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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争鸣之困(五)

    那几人的离开,并未给杨朱学派的这一行人带来轰动,此时士人转换门庭学派的事极为常见,杨朱学派和墨家学派关于“牺牲”的看法也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www.uu234.net

    孟孙阳便和留下的弟子们说了几声,继续前行,待到一处庄园的时候,已是正午,便于此时歇息,食用午饭。

    庄园的主人闻之而迎,孟孙阳等人都是士人,互相见礼之后,这庄园的主人连忙叫仆从准备饭食。

    这庄园的主人竟也是个识得天下英雄的人,不住问道:“莫非是与禽子辩一毛不拔之孟孙阳?莫非是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为竿,剖粒为饵之詹何乎?”

    庄园主人一一点出杨朱学派几名人物平生最得意之事,惊讶之色便是赞许,众人心中受用,各自回答。

    詹何亦是杨朱学派中的知名人物,在杨朱学派一众弟子中与孟孙阳、子华子齐名,后世更被庄周称道。

    他擅长推理和逻辑学,但喜欢故作高深,故而后来韩非子编了个故事,说詹何坐在家里,外面有头牛,詹何看都不看只是听了听牛叫就说外面那头牛是黑牛黑角,其弟子去看后说是白角,詹何说那肯定是用白布包着牛角,你看错了,其弟子一看果然。

    韩非子用这个故事,批评詹何这个人不去观察一切唯心地去猜测,当然也是因为詹何这个人善于推理的名声留于后世有太多在不知推理的人看来极为神奇的表现的缘故。

    庄园主人称赞詹何善钓,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孟孙阳等人既受到了招待,便和主人多谈了几句,得知这庄园主人曾也是士人,子姓,东乡氏,上数个十辈也是公族,因其祖先封为东乡大夫,故后世子孙以东乡为氏。

    他单名一个廓,字子琪,平辈相交不能直呼其名,因为这时候名字一般都贱,长大后士人都有身份总不能互相二狗三蛋黑腚这么叫,除非是长辈先生老师可以直呼其名,故而杨朱学派众人可称之为子琪,转述的时候便称之为东乡子琪。

    东乡子琪准备的午饭已经没有那么多礼法的痕迹了,或者说受到泗上那种悄无声息的影响已经很严重了。

    略一交谈,东乡子琪便谈了谈自己这些年的见闻。

    他算是这里数一数二的乡绅,家中有私田六千余亩,数十人与之佣耕,牛马极多,每年种植棉花、小麦、油菜等,售卖于泗上,得钱无数。

    其庐皆为砖瓦所制,更有两扇在泗上之外算得上是身份象征的琳窗。

    二十余年前宋国政变的时候,他的父亲还是士,但没有被波及到,随后宋国中枢政权彻底被适给毁了,城邑之外的基层统治几乎完全丧失,墨家趁机渗透到宋国各处,在一些地方基本取缔了宋国在村社以及城邑之外的统治。

    那时候他家里有大约一千亩土地,实际上都是化公为私得来的,宋国那时候已经有了私田,只不过公田制、私田制、村社重分制、封田农奴制共存,混乱的很。

    不久之后靠近泗上的这片地区就开始了残酷的土地兼并,因为泗上工商业的发展和农业技术的革新,使得经营土地有利可图,二十年时间,东乡子琪用了各种手段不断地兼并土地。

    或是占据公田、或是灾荒年借贷要地……原本就有的自耕农,因为这里不是泗上,没有牛马铁器的扶持,粮价又两年降低,使得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差,或是因为负债破产卖地被破流亡泗上;或是因为揣着在泗上发财的美梦卖地离开。

    而非自耕农的村社内,东乡子琪一步步侵占原本需要每隔二十年重新分配一次的份地;或是直接强占那些土地,原本那些还拥有一点份地的农夫逐渐沦为了佣耕者。

    到现在,东乡子琪已经拥有了六千亩土地,经营发展,每年收益极多。

    他算有钱人,但却不再是贵族。

    贵族大部分有钱,但有钱却不一定是贵族,贵族存在的基础,是分封建制和人身依附关系。

    贵族拥有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的支配权,天子诸侯封地的时候,封的是连同人绑定的土地,否则分给贵族一大堆土地却没有人,难不成让贵族老爷自己去种地?

    出现东乡子琪这样的情况,除了一些经济上的原因外,还有就是当年的政变使得宋国的政治格局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原来贵族政治的平衡,需要贵族封地的势力平衡,而封地势力的平衡又和封地内的农奴数量息息相关。

    封地内的农夫,对于贵族而言,不只是耕种公田的工具、平日劳作的工具,还是兵员,没有兵员的贵族,在分封建制尤其是宋国三姓共政的政局下没有发言权,所以贵族们需要将农夫牢牢地绑定在土地上。

    二十余年前宋国政变之后,各地乱成一团,几大贵族只能控制自己的封地,而靠近泗上地区的贵族们纷纷转向。

    不转向也不行,盘剥的太严苛,旁边就是泗上,封地内的农夫一团一团地往泗上跑……就算封地还有,没有人干活,贵族也不可能自己去干活,那封地再大也等同于无。

    泗上进行了最为暴烈的土地变革,靠近泗上的这些地方则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走了一种强取豪夺的兼并模式。

    这种强取豪夺的兼并,伴随的是生产技术的进步,许多作为佣耕的人觉得生活水平比起二十年前还要强一些,故而还有不少人留在来佣耕,再加上泗上作为这种变革的泄压阀,并没有导致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反抗事件。

    东乡子琪便雇了一个精通稼穑的人管辖自己的土地,改革种植技术,加上前几年泗上急需粮食和棉花以及油料作物,使得他每年的收入不菲。

    这一次泗上出兵宋国,他并未受到波及,因为泗上的政策很明确:逃亡贵族的土地收回民众所有,反封地不反私田。

    然而他还是有些担心,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地被分掉,泗上的政策很明确,他这样的地不会分。

    他担心的,是自己庄园内佣耕的那些穷贱之民,分不分地?

    尤其是听闻“真正平等派”的农家也要参与宋国执政的时候,心中其实大为惊慌。

    如果,自己庄园内的佣耕者也分地,那么……自己这六千亩地就算是自己的,谁来种?

    如今的稼穑技术,铁器牛耕,高产作物,垄作轮作套作等技术的传播,百亩之田,九口之家若无荒年则无饥困。

    真要是也给那些人分了地,或者说学泗上那样组织生产开荒,或者说分掉那些大贵族封地给民众包括自己庄园内的佣耕者,那他的这六千亩地其实和十亩地就没有区别了。

    现在说法很多,今日看到了杨朱学派等人经过,东乡子琪总算是松了口气,心中大定,只要不是农家,怎么都好说。

    这里人口算是密集,但相对来说其实土地或者说可供铁器时代开垦的土地还有不少。

    东乡子琪怕的就是农家或者墨家这种有执行能力和组织能力的学派执政,开垦土地需要投入资本,需要组织水平,否则的话民众安于现状,宁可继续佣耕,毕竟没钱没牛没铁没农具种子没余钱渡过之前的几年。

    他是真心盼望来一群“无为而治”的学派,啥也别管,也别组织民众开垦,也别组织民众稼穑,也别给民众提供贷款和扶植,一切顺其自然万物自化才好。

    席间,孟孙阳便提到了当年杨朱住旅店的“美丑二妾”事件,说道:“杨子言,行贤,勿行自贤。我们如今即将主政此地,昔年宓子贱治单父,鸣琴而治,那就是因为善于听取众人的想法,知道为民者想要什么,而不是自以为自己实行的政策就是贤政,这是可以吸取经验的例子啊。”

    “不知子琪最想要什么?”

    东乡子琪看着众人,他也是个爽利人,并不作伪,直言道:“若谈真心话,我想要奴隶私产制。”

    几名杨朱学派的弟子顿时嘶声,孟孙阳挥手道:“勿乱,众人皆有想法,未必便做,况且这是说些心里话,不要吵。”

    待众弟子都安静下来后,东乡子琪道:“若为我佣耕的人是奴,是我的私产,那当然对我最为有利。”

    “其一,如今人少而地多,泗上又多开垦,他们为我佣耕也好,为我封地之民也罢,一旦我这里苦了他们,或是别处能过得更好,他们便要跑。”

    “若其为奴,则为我的私产,那么就算是他跑到了泗上、跑到了南海,只要抓回来,那还是我的。我的私产归我所有,泗上不也是承认私产的嘛,还有律法保护私产。”

    “可要是为佣耕为封田之民,跑了就跑了,我又能怎么办?”

    “你也知道,泗上是尊重私产的,昔年墨翟守城的时候,哪怕守城时候拆屋用木筑垒,那都需要登记事后偿还的。这些人不为奴,那就不是我的私产,他们逃走或是离开泗上就不会给我送回来……”

    “错就错在如今铁器垄作一出,原本不可耕种之地也可耕种,墨家所谓之淮北地皆沃土可垦殖,他们太容易离开了。就算为我佣耕,我也花费颇多才能留住他们,原本一天只要两餐,如今竟要三餐,农忙时节甚至还要有点油水,若不然他们就要去泗上或是宁肯去加入泗上的共耕社垦荒吃三五年苦……”

第九十五章 争鸣之困(六)

    孟孙阳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www.uu234.net

    “此事万万不可。墨家谈及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为奴,乃至奴为私产之事,万万不可!”

    “你也不要动这样的心思,你若动……泗上……”

    东乡子琪岂不知孟孙阳的意思,这里距离泗上太近了,真要是这么搞,泗上那边绝对不会允许,只怕会再度出兵。

    这年月,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手里没兵,没有枪杆子,再好的梦想也只是空想。

    东乡子琪笑道:“先生勿惊,你既让我说我最想要什么,我便说我最想要什么。天下人有庶农工商士大夫诸侯,各有其利,其利不一。我既想要与我佣耕者为奴,那些为奴者还想要人人平等呢,我既打不过他们,那只好承认平等。”

    “我也只是说说我想要什么,我等这些乡绅实在太苦,尤其是靠泗上太近,着实苦难。”

    “如别处,封地自不必说,奴婢也不必谈,就算有佣耕者那也是贫贱无可反抗之民。”

    “如此地,却不同,每日三顿饭,便要必每日两顿饭多花不少的钱粮,每日两顿饭又不是会死,数百年来,庶民都是一日两餐的,也不见他们死绝。可现在,却是非要每日三餐,否则便要逃走前往泗上;每月佣耕之钱,也必不肯少。”

    “我便想,若是有奴隶私产制,那肯定是对我最为有利的。人少地多,不用奴隶私产制,我等便要受害失利。”

    “人皆求利,这么想,怕也没什么错。”

    子华子闻言即刻道:“此言差矣。既说求利,若人之六欲,可以满足却不可放纵,要权衡利弊,以何为重。”

    “我杨子一学,贵己重生,所谓钱财,皆身外之物,可填六欲之壑,但六欲者需要或者才能享受。你这么做,只怕泗上出兵将你枪决,到时候命都没了,又谈何利弊?”

    东乡子琪仍旧笑道:“若无泗上之外力,这着实是我最大的利。先生既以杨子美丑二妾行贤自贤事相提,我便说些我最想要的事,虽然做不到,但却不能说这不是我最希望的。”

    “我倒不是说希望将我庄上佣耕为客者皆化为奴,而是……假若我自己购买隶奴使用,能否保护我的私产呢?”

    “昔年子贡赎人而不受谢礼,为仲尼所斥,这天下为奴者本也不少。如今用佣耕者,并不合算,我是准备买一些奴婢的。”

    此时天下仍有不少奴隶,曾经的井田制下,不少士人也有自己的家庭奴隶,各国征战之前也有不少被俘的人被当做奴隶,如今时代也算是在进步,奴隶在各国既算是私产,也算是人,虽然归属于主人所有,但却不能随便杀害。

    东乡子琪想要询问一下今后的政策,以变更自己的经营模式,主要还在于奴隶如果算作私产、并且受到法律的保护,那么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从别处购买一些奴隶。

    如今靠近泗上的地方,很缺人,很缺廉价的人。

    泗上工商业的发展在抢、淮北南海的开发在抢、许多的可以维系自己生活的自耕农注定了人力不会廉价。

    逃亡、离开、涌入泗上城邑……这都是这几年经营土地的转换了身份的旧贵族要面对的问题。

    东乡子琪反对分封建制和恢复礼法,因为真的要是按照儒家恢复周礼的复古,自己就是一个小小的士,封地也就一井,然后还不能购买土地。

    正是因为靠近泗上这地方反封建宗法制卓有成效,他才有机会兼并土地,成为拥有六千亩地的土地经营者,每年运往泗上的粮食棉花油料换来的金钱让他成为了最低一层的新兴的“素封之君”。

    然而等到他的土地达到六千亩,随着时代继续往前走,随着泗上这边变革的深入和萌芽的继续发展,他开始怀念宗法制了。

    如果还有宗法制,那么土地上的人就是依附于他的,不能随意逃亡的、逃亡要被抓回来或者判刑的,哪至于像现在一样,时不时还要对那些佣耕者好点,若不然他们就要离开。

    他这样的人,反对宗法制和原因,只是因为宗法制下他们是低阶贵族,他们反对的只是他们不是大宗主宗大夫上卿的宗法制。

    当现在他们已经得利,但又面临着宗法制解体、人身依附关系逐渐瓦解的局面时,便琢磨着向后退一退了。

    泗上允许迁徙,宗法制不许迁徙,这是个很大的差别,当东乡子琪越过最开始反对宗法制对他这种低阶贵族的束缚后,便开始走向了反动。

    这一次宋国的政策即将发生极大的变化,东乡子琪和希望弄清楚奴婢到底算不算是私产,是否得到法律的承认,这很关键。

    孟孙阳虽然经常和墨家辩论,说起道理来有时候也会噎的一些墨者无言以对,但终究缺乏执政的经验。

    按部就班、制度不变的前提下,做个贤人名士,辅佐一国,其实很多人可以做到。

    但若是变革法度,改革制度,照顾到方方面面,还能够使得一地一国安康富足的,那边可以称之为天下无双了,如后世之吴起、商鞅,之前的李悝,皆为此辈。

    面对东乡子琪的问题,孟孙阳思索许久道:“此事应当不成。虽然百家各行其政,各乡治各乡,然而终究需要有大宪的,各乡之法之令虽可因地制宜各行便利,但却不能违背大宪。”

    “奴婢为私产之事,断无可能。就算墨家不出面干涉,以将来宋之制度,百家争鸣论政,投票是非,单单农家便有不少人,他们必然是反对奴婢为私产的。”

    “再者,墨家人人平等之说、人皆天帝之臣之说已经传于天下,这一步一旦迈出去,想要再回头就难了。”

    东乡子琪叹息道:“可我们也难啊,如此这般,泗上与我等争利,真要是将来推选贤人,我们必要推选能够与我们有利的人为乡贤才是。”

    “你知道原来与我佣耕,每日两餐,每年只需一些铜钱即可。如今一个人却要花费多少?”

    “你既说之后宋地将行推选贤人之政,我且问你,这无地、无恒产者、与人佣耕者,也有推选之权吗?”

    “这是大事,不可不细思。”

    一直不曾说话的詹何闻言冷笑一声,看了一眼东乡子琪,哂笑道:“子琪之言,未免不知天下之势,实乃乡野之言。”

    “宋的政策如何,取决于墨家。若不合于义,墨家以诛不义之名再来一次商丘,你能如何?”

    “那你以为,墨家整日言人皆平等,选贤人为天子诸侯,这些无恒产者到底有没有推选别人的权力呢?”

    “你在这里与我们讲道理,并无作用,你若能将泗上五万义师歼而灭之,莫说奴婢为私产,便是重回宗法、禁止逃亡、保你土地又有何难?”

    “况且,今日宋人无地者多,明日土改,尽皆有地有产,又怎么能说无有恒产者众呢?”

    东乡子琪心中一凉,正要再问,詹何又道:“正所谓,无为而治,天下自化。于此地,政策大抵如前。之前泗上也有共耕社,你的庄园里不还是有人留下与你佣耕吗?”

    “你非是不能得利,只是要给的钱更多防止他们离开,无非是少得利了而已,这就是贪欲,久而久之,必将伤身,不能全生养生。”

    “且听我劝,适可而止,心不可贪。”

    东乡子琪心道,你们说的这都是屁话,你们倒像是让人人都能够分清享受六欲和纵欲之别,以至于天下人懂得全生保真,可何其难也?若人人皆为君子,儒家之言也不曾错,可治政容易,治人心难。

    他也听出了一丝告诫之意,这话终究憋在心中没有说出,转而问道更为现实的问题。

    “我听闻,没收的逃亡贵族之封地,皆要收回授予民众。那么,在我庄园内佣耕之人,是否可以分地呢?”

    “就算可以分地,他们一无牛马,二无农具,又将如何能耕种自己的土地呢?”

    “泗上有钱,有铁,故而可以扶植村社之民,你们凭什么弄出那些钱来,购买农具分与众人呢?”

    “况且,若是这样做,怎么能算是无为而治呢?”

    孟孙阳刚要反驳,东乡子琪又问道:“倘若你们执政治政,要扶植农夫有铁可用、有牛可使,那钱从何来?必要从我等身上收取。”

    “你们既说,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则天下大治。我且问你,你拔了我身上的毛,去利那些穷贱之人,这算不算是违背了你们的道义呢?”

    孟孙阳沉默不语,子华子道:“未必非要用你们的钱,我们可以借贷墨家的钱,日后再由农夫偿还……”

    东乡子琪大笑道:“如此,你们不过是墨家之妾,可叹杨子一世与墨家争,却不想杨子之学竟要为墨家之妾!”

