的。”
“背主之贼”冷声道:“对与错,可以验证的自可以验证,不能验证的争论也无用。”
皇父钺翎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我以为自己被俘,至少鞔之适要来看看我。不曾想在他眼中,我竟不值一提?”
当时忽然表明身份俘获了他的那士人摇头失笑道:“你太高看自己了。莫说巨子看你不值一提,我眼中的你也一样不值一提。”
“你以为你很聪明,可实际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幼稚而可笑的。你为宋国询政院大尹,你父亲给你留下的庞大的遗产和势力,却连宋国内部的矛盾主次都未分清楚。”
“若真有雄才,或有大略,也不至于会到今日的地步。”
“还有你养的那些门客亲信,都是冢中枯骨。巨子说,他最瞧不起空有死志的人,因为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死。空有死志,其实那就是无能,不能够扭转局面,无计可施之下的逃避。”
“数十士人,面对攻城,慷慨赴死,您以为那是可歌可泣?”
“于我看来,只不过是在彰显他们的无能罢了。”
皇父钺翎冷笑道:“我曾听闻,墨家为义,死不旋踵,赴汤蹈火。可没想到,墨家对于慷慨赴死之人竟无半点敬重。”
那士人嘲笑道:“我实不知道该敬重他们什么。”
“当时我军攻城,坑道延伸,火炮弹射……真正的有才之士,应该是想到在凸角堡的后面挖掘堆砌壕沟胸墙,使得弹过的铁弹不能杀伤反面之士卒,等到攻城冲锋的时候再出去肉搏反击。”
“若是因为挖坑类似、亦或是肉搏反击而累死,我们或许还能尊重一下。”
“可他们……并无手段,除了死之外再没有解决的办法,而且我等了那么久,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来这个简单的办法,只是嚷嚷着赴义赴义……这要是在我们墨家,是要被督检部抓走以戕害士兵枉顾性命为罪而流放的。”
“你想让我尊重他们什么呢?尊重他们不学无术,临有事时赴死以报,叫人落泪?”
“这是天下,不是城中剧院。他们去死,是演给谁看呢?”
几句话,说的皇父钺翎哑口无言,这时候再回忆起当初的城防,那个简单的反斜面胸墙而不是把士卒都派去城头吃火炮乱弹的简单建议,仿佛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皇父钺翎苦笑道:“你知兵?”
那士人淡然道:“略懂,不敢称知。只是巨子叫人将这一次砀山围城战的总结告于天下,诉说您的愚蠢,顺便讨论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士。”
“重义轻生,那是美好的德行,墨家也是认可的。不谈义之对错,只谈生死,活着的时候并无计策也不曾努力为义而奋进,最后把自己逼入死路的时候,也只剩下告诉别人自己不怕死,因为再找不出别的为义而做的功绩,这样的人……至少我们墨家不要,也希望今后的诸夏也少这样的人。”
皇父钺翎长叹道:“您们墨家不止要颠倒乾坤,还要移风易俗,另定德行……是我低估了你们。我以为鞔之适会来见我,就算不见也会宣扬砀山之大胜。”
“却不曾想到,砀山之战,在你们眼中,不过是为了移风易俗另定德行的一件小事。”
“我曾以为,鞔之适听闻那数十士冒着火炮铅弹赴死冲锋的事后,会感慨一句天下不畏死之士多矣,正义难撼云云……”
那士人哈哈大笑道:“巨子只说,若是旧义之士都是这样的人,天下不日可定。巨子又说,只可惜诸侯非都是皇父钺翎这样的人物,终究还有几个聪敏人。”
这明显嘲讽的话,让皇父钺翎脸色通红,之前所有的自信自负和骄傲,让他愤怒断喝道:“小视天下英豪,这样的人必受其祸!”
士人摇头道:“你这话说得对,但问题是你不是天下英豪。你知道我为什么加入墨家吗?”
不等皇父钺翎回答,那士人指着皇父钺翎道:“就你的才能,若在泗上,不过就是个村正里正;若在军中不过是个连长司马长。可就因为你的血统,你却能身居高位……这不该是天下应有的样子。”
第八十五章 戳破
皇父钺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错愕的神情。顶 点 X 23 U S
错愕的原因,不在于这个曾经的门客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最多也就做个连长司马长村正里正,而在于那句简简单单的“天下不该是这个样子”。
天下该是什么样?
这是一个一旦许多人思考天下就要大乱的可怕想法。
如果天下富足安康,不会有太多的人去闲的想天下该是什么样。
因为天下已经不好了,所以有人便要去想天下应该是什么样子。
诸子百家,由此而生。
儒家复古、道家自化、杨朱自由、墨家兼爱……
都是为了天下,为了推出一个理想的、比现在好的天下。
贤人们尝试着用理性去推出一个天下应该有的样子,再用批判去指责天下不该如此。
如果有数万人都是这样想,这天下总归是回不到过去了。
皇父钺翎长叹一声,仰头道:“曾经的天下,并没有人觉得不该如此。”
那士人哼声道:“一如空气,不是因为我们发现了之后它才存在,而是它一直存在只是我们不曾发现。天下人曾经觉得不该如此,曾经觉得理所当然,巨子说,这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把不该如此的东西当做理所当然。”
“所以巨子要打碎这一切,让天下回到应该如此的样子。”
皇父钺翎大笑道:“打碎这一切?我就是认为天下曾经理所当然的人,所以你们要打碎我?”
曾经的门客拍了拍额头道:“你总是高估自己,觉得你对我们很重要。可事实上你对我们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这样的人身居高位、害民谋利这种事,不要再被当做理所当然。”
“所以巨子觉得,懒得杀你,而是要让你在万民面前被审判,让民众心里生出一种情绪你这样的人不该存在,理所当然。”
“我们杀你,就像是杀鸡一样简单。天下民众觉得天下不该是从前的样子,却难。”
皇父钺翎却不管曾经门客的羞辱,大笑道:“我有何罪?墨家之法,惟害无罪,犯禁为罪。”
“论起来,我加税加赋,的确是为了养我自己的私兵,可我是合法的。”
“君子院庶民院之分,这不是我弄出来的吧?我要加税加赋,君子院许可,我也是依照着规矩来的,原本庶民院就只有提议权,但君子院有否决权,这也不是我弄出来的规矩。”
“就算我有先动手杀你们的心思,可论迹不论心,是你们先动的手,是你们听闻我要这么做先发制人。”
“是你们先发制人之后,我退走商丘,才在封地内杀你们的人,天下人可都看着呢,这次其曲在你们墨家,不在我。”
“我的确想要先动手,可我没来得及,是你们先动的手,难道我也有罪?”
曾经的门客很郑重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是的,你有罪。”
皇父钺翎骂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你们先在商丘暴动,我退走商丘才杀的人。那些人平日就亲近你们,一如细作,难道战时我还要留着细作?”
“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惟害无罪、说论迹不论心吗?你们凭什么定我的罪?”
曾经的门客反问道:“商丘民众国人暴动,这是自然赋予他们的权力,之前你是否收到了信件,要求你立刻解散军队,放下武器,宋国民众万民议政,要重组宋之政治?”
被围于砀山的时候,皇父钺翎确实接到了这样一封信件,但他根本没当回事,而且这明显是一封让他投降的信件,无非是付之一炬。
此时门客再度提起,皇父钺翎心中一冷,问道:“这是何意?”
门客道:“意思是说,当时宋国除了砀山等几座城邑外,其余地方的民众皆同意变革制度,暂停你的询政院大尹之位,要求你放下武器投降,否则就是叛乱。各个城邑确确实实于那之前举行过民众的集会,基本上一致通过。”
“所以从那一刻起,你违背了万民之意,拒不投降,是为大罪。”
“其二,你在封地滥杀无辜。”
皇父钺翎冷笑道:“就算第一条我有罪,被你们设计陷害,就算什么国人暴动是自然赋予民众之权,那第二条我有何罪?”
“我这询政院大尹,不是宋公授予的,而是君子院推选的。在接到那封信之前,我依旧是询政院大尹,我杀一些细作,有何错?”
门客反问道:“那些所谓的细作,你经过审判了吗?再者,宋国之法,哪一条规定了不允许民众相信墨家之义?哪一条规定了民众不可以成为墨者?你以他们是墨者的理由处死他们,这就是违背了大宪,而且是杀人,杀人者死,你为什么会没有罪呢?”
皇父钺翎大骂道:“等你们攻城的时候,那些人必要让成为细作,难道就只准你打我,却不准我反击?”
门客点点头,郑重道:“你说的没错,就是这样。不只是对你,将来对天下诸侯都会这样。只准我们打你,不准你们打我,你早点能够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沦为今日的下场。”
这番仿佛市井流氓一样的话,让皇父钺翎气极反笑道:“笑话,真真笑话。宋弱国也,诸侯多强,秦魏之法,君言即法,他们可不认你们的法,你们泗上的规矩凭什么管到别国?”
门客道:“因为……泗上不是一个诸侯国呀。泗上只是将来天下政府的寓居之地,当然不认那些不合于将来天下规矩的制度了。泗上的法令和道义,是将来天下的法令和道义,只不过暂时无力管到别处而已。”
“至于说惟害无罪,我们墨家可是整日批判各国诸侯之不义……这已经告诉他们这么做不义了,刊行成书,播于天下,可他们不但不听,反而继续不义,那不就是有罪吗?”
皇父钺翎闻言高声喝骂道:“乱世之贼!乱世之贼!天子尚在,你们凭什么敢称天下?”
门客大笑道:“天子算个屁?他又不肯退位交权于民,我们只好自己动手赶走他了。那你说这事怪谁?他若早日交权于民,不但无罪,反倒要被尊重为有利天下,说不定邀请他入询政院做做以酬其利民之心。他若交权,天下也就不会流这么多血,所以罪责在他。”
“你继续痛骂,巨子说了,你们这样人的痛骂,那就是历史的车轮碾过那些挡车的蝼蚁的噼啪声,若无痛骂,反倒少了些风景。”
门客说罢这些,起身欲走,临走时候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笑道:“你不要寻死。你要是早日死了还好,如今死了,那必然是畏罪自杀之名。留着你的命和今日的口舌吧,过些日子会有个审判的,一如当年晋侯会盟审卫侯般,到时候你大可申辩,留着你这些话到审判现场再说吧。”
皇父钺翎闻言狂躁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你们想要羞辱我。我之姓,源于商契;我之氏,源于戴公。吾家世代大夫,岂能被一群贱民审判?士可杀、不可辱!我就算死……”
门客掏了掏耳朵,啐了一口骂道:“无能而死,有罪而死,却非要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以为你自己是天下旧制的守护者?你以为你是为了大义而死?骗自己骗的自己都信了?二十年前政变的时候,怎么不曾听你谈什么忠君尊卑有序之言?”
“明明是为了私利,无能失败,便要给自己找个听起来赴义的理由。赴义……这二字,你配吗?”
