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厌战(下)
今日公叔痤笑着饮酒,说着当年墨翟劝阻鲁阳公的旧事,心情舒畅,因为魏韩联军已经围困了郑国的都城,郑国国都内的民众据那些隐藏其中的斥候说普遍厌战,破城只怕就在数日间。www.uu234.cc
郑国曾经是个两千乘之国,拥有六万都城城邑圈的国人卒主力,还有五万各地乡野之兵。
和韩国打了快五十年,再加上国土一分为三如今只剩三分之一,郑国都城现在恐怕也只能集结不到三万的征召兵。
军心涣散、细作遍布、七穆余党隐藏城中、郑人心思不欲再战,种种这些都使得公叔痤确信,最多十日,郑都即可攻破。
十日,能干什么?
墨家什么也干不了,楚国什么也干不了,毕竟泗上义师刚刚从宋国开始撤军,再加上这是墨家话语权体系下的诛不义之战,不能从宋国借路,更使得公叔痤信心满满。
在公叔痤看来,分郑是一步妙棋。
如果魏国不瓜分,那么郑国早晚要被韩国单独吞并,因为郑国是魏韩联盟的筹码:比如魏墨开战,那么魏国想要得到韩国的兵力支持,必须默许韩国吞并郑国。
与其让韩国自己吞了,不如和韩国一起分了,这样便可以壮大魏国在河东的力量,同时可以将韩国的飞地继续隔开,并且直接威胁到韩国的都城。
魏韩分郑,也会使赵国紧张,误以为魏韩的联盟牢不可破,从而试图缓和三晋的内部关系。
同时在郑国获得实利后,将中山国的法理让给赵国,作为三晋同盟、共同反楚反墨、各管一摊的真诚表现。
中山国复国了,但如今有两个中山君,一个是复国的中山君,另一个是魏公子挚。中山不再属于魏,但法理的魏国中山君还是中山君。
魏赵关系缓和的关键,就在于中山国的法理,由公子挚将中山君的宣称送给赵侯,同时给予赵国以中山国的山川地理图。
这将重组三晋同盟,赵向东北、魏韩西南,使得彼此间利益暂时没有太大的冲突。
瓜分郑国之后,更可以把韩国拉入到对楚、对墨的第一线。只要楚国一日金玉其外、只要泗上一日咄咄逼人,那么魏韩同盟的关系就会一日稳固。
公叔痤不想和泗上开战,尤其是适抵达了商丘、发表了墨家会信守盟约、墨者会为盟约信誉流尽最后一个墨者的血的宣言后,更是如此。
公叔痤确信一旦因为宋国和墨家开战,那就是不死不休,到时候魏国将会虚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魏国经历了魏击的大败家之后已经经不起这样的国战了。
一旦魏国虚弱,本可以作为盟友的赵国会立刻咬上一口,而有着西河之恨的秦国也绝不会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
公叔痤怕的不是墨家,怕的是和墨家火并后的“友军渔翁得利”。
…………
新郑。
建在洧水和溱水交汇处的郑国都城,其实仍旧叫郑,只不过郑国原来的封地在陕西。
昔年烽火戏诸侯后,郑国举国迁徙到了河南,在洧水溱水交汇的地方后来建设了新城,故而郑人仍旧称呼为郑,而外部可以称之为新郑。
新某,这是典型的殖民地或者迁徙地命名法。
新郑的城防,用火药出现之前的标准是极为坚固的。
十二米高的城墙,二十米宽的城墙基座,即便上部城墙仍旧还有三米宽。
在墨子守城术的影响下,新郑的城墙开始修筑“马面”、“行墙”,但是因为财政和人力问题,只是在北面重点修筑了一下,因为那里没有水面阻隔,是最容易被攻击的方向。
只是伴随着火药的出现,新郑的夯土城墙已经不够看,只要稍微大一点的铜炮就可以轰开。
曾经少男少女们欢唱着情歌的、大胆的女孩子唱着歌主动引诱男孩子去游水的洧水溱水岸边,已经布满了魏韩两国的军队。
铜炮在轰鸣,一发发铁弹撞击着夯土的城墙,那些欢乐不再,那些对唱过情歌的地方只余下士卒的军鼓。
总攻还未开始,魏韩联军正在修筑营垒。
好在五年前的菏泽会盟规定了如果用灌水的方法攻城视为战争犯的战争法,魏韩联军并没有考虑堆积筑坝以水淹新政的想法。
几枚铁弹飞来,在夯土城墙上打出了一个深坑,看来魏韩要集中火炮猛攻一处,以求破开城墙。
铜炮不是什么先进到高不可攀的技术,能够在一千米外仍旧可以命中一间房屋的铜炮才是。
只要是能够利用火药推动弹丸飞出的、大口径的东西,都可以称之为炮,这是青铜时代就可以做到的技术,所差的只是出世二十年的火药。
魏韩的铜炮野战能力远不如泗上,但是攻城却也足以应付郑国的城墙。
摇摇欲坠,不可坚守,这就是新政现在面临的情况。
城墙上,原本历史上这两年内应该死在阳城、并且历史上为墨家首先殉道的墨者徐弱、如今参加过费国起义、现在是援郑军事使节团的墨者徐弱,看着城下不断翻腾起来的白色硝烟,长叹一声。
“没有行墙、没有土垒、没有凹角、没有足够的火炮……郑都守不住。”
他喃喃自语,因为他已经看出来魏韩联军的用意,简单无比,却又极为有效:集中所有的火炮,猛攻城墙的一点,使之坍塌。
城墙一破,新郑便可宣告陷落。
旁边的另一名拿着望远镜的墨者擦了擦镜片上的尘土,摇头道:“除非组织夜袭反击,搞掉魏韩的炮兵。”
徐弱苦笑道:“民众皆无战心,谁人肯效死而战?况且炮兵阵地魏韩联军防护森严,贸然夜袭也只能是自寻死路。”
说话间,又是几枚铁弹飞来,很快在夯土的城墙上留下了几个深坑。
徐弱并不是这一次来和郑国谈判改革变法后加入非攻同盟的使者,而是之前就派来的军事使节。
他已经来了很久,本来他以为上面的命令是让他们作为教官来改编郑国的军队、修筑新式的城墙,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在郑国的墨家组织迟迟没有给徐弱等人下命令组织防御,即便郑君乙已经哭求墨家帮助守城,但墨者以中央的命令未到为理由,并没有接过守城的虎符。
并且还学着当年曹刿论战的样子,质问了郑君几句“何以战”,郑君默然不能答。
现在徐弱等人接到的命令是在城墙上观摩一下魏韩的攻城战术,晚上要写出来报告。
对于魏韩的攻城战术,徐弱觉得并没有什么可以借鉴的。
彭城不是新郑,如果魏韩联军选择这种战术攻打彭城或者沛邑,简直就是找死。
新式的城防体系和泗上傲视天下的炮兵,都可以让在徐弱眼中漏洞百出的炮兵阵地化为齑粉,没有炮兵优势想要攻陷彭城或者沛邑那样的城邑,只怕要填进去四五倍于守军的性命才有可能。
徐弱的身边,就是几名征召起来的郑人守军,有人手持明显是泗上出产售卖的火绳枪,有些甚至是极为落后早已经完全淘汰的手炮,还有一些手持弩和弓箭。
徐弱弯着腰在城堞地掩护下走到了那几人身边,那几人看了看徐弱捆扎在手臂上的赤帻和墨者特有的军服,便很有礼貌地告了声好。
一郑人士卒便道:“这墨者,你看郑城能守得住吗?”
徐弱道:“使用武器的,终究是人。守不守得住,不在于城墙之险,而在于你们愿不愿意守。”
那郑人呸了一口骂道:“鬼才愿意守。给谁缴税不是缴?给谁耕公田不是耕?”
在旁边另一个明显是个落魄士阶层的守城者也叹道:“昔者,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
“卫懿公既然让鹤得利,那么卫国就该让鹤来保护。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七穆之争,争来争去,却再也没有子产这样的人物。土地被七穆公族所分,我等少土无地,那自然是让有土有地的人去作战。”
“争夺抢掠土地的时候没有我们,守城的时候却让我们流血,这和卫人都让鹤去守城有什么区别?”
“你们墨家不是常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吗?诸侯有国,大夫有家,我等庶民,无家无国,若非是不登城则受罚,谁人肯战?”
徐弱点点头,这是墨家的道义,墨家在天下统一之前也绝对不会鼓吹民族国族的概念,所以必须要认可而且要大肆传播这郑人的说辞。
旁边另一人道:“既是国君假装我们是国人,那我们也假装守一下城。待城墙一破,便做鸟兽散。我若死了,又不曾有人替我养妻儿,家中的赋税还要缴纳、公田还要耕种,我歉驷氏的利息债务每年还要妻儿偿还,所以我不能死啊。”
“魏人来了,韩人来了,无非也就是收税服役,肉食者投降仍旧食肉,我等吃贱食的依旧吃着粟米,无甚区别。”
“若是魏韩皆喊破城免税、免赋、一切高利贷利息作废,只怕我便已经打开城门相迎了呢。”
旁边几个郑人都哈哈大笑,这时候攻城还未开始,下面的炮声并不能影响到他们的玩笑。
笑声中,有人以炮声为乐、以军鼓为韵,冲着旁边藏在城墙后的郑人唱起了“流行歌曲”。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歌中是一幕最简答也最常见的生活画面。
女的说鸡叫了,快点起来了。丈夫说天还没亮我再睡会儿。
妻子说不信你看,启明星都出来了,别懒了,赶紧趁着早收拾下弓箭去捕鸟,再晚了可就不好射了。
他这么一唱,便有几个人吹着口哨起哄。
有人戏谑地喊道:“可不能死啊,死了的话妻子改了嫁,倒是要催别人起床了哦,说不定还要埋怨埋怨你以前在床上不行远不如人家,好叫那人听了后乐呵呵地起床呢。”
炮声中,一众人都笑,城墙上漾起了一阵快活的气氛。
第一百一十章 背叛(上)
这样的事若是发生在泗上,徐弱定是要愤怒的。
可发生在这里,再听着这样的说辞,徐弱竟是气不起来,心想这些人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城头上的庶民们,到底在保卫什么呢?
他不知道,那些在炮声中唱着情歌的郑人也不知道。
不多久,有人来到城头,将在城墙上的徐弱叫到一边。
“上面有命令了吗?”
来叫他的那个人点头道:“所以叫你回去,开个会。”
徐弱急忙赶回到墨家在新郑的据点,在郑城活动的墨家的主要人物都已经聚齐。
徐弱便问道:“是什么个意思?我们到底是守还是不守?”
在郑地墨者组织的负责人和这一次从泗上来的墨者的负责人便问他道:“你登城观望许久,也曾参加过当年的费地之变。依你看,能不能守得住?”
徐弱摇头道:“你不说守到什么程度,我没办法说能不能守得住。若是没有外力来援,早晚是要陷落的。但若是守个一两个月,单从军事上是可以做到的,前提是郑人得知道为何而战。”
“换而言之,如果是要守一两个月,以待天下局势有变,那么当务之急是政治而非军事。郑人根本不想打,那就算武器再好、守城的手段再高,怕也没什么用。”
在场诸人也都点头,自从十余年前适主管宣义部之后,一直都在强调军事服务于政治,而政治又反作用于军事,这一点他们很清楚。
郑人根本不想打,也找不到理由去打这一仗,这个问题不解决,就算是天纵奇才、太公望孙武子复生,也是没有办法。
主持会议的那个墨者便道:“的确是这样的,但是上级到底打还是不打,现在还没有消息。不过,如果将来一旦要打,郑城在手,那么主动权就在我们这边。”
“不谈那些变革政治的问题,单说如果郑人愿意守,单纯从军事角度上看,该怎么守才能守得住一两个月?”
单从军事角度上,新郑也不好守。
按照以往的交战经验,城墙是决定守城胜负的关键,一旦城墙被攻破,整个城邑的防御也就完了。
弓弩铜戈的时代,新郑十米高的城墙是最大的优势,会给攻城一方带来极大的杀伤。
但随着火药的出现,这种优势化为了劣势,夯土墙挡不住铁弹的轰击,更挡不住掘进之后用火药炸开基座的爆炸。
魏韩的火炮不算太多,口径不算太大,技术也很一般。
但即便如此按照现在这种轰击频率,最多七天,城墙就要被轰塌。
城墙一旦被轰塌,从缺口中一轰而入,新郑陷落也只在一日之内。
至今为止,火药还未用于攻破任何一国的都城,一旦新郑毁于火药,整个诸夏的城防体系和攻守城战术都将发生变化,新郑的陷落将宣告旧式城防的落幕。
现在看来,破城并非难事。
徐弱考虑过这个问题,在场的许多人都考虑过,所以当徐弱说起其实可以坚守一两个月的时候,众人心中多有疑惑。
不过这本就是一个讨论会,众人注视着徐弱,徐弱便道:“若是真的想要守一两个月以待天下局势有变,也不是没有办法。”
“既然城墙是弱点,我们为何非要固守城墙?”
“放弃城墙,假装坚守,为我们争取七天的时间。”
“组织民众,后退百步,拆除房屋,按照沛邑彭城或者砀山那样的手段,再建一座简易的凹凸堡防线。不需太高,也不需太坚固。”
“这样,就算城墙塌陷,我们依旧可以退后到我们熟悉的城防体系上,消解掉魏韩的炮兵优势,就算他们攻占了城墙,依旧还是无用。”
“既是要守,又明知道这种夯土的、高但却不厚的城墙守不住,为什么非要把心思放在城墙上?”
“而且,处处倍则处处虚,是故魏韩必要猛攻一个方向。他们既然选择将铜炮集中在一处,那么我们只需要在他们攻击方向的后面再部署一道防线就可以。”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一次泗上派到郑国的,本来就有一些善于修筑城墙防御的人,或称之为墨守,主要就是负责修筑城墙防御的,都是精修过几何学和九数以及一些建筑学的。
原本墨家说动让郑国和墨家接触的理由,就在于说新郑要守得住才能够等来各国的斡旋。
只是郑人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攻郑的不只是韩国,还有原本郑君臣幻想中可以借以为外援的魏国也伙同韩国一起。
徐弱只是提出了一个建议和想法,具体的如何布置第二道防线、放弃城墙,这不是他需要考虑的。
但这个想法本身的价值就已足够。
几个精通这样学问的人略微一想,便赞道:“当真妙策。”
“若魏韩军将火炮分开,轰不开城墙;若其分开不轰城墙而以炮做大弩用,那城墙正可防守,他们攻城的手段还是原来那种你那个;若将其集中使用,则我们便可预知他们的主攻方向,令起一堡,厚积土防炮,集中火枪弓弩和城中铜炮,他们的铜炮便难再破。”
徐弱也正是这个意思。
死守城墙,那是火药时代之前的战术。
不是说夯土就防不住火炮,而是随着铜炮的出现,城墙应该朝着更厚的斜坡缓冲、更几何形状的夹角、增大行墙马面这个方向去。
旧的城墙挡不住火炮,版筑结构的夯土层很容易被轰开,如何避开魏韩联军的火炮就是守城的关键。
徐弱认为想要守住,依靠新郑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困守孤城永远都是死路一条,必须要有外部的援军解围。
但不能支撑一两个月就没有办法等来援军,而想要支撑一两个月,郑人是否愿战的态度很关键,在假使郑人肯战的前提下才需要考虑战术。
他的战术就是在旧城墙的后面,利用墨家的组织术,迅速再修筑起一道新式的简易城防。
这种简易城防防守太久不可能,但徐弱认为如果能够解决民众敢战的问题,防守个一两个月当无问题。
只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郑人为什么要守城?为什么要卖力守城?
旧的氏族国野体系已经崩塌,新的共同国民宗教还未建立,郑人没有让他们感动的祖国这个概念,士人效忠的是赐予他们封地的主人,可偏偏新时代的战争不再是士阶层主导的而是广大的庶民阶层,春秋时候百十个士人几万徒卒的战争已经变为了几万十几万人的阵型对抗,这种情况下靠什么来说服郑人守城?
主持会议的墨者暂时不谈这个问题,只让众人讨论了一下徐弱的建议是否可行。
不少人都是在战场上历练过的,还有不少也是科班出身,略微讨论了之后,都认可了徐弱的想法。
主持会议的墨者便道:“如此说来,如果能够解决郑人欲战的问题,那么防守一两个月撑到天下局势有变是有可能的?”
众人都认为的确有可能,那墨者便道:“上派我们来之前,对于这一次的任务说的很明确。”
“非攻是义、不宣而战是不义。这固然没错。但是不是所有的战争都是不义的?”
“我们非攻的目的是什么?这是我们必须要搞清楚地。”
“这就像是在东海的边上有座金山玉山,有人知道方向,告诉我们向东,于是我们便向东。可走着走着没有了向东的路,问过之后知道有一条路需要先向西再向东,那么我们要不要先往西走?”