    “再者,何谓无为?如分土地,可以买卖,我土地数千亩、牛马数十、铁器众多;分地之民无铁无牛无马无余钱,十年后,其地必属于我,其人必为我之佣耕,此为无为,此为顺应天道之自化。”

    “再如墨家之共耕社,凡逃亡去泗上者便可入社,若无共耕社,宋地无地之人,必多愿来我庄内佣耕。可他们如此做,使得许多人另有活路,以至于我雇人所费日增,这岂能算是无为而治?”

    “更论最后,收取税收,到底算不算是拔别人之毛以利天下呢?譬如收税用于挖掘水渠,使得众人得利,那么缴税的人,岂不是不符合你们的道义?人人不拔一毛、人人不利天下,则天下治,若你们执政,这税是缴还是不缴?”

第九十六章 争鸣之困(七)

    面对着这样粗俗、现实、市侩、而又求利无耻的简单问题,孟孙阳忽然发现,自己这些人好像一直以来都飘得太高,以至于有些不接地气。顶 点 X 23 U S

    他们可以和墨家在关于个人和集体的问题上争辩十余年,当适问他们“怎么办”的时候,他们无言以对。

    如今当东乡子琪问出最简单的“税”的问题的时候,孟孙阳忽然明白,杨朱学派要走的路还有很多。

    至少,墨家那一套东西,不管杨朱学派认不认可,最起码的税收、军制、政令、法令都是一贯的、合于他们所谓的天志的、能够在体系内解释的通的。

    孟孙阳从没想过自己要面对这样一个看似简单、但却极难回答的问题。

    倘若杨朱学派执政天下,税收不收?收税的话,算不算是损别人之毛?

    再比如墨家收商税而扶植穷农,这算不算是损商人之毛而利别人?墨家可以用“兼爱”、“兼人”、“天下之利”的理由解释这一切,杨朱学派怎么在自己体系的框架内解释收税的合理性?

    出于恻隐之心,他们觉得那些“迫生”之人,不如死,极为可怜,所以希望他们能够获得土地,从而至少做到比死要强,达成亏生之境,那么这法理是什么?

    是因为恻隐之心?

    还是要按照墨家的说法,上古之时并无天子,土地归天下人所有,如今把封地要回分给民众只是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是这么法的吗?无为而治是这么无为的吗?如果认同墨家的做法,是不是等同于认可墨家“天道可知,理性可推,顺天而为,便与无为自化并无区别,而且还能更快地达成”的说法?

    农家的许析可以一眼看出来墨家之所以让他们执政那几个乡的原因,是要借他们“真正平等”的道义,去矫枉过正地清扫那里的贵族残余。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农家认可墨家的一部分道理,只是在此时该怎么走的问题上有些路线分歧。

    孟孙阳至今没有想清楚墨家之所以让他们执政这几个乡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所以他想要做的政策决断就很难,一旦做错了墨家会用悄无声息的手段让他们学派威望扫地沦为笑柄。

    墨家看似慷慨地把宋国宋国了各个学派由他们尝试执政,可实际上各个学派除了农家在这一次宋国政变中拥有足够的影响力,其余学派要钱没有、要兵没有、要群众基础没有、要执政经验没有,他们所有的一切不是如墨家一样流了数千人的血自己挣来的,而是墨家施舍给他们的,也就注定了他们只能沦为一种傀儡。

    现在摆在孟孙阳面前的,是一个信仰和道义问题。

    东乡子琪在质问孟孙阳,如果你们将这些佣耕者要分了土地,那么就等同于是拔了我的毛,损了我的利,那么你们不损别人一毛以利天下的说辞就说不通啊。

    百里之地尚不能治,况天下哉?

    孟孙阳此时面临的困境,也是杨朱学派在变革之世所必然要面临的困境。

    如果宗法制完全没有松动,此时尚在春秋之前,那么不拔一毛也就无从谈起,因为除了贵族之外,平民没毛可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如果时代已经进步到人人都有毛可拔的时候,那也好说,以此为根基,虽然最终肯定还是需要一个政府的存在可能要修正种种,但终究还是可行的。

    可问题在于现在杨朱学派面临的是千年未有之大变革的时代,适曾问过杨朱“怎么办”这个问题。

    现在的局面是宗法制虽然瓦解但还存在,贵族制度存在,有私产私田的自耕农小生产者存在,一部分先有资格“被拔毛”的有了点私产私田的人便希望贵族诸侯们不要拔他们的毛,但让他们利天下而牺牲他们也不愿意认为这违背了自己的利。

    适也曾问过他们,现在天下有资格被拔毛的人有几个?你们想要自己的毛不被贵族王公拔,你们凭什么?就凭和他们讲道理?你们得让天下有更多可以被拔毛的人,然后你们才可以让你们的道义被王公贵族接受,王公贵族不是靠讲道理就让他们不拔你们的毛的,得靠刀剑火枪大炮……

    可这么做,就得有牺牲,这又违背了杨朱学派贵己、不拔一毛不利天下的义,所以也注定了他们在这个大时代下唱配角。

    詹何等人不是没想过适问的“怎么办”这个问题,也知道适提出的想法其实很对,甚至几个人也隐隐觉得杨朱学派的道义需要弥补修正。

    但是……想暴力夺权,就得学墨家,然后学墨家的一切,收税、养兵、强制服役、牺牲精神、集体制度、强制教育以及被教育后强制扔到村社做教师……种种种种,那样的话,和墨家有何区别?

    不暴力夺权,又绕回到当初的那个问题,现在天下有资格被拔毛的人有几个?这些人凭什么保证自己的毛不被拔?王公贵族想要拔毛的时候,能反抗的了吗?

    墨家送给了他们一个“非暴力夺权即可施政”的机会,就是现在,可还没等着施政,孟孙阳已经从天上掉了下来,发现真正开始思索这些地上的问题时,竟是这样的艰难。

    在暗中分配了宋国各乡的施政范围之后,杨朱学派都觉得很高兴很满足,毕竟墨家给他们的,似乎是宋国除了几座大城邑之外比较发达富庶的地区,王公贵族的宗法残余也比分给农家那里少的多。

    看上去很美好……可实际上,他们面临的问题要比农家面临的多的多。

    对农家而言,那几个乡原本基本上都是贵族的封地,自耕农没几个,更没有类似于靠近泗水的那些经营性的土地主,照着授田的手段分田就是。

    可对杨朱学派而言,墨家给他们挖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坑。

    他们要面临的问题,就算是已经有二十年执政经验的墨家都很难面对。

    这包括……土地制度、人口流动制度、毗邻工商业发达地区的人口逃亡可能、旁边有组织开垦殖民的前提下如何保证当地的经营性庄园留下劳动力、被沦为原材料生产地要遭受的市场波动、不同阶层将来推选的支持反对问题、大量的佣耕者希望有自己的土地和已经兼并了土地的新兴贵族对于人身控制**的矛盾、本地工商业面临着泗上工商业冲击打压的问题、本地手工业发展急需人手而人疯狂地往泗上流动的矛盾……

    种种这些,孟孙阳都没有考虑到。

    墨家想要一个西边为军事盟友和市场以及兵员提供地、东边为原材料产地和廉价人口提供地的宋国。

    只是东边的目的,难免会不那么伟光正,反倒容易脏了自己的手,与其这样,不如叫看似和墨家有所和解、但实际上和墨家一直在一些道义上相悖的杨朱学派去背锅。

    做得好,稳得住,自然而然会成为泗上想要的场景:自耕农破产逃亡到泗上为泗上提供人口和廉价劳动力、兼并土地佣耕制为泗上提供原材料和粮食。

    做不好,稳不住,民众激烈反抗……对不起,和墨家无关,那是你们杨朱学派执政不利,你看我们泗上发展的多好,你们发展不起来那就是你们的问题,顺带证明你们的学说在实践上是不能使得天下大治的。

    孟孙阳至此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陷阱,现在面对的东乡子琪,只是一大堆亟待解决的矛盾中的一个,与之类似的还有更多。

    …………

    宋国的另一处,尸佼正在询问自己的关门弟子卫鞅。

    “你不是素有大志?如今正有一个执政百里的机会,若能大治,便可闻名。如何不愿?”

    年轻的卫鞅向先生行礼后道:“先生,我有治万乘之国之志,却无治百里乡侯之才。”

    尸佼笑道:“此言大谬,百里不能治,何谈治万乘?”

    他倒是没有嘲讽的意思,因为他素来知道这个弟子的聪明和头脑以及志向,这一次百家争辩中卫鞅出面诘农家四问,使得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扬名。

    至少尸佼注意到事后,适还特意来询问了一下关于卫鞅的种种,还多交流了几句,甚至于赞许了几句说他颇有大才。

    适如今不再是那个在商丘制鞋世家的孩子,而是天下显学之首的领袖人物,能够得这样身份的人称赞几句,基本上便可以为立身之资。

    尸佼觉得卫鞅不会无的放矢,故而特意那么一说。

    果然,卫鞅回道:“先生,治万乘之国与治百里乡侯是不一样的,尤其是这个百里之地还是在墨家的保护之下的百里之地。”

    “若治万乘之国,要考虑军事,使之不能为外敌所侵;要考虑法令,使之民众信服;要拥有法术,能够制约下属;要知晓财政,否则无以养兵;要通晓外交,使邦国或敌或友……”

    “可这百里……单说一个,不需要治军、不需要外交,那其实能做什么呢?只要治军,就需要考虑土地制度、民众意愿、民众之利、税收军赋、农忙农闲、工商铜铁……”

    “然而在这里,我们什么都不需要管。按部就班,一切按照墨家想要的来,那么必然大治。论及军权,在墨家手中;论及外交,泗上会主管一切;论及财政,只需要缴纳规定的赋税于中枢……”

    “这百里之地,不需要我卫鞅,就算是泗上一个刚刚从学堂学完的中人姿之辈,三五年后亦可大治。那我与泗上之百千官吏,又有何区别?泯然众人,实难平我心中之志。”

    “我所行之政,可以让这百里之乡竞逐千里之内,可是墨家需要这样的人吗?会允许吗?一切按照墨家想要的,又怎么能显出我的才能呢?”

    “况且,先生……怎么才算是大治呢?”

第九十七章 争鸣之困(八)

    尸佼默然。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是啊,怎么才算是大治呢?

    是民众富足?是军队强盛?还是教化昌盛?

    怎么才算是大治?

    如果一切都做的好,那固然算大治,可若是做不到全部,有所权衡,哪一种才算是大治?或者说,哪一种才算是诸侯君主眼中的、可以委以重任的大治呢?

    以这百里之乡,不需要考虑生存,不需要考虑军事,只需要考虑民众富足,似乎……这些在君主看来并不是大治。

    卫鞅叹息一声道:“先生可曾忘记昔年西门豹之事?”

    “西门豹藏兵于民、藏富于民,魏侯大为不满,以为邺地不治。等到了邺地之后,西门豹击鼓而征兵,民众赢粮而景从,魏侯大喜,方知邺地大治。”

    “以诸侯之眼,所观大治,只怕与民无关,只要富国库而强兵戈,方可称之为大治。”

    “墨家所谓利民为治,天下诸侯几人认可?”

    尸佼卫鞅都是中原人,靠近三晋,西门豹的故事听了许多,这时候卫鞅拿出当年西门豹治邺的故事说明情况,尸佼也明白似乎的确如此。

    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的志向,希望在这乱世大争之中扬名立万,求功名以致天下无人不知。而墨家,终究不是能够实现他的野心和理想的地方。

    “我老了,你还年轻,那你欲往何处?”

    卫鞅略微思索后道:“将来逐鹿天下者,无非秦、楚、墨。三晋已然无力,齐人恐难崛起,秦人已经变革,楚国地域广阔,墨家有利民之义……皆可成事。”

    “只是楚地近泗上,封君众多……若能削减封君之地、大臣之权,楚人可霸,然实难矣。”

    “我欲入秦。”

    尸佼赞道:“如此最好,秦君求贤若渴,广招天下贤人,又重用秦外之士。我昔年于晋,也曾和吴起有所交流。若入秦,正可有所作为。”

    “只是即便入秦,秦地如今贤者众多,你也需从府吏做起。”

    卫鞅笑道:“先生不要忘了,吴起、胜绰等人虽有才能,可他们……都老了。”

    尸佼点点头,便道:“其实我也有此意,既如此,你且带一些人入秦,我老了,便不去了。”

    这算是准许卫鞅出仕,并且利用之前的关系进行推荐,实在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此时既有游士和正统的分封士的区别,若非贵族出身,想要获取一个出仕的机会,实在是需要举荐。

    这也是当年很多人心怀各样目的加入墨家的原因,没有学派的成名人物推荐,平民出身的人很难获得一个表现的机会。

    尸佼是三晋人,而且成名又早,早些年也和魏文侯时代的一些老臣打过交道,吴起入魏之后也曾多有交流。

    现如今吴起已经六十余岁,尸佼为自己最中意的弟子所铺的路,就是希望卫鞅能够先做吴起府中之客,亦或是属吏,给一个机会表现出来才能,便可以利用这一层关系直接推举进入到更高层。

    泗上的体系是从底层慢慢往上升,秦国虽然已经变法,多也尚贤,但是升迁机制受制于时代,只能说“吏”和低级军官可以保证升迁,但想要进入中枢,实在还需要各自的举荐,或者成名之后的游说。

    之前关于宋国政事的辩论中,卫鞅也算是成名,因为学术中心从临淄、西河转移到了泗上,所以在泗上的一些争论中可以成名的就算是铺出来一条镀金的路。

    年纪小并不是问题,正可以多加历练,秦国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于吴起、胜绰等人比秦君小二三十岁,秦君在魏国当人质的时候吴起胜绰已经各自领兵在齐鲁交战并且成名了。

    青黄不接之时,正需要为秦太子准备今后的施政人选,以防止人亡政息,尸佼不得不赞叹卫鞅选择的时机和角度实在是没的说。

    卫鞅关于将来逐鹿天下无非秦、楚、墨的判断,尸佼也是认同的,魏国自从文侯死后就被打回了原型,三晋内部矛盾重重,自保有余,但一旦有一家试图扩张,其余两家必然要选择翻脸,这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如今秦地已经变法,仍在深入,加上年龄的因素,着实是个将来建功立业成就功名的好去处。

    然而卫鞅却道:“弟子想要先去秦国游历一番。”

    他拿出墨家送给他们的“社会调查”道:“如这些墨者一般,做做调查,知晓秦地风俗、秦人喜恶、山川地理,方能知道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富国强兵。”

    “只不过墨家所谓大治,是为‘民无三困’;而诸侯所谓大治,却是府库充足民众善战。这是不一样的,但目的可以不同,他们的手段和方法却是可以借鉴的。”

    尸佼赞许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能够压住成名立功之诱,脚踏实地,将来必有大作为。”

    …………

    月后,序属三秋,已然九月。

    在彭城的适拿到了尸佼的不少弟子离开了宋地前往宋国的消息,泗上有专职的谍报部门,或被称之为“肃害”,极为肃清害天下之人以利天下之意。

    这只是正常的汇报,毕竟此时卫鞅还只是个年轻人,刚刚在泗上的一场辩论中压倒了农家略有名气。

    适看了看,摇头失笑,心想这倒是真的又入秦了,倒也是个好的选择。

    泗上终究是需要有大义的,哪怕是你是投机分子为了功名利禄,但至少要做足表面功夫,至少要在表面上认同墨家的道义。

    既然这些人要走,倒也不必挽留,天下大势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可以扭转的,虽然英雄人物很有作用,但实际上秦国变法的路已经停不下来。

    而停不下来之后,便要发动战争,那么西河就要首当其冲,怎么看这都是件对泗上有利的事。

    肃害部门的首领见适看的随意在那轻笑,便道:“巨子,还有一事,就是各国如今都认可泗上庠序之内的学生,更有甚者派遣细作,许以高官厚禄或是封地,以求这些人前往。”

    “最近已经注意到两人,意图逃离泗上。或有人曰,我等之才,胜于那些贵族士人多矣,却要在泗上从头做起,在别处却能直接便有十余里封地……或有人说,在泗上芸芸众生,在别处却可算作与众不同大有可为……”

    适接过那份报告看了几眼上面的一些谈话,笑道:“这也没什么,总不能指望天下每个人都有利天下之心。”

    肃害部门的人问道:“那应该怎么处置呢?”

    适摆摆手道:“先不动,略微警告,讲以道理。真的要跑,立刻抓回来,送去南海建设乐土。我是这么想的,不知道他们的意思,到时候开会的时候提一提吧。”

    肃害部门的人皱眉道:“真的要跑,抓倒是好抓,但理由呢?他们又不是墨者,若是墨家,倒有家规。可他们不过是民众,至少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啊。”

    送去南海建设乐土,这是墨家内部的惩罚措施,一般不会用在非墨者身上。

    此时逃离也确实无法可依,但可以尽快出台政策,明确公布,然而关键就在于墨家要依从天志、讲道理,这件事便有些难做。

    最主要的难做之处,就在于墨家只认天下,在泗上认为泗上是一国那是一种禁忌。

    所以在立法上、道理上、民众情感厌恶喜好上,都不能朝着“叛国”类似的方向靠。

    适反问道:“若是泗上一如二十年前,都是平民出身,有几人可以上学识字、乃至于进入庠序这样的大学堂学习天下风物、历史天志?”