“我墨家的义,反旧规矩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没见你之前出兵攻泗上呢?不但不攻,之前也曾多次在众人面前说什么利民之义云云。”
“今日喊着赴义舍身,不过是因为失败了,知道自己肯定要死,于是要给自己寻一个好听些的理由,多廉价啊,嘴巴一张就成了舍生取义的义士。”
“还有和你一起被俘的那些贵族,之前墨家做什么说什么,也不见他们反对,一说要收回他们的封地分与民众,立刻就反对以为这违背了天下大义,要舍身取义。”
“你们所谓的义,你们自己信吗?”
这句话让皇父钺翎无法反驳,句句诛心,直刺他的内心深处。
他噎住半晌,嘲讽道:“难不成墨家就不是为了利?民众跟随你们就不是为了利?”
门客抚掌大笑道:“没错,是啊,我们从没有不承认啊。义即利也,大义就是大多数人有利。我们的义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反倒是你,你敢当着天下人的面,说那些旧规矩,就是为了少数人的利吗?你敢说少数人得利多数人穷困欲死那就是大义吗?”
“你们不敢啊,只敢把这些利用礼用规矩隐藏起来,从不敢承认你们的义就是为了少数人的利,就是为了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然后再把这些利用什么礼法规矩弄成不明所以的义,骗那些不能得利的人为了你们的利去死。”
门客说完这些,又啐了一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牢房的门重新关上,皇父钺翎看着手中的木勺子呆呆出神,就像是自己所有的衣衫都被人当众扒下来露出了里面所隐藏的一切。
只是他却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数日,不断地有人来到他的面前,用他所听过的最为恶毒的、讽刺的语言,羞辱着他的骄傲和消磨着最后一丁点欺骗自己这是为大义的豪情。
第八十六章 以防万一
几日后,适问了问皇父钺翎的近况,书秘只道:“暂时并未有死志,只是越发消沉,原本还能与我们对骂辩驳,这几日大约心如死灰,只是听着,目瞪口呆地听着,并不反驳。www.uu234.netwww.uu234.net”
“巨子,这样羞辱他,难道就不怕他自杀吗?”
适摇摇头,回想着这些年和皇父钺翎打交道的一切,淡然道:“他就不是一个重义轻生的人,只是万念俱灰自知无能无力时候欺骗自己,却不想骗的连自己都信了。”
“我可不希望一个把自己骗的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为了所谓天下大义的人,送到审判台上。”
正说话间,外面通报,说是六指来了。
待进来后,便就坐下,六指意气风发,适便让书秘拿过来地图,问道:“昨日会上,参谋部制定的以防万一的计划,整体上你是支持的,但也提出了不少看法。”
后日还要继续讨论,你说说你的意见。”
两个人相识的及早,但也不以先生弟子相称,不过说气话的时候仍旧有几分先生弟子的滋味。
参谋部昨日给出了以防万一的作战计划,也就是万一魏楚韩确定出兵,如何打好这一仗。
现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但并不能确保魏楚韩齐那边一定会按照泗上这边构想或者逼迫的那样去做。
这种大规模的战略已经不再是战术,六指如今既然作为军团统帅,思考一些问题的时候,已经可以站在更高一点的地方去看。
参谋部那边作出的战略构想,大体上就是一个口袋阵,而且是一个绵延数百里的以退为进的钳形攻势。
曾经六指作为旅帅师长的时候,只需要考虑战术,但如今却要考虑更多的战略。
他明白适想要问什么,也明白自己应该回答什么,便道:“整体上我是支持的。”
“魏楚韩如果分进合击,那我们自然可以从容应对,而当年对齐一战给他们留下的阴影,他们也不太可能选择分进合击。”
“如果魏楚韩合兵,那么进攻方向只能是……”
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地图上睢水、丹水的方向道:“只能是诸侯合兵于大梁方向,沿着丹水睢水向前推进。”
“宋国皆平原,唯有如此才能支撑大军决战所需辎重。”
“以各国对我们的了解,这一次若真的想要和我们打一场大仗,他们合兵之力至少要十万战兵。十万战兵,又需要近二十万后勤,需要动员卫、陈蔡、雍丘、河东之民,方可以达成。”
“就算有心出兵,会盟勾心斗角、动员农兵准备,都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我们可以做好充足的准备。”
“施政上,可以快速地在宋完成土改,使得民众得利,心向我们。”
“军事上,他们准备的同时我们也在准备,楚国不敢出全力,因为我们的舟师强于楚人,楚国在淮水长江一代定要采取守势。”
“菏泽方向,我们修筑了极多堡垒,而且距离楚地太远,后勤不易且一旦攻击不利我们反攻陈蔡,楚国都不会允许主攻方向是菏泽、陶丘一线。”
“种种原因,他们能够选择的进攻方向,能且只能是沿着睢水、丹水,夺商丘、桑林,逐步靠近沛邑、彭城。”
这一点既是六指的想法,也是参谋部的想法,更是墨家上层一致的看法,各种复杂的局势以及诸侯不可能齐心的前提下,合兵一处不会出现把背交给别人。
后勤压力之下,沿着睢水、丹水向东推进,算的上是最稳妥的办法。
分兵合进,且不说害怕泗上利用机动优势各个击破,就是楚魏韩齐之间要是卜互相掣肘就鬼了,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这才是诸侯联盟的常态。
六指再度指着商丘异动、沛邑以西的方向道:“参谋部的意思,就是我们在南线坚守砀山、符离;北线坚守菏泽陶邑一线。”
“诸侯联军出动,耗费巨大,必求速战速决,否则明年就要闹大荒。我们便利用这种心态,放弃富庶的商丘一线,诱使诸侯联军突入到单父以东。”
“一则宋国城邑不可坚守,二则节节抵抗只是徒增伤亡,倒无意义。”
他的手在菏泽、单父、砀山一线略微一划,说道:“诸侯看似是平推一线,实际上却已经陷入了我们以退为进的陷阱。”
“诸侯联军主力进至单父,则我们只需要将主力跳到北线,沿济水直扑黄池、大梁,利用空间换来的时间,以及我们的行军优势,只要兵锋直抵大梁,那么诸侯必退。”
“其一,黄池、济阳渡,那是韩、卫两国补给重地,两地一破,后勤不足。”
“其二,若诸侯合兵,大梁必为诸侯后勤给养调拨之地,大梁城当年是我们帮着修的,极为好破,只要攻取大梁、截断鸿沟,那么诸侯的整个后勤都要被我们切断。”
“届时他们必要退兵,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的攻城手段,也知道砀山数日就被攻破的事实,顺带着当年子墨子守城之术天下无双,墨守成规之名依旧在,他们定会退兵。”
“参谋部的意思,大致就是这样。以退为进,造出两翼的机会……”
适点点头,六指看了一眼适,犹豫了片刻,说道:“但……但我觉得,他们的想法太过保守。这样一来,实际上是让各国退兵,只能小败,不能伤及他们筋骨。”
“既然早晚要战,不如趁此一战,彻底打断他们的脊梁骨。”
小心地看了一眼适,见适还是笑吟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六指便道:“拖而行险。单父之谋,给我们留的缓冲地太大了,诸侯联军也不足够深入,战线拉得也不足够宽……”
“我们可以继续往后退,依托沛邑、沛泽、啮桑组织防御,诱敌更深入百里。”
“届时,不扑大梁逼其退兵,而是利用我们在内线后勤补给容易;动员更为效率以及我们征召制度的优势,从方与侧翼直扑单父,集结主力,将诸侯联军围困在单父、砀山、萧、沛邑、方与之间。”
“届时,诸侯军心必乱,十面埋伏,一战定中原。”
“诸侯联军若覆,中原再无阻挡我们的力量,连接郑国,直取河南地,包括齐之西南。归还郑为魏韩所侵之城,扶郑为傀儡附庸,盟秦以趁机夺西河。”
“如此,则中原大局可定。”
这战略必有风险,比之参谋部制定的那个逼各国退兵小胜和解的计划,风险更大。
不过一旦成功,却也的确如六指所言,一战定中原。
适问道:“按你的计划,我们一共需要多少人?”
六指早有方略,回道:“沛邑彭城,是我们的内线,又有水路补给相连,后勤足以保证。”
“全面征召,全面动员,我们一共可以动员十万士卒,届为可战之兵。”
“五年前我们得到了莒城和沂山,齐军必不敢全军出动以策应魏楚韩,必要留重兵以防我们从沂山长城直扑临淄,莒城方向只需要两师之力,配合民众,足以威慑齐人。”
“靠近沛邑沛泽,我们便可依泽、城而守,民众动员,诸侯联军虽多,但战线被拉长,要防备我们侧翼反击,其实能够攻城的也就最多六万众。”
“待敌军疲惫,我帅沛邑军团直扑单父,截断丹水,则诸侯大军为瓮中之鳖。一旦要退,巨子便亲帅军团后面追击,他们必要夺回单父,以求退路,我却据城而守,以他们的攻城能力,难以破城。”
“一旦一鼓作气不能破城,军心必溃,定要南渡丹水而逃,我军追击,他们必要逃入商丘以为依托。”
“一旦入城,则为死路。因为外无援兵,军心已溃,商丘民众心向我等。”
“不入商丘,溃军心惊胆战,无法集结再战,却也不得不入城才能重整集结。”
“一旦城破,则如当年吴起之大梁,魏楚韩都要胆战心惊,无兵可用,只能做好防守,以防我军势如破竹直抵洛邑。”
“我军却联络郑人,主力北上,齐西南民众心向我们,直取齐西南,便即和谈。届时,魏楚韩必要卖齐以自保。”
“魏值此大败,西河必丢;韩值此大败,郑人必可夺韩数城。如此,三晋弱矣,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也可以兵临洛邑以观鼎之轻重。”
“赵虽强,高柳云中亦可自保。秦临西河,则南郑无忧。魏韩齐则彻底被我们废掉,如砧板之肉,日后我们想怎么割就怎么割。”
“楚人战败,国内因为变法积压的矛盾必要爆发,楚国必乱。淮水在我们手中,楚人便再无北上之力。”
六指说完,笑道:“只要他们出兵,就必要沿着这个方向进军。因为我算过,就算诸侯之间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同义同心,想要一举解决我们,至少需要战兵辎重农夫共八十万余,方有可能。”
“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处处都有自保之力,沿着莒、菏泽、丹水、睢水、符离、淮水共六个方向进军,才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然而……各国诸侯能集结的起这么多军队吗?集结的起这么多军队能撑一年的后勤吗?”