“或有人说,往西走是错误的,应该向东,这在于咱们内部,称之为‘在’,或者叫迂古不化的教条。”
“就像是子墨子说的,舜之政,于当时是善政,但于此时便不是;如禹之治水,于当时是天下第一要务,于此时却不是。”
“这其中的思辨,就在于我们的目的是什么。非攻是目的?还是手段?我们必须要搞清楚,我们的目的是利万民、利天下,非攻只是一种手段。”
“你们也知道,巨子和非攻立国的迂古派一直以来进行着斗争,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不可以轻视。”
说到这里,这一次在郑国活动的纲领问题其实已经引了出来。
墨家的内部斗争是半公开的,关于非攻到底是目的还是手段之类问题的争论从墨子去世之后就一直在争论,一直到适成为巨子后的两三年这才算是争论出了结果。
非攻立国派如今已经基本靠边站了,更为非攻一派的纯粹非攻和平止战派更是基本上淡出了墨家的政治活动。
这一次对于郑国的非攻宣言,便必须要和参与的众人讲清楚,在路线问题上不至于出现疑惑和不解。
主持会议的墨者接着说道:“在之前,中央派人前来郑,探讨加入非攻同盟的事,其前提就是郑国必须要进行变革,使得民众得利,唯有如此咱们墨家才可以援助郑国,非攻止战才是对民众有利的。”
“若非攻是目的而非手段,那么也就没有必要非要郑君进行变法变革。”
“正因为非攻是利万民利天下的手段之一,所以我们在之前才没有接受郑君守城的虎符。”
“现在郑国是守还是不守?不在于我们,而在于郑君和一众贵族。”
“我们应该站在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这件事?诸位同志,我们需要思考一下昔年子墨子、子禽子、适子守商丘之事,我们怎么做才能够最大程度地利郑之万民,这也就不是一个难以解决不知所措的问题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背叛(中)
这种纲领性的内容说出来,其实对于在场的诸多墨者而言就已经很直白了。UU小说
二十年前楚人攻商丘的那一次是怎么做的?
除了守城之外,还迫使宋国发生了政变和改革,使得宋国的民众得利,借助于守城之后民众集中在一起的机会,合理合法地进行一些道义的宣传。
今日郑国的事也是一样。
如果说,只要是战争那就是不义的,这对于转守为攻开始四面出击的墨家来说就不是一个说得通的道义:假如有一天墨家出兵魏韩,主动出战,那么是义还是不义?
当诛不义和大不攻小冲突的时候,以何为先?
这是墨家内部的路线之争。
是故这件事必须要讲清楚。
这一次墨家用了非攻弭兵的口号,但这个口号必须要说清楚其背后在修正了墨家道义下的合理性,不然的话对于将来天下的局势反倒会产生不利的影响。
以墨家这些年的经验,什么时候各国君主最有可能接受民众的条件?在有亡国之虞的时候。
民众强则君权和贵族权力就很容易被限制,尤其是民众内部有墨家这个组织在聚拢的时候更是如此。
况且,这件事本身也是解决郑国困境的一个绕不开的问题:郑人凭什么守城?
就现在这种情况,君臣贵族们日富而民众日穷,等到打仗的时候想起来让民众守城,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即便两百年前长勺之战的时候,鲁侯还知道告诉曹刿自己多少还干了点人事,所以民心方可用。
更况于现在。
徐弱对于主持者的说法极为赞同,跟进道:“巨子说,我们要用一切合乎旧制度的、或者不合乎旧制度的手段,以利天下,以利万民。”
“在泗上,我们可以做到不顾旧规矩,翻天覆地。在郑地,我们当然也可以在合乎旧规矩的前提下尽可能使得民众得利。”
“非攻守城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以非攻为目的,那么无论郑君多么残暴,只要郑是小国我们就要帮助守城,这无疑是错误的,也是子墨子当年就反对的。诛不义和非攻之间的界限,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清楚,其判断是否合于道义,就在于子墨子之三表,以及是否能够利于天下。”
“如今通讯不便,上的命令还未下达,但战局不等人,故而我建议:我们应该借此机会,逼郑变革,使之利民。若不然,则我们便没有守的义务。”
“倘若现在我们就实行守城禁令,那么民众反而会怨恨我们,以为我们在助纣为虐,逼死他们。”
“士人明白为何而守,因为他们守卫的是他们的利,也就是由利而产生的义。由此来指责民众叛国无义,那是没有道理的。”
“况且,只靠士阶层,也难以守住。时代变了,不再是百余名士人带着徒卒民众就能野战守城的时代了。”
徐弱的意思,便是现在泗上那边因为交通不便不能够迅速下达指令,事起突然,这就要求在郑地的墨者发挥民主集中制,在符合大义道义的基础上,发挥主观能动性,作出正确的判断。
现在新郑如果墨家不介入,是根本守不住的。
以暴力手段推行守城禁令,这又违背了墨家的道义,会导致民众的怨言,民众本身也没有任何想要守城的意愿。
介入的话,就必须要借此机会,学二十年前商丘之变,迫使郑君接受一些利民的变法条件,否则的话墨家就不可能守。
毕竟这件事最开始就定下来基调:郑国不接受政治条件,那么墨家就不会保郑独立。
他之前所说的在城墙后面再建一座新式防御,也是需要墨家全面接管城邑的城防、有郑君背书的前提下才能进行。
墨家守城,拆房拆屋,必须要“主券书之”,日后战争结束要照原价赔偿的。
守城的整体战,更是需要征粮、征调民力,这些都需要郑君出面表示认可才可以实行,否则的话墨家不可能去拆屋建新城防的。
在新郑的墨者不少,如果将民众组织起来,提出纲领性的变法条件逼迫郑君接受,效仿当年宋国事,这也是可能的。
前提就是先接受守城的虎符,有合理合法的名义组织民众,至于说组织起来后宣扬什么,那就不是郑君能够管得到的了。
众人又讨论了一阵后,迅速做出了表决,最终同意了主持者和徐弱的意见,选出三人为代表入宫和郑君谈判,在郑君保证事后会变法变革的前提下,接手新郑的防务。
…………
新郑宫室中,郑君乙已经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此时算是真切体会到了当年韩侯的心态,大梁城之战前,郑国背弃了魏韩郑同盟,趁着魏韩出兵鲁阳的机会围攻了韩国都城,以至于那一年韩侯薨,导致了后续的一系列事件。
韩侯薨当然不是被郑人围城杀的,但围城所带来的紧张和不安只怕也有一部分原因。
郑君乙是万万没想到,魏国居然和韩国一起瓜分郑国。
郑国和韩国的确有血仇,可郑国一直以来都抱着魏国的大腿,利用魏韩矛盾在夹缝中艰难生存。
为了魏国,当年郑国不惜和楚开战,王子定出逃,郑国公开表示收留,这都是为了讨好魏国,告诉魏国郑国的忠心,祈求魏国能够保证郑国的利益。
郑国是魏国牵动韩国的绳索,这一点郑君明白也清楚,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应该保证郑国的独立。
驷子阳之变后,魏国趁机吞并了郑国不少土地,郑君乙也只能表示认可。
因为郑国三分,七穆中的驷子阳余党弑君,支持郑君乙上位,其余的六穆和驷子阳余党都有血仇,投降魏国也没什么可说的。
驷子阳上位的基础,是复仇主义,当年韩子杀了郑君,在这个复仇主义的背景之下驷子阳脱颖而出,从那之后一直奉行对韩开战绝不忍让的政策。
其实当时郑国的聪明人都明白,即便魏韩是三晋同盟,但魏国是乐于见到郑国打韩国的,只不过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驷子阳借助复仇主义的血仇之恨上位,魏国是很高兴的。
明着在调停,暗地里对郑国颇多支持,用来牵制韩国。那时候三晋同盟还没瓦解,魏国也不好意思更不可能明着支持郑国削弱韩国,这就需要郑国的聪明人作出正确的决策。
驷子阳被杀,太宰欣一派又被杀的绝户,其余六穆纷纷逃出都城返回封地,各自要么投韩、要么投魏,恰逢当年楚国大梁城之败、王子定分裂,倒是没有投楚的。
偏偏泗上崛起,楚国编练新军得洞庭苍梧又平陈蔡王子定之乱,魏国急需韩国作为盟友,这使得郑国之前希望魏国保郑独立的战略彻底失败。
失败关头,墨家出面,表示愿意帮助郑国,这当真是瞌睡了送枕头。
全面倒向墨家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开始的时候郑国和墨家的谈判,也是紧抓住当年墨子止鲁阳公攻宋的道理来谈:儿子不肖,用不着邻居来打。
郑君乙所考虑的,或者说墨家打动了郑君乙的理由,也就是“以待局势有变”。
新郑单靠郑国守不住,但是天下不只是有韩国和郑国,所以只要能够坚守新郑一段时间,就可能会有各国干涉的情况,到时候魏国就可以借坡下驴,从而制止韩国吞郑。
只能说郑君没学过矛盾论,不能够看清楚此时的局势。
原本魏国有霸权,但这霸权又需要韩国的支持,所以对于郑韩矛盾魏国乐于居中调节,从而保持自己对郑和韩的控制。
伴随着几年前的中原大战,魏国的霸权丧失,转而战略收缩,泗上崛起、楚国复苏,这都使得魏楚墨的矛盾成为主要矛盾,而三晋内部的矛盾居于次要矛盾,在这种大前提下,魏国放弃郑国也就顺理成章。
郑君怎么也没想到,魏韩会合兵一处瓜分郑国,现如今炮声就在五里之外,他也是彻底慌了神。
魏国数落郑国的三罪,其实没什么合理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让郑君手足无措的,是郑国原本希望魏国调节,但现在魏国靠不住了。
想让墨家帮着守城,墨家提出了非攻同盟郑国也很高兴,以为这是救命稻草,奈何墨家直接表示要入非攻同盟必须要政治改革,否则免谈。
事起突然,在新郑的墨者到现在还没有接受守城的璜符,城中的民众又根本不想战。
在城中的细作和当年六穆的人也在宣扬:放弃守城,士人以及低阶贵族的封地私田皆不动。
而且郑君乙本来也是弑君上位的,多有宣扬,魏韩是来替公复仇的,尤其是当年一些逃亡的六穆和政治斗争的失败者们这一次披麻戴孝,三军缟素,在城外高呼这不是侵略郑国,而是为君复仇,清除弑君者,使得城中人心涣散。
与复仇无关的庶民不想打。
肉食者的士以上阶层打不打都行。
更有一些人极为混乱:放弃守城,是为不忠;但当年驷子阳死后,驷子阳余党确实弑君才让郑君乙上位的,现在人家魏韩来替公复仇,自己继续守城似乎也是乱臣贼子。
其实以墨家的义即利也的说法,最具杀伤力的,其实还是那句“封地不动”。
第一百一十二章 背叛(下)
郑君乙不是不明白这其中哪些人可以用。www.uu234.cc
现在魏韩联军围城,所能用的人,要么是情怀,要么是利益。
情怀者,是那些低阶士人、落魄贵族,他们有一定的分封制下的恒产,故而有一定的分封制下的家国情怀,还有忠心之类的想法灌输,这些人可以为守城的中流砥柱,但是人数太少。
利益者,是那些驷子阳的余党,也就是现在把持朝政的那些人。当年政变之后,驷子阳被杀,其余党族人又反杀弑君,现在把持着郑国国政。如今七穆中其余六家的人都在魏韩那边,只要他们攻进来,驷子阳的余党族人肯定是要被赶尽杀绝的,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奋战到底。
只是……只依靠这两种人,实在是不够,人数实在是太少。
人心涣散。
守城和野战不一样。
哪怕是火药出现之前的守城,也和野战不同。
野战需要的是三五百脱产训练的士人,带着三五万徒卒,一鼓作气,决胜于阵前。
守城需要的是数万人同心协力,在城墙上奋战到底,这不是一鼓作气,而是三鼓五鼓乃至于百鼓而不能靡。
这也是他对于墨家充满期待的原因。
当徐弱等三名墨者代表来见郑君的时候,郑君乙连衣衫都没有整理就迎了出去。
“你们终于要助寡人守城了?”
墨者的头目便道:“我等非要助你守城,而是要以守城,绝天下诸侯轻易发动不义之战的心思。”
郑君乙知道墨家的人说话总是讲道义,心中也不以为忤,连声道:“正是,正是,是为了以绝天下诸侯轻易发动不义之战的心思。”
徐弱道:“那日我们问你如曹刿之言,何以战。今日还是一样的话。”
“作为小国之君,需得明白,非赖士大夫守城,还是要借庶农工商之力而守城。人皆求利,无利则不肯战,庶民无家无国,何以守?”
郑君乙已然是走投无路了,郑国说大不大,可说小不小,至少还能和韩国对战有胜有负,虽为弱国,但也不愿意亡了宗庙。
徐弱的话说的很不客气,言外之意就是郑君乙连当年长勺之战的鲁侯都不如,竟没有一点可以让城中人效死而战的理由。
可事到如今,这话虽然不中听,而且丝毫没有尊卑礼仪说的如此直白隐隐有批评之意,他却也只能陪道:“是这样的啊,是这样的啊!”
徐弱便将魏韩联军用炮攻城的应对手段大致地说了说,然后就又说到了关键的问题。
郑君乙也只能不断地说自己之前没有考虑过民众的利益,今日一定要改云云。
徐弱和在场的其余两名墨者一样,根本就不信郑君乙的这番话。
从年龄上讲,徐弱比适小不了多少,历史上他对孟胜携墨家精锐战死阳城的事提出过自己的意见,最终选择了先死以维护墨家的义,他属于是孟胜的下一辈人。
但适加入墨家的时候还小,而孟胜等那时候已经成名,徐弱接触的墨家是经历了第三次弭兵会暗淡收场、最终选择盘踞泗上武装割据以作约天下之剑的墨家。
适对贵族的极度不信任,对贵族无耻的批判,使得徐弱这一代墨者对王公贵族彻底没有了一丝幻想:也不是说一个这样的墨者都没有,而是有这样幻想的墨者在内部斗争中失败都已经靠边站了。
他接触的,一直都是力量制衡的学说:如当年墨子为了防止适用学识害天下的十三剑、如最一开始为了保持宋国非攻的泗上义师。
那些开始,铸就了现在的墨家。
权力的制衡、暴力的支撑、对王公贵族誓言的不信任、相信只有民众的武力才有可能让那些有利于天下的规矩实行下去。
这一次他们来寻郑君,不是出于对王公贵族的心存幻想,而是需要郑君开一个口子。
墨家的宣传手段、组织能力、煽动性……这些徐弱都清楚。
只要郑君给予墨家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只要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墨家在郑国凭借组织力量就足以干出一些大事。
而这个口子,就需要郑君先认可墨家的一些说辞,给出一个民众可以相信、可以幻想的空间。
由是徐弱道:“守城之事,需要取信于民,如此才有可能让民众相信更多,以至于相信他们所守卫的理由。”
“现在魏韩的火炮正在轰击城墙,大致如何守御的思路我们也已经说了,现在就请您拿出府库和您私库的金银玉铜,在拆除民众房屋修筑新的内城的时候,直接给予民众赔偿。”
“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够让民众相信您将来会有一些利民的举动呢?”
“民众想要什么,这是可以利用国人大会来商量的。”
“民众想要的您答应了,将来能不能兑现,这就需要拿出金银来获取您失去已久的民心和信任。”
都城都要被打下来了,郑君乙如何还能在乎自己的那些财富,连声道:“此言得之!此言得之!”
他取出守城的璜符,拜道:“郑之守御,皆赖墨家。一切用度,皆从墨家。府库敞开,任墨家取,只要能够守住以至诸侯来援,这都是可以答应的。”
守城的璜符所能够管束的,只有城中的一部分人,诸如那些贵族的私卒、贵族的私产,不在此内。
这一点不需要郑君说,几名墨者也明白。
墨家所需要做的,就是获得守城的指挥民众的权力,从而将民众组织起来。
至于要干什么,到时候自然就由不得郑君了。
待这些墨者走后,郑君算是松了口气,心想若是能够支撑月余,诸侯和泗上必有动作,魏韩未必就能破城。
正高兴之际,一名听闻了郑君答允了墨家要“取信于民、以利与民、使民可战”的亲信近臣匆忙赶来,屏退众人后跪在郑君乙面前道:“君上有亡社稷宗庙之危,却还面露喜色?”
郑君乙以为说的是魏韩攻城的事,笑道:“无忧,墨家善守城,他们已经答允帮着守城,只要能撑一两个月,泗上与楚、秦岂能坐视?”
那近臣道:”君上以为我说的亡社稷宗庙之忧源于魏韩?并非如此啊,臣担心的是墨家和民众啊,这才是真正亡君上社稷宗庙的力量。君上竟然把守城之权调用民众之权交给墨家,难道认为这社稷宗庙还能保住吗?”
郑君乙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道:“你是何意?”