    那人摇头道:“怕是难,以往识字便可为士,如今在泗上却也寻常,士兵也多识字。”

    适又道:“我这不是说在为咱们墨家表功,觉得咱们拯救了他们,所以便有权处置,这么想是不对的。”

    “而是,学堂建立、教师培训、脱产学习种种这些,总得要钱吧?在泗上之外,能够学成这样,最起码也得是上士家庭才有可能吧?每年花费,都是泗上民众所出;将来天下大利,那就是天下民众所出。”

    “如今学到了,便想着要去得功名利禄?咱们不说情感,只说利益。”

    “离开可以,把这些年民众为他们每个人身上缴纳的税、那些培训教师所花的钱、那些兴建学堂所花的钱,先补上。”

    “去别国做封主,那是违背了平等利民不做蠹虫之义,民众当然不同意。那就得在泗上还呀。”

    “既是欠债,又无能力偿还,既没有利天下之志,甚至于崇尚蠹虫的生活,那么泗上官吏他们肯定不能做啦。我看送去南海那是最好的。至少送去那里,各种补助还多一些,我看二十年左右当可还完。”

    “我们要讲道理,不能不讲道理。”

    这也的确是个很正常的现象,虽然说整体来看泗上的生活水平和底层官吏的生活优于别处,但肯定比不过那些王侯将相,这么大的诱惑,有几个人觉得自己的水平足以享受更好的生活,那也正常。

    正常归正常,该抓还得抓,道理还要讲。

    肃害部门的人笑了笑道:“巨子说的果然有道理。那么这件事便要尽快出台一系列的法令,家规虽有,但民众并不适用。”

    说完这一节,肃害部门的人又拿出两份报告,说道:“还有两件事。楚大司马已经在和魏韩商谈,不过从那边送来的情报,魏韩喊着想打,但楚人并不想打……”

    “现在各诸侯还都没有承认宋国政变事,宋公的使者虽然派出,但各国的态度很冷淡,看来都在等魏韩楚的态度。宋国那边,要尽快举行制大宪的事,正式更换大尹、改革政局。我们是不是要尽快承认、还要尽快派一些级别足够的人前去观礼?”

    适接过那份关于魏韩楚这一次会盟的情报,轻拍道:“咬人的狗不叫,魏韩叫的这么响,却绝口不提皇父钺翎的反墨号召,到是说我们违背了非攻之义,对天下和平弭兵造成了威胁云云……到现在还没有全面准备,打他妈呦,打不起来喽!”

第九十八章 下一步(上)

    从各方面搜集到的情报来看,可以很轻易地判断出魏韩的意图,终究这件事是适出的“祸水西引”的主意,本身就是准备牺牲掉郑国来换取魏韩楚之间的矛盾加剧。www.uu234.net

    想要动兵,尤其是面对泗上这边的强军,魏韩若是真的想要开战,各种准备那是避不开细作的目光的。

    就算口号喊得震天响,打仗也不可能靠魏韩喊的口号就能让士卒精猛死战不退。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真要和泗上开战,魏韩楚三国哪一边都得出动精锐五万,后勤补给、民夫征调,这不是靠口号能够隐藏的。

    郑国迟早得完,就算现在不亡那也撑不到十年。

    对于魏韩楚会面协商一事,适关心的是魏楚韩今后的关系走向。

    主要是怕魏国选择战略收缩、楚国也选择战略收缩,以至于双方的矛盾可以缓和,那对泗上就有些不利了。

    适在等待下一次天下有变的时机,按他看来这个时机可能也就在五年之内。

    一个是楚王的死留下的变法的摊子和国内贵族的疯狂反对。

    另一个就是秦魏开战。

    秦君今年已经四十四五岁了,这年月活到五六十就算是高寿,秦君想来自己心里也有数。

    吴起今年已经六十余,胜绰年纪也差不多,那些当年跟随他逃亡的心腹人也都是差不多年纪。

    毕竟他当年被流放的时候才不到十岁,那时候跟随他的人正茂风华,现在也都垂垂老矣。

    变法到现在,秦君肯定要考虑人亡政息的可能,以及聚集在他身边的一众天下无双之士命不久矣的现实。

    吴起这样的人,可谓不世出的人才,出将入相寻常事,更可怕的是能够主导变法,实在难得。

    秦君为将来计,肯定要趁着这几年这些贤才都在的机会,想办法夺回西河,要不然留给儿子的摊子就难看许多。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夺回西河,那得是多大的功勋?

    功高震主之类的事,在吴起胜绰等人身上就不会发生,不是因为他们品格高尚,而是因为他们的年纪注定活不过秦君。

    君不惑,臣天命,不出意外,等秦君儿子继位的时候,这些大功臣一个个都老的老死的死,也省了许多收拾功臣的事。

    若要是吴起等人如今四十,而秦君已然六十,那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主少臣强,那可不是好事。主少、强臣亡、大局定,便要容易的多。

    秦魏最近几年开战,在适看来已经是不可避免的,因为附近的软柿子都被捏没了。

    原本历史上是要夺南郑的,但历史上南郑是个软柿子,现在却被墨家占着,非是软柿子。

    考虑到远交近攻的策略,秦国肯定会选择西河动手,那才是秦国有能力问鼎中原的第一步。

    西河有崤函之险,夺取西河才算是秦川得到了保护,若不然现在就剩一条渭水可守,打进去就是关中平原,要不是这几年泗上在中原闹腾的厉害,秦国的变法也不会这么容易,外部阻力和内部趁机勾结外国的人绝不会少。

    适估摸着,现在秦国君臣正望眼欲穿地盼着围绕着宋国,中原再一次乱起来呢。

    只可惜现在看来,要让秦国君臣失望了。

    泗上一开始是示敌以弱,明确表示不想打,弄得秦国很是撺掇,多有表示一定会出兵支持泗上的意思以坚定泗上开战的信心。

    可实际上泗上是不想打,但却不怕打,只不过暂时不想也没有能力主动进攻。

    如今魏韩琢磨着郑国,秦国在这件事上肯定也是想要搅动一下局势的,就是现在还不知道秦国那边会怎么应对这件事。

    既如此,宋国这边的事倒是容易解决。

    现在魏楚韩要是出兵,那么就会把宋国这件事定义为“民众暴乱”,泗上这边定义为“革命变法”,打就是必然的。

    但如果不出兵,肯定会羞答答地承认宋国这一次政变的合理性,承认新的询政院大尹是正常上位的,那么到时候肯定要用的借口就是“墨家威胁天下和平”。

    这样一来,双方都有台阶可下,宋国这件事也就算是可以外交斡旋解决,正式承认宋国中立国的地位。

    终究,有些话魏韩也没法说:周天子还在呢,晋侯还在呢,自己家都干过啥自己心里多少有点数,有些口号喊得太响容易打自己的脸,弄得国内都会尴尬。

    故而适希望魏韩快点对郑国动手,为了逼魏韩快点动手,之前已经大张旗鼓地运送了一些兵器火药。

    现在嘛,倒是可以派出使者再度前往郑国,对外就宣称要和郑国谈判,拉郑国进入非攻同盟,至于谈判的过程那肯定是能拖就拖。

    墨家是讲信用的,说要选贤人为天子那就真的反对现在的分封建制制度,说要人人平等就真的尚贤平等,从未食言。

    那么这非攻同盟的盟约,只要签订了,那就意味着魏韩想要对郑动手,就得考虑一下墨家的态度了。

    这非攻盟约墨家肯定是不签的,但是要让魏韩以为墨家会签,虽然魏韩觉得墨家也可能不签,但却不敢去冒这个风险。

    一旦墨家作出来要保郑国独立的态度,实际上就等同于化解了魏楚韩联盟,楚国也肯定会站在墨家一边反对魏韩吞郑,秦国也肯定会有动作。

    然而郑国距离魏韩太近了,近的两国都城不过百里,国内厌战已经达到了顶点甚至有整座城邑叛逃的情况。

    所以这一次看起来是郑国救命稻草的非攻同盟的谈判,实际上却是郑国亡国的催命符。

    如果这样魏韩还不动手,适就不得不考虑魏韩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魏韩楚会盟,和宋国新政府成立是否被承认以及墨家派何等规格的人去观礼,实际上算是一件事。

    派人去观礼,期间再和楚国秘密谈判,保证宋国的中立,退让一步包括墨家都不准在宋国驻军,顺带口头上拉着楚国一起保证郑国独立,以此换楚国的支持。

    因为郑国不是泗上的势力范围,而是楚国的势力范围,所以私下里口头上保郑国独立,实际上就是在拉拢和楚国的关系,使得魏楚韩关系恶化。

    墨家保独,那是有理由的。

    非攻,助弱,那是墨子时代的传统。

    去往宋国观礼的级别越高,也就越表明墨家的态度:宋国是泗上的势力范围,如果楚国选择战略收缩继续变法,那就承认;如果不承认那就赶快打。

    同样,私下里保独郑国,那也是和楚国的秘密交易,以此换取楚国对宋国新政的承认,实际上墨家会磨磨蹭蹭直到郑国被吞并都不可能签订和郑国的非攻同盟盟约。

    同时,前去观礼的人必须要地位足够,表明墨家的态度:墨家要的是宋国中立,各国不得驻军、不得过境,包括墨家也会在宋国没有威胁的时候全部撤军。

    是边境紧张以至于墨家常驻宋国合情合理地控制宋国好呢?还是撤回军队没有了彻底控制宋国的理由好呢?

    这就是楚国要考虑的利弊了。

    种种这些要面对的问题,因为墨家的特殊政体,并不是适一个人能够独断的。

    到九月末,整体局势已经稳定,泗上高层得到了足够的情报和分析,确定了魏韩不可能出兵宋国,一次有十六人参加的扩大会议就在彭城召开。

    除了巨子、七悟害之外,还有几名候补悟害,以及军队、工商等行业的主政人员,因为不是惯例的全体委员大会期间,巨子和七悟害行使全体委员大会的权力,这一次扩大会议除了适和七悟害之外的八人有发言权但却没有表决权。

    这一次扩大会议的规模要比许多年前小得多,许多年前那一次是因为适立足不稳,需要拉更多的人支持自己,确定墨子和禽滑厘去世后的路线问题。

    这一次要讨论的,就是宋国这件事之后的处理、处置、墨家下一步的发展方向,以及对于将来局势的推论、和下一步为全面战争做准备的重点铺垫。

    会议的前几天,讨论了一下围绕着宋国政变这件事暴露出的问题,得失,功罪,赏罚之类的问题。

    到第三天,适便做了一下关于今后战争局势的报告。

    这个报告,也是围绕着宋国展开的。

    宋国对于泗上而言,是一个突出部,泗上的两翼靠后,豫东平原又紧靠着魏韩的精华地,宋国突出的肚子,是个极好的进攻桥头堡。

    但是,战术要为战略服务,如果采取先平中原的政策,那么宋国这个桥头堡的意义就极为重要。

    然而如果采取不先平中原内的战略,那么宋国这个桥头堡最好还是成为一个缓冲地,今后修筑城邑防线,要让开豫东平原而是向后修,拉平在两翼的战线,从而做防守反击的准备。

    这和泗上的地理环境息息相关。

    东北方向,齐国的沂蒙山长城防线被墨家吞掉,莒地作为依托,齐国的沂蒙山防线实际上是在墨家手里。

    北部,因为此时极为广大的大野泽的存在,以及鲁国这个缓冲国的存在,墨家在北部修筑了许多的城邑,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以陶丘为重心,沿着菏水一路到泗水,这是墨家一直以来的重点布防区。

    加上五年前对齐一战瓦解了齐西南地区齐国的有效统治,北线的防御是很坚固的。

    陶邑作为泗上北部防线的最远端,实际上仍旧在商丘的东北。

    这就注定了如果要经营宋国,那么战略目的必然是沿着中原方向进攻,以宋国作为一个突出部,随时可以威胁到魏楚韩郑的中原地。

    这是天下大部分人都会以为墨家会如此的战略,但却偏偏不是墨家之前就定下的战略。

第九十九章 下一步(中)

    直取中原,这需要极大的兵力基础。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中原一旦开战,墨家唯一能够选择的战略就是速战速决各个击破,在各国合兵之前先解决一部,这是此时墨家的兵力和政工干部的数量所不能胜任的。

    不管是之前参谋部提出的侧翼然后逼退的构想,还是六指提出的大范围两翼包抄包饺子以守为攻一次性解决中原问题的构想,围绕的中心都是“弃宋、拉平战线、使得突出部变为凹月、拉长战线、侧翼包抄”的策略。

    譬如说,如果将宋国纳入直接统治,不谈经济和政治上的问题,只谈军事,那么在商丘、兰考、济阳等方向就需要再度投入兵力、财力、物力,修筑城邑。

    兵法云,左倍、则右虚;前倍、则后虚;处处倍、则处处虚。

    一旦全面控制一片大平原的宋国,需要防守的防线和兵力要呈几何倍增加。

    北线的菏泽陶丘防线不能动,还要更多的兵力维系兰考、济阳到菏泽一线,这是财力物力人力都不能承受的。

    如果泗上的人力物力财力可以确保在中原对抗魏楚韩齐诸侯,一路平推,那么宋国就是最好的桥头堡;如果不足以如此却还偏偏要这么做,那么到时候被各个击破四面兵力不足的就是墨家自己了。

    因此,适希望墨家上层能够想清楚放弃宋国、维持宋国是附庸国统治的原因。

    要利用宋国这个缓冲国,继续修筑南线的砀山、符离的城邑,使得在宋国中原方向一旦开战,墨家可以放弃宋国,拉长战线,寻找战机歼敌。

    至于南线,在符离以南,一直到泗水入淮地区,那算是之前吴楚、吴越争霸的重点地区。

    楚国在淮河东部的有效统治,也就到钟离,过了钟离就是墨家说的算。

    而且因为秦没有得巴蜀,也没有攻破郢都,所以楚国的统治重心仍旧在江汉和南阳,淮水下游地区楚国的力量十分不足。

    因为黄河尚未夺淮入海,所以洪泽湖此时并未形成,而是一大片上好的土地,在钟离之东,淮河以沿岸,那里是墨家之前定下的南郑、襄阳、桐柏山、淮河战略的进攻发起地。

    在铜器时代,尚未因为黄河夺淮入海形成的洪泽湖地区是逃亡农民、所谓“群盗”的聚居地。

    大大小小的小湖泊、湿润温暖的气候、上等的土质,是铁器时代最好的粮仓区之一,但在铜器时代却并不适合人的居住。

    之前泗上已经组织了大量的移民进入淮水,甚至于实行了“长工”贸易,从远方运来大量的人口充实这片地区,强效的组织术和执行力,以及民间资本配合“长工”贸易有利可图的背景,都使得这里开发的很快。

    泗上如今已经基本上拥有了苏北平原,并且在广袤的地区实现了有效统治,二十年的和平、土改、高产作物、铁器农具,再加上外地逃亡、南方贩卖人口等因素,使得苏北地区的人口急剧增加。

    苏北在农业铁器时代是富庶之地的前提,是黄河不要夺淮入海,要么就是夺淮入海之后有政府有足够的组织力彻底治理淮河。

    只要做到这两点中的一个,苏北地区就是最好的粮仓之一,历史上一直延续道宋代黄河夺淮之后,才使得这片地区逐渐萧条。

    现在整个平原区的北大门沂蒙山已经在墨家手中,最容易沿线突破的菏水泗水地区也是墨家的统治重心兵力充足防御稳固,这就为下一步战略提供了扎实的基础。

    以洪泽湖地区为例,楚国钟离就在不远,越过钟离沿着淮水向西,就是下蔡和寿春这两个重要城邑。

    拿下下蔡寿春,实际上阻拦墨家夺取三关直抵襄阳的,只有楚国的“申息之师”这一支野战集团了。

    申息之师和陈蔡之师差不多,都是楚国类似于总督制的县公制下的野战军团,这里封君的力量很强,但是因为大别山、桐柏山的阻隔,如果墨家沿着淮河一线猛攻申息也就是后世的信阳地区,实际上楚国的各部野战集团是被分割的。

    楚国的主力王师、车广都精锐,是在楚国都城。

    鄂君等地方实权贵族的部队,想要支援申息地区,必须要走大别山区,那里通行困难,实际上申息之师和鄂地武汉地区的楚军是被山川分割的。

    陈蔡之师在宋、魏、韩中原地区第一线,他们想要调动那需要外交等一系列的磋商,最大的可能就是和魏韩合兵攻宋到彭城,用类似于围魏救赵的方式逼墨家退兵。

    襄阳、桐柏山、淮河战略的重点,其实楚国也就有申息之师这一支成建制有战斗力的野战集团能够阻拦。

    这个战略的前提,其实有三点。

    其一,以宋国为缓冲,围绕着宋国、菏水、砀山、符离防线,拉长战线,有在豫东以东防守反击的力量,在重点地区能撑住魏韩和楚陈蔡之师的进攻。利用群众基础和城邑城防抗住中原诸侯的攻击。

    其二,舟师水军的建设,要求能在淮河、长江中占据主动权,压制楚国的舟师,将楚国分割为淮南淮北、江南江北。

    其三,符离塞也就是后世的宿州在手中,洪泽湖的水泽区为侧翼,在彭城的南线形成砀山、宿州、洪泽的侧翼防御区,使得楚陈蔡之师不能够轻易突破威胁彭城。

    如果魏楚韩联合动手,陈蔡之师必然要走中原宋国线,和魏楚联军会和。

    如果魏韩不动手或者没反应过来,陈蔡之师万一有强将雄才,很可能会攻符离宿州,以威胁彭城。

    故而这三点能够做到,实际上先楚后中原的战略就已经算是基本完成了准备。

    故而泗上下一步的重点工作,是跳出宋国这个泥潭,加强砀山、符离等地区的防御,继续开发洪泽湖区,作为复制当年伍子胥入楚一战的后勤基地。

    楚国看似广袤,实际上却因为政治制度因素和山川地理因素所分割的一个个小的诸侯国。

    大别山、桐柏山横亘在南阳地区和淮北地区之间,其中的重中之重就是后世所谓的“义阳三关”。

    昔年伍子胥灭楚,也正是突破了后世名为平靖关、如今的冥扼关。

    看上去楚国挺大的,可实际上要被分为淮北、淮南、云梦、洞庭、南阳等诸多分割的地区。

    襄阳如果被控制,三关一破,申息之师被歼灭,泗上淮北又被控制在手中,实际上南北对峙的局面就可以产生。

    三关者,淮汉兵争之要害;襄阳者,南北对峙之支点。

    得三关,申息存,则淮汉连为一体。丢三关,申息灭,则楚就要被分割。

    墨家在宋国的闹腾搅合,实际上也是在吸引各国的注意力,转移他们的视线。

    王子定之乱后,楚王有能力直辖陈蔡地区,但中原地区犬牙交错,实际上等同于陈蔡之师被困在了中原。

    陈蔡之师实际上已经成为一支魏、韩、泗上任何一边都动静就会疲于奔命的野战部队。既要防墨,又要防魏,还要防韩,彼此之间的信任是不可能的,晋楚可是打了百余年。

    申息地区以及淮河地区,那向来是楚国封君们的自留地,楚国的统治重心转移的前提是秦国控制巴蜀威胁江汉使得楚国东迁打破了当地的政治平衡,若不然淮河地区就是封君林立,楚国的重点大后方一直是云梦洞庭以及南阳。