“六个方向,只要任何一个方向人数少了、出现了纰漏,我们利用内线的行军优势和民众的支持,只要破开一处,他们还是要败。”
“况且真要是集结这么多军队,我们不需要打,只需要拖,一年之内,诸侯国内必然崩溃,饿殍满地。”
“倒是我们主动进攻,反倒是麻烦些,困难些。”
“巨子不想现在打,但宋国出了事巨子却立刻选择出兵,便是源于此吧?主动打他们我们要再准备数年,可他们要是失了心疯来打我们,宋国一战便有可能使得中原震动。”
“屯兵边境不打,后勤要拖死他们,因为屯少了没用,少说也要屯十万。”
“出兵入宋,只要我们不选择在边境野战决战,后退诱敌拖长战线,抓住机会两翼包抄,就可以彻底让中原局势改变,魏韩崩溃。”
第八十七章 布局难变
适看着地图琢磨了片刻,墨家高层对于这一次万一不能避免的战争的战略构想基本一致,那就是不在宋国对抗,而是放弃宋国,拉长对方的战线和补给,诱敌深入,抓住机会从两翼跳到外线,夺回战略主动权。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如果要打,那么肯定是魏楚韩三国先攻,那么战略主动权最开始在他们手中。
如果只是屯兵边境,少了没用,多了的话魏楚韩都要被拖死。
六指判断的没错,魏楚韩如果真心想打,那么至少这一次三国以及附庸们要集结至少十万的战兵主力,这对于尚未完全变法的各国而言,只要输了那就是伤筋动骨。
这么多士卒囤积一处,后勤补给会把各国拖入深渊,他们必要求战,求速战速决。
用整个宋国的平原,依托砀山和菏泽陶邑为两翼,诱使敌人深入。
原本泗上和宋国的局面是这样的:宋国突出于墨家控制的菏泽以南、彭城以北,是一个凸起的肚子。
一旦墨家放弃宋国,诱使诸侯联军向前推进,那么这个凸起的肚子就会被逐渐拉平,甚至于出现凹形的半月。
原本无法支援中心的两翼,在退守泗上的时候,便可以自然地变为突出部,从而在两翼绕后创造战机,这是夺回主动权的好办法。
六指的想法有些弄险,但弄险之余一旦获胜就是大胜,正如六指所言,只此一战,中原可定。
各国能够动员的兵力还有不少,但能够野战的军团也就那些人,打掉了野战集团,攻守之势便易手。
即便有些弄险,但其实成功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至于六指判断的各诸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击溃泗上根绝墨家至少需要六十万包括民夫的推论,适也是认同的。
甚至觉得六指说的少了。
想要每一路都能野战保持至少不败、拖延到其余各路会和会战以多击少,每一个方向都诸侯联军需要至少有一支两万到三万的野战部队。
而除此之外,齐墨战争和墨家与越国的泗上霸权之争,都让各国学到了一点,那就是跳到外线攻敌之所必救。
如果敌方的主帅是草包,倒也简单,不需要考虑这么复杂。
但若不是草包,想要分进合击,毕其功于一役,那就要提防泗上义师的这个常用且擅长的手段。
最起码,济阳渡、商丘、桑林、黄池、大梁等几座关键城邑,要按照砀山的样式修筑起来棱堡式城邑。
一旦泗上义师跳到外线,依托这几个城邑的城防拖住,只要泗上义师不能快速破城,那么夺回主动权的战略就会失败。
而要做到这一点,那就不只是需要六十万,可能要动员整个魏国河东、韩国东部、楚国陈蔡师的全部力量,才能完成。
修一座这样的城邑,花费巨大,不是说只有人就能修起来的。
人的吃,农兵体制下修城就不能稼穑,稼穑就不能修城。
然而不修城,四面合围泗上,只要有一丁点机会,泗上义师就可以跳出外线,攻破济阳渡、商丘等城邑中的几座,就可以扭转战局,调动各诸侯之军。
这还在其次。
前线对抗,以墨家善于守城的手段,一旦攻到了泗上,就得堡垒对堡垒、围城对守城,可论及炮兵工兵优势却在墨家这边,这种战术得靠人命堆。
况且一次性出动倾国之力,就算是变法之后的秦国,打完长平之后都已经无力再战,数年之内几乎没有再主动进攻的能力,甚至于差点闹出饥荒,况于现在的诸侯国?
适虽然觉得在政治上泗上这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在军事上也最好再等几年,但各国真要是出兵宋国非要打的话,他倒是也不怕。
只不过一旦开战,泗上的教育体系就无法支撑,财政不允许,而现在泗上教育体系培养出来的可用之人,还不足以完全控制中原地区,最好是再等个三五年。
适等墨家高层对于泗上局面的判断,认为自保绰绰有余,但是进攻不足。
攻守不是一回事,如果诸侯不联合、诸侯不互相救援,诸侯的主帅非要邀战于边境,那倒简单。
可就怕有些善于用兵之人,拖着墨家的主力往后退,墨家的战线和补给线都拉长,其余诸侯抓住机会捅一刀,那泗上就要出大事。
所以对于将来的战略,适和墨家的上层一直在等一个“天下有变”的机会,利用菏泽、宋、泗上等方向的堡垒城邑区防御,集结野战主力在此方向之外打开局面,唯有如此才有可能用主动进攻的方式解决掉楚国。
否则比如攻魏韩,菏泽、泗水等方向的要塞区,便等同于失去了效果,要用更多的兵力防备南线,那么用于进攻的兵力就必然要减少。
之前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墨家一直为这个战略而努力,从齐国手里夺走了沂蒙山长城;在齐西南地区拥有民众基础;在菏水方向修筑了不少新式城邑;帮着蜀国守住了南郑,其实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即在北线,用堡垒换取更多的机动野战兵力于别的方向,在诸侯联军攻破泗上堡垒之前,泗上义师先解决了楚国,得到淮河、大别山、桐柏山、襄阳、汉中一线,形成拥有淮北泗上的南北对峙局面。
唯有如此,墨家的主动进攻战略才有可能实现:到时候襄阳南阳方向;泗水淮北方向,一共两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利优势,那么天下局面也就稳定了。
现在六指提出了一个借守为攻、一举解决中原问题的想法,适觉得在纯军事上的推断是没问题的,但只是墨家并没有为此做好充足的准备,后续可能要出很多的问题。
有些东西,他也不便说,便鼓励了六指几句,说道:“参谋部的计划还是稳妥的,倒不是说你的计划风险很大,军事上获胜的可能极大,只要战线一拖长,他们要么继续增兵要么就只能被围困歼灭。”
“只不过这不只是军事上的事,施政上的人才准备,还是需要几年时间的。拖久了不好,各国变法,于我不利;太快了也不好,准备不足,根基不稳。”
“天下天下,如今诸夏就是天下,外无凶恶之敌,还是稳扎稳打做足根基慢慢来的好。不过是趁机定中原,还是在力所能及有效统治之内获取最大的利益,那主动权还是在我们手中的。”
“我和参谋部的人再说一下,再制定一个计划,到时候再看。有备无患,况且战局瞬息万变,战略参谋策划之事,也只是个大略。不能没有,那会手忙脚乱;却也不能按部就班不知变通。”
六指点头称是,两人便又谈了些关于这一次砀山围城战的得失经验之类。
…………
适和六指在讨论着万一各国出兵要打成小胜的逼退、还是大胜的围歼魏韩主力野战兵团的时候,魏击也和韩猷正式会面讨论起瓜分郑国的事。
砀山围城战的消息,给魏击和韩猷极大的震撼,半月破城、平行壕战术直到接近城墙伤亡不到五十的可怕战果,彻底打消了魏击出兵的想法。
野战未必打得过,攻城的话墨家想攻哪里就攻哪里,只要墨家野战获胜一次,整个河东都要处在危险之中。
整个魏国,有谁有十足的把握,能够野战击败墨家伤其筋骨?
似乎一个都没有。
而魏国只要一次野战失败,缺乏战略机动的野战兵团,就凭墨家在砀山展示出的攻城能力,魏国任何一座城邑都不安全。
正如魏侯问公叔痤,如果墨家守砀山,会怎么守?公叔痤回道,野战击败攻城之敌,那就守住了。
面对这样的压力,魏击心里很清楚,公叔痤的全面战略收缩、重组三晋同盟的构想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而想要达成,首先却要对墨家痛斥,号召会盟,趁着楚国会盟不可能干涉郑国的时机,借助会盟的烟幕,和韩国一举瓜分掉郑国,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泗上已经咄咄逼人到这个程度了,楚国不可能和泗上真心结盟,这还是要感谢一下墨家干涉宋国的。
韩猷和魏击的会面,用的是宋国和墨家的幌子,可实际上谈的却是郑国的事。
郑国仅存的那些领土,已经在地图上被小心翼翼、各有所图、包藏祸心、尔虞我诈的分为了两部分。
一部分将属于魏、一部分将属于韩,而双方争执的只不过是几座城邑的归属权:韩国不想魏国把他当枪使用挡在前面,魏国不想韩国的几块飞地连在一起遏制魏国的咽喉。
虽然宋和墨家都是这次会盟的幌子,和争执累了的时候,双反还是忍不住谈到了宋国和泗上的事。
韩国如今国势不强,被后来的韩非子批评“不擅其法,不一其宪令”以术治国的申不害,此时还在郑国沉醉于无忧无虑的童年。
曾经希望变革集权的严仲子,被公族、如今韩侯的二爷爷韩傀排挤走,原本历史上聂政刺杀了韩傀,使得韩侯有机会收拢权力尝试变法,但如今这个天下的故事中,聂政刺杀了秦君,韩傀并没有遇刺,韩国公族的力量越发壮大,分权争权之下,公族贵族是不可能支持集权的,他们的脑袋向来明白自己的屁股坐在什么位置。
如今韩国的相国,依旧是公族之人,是如今韩侯猷的叔父。
出面谈瓜分郑国之事的具体负责人,韩魏两国都是国相出面,君侯不可能谈这些细节,只是掌控一下大局就是。
第八十八章 无信的时代
公叔痤和韩相在讨论瓜分郑国的事情之余,也在针对泗上和宋国的事进行了探讨。www.uu234.netwww.uu234.net
公叔痤对泗上是充满警惕的,但他明白魏国现在是无能为力的,所以魏国急需盟友来在东线对抗泗上。
文侯时候的局面到现在已经毁了,秦国开始变法,因为西河所属权的问题,魏秦关系已经不可能和解,除非魏国交出西河。
东线的话,魏国是想和楚国和解,把楚国拉入到对抗墨家的第一线。
公叔痤也清楚,一旦魏韩瓜分郑国,那么楚魏关系会再度降到冰点,彼此之间的不信任和百年仇怨更不可能消解。
但是,郑国不给韩国,魏韩关系就始终有个芥蒂,韩国不得郑国,对于魏国的外部战略只能是出工不出力。
公叔痤没得选择,韩国若是全部得郑,就更难遏制,三晋内部的一超两强的局面已经被打破,赵国在延续公仲连的变法,韩国要是再得到了郑国的全部领地,魏国的外交局面就更难看了。
好在四年前菏泽会盟的时候,楚国要回了榆关,这使得宋国一旦被墨家控制,楚国和泗上那边就会天然地产生龃龉。
战略收缩的政策是公叔痤定下的,魏击也是在搞清楚了局面之后接受的,公叔痤却希望借助郑国这件事,能够树立起一个更有威胁的共同敌人:泗上墨家。
从而使得魏韩关系继续保持真正的同盟。
韩国打的如意算盘是换地,用靠近宋国的黄池、雍丘、襄陵等城邑,换取即将被瓜分的魏国应得的魏国土地。
这样的话,等同于韩国的一些破碎的飞地连在了一起,同时将对抗墨家第一线的城邑换了郑国的城邑,让魏国抗在第一线。
这如意算盘韩侯韩相都知道魏国不可能接受,但却可以用此来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从而在瓜分郑国这件事上获得更大的利益。
公叔痤一眼看穿的韩国的目的,这是明摆着的事:韩国从黄池等地抽身,魏国要面临两个问题。
其一是韩国离开了对抗泗上的第一线。
其二就是如果楚魏开战,韩国就更容易要挟魏国。
因为以楚国现在的国力,没有办法两线开战,要么走南阳鲁山一线北上,要么就只能走榆关大梁一线北上。
南阳鲁山方向,韩国虽然首当其冲,但那里直接威胁伊洛方向,可以直逼周天子,甚至可以将魏国切成两段。
楚若走鲁山北上之路,魏国必须要救,不用韩国请求魏国就会出兵。
但如果韩国放弃了黄池雍丘,那么楚国走榆关大梁一线北上的话,韩国就可以保持中立,以中立的态度要挟魏国,获取更多的利益。
同样,楚国也有理由和韩国单独媾和,韩国便可以吃两家,坐山观虎斗。
既然明摆着魏国不可能接受,那也就是坐地起价、就地还钱。
公叔痤对于这次谈判韩国的态度其实是烦躁的,都到这个份上了,还在为了蝇头小利勾心斗角,根本没有考虑到泗上的威胁。
泗上和秦国东西相隔,魏韩夹在中间,南方还有楚国,明明凶险无比的局面,三晋却还在内斗,公叔痤如何能不烦躁?