那近臣道:“君上,若以郑论,我等近臣和七穆贵族不同。我等权势皆出于君,是故可以死战。”
“按说,贵族大臣可以投降,若他们投降魏韩,依旧为一方大夫。唯独国君和我等这样的亲信近臣不能降……”
郑君乙奇道:“正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我才将守城责权交于墨家,使之取信于民,贵族大臣可以降,我却不能降。你既是认同这个道理,又怎么会说我做的不对呢?”
那亲信近臣郑重道:“天下墨者,巨子有令,莫敢不从。却不知君上难道是墨家巨子吗?墨家忠于百姓、信于巨子,守城攻城,皆为其道义和民众,却不是为了君上您啊。”
“君上难不成忘了当年宋国之事?墨家在商丘帮着守城,最终宋国变成了什么模样?君不为君、民不为民、宗庙倾隳、贵贱无别各相平等,这样难道不是亡了社稷吗?”
一番话,让郑君乙登时心中一寒。
宋国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是知道的。
民众崛起,贵族无力,国君就是个神像摆设,而纠其根源,就源于二十年前的商丘保卫战让墨家将原本散沙一样的民众组织了起来。
近臣说的没错,墨家忠于的是天下民众,受命的是墨家巨子,却不是他郑君的臣子。
只是恰好墨家的道义让墨者守城,并非是出于君臣关系或者爱他,若无这个道义,他算什么东西能让这些喊着要选天子的狂人守城?
可墨家不只有守城的义,还有民为神主兼爱非攻尚贤解民之三困平等的义……
那近臣见郑君已有犹疑之色,便道:“君上,臣请试举一例。”
“若您养着许多奴婢,为您劳作使得家产增加仓廪丰足,引来邻人觊觎。”
“于是邻人说您有罪,要来抢您的家产。可这家产不是奴婢的家产,所以他们不愿战,心想给谁做奴婢不是做奴婢,何必要丧命?而这邻人强大,您又打不过。”
“恰逢此时,有一奴婢无耻之极,乘人之危,说这家产是他们劳作所得,理应有他们一份。并趁着邻人觊觎之际,告诉您,只要您把奴婢当人,把家产分给奴婢,这些奴婢自然会效死而战。”
“您现在连邻人都打不过,若是这些奴婢们能够打过邻人,那么您又怎么能打得过那些能够打走邻人的奴婢?”
“既打不过,将来那些奴婢说这些家产就该是他们的,您又凭什么守住呢?”
“固然,您的仓廪房庐保住了,可这家,还是您的吗?”
“如此下去,有利于郑之庶民,却不能有利于您啊。”
郑君深吸一口气,惊疑道:“如何做,才能有利于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卖价
近臣见四下无人,便小声道:“若对君上最为有利,也不是没有办法。www.uu234.cc”
“君上若是现在投降,魏韩将会如何对您?”
郑君哼声道:“魏韩以我三罪为名而伐,若是投降,也不过是审讯我,效昔年卫成公故事,当庭辩论,指认我有罪,而投入大牢或是杀死我。”
近臣道:“是故君上此时不能够降于魏韩。可若不降,就需要借助庶民之力,只是庶民强则君贵弱,宋地、泗上、薛、滕、费等故事历历在目,不可不察。”
郑君反问道:“降也不利,不降也不利,却该如何?”
近臣道:“再如刚才例子,若奴婢起身反抗邻人,使得邻人暂时不能入内。若想要战胜邻人,则奴婢必强,将来必效薛、费之事。”
“但邻人暂时攻不进来,旁边还有别家虎视眈眈,他们也必然心急。”
“家奴在前抵抗,邻人进退不得之际,您与邻人密谈,说您会打开后门让邻人进来,但必须要留给您一部分家产,或者至少保留祖先祭祀迁到别处为君而弃侯伯之爵,这才是对您最有利的办法啊。”
郑君乙心中一动,想了一下,似乎确实如此。
现在魏韩联军根本不在乎郑君乙,他没有任何谈判的资本,因为就现在的情况来看,魏韩联军只要十日就能破城。
既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接受郑君乙的投降呢?
还不如攻入城内,以弑君之名,效仿当年晋文公审判卫成公的故事,判处郑君乙大罪,然后瓜分了郑国的土地人口财富。
也就是说,郑君乙现在想要卖国,也不可以卖,如果不需要买而直接就能抢到,那凭什么要买卖呢?
近臣的意思,就是说利用郑国的民众,用他们的血,为郑君乙的家族卖出一个好价钱。
按近臣的意思,如果先假装答应民众将来要改革变法,使得民众能够努力作战,挡住魏韩联军。
按照魏韩联军的计划,这必然是一次要求速战速决的战斗,要学泗上出兵宋国一样,在各国来不及干涉之前迅速解决掉郑国。
所以这就拖不得。
一旦民众被墨家组织起来,可以坚持一个月,那么魏韩就会很难看。
打,不知道还要打多久,万一打不下来,将来各国一旦干涉,就容易出事。
不打,已经打了这么久,撤走的话肯定不甘心,耗损严重不说,更是会引发国内的不满。
魏韩本想十日灭亡郑国,但郑国民众如果能够抵御一个月,那么原本不需要买卖的明抢,就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
到时候郑君乙把民众一卖,和魏韩达成密约,自降身份为君,放弃侯伯爵位,让魏韩迁徙他去别处,有一块封地,那就是最完美的结局。
的确,从侯伯到大夫、从一国之君到一国之封君,这是往下走。
可若是现在投降,或者不组织民众被魏韩攻下,不但连大夫都当不上,很可能被审判以弑君之名杀死囚禁。
若是完全将民众交给墨家让他们组织起来,那么薛、费、滕等泗上诸侯就是个例子,到时候民众崛起,索要的东西就越来越多,还能剩下什么呢?
那近臣又道:“君上,我为您的臣子,所富所贵,皆出于君上,所以我才为您考虑。”
“驷氏一族不降,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破城,其余六穆之辈必要杀戮他们以复当年政变之仇,他们可不是爱您忠君啊。”
“郑城虽大,嚯嚯数万,可真正为您的利所考量的又有几人呢?”
“庶民之辈,狼子野心,贪婪无厌,民众是养不熟的狼子。”
“您今日答应墨家,守城的时候拆除民众房屋要赔偿,那么明日他们就会索要土地、权力、以及墨家所言的平等、尚贤、制宪之类的一切,哪里会有止境呢?”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庶人不知礼,心中只有利,却无义。不知感恩,不知忠信,他们才是您最大的敌人啊。”
“与魏韩,尚可谈,至少还守礼。与民众,不可谈,泗上众国就是例子!”
“到时候社稷危亡、宗庙倾隳,这是不能不考虑的啊。”
这些话,正说到了郑君乙的心坎中。
这也正是驷子阳之乱后这么多年,郑国一直没有和墨家这个有非攻、大不侵小之义的组织联系的原因。
正如近臣所言,驷氏一族誓死保卫郑国,是因为爱他忠君吗?
不是,驷氏一族也只是为了本族的利,为了各自的命。
郑君乙不是被杀的公的儿子,而是公的侄子,本来这个君位也是捡来的,也算是半个傀儡。
当年幽公和韩国作战,被韩人所杀后,驷子阳以复仇为名登上相位,立了幽公的弟弟公。
后来驷子阳被杀,公随即也被驷子阳的余党所杀,便立了他为郑君。
那一次郑国政变死了太多的人,太多的家族被屠灭,七穆中其余六穆的力量还很强大,分裂出去,可以说驷氏一族是魏韩最不可能接受投降的一批人,所以他们才死战。
以至于之前有人讨论是不是要开城投降的时候,掌握大权的驷氏一族立刻以“谈降则为国贼,皆可杀”的大义名号,杀死了提议投降的一些人。
郑君乙没参与当年的政变,可最终还是因为弑君之人立起来的,魏韩讨伐的名义中也有这一条,郑君乙是希望抵抗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利,现在天下已经乱了,墨家加快了天下的混乱程度,原本的统治手段已然不能照例统治下去了。
民众一旦开始觉醒,一旦开始接受索要他们应得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道理,泗上的那些诸侯国就是个例子:最终亡了国、亡了社稷、亡了宗庙。
二十年前商丘之变,近在咫尺,郑君乙听近臣这么一说,怎能不紧张?
况于,郑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根本没法再守下去了。
墨家虽然在组织弭兵会和非攻盟约,可是附加的条件太过苛刻,要实行各种变革,这是郑君和驷氏都不可能答应的。
按这近臣所言,民众抵抗的越激烈,其实他就越能把郑国卖个好价钱。
抵抗一个月,便可以卖个五十里之君,做个附庸。
抵抗两个月,便可以卖个百里之君,甚至会有一座城邑沿承郑国祭祀。
若是抵抗的更久,这个卖价就越高。
郑国不全是他的,还有一部分是驷氏的,所以若是能够抵抗的更久一些,说不定真的可以卖个高价。
但不管怎么样,现在投降魏韩是不可能接受的,反而很可能用他的人头邀买人心,以证大义。
这种心思,二十年前的商丘之变中不会产生。
一则是那时候尚无前鉴,旧的统治者们没有接触过新的“造反”方式,毕竟融合了各种经验的适面对的是连“苍天已死黄天当地”的宗教式起义都没接触过的贵族君臣,更遑论更后世的“耕者有其田”之类的有着简单纲领的起义。
没有经验,便不知道其中的可怕。
二则,就是时势易也。
昔年墨家示弱,需要利用贵族和贵族的矛盾、君主和贵族的矛盾在夹缝中生存,想办法壮大自己,那时候需要借用一切可以借用的力量和矛盾,拉一派打一派以壮大自己。
现如今,墨家拥有泗上,已跻身为天下诸国之强雄,五年前菏泽会盟、禽子去世之后,墨家的獠牙就已经露了出来,反贵族反君主,根本不再如当年弱小的时候借力打力。
这就使得这几年各国诸侯贵族对于墨家的警惕越来越高,但却又无可奈何,除非各国君主贵族能够摒弃前嫌团结一致,否则实在是难以奈何。
时势一变,主次矛盾也变了,君主们尤其是小国的君主们需要考虑更多的东西,开始恐惧于民众的力量。
恍然间,郑君又听近臣说了最后一番话,一番让他彻底坚定了卖国之心的话。
“君上,不久前宋国政变,魏楚韩相战三百年,依旧能够为了防墨而会盟。”
“如今您如果借用民众的力量,亲近于墨家,又怎么能够被魏楚韩所容?”
“就算胜了,驷氏岂肯放弃手中的权力?到时候他们便先要对付您。”
“就算胜了,民众的力量崛起,可这里距离泗上太远,却在魏韩楚包夹之中,就算是您一切都顺从墨家的意思,变革制度、制定大宪,可魏楚韩必要除之而后快,郑国夹于魏韩之间,如何抵御?”
“现在魏韩攻打您,不过是为了利益,土地、人口、财富,这还是可以谈的,只要守卫的住,至少可以做个封君。”
“可若是您过于亲墨,以至于这里效仿宋国制度,那么魏韩必然是不能接受的,将来魏韩攻打您,那可就是为了大义,届时您不但封君做不成,只怕还要被处死……”
“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届时我只怕这句话便是对您说的啊。”
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这句话就是以儆效尤的原来,出于郑伯,又只怕将来再应于郑伯。
郑君乙已然明白,当初墨家来到郑国,郑君设想的是依靠墨家帮着改善一下城防,他明白郑国国力衰弱,也根本没想过要独自对抗韩国。
昔年驷子阳有壮志雄心,那是因为那时候郑国尚且还有和韩国对攻的力量,如今一分为三,魏韩已得其二,这时候便是驷子阳复生也不敢做这样的幻想。
墨家前来郑君欢迎的本意,就是改善新郑防御,能够做到韩国入侵坚守一个月以待魏楚介入,根本没想着什么富国强兵自力更生,那不现实。
谁曾想这一次魏韩合力攻郑,使得局面一下子超出了他的设想,之前慌乱之际答允了墨家的条件,现在想来已经是隐隐后怕。
近臣再这样一劝,他的头脑也清醒冷静下来,心中暗道:“若非此人,吾其亡矣。”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甲方乙方(上)
新郑城中。www.uu234.cc
几辆马车拉着丝绸、铜钱、金子之类的贵重物品,在一队士卒的护送下来到了城内墨家计划要日夜不停修筑起一道新城防的地方。
城外的炮声还在继续,但还可以支撑一段时间,魏韩联军才刚刚开始填沟渠,厚厚的城墙基座至少还能够在魏韩联军的简陋铜炮下支撑个六七天。
新郑城很大,大到原本历史上韩国建设成都城后,整个城墙的周长有四十五华里,严重地僭越。
只不过韩国大兴土木扩修新郑的时候,周天子已经没人在乎了,那时候自然可以逾越规矩四十五华里,不管怎么打擦边球,也不可能每个城墙的边长小于九里。
此时的新郑要小于后来的韩国都城,但依旧周长二十余里,城中有菜地园圃之类的场所,农业人口还是占据多数。
空地当然不少,可是要修建新的城防,选择的位置就不能靠原本的城墙太近,必须要有一定的规划。
那些装着郑君财物的马车,就是来支付给这些将要被拆除房屋的郑人的。
在新郑明面活动的墨者都已经有效地组织起来,除了在一线守城的民众,在魏韩火炮袭击的方向,先将民众编为了什伍。
好在编制什伍这是有基础的。
当年子产变法之后就曾编制国,郑幽公死于韩人之手后郑韩交战了几十年,基层组织军事化虽然不可能普及到整个郑国,但在郑国的都城还是可以做到一些。
后世秦墨入秦之后,秦国守城的法律严苛到三军为“壮男一军、壮女一军、老弱一军”,墨家的组织术一直是秉持着全面战争全民参与的态度的,如今若是真的想要守住新郑一段时间,也不得不用这样的办法。
新郑的民众对于国君和驷氏不信任,但对墨家足够信任,所以墨家可以很容易充当一下王公贵族和庶民之间的桥梁。
几车财物运来后,便将组织起来的民众叫在一起,备说了一下拆除房屋建造新城防的重要性。
民众也知道,若是王公贵族们打仗,真的要拆屋便直接就拆了,哪里还用得着与主券书之照价赔偿。
徐弱也知道这种事需要先从王公贵族那里下手,才能够使民众信服,因而这一处关键地段拆除房屋建造新城防的起点,就是从一名贵族的宅院那开始的。
墨家也没有讲太多的客气,带着有调动城中除了贵族私卒之外一切力量的权力的璜符,直接拆除了一处贵族的庭院。
那贵族的家人隶子弟家臣倒是想要反抗拒绝,但被成组织、有背书的郑君和驷氏做后台的墨家带人强拆了。
郑国经济发达,也是最早产生了民间讼师律师的国度,还发生过民家法代替刑鼎官方法的事,找出一个能够估价的人并不难。
粗估了一下房屋的造价就直接拆掉,木料土石要么用来作为修补城墙的材料,要么就直接作为建筑材料使用。
这和后世商鞅立木差不多的套路,民众对王公贵族和政府缺乏最基本信任的时候,就只能用民众认为最高不可攀的那些人先动手。
商鞅动的是秦国政府说话不算话的手;徐弱等人动的是郑国贵族的手。
在获取了基本的信任后,墨家便开始了最擅长的煽动和鼓动。
这种最基本的信任,不是民众和墨者之间的,因为这两方之前就已经有足够的信任,墨家经常做一些非官方的非营利性的举动,这是最省钱最省力却又偏偏最形容吸纳人心的办法若如泗上那样翻天覆地的改变,需要投入的财力人力物力太多,天下能养一个泗上,却养不起别的地方如泗上一样。
然而即便巧舌如簧,即便民众对墨家有着足够的信任,可宣扬的效果并不好。
甚至不是不好,而是极差,应者寥寥。
徐弱和几个墨者在后面简单了开个会,一名有着口才和能够宣传的墨者摇头道:“太难了,畏首畏尾,和贵族合作守城,这根本就没法宣扬,更没法让民众尽力。”
“咱们在泗上的政策不能说,这是咱们在外活动的规矩,那这还怎么宣传吗?我实在找不出能够让民众效死而战的说辞。”
徐弱也听了刚才的宣传,民众真的是一点都不上心。
他倒是清楚,不是郑国的民众不行,而是墨家和郑国王公贵族统战合作,那有些东西就不能说。
最根本的东西不能说,凭什么把民众发动起来?