    对于泗上而言,彭城地区有着二十年的统治基础,民众支持度也最高,这也就注定了将来南北对峙局面的解决,不会是南阳伊洛方向,而是只能走黄淮、山东、向西向北推进的方向。

    以襄阳为重心,直插南阳伊洛的前提是,是北方有统一的政权,沿此方向进军,将北方切割使得关中、山东不能首位相顾的局面。

    而襄阳守、泗上攻,这是此时天下已经分为诸侯大争之世的更胜一筹的选择。

    若要类比的话,一旦这个战略成功、稳固南方,完成土改和政权建设。

    那么局势就像是吞并了张士诚两淮地区的朱元璋。

    或者像是岳武穆北伐的时候两淮的张俊韩世忠与他同心同德同志,而且还有一支在淮北方向的不亚于岳家军的野战集团。

    泗水流域可以北进、也可以西征,与南阳一线互为犄角,或者占据平原向北推进收拢太行山以东的平原区,都是可行的战略。

    整体战略是二十年前定下的,墨家一直也没有傻傻地等着“天下有变”,而是在主动地创造机会,挑唆各国矛盾。

    现在宋国这么一闹,可以说整个天下都会认为墨家会沿着宋国中原方向一点点地蚕食各国,却根本不从想到墨家要做的是鲸吞。

    至于楚国的两淮流域和申息之师,那不在于墨家,而在于楚国自己。

    想要在那边加强防御,就得收拢中央权力,这就要损害到实权贵族的利益。

    没有办法收拢中央权力,申息两淮地区也就无从组织有效的防御,一旦墨家击败了申息军团,楚国被分割的命运就不可避免。

    本来宋国忽然发生的政变和先发制人的选择,打乱了泗上继续发展高筑城广积粮的策略,但处理得当反倒是化劣势为优势,将各国的目光都吸引到中原地区。

    现在既然已经基本确定魏楚韩不可能合力出兵,那么下一步就要在南线投入更大的精力。

    以及……继续挑唆楚国的内部矛盾,用各种各样的手段促使楚国因为变法积累起来的矛盾爆发出来。

第一百章 下一步(下)

    为了等到楚国内部矛盾爆发的这一天,这些年墨家对楚国的渗透也可谓是不遗余力,投入极多。m.www.uu234.net

    这种渗透和投入,又反过来激化催生了楚国内部的许多矛盾。

    原本的技术传播速度是很慢的,楚地要会牛耕,正常要到二百年后才会大规模地实行。

    新的生产力进步催化旧的生产关系的解体,统治阶级不能再按照以往的方式进行统治,这就要出大问题。

    氏族制的解体、国野之别的消失、楚国过度扩张导致的有效统治能力不足、生产力进步导致的贵族力量继续膨胀等等因素,实际上都使得楚国变法面临的困难比原本历史上那一次人亡政息的吴起改革要多的多。

    十余年前墨家就开始获得了在楚国开矿的权力,并且和楚王分账,这是楚王得以组建一支新军王师和车广的经济基础之一。

    冶铁作坊在南阳开办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借助水运和上游便利,使得铁制农具很快在楚国推广,距离普及还有一段时间,但一些城邑的自耕农已然是“只认墨家不认王”。

    在一些城邑,墨家开办的银行用借贷的方式出售铁器,分期偿还,大量的农具被售卖的同时,也使得楚国民众对于墨家极为熟悉,丝毫不会陌生。

    墨家掌控大量资本,但在一些事上却并非为了短期盈利,虽然长期来看这个怪兽在逼着墨家改造天下,但至少一个强有力的组织可以不至于为了追求短期利润而太过短视。

    几座大城邑中的工匠会也办的井井有条。

    楚国的统治能力不足以到基层,因为楚王甚至没有能力直接削减封君直辖封君土地,更何况那些基层呢?

    墨家在楚国秉持的政策,一直是“无冕政府”。

    如今天下诸侯对于“政府”的理解,基本还停留在“征税、征赋、征兵”之上,至于说“利民”,在诸侯看来这是“仁政”而非“义务”。

    即我做了仁政,那是道德高尚。

    但我不做,那也没错,因为使得民众得利并不是一个政权的义务。

    可墨家一直在宣传的“利民、利天下、解民之三困”等学说,实际上让很多民众理所当然地认为政府存在的意义是墨家所说的而非是君主所希望的。

    君主认为收上来税和军赋、能够组织士卒这就是一个政权的全部。

    但民众不这么看,相反楚国中枢政府所没有做到的,墨家却在悄悄地做。

    这就使得墨家在楚国的活动开展的如鱼得水。

    对付墨家的这种渗透,最好的办法是“走墨家的路,让墨家无路可走”。

    比如墨家整日嚷嚷着土地归属民众,那么楚王和楚国统治阶层自己土改、革自己的命,那墨家的宣传还有人听吗?

    比如墨家整日嚷嚷着解民三困,比如当年淮河中游受灾的时候,楚国要是能够高效地运送粮食救济灾荒,那么墨家的宣传还有人听吗?

    比如比如很多,然而走墨家的路让墨家无路可走的想法根本不能实施。

    贵族阶层不会革自己的命,楚王就算站在王权的角度想要借民众之力打压贵族,却没钱没力。

    墨家不是楚国政府,所以比如有十件事可以利民,墨家做了一件,那么墨家在楚国民众眼中那就是“好”,剩下九件显然是楚王以及楚国贵族封君的“坏”。

    当年制定的先南后北战略,和之前伍子胥灭楚不是一回事。

    伍子胥灭楚,灭了楚不妨碍楚国复国。

    墨家要灭楚,就要楚没有复国的机会,所以军事为辅,政治为主。

    二十年的渗透,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让楚国民众知道墨家是好的,让楚国民众至少不会站在“楚人”的角度去反对墨家。

    这也是适为什么一直迟迟推迟动手的原因,这种渗透没有做好,那就没有意义。

    终究,这和一国内部的起义还不一样,楚国是楚国,泗上是泗上,虽然是个地理位置的区别,人种语言乃至于往上推千年的祖宗都一样,然而楚国仍旧有部分人认可自己“楚人”的身份。

    这也是墨家一直宣传“天下人”,用九州代替“诸侯国”的原因。

    如今墨家开辟了岭南,以五岭为隔,贸易往来,使得楚苍梧、洞庭地区的人和墨家的经济往来愈发密切。

    墨家占据了南郑,同时在巴蜀开垦井盐,使得长江沿岸地区和楚人息息相关的盐业贸易也是墨家的人。

    墨家占据了淮水下游,通过数年前的救灾,使得淮水地区的楚人对于墨家极为熟悉。

    墨家在南阳开办铁矿冶铁业,使得楚国的南阳地区和墨家生产的商品密不可分。

    穿着巫觋服装的巫医、在城邑组织手工业合作的工匠会、讲学传播文字的公开身份的墨者、往来贩运货物的商人、贷款给民众铁器的利民商会……

    种种这些,都使得楚人对于墨家的熟悉程度不下于楚王,尤其是一些基层地方,有什么困难找在当地的墨者主持公道或者是借钱、问事等等。

    这是将来能够一战而定、站住不走的基础。

    但只有基础还不够,墨家还在等一个机会,一个楚国内乱的机会。

    原本历史上,也就是这几年间,吴起主持的楚国变法遭到了反攻倒算,临死之际贵族疯狂反扑甚至于不惜箭射楚王尸体,那是已经把贵族逼疯了,逼到了不顾一切歇斯底里的程度。

    如今吴起虽然远走秦国,然而楚国的变法依旧进行,在墨家的渗透和“金银贷款”的帮助下,以及免税权之外的“贸易关税”和“开矿分成”的帮助下,楚王手里有了钱有了一支新军,也有了更多的伴随着纸张印刷术传播而增加的识字阶层为官吏。

    物质基础的改变,有时候比起一两个不世出的天才带来的改变更大,也更混乱。

    根据这些年搜集的情报,楚国的内部矛盾基本上都在压着,压到楚王死。

    楚王不死,以威望、能力,至少还能控制住局面。

    楚王死,局面就要控制不住。

    新楚王是变法派还是守旧派?这是贵族们必须要考虑的问题,也是士人阶层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这不是一个稳定的没有实权封地贵族的大一统时代,没有惯性的君位继承机制。

    政变、兄弟相残、篡位的事,时有发生。

    王子定事件就是个例子,以及更早的白公胜之乱种种,实权贵族不会容忍一个继续变法的君主。

    因为再变下去,这些楚国贵族都明白自己的一切都会被毁掉,甚至会比原本历史上吴起变法毁的更厉害。

    更多的识字阶层、被火枪火药毁掉的武士优势、新农具高产作物带来的民众渴求更好生活的意愿……

    这注定了楚国的政权交割会比历史上吴起临死前的那场政变更为震荡。

    太子臧没有生育能力,这也是个大问题,其弟弟良夫又和贵族们交好,这都为政变埋下了伏笔。

    如今楚王的雄心和变法的坚定,更使得这种矛盾激化的越来越厉害。

    屈、景、昭三族牢牢把持着楚国的政权体系,楚王的新军和墨家的贷款以及关税等与之对抗,也就堪堪能够压制。

    诸子百家关于天下大利学说的传播、墨家无孔不入的渗透,其实都让楚王明白一个问题。

    墨家的路,不可能全走以至于墨家无路可走,但是最起码要走几步,不然楚国的民众早晚要被这种思潮影响,迸发出毁天灭地翻转乾坤的力量。

    这正是楚王急于变法的缘故,其实他要拯救的,是楚国公族以及楚国的贵族血脉们,只可惜他要拯救的人反而阻挡这一切:这些贵族才是专职的革命家,他们为革命创造了最完美的基础,一个贵族的作用抵挡上二百个宣义部的成员。

    为了让贵族们有能力和楚王维持平衡,有能力在楚王损害了他们利益的时候起兵,适在会上主要希望说服众人一件事:加大对楚国的走私力度。卖枪、卖炮、卖火药、卖盔甲……

    说服的理由,除了这些关于力量平衡和政治走向的问题,适还一直在说,使用武器的不是武器本身而是人,使用火枪的不是贵族而是民众,贵族要把民众当能开枪的牲口驱使,那么他们既可以自信到可以对抗楚王的集权,又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被这群能开枪的“牲口”们吞噬。

    大口径的铜炮肯定不卖,但是小口径的麻绳炮之类的炮,能卖就卖。

    火枪不但要卖火绳枪,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卖燧石枪。

    一方面继续刺激扩大泗上的军工产业生产能力,另一方面可以赚更多的钱加大对楚国的渗透。

    楚国的贵族每买一支火枪,就要对民众剥削的更残酷一分,墨家就可以用利润多出来一个穿着巫觋服的医者在楚地救一个人,就可以多出来几斤粮食在楚国遭灾的时候救助。

    顺带可以刺激一下泗上的经济,毕竟军工产业涉及到煤铁以及配套的矿产、木炭、农业、运输等等行业。

    不但要卖,而且要大卖特卖,卖到许多城邑的民众都有过拿枪从军代替戈矛的经验的地步,要比以前卖的更凶更多。

    同时,增加一下在楚国搞“颠覆”活动的经费,继续遣派墨者进入楚国活动,尤其是加强一下在襄阳、信阳、大别山区等地的活动。

    做到不认得楚王的村社,要认得墨者;对贵族心怀恨意的民众,要对墨者心存亲近;要让泗上简化之后更适合纸张书写的横平竖直的文字取代市井城邑的楚篆……

    不但要渗透,而且要从四面八方渗透。

    从南郑沿着汉水;从洪泽沿着淮河;从南阳沿着江汉;从岭南沿着湘江……这就是今后数年墨家主要的对外任务。

第一百零一章 善政

    在做完这个报告之后,在场的十余人并非是一致地认可适的想法。m.www.uu234.netwww.uu234.net

    整体战略他们是认可的,但是关于适用售卖武器、走私货物来激化贵族和楚王的矛盾、贵族和封地农民之间矛盾的做法,不免有些微词。

    如果明确知道这样做会导致民众受苦,做该不该?

    如果是为了长久的目标,那么目的和结果的正义,是否不需要考虑过程?

    终究墨家的义摆在那里。

    最终适算是以不算太明显的优势通过了这一计划,持反对意见的人只是尊重少数服从多数的规矩,却并不代表他们认可适的意见。

    至于继续加大在楚国的渗透,那倒是没有难度。

    墨家在泗上之外的传播方式,糅合了一部分宗教的经验,历史上诸夏对于宗教向来打压,也就三国乱世的时候黄巾起义搞过一次大规模的起义,五斗米道在汉中创立了一个****的政权。

    但于此时,天下诸侯都没有对抗“宗教惯用手段”的方式。

    包括施舍药物、看病、结社互助等等,这都是在泗上之外惯用的手段,也是适从宗教传播手段中借鉴的经验。

    而除了宗教手段之外,适也惯用类似于一些有目的性的ngo的手段。

    真心帮助楚国发展是不可能的,帮助建立冶铁作坊玻璃手工业榨糖业纺织业等那也是不可能的,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前往支援建设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那也是不可能的。

    对于民众而言,反倒是那些送些药物、帮着给点铁器、帮忙对抗一下村社豪强等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手段,更容易吸引民众,获得民众的支持。

    譬如如果墨家提供大量的工匠,帮着楚国建立起自己的冶铁业和手工业作坊群,民众得到的利益更多,但民众却不会知道墨家出了多少的人力财力,反倒是用更少的钱送点药、借点铁、打打嘴炮更容易获得民众的认可。

    就拿今后的渗透来说,钱从哪来的?从和楚国贵族的军火贸易的利润中拿出来一小部分。

    楚国贵族的钱又是从哪来的?从民众手中。

    民众怨恨的是谁?是贵族而不是搞军火贸易的墨家;民众喜欢谁?是拿出来一部分利润做好人的墨家,但实际上却搞军火贸易的墨家。

    两者是一个墨家,却又不一样。

    现实总是这么魔幻,这些年适已经惯用这种手段,并且行之有效。

    在表决通过了这些策略之后,适决定以墨家巨子的身份前往宋国一趟,以表达一下墨家对于宋国政变的态度。

    若非在墨家内部,以此时泗上算作诸侯的局势,其实适前往宋国是很不合适的,不符合周礼下的国际法和国际礼节。

    周礼下的国际法和国际礼节,是有尊卑秩序的,譬如滕、薛之类的小国可以去临淄“朝见”齐侯,但齐侯不可能去滕薛去见小国之侯。就算会盟,也会选择在边境地区。

    再如当年齐桓公攘夷伐狄,燕侯赖桓公之力才得以稳住局面,相送的时候将齐桓公送到了边境之外以示尊重,齐桓公就立刻割让了燕侯相送到齐境的土地送于燕侯,因为除非是天子,否则诸侯相送不能出境。

    种种礼法,不只是衣食住行,而是在天下之内都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只不过如今这个体系已经崩溃,墨家又向来不认这个体系,适以墨家巨子的身份前往宋国,并不是朝见只是普通的访问拜会,而且也表明一种墨家不遵周礼的态度。

    众人对于此事倒并不反对,既然大战略已经定下,那么宋国作为将诸侯的注意力吸引到中原的诱饵就是关键一环,以墨家巨子的身份前往,正是要让各国将目光放在中原,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放在中原,为将来墨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淮水信阳攻略做准备。

    因为适正值壮年,所以副巨子一职并非是当年禽滑厘为巨子时候适这样的年轻人,而是功高名就但却已经垂垂老矣的老人,留在彭城主持泗上的日常工作。

    …………

    十月中,阔别了商丘十余年的适再一次望到了商丘的城墙。

    一路行来,太多的人夹道欢迎。

    适想起一首并不合此时风格的诗。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然而此时十月已是冬,在一些用旧历的地方这个月就要过年,况且商丘的民众的精气神纵然已有变化和十余年前截然不同,可终究还是有个血统的宋公的存在,他是没有脸皮认为已然是换了人间的。

    远处,“假”大尹戴琮来到郊外迎接,此假非彼假,代行其政之意,戴琮这个询政院大尹的身份还没有走完正式的流程。

    相见之后,戴琮执意要为前驱,以示尊重。

    “昔者墨子在时,存宋救鲁,其义迫近于青天,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墨子未尝不分庭抗礼,以敬其义。”

    “今适子青出于蓝,救宋民于水火、解齐民之倒悬……”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戴琮也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大尹之位凭何而来。

    他这样说,也是再礼法上表明适仍旧是以墨家巨子的身份来的,自己前来迎接理所当然,与宋公分庭抗礼平起平坐不是因为泗上是一方无冕诸侯,而是因为所谓墨家的义举。

    适心中暗笑,心想凡事总归需要编出来些理由,当年能够和君主分庭抗礼的墨子所依仗的,可不是那些君主们都不肯接受的义,而是其身后数百名可以赴汤蹈火的墨者义士以及救宋救鲁参与会盟的实力。