只不过此时并没有一个能够挂六国相印相约共同制墨的人才,公叔痤身为魏相也不可能获得各国的信任。
再者泗上这些年虽然崛起迅速,但是天下诸侯却不会忘记那个四面开战几霸中原的魏国。
尤其是公叔痤明白,一旦这一次借反墨会盟的由头瓜分了郑国之后,魏国的信誉就算是彻底破产了。
历史上,尔虞我诈彻底没有了春秋所谓贵族精神的战国乱世的标志**件,就是韩国趁着魏楚开战会盟盟友的机会占据了郑国、逼着魏国承认;这种尔虞我诈毫无信义到秦国扣押楚怀王达到了顶峰,使得各国之间彻底抛弃了周礼时代的“国际法”,彻底成了黑暗森林。
如今这种尔虞我诈的局面要提前许多,五年前魏国坑了齐国单独和墨家媾和,已经算是犯了一次戒了,只不过还不算是太严重。
但这一次……公叔痤清楚,诸侯之间已经不太可能存在信任这个词汇了。
现在,公叔痤明白,韩相明白,魏击明白,韩猷明白,甚至于楚王也明白,泗上会是将来天下诸侯之大敌。
但是,谁来做这个出头鸟?谁来保证自己拼劲全力和泗上作战保卫所有诸侯的长远利益的时候,那些被保卫的人不会背后捅自己一刀?
楚国就算说,你们魏国打吧,你们魏国打光了最后一个精锐野战军团,我也不会趁机夺取魏国的一座城邑……楚王自己信吗?
时也、势也。
如果魏国还有文侯时候的优势,这次宋国事件很好解决:明确保证郑国的独立,反对韩国吞并郑国,扛起来维护周礼天下的大义,牵头攻泗上。
可以现在魏国的国势和威望,这个头牵不起来,也不敢牵,只能选择眼前利益,瓜分郑国。
至于以后的事……倒有些活一天算一天的意思。
双方一谈起来宋国和泗上,都是一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可忧心忡忡,却没有谈及任何有效的解决方法。
魏韩都默认自己不会选择出兵,至少现在不会,尤其是砀山围城战结束泗上那边展示出来的攻城能力的压迫。
终究瓜分郑国这件事是需要干涉宋国会盟这个事做幌子的,韩相便道:“此事一做,只怕楚人愤怒。”
“楚人与墨家,虽不亲密,却也不曾敌对,除了二十余年前商丘一战外,最近也并无仇怨。”
“我只怕楚人愤怒,与墨家联合,干涉此事。”
韩相担忧的,非是没有道理。
楚国派出令尹、大司马跑来会盟,谈一谈共同防备泗上崛起的事,这边谈着呢,魏韩动手了把郑国给分了,完后还不带着来会盟的楚国一起,楚国要是不愤怒那就鬼了。
而且郑国一北分,楚国在中原方向的突出部的后路彻底被截断了,原本还有个缓冲国,现在魏韩可以直接威胁榆关以南,若是再把鸿沟一断,楚国好容易要回来的榆关算是死城了,大梁城也再也别想着夺回来。
公叔痤却笑道:“此事倒不必担心。我们和楚人之间,无非是君侯之怨,国势争雄。”
“和泗上,那是翻天覆地之恨、倒转乾坤之惧。泗上崛起,我们就算和楚国打的死去活来,但楚国也会参加对泗上的战争的。”
“所以,对付泗上,我们不需要考虑楚人是否信任我们。”
“楚人信任墨家,但是墨家做的事,楚王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人人平等、尚贤同义、兼爱利民、选贤人为诸侯天子……这是亡社稷、隳宗庙的,我们和楚人相争,那也不过是几座城邑而已。”
“既然楚人一定会反墨,我们为什么要对楚人好呢?”
韩相赞道:“解我心中之惑矣。只是这件事楚人定会愤怒,这又如何防备?”
公叔痤又道:“楚人愤怒又能如何?楚国变法,国内正乱,若无外援盟友,如何能干涉郑国?”
“唯一可能的外援盟友,就是泗上。但我们是先和楚人会盟,先要痛斥墨家行径的。”
“这等同于是先让楚国和墨家不可能结盟,然后我们再坑楚国,他又能如何?总不成今日刚骂过墨家、反对墨家的道义,明日转过身就去求结盟?墨家会信任楚国吗?楚国自己认为墨家会同意吗?”
…………
楚王的使者已经距离魏国不远,在来的途中楚国大司马就得到了砀山围城战结束的消息。
楚国如今的政治格局,和之前二十年的种种息息相关。
二十多年前墨家初次震动天下,就是在商丘城下阵斩了楚大司马。
随后大梁城之战,吴起阵斩楚右尹以及几名实权封君。
这算是为楚国的变法提供了机会。
屈、昭、景三族牢牢把持着令尹一职,楚国八百年,外姓人得令尹之位的寥寥可数,令尹换不掉。
但是原本也是封君贵族派的大司马、右尹等人都死了,空出了位置,楚王总算是可以安排一些士人派的人进去。
正常楚国的朝堂是有潜规则的,令尹若是因故病亡或是犯了错,大司马是第一顺位的补替。
现在楚国的朝堂,实际上就是令尹为首的大族公族反对改革;大司马右尹为首的士阶层支持改革。
双方站在利益不同,对外政策也不同。
楚王是希望楚国不要扯进宋国的事,继续变革;大族贵族们希望楚国对宋开战,以求增大封君实权贵族的权力。
这一次前来会盟,楚王的意思很明确,既然墨家选择了出兵宋国彻底拒绝了和平瓜分宋国的意见,又实行了动员,大有真要动手的意思。
那么楚国就不会选择和墨家开战,出让宋国的利益,让墨家和魏韩的关系更加紧张。
楚国不出兵,魏韩就不会出兵,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实际上这一次楚王是带着真诚的态度的,大梁城已经夺不回了,而且就算夺回来那就等同于替魏国抗在了反墨的第一线,加上楚国要回榆关已经很吃力了,所以与其还在大梁这件事上扯淡,不如就趁着这次会盟彻底放弃大梁的宣称。
在大梁、启封、榆关、阳夏、襄陵等地,魏楚韩三国筑城,加强防御,一致对外,不要在在这地方互相冲突了。
一则要修城就不能再起冲突,不能说我这边修着防备墨家的城邑呢,你趁我修城的时候打我让我修不成。
二则一旦城邑城防完善,魏楚韩三方碍于这些城邑,中原方向的争斗就会少一些,攻城不易,尤其是新式的坚城,从而真正可以做好防备墨家西进中原的准备。
三则就是尽可能签订一个反墨同盟,内斗可以,但如果墨家在中原方向进攻这几座城邑的任何一座,最好能够合力对抗。
楚国实际上也已经放弃了中原战略,转为了暂时性的战略收缩,等待日后变法再论反击。
大司马是楚王一派的,自然秉持着楚王的意志,他还并不知道魏韩合谋要瓜分郑国的事。
第八十九章 战争艺术的变革
虽然支持楚王变革一派的中坚力量是士阶层,但大司马并非是士出身,而是大贵族,若不然也不可能身居大司马之职。
但楚司马是楚王两代一手提拔起来的,又和那些传统大族并不相合,对于楚国的变革以及楚王的政策还是支持的,算的上是楚王的肱骨。
楚国的士阶层和天下别处一样,其实是有两种士的。
一种是有封地、或者领取俸禄禄足以代其耕的经济属性上的分封建制的士;另一种就是如今天下遍布的游士。
譬如适,就他那个出身,和士这个身份八竿子打不着,但自从加入墨家之后成为了墨子的弟子,那么他就算是广义上的士。
再如后世的苏秦,年轻时候穷的嫂子横眉冷对,佩戴七国相印归乡感叹,当年要是自己有二百亩地一头牛,哪里能混成今天这样的成就呢?