最根本的东西不能说,在民众看来贵族之间打来打去那不就是在争权夺利,赢了和他们没关系,输了说不定还更好……
郑国的情况很特殊。
譬如在郑国要求死战的,那是驷氏一族,他们家族的势力基本上控制上新郑的大半。
这些年不断和韩国交战,民众饱受其苦。
不是说战死沙场的苦,死就死了,两眼一闭,也就那么回事。
真正的苦难是不死的情况下怎么活下去。
譬如城中的农夫,当年子产变法之后,不少人是有了自己的私产私田的,等到铁器和新作物新技术传过来后,如果一切正常,他们的日子会过得不错。
比如原来只能用骨器、木器、石器来耕种,也没有垄作,也没有新作物,郑国的民众至少还能够活下去。
在原本的物质基础上能够活下去,一旦生产技术有了一个跨域式的发展,那显然是可以过上不错的生活的。
譬如原来,一家授田百亩,子产变法之后变为了私田,这在铜石并用的时代也就将将填饱肚子。一旦铁器新作物传来,同样的百亩就能生产原来数倍的粮食,生活肯定是更好的。
然而……郑国的大半数民众并没有如泗上一样享受到生产技术进步带来的利处。
连年征战,家里的地缺乏青壮劳动力种植……
这件事后世变法后的秦国可以无视,因为秦国集权变法,重农抑商,授田制土地禁止买卖,整个秦国都差不多,也没有大商人大贵族趁机兼并土地,毕竟没有办法和变法集权之后的国家暴力机器抗衡。
郑国就不能无视。
君主没能力集权,私有制私田制又早早出现在郑国这个中原地区最早富庶的地方。
农夫在前方打仗,家里交着重税勉力维持着家庭,稍微遭受一点灾荒,贵族、商人们就会蜂拥而上,夺走这些农夫最后的一点东西。
这也是为什么农家的思潮会很容易在中原地区有许多信众、为什么非要重农抑商、市贾不二价、土地公有的空想学说会被底层民众推崇的原因。
对于底层而言,相较于中原的这种新时代将生未生、旧时代已经崩溃的状态,其实他们宁肯接受秦国那种重农抑商、遏制贵族、使得土地这个安身立命的东西最起码不被夺走的政策。
新郑自耕农面临的困境就是这样。
铁器的价格不低,牛马的价格更不低,又得缴纳各种甲赋,很难积累财富。
一方面粮食又逐年降价,货币开始大规模流通,农夫手里的钱更少了。
遇到荒年就需要借贷,借贷就需要支付高额的利息,后世孟尝君养士的一部分收入就源于高利贷的利息。
实在还不起了,就卖掉私田,或者沦为贵族的封地农奴,或者成为佣耕者。
魏韩不是来解放人民的,魏韩和郑之间的战争就是贵族之间的狗咬狗,可现实就是一旦魏韩联军攻入,驷氏一族肯定是要被杀掉大半的。
人死了,高利贷就不用还了,魏韩和带来的其余六穆贵族最多也就是继承原本的土地、扩大一下封地,总不能连高利贷就继承。
在泗上,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暴力手段,清除贵族,财富重新洗牌分配,使得民众享受到生产力进步带来的红利,吸着九州各国的血不至于让泗上民众太苦。
就算不在泗上,如果墨家真的掌权,这个问题也很好解决:贵族最多保留周礼制度下规定的一部分土地为私田,取消人身依附,多余的土地按照人口分配给民众,高利贷的利息只承认本金的一倍,一旦利息超过了一倍一律视作已经偿还了利息,多出的部分作为本金。
可问题就出在这:想要解决的手段很简单,和偏偏这些简单的手段不能实行。
如果要是实行,那也不用和贵族合力守城了,先得来一场起义。
这也是徐弱等墨者最头疼的地方,都特么死到临头了,郑国的贵族们还没有一丁点的自知之明,居然还在这件事上扯淡,根本不能答应。
能够答应守城拆除房屋会照价赔偿,这在一些贵族眼中已经是做到了极致。
宣传上畏手畏脚有所保留,这要是能够把民众鼓动起来才有鬼了。
在郑国起义那是自寻死路,而且上面也没有允许,私自发动那是要受到批判认为消耗了力量不利于长久的。
既是如此,那就还得保持着和贵族们“妥协”,但这种事一但妥协,就妥不出任何结果。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空喊了半天,也不是没有信任,可就是触及不到民众最想要的东西,民众还是根本不愿意出力。
第一百一十五章 甲方乙方(中)
墨家的上面定下的基调就是和郑国的王公贵族们统战合作,而不是直接推翻。www.uu234.ccwww.uu234.cc
因为时机不成熟,这么做只会消耗力量,很容易遭到魏楚韩郑贵族的联合绞杀。
再者明知道必然失败还要干,那就是在转移灾祸,武装保卫泗上,使得魏韩郑在此地消耗精力,这对于有着极大优势、至少不需要担心防御的泗上而言并无必要。
一旦统战,就得妥协,就得让步,然后让步的结果就是郑国的民众在城墙上唱着《洧溱》、《鸡鸣》之类的情歌,等着魏韩破城完全不知道为何而战。
为了宗庙社稷?宗庙里供的又不是自己的祖宗,是郑君一家的,郑氏的宗庙和庶民何干?
为了民族大义?且不说现在有没有这东西,郑韩魏用的文字一样,习惯一样,风俗一样,这就是个贵族互斗,哪来的民族大义?
到最后连自己的利益都不能为,郑人当然不愿意打。
墨家的宣传一旦被束缚了手脚,那威力也就比在泗上差得远了,能说的该说的不让说,那怎么可能发动的起民众?
几名墨者发着牢骚,忍不住地骂了几句,几个人埋怨道:“不能涉及到民众的根本利益,却又想民众效死而战,我看郑国的王公贵族还是另请高明吧,就算是巨子亲来也做不来。”
为首的墨者宽慰道:“话不是这样说的,民众的诉求我们知道,但得让民众知道他们的诉求是可以通过各种办法得到满足的。”
“新郑守不守得住,那是小事。重要的是让民众知道他们有力量要求一些东西。”
徐弱哼声道:“拆个屋子给钱,这可不是民众的本利,你我都知道民众想要什么,可民众真的想要了,那些王公贵族会给吗?”
“说是城中一切都归我们调动,给了我们个璜符,可这璜符和当年子墨子手中的一样吗?”
“当年子墨子手中的璜符,可是能够直接将贵族子弟家人扣押为人质,使他们不会逃亡的,我们有什么?”
“郑君算个屁,驷氏根本不会放权给我们。民众又不是只和郑君公族有利害关系,那些土地贷款封田是和城中的所有贵族和那些依附他们的商人有关的。”
“没有利害关系,我们也动不了利害关系,根本没用。”
那个负责宣传的墨者也叹息道:“是的啊,是的啊,民众刚刚问我,守城何以有利于他?我怎么回答?”
“守城战死了,驷氏会减少他的租税利息吗?守城奋力了,替驷氏守了家,自己又不是大夫,连个家都没有,替王公贵族们守住了田地财富,王公贵族会分给他们什么?”
说到这,那负责宣传的人摘下了头上的皮帽狠狠地摔在地上道:“在泗上、淮北就从没有过这样的问题!就算有人问了,咱们也可以解决。”
“现在呢?我们怎么解决?解决不了,我怎么和民众说?”
“这些年咱们在市井宣义,知晓道理的人越来越多,人家问自己的利也就无可厚非……这事就越难办。”
“办不好,你我在郑人眼中,就是替郑公族和驷氏贵族摇旗呐喊的人物,民众如何还能信任我们?”
为首的墨者捏着那块守城的璜符,笑道:“这便是巨子说的,军事服务于治政,物质决定一切。只给我们守城的名义,却不给我们足够的物质和分配物质的权力,那肯定是宣扬无力的。”
“但咱们之前不是说了吗?是要让民众知道他们诉求的东西是可以自己用各种手段得到的、而且这种得到是天经地义的。”
“我看你们是在泗上呆久了,只知道泗上规矩下该怎么办,一到了外面就不知所措了。这可不行。”
“当年子墨子守商丘,是如何做到借用矛盾从中使民得利的?当年适子守鲁阳,又是怎么能够让民众肯战的?”
“你们的脑袋已经适应了泗上的规矩,是时候学学变通了。如果天下都是泗上的规矩了,那还要我们这些敢为天下先死不旋踵的墨者干什么?”
几句话说的那些发牢骚的人无言以对,徐弱道:“那我们总不能许下空的诺言,到时候真守住了城,王公贵族又不兑现,到时候不但是王公贵族失信,我们也要一样啊。”
为首的墨者故作惊奇道:“政权是你掌握的吗?土地是你的吗?你是郑君你是驷氏族长吗?都不是,你凭什么许诺?那不是巨子说的画饼充饥吗?”
“就像是拆屋给钱一样,这不是空口的许诺吧?是我们从郑君那里要来的真金铜钱,这才给民众的。”
“你们得想清楚一件事:守城是为了非攻,非攻是为了利天下,但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利天下。城守不守得住,对郑王公贵族很重要,对咱们墨家重要吗?”
“不重要!重要的是借助这个机会让民众组织起来、让民众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让民众知道他们想要的东西依靠各种手段可以得到。”
“这拆屋以主券书之的作用,只是一个巨子所说的徙木立信的作用,只是这个信不是用来守城,而是用来使得民众知道争取自己利益、明白自己拥有的力量的。”
将复杂的问题抽丝剥茧地剖开,直接抓住了目的和手段以及本质的问题后,刚才那些还在发牢骚的墨者顿时明白过来。
他们误以为守城就是目的,却忽略了守城只是利天下的一部分,只是一种手段。
从始至终,墨家没有认同王公贵族统治的合法性,只是因为暂时需要守城所以才和郑国王公贵族合作。
王公贵族的目的,不是墨家的目的,只是现阶段他们的目的和墨家想用的手段是相通的而已。
徐弱率先反应了过来,有些犹豫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给不了承诺,因为我们在这里没有物质基础,土地财富和政权都不是我们的。”
“但是,我们可以让民众知道他们希望王公贵族给出什么样的承诺?我们在这里不是驷马先锋,而只是个掮客中间人?”
为首的墨者点点头又笑着摇摇头道:“不是不做驷马先锋,而是既做驷马先锋又做掮客。”
“民众想要什么?民众知道,但你能够指望在短时间内让民众整理出一条条可以谈判的内容吗?”
“不能。”
“所以,我们要先整理出民众想要什么,形成条目,然后询问民众这是不是他们想要的。然后我们再拿着这些东西去找郑君驷氏,告诉他们这是民众所希望的。趁着外部围城郑君驷氏急需民众力量的时候,让民众知道自己有力量。”
“若在平时,民众稍微想要有力量,郑君驷氏肯定会警惕,先行镇压。”
“可现在不同,他们需要民众有力量来守城。”
“这得感谢巨子继承大禹涂山治水所用的火药一物,若不然城墙高大,他们坚守一月两月就算不借用民众之力也可以,现在可不行啦!”
说话间外面又是几声炮响,沉闷闷的就像是在赞叹这墨者刚才说的话。
一名之前久在新郑市井活动的墨者闻言道:“如此说,倒也真不难。我们在大城巨邑都有组织,市场活动,磨坊工匠会乃至于铁器铺,都是经常活动的地方。民众想要什么,平时聚会和讲故事的时候就问出来了,只不过……”
徐弱奇道:“只不过什么?”
那人尴尬一笑道:“只不过……只不过咱们在泗上的政策已经足够让民众都喜欢,所以只需要描绘一下应该怎么样就行。只不过现在又不能全盘按照泗上的政策来,那反倒是多少有些困难。”
“但也不是什么难事,有些东西是民众急切期盼的应该很容易知晓。”
这也确实是个问题。
自从泗上开始崛起逐渐强势,打赢了墨越墨齐两战后,对于利天下的态度其实已经极为坚定。
在泗上那边,已经不存在承认旧规矩然后修修补补的变革的想法了,而是既然可以翻天覆地焕然一系,为什么还要在成热旧规矩的前提下妥协的变革呢?
辱及诸夏对四周还是强势文明,至少二百年内不存在外部威胁,既是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外部的矛盾能够成为主要矛盾使得墨家不得不妥协一致对外。
既不妥协,也就逐渐缺乏了在旧规矩的天下变革修补的心思,正如那个墨者所说的,泗上的各种政策要是行于天下那就是极好的,之前又何必放着极好的不用去琢磨差不多好的?
随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问题的核心也就愈发地清晰,在思维方式已经泗上化之后,这些人讨论和考虑问题的方式已然和旧时代迥然不同。
很快,这些人就在抓住问题的关键后,想到了解决的方式。
先通过拆屋给钱以达到徙木立信的效果,然后发动民众讲道理,却不提承诺,然后询问民众想要什么。
民众肯定是乱哄哄的心里想要但是嘴里不能够说出条理,这样就由墨者出面,以民众委托的名义书写一份“交易”。
交易的甲方是郑地的自耕农、封田农夫、小手工业者、小商贩、落魄士人、小地主。
交易的乙方是郑国的公族、驷氏贵族、依附贵族的大商人、贵族转型的大土地主。
甲方用血为支付,用守城为付出,换取乙方出让一部分土地、减租减息、降低赋税等内容。
如果谈不拢,甲方就唱着情歌歌等着魏韩破城,然后该干嘛干嘛,顺带既减少了军赋又不用偿还一部分高利贷现在非攻既然只是手段而非目的,那么墨家就不可能为了非攻强制郑国民众守城做王公贵族的狗腿子。
反正破城的话,乙方得有一部分死,就看他们愿不愿意用财富换命了。
若是谈的拢,那就民众出力守守城,顺带还得组织起来,由甲方同时做契约的监督者,今天能守得住魏韩攻城,明天也一样能约束契约执行。
以前当然也有这样的契约,天子分封守土,君主仁义爱民,民则效死忠君。
只是既然以前君主贵族假装履行了契约,那么庶民当然也假装守守城就是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甲方乙方(下)
短暂的集会之后,一场由中间人做甲方代表的会谈,就在炮声隆隆中于新郑的宫室内举行。www.uu234.cc
在场的很多人脸色很难看,就像是当日郑君的近侍说的那样,墨家忠于的是天下之民,遵守的是巨子的命令,他们守城不是为了郑君和驷氏守城,而是为了他们心中的道义而守。
若以真正的礼法而论,本身那就是一种符合之前生产力的政治体制和军制,贵族在都城附近并没有太多的力量。
君主拥有都城的直辖权,贵族的封地在都城之外,都城的国人作为一种殖民者一样的存在,拥有一定的政治权利。
子产改革之后,国野之别开始消失,做丘赋之后给予了野人和国人一样的服役的义务和权力,这就使得国人的政治权力逐渐消失,沦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底层的民。
在有国野之别的时候,国人更像是“国”之人,也更容易产生国族的概念,但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野人当兵国人失去原来的特权也就是最佳的选择。
这种变革之后,贵族在都城逐渐有了影响力,在土地可以买卖之后,贵族们凭借势力、财富和之前的最开始的暴力所得,很快在都城占据了经济上层的地位。
等到一连串的政变之后,驷子阳一族清除了其余的贵族,也一样继承了其余贵族的财富和封地。
这使得想要在郑国变革,和郑君谈并不能解决全部的问题,必须要这些贵族作出妥协让步才可以。
魏韩围城,民众竟然不舍命抵抗反而趁着这个机会要地、减税,在一些贵族看来实在是狼子野心趁火打劫。
可墨家就把趁火打劫和狼子野心摆在了明面上,脸上大有一副此时理应如此的神情,这些贵族们也只能无可奈何。
这时候讲那些大道理都没用了,咒骂民众不知感恩不知爱国忠君也没有用了,唯一有用的就是考虑怎么才能让民众坚守城邑。
被杀的六穆家族的逃亡者们即将回来,一旦回来那是要杀全家的,郑君还可以说他是被驷子阳余党逼着成为君主的,驷子阳的余党们却不能这么说,有着灭族之仇的政敌们也不会给他们说的机会。
现在谈判的条件就摆在这些贵族的眼前,墨家还没有如泗上一样激进,采取了一种妥协的、温水煮蛤蟆的手段。
解决的办法其实也就那么多。
允许都城的民众组织起来推选贤人,加增的税赋需要经过他们同意才能征收,这是让城内的工商业者们能够守城的条件。
将民众欠的高利贷进行减息,已经偿还利息超过本金的之后不用再还利息,而是直接偿还本金。
因为高利贷等原因而售卖给贵族的私田,贵族退回,赎回的农夫支付当年借的高利贷的本金即可。
这两项,主要是为了城中的自耕农和前自耕农们愿意守城的条件。
凡参与守城的封地农夫,取消公田义务,将他们的份田授予他们个人,二十年内不得买卖和强制收回,将赋税缴纳给原本的土地所有者:公族或者贵族。
这一项是为了城中的隶属于封地的农夫能够愿意守城,也是为了不激化和国君的矛盾如果全部采取授田制份田制又取消公田义务,那么等同于所有的农夫成为了国家的农夫,这是贵族所不可能接受的,所以还得将地租交给贵族这才有可能让贵族接受。
所有奴隶参与守城的,将免除奴隶的身份,这包括赘婿、僮仆、隶属之类的各类人,也包括分封制下诸夏特有的家庭小奴隶制下的一部分奴隶。
减少劳役的时间,每年只允许征召国人进行十日的劳役,不得在农时,超出时间的部分由郑国政府支付一定的金钱;贵族们和富商、富庶者可以用缴纳财富的方式免劳役。
种种这些,都应是相当妥协的条件了,也是短期之内不至于扯皮陷入僵局而能够快速将郑国转入守城状态的最优选择。
可即便是这样,贵族们在看到这些条件后,还是表达了相当多的不满。
这些相较于泗上而言已经相当妥协的变革条件,在贵族们看来这是一场比当年子产变革还要严重和不能接受的。
当年子产变法,并未触及到整个郑国旧制度的根基,只是修修补补,便让贵族反对的逼得子产感叹“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那时候子产实行的政策是清田洫,其实也就是在不触及旧规矩的前提下,适当地收拢一下国家权力。
贵族对于君主只有军事义务,贵族的土地不需要纳税,贵族占据的土地越多,郑国中枢的力量也就越弱,清田洫就是贵族按照各自的等级拥有相当数量的土地,超过规定极为僭越。
按照周礼,如果严格实行,其实贵族所能拥有的土地数量并不多,最开始的时候周才多少人?