    戴琮为前驱,意思就是他比宋公低一级,而适有资格和宋公分庭抗礼,所以他为前驱是合礼的。

    适便说了些戴琮为民请愿,也有利民之心利民之举,可谓之同志之类的场面话。

    又说戴琮既为询政院大尹,乃是万民所选之贤人,从这个角度上看泗上的首脑是和戴琮平等的,不能说泗上民众选出来的人就要比宋国民众选出的人高出一层。

    他和宋公分庭抗礼是有礼可依的,和戴琮同行平等是有理可依的。

    于是两个人便都登车,一同前行。

    场面话说过,一行人便越过了当年适参与过防守的城门。

    阔别多年,商丘城的模样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以“行墙”为体系的新式城防取代了以往的四四方方符合礼法、足以在青铜时代守御的城防。

    墨家在商丘的势力极大,根须极深,夹道欢迎之人极多,此番情景也让同行的戴琮更加明白,自己这个询政院大尹也就是个摆设,至少不能做相悖于墨家所想之事。

    商丘的人对于墨家以及适,有种特殊的感情,除却墨家的道义之外,适毕竟是正儿八经地商丘人,许多人家的长辈或许也在适的父亲那里做过靴子。

    适这一次重回商丘,也算是从另一种侧面宣扬了墨家“平等尚贤”的道义,曾经的鞋匠之子如今可以和诸侯平起,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件打破了王侯将相的确有种传统的事。

    等来到城中市的时候,适便叫人停了马车,就在马车上发表了一番声明。

    先是从墨家的道义出发解释一下这一次出兵的缘故,然后又说了一番这一次宋国民众自发起义筑起街垒反抗不义的皇父一族的英勇,最后说出了几个承诺。

    即如果各国不干涉,那么墨家也会从宋国撤兵,不会留一兵一卒,因为宋国民众已经拥有了值得自己保护的一些东西,相信宋国民众能够捍卫。

    如果各国不承认并且出兵,那么墨家依旧会履行之前的非攻盟约,重诺轻生,绝不会食言。

    其二,墨家会无偿援助宋国新政府一部分铁器、耕牛、马匹等,除了无偿援助之外,还可以用借贷的方式将大量的铁器农具等支援宋国民众的生产。

    其三,希望宋国能够取消一切墨家货物的关税,取缔宋国各贵族之前曾经立下的通行税,使得宋国民众用上更便宜的各种手工业品。

    其四,墨家会在商丘成立一家金银商行,发行货币,并且信誉和泗上一样有所保障,使用泗上的货币,并且能够提供大笔的贷款从而支持宋国的建设。

    其五,墨家会派遣一批教官来到宋国,帮助宋国建立一支开战权在询政院参政院的军队,这支军队将会保护宋国民众不受残暴不义之人的侵袭,墨家甚至可以提供一笔无息贷款以用于这支军队的武器和军装。

    其六,泗上民众支持宋地民众为自己利益和更好生活所做的选择,捐助了大量的金钱,这些金钱将会全额送到宋国,成立专门的委员会监督这笔钱的使用墨家的钱是墨家的,泗上民众的钱是泗上民众的,这两个有时候是一回事,但有时候又不是一回事。

    这几条声明一出,立刻欢声雷动。

    前两条关于军事和援助的,自不必谈,第三条希望宋国单方面取缔关税的决定也迎来了一片叫好声,这其中的意味便很深长。

    宋国的中枢政府已经完了,宋国和泗上有竞争的手工业已经完了,宋国已经彻底沦为了经济概念上的泗上的一部分。

    宋国有竞争力的手工业是丝绸刺绣业,除此之外再无可以和泗上手工业竞争的产业,而刺绣丝绸业恰恰是泗上所没有精力去做的。

    宋国曾经存在的私人冶铁作坊早已破产;低端的陶器业又从来不是泗上手工业品的竞争方向;宋国没有食盐业而墨家用晒盐法将魏国河东盐挤出了宋国市场;棉纺织行业宋国本身也没有太大发展……

    对商丘的民众而言,更便宜的铁、更便宜的盐、更便宜的布匹、更便宜的陶瓷等,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喜欢的。泗上生产的都用不完,为什么要自己生产呢?况且有能力有想法反对的皇父钺翎已经被俘;有利益有动力反对的部分行业的手工业已经破产完毕,以农夫和市井商贩为主的民众找不出理由来反对这一切,相反还觉得这是善政。

第一百零二章 真诚的虚伪(上)

    民众既不反对又认为是善政,只是这善政里面也有许多生意。m.www.uu234.net

    就在适出访商丘之前,以商丘的一些大商人、公族们为主的一部分人,组建了一个商会,并且提出了一个论调。

    他们认为,不论是保持军队还是发展生产,都需要税收,而税收又是从民众身上收取的。

    这些大商人和旧公族的一部分人提出了一个“民不加赋国用足”的好办法,即将宋国的各处税收壁垒打破后,由他们商会出资购买下几处乡县的售卖权,别家商人不得进入。

    售卖专营权的钱,就可以用作军费和一些生产建设所需,比如宋国东部的一些乡县的铁器、盐等由商会花钱获得专营许可,这一大笔钱就可以让政府少从农夫身上收取一些税费,两全其美。

    并且大力鼓吹泗上的印花税政策,认为进入宋国的铁器由商会购买后,再由商会印花销售,私自售卖则要惩罚,而商会的专营权要“公开公正”地价高者得之,但又必须在半个月内定下,并且一定要是宋国人因为这样才会“心怀宋民”不至于过于求利苛刻。

    如此一来,民众少缴纳了税,又有了铁器可用,中枢还有了钱可以用作民用生产,当真是岂不美哉。

    时代总是不断进步的,而进步有时候就是承受了无数苦难后的觉醒,民众此时对于贵族制度是反感的,隐约觉察到了商人的可恶但还没有总结出来专营权的可怕之处,这种论调很有市场。

    只是农家极为反对,因为农家本来就是反对商人的,而且他们在泗上学到的东西足以让他们认识到这种行为的害民之处。

    是故农家表达了反对,并且认为如果不能够得到支持,那么在农家所要管辖的几个乡会正常缴纳军赋,绝对不会售卖专营权给外人。

    这是一个折衷的办法,农家认为商人会谋利,虽然看上去民众缴纳的国税少了,但实际上商人求利,不会出于好心,所以实际上最终钱还是农夫出的,甚至于比起正常的税可能更多。

    但是农家本身又支持“市贾不二价”,所以农家希望也是垄断经营,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良心”可以在不获利的情况下使得民众得利,就算是售卖也不会从民众身上剥利。

    可农家关于整个宋国统一定价的方案,又不可能被别家认可,再加上宋国一些改头换面的旧势力的反对,使得宋国统一政策的方案不可能实施。

    折衷之下,农家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政策,但他们希望能够从墨家手里借贷一笔款子,从而垄断他们将要执政的几个乡的售卖,用良心来确保市贾不二价,来确保民众不会损失太多的利益。

    关于这其中的歪歪绕,适当然是知晓的,实际上宋国那些大商人和改换身份的旧贵族们商量这件事的时候,适就知道。

    对于这件事,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也拒绝发表任何意见,因为宋国的革命很不彻底,将来有一天当然是要毁掉专营权这些东西的,但这些东西最好是觉醒了的宋国民众自己来反对,如果真的不行,等到天下大定的时候还没有解决还没有觉醒,那么再由墨家来用暴力收拾。

    宋国现在只能算是一个“地区”,算不上一个国,因为在经济上宋国已经基本上是泗上的从属,倾销地和原材料产地。

    短期看,民众得到了土地,降低了税赋,减少了贵族的私兵和整体上的军赋,民众的生活水平肯定是有所提升的。

    长期看,等到民众们逐渐开智,稍微加以引导,又有外力支持,那么自然会起身反对这些不合理的政策,但适希望这是民众自己争取自己醒悟的。

    毕竟,宋属于天下,宋人是将来天下人的一部分,天下的觉醒和重塑需要的是天下人的觉醒,施舍来的东西总不会长久和珍惜。

    泗上处在生产者的位置,本身的利润已经够了,所以批发价和零售价之间,批发价和泗上的利益息息相关,既然大商人和改头换面的旧贵族想要攫取这些利益,他们便要做好将来承受反噬的代价。

    墨家不评论此事,那么这件事在墨家的官方解释中既可能是害天下的、也可能是利天下的,有一天需要评论的时候自然会给出一个定义。

    适甚至知道,戴琮的家族在其中也有极大的利益,并且希望利用他这个询政院大尹的身份来获得足够的利益,当然他自己不会亲自出面。

    一场闹剧式的变革,也必然带来闹剧式的结果。闹剧式的结果,正是墨家此时希望的宋国模样。

    至于剩下的几个声明,也都是和宋国“摇身一变”的旧贵族、大商人们的利益息息相关。

    开办银行,控制货币发行、统一泗上和宋国的货币,这是墨家控制宋国的手段。

    开办银行的股本又不是墨家自己出,还有一部分要留给宋国的公族贵族,既然暂时不想直接统治,总得养几条听话的狗,并且给他们点骨头吃。

    将来因为商人盘剥民众太过而出了事,那也和墨家无关,反倒是民众会“喜迎王师”,或者自发革命。

    这一次宋国闹剧式的变革,总归有点进步,打击了分封建制的贵族,旧的统治阶层完蛋了,新的矛盾还在萌芽和酝酿之中,为时尚早。

    顺带着使得宋国更多的人有生产资料可以买得起泗上的手工业品,为泗上每年花费高昂的教育体系贡献了力量。

    至于宋国这个乱七八糟的政治格局是否能够通过那些大商人和贵族残余们的法案,暂时就是宋国自己的事了。通不过最好,证明宋国的民众已经足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明白自己的利益所在,着眼九州诸夏,这是金钱利益不能衡量的;通过了也无所谓,宋国土地变革的底线不变就可以让泗上攫取更多的财富养更多的士兵和识字人口,将来打将过来解救他们。

    适心里很清楚,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仍旧冠以“墨子最器重的弟子之一”的名声,只不过若是墨子复生,怕不是要被气的让十三剑诛而杀之。

    适对墨子学说的态度,其实也就是“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

    在整个抽象意义上的利民、平等、尚贤、兼爱等内容上,适天天讲日日讲。

    但在整体具体的操作上,很多做法只怕都是墨子不太可能认可的,并且是背道而驰的。

    说完了这些关于宋国的事情后,适又鼓吹道:“天下人皆为天帝之臣也,天下诸国皆为九州之土也。”

    “非攻、弭兵,乃我墨家数万之所愿。”

    “今日我来商丘,想到昔年的两次弭兵会,都在商丘城下解决。弭兵之后,中原百年无有战火,民众安康富足,实乃九州执幸。”

    商丘是当年晋楚争霸诸夏两次弭兵会盟约的缔结地,可以说来到商丘难免要想到这个问题。

    这些问题看似不是说给民众听的,而是借由这一次公开场合的话,传递给诸侯们听,因为似乎民众们并不能决定天下的和平。

    然而并非如此。

    “弭兵之事,我墨家自子墨子时,便一直想要促进天下再度弭兵,非攻和平。昔年商丘一战后,欲弭魏楚之兵,奈何不成。”

    “昔年八百诸侯,如今天下所余者,不过楚、巴、蜀、魏、赵、韩、齐、秦、燕、郑、宋、卫区区数国,兵祸相连绵延,民众朝不保夕,使得人人仇视,难以兼爱。”

    “诸侯多有不义之暴君,但我今日仍旧希望各国能够弭兵、非攻、和平。”

    “和则利、战则损。”

    “泗上有铁器、棉布、琳、陶瓷……这都是可以使得民众的日子过得更好的,可叹天下诸侯皆为私利,征战不休。”

    “若不征战,九州之内取缔关税、变革法度、授田于民、人才往来、贤者上位、货殖交通……那将是个什么样的美好天下?”

    适又不是白痴,当然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就是屁话,根本不可能也不现实。

    但他偏偏要说。

    民众们喜欢听,也喜欢相信墨家在为天下弭兵而努力,为解决天下民众最不喜欢的战争而努力。

    适对墨子的一些学说的态度,是“抽象的肯定”和“具体的否定”,非攻弭兵也是一样。

    在适加入墨家之前,墨子终其半生之所求,就是希望普天之下,万国平等,构建新的国际法道德和国际法体系,使得大不侵小、强不凌弱,使得各国在国格上是平等的,构成一个崭新的诸夏体系。

    这当然是在历史条件下符合当时底层民众愿望的一个美好想法。

    而适“抽象肯定”之下,当然支持非攻弭兵的和平,但在“具体否定”的做法上,认为解决弭兵问题的办法就是天下一统,不但要打,还要打的惨烈快速,越快越惨烈的内战对于九州诸夏而言越有利,越拖越容易将来生隔阂。

    所以今日在民众面前,他依旧要大声疾呼“弭兵、和平、非攻”,因为他知道……他就算喊破嗓子,诸侯们也不会答应。

    那么,到底是谁“不义”而引发了战争?

    反正不是墨家,墨家的巨子可是在商丘大声疾呼,要天下弭兵,各国诸侯聚在一起建立一个礼崩乐坏之下和周天子不同的国联,大家坐下来解决问题,取消关税建立九州的关税同盟,有什么问题不要靠战争解决,要靠国联开会解决……

    这显然是痴人说梦,并不现实。

    适不是痴人,所以这说梦便说的另有含义。

第一百零三章 真诚的虚伪(下)

    商丘是两次弭兵会的签约地,也是二十年前不成功的第三次弭兵会的发起地,而适又是墨家的巨子,在这种场合下说弭兵按照常理来说那肯定是合适的。UU小说UU小说

    但论及具体,墨家的大军还在宋国驻扎尚未撤出、宋国的局面亲墨已成定局、郑国生死未卜的情况下说这些,就有点别的味道。

    适肯定知道诸侯不会同意,那么这时候大声疾呼,就是要让天下舆论支持墨家。

    就像是现在魏韩楚会盟,又遮遮掩掩地不敢提“反墨同盟”和皇父钺翎所做的反墨檄文,只敢说“为了维护中原和平”之类的套话,到时候国内征兵加税却说是因为墨家在中原扩张之类的话,那这个屎盆子适是绝对不接受的。

    既然不敢直接提反墨、反平等、反利民、反解民三困、反天下富庶、反兼爱,那么适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借机反击。

    你既说是为了中原和平,好啊,我不但要中原和平,我还要主张天下弭兵呢,你们不放开关税那就是不让民众得利;你们不减少军队那就是在准备战争;你们修筑堡垒那就是违背和平……

    反动无胆、非攻无量,这就是现在诸侯面临的症结所在。

    一个满脑子天下一统才是对诸夏九州最有利的人,当着万民的面喊出了非攻和平,那就是在把球踢回给各国诸侯。

    随后适又讲起了诸夏的共同祖先这个泗上墨家这几年一直在传播的学说然后讲起了非攻弭兵之后各国的利益、民众的利益、以及将来可以建立一个为天下带来真正和平的“国联”的梦想。

    实际上他对这个梦想一点不感兴趣,真要是做成了只怕他要成为历史的罪人。

    但此时并不妨碍他大声疾呼,并很微妙的拿了郑国作为例子,说比如国联真的成立了,那么像是郑国这样的小国要是遭到了侵略,那么国联的其余成员就应该站出来诛不义而助弱。

    听起来颇有一点“重塑礼乐”的意思,只不过这礼和乐当然不是原来的礼和乐,因为适还要为墨家出兵泗上找一个符合将来礼乐的理由:利民,民之所愿。

    最后,适还说,墨家已经派遣了使者前往魏、楚、韩、秦、齐等诸国,要继承先辈们在商丘城下签订弭兵和约的遗志,邀请各国前来参加,共商大事云云。

    五年前菏泽会盟,适绝口不提非攻弭兵之类的说法,因为那是彼时彼刻。

    而此时此刻,却也因为五年前菏泽会盟、一百五十年前的弭兵会、二百五十年内的葵丘会奠定了足够的人道主义的基础。

    五年前菏泽会盟,借用了二百五十年前葵丘会盟不准挖掘黄河的道义,延伸到不准屠城、不准杀俘之类的条约,似乎在道义上已经多少有了那么点可能形成国联的基础。

    但现实里,适很明白,这一次弭兵会的呼吁,仍旧会和十余年前第三次弭兵会的呼吁一样,成为泡影。

    适要借此机会,将郑国问题化为墨家获得天下舆论支持、获得楚王希望加入国联保持郑国这个缓冲国的支持。

    弭兵的鬼话,适不是在说给诸侯听,而是在说给天下的百姓听,继续为墨家争取时间和民心。

    对于楚国而言,宋和郑,都是楚国的缓冲国。

    但对墨家而言,宋是,郑不是。

    所以当宋国的局面已然不能扭转的情况下,墨家如果保郑独立那是“大义”;而楚国保郑独立那是为了“己利”,郑国的事楚国要比墨家上心的多。

    这一次关于弭兵的呼吁,还是和十余年前那次一样,楚国会想要加入而魏韩会极力否决。

    只不过十余年前那一次,那是为了让墨家上下彻底放弃“诸侯弭兵”的幻想,准备斗争。

    而这一次,则是在为墨家争取适预想估计的“五年”大乱时间:包括秦臣老君老必须发动的西河夺回战和楚国的变法反噬政变。

    天下大乱已经不可避免,除了一场将整个诸夏都卷入的战争已然没有别的形式,春秋时代的灭国存祀一日车战的时代已经过去,一场跨越万里纵横数国天下皆苦的大乱不是一个幻想的“国联”可以解决的。

    既然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幻想,那么要让天下人相信墨家真的为这个幻想而思考过,适便不得不说的十分诱惑。

    譬如建议各国削减军队,按照国力大小拥有配额的军队,不能超过条约规定数量以维持平衡。

    譬如建议各国在关税上统一,使得往来各国的商人商贩在魏国交了税就不必在楚国缴税,这样就能便利于民,使得泗上的手工业品可以使天下人都用得起。

    譬如建议各国变革土地制度,允许各国的民众自由往来迁徙,将各国贫困者组织起来开垦南海、淮北等大量的土地,使得天下民众不再有饥寒之忧。

    譬如建议各国成立联合在一起的治水官,主持九州内的治水工作,所需费用由各国按照土地人口平摊。

    譬如建议各国成立联合在一起的联军,主要负责那些落后野蛮的周边部族对于诸夏的先进于周边的生产关系的袭扰和反动。

    种种这些,听起来十分美好,民众十分喜欢,处处为民众着想,但说的越好越不可能被贵族接受。

    尤其是关税、土地制度、治水、条约三军种种这些,这是贵族和君主维系统治的基础,怎么可能会接受?