楚国士阶层力量的崛起已经很久,但一直难以和真正的大贵族抗衡,历史上吴起的惨死也印证了这一点。
楚国自从大梁榆关惨败之后的变革,实赖墨家之力颇多,不少墨者接受了组织的命令而在楚国出仕,充当一些基层官吏,担任楚王新军的教官。
这其实算是一种交易。
墨家帮着楚王编练新军、在楚王可以直辖控制的部分土地上担任官吏推行一些变革政策;楚王默许墨家在楚国传播道义、授予墨家一些工商业品的免税权。
墨家又不是忽然出现的,百家学说的传播在诸夏诸国本来也是一种传统,在墨家的各种“极端害天下”的道义出炉之前,哪一个诸侯也没有认识到这种学说传播的可怕之处,因而并没有禁止。
再一个就算禁止也管不了,不说别的,就楚国连中央集权、掌控令尹这样的事都做不到,却妄想楚国能够严密地控制基层严禁继承下各种道义的传播和结社,那实在是做梦。
到现在,泗上墨家已经露出了獠牙,而且这獠牙上面丝毫不掩饰沾着的血迹,楚国的统治阶层也开始慌张了。
墨家对楚国的渗透可谓是不遗余力。
靠近泗上、淮水的地方,物质诱惑、救灾救人,俨然承担起第二政府的职责。
远离泗水、但经济发达的南阳地区,开挖铁矿、发展工商、传播学说、听者塞途。
靠近南海的苍梧洞庭,商贸往来,络绎不绝,边境合作,修筑运河。
各种楚国出身的墨者不断地派往家乡活动,在高柳立下赫赫战功的屈将子直接调回了楚国主持楚国墨者的一些工作,以至于一些村社已经出现了类似于当年邓析在郑的场景:有问题、有矛盾,不找当地政府,却找墨家在当地的基层组织解决……当然,就楚国的集权程度,也谈不上什么当地政府。
更有甚者,于鄢郢,号称墨家有令,市井游侠十有七八皆以命从。
楚王的变法,变得有点快,有点狠,其实超出了楚国的正常变法速度,因为墨家给了楚王不少的贷款,这使得楚王和贵族的矛盾激化的厉害,而楚王又不怎么太敢于招惹墨家。
这不是说招惹了就赖钱不还这么简单,而是招惹了墨家切断了后续的贷款,资金链一旦断裂,之前在贷款扶植下铺下的过大的摊子就要反噬。
这几年总算是收到了变法的成效,多多少少开始有了盈余,这腰板儿也便硬了几分。
然而墨家从始至终都没对楚王、甚至于任何一个诸侯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拖延时间只是为了更为有利,也是为了整个社会的发展进步有工商业者市民暴动的基础。
这一次楚国和墨家算不上决裂,但也差不多了,楚国大司马很清楚这一次参与会盟,下一步就是将楚国一些公开活动的墨者礼送出去。
楚王已经感觉到了墨家的威胁,但楚王对于墨家的威胁,还停留在泗上是个新崛起的诸侯这种想法。
因为在这之前,从未有过某个组织或者学派能够跨越数百里同时起义的能力。
历史上要做到这一点,得等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三十六方有组织地同时暴动的时候。
既此时无这样的历史,便没有这样的经验,实在是难以面对。
要把墨家看做泗上诸侯,那么楚国大司马这一次前往魏韩参与会盟、组织防御的策略其实是没错的。
楚国这么大,郢都那么远,楚国从未考虑到墨家会有一举灭楚的野心,这实在是有些超脱楚国的认知。
对楚国的威胁,在外部看只有三个方向。
鲁阳南阳一线;大梁榆关宋国一线;淮水大别山一线。
前者不必谈,那是三晋和楚整天打仗的地方。
大梁榆关宋国一线,是晋楚争霸的主战场。
淮水大别山一线,那是当年吴夺郢都的教训。
但其实在楚国看来,吴楚之战的淮水大别山路线是不可复制的,尤其是现在的泗上墨家不能复制的。
当年因为夏姬事件,申公巫臣叛楚,教授了吴国车战,吴国其实也就是晋国培植起来的一个牵制楚国的外援。
大背景还是晋楚争霸,不想原本打佯攻的吴国搞了个大新闻,生生打成了主攻。
其二,吴国那是泰伯之后,江汉诸姬被楚国灭了个干净,整天以蛮夷自嘲,泰伯怎么说文王的亲大爷,打着替江汉诸姬复仇的名号,不少楚国的附庸国和被灭的诸姬之后还是支持的。
其三,当年吴国参与争霸,越国趁机偷袭灭吴,这个教训各国都要吸取。
现在泗上占据淮北,在淮南颇有势力,但是越国没灭;齐国尚在;精华之地于齐鲁西南魏韩禁脔,在楚国看来泗上也没有这个能力复制当年伍子胥淮河大别山战略。
所以,在不考虑内部矛盾的情况下,楚国现在面临的威胁只有两个方向,那就是宋中原地和南阳鲁山。
既要防备泗上,那么鲁山南阳一线,就不在考虑当中。
所以泗上对楚国最大的威胁,还是宋国一线。
陈蔡之师曾作为楚国的总预备队和救火员,在不少战役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但是王子定分裂事件实际上毁掉了楚国的陈蔡之师。
陈蔡之师是晋楚争霸宋国一线的主力,王子定分裂事件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平定陈蔡也不过四五年,平定陈蔡也算是墨楚关系的转折点:陈蔡既得,那么墨家就是个威胁而不再是个助力。
楚王利用王子定事件,大肆清洗陈蔡地区,对百姓来说这是好事,但对于当地根深蒂固的贵族而言却是一场灾难,使得陈蔡地区成为楚王直辖力量的一部分。
陈蔡之师的重建和归属于楚王而非县公的决议,使得楚国在陈蔡地区拥有了一支野战集团。
北上可以参与晋楚争霸,也可以防备墨家泗上将来的侵袭。
楚王希望借由这一次宋国事件,让魏韩认清泗上的威胁,在中原地区达成反墨防墨同盟。
楚国有陈蔡军团,魏国有大梁军团,韩国有黄池军团,以及作为附庸仆从国的卫国还有一定的力量,加之墨家和越国齐国的矛盾,尽可能形成一道铁幕将墨家锁在泗上。
这个反墨同盟的基础,就是魏楚韩三国在中原地区达成利益一致,树立共同的敌人。
齐国越国,不可能明面上参加这个同盟,但是不需要他们参加,只需要他们有能力牵制泗上的一部分兵力就足够。
因为墨家对于衰弱的齐越态度极为蛮横,齐国只要参与非不结盟活动就要挨打,越国现在也实在没有主动进攻的能力。
至于野战干涉宋国那是不可能的,不只是内部政治问题,楚国大司马单就军事角度认为也难做。
陈蔡军团新建,野战之师也就三万,泗上气候已成,最善于包抄绕后机动,三万陈蔡之师在这个春秋之后的时代已经不足以挑大梁,主动进军容易全军覆灭;和魏韩合力又容易被墨家偷了陈蔡;举国之力而战后援不断变法成果就要毁于一旦。
再说三国联合作战,百年仇恨,各有心思,想要力同心,实在是不现实。
既是这样,不如以陈蔡之师、大梁军团、黄池军团为主形成中原防御,修建城邑、达成一致对墨的战区联盟,锁住墨家在中原方向的发展。
砀山围城战墨家干脆利落地结束,为了传播“理性精神”,将砀山之战的各种经验传于天下,让楚大司马也看到了一些别人未必看得出的东西。
砀山之战打的却是简单漂亮,坚固的城邑半月攻破,但前提是至少五倍的步兵、两倍的炮兵、超群的工兵,这还不算若是有外援需要预留打援部队的情况。
换而言之,三倍的兵力,不足以攻城。
那么,如果雍丘、大梁、阳夏、襄陵一线修筑坚固城邑棱堡,陈蔡之师、大梁军团、黄池军团共约十万在此防守,等同于墨家将会失去最善于的机动、绕后、调动的战法。
譬如阳夏,主力在后,留守万余,墨家想要攻,便要集中几乎全部的主力,这期间只要能够保证盟约奏效,集结在中原地区的三国野战主力出兵,墨家的处境就很危险。
如果不攻,而是继续直插后方寻机决战,那墨家又至少需要留下万人的部队围城,防备城中的部队切断补给线。
那样的话,就等同于墨家失去了绕后外线调动的能力,数万人还要分兵围城,哪里还能威胁到各国所必救呢?
火药、几何学、砀山围城战……这几样东西的出现,其实已经改变了天下的战术,逼迫着各国改变战法和军制,改变以往两军会战一天见胜负的战争模式。
修堡垒、新城防、边境防守、百里后屯兵、城守疲敝野战之敌的方式已经悄然影响到了各国对于战争艺术变革的思索。
楚司马所思索的,他相信魏韩的贤人一样也可以思考清楚。
中原防墨同盟的基础,是泗上崛起的威胁,但除此基础之外,郑国也是个绕不开的问题。
郑、宋这两个晋楚争霸的缓冲国,如今宋国已经丢了,好在没丢在晋人手中。
那么,楚魏韩在中原的防墨同盟,就得保证郑国独立、依旧是一个缓冲国,各国不得干涉不得侵占。
楚国可以放弃大梁的宣称、承认魏韩占据了郑国土地,以此作为真诚的态度,换取魏韩在中原防墨同盟上的一致,但却不会包括郑国分于魏韩,使得楚国在榆关的布防如同在替魏韩守边境,而且随时可能被背后捅刀子的未来局面。
第九十章 争鸣之困(一)
楚司马抵达中原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中,这一举动引来了天下的目光。顶 点 X 23 U S
宋国政变已经过去了数月,局势逐渐稳定,泗上依靠快速击败了贵族联军和在泗上、齐西南、淮北等地积累的军管经验,很快稳定了局势。
如果是诸夏内战,其实越残酷越激烈越快越猛烈越好,唯有这样对于九州而言才是苦痛最小的,绵延数年甚至于几十年上百年的乱战,倒容易伤及根基,留下许多难以弥补的裂痕。
宋国的局面也是一样,很快稳定下来后,宋国都在盼着一场真正的变革,也在紧张于各国的干涉。
倒是泗上的墨家内部,对于局势的判断越发清晰,越发相信魏楚韩出兵干涉的几率越来越小。
虽然魏韩都在集结军队,但从集结的数量上,以及农夫的动员情况来看,完全不像是要干涉宋国的样子。
口号可以骗人,可集结动员却很难骗人,遍布在魏韩的秘密墨者不断将各种情报送回。
适和不少墨家高层的判断是有依据的,如果魏韩真的想要干涉宋国事,那么紧紧发动都城附近的军队是不够的,数量少了那就是在宋国送菜的,魏韩也有不少贤人,不至于连这个问题都想不清楚。
为了试探一下魏韩的真实态度,泗上这边和郑国刚刚达成了一个援助协议,采用贷款的方式先将一部分枪械和几门守城用的铜炮朝着郑国运输,并不隐蔽,多有宣扬。
而与此同时,泗上这边动员起来的二线的部队开始从宋国回撤,分配到各个村社帮助秋收,但仍旧保持原本的编制,并没有取消动员。
粮食棉布各种军需品的消耗,刺激着泗上的工商业,也让墨家主管财政的人每日心疼那些流出的数字。
在宋国的主力常备军也开始向后撤,让出了几座边境城邑,转而在宋国中部集结,形成大营,缩短补给线,以减少消耗。
在一些边境城邑,只留下了少量的骑兵或者成建制的连队步兵,诸子百家各个学派尤其是农家的弟子已经开始为走马上任做准备,这些年搜集的大量统计资料也开始送给那些即将走马上任的学派领袖。
商丘通往葵丘的路上,一行穿着短褐的人迈步向前,穿短褐的学派不只有墨家,还有怒斥墨家是虚伪的平等要做到真正平等的农家。
葵丘是宋国最西北的城邑了,哪里也是农家所得的几个乡之一,于此时葵丘的名气很高,那是当年齐桓公会盟之地,也是在那里诸夏第一次规定各国交战不得挖河堤,只不过后世两千年后依旧有人连齐桓时代都不如。
到后世,葵丘随着黄河屡次改道,逐渐成为了穷地方,后世穷的响当当的兰考就在葵丘附近,但此时黄河并未改道,济水流过,这里还是肥沃膏腴之地。
农家学派的领袖许析此时正在一块石头上坐着,翻看着墨家送给他的“社会调查”,时不时发出一阵阵赞叹。
其子许行侍坐一旁,听着父亲的赞叹,想到自己看到的那几份社会调查,称赞道:“墨家所作的调查,确实厉害。某乡土地多少、封地多少、平民每年的开销、土地税赋、民众意愿,做的清清楚楚。”
“以墨家的道义为准,按照这份社会调查,可以很轻易地得出墨家想要让我们接受的结论。”
这一点许析并不反对,确实如此。
事实上农家和墨家的关系,历史上也是一个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许析的儿子许行,后世有人说许行其实就是禽滑厘的弟子许犯,但也有人表示反对。
诸子百家争鸣,争到最后,互相影响,儒家八分、墨家三分,其实都已经散入天下,谁影响了谁、谁发源于谁,其实都已经分不清楚。
就像是现在一样,农家和墨家虽然互为“异端”,农家指责墨家“不是真正的平等”;墨家指责农家是“小农的空想”;但双方该合作的合作、该合力的合力、该互相扶持的互相扶持。
墨家想把农家弄到宋国去,其实也有些“送瘟神”的意思:既不想翻脸得罪,又不想农家的学说在泗上传播。
就像是泗上的一些官营冶铁作坊之类,墨家认为这样是有利于利天下大业的,可以集中资金发展工商业,从而实现天下的整体富庶。
农家则认为,这样是不公平的,同样是劳动,冶铁作坊的这些铁器换来的粮食那么多,多出来的利润,是不是对农民不公平?是不是没有做到市贾不二价?是不是在损害农夫的利益?