殖民分封制下,土地不是问题,人口才是问题,人口绑定于土地才是分封制的根基。
周初人太少,所以以当时的实际制定的礼法,就不可能有太多的人口归属。
因而即便是大夫,拥有的土地也就那么点。
下士如上农夫之利,井田制度下相当于八税一,而上农夫拥有土地百亩,下士也就是拥有八百亩土地的收入才能够和上农夫一致下士不耕田,是脱产武士,所以上农夫耕种百亩,而下士想要获得和上农夫一样的收入就得有八百亩土地,或者是三百亩土地和三名奴隶。
这亩,是周制小亩,换成现在的大亩,也就是二百多亩。
中士倍之、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以此类推,其实到下大夫也就不过一千来亩土地。
这规矩早就完蛋了,因为按照这个规矩的话其实下士可能还不容易逾越,可是个大夫就算是逾越。
子产当年就是用严守旧规矩的方式,收回了各个贵族家族“僭越”的土地,分给那些没有土地的国人的。
子产死后,他的政策立刻遭到了清算,再加上这些年生产力继续发展带来的土地兼并问题,使得贵族的逾越问题更加严重。
所以在糅合了子产的政策之后的这种变革策略,使得贵族们都难以接受,尤其是很多政策明显是使得民众更有力量。
有些口子不能开,贵族们不是不知道,如果说民众不再隶属于土地和拥有土地的贵族,那么贵族封地上的农奴也会更加倾向于逃亡;相反如果大家都是一样的,都需要被束缚在土地上,那么也就没有太大的反差,旧的统治手段还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然而墨家掐住的,却是一些贵族们最为虚弱的时候。
有的贵族不愿意,但也有一部分知道一旦破城必然被杀全家的贵族们不得不愿意。
墨家用了很简单的办法,先把贵族的内部撕裂。
饶是如此,当这些意见提出的时候,便有贵族反对道:“魏韩围城,社稷危亡之机,庶民却还蝇营狗苟地考虑自己的利益。这时候应该先同心同志以守都城,一切待城守完之后再谈。”
“趁着魏韩围城的时候要求这些变革,这都是出于私利,以私利而坏公事,此等民众,皆小人也!”
徐弱按剑而起,冷笑道:“待魏韩军退,民众又凭什么让你们答允呢?”
那贵族骂道:“那也不能趁着敌国围城的时候争取自己的利,这不是叛国又是什么?这不是以私废公事又是什么?”
徐弱道:“文王治政,所言民皆信;大禹治水,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为何你们守城民众竟然不能够支持?这难道不是你们的问题吗?你们不反思自己,竟然质问民众,那我便替民众告诉你们,因为民众不信任你们!”
贵族怒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们墨家和那些庶民一样,都是小人呢!守城为义,不是为利!”
“今日为了利能够守城,明日难道不能为了利打开城门投降吗?如果今日让民众趋利,就算是守住了城邑,将来郑国的社稷也要灭亡。”
“岂不闻当年宓子贱治单父之时,齐军攻鲁,麦就于城外,宓子贱宁可让齐人割走麦子当军粮,也不同意民众趁着齐军未来的时候割麦,为什么?”
“就因为一旦让民众割麦,那么民众将来就不知道礼义廉耻,只知道利了。那样的鲁国,终究还是要灭亡的……”
这贵族正引经据典地反驳墨家煽动民众趁着围城时候争取利益,越说越激动,他又是文化阶层,讲起来典故滔滔不绝。
可刚说完宓子贱之事,驷子阳的余党中的一人猛然站起,抽出腰间铜剑,一剑刺入那贵族的胸口。
抽出剑,血喷了四周一片,徐弱的脸上也都是血,可徐弱见的多了,不为所动,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血吐了出去。
驷子阳的余党头目也不顾郑君就在前面,抽出剑后一剑斩下那贵族的头颅提在手中,怒目望向其余错愕的贵族,厉声道:“魏韩围城,社稷危在旦夕,却还在说这些迂腐之言,当杀!”
“子产言,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吾为社稷杀此人,谁人不服?”
那些颇有反对神色的贵族讷讷不言,各自低头,驷子阳的余党头目提着人头,跪向郑君道:“臣有罪,但为社稷!”
郑君赶忙陪笑道:“但为社稷,何罪之有?”
其余一些敢怒不敢言的贵族看着流的血,暗暗骂道:“你起什么高调?城破你必死,所以你才可以舍弃那些利益,毕竟命才最重要。再者就算你让出这些利,君上已经是你的傀儡,早晚一日你们是要掌握郑国的,自然看不上这些小利。你要真为了社稷,早做什么呢?”
心中这样骂着,嘴上却都道:“此为社稷,的确无罪,我等皆从!”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制约
人头往那一摆,有时候那就是道理。
徐弱看了一眼那个人头,心想昔年公造冶在彭城时候也是这么讲道理的,有时候这样讲道理确实有用。
只不过这道理其实还没讲清楚。
在场的贵族不管是否情愿,至少此时都答应了,因为他们都知道驷子阳的余党是群什么样的人。
别说以利社稷的名义杀个贵族。
当年政变之后,郑公贵为国君、太宰欣权势之大,驷子阳的余党们皆披缟素,从城外杀将入城,把公杀了,顺带还杀了太宰欣的全家,此时杀几个贵族以儆效尤的胆魄还是有的。
那驷氏贵族提着人头道:“墨家说的既有道理,可以保存社稷,那就不可以不执行。”
“守城有功者当赏赐,拆除房屋者当陪,困守坚城需要粮食……这一切,都需要我们拿出一部分来。”
“一部分金银钱财、一部分粮食粟米,还有一些将来赏赐有功的庶民奴隶的田地。既为社稷,先从我做起。”
毕竟墨家这一次提出的政策很妥协,而且只是动了一下生产资料所有权,并没有动财产,郑国府库中的财富根本不足。
各个贵族肯定也不能拿出太多,不是没有,而是真要拿出太多,一些破城后未必死的便未必肯愿意真心抵抗。
城中富庶者、田多者、大商人等,都需要拿出一部分财力物力以助守城,而作为真正掌权的大贵族们这时候就需要做个“榜样”,他们不拿,只用暴力逼着中层拿也并不现实,而且拿出来的也未必够。
郑君和驷子阳余党的头目将那契约一签,又定下了许多规矩,便和墨家的人一起来到了城中。
在组织起来的民众面前宣读了变革的诺言以及功必赏之类的号令后,又装模作样地给民众谢罪。
墨家则迅速按照组织术和多年的守城经验,将在新郑的明面的墨者和一些有进步倾向的士阶层组织起来,宣传法令道义,将守城的戒律以及将来变革的内容一一讲清楚。
四日后。
一道初具规模的新城防已经在魏韩的主攻方向的旧城墙后面建立起来,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
既有组织术和技术上的进步,也有民众真心愿意劳作的精神力量。
然而当郑君看到这已经出具规模的城墙、看着那些奋力挖掘井井有条的民众、看着那些和民众一起同时宣扬墨家道义的墨者、听着那些在民众间传唱的一些颇有反抗色彩的歌谣后,开始恐慌于民众的力量。
当日进言让他把郑国民众的抵抗卖个好价钱的近臣听着郑君的叹气,如何能够不明白什么意思呢?
面对此事,他便道:“君上所见,便是臣下当日所忧。”
“君上可记得当年公事?公杀子阳,民众不动;子阳余党入城弑公,民众不动。”
“君上可曾见过民众如此卖力于一件事?”
“昔年修筑城墙,十五日时间,修筑的还不如这四日修筑的土方多。墨家之义,人人平等,无有尊卑贵贱,如今民众只知墨家却不知君上啊。”
“昔年公事,民众不动。今日君上若是有事,民众岂肯动?若是有一日墨家说君侯皆有罪不合于天志,民众将如何?”
郑君乙叹息道:“泗上言,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言不虚。宋、滕、薛、费之事,历历在目……哎。”
那近臣又道:“君上可知大河决口是什么模样?从不是一下子就有巨大的缺口,而是先有小口,水流因为有蚁穴这样的缺口奔涌而出,越来越大,直到无法控制。”
“民众也是一样的道理,今日答应他们多增籍税需要经他们同意,明日他们便要废除君侯已达平等。民众一旦组织起来,力量是可怕的。”
“固然,他们可以挡得住魏韩,但这郑国不再是您的,那么对您又有什么利呢?”
“况且,子阳余党财富众多,土地广袤,民众皆感念他们。将来他们振臂一呼,如田氏代齐,您又算什么呢?”
“所以,臣下问君上考虑的,都是为了君上的利啊。”
“民众一旦被墨家蛊惑煽动,魏韩也必然惊惧,这也是他们所不愿意见到的。若是他们攻城不利,则更惊惧恐慌。”
“城中本就不曾一心,如今又行这样的夺士大夫贵族之利的政策,到时候在城中为应的必多。若是您晚了,只怕魏韩便不需要您了。”
“我固然是为了君上自己,也是为了郑氏的宗庙啊!到时候请封为君,分封一地以祀宗庙,这才是真正的孝义啊!若姜齐,如今连宗庙都无人祭祀以致荒芜,这样将来有何面目去见祖先?”
郑君乙慨然道:“我何曾也不是为了宗庙祖先呢?如果是为了我自己,那我早就应该死了!子阳余党弑君而立我,我正是为了忍辱负重以为将来能够延续宗庙的祭祀啊。”
“不知我者,谓我鄙卑;知我者,只怕只有当年评价白公胜之乱中王子闾一事的墨翟啊……”
近臣也跪道:“君上之贤、之忍辱,这是世人所不能够理解的啊!”
…………
城外,魏韩联军大营。
几日的轰击,新郑的城墙已经摇摇欲坠,集中火炮轰击的方向已经出现了小缺口,只需要再有几日就足以攻破城墙。
以往数百年的经验,只要城墙攻破,帅一军突入缺口,城中自溃。
只是魏韩的铜炮并不能长久地发射,发射一次需要冷却很久,而且数量也不算太多。
魏军主将感叹道:“若有泗上那样多的火炮和工兵,新郑早已拿下。昔年吴起破大梁,便是借火药之力,但终究不比墨家攻城的速度快。”
韩军主将笑道:“只可惜当年菏泽之盟,诸侯相会,约定攻城不得挖掘河堤冲刷城墙,水淹三军。若不然,区区新郑,毗邻洧溱,早已破之。”
话也就是这么说说,当年的会盟是诸侯签订的,公之于天下,这种条约能否遵守不在于道德,而在于有没有一方有暴力可为维持这个条约的延续。
泗上如今越发强大,真要是不经诸侯许可,主将私自挖开河堤或者建筑水坝淹城,到时候墨家真要是出兵讨伐,一旦战而不胜,到时候就要被拿出来审判。
当年齐公子午都被枪决了,就以为屠城这点贵族们看来的小事,他们论及身份肯定是不如一国的正牌公子的。
而且还要考虑到那些和墨家走的很近、受墨家“利天下为大义”影响的侠客。真要是出了这样的事,到时候想要赴义而成大名的侠客们,可是会真有可能杀他们全家的。
墨家还好点,并不怎么喜欢用刺杀的手段,可那些激进的农家、侠客、以及一些追求小国寡民无政府的学派,经常会干一些刺杀之类的事。现在又有了火药,谁也不愿意一家人刚出门就被一马车火药炸的尸骨全无。
基层没有管控力,杀了人就跑的事常有,谁也不敢轻易动。
再说就算是诸侯的命令,除非是有书面的命令,否则在外领兵的将帅们都不可能去做诸如屠城、挖河之类的当年菏泽会盟规定禁止的事:一旦没有书面命令,将来他们还怕背锅呢,刺客侠客层出不穷,泗上数万大军枕戈待旦,到时候被抓去公审枪决,那可不妙。
这一次攻城不能用水淹,新郑城又是一国国都城墙高大,也就只能用火炮破城缺口的手段。
城门那里原来在火炮刚出的时候是最脆弱的地方,但随着墨家的一些守城术的传播,新郑除了在北部城墙修了行墙马面之外,还在城门后修筑了第二道门,那里反而成为最难攻破的地方。
即便如此,城墙本身的夯土结构也经不起火炮的轰击,也就这几日没有下雨,否则一场大雨现在城墙可能就已经垮塌了。
魏韩两军的主将正讨论的攻城的时候,有人前来回报,说是城中细作拼命送出了消息,墨家已经帮着守城,并且在城墙后部署了一道新的城防。
魏军主将听完了细作的回报后,摇头皱眉道:“墨家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未见过如此守城的。城墙一旦被破,城便破了,一直如此。”
“他们却在城墙后又部署一道新城防……这闻所未闻,会有用吗?”
韩军主将道:“不可轻视。墨家最善守城,其又将守城与天志几何九数关联,只怕必有手段。”
魏军主帅点点头,他还不能够从几何九数的理性角度去理解城邑攻防战,一切都源于以往的经验,所以很难理解城中到底要干什么,也想不通该怎么修才能抵挡得住城墙坍塌带来的恐慌。
可经验除了告诉他城墙被破城邑便破的道理外,还告诉他墨家善于守城和攻城,以至于很多完全不通看似不合经验的守城战术都有着巨大的作用。
至少墨家在攻城无有不克、守城无有不坚这件事上,也算是留给他的经验。
是以他不得不蹙眉思索加以提防,却无良策。
第一百一十八章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战争技术的每一次进步,都是靠着无数的枯骨和鲜血堆积出来的。www.uu234.cc
在旧城墙后面堆积起第二道简易城墙这样的事,魏韩联军的主将们都还没有遇到过。
之前最多遇到的计谋也就是诱使敌人入城然后关上城门瓮中捉鳖,如孔子的父亲成名的那一战就是这样,才有了孔父托举城门的传说。
自那之后,各国攻城的时候学会了小心诱其入城然后关城门附近的手段。
至于现在,这不算是计谋,而是一种明面的手段,却偏偏这种明面的手段是之前不曾有过的,也就是魏韩联军的主将们不知所措的。
后世有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句话用在城邑攻防战中很合适。
在火药刚刚出现、并且用于铜炮后,守城方先处在了一种不利的局面。
旧式的城防体系在火药武器和投石机的攻击下,变得脆弱不堪,以前那种只要防守城墙就是最大优势的守城体系彻底崩溃。
等到某几座著名的大城陷落之后,守城方开始考虑凹凸角、夹角、星状堡之类的手段,在某段时间内又使得守城处在优势而攻城处在劣势。
长久攻防之后,攻城方想到了平行壕掘进战术以抵消城防的铜炮,土木掘进的手段和炮兵集中使用之后,攻城方又重新获取了优势。
再往后就是比拼国力的时代了,城防坚固,可各国也能动员于从前十倍甚至于几十倍的庞大军队,留下一部分围城监视保护补给慢慢围困,最终决胜还是野战。
这种攻防之间的互动,原本要伴随着火药出现后数百年各自前进演化,付出成千上万条性命积累出经验,但适将这种自然的演化人为地提前了。
现在泗上的攻城手段算得上是黑火药时代攻城手段的巅峰,即平行壕之字壕掘进战术这不是用来对付旧式城防的,旧式城防在火药出现后就等同于不存在了,能用平行壕之字壕攻城的军队,攻取旧式城防易如反掌;反过来能够攻下旧体系城防的军队,未必能攻下砀山那样的新式城防。
魏韩联军的攻城手段还处在黑火药时代早期的、面对旧式冷兵器城墙城防的火炮破城战术。
防守城中的墨者会用那种凹凸角夹角战术,这就使得魏韩联军的攻城术弱于城中的守城术。
事已至此,魏韩联军也是进退不得。
墨家善于守城的名声在外,就算不知道在后面再抢修一道城防是否有用,但既是善于守城的墨家做的,那就不得不防。
防备的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刨除掉火炮的存在后,这时候攻城本就是一件极难的事,如当年逼阳国弹丸小国都能逼得八国联军攻打数月难以破城;再如商丘被楚不知道围攻过几次,可依旧屹立不倒。
等到火药出现后,各种以火药发射的简单的火铳、手炮之类的守卫兵器也能够对攻城者造成极大的杀伤,更不要提对蚁附攻城威胁最大的火药雷。
也就幸于火药之后便有了铜炮,可以轰开城墙。
但魏韩的炮兵不是泗上的炮兵,魏韩也没有专职的工兵,军制仍旧是旧的军制,至少在火药武器的使用上距离泗上有很大的差距。
已经选择了主攻的方向,如果是泗上攻打砀山那一战展示出来的进攻能力,面对新郑这样旧时代的城防,可能两日之内仅凭火炮和工兵就能让城墙全面塌陷。
魏韩不行,集中火炮也至少需要五六日甚至更久的时间才能够轰开足够的缺口。
至少需要二三十丈的缺口才能够部署进攻兵力,否则的话缺口太小,攻进去的时候很容易被反冲击,城中的民众也可以迅速用石头土木堵塞城墙缺口。
现在城外轰,城内就修,轰的速度未必赶得上修的速度,这就是魏韩进退两难的地方。
最关键是对魏韩而言,这一次瓜分郑国时间有限。
楚、秦、泗上的态度很难确定,真要是攻打个新郑围了两三个月打不下来,一旦各国出兵那就是白忙活。
现在主攻的方向城墙已经摇摇欲坠,士卒也已经开始接近填平壕沟,这时候再选择换一个主攻方向,那实在是不能接受。
于是明知道墨家在城中有动作,魏韩联军也只能选择硬着头皮继续攻击。
…………
三日后,天晴。
几声炮响之后,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垮塌,新郑的城墙终于露出了一个大约二十丈的缺口。
魏韩联军鼓声大作,遴选出来的精锐敢战之士,身穿三层皮甲,率先从缺口冲了进去。
后面跟随的还有成列的士卒,许多魏韩的士卒心想新郑城已经贡献了,城墙只要一破,城邑的陷落也就是一日之内了。
率先越过城墙的精锐之士却没有遇到意料之中的堵在缺口处决死反击的郑国武士。
然而刚刚越过垮塌的城墙,从远处竟传来一阵炮声。
几名当先的下士惊惧地看着对面远处冒出的白烟,几枚铁丸子就从他们的身边飞过,砸在地上后将几名韩人打倒在地。
“有炮!”