    而偏偏,这种“幻想”在诸夏又有极强的传统作为基础。

    周礼时代的国际法,可是明确规定了各国拥有士兵的数量的:天子多少个师、公爵侯爵多少个师、伯爵多少个师种种这些,这就是传统力量的基础,也算是儒家克己复礼的一种幻想,民众们对此幻想是有所渴望的,也是有极多士人希望的。

    现在适借用周礼的魔改,去天子而谈诸侯,建议魏、楚、墨家、秦各自拥有十个师;而齐、燕、赵拥有六个师;周、越、巴、蜀、中山、宋、郑、晋、卫等各自拥有四个师,从而达成诸夏的平衡,促使和平……

    除此之外,南海地区土地肥沃一年三熟,是为解决诸夏民众饥困的重要地方,但却有野蛮族群,在南海要驻扎三个师。

    北方林胡野蛮落后,对民众的财富和生产有很大威胁,故而包括魏之上郡,赵之高柳等再驻扎各国联军的十个师,驻扎在云中。

    为了防备各国可能的战乱,维护真正的非攻和弭兵,九州各部按照土地和人口,共组成十个师的兵力,驻扎宋国,由天下人推选最有“非攻弭兵利天下之心”的贤人指挥,以期能够制约各国不再战争,所需钱财由各国按照人口土地均分。

    这种扎根于传统的幻想,最能骗人,也最能让世人觉得这是一个解决天下大乱的办法,毕竟这种手段不是墨家自创的也不是舶来的,而是传统的、有着广泛幻想认可度的。

    这个幻想五年前适不提,因为五年前真的有那么一点可能在菏泽会盟上达成这样的幻想,哪怕是一丁点的可能,适也不敢尝试。

    这个幻想今天适大谈特谈,因为今天这个幻想是真的一点变现的可能都没有。

    用最真诚的语气,说着他最不相信可能的话,适在商丘的这一次演说,他确信很快就会在天下引来轩然大波。

    他说的头头是道,比如驻扎在宋国的十个师的联军,天下人也会觉得这合情合理,得有兵力制约各国不要交战,而且推选最有“弭兵非攻利天下之心”的人指挥,那显而易见会是谁。

    而四个允许拥有十个师的秦、墨、楚、魏,实际上魏楚有大梁之仇、魏秦有西河之怨、墨家更是魏国最为警觉的方向,这要是魏侯能够答应,那真是有鬼了。

    秦国其实此时按照适的这番谎言幻想理论,是没资格有十个师的,因为国力还被中原各国认为是弱鸡,但适给出的可以被接受的理由是秦需要敌西戎……

    问题是西河的归属、大梁的归属……不谈墨家如何,单谈这两个问题,这个国联要是能够成立、能够靠嘴皮子谈判就取得和平,那真可以算是鲁阳公挥戈回日这样的玄奇事了。

    可是适这番“真诚”的话,却引来了许多在商丘城中听到这些话的人的支持。

    甚至于有一些认为墨家的做法这几年越发激进颇有微词的士人,在听完适的演说后,也泪眼朦胧地感叹道:“墨家果有利天下非攻弭兵之志,若能如此,天下定矣!”

    “昔者仲尼奔走各国如丧家之犬,所为者何?无非复礼而定天下,奈何礼崩乐坏,天子无师便无可定诸侯之争,墨家这么做,实在是为天下大定在着想。”

    更有人想到,之前就有传闻宋国要在墨家的帮助下建立一支三万人的常备军,正好是四个师的兵力,看来墨家早有准备,是真的想要消弭天下的兵祸,再无战争。

    眼见着民众欢呼,适与戴琮道:“天下事,民为重,社稷次之,民众所愿所喜,当为执政者之所求。”

    “天下万民,所求所愿者何?这是不能够不思考的啊。若此事能定,天下安定,诸夏再无征战之苦,实我墨家数万同志心中所愿。”

    “今日宣言,可做定数,泗上使者已使各地,力求达成。我看宋地也该做些准备,以为第三次弭兵会做些准备才是。我墨家既为利天下,愿出部分金银粮米以作准备搭盟台之用。”

第一百零四章 借机生事(上)

    戴琮并不关心诸如整军、非攻、国联之类的内容。

    因为宋国的命运不由宋国的本土贵族做主,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戴琮更关心的,是墨家准备出多少钱帮助搭建盟台之类,这对他而言很关键也很重要,也算是他主政宋国以来第一件能够获得民心的大事。

    很多失地的农夫逗留在商丘,这里面就包括许多用各种非法或者合法手段兼并土地而失去土地的。

    这些人是商丘的不稳定因素,戴琮想要解决他们,至少这样能够得到一部分民众的支持。

    但是他没钱,也没能力组织开垦垦荒。

    戴琮读过一些管子学派的书,管子学派对于经济的见解,是在经济道法自然无为的前提下政府干涉,譬如在荒年的时候要鼓励富户消费、开展基建。

    管子学派认为社会财富总和是足够的,重要的问题是分配,如果荒年的时候富户可以大兴土木、修建房屋、甚至于做饭的柴禾上面都雕花,这样才能促进财富反向流通。

    然而商丘的富户并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消耗这么多的劳动力,而大量的无地无业人员聚集都城的后果,戴琮心中很明白。

    现在谁是富户?戴琮认为泗上是富户。

    修建盟台,需要钱,需要人。人可以拿钱买吃的、穿的,可以暂缓那种暴怒的心情,可以保持都城的安定。

    虽然修建盟台花费的钱财不算多,所能以工代赈的人口也不算多,但至少……这是戴琮成为询政院大尹以来的第一件“利民之事”,开了一个好头。

    后续的常备军征召、修建水渠、修筑宋国东部商品化农业连接泗上水运网的道路种种这些,这都是墨家已经和他提前商量过的,也都是可以快速缓解矛盾的。

    譬如常备军征召,和后世宋代把灾民编入军队差不多,只要训练得当,一样可以拥有足够的战斗力,若后世欧罗巴的火枪兵,半数是人渣,半数是人贩子从各地运来的,战斗力倒不是问题。

    至于说修建水渠、修筑宋国东部的道路这些,墨家也乐于出这个钱。

    一则墨家的志向是天下,而不是非攻立国,早晚得修,如今修了将来也是天下的一部分。

    二则是经济利益。

    三则就是墨家现在不缺货币;宋国现在也不缺粮食布匹;之所以矛盾加剧源于财富的分配不公和生产资料私有导致的贫富加剧,以及反向流通问题。

    顺带着也可以迅速让泗上的货币成为宋国的法定货币,收拢更多的黄金和铜等贵金属,依靠粮、铁、贵金属和手工业品作为本位基金也足以保证货币的信誉。

    说是会盟台,但修筑的时候其实可以作为一个将来防御用的卫城堡垒使用。

    再加上后续的移民和吸引移民到洪泽湖区的政策,宋国东部在无为而治的整体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之下产生的诸多矛盾,其实都是可以用苏北平原这个广袤的缓冲区缓解解决的。

    只不过泗上要先紧着泗上工商业对于劳动力的需求来,大肆缓解一下工商业的用人荒和市场扩大下工商业作坊扩大产能的需求,等到稳定之后才能将剩余的人口送去做自耕农。

    耕战政策固然可以快速地取得天下,但带来的后果也是严峻的。

    耕战授田在别处贵族分封建制下是进步的,但在泗上工商业萌芽已经产生的地区是反动的。

    泗上又没有足够的干部和足够多有能力的人才在苏北搞没有庄园主的庄园制合作社土地集中人口集中的农场,这便不可同一而论。

    整体来看,此时自耕农的生活水平还是远高于在城邑做流佣的雇工的,可至少让他们有口饭吃。

    有个活路,对于戴琮而言这就算是一个极大的作为,虽说民众也知道这是墨家在背后的运作,但至少他这个询政院大尹还不至于重走都城国人暴动的命运。

    现如今国野之别被打破,但国人的含义最开始还是居住在都城的人,在大部分人口居住在城邑和城邑周边的时候,控制了城邑就等同于控制了一国的根基,而政变频发的乱世,控制了国都也基本等同于政变成功了一半。

    这个道理戴琮还是明白的,所以对于墨家的政策他是由衷感谢的,最起码墨家似乎并没有要兔死狗烹的意思,他这个询政院大尹还能继续做一段时间。

    …………

    宋地西南,陈国旧地,十余年前反叛楚国复国的王子定都城,如今楚国的陈县,后世的周口淮阳,楚国衰落时候的郢陈,大泽乡揭竿而起后陈胜王的都城。

    楚王熊疑巡幸于此,跟随的除了绝对忠于楚王的车广精锐新军外,几个在朝中势力强大的屈、景、昭等氏的贵族也一并跟随。

    这一次巡幸正是因为宋国政变导致的,楚王必须要亲自处理一些事情,而陈蔡地作为楚国中原王权统治的支柱,也正是楚王巡幸至此指导这一次大事的最佳地点。

    王子良夫代王出巡于洞庭苍梧、太子臧在郢都监国。

    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

    除了在郢都留守的太子臧,还有几名因为军功而升上来的上柱国在都城,一部分陈蔡地的分到了土地的新军也在郢都附近,倒是一些家族势力庞大的贵族随行,楚王并不放心把他们留在都城。

    陈地繁华,即便五年前才经历过战火,但借着一部分旧贵族忠于王子定的由头,楚王在陈地实行了土改,反正改的也不是楚王的土地而是贵族的,当真是大刀阔斧,这使得陈地很快地恢复了原来的繁华,更胜一筹。

    或曰,陈在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楚与夏因为当年问鼎和自称蛮夷的事,使得楚和中原诸国的交往多用楚夏而分。

    中原最早发达的几个地区诸如郑、宋等,都在陈地附近,又因为鸿沟的缘故,使得陈地成为楚国中原地区重要的通路。

    再加上泗上的发展,陈蔡土改的进行,陈地的繁华让楚王很是高兴。

    只是这种高兴是长期的,而现在楚王正在行宫中大骂一些贵族的愚蠢。

    南方传来消息,安陆发生了一场民变,按照泗上的说法叫起义。

    民众因为反抗安陆地的贵族选择了暴动,夺取了大量的武器,以至于攻占了整个安陆城,并且号称要建立“真正的平等”,要均分贵族的土地、遏制那些依附于贵族的商贾。

    很显然,这一次起义受到了墨家和农家学说的影响,但若说是墨家主导操控的却又不是,怕是一些当地的人受到了一些宣传之后自发暴起的。

    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起义暴动这种事常有,可这一次却让楚王破口大骂愚蠢的原因,又和原来不同。

    安陆地处在云梦泽边缘,此时巨大的云梦泽尚未开发,当年晋国攻破了陆浑,大量陆浑的贵族逃亡,连同贵族一起逃亡的还有许多民众,这些民众便被楚国安置在了此地,便称之为安陆。

    安陆背靠长江支流,下临云梦泽,水运发达,也使得大量的奇奇怪怪的商品不断运来,这就包括一些火枪。

    安陆当地的贵族和封君们组建了一支不用弓弩而用火绳枪的私卒,按说这也正常,可坏就坏在是个人就能拿火绳枪,以至于大量封地上的农夫不再是作为消耗品的徒卒而是成为了投射兵种。

    这一次暴动发生后,民众喊得口号除了真正平等之外,还有反贵族不反君王,请求君王施以善政、处置那些祸害民众征收重税以至于民不聊生的大夫和贵族。

    原本楚国的投射兵种是村社体系之下的“乡射”培养的,村社体系之下,延续了重新分配土地的传统之外,民众也就需要服一下兵役和劳役,在没有加大盘剥的基础下倒也活的下去。

    旧制度氏族公社残余之下,土地是需要在村社内部重新分配的,只是逐渐解体,但在旧制度和车战时代的低烈度战争之下,却可以保证参与“乡射”的人口,可以遴选出足够的投射兵种。

    乡射是民间的习俗也是一种挑选投射兵种的、符合分封建制和村社体系氏族时代的军制。

    这是一个圈。

    如果穷困的饭都吃不起,就没有机会练习乡射,所以射手部队大部分都是过得还可以的、至少饿不死的、优于徒卒的那部分人。这部分人对于“造反”没有兴趣,而且往往是镇压反叛的支柱力量。

    但随着村社氏族等等制度的逐渐瓦解、泗上大量的手工业皮和奢侈品倾销、武器军火的走私贩卖等等,原本符合村社制度和贵族制度的乡射体系也逐渐瓦解。

    土地制度的瓦解、私有制的深入人心,盘剥的加重,有几个人会去有余力去“乡射”?

    弩和弓不一样,弓就算可以批量培养,成本也远高于弩,更别提火枪。

    贵族们需要更多的军队来维护自己对抗中央政府的力量,因为楚王已经编练了火器新军。

    这都需要钱。

    手工业又不发达,只能从封地上的农民身上下手。

    粮食这几年又不值钱,手工业品墨家又不要,贵族们既想要更多的奢侈品又想要组织私卒,收钱就越多,矛盾就越发激化。

    矛盾激化,就需要更多的私卒以维持,更多的私卒又花更多的钱。

    乡射体系崩解,选不出来几个精通射术的农夫,那就需要依靠火枪,使得原本只能做被一个脱产的士可以以一敌百的徒卒们,成为了贵族私卒手中的火枪兵。

    一场暴乱,使得当地贵族束手无策,只能仓皇逃亡。

    原来的宗法制之下,士人脱产作为武士,一个打十个;一部分吃得饱的庶民以乡射被选为投射兵种,杀徒卒就像射靶子。农夫想要反抗,着实难。

    之前的许多次国人暴动国人政变都是国都本地人发起的,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国最重要的军事力量。

    安陆不是国都,可偏偏火药出现后拉近了贵族和庶民之间的差距,民众暴动之后夺取了武备库,赶走了贵族,甚至有了虽然不切实际、空想、局限,但之前从未有过的“纲领”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人皆有私地。

    这当真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引导民众起义的,还是贵族,算得上是有良心的贵族、受到了墨家农家等想法宣传后的贵族,因为民众不识字也不太可能知道这些道理。

第一百零五章 借机生事(下)

    此时楚王正在破口大骂愚蠢。www.uu234.net

    “用律法和礼法意义上的贱民作为军队的支柱力量,然后号召他们保卫贵者恒贵贱者恒贱的制度,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你们就永远不明白,为什么士才是以往三军的支柱!因为士在保护自己的利,现在却让步卒徒卒成为三军的支柱又不给他们利,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我早就说过,火药出现,军制要改,民制也要改,旧制不可再用,却多有反对,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只改军制不改民制,早晚有一日,楚将不楚、国将不国!”

    “要么,就杜绝一切新的兵器,完全复古,销毁一切新的东西,宗法有礼,使得武士一人能打百人、使得乡射者都是能吃饱的庶民,继续用战车,继续用铜兵,继续用弓箭。”

    “要么,就得变法!”

    熊疑愤怒的是楚国的贵族们正不知死活地将一条绞索套进自己的脖子上,时代变了,有了火器,却只变军队构成不变军制民制,那不是作死是什么?

    想要私卒有战斗力,就得按照泗上的办法练兵。

    按照泗上的办法练兵,就得发给庶民农奴武器,将他们组织起来。

    将他们组织起来发给武器,却又失去了旧制度下武士阶层的战术对抗优势,然后还继续变本加厉地欺压民众,这不等同于自己在找死?

    身为贵族一派的左尹上前道:“王上多虑了。民众愚昧愚钝,乌合之众。”

    “管子言:乌合之众,初虽有欢,后必相吐,虽善不亲也。”

    “若无凤凰之属为头鸟,愚民即便聚合,日后必因利而消散相害。”

    “此事,皆因有展跖之辈统领,只需派遣三军将其击杀,则无可担忧。”

    昔年盗跖率领九千余众起义,纵横鲁西南,攻城掠地,如今已然被称之为盗跖。

    然而盗跖终究还是贵族出身,祖爷爷辈那还是鲁侯,毕竟展氏一族源于鲁侯的儿子公子展,源于当年政变弑君的公子挥求着以展为氏这才有了展氏一族,到盗跖这一辈的时候仍旧算是贵族内部的自家人,故而贵族们谈论起来的时候既可以称之为盗跖、又可以称之为展跖。

    左尹的意思就是咱么这么统治也统治了千年了,民众一般情况没事,要不是有展跖这样的内部叛徒,自己不好好去当贵族,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却认为现行制度不合理,民众愚昧也不见得市面,怎么揉捏都没事。

    你看现在安陆这里出事了,不也是因为有贵族出身的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去追求什么真正的平等和民众的福祉吗?