双方各执一词,互相又有影响。
一部分农家的弟子认可墨家的想法,叛农归墨;也有一部分墨家自苦以极派的墨者,认为墨家的手段确实不公平,叛墨归农。
这种影响和交换,使得农家这几年在宋国发展的极为迅速。
二十多年前,适在商丘村社干的事,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到农村去”。
等到墨家第一次履及泗上,整个墨家也都在做“到农村去”这件事。
穿着巫觋服装的巫医、帮助农夫改良土壤传授种植技术的墨者、在村社设立村民组织的墨者……这些都是当年墨家在泗上立足的根基。
农家学会了这一点,一些叛墨归农的前墨者也带来了这样的手段。
以及最最重要的,宋国因为距离泗上太近而导致的商品经济萌芽所带来的新时代的困难和黑暗肮脏,以及墨家暂时不在宋国大规模活动而是在楚国活动的现实,都使得农家在宋国发展的极快。
农家是有人才的,各种人才。
稼穑、农耕、巫医、刺客、武士……种种种种,就像是一个没有封地的诸侯。
一名脱墨归农的会医术的墨者,响应农家到农村去的号召,在村社开办医馆,短短一年的时间,就有数百名农夫在廉价寻医的过程中接受了农家的思想。
那些深入到村社农村,教授民众种植的农家,更是在农村有着极高的人气和威望。
如果只是到这一步,其实农家和墨家的分歧几乎不存在,甚至于很多农夫分不清农家和墨家,认为这两家都是一家人。
土地归天下人所有而非天子诸侯所有、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维系自己生存的土地,单就这个打破旧规矩的理论,确实没有什么区别。
但等到土地分与天下之后该怎么办,双方的分歧就变得很严重,还是拿简单的冶铁作坊作为例子。
冶铁有没有利润?有,而且是暴利。
这种暴利是不是合理?
墨家认为,合理,这样才能养兵,才能拥有大量的资金兴修水利,产业升级,提供教育,实现乐土,以暂时的小害赢得将来的大利,权衡利弊大利小利,这是符合功利和长远的。
农家认为,不合理,都是人,都付出了劳动,凭什么要有工农业剪刀差?凭什么不能做到市贾不二价?凭什么农夫就要低人一等?凭什么就不能用劳动量来衡量,一斤铁换多少粮食是固定的、农夫也不吃亏、工商业者也不赔钱?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宋国靠近泗上一些地区的圈地、兼并土地的活动,使得墨家和农家出现了极大的矛盾。
不圈地不兼并,缺乏廉价劳动力,泗上的工商业就发展不起来;泗上的人口就不能快速增加。
而且泗上其实有些政策,确实是有些……混蛋的,譬如在泗上土地兼并控制的极为严格,采用合作社的制度以此保证兵员和粮食原材料产出,但换到了宋国,却又对于靠近泗上的土地兼并和农业商品化由原本的贵族、如今的经营农场主主导不管不问甚至支持。
许析也曾问过一些墨者,一些墨者的回答也实在是让许析有些难受:人人都有土地、人人都是小农,泗上的工商业怎么办?泗上的作坊从哪弄劳动力?
人少地多,人少地多,这是此时的现状,由铜器时代直接跃进到铁器时代,使得原本不适合耕种的土地成为了适合耕种的土地;适带来的各种高产作物,使得农业工商业的比例可以比之前有极大的调整;大量的土地可供开垦如果想要当皇帝那就安安稳稳地保证良家子和自耕农的利益、然而墨家却有翻天覆地的理想,并不希望如此。
说到底,墨家的道义经过适修正之后,其实在墨家未来的乐土中,并没有小农的存在。
将来,要么破产失去土地去作坊做工、要么破产去兼并的商品倒向的土地上当佣耕者、要么合作社成为合作社的一员,没有第四条可走。
许析是个善良的人,他创立农家的缘由,源于他看到了旧制度分封建制给农夫隶农带来的苦难。
许析是个善良的人,他和墨家的矛盾,源于他看到了所谓的新时代的乐土萌芽,给农夫带来的苦难。
他是个好人,所以注定了他的痛苦和无奈。
四年前的辩论,适哄着他。
今日离别,适问过他:农家搞市贾不二价,农家搞真正的平等,那农家凭什么、哪有钱搞教化教育?天下纷纷乱而大争,农家搞的那一套,如果没有墨家保护,真的能保证自己的制度不被诸侯用暴力推翻吗?农家搞市贾不二价等劳动量交换,那么棉布铁器这些必需品,从哪里来?农家承不承认社会分工对于天下财富总和的增加效果?
依靠一腔热血、依靠满腹理想,天下又有几个这样的人,可以不为钱、不为利、不考虑自己的生活,扎根于村社去教书、去与民并耕?
第九十一章 争鸣之困(二)
其实天下不乏适反问许析的这种人。m.www.uu234.net
至少二十年前纯粹的墨家,为利天下、栉风沐雨、死不旋踵的墨者就有数百,到后来也有数千。
至少现在,农家内部这样充满理想、真正平等、恻隐之心的人,也有千余。
看着很多,可诸夏太大,大的千余人在里面就像是精卫往东海中扔的那枚石子。
所以墨家要做的、一直在做的事,并不是简单的造反,而是在改变天下的物质基础和阶级属性,使得先锋队的人在增加,而为了本身阶层利益而斗争的人也越来越多。
墨家不是农家,因为墨家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城邑手工业者工商业者的利益学说。
到现在,许析看着墨家送给他的关于农家将来要管辖的几个乡的“社会调查”,许析似乎明白了墨家为什么把他们礼送到这里。
许析接过弟子送来的装水的葫芦,喝了一口水后,忽然问儿子许行道:“你觉得,农夫是什么?”
许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到:“农夫很苦,很穷,承担了天下的劳役、粮食、军役,天下征战他们受的影响也最大。”
许析笑了笑,放下了盛水的葫芦,望着远方已经发黄的田野和耕地,苦叹道:“你学过泗上的数字,那些奇怪的、却很好用的计数符号。”
“农夫是什么?农夫就是泗上所用的奇怪数字中的零。”
“一百个零,一千个零,一万个零,还是零。”
“零和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零前面的那个一二三四五。”
“否则,再多的零,还是零。”
许行学过泗上的九数,也学过那些奇怪的和以往九数不同的、但写起来算起来更为方便的数字。
零在那些数字中是个神奇的存在。
他父亲说的似乎没错,再多的零,还是零,重要的是许多个零前面的那个数字。
许行问道:“父亲还是认为,天下的农夫需要的是贤者?”
许析点头道:“是的。君主在前为一二三,那么后面的那些零便会让君主更加强大;真正的贤者在前为一二三,那么后面的零自己也就有了意义。”
“宋国的农夫如此,魏楚韩齐的农夫也是如此。我们这些人有恻隐之心,有让农夫过得更好的心思,所以我们可以让农夫过得更好。其实天下的君主若有此心,也是一样的。”
“我一直在想,墨家走的路到底对不对?将来没有了君主,或者说选贤人为天子,谁来制约那些商人和作坊主呢?”
“依靠一个又一个的零?零再多,也还是零,什么都不是。”
“可零前面的数,可以是一,也可以是二。我希望有一种力量,可以压制那些唯利是图的工商业者。”
许行这几年一直在泗上,读了墨家的很多书,也听过许多次墨家的演说,看了太多的墨家报纸,对于父亲的话,他却有些反对。
就算父亲说得对,农夫确实是一个又一个的零,可泗上的做法,却是寄托于理性和天志,不以人的意志而是以天志为推理,得出零前面的一二三四五到底是哪一个。
许行相信墨家的那句话,天底下可能有大禹商汤,但也可能有夏桀商纣,唯有天志永恒,人应该从于天道,顺天而行,道法自然,而不是把天下的希望寄托在文武圣王上。
若有天志,若合于天志,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王,圣王和普通人的区别,或许只是因为圣王道法自然合于天志。
可天志的理性推论这种东西,正是农家所欠缺的,也是墨家批判农家说他们是空想的主要原因。
听闻父亲这样说,许行问道:“父亲,假使我们在这几个乡尝试我们的政策,真正做到了耕者有其田、市贾不二价,那么其实我们还是受制于泗上的。”
“譬如铁器,这不是一人农闲时候可以生产的。”
“就算农闲的时候可以生产,就算我们市贾不二价,就算泗上那边多有暴利,可依旧比我们自己生产的要便宜。”
“我们该怎么办呢?是用呢?还是不用呢?”
“再如现在,就算民众分到了土地,可是农具、犁铧、马匹耕牛种种这些,都需要泗上的帮助。”
“墨家说将来以粮食偿还,那我们岂不是还需要一个墨家所谓的、必然要有的政府?”
“墨家一直说,我们的想法,只能是小国寡民的状态下才可以实现,没有外部的一切,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或许可以。”
“但天下终究是天下,我们跳不出,也逃不开。”
许析摇头道:“孩子,你错了。天下就是天下,假使天下分为千国,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各国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市贾不二价,不相沟通,千国各选贤者,无有天下之中枢,无有商贾之四方,难道这就不是天下了吗?”
许行摇头道:“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做不到。天下不该是这个样子,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泗上的铁、淮北的盐、宋地的棉、越地的琳海藻灰……天下不再可能是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了。”
“道家所谓,绝圣弃智,恢复自然状态,那不过是一种逃避。逃避的是此时的战乱,逃避的也是将来墨家所谓不可避免的痛楚。”
“就现在来说,我们管辖数乡,其实我们可以做好,真的可以做好。但父亲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可以做好?”