一个魏国下士大喊一声,惊惧之余,发现这城墙内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样子。
从缺口处向前一百五十步远的空地上,原来房屋的痕迹全都没有了,一片空地,新郑城中的人竟然在几日之内将缺口附近的房屋全部拆了烧了,整整百五十步的距离什么掩护都没有。
百五十步外,一道看起来不高,也就一丈多高的诡异城墙就那么突兀地露在了魏韩士卒的眼中。
蜿蜒了三百多步,和那些没有垮塌的城墙连接到了一起。
厚厚的土坡、仿佛星星一样的芒凸、摆在正面的火炮、新城墙上守卫的士卒……一切都落入了刚刚攻入缺口的魏韩士卒的眼中。
身后鼓声大作,另有军中将校喝道:“已然入城,不可后退!城墙既破,郑人必胆寒,我等一鼓作气,以求先登之功!”
鼓舞之后,精锐的第一批从缺口冲进来的魏韩士卒急忙在缺口前整队。
因为缺口不是平的,而是一些坍塌的泥土堆积的凹凸不平的地面。
按说先攻入缺口的时候是最危险的,很可能遇到城中决死反击的精锐,所以第一批入城的人的作用就是控制缺口,为后续主力攻入争取时间。
他们身穿三层皮甲,一些人还穿戴者魏韩从泗上用黄金铜亦或是白银换来的铁甲,沉重不堪,所以不可能直接冲击百五十步之外的新的简易城防。
作为精锐,他们还明白提前百五十步冲锋的下场……莫说是穿着甲,就算不披甲跑二百步到跟前都无力作战。
而且魏韩都是重步兵起家的诸侯,西河卒虽然是整个军制的变革魏国不能全部实行,但西河卒的训练方式魏国还是继承了:以重步兵方阵进行作战,而不是乱哄哄地跟着战车冲。
没有队形的军队在冷兵器时代就是送死的。
再加上凹凸不平的缺口使得进来的人队形已经散乱了,只能选择在空地处重新整队。
可整队需要时间,郑国不是火炮,虽然数量少,却可不是没有。
原本靠近城墙内侧的五十步之内就是不准建筑房屋的,那是巡城的道路,现在墨家更是将百五十步之内的一切建筑都拆了或者烧了,偌大的空地上整队,哪里那么容易?
又是几声炮响,刚刚在军官组织下靠近整队的精锐士卒又一次出现了缺口,两次轰击之后,这些人已经经受不住这种被火炮轰击当靶子的感觉,叫喊着“不若死在登城上,也胜过在这里被铁丸砸死!”
当即数百人便朝着远处行进,后面的缺口处不断涌入后续的士卒,城墙缺口处两侧更远的地方还有郑国的士卒,双方也在争夺。
第一批进攻的精锐士卒靠近到新城防大约四五十步左右的时候,阵型已经散了,被守城的郑军的火炮打出了不少的缺口。
他们的正面是一个凹角,四五十是离正面的距离,侧面的凹面也和他们相距四五十步。
新城防上又是一声炮响,紧接着前面和左右两侧鼓声大作,或是弩箭、或是手炮、或是火铳,一齐打来。
三面相夹,使得正面是魏韩进攻方向的三倍,几乎是瞬间,第一批进攻的魏韩士卒就崩溃了。
留下被射死的同袍伙伴,剩余的人叫喊着向后退却,缺口处又在守城火炮的极限射程之中,一次轰击再加上那些溃散的士卒,城墙被打开缺口的第一轮冲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失败了。
城外的魏韩主将见状,只能选择鸣金收兵,在城外重整队伍,重新考虑进攻的手段和办法。
本以为城墙一破,城内便无战心,到时候一冲而入只要缺口的反击战打赢,城邑就算攻下。
谁曾想捏紧了拳头却打在了棉花上,更可恶的是这包棉花的里面藏着一根尖锐的木楔子。
乱哄哄地就就先送了二百多精锐,魏韩联军的主将们极为肉疼,这精锐和普通士卒可不同,不少都是将校贵族们的私属,那不是普通的士卒。
借着城墙的缺口,魏军主将用望远镜看到了城墙后面的情况,思索之后终于明白过来。
皱眉道:“竟是这般?弃主墙而不用另起小墙,却是前所未见。当真毒计。墨家不守礼法考工的城防……实难攻破。”
“如此一来,岂不是只能用士卒去猛攻缺口两侧的城墙,用人命去堆?本来缺口一开城邑便破,现在墨家竟然反其道而用之,借缺口作为绞肉之场……”
第一百一十九章 应对(上)
韩军主将也明白了魏军主将的意思。UU小说
现在这个情况,这个用了几天时间用火炮轰出来的缺口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不从这里攻,另选别处,要么就要直接攀爬十米高的城墙靠蚁附攻城的手段快速占领城墙高点;要么就是要花时间重新用火炮在别处打开缺口。
蚁附攻城的损失太大,尤其是守城一方有火器和火药雷的时候。
再重新花时间用大炮轰开缺口,以城中墨家在这之前表现出来的组织能力,可能缺口刚打开,里面又会修上一段新的城防。
所以再寻别处进攻就无意义,只能依托这个缺口打开局面。
然而依托缺口打开局面,恰恰又是城内墨家所希望的。
魏韩联军依照以往的经验用缺口以点破面直接破城;墨家则反用了这种心理在预知可能的缺口处张开了网等待。
现在有一处二十丈的缺口,如果后面没有防御,这二十丈的缺口足够了,以精锐冲进去就可以解决。
后面有防御,那就必须要扩大缺口、拆除两侧还立着的城墙,平整缺口处的地面,为魏韩联军的火炮腾出空间。
怎么清理缺口扩大缺口?
就得靠人往前堆。
可是墨家在后面新建了一道城防,又将两侧还没有塌陷的城墙连成了体系,从缺口处扩大缺口,就要面对城墙上的郑人士卒的防御,损失必大。
旧城防体系是线,线的一点被破开,那么这条线也就没有了意义。
新的城防体系是面,是分割开的一个又一个的面,攻击一处就要受到三面的反击;攻下了一点并不能直接破开防御。
若不扩大缺口,二十丈宽的缺口去冲击墨家组织的新城防,无异于去送,一次投放的人数太少,就算全是精锐也逃不过溃散的命运。
新郑作为千乘之国的国都,其防御在没有火炮的时候那是相当坚固的。
历史上韩国灭郑,也是趁着魏楚开战会盟的时机搞的偷袭,而且当时城中涣散根本没有抵抗。
后来韩国迁都,秦灭韩之战的时候,韩国那时候已经衰落了,而且新郑城也不是被攻破的,而是韩国选择了在洧水野战对垒结果被秦国野战击败,城中选择了投降。
再譬如秦灭魏时候的大梁城之战,用的也不是正常的攻城手段攻破的,而是引了黄河之水灌溉水淹破城的。
这一次魏韩瓜分郑国的信心,就源于郑国无心抵抗、多有欲降者、又有复仇大义、还有铜炮正可以轰开旧式的夯土墙。
不想着几个优势都出了问题,这就使得短时间内破城已然不太现实。
现在情况明了,外部城墙对于魏韩联军来说就成为了一道极为厌恶的存在。
对于守军而言,外部城墙垮了,塌了,并不影响里面的新城防体系:不用火炮和火药,十米高的城墙很难攻下,用的话魏韩的火炮不多工兵没有,也不可能迅速破城,城中可以集中民力组织修筑。
更可恶的是这样一来,攻城的火炮优势就不存在了。
除非扩大缺口,否则不能够和里面的新城防对轰。
扩大缺口,火炮又派不上用场:现在不是要轰出缺口,而是要把缺口地方清理干净,整理出通道和部署火炮和士卒集结的阵地。
打仗不是乱哄哄冲上去就行的,得需要有足够的空间展开进攻部队、部署队形、左翼照应。
韩军主将便道:“如此,便只能让铜炮继续轰击缺口两侧的城墙,再以步卒向前占据缺口,清理通路。”
“只是……百五十步,郑人铜炮正可轰击缺口,士卒只怕难以安心。”
“若是不从缺口处攻,又要花费时间,只怕郑人在内部竟要修出一整条新防线。”
魏军主将道:“攻倒是能攻下来,郑人并无战心,而且战兵不足,就算是墨家当年守商丘,也是出城反击阵俘楚王才签的五步之盟得以破局。那一战吼,我等自然小心出城反击之事,以十万对三万,长久必胜。”
“只是……新郑得失,非在于你我能不能攻下,而在于秦、楚、泗上是否干涉啊。不可围城太久,否则对魏韩大为不利。”
“此事需得迅速回报,只说半月之内,怕是难以破城。除非再运送更多火炮。”
这一次瓜分郑国因为是偷袭,所以并未携带极多的铜炮,只有一些用于轰开城墙的攻城炮,如今数量不足的问题就严重地暴露出来。
如果携带更多的火炮,能够在三日之内就轰开缺口,就算墨家那些人有鬼惊神泣之才,却也不可能三日之内修出一道新的防线。
反过来,这一次如此着急的偷袭,也正是因为墨家和郑国的接触,让韩国很不安。
一旦要是郑国和墨家合作,墨家派遣那些精通九数几何的墨守重新按照泗上的水准修筑新郑城防,以韩国的攻城能力就要做好围困半年以上的准备。
问题就在于郑国的问题不是韩郑两国的问题,而是围绕着魏、韩、楚以及在魏国背后蠢蠢欲动的秦的问题,不可能选择围困的手段。
这一次偷袭也正是如此,如果魏韩集中全国之力,其实就算是墨家早来也没有用,新郑也就被攻下了;可偏偏之前不能集中全国之力早作准备,只能选择偷袭,这就使得攻城一旦没有按照预想的情况发展就要出问题。
出征之前,韩侯、魏侯、韩相、公叔痤那都是信心满满,认为最多半个月、最少一天,新郑就可以被攻下。
一切计划都是围绕着这个前提展开的,因为这是一切的前提:如果做两三个月才能攻陷的准备,那也不用琢磨着偷袭瓜分了,那得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才行,两三个月足够楚国完成陈蔡之师的动员准备了。
魏军主将的话再明白不过了,现在战术上攻陷新郑不是问题,多死点人,多花点时间,新郑肯定攻得下。
但是在战略上已经失败了,不能一鼓而下,使得新郑可以坚守,那就必须要让魏侯韩侯做好准备,怎么进行外交斡旋和应付楚国的质问。
这边说好了一起防墨,魏韩军队调动告诉楚人说这是为了预备干涉宋国让楚人放松警惕,骗着楚人来会盟,结果会盟到一半,魏韩把楚国的缓冲国郑国给瓜分了……楚国要是不愤怒就鬼了。
学墨家干涉宋国,快点稳住局面也好,就怕屯兵于坚城之下吃又吃不下,楚国出兵救援,那就麻烦了。
…………
前方的消息送到公叔痤手中的时候,公叔痤愣在了那里,半晌都没有说话。
好半天反省过来后,摇头苦笑道:“墨家守城之术,果然无双。无可守之郑,竟也可以死中求活。”
其下属官员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忍不住道:“楚人已经怨怒,楚大司马屡言此事……楚王又在陈地,只恐楚人出兵救郑。”
公叔痤道:“出兵尚需时日,墨家与郑尚无非攻之盟,出兵与否还未可知,即便出兵也不可走宋地,我又遣人叫卫人出面诉说墨家不可借路于卫,墨家既要守道义,墨家这边倒可无忧。”
“楚国那边,出兵少说也要两个月,我军于大梁尚有强军,楚人救郑又恐我们趁机夺了榆关断其后路,必要准备充分方可。”
“一个月……只有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必要破城。”
一个月是公叔痤认定的安全时间,只要一个月内能够解决新郑,那么和楚国就可以谈下去,楚国也只能承认这个局面。
公叔痤只是没想到墨家仿佛真的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明明新郑已经不可守,他们竟然能够想出办法守住,一如当年墨翟在世时候的几次经典的守城战一般,墨家守城之名确实是名不虚传。
这也更坚定了公叔痤不想干涉宋国的决心,也更加认同于和楚国签订中原地区的区域性防御条约,在大梁、阳夏、兰考到卫国之间修筑一道边境城防,和长城防线完全不同的、依托于新式城防的堡垒。
打个惊弓之鸟一样的新郑都能遇到这样的麻烦,公叔痤不敢想象去攻打沛邑彭城以及修了十余年的菏泽、大野泽城邑区会如何惨烈。
思考之后,破局之法其实也不是没有。
可以立刻动员韩国的荥阳地区的士卒支援,将河东地区的铜炮集中起来,运送到新郑城下,征调一部分河东卒,以万钧压卵之势,迅速解决掉新郑。
兵力不足,就不能够选择添油,而是全力以赴,拖的越久越容易出意外。
考虑之后,他迅速上书魏侯,又以相邦之名和负责对楚谈判以及这一次瓜分郑国全权负责的权力,开始调动魏国在中原地区的力量。
既要支援新郑战场,又要做好对楚国的威慑,使得楚国需要花费更久的时间准备:更久的时间准备,就意味着魏国攻下新郑的时间越多,楚国出兵的可能性就越小。
…………
魏韩出兵瓜分郑国的消息传到墨家这边的时候,适还在商丘,对此他并无太大的意外。
本身郑国的局面就是被他逼出来的,若无他的干涉,其实郑国原本还能苟活一段时间,四五年当无问题。
是他借着打赢了砀山之战的局面,压迫了一下韩国:我们墨家要伸手郑国了,你们再不打,我们把郑国搞成一个砀山一样的城防,到时候久攻不下,魏楚岂能容易吞并郑国?要干就赶快,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既在意料之中,泗上义师又已经在之前就开始批量从宋国撤军,很显然适根本不想干涉郑国。
反正郑国不是泗上的缓冲国,郑国被瓜分最着急的是楚国,就是要借这个机会离间因为墨家崛起、选择战略收缩而逐渐缓和的魏楚关系。
不出兵的理由适都已经找好了:不是墨家不想主持正义,奈何非攻同盟只履行非攻之义,郑国和墨家还没正式签订非攻同盟,所以墨家如果出兵是诛不义。
诛不义不能走非攻同盟的国土借路,所以墨家实在是有心无力啊。宋国过不去、北上的话卫国是小国而且还派人来恳请墨家不要将兵祸牵扯到卫国、南下的话时间来不及,而且就算时间来得及,那墨家要求在楚国通行、驻扎楚国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本来不出兵要把一直呼吁道义的墨家推向风口浪尖,但适却早有准备,把这个舆论的指责推向了魏韩和楚。
适不出兵。
但要假装非常想要出兵。
所以他要派人去楚国,面见楚王:魏韩为不义之君,以大攻小,我们要攻击魏韩彰显天志正义。既要攻击魏韩,所以之前商定的弭兵非攻的条款,就要楚国做个表态:宋国作为非攻中立国,墨家可不可以借路啊?