    所以,左尹认为,问题的关键,不是变法,而是解决掉有能力引导民众起义的人。

    任何认为应该利民、平等、兼爱、反对不义战争的人,都有通墨之嫌疑,应该尽早全部处决。

    熊疑一听这个,立刻明白左尹想说什么。

    果然,左尹说完后又道:“展跖之辈如今日多,其根源就是因为泗上墨家的乱世学说四处传播,以至于从燕之居庸、到楚之九嶷,多有谈墨家道义之人。”

    “一如农家之学,本身并无什么乱世之说,无非是恳求君上赐予土地以求耕种,然而自从墨家的学说广为传播后,农家的学说也多了几分暴力之色彩,不再是恳求而是多有逼迫、消灭之类的骇人之言。”

    “是故,想要楚之社稷长久、宗庙稳固,必须要清除楚地的墨者。”

    “如今墨者于大城巨邑讲学讲义,更有借继承大禹之志为名的墨者行于楚地以测山川河流,这些人如今都已经被控制,只要全部杀掉,便可无忧。”

    左尹巧妙地把话题又绕回到了“清除楚地墨者”的内容,宋国政变之后很多明面活动的墨者都被控制和限制,包括那些带着望远镜和各种仪器测量山川河流的年轻人。

    楚王的变法政策贵族们很不满,楚王对于宋国事变的态度,决定要退一步先安稳内部完成变法的态度更是让贵族怨恨。

    曾有贵族希望以“下克上”的方式,打不过泗上,还杀不掉在他们封地活动的墨者吗?

    只要动手,那么楚国和泗上就没有和解的可能,到时候就可以倒逼楚王和泗上开战,然后楚国的变法就要中断,贵族和王权就要媾和,贵族的权力就能保障,熬几年熬死楚王,那么便可以变天了。

    然而楚王手中有一支新军和精锐车广,还有大义和这些年的威望,贵族们彼此之间也是各有所想。

    万一我杀了你却没杀,王上以违抗君命之理由杀我全家要回我的封地,那岂不是冤死了?

    虽说楚王没有下令不准杀墨者和公开活动的测绘者,但是也没说让杀,而且之前和墨家有过协议就是墨家可以自由在楚国讲学、建设祭祀的祭坛等,以换取泗上的贷款,那么如果有贵族先动了手实际上楚王是有理由杀人的。

    熊疑听左尹提起这个,心中不免暗自猜测,莫不是贵族们主导了这一次起义,来恐吓自己,以求自己反墨、中断变法和对泗上开战?

    毕竟分权给贵族,自己还是楚王,家族还能传承。

    可要是被民众夺了权,只怕是宗庙要倾隳,毕竟庶民可没有姓,也不是芈姓熊氏。

    墨家的学说那么多,君王倒是也喜欢尚贤之类的说法以遏制贵族权力,可那句选贤人为天子就太可怕了。

    尤其是墨家又认可道家的那句“道法自然”、并且一直鼓吹“道即天志”之后,这问题就更严重了。

    道法自然,什么是自然?上古时候选贤人为天子那就是自然状态啊,那么道法自然就为选贤人为天子背上了“法理”和“天意”。

    楚王自然有自己的担心,但他也明白,以墨家现在的政策,其实是可以走墨家的路让墨家无路可走的。土地集中在贵族手中,搞掉贵族,弄出大量的自由农民和自耕农,那岂不是就可以缓解矛盾,顺带加强王权了吗?

    民众吃饱了,除了闲的没事干的贵族,有几个会琢磨着选天子、人人平等之类的东西?况且就算有人带头,民众又有几个跟着造反?

    现在的问题,不是绝对的土地兼并,而是分封建制的制度,使得王权没法加强、中央财政没有钱、不能组织民众在铁器时代开垦原本不能开垦的土地、民众想要自己开垦有没得钱,贵族也为了束缚民众不允许民众迁徙和私垦……

    其实有可以解决的办法,可这一切办法,贵族们都不同意。

    加强王权,需要官吏,如今识字的士人半数是贵族,半数是私学从小看着墨家的、满是平等兼爱利民内容的纸制书长大的,这让楚王很绝望。

    用前半边的人,那等同于让那些人革他们自己的命,只怕命令刚下那些人一看就先把楚王的命给革了,然后换个楚王。

    用后半边的人,用着用着就怕革完了贵族的命之后,这群人琢磨着楚王凭什么就是楚王顺带着也把楚王的命给革了。

    熊疑思来想去,这才觉察出当年不起眼的“草帛”和“印刷”这两项技术的可怕之处。

    草帛纸张,使得游士识字阶层人口增加,当然顺带还有农业革命的物质基础,使得天下的“有闲阶层”更多,可以供养更多的非农业人口。

    印刷术的秘密掌握在墨家手中,使得天下那些游士一个个认得都是墨家那些横平竖直的文字,讨论的都是墨家那些经过修正后的平等兼爱同义的学说。

    这两项二十年钱就出现的东西,彻底粉碎了贵族的血统神圣;而火药的普及,又炸毁了贵族们暴力统治的基础。

    法理性没了,暴力又打不过,这贵者恒贵贱者恒贱的天下可不是真的要亡?

    然而楚王就算明白,此时却依旧对贵族充满了警觉,长久的是长久的,此时的是此时的。

    左尹无非是希望这一次魏楚韩会盟、楚王巡幸陈蔡边境的机会,彻底和墨家决裂,从而促使楚墨开战。

    打不打得赢另说,之前天下还没有一战亡万乘之国的例子,哪怕是昔年吴国攻楚那还不是最终复国?

    再者,打输了,距离泗上最近的是陈蔡地,王子定事件后楚王对此直辖,割让给墨家使得楚王势力大减,又能外联魏韩共同反墨,岂不美哉?总不能说墨家打赢了,却去割让在楚国腹心的贵族封地吧?

    再说还可以让楚人建立起对墨家的仇恨,只要打仗就要死人,死的最多的还是徒卒,到时候就说你们的父亲兄弟都是墨家的人杀的,谁不反墨谁就是不忠不孝,以孝压墨家的道义,便可以减轻墨家对楚国的渗透。

    可贵族们考虑的这些,除了最后一条外,都是楚王所不愿意的。

    楚王的势力就那么多,直辖地也就那些,这要是和墨家开战,贵族的私卒只能是附属,真正的主力还得是那点新军,打没了贵族们倒是高兴了,王权也就衰落了。

    若是开战,让贵族们带着私卒上战场,固然可以和墨家默契地再造一个“执圭之君多死”的大梁城之战,为集权开辟道路。

    可一旦操作不当,楚王只怕墨家冲到楚国腹地,不用常占,只要像齐西南一样来一场,楚国就要完……毕竟楚王知道那些贵族私卒和泗上义师交战的后果。

    再者现在陈蔡之师是王师正军的一部分,调用哪边的县兵和贵族私卒?贵族们又岂会同意王师主力不动却让贵族们去送死的行为?

    以及最最关键的,这时候和墨家开战,变法怎么办?不变,早晚楚国要完,这一点楚王心里很清楚,就算不忘于泗上,也要亡于魏秦,那对于楚王家族后代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安陆地区的事,楚王其实不是不能接受,口号是反贵族不反君王,希望君上圣明集权以压贵族大臣和吸血的商贾,虽说做法不可取怕后来有学有样,但至少可以借力打击一下贵族。

    如今可倒好,贵族们率先发难,要借这件事肃清楚地墨者,倒逼墨楚开战以削弱王权。

    左尹的话一说完,便有一大群贵族大臣纷纷称是,认为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熊疑心想,若不是我带着车广新军,只怕是你们就要兵谏了。好在王子良夫在洞庭苍梧,监国太子又是变法派的,暂时还可以维持。

    然而众人都在发难,那其实也是在表态:贵族们已经不满甚至于受不了变法变革了,今天支持左尹就是要表明态度,让楚王自己思量。

    正自僵持的时候,有近侍进来回报道:“鞔之适亲至商丘,发表了一个宣言,声明若各国不干涉墨家将会从宋退兵不留一兵一卒;若是各国干涉,墨家将为履行盟约和大义,不惜流尽最后一个墨者的血。”

    “墨家已派使者前来‘朝见’王上。”

    楚王闻言不惊,反倒是暗暗松了口气,立刻调转了话题道:“鞔之适亲临商丘,又是他亲口所言,宋国事……只怕已然不可挽回。”

第一百零六章 战略误判(上)

    在此之前,楚国王臣也只能猜测墨家对于宋国到底会干涉到哪一步。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适前去商丘,则是明明白白地挑明了墨家的态度。

    这是一种筹码,一种在之后与各国外交斡旋中的筹码,这筹码意味着如果各国要干涉那么就要做好全面战争不死不休的准备。

    各国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了吗?至少楚国现在还没有。

    战争对于泗上也是一种摧残,但这种危机一旦出现,就看哪一方先怂。如果都不怂,除了战争之外也就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楚国群臣多数渴望开战,可他们也都明白还有半数不希望开战,楚王恰恰是站在不希望开战那一边的。

    既是这样,再多的劝谏也就没有了意义。

    沉默之后,楚王便道:“让墨家使者前来,我且听听鞔之适到底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一众近侍带着墨家的使者上前,这使者之前曾经出使过楚国,与楚国王臣也都熟识,按照各自的规矩见礼之后,楚王先声斥责道:“昔年墨翟有非攻之义。如今墨家悍然侵宋,攻城掠地,岂非悖非攻之义?”

    “况且,宋者,天下之中也。北连齐卫、南接楚魏、东有泗上与越、西有韩周,墨家此番作为,实在是要有引发天下大战之意。”

    墨家使者道:“天下之战,不在于墨家,而在于魏楚韩众诸侯。宋地事,由宋民选择,墨家只是应邀而出兵。”

    “昔者荆晋相争,商丘被围不下十次,所为者何?为一君之私、一国之霸,宋人何罪而受此祸?”

    “巨子此番遣我来,正是为了真正消弭天下纷争,使得天下人少受兵祸之苦。”

    “还请大王亲阅。”

    墨家使者将整理出来的关于第三次弭兵的宣言呈上,用的是泗上文字和楚国篆文两种字形书写。

    楚王看过之后,盯着各国条约建军、放开关税、允许迁徙之类的内容许久。

    所谓谈判,和商人售卖货物也差不多,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但还有点区别就在于“义”,因为义的存在,那么利的主体就不是一国一地区,而可能是全天下,这就导致有些底线是墨家这种讲义的“诸侯”所不可能接受的。

    同样,放开关税、允许迁徙之类的内容,也是贵族们不可能接受的。

    楚王在意的,是关于条约建军和各国互保独立的内容,他盯着关于“郑国”的内容看了许久,也不禁想到了在宋地政变之后墨家迅速派人前往郑国要提供军事援助的事。

    在楚王看来,宋国已经这样了,他确实不想打,而且鞔之适出访商丘,以“无冕诸侯”的身份,不顾诸侯相见于都城为朝觐的传统,都是在传播一个信号:宋国是泗上的核心利益,不可能允许各国干涉,对宋干涉等同于对泗上开战。

    宋、郑都是楚国的缓冲国,但郑是楚的缓冲国却不是泗上的缓冲国,这就是楚王在确定了宋国事已经无可挽回之后极度关注郑国的原因。

    墨家占据宋国,对有心进行战略收缩、利用铁器和农业技术变革开发洞庭地区的楚王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有墨家控制宋国,魏楚关系就可以缓解许多。

    原本很难开发的洞庭地区毗邻江汉,也是楚国腹地,伴随着铁器和新技术的传播,那里很显然可以成为楚国之粟地。

    变法需要一个安稳的外部环境,也需要整体战略收缩之下有足够的精力。

    可收缩却并非是无底线的妥协,总要有个限度。

    宋和郑不同。

    宋涉及到墨家、楚国、魏国、韩国、齐国、卫国的利益,一直以来就是晋楚争霸的焦点。墨家占据了宋,那么墨家就要面对各国的围困和觊觎。

    郑国经过上次三分、楚国大梁失败、驷子阳之乱之后,实际上郑国只关系到楚、魏、韩三国的利益。

    换而言之,如果选择了战略收缩,楚国可以不管宋国,因为这样可以多出来潜在盟友缓和关系,顺带着宋国不会威胁到楚国的核心区,而且墨家和诸侯的关系存在着道义之争,如果墨家攻楚各国必然对墨开战。

    但却不能不管郑国,因为郑国如果被魏韩占据,那么实际上并没有第四方有直接的关系,到时候楚国想要拉盟友都拉不到,就算楚国选择了战略收缩,但是郑国被魏韩吞并等同于露出了胸膛,随时可能挨打。

    加上大梁城之战后,楚国在中原地区的支点就是榆关,郑国的国土蜿蜒到榆关之后,郑被魏韩占据,一旦魏楚开战,楚国在中原连防御的力量都没有。

    而且因为颍水的存在,郑国关系到楚国淮北上游地区的安全。

    宋国则不同,宋国威胁的,是淮河下游地区,但是淮河下游江淮地区如今还有个越国的势力,而且逆流而上也着实困难。

    如果郑国被魏韩占据,利用颍水运输,实际上楚国就很危险。

    南阳方向的鲁关地区和淮北互为犄角,假使魏韩兵分两路,一路沿着鲁关攻南阳,一路沿着颍水直插淮河,那么楚国就要面临两线作战。

    陈蔡之师和申息之师为一个战场,鲁阳方城之师为另一个战场,相互之间不能支援。

    因为……这些县师兵团都是本地人,假使放弃淮北战场支援南阳,那么陈蔡申息之师必然反对,反过来也一样。

    沿颍水扑到淮水,以楚王对于墨家一贯态度的了解,只怕是到时候墨家会高呼“这是不义之君的狗咬狗”。

    若是墨家真有吞并宇内之心,到时候借着魏楚开战的时机吞并越国也未可知。

    到时候顺带着帮着楚国“代管”一些淮河下游的城邑,扩大力量。

    反正墨家也不怕魏国做大,真要是做大了,到时候墨家反击对魏开战,也不需要和楚国会盟,楚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反击魏国的,而且还得感谢墨家,到时候那便真的是渔翁得利了。

    关于这一点,楚王很确信。

    墨越泗上霸权战争的背景,是魏楚大梁之战。

    墨齐费地战争的背景,是赵国继承权战争、中山国复国运动、楚国平王子定之乱。

    墨家盘踞泗上难以根治的两次重要战役的背景,都是诸侯开战的大背景之下打的,事不过三,若是楚王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那也实在是德不配位、能力不足以支持他的雄心野心。

    这边大梁城之战打完,那边墨越霸权战争结束;这边王子定之乱平息、赵国继承权尘埃落定,那边和齐国签订了和约……

    这正是楚大司马前去会盟,要求在中原地区和平、建立共同防墨的中原防线的原因。

    如果中原地区有墨家的威胁,那么魏楚开战的方向,只有鲁关一处。

    即沿着伏牛山和桐柏山相接处的唯一通行区、走鲁阳驻马店,直扑南阳盆地。

    鲁阳的关键之处就在于伏牛山和桐柏山相接的缺口,这也是楚国长城防线的重点,更是楚国的精华地区。

    如果鲁阳守不住,驻马店被攻占,那么整个南阳平原将无险可守,下一个能够组织有效防御的地区就是襄阳,如果襄阳也守不住,那么楚国也就亡了。

    襄阳向东是义阳三关,三关一破,淮北无险可守,大别山和桐柏山直接将楚国剩余的土地分割为首尾不能相接的两地。

    但一样,楚国在鲁阳南阳地区布有重兵,大量封君于此,这里反而会成为楚国最能打的地方:封君守卫自己封地的时候,可是会出全力的,而陈蔡之地的王权直辖注定了在中原开战封君们只怕会出工不出力观望为主。

    所以楚王一直希望的就是在中原保持和平,将魏楚韩之战的战争维持在伏牛山北麓,一方面削弱一下贵族封君的力量,另一方面也使得封君对于中央政府的支援有极大需求可以迫使封君们接受一些条件从而集权。

    因而楚王对于墨家这些看似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有些支持的,至少在“弭兵会盟以解决各国争端”的问题上是支持的。

    不是因为他爱好和平。

    而是因为他选择了战略收缩,暂时无力进攻,否则十余年前的第三次弭兵会也不会最终化为泡影,大梁城之战结束后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继续遵守弭兵盟约。

    楚王沉默片刻后问道:“适子之意,我已知晓。如适子所言,宋、郑、卫四师小国,尽皆非攻中立,各国不得侵占,这的确是对天下有利的,对寡人也多有利。”

    墨家使者连忙道:“郑韩之仇,我墨家也欲以兼爱非攻弭兵之义消解。巨子已经派人前往郑地,整饬军备,郑君也有加入非攻同盟之意。”

    此郑君,非彼郑君,因为墨家不认公侯伯子男体系,不认尊卑有序,所以各国君主基本上在外交的时候第三方都称之为君。

    实际上按照周礼体系,君是……最为低级的称呼,郑国现在虽然虚弱,还没有到称君的地步。

第一百零七章 战略误判(下)

    楚王倒不在意这些旁枝末节的称呼,他也已经习以为常,墨家体系内的很多说法和旧时代的东西格格不入,听了二十年也都习惯了,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些礼节上面扯淡。www.uu234.netwww.uu234.net

    至于说墨家一边说着要以“兼爱非攻弭兵之义消解郑韩之仇”;一边又说派人去“整饬军备”,这在楚王听来也并不矛盾。

    别人不知,楚王却是知道的。

    当年墨子止楚攻宋,也是带着“兼爱非攻之义”用真理说服别人的,当然这真理还包括那一场和公输班的兵棋推演以及四百名驻守在商丘的墨者,才使得这“真理”有说服力。

    后来齐鲁之战也是差不多的用真理说服的齐侯和牛子。

    不整饬军备,没有防守之力,就没有资格谈非攻兼爱。

    挨了打有能力还手,这才有资格平等,然后谈谈兼爱与和平,墨家一贯如此主张。

    既是做到了这一步,楚王便真的信了几分墨家的弭兵非攻之心,心想:鞔之适固然狡猾,然毕竟墨家还有道义,他为巨子,也不可违背此义。

    这种信任,源于郑国的位置。

    对于墨家而言,郑国现在距离宋国还有个魏韩,那里不可能会成为墨家的附庸和势力范围,只能是真心为了大义而去参与郑国的防御的。

    这一点楚国是认可的,墨家不可能和魏韩结盟,这一点既有道义之争的缘故,也有历史原因和地缘因素。

    如果郑国和宋国,真的能够做到完全中立,其实对于楚国是有利的。

    一则魏楚开战,楚国不用担心魏国抄侧翼:墨家重义轻生,信守承诺,说保证绝对独立就是保证绝对独立,魏国想要借路郑宋绕后,那是不可能的。

    若是楚国处在攻势,这肯定是不能答应的,但既然处在守势,还有什么比侧翼绝对安全更为重要更为有利的吗?