许析哪能不知道儿子的意思,叹道:“我何尝不知?四年前我和适子相辩,谈及我在楚地的农家尝试,适子便说,那是因为有楚国封君的特殊关照,无需纳税赋,无需从军役,但也只是比楚地别处强些。”
“现在其实也是一样,墨家有军力可以保证,可以借贷给我们钱财铁器农具,我们管辖的不过是区区数乡而不是广袤天下,或许我们可以做好……但我始终觉得,天下不该是墨家所描述的那个样子,或者说有些路是不是一定要走才能越过那道深不可测的渊壑?”
许行叹息道:“父亲,我们什么也做不到。没有工商业,我们只能是被墨家所控制,我们没有资格谈市贾不二价。农夫得到了土地,想要的便多,他们便会顺着泗上那边想要的东西种植……我们可以市贾不二价,可泗上不会允许,他们该卖什么价还是卖什么价,我们又能怎么办?”
他指点着那份“社会调查”,苦笑道:“父亲,看看这上面的调查,除了土地,除了土地所产的小麦、棉花、玉米、粟米,我们有什么?”
“没有铁器、没有琳、没有纸张草帛……什么都没有,我们离不开泗上的。”
许行看着父亲的脸色,犹豫了许久,很慎重地说道:“其实,这一切不是不能解决,我们可以开办自己的作坊,可以学泗上的一切,但那样的话,我们和泗上又有什么区别?开办的钱、开办所需的工匠雇工,还不是要走泗上一样的路?”
“可我们不开办,就无法做到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就和泗上密不可分,我们离不开泗上,泗上那些人把我们送到这里,只是嫌弃我们聒噪,只是想要让我们明白这个道理……”
许析看着儿子,反问道:“什么道理?”
许行道:“天下密不可分的天下,是墨家对于天下的定义。小国寡民,那不是墨家想要的天下。同文、同义、同利、南北商贸往来、东西利益相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品通行,贸易纵横,使得赵不得为赵、楚不得为楚……这便是墨家一直想要做的事。”
“父亲以为,墨家真的是想让我们实现我们的道义、实现我们对于天下的期待、实现我们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的理想,以至于送我们在宋地数乡尝试?”
许行躬身郑重而拜道:“父亲,不是的。墨家只是想让我们做他们的官吏,借我们的手,做他们想做的事,而他们的人则腾出来用在别处。”
许析大笑不止,看着儿子,反问道:“重要吗?墨家想让我们干什么、把我们看做什么、甚至于利用我们……这些重要吗?”
“即便是区区数乡,至少我们可以实现我们的道义使得农夫生活的更好一些,虽然不能做到市贾不二价,可至少比从前好了,那我们就算死于此,也算是舍生而取义,也算是赴了我们自己的义。”
“至于将来,天下如何,尚未可知。天下的农夫终究多数,当有一天工商伤农之利的时候,我们的义终究会有人记起。”
“不是现在,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天下必是小农的天下。”
“终有一天,贤者与民并耕而食,耕者皆有其田,无税无赋,市贾不二价,等量的劳动换来等量的货物,商人不能从农夫这里得利、手工业者也不能从农夫这里得利,达成诸夏九州真正的公平和平等。我劳作了一年,换来了一千斤粮食;你劳作了一年,作出了百尺棉布,所以一尺棉布就换十斤粮食……而不像是现在,泗上的织工一年生产了百尺棉布,却换走两千斤粮食,去掉千斤的成本,剩余千斤却又购买纺车生产更多,这公平吗?这平等吗?”
许析说到这里的时候,眼中闪烁着光泽,语气也越来越激动,许多弟子立于身边,壮怀激烈,即便明白这一次墨家只是在利用他们,可依旧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和墨家一样,都在为了自己的义而努力,不惜一切。
他们相信许析的话,总有一天,天下必是小农的天下,将来,尚未可知。
第九十二章 争鸣之困(三)
和农家众人壮志未酬而激烈满怀相比,杨朱学派的孟孙阳等人却是一脸轻松地看着即将收获的成片农田。
杨朱已老,孟孙阳如今已是杨朱学派的领袖人物。
原本的杨墨之争,如今已然和解了许多,虽然在道义上双方仍旧咬着自己的底线不松口,可在一些道义上双方也都开始吸收对方的精华。
此时正是秋收秋种的时节,宋国算是温暖,大可以两年三熟,这些年农业技术的进步基本源于泗上,宋国距离最近,受到的影响也最大。
各色的作物在广袤的田野上枯黄,忙碌的民众无暇去过问过路的孟孙阳等人,孟孙阳看着忙碌众人脸上的喜悦之色,面带笑容。
“先生,这一次我们得以施政,应该做什么呢?”
一名弟子的询问引来了孟孙阳的笑声,一众弟子纷纷聚在孟孙阳身边。
“昔年,我随杨子前往宋国游历,在商丘的时候住进了一家旅店。旅店的老板有两个女人,一个漂亮的我看到都觉得漂亮,另一个丑陋的实在是……嗯,实在是丑陋。”
“可奇怪的是,那个相貌丑陋的,在家中的地位却高;而那个杨子和我都觉得漂亮的,在家中的地位却低。”
“杨子好奇,便问之。店主说,那不是你们的女人,你们觉得漂亮的我却觉得丑陋;你们觉得丑陋的,我却觉得漂亮。我让我认为漂亮的地位高贵;让我认为丑陋的地位卑微,难道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吗?”
“是故样子感叹曰:行贤而去自贤之心。”
“如贤、如美、如丑,天下万人,便有万种看法。墨家同义兼爱,认为天下有一个普遍适用的道义,有时候墨家的政策,便难免有行自贤之谬。”
“他们以为他们做的是贤事,实际上却未必。譬如海阳运来的蔗糖贵且甜,墨家每人发一个让他们吃,可偏偏有人不喜欢甜,那这算得上是做好事吗?”
“你我当也自省,天下乱,我等当然要行贤事,只是行贤,切莫行为自贤。”
自贤者,做自以为好事的好事。
弟子们一直接受的都是杨朱学派个人主义的教育,并不认同墨家的人是社会的人、人是天下的人、人是一切关系总和的定义,认为人是单独的、个体的、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
看似杨朱学派和墨家不可能共存的道义,却在天下大乱、贵族为蠹的背景下,可以联合在一起,这便是此时的时代。
杨朱学派不是避世的,而是入世的,积极参与天下政治的,个人主义的种种想法有一套整体的体系,而且也不得不面对个人与国、个人与天下的关系,有些更为深奥的道义非是弟子可以理解的。
孟孙阳说完杨朱当年所经历的这个故事,弟子们若有所思,或有人小声问道:“先生以为,墨家在宋国变革土地制度的做法,实际上未必对?有些人固然希望有自己的一块土地;可有的人却很希望做人家奴并且很高兴;而且他们分掉了贵族的土地也是损害了贵族的利使得贵族不高兴,这似乎也不对……”
这弟子说的这种情况真实存在,人是社会的人,也有整体的阶层利益,但到单独的人,便未必如此。
譬如封地制度下,一些人作为封主的家臣、家奴、圉奴、圃奴,那是相当的开心,甚至于舍不得主人,和主人产生了某种依存之后的亲密。
这样的人,强制他们耕种土地、分给他们土地,他们反倒怨恨,有甚者可能还会想着替被墨家搞死的主人复仇。
如果杨朱学派只是那种无脑的、肤浅的个人主义,实际上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也必然是要反对墨家的:墨家所谓民为神主,万民之意为义,万民之利为利,按照肤浅无脑的个人主义那肯定是要反对的,多数人的利凭什么要压到少数人的利,这是伤害了少数人。
然而杨朱学派并不是。
面对弟子的问题,孟孙阳反问道:“不拔一毛以利天下的前提,是不悉奉天下以养一人。在不能做到不奉天下以养一人的情况下,谈什么不拔一毛以利天下那是可笑的。”
“如果悉奉天下以养一人,本身就是不合理的,那么这种不合理的利被取走后的不高兴,我们为什么要在乎呢?”
“当每个人都有毛可拔的时候,才有资格谈不拔一毛天下可治。如今天下虽大,又有几人可谓能拔一毛?”
孟孙阳的师弟子华子称赞道:“然!昔者,杨子言: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内者,物未必乱。以若之治外,其法可以暂行于一国,而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
这也算是杨朱学派和墨家的重大分歧之一。
墨子曾经定义过线段和点,他称点为线段之体、线段为点之兼。
墨家的兼爱也好,同义也罢,将人看做一个整体,即为兼人。
杨朱学派则将人,看成是一个又一个单独的个体,称之为体人。
兼与体,并不是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的争端,而是关于“人的本质”的一种争端。
脱离了社会、脱离了阶层乃至于脱离了一切社会关系的人,到底是不是道义中的人?
墨家经过适的修正后,是将天下看做一个整体,认为天下的运行自有其规律,可称之为天志,也就是说人是社会的人,考虑问题的时候考虑的是人的集合体,考虑的是整个天下的规律。
而杨朱的个人主义,则是用感性去看待人,所谓人格、人欲,将天下视作是无数个个体的人存在的现实,所考虑的一切都是基于单个的人。
而这两种争端,在反封建贵族的时候,其实虽然不可调和,但却是可以合作的。
极端的个人主义自由,会导致贵族制度的解体。
极端的以天下多数人的利益的民主主义也一样会导致贵族制度的完蛋。
子华子生于三晋,历史上他有句极为极端的“贵生”之言。
当时是魏韩开战,韩国丢失了不少的领土,韩侯大为郁闷,于是子华子去劝告。
子华子问,现在给你天下,砍掉你的手,这天下你要吗?
韩侯说我肯定不要啊。
子华子便说,由此可以推论,在你的价值观中,天下不如你的手贵重。
而你的手都比天下贵重,你的身体又比手要贵重,你现在丢了几座城邑就唉声叹气像是要死了一样,长期以往必然伤身,然而你的身躯在你的价值观中是贵于天下的,你却为了几座城而伤身,你就是个傻逼啊。
韩侯称善,杨朱学派贵生之名传于天下。
若以后世民族国族的角度去看,子华子的这番话简直是要被吊死的,但于此时这番话却说得通。
子华子不会去和墨家的墨者说这个道理,因为他要是问利天下和手墨者要哪个,墨者肯定回答那还用问吗肯定是利天下啊。
而他和韩侯说这番话,是因为此时天下没有韩族、魏族,韩国的城邑对于韩侯来说只是私产,韩侯丢了几座城就和老百姓丢了一条狗差不多的心情,所以才会郁郁不乐。
既然整个韩国都是韩侯家族的私产,那么丢失几座城邑也就是丢了点东西,又为什么忧愁呢?