想都不用想,楚国打死都不可能认为墨家可以在中立国借路的道义,开了这个口子将来对楚国极为不利,这点远见楚王还是有的。
不准从中立国借路才是墨家履行了道义,那我们借路楚国可不可以啊?而且作战又需要后勤、粮食、补给、墨家在楚国修筑营寨可不可以啊?
显然也不可能。
到时候天下人都会知道三件事。
一,魏韩不义,进攻郑国。
二,墨家想要救援,楚国担心墨家在楚国影响加大而拒绝了墨家的条件,墨家为了天下真正能够弭兵不得不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
三,墨家真的想要履行道义,是谦谦君子。奈何君子受限太多,以至于无法出兵,非墨家之罪。
楚国愿意打的话,适肯定是支持的,没钱可以借给楚王、缺武器缺粮可以借贷给楚国,但让墨家出兵那是不可能的。
反正魏韩瓜分了郑国,就像是一把尖刀直接插向了楚国的左右翼相接的脆弱处,西是南阳、东是陈蔡、控制淮河支流颍水的上游,楚国不急都不行。
但适估计,楚可能也就嚎几嗓子,假装出兵作出威胁,想办法坐下来谈判,从魏韩嘴里抠出来两座郑国城邑联通汾陉和榆关,不太可能和魏韩开战。
第一百二十章 应对(中)
这件事既然因楚国而起,那就让楚国自己去解决。www.uu234.cc
如果不是楚国贵族们放出信号希望联合魏韩干涉宋国,给现在的魏国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背后有秦、侧翼有楚的情况下发出会盟以干涉宋国的号召,更不可能给韩国以吞郑的可乘之机。
楚王如今就在陈地,这倒正适合举行一个双方的会面,把一些问题谈清楚。
谈判桌上解决不了全部的问题,但可以在实力对比之下将一些边边角角修缮。
适现在只是知道魏韩联军偷袭郑国,却并不知道徐弱等人能够想到在旧城墙后面发动民众堆积新城墙的事,因而他对于新郑陷落的判断也就在半个月之内。
对郑国的态度,在他来商丘之前墨家高层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意见,现在是由几名老资格的墨者暂时主持日常工作,除非是有极端的情况否则他也不必要求立刻召开七悟害的会议。
就在魏韩联军出兵郑国后几天、围攻新郑开始的时候,楚国的非官方的使者立刻求见了适。
商丘的政变各国是否认可现在还未定,所以楚国在商丘的使者只能是非官方的身份。
商丘正忙着举行各种典礼、制定大宪之类的事,忙乱哄哄而又透出许多新鲜气象。
楚国使者求见的时候,适刚刚和在宋国的各家学派的领袖人物会面完。
对于郑国、宋国这两件事,其实从根本上来讲算是一回事,郑国事件是宋国政变的衍生品。
楚国使者来见适,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这边楚国的不少贵族开扣押监视着在楚国明面活动的墨者;又北上参与明显是针对墨家的会盟,然后又希望借助墨家之力也制衡魏韩南下,但凡要点脸面的君子都会不好意思。
适倒是无所谓,主动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给楚国使者难堪。
可楚国的使者却先要把楚国这一次会盟的事说的合理一点,便狡辩道:“此番吾王北上,也正有弭兵和平之意。泗上兵多器利,适子为墨翟之徒,自然秉持非攻之志,这一点天下皆知。”
“只是仲尼逝后,儒家尚且一分为六,各执一词。吾王信任适子,就是唯恐百年之后墨家却有不谈非攻利民之民,以至于天下灾祸在起。”
“昔者墨子曾言,城墙坚固民众信任,那么敌国就不敢轻易进攻。适子也说,礼崩乐坏之下盟约想要得到遵守,需得实力相当。”
“是以,楚人此番只是为了将来弭兵和平非攻,准备在中原地区修筑城邑堡垒,就算将来适子您百年之后,墨家别人为巨子,或许忘却了非攻之义,也不敢悍然进攻,这与您提出的国联各国约束兵力;与周公制礼以使大国三军小国一军天子京畿千里以维护天下不乱是一样的道理啊。”
适心中暗笑,心想这明明就是个反墨同盟,却又因为墨家在民间舆论造势越来越强又不敢直接喊反墨,毕竟墨家如今在民众中已经逐渐成为了道义的上流。
于是便弄出一个貌似是防御性的条约,来隐藏反墨的事实。
对于这种手段,适自然有应对的方法,心想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你却偏要提,那却怪不得我。
他淡淡一笑,反问道:“若魏楚韩真的是为了中原弭兵,泗上也在中原,此番会盟为何不邀我墨家?”
“既是为了弭兵,那么这一次会盟我们墨家定然是支持的,我们即刻派人前去参与会盟,也一同歃血为盟……”
这是最简单的在舆论上的应对方式。
你们既然说这是一个防御性的和平条约,不反墨,那么墨家要主动参与进去,你们敢要吗?
到时候若不敢要,那么你们到底是为什么会盟那就昭然若揭了,天下人当然会明白你们的虚伪。
楚人使者被当头一棒怼了回去,讷讷半晌,又道:“此番魏韩攻郑,其实说起来只怕也和墨家攻宋有些关系。郑人之苦,墨家还是要负责的。”
“昔年我楚之鲁阳公欲攻郑,以郑之罪多代天而罚之名,墨子说各国就算犯了错,那也由不得别国来教训,这就像是别人家的儿子犯了错,你去打他一顿说这是秉持他父亲的想法,这就是荒谬的。”
“宋国的事,难道不也是一样的吗?是墨家先违背了自己的道义,才使得魏韩攻郑……”
适决然道:“此言大谬。岂不闻,民为神主?神为天帝,列国既然存在,那就都是天帝之臣子,所以天帝才有资格惩罚各国的国君,既然民为神主,那么民意即为天志,宋国的民众反对暴虐之政,一如昔年牧野倒戈之商徒、咒骂夏桀之夏民。”
“那么宋国的事,明显就是儿子犯了错,做父亲的教训儿子,儿子却仗着自己青壮反过来要打父亲,父亲打不过只好叫邻居来帮忙,这怎么能说和郑国的事一样呢?”
双方政变根本就是鸡同鸭讲,两方对于谁是爹谁是儿子的定义都是反的,也根本不可能争辩出来什么东西。
楚国使者心中也是无奈,暗想自己也是也是愚蠢,墨家本就善辩,自己却偏偏要去招惹墨家的巨子。
本欲想要借此敲打一下墨家以让墨家不要置身事外,不曾想反倒是被墨家巨子强问一番使得无可回答。
适也懒得和对方争辩,这种密室的争辩毫无意义,真要是讲道理墨家还有墨辩一职,宣义部更多的是和民众讲那些深入浅出的道理,力求让民众听懂,和墨辩的侧重点完全不同。
楚国这件事自己就办的不地道,现在想着希望墨家出来替楚国站台,又要对墨家束手束脚,适也听明白了楚王的意思。
看得出,楚王不想打,而是假装要打,要借助墨家的力量压迫魏韩,偏偏墨家出于道义又不可能不管不问。
即便不能让魏韩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一个仍旧完整的郑国,怕是也要用威慑逼迫魏韩让出洧水右岸的一些土地,从而使得郑国这个深入到楚国心腹的突出部有一部分归属楚国。
这件事适估计楚王肯定不能和他打招呼,十有**是要借墨家之力,和墨家谈要干涉,楚王私下里却去和魏韩密谈,到时候卸磨杀驴。
郑国是楚国出于利益必须要管的,郑国是墨家出于道义应该要管的,这就是双方可以坐下来谈一谈的根本原因。
既然对方遮遮掩掩不提利益,却非要提道义,适自然也不可能给对方好话。
尴尬的互相沉默一阵后,楚国使者说道:“吾王遣我来,也是想要请问墨家对郑国之事的态度。”
适也立刻表态道:“此事关乎诛不义、伐不义。宋君非是墨者,无有伐不义之义务。墨家自然是要管的,但出兵不易。”
“不过墨家也不能不管。”
楚国使者也道:“正该如此,方不负墨家扶弱之义。适子既这么说,我便知道该如何回复王上了。”
他的级别不够,不可能和适谈一些实质性的问题,最主要是来询问一下适的态度,以确定楚国今后的会谈策略。
之前夹枪带棒地说那些话,无非也就是想要激墨家管这件事,不曾想适二话不说就表态要管,这让楚国使者很有一种无力感,反倒是白白遭了一些斥责。
正式表态之后,楚国使者也不逗留,匆匆离开了商丘,先去往陈地回报。
几日后,便从新郑传来消息,说是新郑的墨者已经组织了起来,用了在城内另开城墙的手段防守。
这个不足为喜,值得适高兴的是那边负责的人秉持的是适的一贯态度:非攻是手段而非目的,既要和弱国的贵族合作,但也不会无底线地合作,而是趁着守城将民众合法地组织在一起、趁着贵族小国君主们惊慌失措的机会发展壮大民众的力量。
这也算是泗上这些年内部斗争的主线:就拿郑国守城来说,是出于非攻扶弱之义,毫无底线地做贵族的帮手来守城?还是守城的同时要保持墨家独立自主的纲领,既要守城也要发动群众反对旧制度?
当然其实还有第三条路线,第三条路线就是自苦以极那一派的,大国是混蛋、小国国君也是不义,去他妈的合作,我两边都反,才不借助他们的矛盾,要纯净道义纯净组织。
这也是是接到新郑来的当地组织的决议之后高兴的原因,至少在新郑的组织当中,自己的路线是被贯彻执行的,能够做到理解的同时又没有在具体的问题上跑偏。
郑国守得住也好、守不住也罢,那不重要,本身郑国对泗上今后的计划就是一个可以故意放弃引发魏韩楚矛盾的国度。
对于想到了放弃外城、在内部清理空地重新组织有效防御的做法,也让适极为高兴,这是活学活用自我思考、并且证明泗上众墨者的思维已经进入到了火药时代手里拿着火药武器却还在用青铜时代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那并不算是足够的进步。
信上也没有抹去徐弱的功劳,计划也是徐弱提出来的,适早就记住了这个名字,甚至于在徐弱没有加入墨家之前他就知道这个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应对(下)
原本历史上孟胜忠于小义决定要死的时候,也正是徐弱第一个提出的反对,但被孟胜说服之后,徐弱自杀以保全巨子的权威。UU小说
在费地之变的时候,徐弱也立下了不少的功劳,加上适本来就知道这个人,因而很是看重。
看过信件之后,适便提笔,以巨子的名义写了一封信件回复。
一个是很郑重地赞扬了新郑的地方组织能够领会贯通上级的精神,能够做到在突发情况下保持正确的路线。
既没有激进到既反对魏韩、又反对郑国贵族;也没有做到毫无底线去和郑国贵族合作,用各种强制的手段去让民众守城。
而是让民众能够知道他们自己拥有的力量,并且学会了利用矛盾“趁火打劫”,这是重中之重。
第二个就是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孤城难守,很少有靠防御打赢整个战役的,最终还要要靠外部出兵救援。
徐弱的方法他相信如果合理利用好城中贵族的死士私兵、以及新郑城中为数不多的铜炮,坚守一段时间当无问题。
但是坚守太久不太可能。
一则是事发突然,如果是提前一个月知晓,那么新郑完全可以在城墙里面部署一道真正的防线。
可现在时间不够,只能一处一处地修补,一旦魏韩增兵,到时候肯定是守不住的。
二则是魏韩早有准备,一旦要是选择增兵很快就会出兵,但是墨家现在出兵也慢、楚国出兵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所以他希望当地的墨者组织能够做好破城的准备,一旦破城,千万不要与城同殉。
民众经历了一次之后便已经觉醒了一部分,魏韩联军势力强大,难以暴动成功,而且泗上暂时也没有办法支持。
但是就算破城,魏韩联军也不敢轻易伤到明面上的墨者,现在到处活动的墨者有点像是诸夏最悲哀时代的洋人传教士,除非是准备彻底开战魏韩不敢动既然魏韩都不敢出兵干涉宋国,那可以证明他们就没有开战的胆子,所以不要殉城,要等待这边营救商谈。
最后就是表现积极的民众,一定要想办法保护他们,如果有极大的危险就可以直接给他们一个墨者的身份,手续什么的这边会办理,让魏韩联军以及郑国没有资格处置他们。如果没有太大的危险,则要让他们继续在当地生活,记录下名字,日后泗上这边会出钱给予他们资助。
想到历史上孟胜说动徐弱以至于徐弱自杀的那番话,适郑重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也算是未雨绸缪。
原本历史上,徐弱表达了反对之后,做巨子的孟胜认为墨家想要发展壮大必须要依靠统治者的信任,所以要言必行行必果,墨家既然答应了阳城君守城,那就要守到最后一人。
精锐之外,还有田襄子等一系列没有参与守城的墨者,只要墨家重信的名声留下了,将来一定会发扬光大。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只不过发扬光大的那部分墨者依靠墨家的组织术和技术,在秦国发扬光大了,但却走了味儿。
适便在心中写到,现在时代变了,墨家不需要依靠贵族的信任,而是要发动民众并且有了自己的武装,所以不需要让贵族们看到墨家忠诚的像条狗,只要答应了就不会反悔,要告诉天下:我们守城是为了大义、我们反贵族也是为了大义。
要活下来,要积蓄力量,不要轻易求死。
此外,只依靠新郑的民众既然无法守住,泗上暂时又不可能出兵,所以适再三叮嘱,不要对郑国的贵族抱有幻想。
如果说新郑城能够守住,那么一定是楚国出兵了,而楚国一旦出兵,郑国的贵族就找到了另外的爹,不再是面临着被魏韩联军破城杀戮的威胁,所以到时候他们肯定不会认和民众签订的那些契约。
那时候轻易发动民众反抗是错误的,会对民众的力量和信心造成极大的打击,泗上又不可能立刻出兵,就会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
如果守不住,那么那些契约也就没有意义,魏韩也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正大光明的民间结社活动,到时候要尽快将一些在守城中表现积极的人转入地下活动。
总之就是一句话:依靠新郑的民众自发起义,在魏楚韩三国的打压下肯定是要失败的。
泗上的成功源于当年特殊的诸侯争霸环境,不可复制,所以正确的路线是保存实力、觉醒民众、加强泗上的力量,依靠割据最终暴力夺权,不要试图学泗上在各处发动起义或者直接夺权。
写完之后,适将信交到了通信部门,由他们进行简单的加密,新郑的墨者那里都有几本书,通信情报部门的人只要在就可以破译出来。
选派了几个绝对忠诚又有手段的人,叫他们找机会进城,将这封信交到城中的人手中。
至于入城的手段,那就不是他要管的事。
得到了新郑防御战的新局面之后,适立刻又派人将消息传递回彭城,同时派人日夜不停地将消息告诉楚王。
宋国既为天下之中,商丘又是宋国之中,商丘的位置便和徐州、郑州都很近。距离楚王现在逗留的周口也不远。
墨家总有自己的规矩,有些事适不能一个人决定,他很清楚墨家发展壮大的原因不是在于人才鼎盛,而在于强大而又在此时显得繁琐严苛的规矩。
两日后彭城那边就传来了消息,讨论之后认可了适对郑国事的看法,明确了路线,剩余的细节就要靠这边再行操作。
适接到彭城那边星夜不停送来的消息后,便让这边的负责情报的人主持对楚谈判,派出了在墨家内部算得上是有分量的人前往陈地,至少要做到级别足够和楚王直接谈。
…………
陈地,楚王这些天可谓是将惊、怒、喜、忧四种情绪经历了一遍。
听闻魏韩忽然出兵郑国,惊。
知道魏韩瓜分弱鸡郑国没叫上他,要和硬茬子的墨家对抗却急匆匆地请楚人会盟,怒。
听到了墨家的人在新郑组织了防御,使得魏韩暂时不能破城,使得楚国干涉和得利的可能更大,喜。
百余名墨者竟然能让混乱惊恐毫无战心的新郑很快稳定、能够在绝境之中想到办法守城竟使得魏韩十万大军、三万战兵难以破城,忧。
魏韩是楚的敌人,泗上墨家也是。
楚王看到的是魏韩之晋亡楚之心不死;也看到了冉冉升起如日中天的墨家发动民众的可怖力量。
这几天墨者的使者经常前来,提出了好几个解决方案,楚国都不可能接受,有些明显就是墨家知道楚国不可能接受却偏偏提出来的。
这些天双方的接触频繁,但是终究级别不够,只能谈谈一下概略上的问题。
这一日墨家终于派来了级别足够的人物,看得出墨家是真的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了。
时间紧迫,楚王明白一旦新郑被攻破,楚国再想干涉就不容易了。
楚王的底线,是郑国灭国可以,但南部的几座城邑得给楚国。
依靠楚国自己的力量,肯定不行,所以楚王急需墨家的表态:他要的只是墨家的表态,以此来威慑魏韩,从而使魏韩吐出来几座对楚国防御至关重要的城邑,而不是真的要和魏韩开战。
之前派出的第一个非官方前往商丘的使者故意用道义之类的言语刺激适,也就是为了用道义逼适表态会干涉郑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楚王明白,他也明白墨家又何尝不是盼着魏楚韩开战呢?