    为了验证这一点,楚王又问道:“如适子所言,不知借路可算违背中立?”

    墨家使者笑道:“投袂而起之故事,难道不是起于借路吗?”

    楚王闻言也放声大笑,点头道:“如此,可称之为善。”

    这投袂而起的典故当然有讽刺的意思,但在外交场合中解读,则还有不讽刺的意思。

    昔年文子舟在宋楚会盟的时候羞辱过宋公,然后楚庄王后来找不到战争借口就派文子舟不经协商借路宋国,果然被宋国以“没借路而过境算入侵”的理由杀死,楚庄王闻言大喜,后世德皇闻费迪南大公遇刺时候的情绪正可诠释,这才投袂而起,终于找到了战争借口的那种兴奋四个字展示的淋漓尽致。

    顺带留下了“食人炊骨”的成语来形容当年围城战的可怕,一直到安史之乱张睢阳再一次在商丘演绎了这四个残酷的字眼。

    可这时候说出来,则可以去掉那些讽刺的意味,可以理解为“愤怒”地投袂,而不是兴奋地投袂。

    既然中立的意思是连过路都算是入侵,那就好说了,这对楚国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郑国是楚国不能放弃的缓冲国,可和墨家没有关系,这等同于楚墨共同保独郑国,简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饼。

    当然,楚王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大饼。

    墨家保独郑国,需要楚国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就是宋国独立各国不得干涉。

    郑是楚转攻为守的核心利益区;宋国是楚转守为攻的核心利益区;战略收缩的国策决定了楚国可以放弃宋而专注于郑。

    楚王知道墨家想要什么,所以他也必须要在墨家最想要的地方讨价还价。

    “还有一事。”

    “此次魏楚韩会盟,主要是担忧你们墨家违背了非攻之义,对中原带来战争的阴云。”

    “宋国若是真正中立,墨家退兵,这还不足以显出墨家的非攻之义。”

    “墨家有诛不义之号,非攻同盟是否包含诛不义之事?”

    墨家使者郑重道:“郑君、宋君,皆非墨者。可以劝说他们行义,但却不能以墨者的要求使得他们遵守纪律一定要行义。”

    楚王点头,心中明了。

    这番对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假如有一天,你们墨家攻打别国……当然,你们墨家攻打别国的理由多了去了,什么诛不义啊之类的借口有的是。那么,当你们那诛不义的时候,宋国的中立算怎么回事?

    出兵是一方面。

    墨家主动进攻的时候借路于宋,算不算是违背了非攻弭兵中立?

    这一点必须要问清楚。

    春秋乱世以降,撕毁盟约的事到处都有,众人习以为常。

    但有一点,墨家的法理不来自天子,而来自他们的道义,所以墨家如果公开表示墨家主动进攻也不会从宋国借路,那么按照现今为止的经验,墨家就真的不会借路。

    这是道义问题,对诸侯已经不重要,反正脸皮都已经撕破,周天子的葬礼上诸侯都可以对天子使者破口大骂“你妈婢也”,可道义对墨家很重要。

    既然墨家使者说宋君郑君都不是墨者,非攻同盟不是诛不义同盟,所以墨家的意思就等同于告诉楚王:就算咱们开战,我们也不会走宋。

    楚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称赞道:“都言,宋地多有君子之风,昔年齐墨之战,泗上军义不入鲁以鲁人无辜,世间多有哂嘲墨家有宋襄遗风,我却以为禽子为真君子。”

    那一次诱使齐国经鲁入费就是个诱敌深入的计策,但终究墨家算是守住了“非攻同盟”之义,也的确没有选择入鲁交战,在信誉方面实在是积攒了足够的基础。

    如果不借路宋国,那么墨楚开战的几率就小得多,楚王从没有考虑过墨家有复刻当年伍子胥孙武子战略的可能。

    因为外部环境不允许。

    当年伍子胥的奇谋很有风险,不算外部环境,就是当年的情况也是危险至极。

    孙武的奇谋是精锐部队不管楚国的后方,直破三关,插向江汉,很有后世邓艾偷渡阴平的奇险。

    因为当时楚国主力尚在,若是直接掐断了吴军后路,那就不是千古奇谋,而是瓮中捉鳖了。

    况且就算是奇谋成功,偷渡三关,当时好龙的那个叶公他爹就建议来个大包抄,前后夹击,彻底搞掉伍子胥。

    然而当时的楚国分封严重,贵族争权,兵力又归属于各个贵族,当真是“争劳抢功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烧杀劫夺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当时沈尹戍正在包抄的徒众的时候,子常心想这尼玛要是那你包抄成功那功劳岂不是就是你的了?于是不顾战略,不等右军,争劳抢功其疾如风,一波送了楚国的主力,顺带坑死了包抄的友军。

    就算是当年伍子胥和孙武子,打赢了这一仗只怕也是心头后怕不已,真要是按照沈尹戍的想法来,吴军主力就要被憋死在江汉平原,吴国必亡。

    但现在楚国虽然还是封君林立,但是楚王手里最起码还有一支常备军精锐,陈蔡地直辖也可以轻易南下包抄断后路;申息之师也仍旧是楚国一支主力野战军团;楚国都城南迁而且当年楚墨蜜月期楚国也修筑了都城的城防,这使得楚王对于内部很有信心:野战固然赢不了,但却可以选择拖,拖到兵力集结绕后包抄。

    外部环境更不一样,当年楚国太跳,是攻方,又以蛮夷自居,和诸夏相争逼出来一个晋齐都参与的第二次召陵之盟,吴晋又处在蜜月期,楚国的主力都在对抗晋国,使得吴国一举入境。

    这也正是楚王从不担心墨家会复刻孙武子奇谋的原因:墨家和魏国能结成同盟吗?魏国敢和墨家结盟吗?吴国那时候宋国还在且小强,而且是晋国的朝贡国,现在墨家就在泗上,随时可能被魏韩背后插刀,墨家绝无胆量搞三关奇谋。

    如此这般,非攻同盟实际上就囊括了除了数雄之外的大部分三千乘之国,卫国作为魏国的附庸国不会参与,宋、鲁、郑这都会参加。

    在不借道的前提下,楚王很容易判断出来墨家今后的战略方向:北上,而非南下。

    其一,齐西南地区都是沃土,人口多,土地膏,且富庶,而且当年齐墨一战后墨家在齐西南地区有很强的基础。

    其二,墨家一直在开展北上朝鲜与燕国,以及有出海寻找驹丽隔海相望的“扶桑岛”的传闻。

    其三,三晋的力量仍旧强大,墨家在高柳云中还有一支,而且有墨家的七悟害之一的人物在那里坐镇。

    其四,墨家需要马匹,马镫出现后,墨家的骑兵为精锐,南方沼泽河流密布不适合骑兵发挥丧失优势。

    其五,泗上需要更多的耕马耕牛,中山国是墨家扶植起来复国的,双方的贸易往来一直不断,墨家很有可能打通高柳、中山、齐西南、泗上的交通线,从而将北部的产马地和泗上联系在一起,防止被诸侯切断各个击破。

    其六,攻楚,很可能遭到魏韩背刺。

    其七,若北上战略成功,那么整个华北平原、太行山以东平原区,基本上就归墨家所有。以太行山之险防御诸侯,那么墨家的霸业可成。

    其八,墨秦有魏韩这个共同的敌人,北上战略可以借助秦人之力,分散魏国的压力,使得更为容易。

    其九,齐墨战争之后,墨家在齐国有广泛的基础,且割让得到了莒城,对齐国实现了双线进攻的可能……

    种种这些,都让楚王作出了墨家下一步要北上而非南下的判断,那么这一次非攻弭兵会也很容易让楚王想到,墨家这是在为北上战略做准备:北上要防备后方,宋国就必须要把握在手中作为缓冲。

    基于这种判断,这一次弭兵会对楚国就大为有利,放弃宋而保独郑,就算是和墨家各取所需,并且可以祸水北引,使得楚国有更为有利的外部环境完成变革。

    楚王心想,墨家昔年能借大梁城之战败越;借赵继承权之战败齐,我今日缘何不能祸水北引借魏韩齐赵墨关系紧张之际完成变法?

第一百零八章 厌战(上)

    鉴于这种战略判断,熊疑希望搞的,是一个地区性的防御条约,而不是和魏韩结盟。www.uu234.cc

    魏韩楚之间难以结盟,仇恨深重,而且一旦结盟又容易让楚国陷入楚国不希望参加的战争。

    魏秦矛盾围绕着西河,这个结解不开。

    秦楚一直联姻,关系向来密切,楚国面对三晋需要秦国这个盟友。

    如果魏楚结盟,一旦魏秦开战,楚国依照盟约要支援魏国,这很不符合楚国的利益。

    相反,如果只是个关于大梁阳夏地区的反墨防御同盟,如果魏秦开战,楚国可以不参加,因为战争发生在西河而不是中原,所以无需履行义务,从而继续保持和秦国的友好关系。

    再者,秦国作为魏国的不稳定因素,如果墨家北上,秦魏开战、魏墨开战,楚国因为没有和魏韩结盟,所以可以继续保持中立而看热闹,以便渔翁得利。

    墨家使者送来的只是一个方略提纲,具体的很多东西楚王不可能接受,但基于一些可以接受的仍旧可以谈判。

    至此,墨家使者在陈地逗留,继续和楚王扯皮谈判。

    好消息或者说在展示墨家诚意的消息不断传来,在宋国的泗上义师除了留了一小部分帮助维持秩序外开始撤退;泗上已经下达了取消动员的建议,虽然还未正式实施,但人心已经浮动。

    这一切都让楚王紧绷着的神经得到了缓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楚王正准备继续和墨家使者邀谈,近侍神色慌张地走过来,带来了一个让楚王震惊不已的消息。

    “王上,魏韩誓师入郑,扣押了前去会盟的驷氏,公布郑国三罪。”

    “其一,贰于泗上。”

    “其二,郑人三世杀其父,天加诛焉,将助天诛也。”

    “其三,郑韩之仇,韩侯曰杀父之仇九世尤可报。”

    “韩人出兵五万于阳城、魏人出兵五万于中阳,东西对攻,新郑已然被围。”

    “大司马于盟中勃然作色,魏相公叔痤以可以答允共同防御墨家为名,并表示绝对不会在中原与楚交战,且说墨家为中原大敌,不可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

    熊疑大怒,拍案而起,骂道:“魏击无耻、韩猷无义!此番作为,竟不知会我!”

    他怒然接过从前面送来的消息,略略扫过后,大约明白了。

    早在几天前墨家就已经派人前往郑国,大张旗鼓地说要保证郑国独立,但是又斥责郑国的法律过于严苛、民众不能得利,所以郑国想要得到墨家的保独,必须要进行一系列的政治改革,使得谈判陷入了焦灼。

    虽然焦灼,但是墨家已经露出了退步之意,大有可能很快就签订非攻盟约,这个盟约一旦签订,郑国如果被魏韩攻击墨家就要出兵了。

    而且之前墨家一直在郑国活动,还运送武器、修缮城墙,这已经使得魏韩惊惧不安。

    可熊疑明白,魏韩攻郑怕不是事起突然,而是早有所谋,若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集结了这么多兵力,做好了各项准备?

    只怕是和楚国会谈是假,借着墨家入宋楚国紧张的机会攻占郑国是真。

    而且这一次楚王巡幸于陈,使得周边的封君都来朝见,楚国北部边疆处在一种暂时不能出兵的局面。

    韩郑相距极近,若是急行军,三五日就能抵达郑国都城。

    一旦都城被破,楚国再干涉就来不及了。

    …………

    二十年前隶属于郑国、如今归属于魏国的酸枣城中。

    忍受了一整天楚国大司马愤怒指责的魏相公叔痤笑吟吟地正与一众魏臣饮宴。

    “我记得,当年鲁阳大夫欲攻郑,鲁阳大夫说,郑人有罪,所以他替天而伐。墨翟说,这就像是一个人的儿子不肖,你冲进去把那个儿子打一顿,说这是我替你爹打的,因为你不肖你爹肯定要打你。”

    说起这个事,在场的魏人都笑,二十年前的墨家秉持的是建立新的国际法、大国不干涉小国内政的想法。

    然而二十年后,墨家已然成为穷则不干涉内政;达则诛不义而利天下的一个组织。

    公叔痤不称鲁阳公,而称之为鲁阳大夫,这也是一种政治正确。

    楚国自从号称蛮夷之后,一直在搞小西周,以县为国、以君为公,魏击尚且只是侯,而鲁阳君则为公,这在中原诸夏中算是僭越,故而公叔痤称之为鲁阳大夫。

    现如今魏国的军队已经越过了郑国边城,直抵郑都,郑国太小,并无什么战略纵深。

    在公叔痤看来,魏韩其实还没有完全准备完毕。

    最佳时机,其实应该是魏楚韩签订了中原共同防墨条约之后再出兵攻郑。

    然而墨家这一次要保郑国独立,已经开始和郑国接触谈判,第二批物资和一部分援助品已经经过鲁国进入了郑国,这使得魏韩不可能再等下去了。

    郑国一日没有正式进入非攻同盟,墨家就只能以诛不义的名义出兵。

    换而言之,墨家不能借路宋国。

    因为如果郑国加入了非攻同盟,那么郑国遭到了入侵,同在非攻同盟的宋国和泗上都有义务出兵,所以墨家可以借助宋国的土地和后勤直接攻打魏国最脆弱的中原腰线。

    因为郑国还没有加入非攻同盟,所以郑国受到了入侵,宋国没有诛不义的理由,而墨家也只能用诛不义的理由出兵。

    这样一来,出兵的规模就不可能太大。

    在这之前,公叔痤已经让人传信,叫卫侯派人出使泗上,诉说进攻郑国之事与卫无关,希望墨家不要随便进入到卫国的领土。

    令叫一部分魏军归属于卫国上将军苟变统领,驻扎于边境。

    苟变其人,颇有才能,仲尼之孙子思曾向卫侯推荐此人,说此人有将五百乘之才。卫侯说,苟变这人的才能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当地方小吏的时候曾经贪污过两个鸡蛋,所以这样的人我不能用。后子思以“取其长,弃其短”的道理说服了卫侯,苟变得以为卫之上将……至于说重才不重德是不是违背了儒家的道义,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加之不久前墨家使者也前来参加会盟,虽然没人邀请,但来了之后还是重申了一下和楚王的那一套说辞。

    因而使得公叔痤下定决心,趁着墨家还在和郑国谈、郑国还未正式缔约加入非攻同盟、墨家大肆宣扬非攻和平以及非攻同盟是防御性盟约的机会,在准备并非充足的条件下攻入郑国。

    既然墨家不能从宋国走、不能从卫国走,那么墨家想要干涉郑国,只有选择从淮水出兵,绕过楚国申息陈蔡。

    且不说楚国能不能同意一支有着宣传能力的军队在楚国武装游行,就算是允许,这样的行军路线,少说也要三两个月。

    而且路途遥远也注定了墨家不能大规模出兵,少的话等同于送菜,那泗上出兵的可能性就极小了。

    墨家行于天下,靠的是诚信和道义,哪怕一些学说不被士人接受,但诚信又是另一回事。

    公叔痤确信墨家不会前面刚说完非攻同盟是防御性盟约,后脚就借路宋国攻打魏国。

    现在所要考虑的,也就是楚国的态度,但楚国的态度决定于郑国都城何时陷落。

    如果能够在十日之内解决,那么楚国出兵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只要郑国都城不至于支撑三五个月,再造一个当年庄王攻宋时候的商丘保卫战那样的局面,等到楚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是木已成舟。

    至今为止,魏韩两国的进攻相当顺利。

    郑国士卒普遍厌战,一触即溃。

    而且郑国的很多带路党也在魏国这边。

    当年驷子阳执政,七穆中的其余六氏杀死了驷子阳,郑国分裂。不久后驷子阳的余党又反攻新郑,处死了郑君,又立新君,然后大肆清洗了一下当年谋杀驷子阳的那些贵族。

    大量的贵族逃亡魏国,以至于魏国当年打着为驷子阳讨公道的说法侵占郑国的一些城邑时候,当地的大夫打开城门热烈欢迎。

    这一次大量的七穆余党也会一同进入郑国,打着为公复仇、为当年死在政变里的族人复仇的旗号,再加上七穆余党当年并未全部清理干净,使得魏韩在攻入新郑之前基本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郑国发展的太早、相对于中原其余国家来说更为富庶、民间法律也更健全,所以郑国普遍厌战、反战。

    当年楚王子定事件,郑楚交战,郑人反战厌战到还未接触就一哄而散,宁可被俘也不作战的地步。

    魏国韩国倒是没打着建设“王道乐土”的旗号,只是郑国民众真的打累了,不想打了。

    打赢了又怎么样?把赋税交给姓姬的和交给姓韩的,有什么区别?把自己的封君封主从姓姬的换成姓魏的,有什么区别?

    为了郑韩公族的血仇,郑人已经打了五十年,郑人不想打了,只想着安安稳稳做个魏韩之民。

    最起码,没有这样的征战了,缴纳的赋税和军役都少了许多。

    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庶民在此时此刻没有资格有家,更没有资格有国,他们实在不明白自己要保卫什么。

    郑人和魏人有区别吗?在郑人看来,只怕没有,除了郑国的方言是白话起源地更为白话一些外,别的似乎也没区别。

    贵族们说着雅音,庶民们说着方言,贵族们有贵族的礼仪,庶民有庶民的礼仪,论起来韩郑民众,其实贵族和庶民反倒是更像两个民族而且还有生殖隔离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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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