况且,魏国夺走了韩国的城邑,一不屠杀、二不掠夺、三者三晋同文、四者三晋同轨,无非就是换个封君继续原来的统治,这和后世还不一样,子华子的这番话于这个时代说出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子华子此时提及杨朱,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而是借杨朱的这句话,引出他对于天下治乱的思索。
“为人者皆有一世,人之一世,大可分为全生、亏生、死、迫生。”
“全生优于亏生、亏生优于死、死优于迫生。”
“何谓全生?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亏生则於其尊之者薄矣。其亏弥甚者也,其尊弥薄。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未生也。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於不义,故不义,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
六欲本是诸夏的学说,连同黄泉、彼岸之类的说辞,也不是随着佛教传来,而是佛教本土化翻译安上的,和上帝一样,借本土之词而达到传播的目的。
战国时候的墓葬中就有“彼岸、乐土”之类的说法。
六欲者,在杨朱学派中基本上就是人的基本生理**。
如此,其实杨朱学派之所以能够成为天下显学,以至于“天下之士,不归于杨、即归于墨”,乃至于儒家学说在经过孟荀魔改之前被杨朱和墨家逼得几无立足之地的原因,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杨朱的利己,说白了最为高等的“全生”,也不过就是达成人的最基本的生理**是合理的,是应该的,是天赋人之权。
而最后把全生、亏生之类搞成养生玄学的,不过是因为底层“迫生”者不认字也没机会学这些学问;而能学这些学问的,基本上在物质上已经满足了生理需求才搞出来的玄妙之学。
第九十三章 争鸣之困(四)
说到底,杨朱的学问,在此时此世,就是造反的法理。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总结起来一句话:我要满足我的生理需求的想法,不是错的,而是正常的,应该的!
也正因为这番话,导致了杨朱和同样有造反法理的墨家一样的命运,无君无父之言,被彻底湮灭在历史之中。
贵族们已经到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钟鸣鼎食的地步,却要民众遵守礼法,不得逾越,要节欲禁欲,无疑这个天下的规矩是混蛋的,于是许多觉得人***无罪、人的生理**无罪的人,纷纷加入了杨朱学派。
当一个人将追求自己正常的生理**都被认为是错、认为是无德的天下,终究是要毁灭的。
子华子将人分为“全生者、亏生者、死、迫生者”四种境界,没有那么多玄妙的养生之学,实则简单的很。
能够满足自己的生理**、想吃饭就能吃饭、想吃肉就能吃肉,那么这个人的一辈子就算是全生了啊!
能够适当地满足自己的胜利**,既想吃饭,又想穿件新衣裳,但我只能二选一,那么这辈子就算是亏生。
亏生之下,是死。
而死再往下,就是想要吃饭吃不到、想要穿衣穿不得,为了家庭为了子女为了父母不得不生存下去,苦不堪言,这连死都不如,这就叫迫生。
当然,于贵己重生而言,全生并非是纵欲。
譬如某个东西很好吃,吃的上瘾,但吃多了可能会死,那么这就不是全生,因为全生的前提是要活着,而纵欲不克制可能会导致死亡的事,那不是全生而是贱生轻生。
这是关于个人修养上的问题,是有最基本生活保障的人才能思索的。
子华子想说的重点,是不如死的迫生者。
“如今天下,迫生者几何?全生者几何?亏生者几何?”
和远在百里之外的农家学派的人一样,子华子拿出墨家送给他们的“社会调查”,苦叹道:“以此观之,宋之一地,可达亏生者,百取十;可达全生者,百取一;不如死之迫生者,百取九十。”
“墨家有民之三困之言,我等杨子之徒,有六欲之愿,实则一致。”
“天下九成的人,不过是不如死的迫生者,又有何资格谈及自由?谈及利己?谈及贵生?”
“是故,我是支持墨家在宋国的土改的,这是为了天下人能够更好的利己、贵生。”
“人需得至少到亏生之境,才能思索全生之义,才可以称之为人。”
“毕竟,人首先要或者,而迫生者,不如死,死则非生,一个连活着都算不上的东西哪里算得上是人呢?”
“至少,要让天下多数的人,先成为活着的人,才能探讨我们和墨家孰对孰错。”
孟孙阳也是这样的意思,他冲着子华子点点头,对于子华子的话很是赞同。
句句不离杨子之言,这是杨朱亲传弟子的道统,子华子并未逾越。
但入世的杨朱一派关于“迫生”和“人”的思考,和墨家那一套在反分封建制贵族封地的做法上是相合的,但道义终究还是不同的。
人性的解放,杨朱学派和墨家都在做,只是方向不同,或者说达成目的的手段不同。
用墨家的思维方式,杨朱学派的问题在于阶级基础不足,所以他们的学问道义不足以成为反封建的主力,现在想搞掉封建贵族还得靠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先锋队,要不然依靠时代的发展有足够的杨朱学派的阶层利益发展壮大,得等千年乃至两千年,这还得是外部环境没有意外的情况。
不是不对,而是没有阶级基础,要是如今天下的工商业者、小市民的势力足够推翻封建主,那么杨朱学派的学说必然会成为指导学说,但现在不够。
孟孙阳不接受墨家的阶层利益学说,换而言之他不接受墨家的“义即利也,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义”的说法。
但他站在片面的人性的角度上,一样可以反封建贵族的礼法,和墨家继续传承发展下去的道义争端还早着呢。
子华子的话,没有用墨家的道理,而是用的杨朱学派自己的道理,这一点孟孙阳很满意,也更容易被三代弟子所接受。
一众年轻弟子也在思索全生、迫生之别,若有所悟,若有所思。
再望向那份“社会调查”报告上的数字和内容,便化作了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一个个枯燥的数字,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鲜活的人。
百分之一的人可以做到满足自己的**。
百分之十的人可以做到亏生,想吃便不得穿、想穿便不得吃。
而胜于百分之九十的人,只是迫生,用子华子的话,那叫生不如死,连最基本的生理**都不能满足,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在杨朱学派的人看来,不能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理**,不足以谈道义不足以谈理想。
但此时,这句话还不是“你也配谈心性”的蔑视疑问,而是一种恻隐之心悲悯之下的叹息,是“要让天下人都有资格贵己贵生”的胸怀天下入世之志。
孟孙阳看着一众弟子,缓缓说道:“子华说的很对,杨子说,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天下其实可以拔毛的人又有几个呢?连毛都没有,却在谈拔毛应不应该,这不是可笑吗?”
“墨家把自己的命,也看做自己的毛,所以他们可以拔,可以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以命达义绝不回头。他们在泗上搞的那一切,其实也就是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毛。”
“只不过,他们看来,自己连命都不要了,你们就不能拔自己的毛让天下的人都有毛可拔吗?”
“我们不一样,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我们没有为外人献身的气度,但如果有人拔我们的毛,我们也一样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乃至于性命。人人如此,何须栉风沐雨的墨者?人人如此,天下如何不治?”
然而孟孙阳的话,还是引来了一名弟子的疑惑,这名弟子在泗上住了些日子,听闻了许多墨家的学说,对于孟孙阳的话不免提出了疑惑。
他问道:“先生,刚才子华子言,天下迫生者重、亏生者少;您也说,天下有毛可拔者少,仅余一命者重。”
“杨子的道理,适用于天下人,人人都可全生、人人都有毛可拔的天下。到时候,全生养性与否,源于自己是否愿意,而不是如今这般,只能迫生,不得已而不能全生……”
“可现在,天下众十有**,连毛都没有,又在保卫什么呢?”
“总得有人站出来,为天下人皆有可拔之毛而努力,不惜丧命,这样的人,到底是不是值得称赞的呢?”
“墨家从墨翟创墨者至今,死于为天下人人有属于自己的、不可以被别人轻易拔走的毛的大义者,六千九百余众,这些人是轻生者?还是贵生者呢?”
“再如宋地之事,墨家乃至泗上之众,因为他们是天下人,所以出兵,若不出兵,我们又有何资格站在这里,要给那些人分给他们属于自己的毛呢?”
孟孙阳闻言语塞,其弟子垂首而问,这些问题在短短数月的泗上生涯便催生出来,孟孙阳暗叹,心想墨家之宣传鼓动,实非其余百家可比,怨不得当年禽滑厘学于子夏,成名西河,却叛儒归墨。
墨家始创至今,有因为贵生不愿牺牲的叛墨归杨,有为了真正的平等而叛墨归农的,有内部斗争剧烈而心生退意归道的,有为求功名为建功业化而归法的,至今却无一个叛墨归儒的。
再想想那些叛墨归杨之人,孟孙阳明白,那些叛墨归杨之人,或许有些真的是通晓杨朱之义而心有所属,又有一些何尝不是不愿意为别人的利而死、又何尝不是不愿意为了兼爱天下而苦了自身?
看着疑惑的弟子,孟孙阳长叹道:“昔年禽子尚在时,适便与我相辩,他说诸子百家,各有学问,多为利天下,但却始终没有解决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怎么办?”
“如商丘至郢都,如商丘至洛邑,郢都洛邑之风情,各有描绘,却鲜有能够做出一辆马车的。”
“如果欲利天下,真的需要牺牲,那么做这牺牲的,便由墨者去吧。他们的义,以牺牲为荣,在他们的义中,他们是英雄,但在我们的义中,他们是不知贵己的狂热。今日他们不知贵己,明日又怎么能贵民呢?”
“今日牺牲,墨家去做;明日全生,我等来主。”
“尸子言,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今来,无穷无尽,何必着眼于此时此刻?为将来计,当贵己、全生,吾等并非有错。”
这是杨朱的义,其义不入军旅,不做牺牲,不做诸侯争霸天下的牺牲祭品、也不做天下大利的牺牲祭品。
孟孙阳不需要给自己的行为安上太多符合此时“贤、义、仁、爱”之类的大义道德,他们反旧道德,也一样反墨家正在发展树立的新道德。
七八名在泗上受到“墨化”影响的弟子拜于地道:“先生,吾等闻,道不同,不相谋。我们愿做天下大利的牺牲,请先生原谅我们的背叛。”
说罢几人行礼,孟孙阳坦然受之,待行礼结束,孟孙阳躬身以士人相见之礼回礼道:“人各有志,志各有异,何罪之有?我们不是墨家,没有墨家那么严苛的纪律和规矩,你们既有做利天下之牺牲的想法,我只愿你们想清楚了。”
一名曾经的弟子沉默一阵,神情愈发坚定,回道:“杨子之言,我一直笃信,从未改变。”
“古云,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大夫有家。”
“我希望天下人都能成为不羁之民,我希望天下之民每一位都能成为大夫,都能成为统治被称为‘自己家’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大夫。风能进,雨能进,天子不能进;我的家中,我便是天子,不损我之一毛,也不要奉天下而养一人,哪怕是天子要损我之毛,我也要抽出我的剑去反抗。”
“但……这终究,需要有人为之牺牲,这不是上帝赐予的,也不是天子能给予的。”
“或许将来,我与墨家兼爱同义天下之义会有矛盾……但现在,我相信唯有墨家的路,才有使得每个人都成为‘自己家’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大夫的可能。至于今后……纵往古今来谓之宙,宙之无穷,与我今生何干?”
他如此时天下那些为了功名,为了利禄,为了大义,为了天下种种不同理由而决然的千百士人一样,目的或许不一,但心意的决绝却是相同的。冲着朝夕相处的同窗伙伴们最后看了一眼,毅然回头,朝着曾经背对而行的泗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