越是如此,他越不想开战;但越不想开战,便要越表现的想要开战。不如此,不能从魏韩嘴里用谈判的方式获取利益;不如此,就不能威慑魏韩。
互相欺骗、互相利用、尔虞我诈、各取所需,这就是礼崩乐坏之后的天下。之前礼未崩乐未坏的时候不是没有,但之前还需要做做表面功夫,现在根本不需要做了。
现在新郑城邑暂时守住、魏韩联军攻城不顺的消息传来,楚王已经没有办法指责墨家以占据道义高地了,最起码墨家的人在那边组织守城了,而且卓有成效。
这时候再想要指责墨家从禽子去世后开始修正、只是喊着非攻却不干非攻之事的话语就不能用了。
现在墨家派出级别足够的人来谈判了,楚王也必须为自己的谈判定下底线和应对方式。
即要口号喊得震天响,要作出出兵的态度,要大张旗鼓地和墨家会谈作出要干涉的态势,但是却绝不可能和魏韩打一仗而让墨家在旁边看热闹。
要用假装要和魏韩开战并且获得了墨家秦国支持的假象,逼着魏韩吐出来楚国必须要握在手里的颍水洧水的交汇地。
至于法理,也很简单。当年王子定事变后驷子阳对楚开战,一些亲楚派的贵族被清算逃亡到了楚国,那么建立一个名字仍旧叫郑的楚县正可以。
楚国一直都是这么干的,楚国之前要当小西周,灭国之后不是置县,而是县和封国并行,一些国的爵位还保留着祭祀和传承,但同时又有楚人为县公的县。
这样一来,示好于郑国旧贵族,一些郑国贵族和士人就会选择站在楚国一边,终究楚国保留了郑国的祭祀,也会使得郑地成为将来抵抗魏韩最坚决的前线。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二次合作(上)
对楚国而言,和魏韩开战与全面进攻泗上不同。www.uu234.cc
和魏韩开战属于是尚且可以谈判的、可控的战争;但如果和泗上全面开战,以适亲自跑到商丘的态度来看,那将是一场不可控的不死不休的战争。
楚国还没有准备好。
负责情报的墨家谈判的幕后人对于这一次的谈判的底线也很清楚,那就是撺掇楚国出兵,至少也得让魏韩楚关系紧张。
既要撺掇楚国出兵,不能只靠一些空头支票,还需要一些实质性的东西。
楚国的兵力并不缺,虽然质量不佳、真正能战的也就是那几个县公军团和楚王的王师新军,但这时候作战每每谈出兵十万实际上真正的战兵精锐也就三万,所以魏韩那边出兵也不多,楚国足以应付。
楚国缺乏的,是一些泗上优势的兵种。
比如骑兵、炮兵和工兵,这几样才是楚国缺乏的。
楚国少马,而且和中原相比不善车战,也不善攻城守城。
以往车战的年代,中原各国都是一辆战车配四辆乘车,加最多一百名徒卒。
而楚国则是一辆战车配属二百名徒卒。
楚国攻城守城的能力也很一般,历史上直到吴起变法之后,楚国都城的防御体系才改进,跟上了中原各国的城防体系。
之前的王子定之乱中,墨家为了剪除魏国,也是派出了工兵与楚王合作,这一点双方都算是有合作的经验。
是故墨家这边给出的底线条件,就是派遣一个师的非正规骑兵、四个炮兵连队、以及一个工兵旅,外加一部分步骑士,作为辅助性的力量,配合楚国对魏韩开战。
除此之外,墨家还可以发动一场针对成阳的攻击,那里是魏国的飞地,也是魏国和泗上紧挨着没有缓冲国的空地。
除了成阳,还包括当年胜绰成名的廪丘等一系列原来齐国的城邑。
对于那几座城邑,墨家并没有想要侵占直接控制的想法,至少暂时没有。
因为整体战略是北守南攻,成阳等土地对于墨家而言是个很不好的突出部。
背后是济水、左翼是魏国的附庸国卫国、右边是和墨家有着仇恨的齐国,侧面还有大野泽,可以说如果没有主动进攻的心思,占据这块地方并无必要,然而很容易被包饺子。
兵力不足,又不可能一边打着楚国稳定楚国局面一边向北进攻,那么这样的突出部就尽可能不要掌控在手中。
但既要要欺骗楚国,诱使楚国相信墨家今后几年都是要往北发展,而不是准备复制当年的孙武子奇谋,那么进攻成阳也算是一种态度。
在这种背景之下,和楚王的谈判也算是相当顺利。
楚王肯定是先要讲一番道理,先说了一下当年郑国收留王子定、驷子阳对楚开战之类的事,表示郑国这样的国度实在是自取灭亡,为自己将来从魏韩手里分一杯羹瓜分郑国埋下伏笔。
墨家这边除了那些大道理之外,也讲了一下当年晋阳之战“唇亡齿寒”以分魏韩智之类的话。
时间不等人,来不及太多的扯淡,双方很快就步入了正题。
一番交涉之后,墨家表示为了膺惩魏韩的不义和不宣而战,愿意和楚国一同惩罚魏韩。
只是墨家负责谈判的人用了“膺惩”二字后,楚人那边有点不太高兴。
这两个字出于《鲁颂》,原文是“戎狄是膺,荆舒是惩”,是说鲁侯当年多勇猛,向北击败了北方戎狄,向南打败了楚国南蛮子的附庸国……
膺惩二字楚人不是很喜欢听,因为楚人虽然嘴上说我乃蛮夷可身体却还是很老实的,对于蛮夷这两个字以及其衍生出的各种词汇极为敏感,一触及蹦。
原本历史上膺惩这个词其实也经常被后人拿来和墨家产生一些关联,譬如苏轼被贬之后曾作遥和陶渊明之诗说“犹当距杨墨,稍欲惩荆舒”,将膺惩夷狄和批判杨墨视为是对等的两件事一件事文化上批判异端、另一件事就是武力上攻打蛮夷。
只是现在天下未定,儒家还被杨墨道三家打的节节败退,尚未成为正统,如今谁是正统谁是异端还说不清楚,也就是“膺惩”二字因为一些历史缘故楚人不喜欢听罢了。
现在墨家想要把握话语权,作为和楚王谈判的墨者,这点文化水平还是有的,之所以故意这么说,也就是想说墨家的“道义”才是正统,对付魏韩这种诛不义的事和攻打夷狄一样都是政治正确,都可以用膺惩。
曾经三晋膺惩过楚,如今楚也可以膺惩三晋嘛。
楚王虽然不想全面开战,但也知道如果墨家派兵的话,有限战争从而获得楚国想要的利益那是最好的。
这一次墨家诚意十足,和当年楚王攻打王子定平定陈蔡时候只派出工兵还不一样,这一次可谓是大张旗鼓。
一个师的非正规骑兵,一定数量的野战炮兵,专职攻城和修筑营垒的工兵,以及一部分精锐的骑马步兵,这些都是楚国急需的力量。
楚国的骑兵很差。楚国的炮兵不强。楚国在平定陈蔡之战后对于泗上的工兵评价很高。
这些都使得楚王认为足以有和魏韩展开一场小规模会战、从而获取一部分利益。
至于这场仗要打到什么程度,楚王避而不谈。
因为墨家只出一部分掩护侧翼的骑兵和野战炮兵,所以如果楚王到时候不想打了,墨家除了灰溜溜的退兵之外也没有办法。
再说辎重给养都需要楚国提供,墨家虽然会给一部分钱,但是运送后勤的却不是墨家统筹安排。
此外墨家的主力会北上攻打成阳廪丘一事,在楚王看来既是对楚国的支持,也是墨家将来有北上之心的验证。
墨家其实也没有谈这场仗要打到什么程度、达成什么样的结果是恢复郑国三个月前的疆土?还是恢复郑国十五年前的疆土?亦或是在此基础上促使郑国变法变革?
都没有谈,或者说假装粗心地避开了。
因为墨家不希望这件事参与太深。
如果楚国赢了,赢的很漂亮,那么可以恢复郑国三个月前的疆土,作为一个中立国让中原的局面更乱。
如果楚国也想瓜分郑国,不想继续打了,那么墨家就会很愤懑地撤军:不是我们不想主持正义,实在是队友太坑,居然不打了,骑兵炮兵工兵没有步兵,这仗打不下去了。
双方各有目的地充分交换了意见之后,墨家负责谈判的人顺便就谈起了在楚国被扣押软禁的墨者和那些负责测绘的人。
楚墨合作的前提,是楚国承认商丘是一场合理合法的政变,而不是一场需要干涉的不合理政变。
在这个大前提下,楚国一些贵族扣押和软禁那些墨者和测绘人员的事,就相当不合理。
楚王本身也不想过分刺激墨家,尤其是这几年楚国的经济和墨家的联系越来越深,再加上楚国本身也不希望多生事端和墨家全面开战使得改革付诸东流。
就像是秦国一样,秦国变法的时候,顺便向西开战,凭借着马镫、火器、铜炮,打的西戎抱头鼠窜,扩充人口、提高君权威望、使得底层获得军功忠于秦君,这就有利于变革。
但如果说变法最关键最剧烈的时候,居然还出动全部兵力国力和魏韩开战抢夺西河,那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楚国也是一样,一场小规模的战争,有利于集权和君权威望;一场大规模不死不休的国战,那变革也就不用变了。
所以楚王允许一场小规模的战争,而且就现在看来,这场战争注定了大不了,只能是一场局部战争。
无他,和墨家有可能打成第二次中原大战,是实质上的魏韩楚齐对战秦墨宋;而和魏韩之间很可能发展成秦赵墨宋楚对魏韩齐,魏韩不敢打成全面大战。
当然如果能不开战,依靠和墨家以及秦国的外交活动迫使魏韩出让一部分利益那就最好了。
因而对于墨家的请求,楚王很高兴地答应了,而且一再表示扣押在楚墨者的事完全和他没有关系,都是那些贵族们干的。
又和墨者吐了吐苦水,只说楚国大而不强、民众不富的缘故,就是因为大臣权重、封君太多之类。
之前墨家是一直支持楚国变法的,而且前期因为魏国太强还一直和楚国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可以这么说,没有墨家的金钱、武器、以及以墨者身份经中央同意在楚国出仕的人才,楚国的变法不会进行到这种地步。
现在墨家其实也支持楚国的变法,唯有变法,底层才能更有力量、旧制度的法理也就更为松动、旧贵族新贵族和君权之间的矛盾才能更加深重。
变法完成的楚国当然会很强大,然而墨家高层就从没准备等楚国完全变法之后再和楚国开战,而在变法即将胜利却还未胜利旧贵族疯狂反扑的时候,那才是楚国最最虚弱的时候。
只要抓住机会,之前帮着楚国变法的种种,实际上也就是在帮墨家自己。
表面上的支持,也是一种支持。
故而楚王才会在墨家使者面前吐一番大臣权重、封君太多的苦水,以结好和墨家的关系,从而保证楚国的变法没有一个外部干涉的环境。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二次合作(下)
商定完这些双方都算是满意的条件后,墨家的使者就表示这件事立刻就会办理,并且给出了一个让楚王瞠目结舌的时间。www.uu234.cc
楚王越发觉得和泗上开战凶多吉少,这种调动效率和广泛的常备军服役制度,可以使得墨家用一种让楚王惊讶的速度调集一支野战部队。
支援楚军的部队会按照非攻弭兵的道义,不经过中立国的土地,而是沿着淮水经颍水北上,在陈地集结。
战役指挥权可以交给楚人,但是墨家会在一些专业的问题上提出意见并且保留墨家的编制不乱所谓专业的问题,也就是骑兵炮兵工兵的问题,所以实际上墨家的这支参战部队仍旧是半独立的。
后勤给养由楚国支持,墨家也会提供一笔钱以武器火药和一些奢侈品的方式直接支付给楚国。
同时墨家和楚王会共同发表声明,一旦声明生效,墨家就会立刻渡过济水进攻魏国的成阳、廪丘等地。
楚王也会签署王命,命令楚地贵族不得再扣押在楚明面活动的墨者和那些勘察绘图人员,但暗地里会叮嘱那些贵族要严防墨家在楚国的讲学和渗透。
消息传回商丘的时候,适对于谈判的结果很是满意。
墨家用一支不到万人的部队,成功地祸水西引,使得魏韩楚之间的关系因为郑国紧张起来,短时间内可以放心无忧。
他也不怕魏楚韩学一下当年晋阳城下魏韩反水的事,晋阳城下那是智伯的主力,被魏韩反水后主力覆灭,智氏的覆灭也就不可避免。
楚国要是真想和泗上开战,那也不用非要搞什么中原弭兵的防御性条约,早就可以选择出兵入宋。
现在错过了最佳时间,要是再因为这一万墨家的兵力就反水,颇为不值,又不能损耗墨家的全部力量,无关痛痒。
再者,适也不怕魏韩将战火扩大,魏韩没那个胆子。
如果宋国中立,那么魏韩的侧翼就是安全的。
如果一旦和墨家翻脸主动进攻,那么宋国就可以履行非攻盟约,魏韩最脆弱的腰部就很容易被墨家切断河东主力在郑,沿着济阳济水一直到黄河那就是魏韩最脆弱的腰,若宋参战墨家可以直接切断魏韩的腰。
可以说魏韩楚都已经错过了对泗上开战的时机,这个在八月份魏韩那边仍旧继续照常种植秋麦而没有全面动员征召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经砀山一战也让魏韩吓得够呛,在不能确保自己的主要城邑能够支撑拖延墨家主力一个月以上的时候,魏韩短时间内不敢全面开战。
现在攻守之势易也,不再是当初刚出兵宋国要想方设法避免全面开战的时候,正是以斗争求和平和和平存,因为泗上的全面动员和不死不休的态度,迫使魏韩不敢全面开战,宋国局势一稳定,攻守之势易也,这时候墨家就要想办法找事主动拱火,让中原乱起来,别那么其乐融融兄弟和睦晋楚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边墨家在魏韩入郑的时候就有准备,早已经定下了目标,所以也无需动员,直接抽调一部分骑兵和炮兵立刻南下入楚即可。
适也再三叮嘱,不要过分刺激魏韩,要继续保持墨家“宋襄公式君子”的样子在宋魏韩边境的义师立刻集结短暂后退,不要和魏韩起冲突,但是在边境地区加强巡逻,尽可能高调处理越境之事,造成一种墨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样子,迫使魏韩也一样约束边境士卒,不要轻启边衅。
北上攻打成阳的部队也要注意,要和卫国派往宋国谈判的使节以及卫国的大将苟变一同,既要让卫国人看到泗上的军事力量,也要表示墨家尊重卫国,即便和魏开战也不会进入卫国的土地。
同时立刻派出使者,作势要从齐国借路。
又要派人通知魏韩,墨家要膺惩魏韩,齐国没有加入非攻同盟,所以咱们三方一起去齐国那里,让齐侯做个见证:希望齐侯允许义师过齐境,但魏韩不得在齐开战,允许魏韩在边境等待以邀战。
墨家会学春秋之义,给魏韩下战书约战于齐魏边境之马陵以西,欢迎魏韩严阵以待。
如此一来,魏韩必然要出面和齐国斡旋,齐国鉴于不想得罪魏韩又不想得罪墨家,必然会用“魏韩不同意泗上义师入齐”的理由搪塞面上的锅由魏韩背墨家不会怪罪,实际上却给魏韩提供了实质的利益,四方都可以接受。
如果齐侯的脑子够清醒,知道该怎么做。
做君子,不一定是襄公泓水之战半渡不击,也可能是城濮之战退避三舍。
部署完毕之后,泗上那边也立刻起草了命令,表决通过由适签发之后,原本已经平静的泗上再一次为了战争而忙碌起来。
六指为成阳之战的主帅,带领四个步兵师、一部分炮兵和骑兵,以及工兵,集结于陶丘以北的济水南岸,暂时驻扎,等待楚国那边宣布开战的消息一到,就立刻渡过济水,攻打下五年前就该攻下了成阳。
成阳距离陶邑太近,又是富庶地,补给不成问题,而且一直都是墨家经营多年的土地,驻守在那里的魏军也不多,就算增兵还要考虑到担心和墨家的争端扩大不会从卫国增兵。
攻打的目的也就是为了策应一下楚国,其实意义不大,而且还可以作为将来谈判的资本。
支援楚国的炮兵和工兵先行登船,沿着水运直接到淮水,由淮水进军到下蔡,当地的商人负责补充粮食给养,到了下蔡之后先行北上。
骑兵部队会集结,随后也会跟上,先在下蔡集结,等待楚国的接应部队抵达后一起北上。
命令一下达,整个泗上都忙碌起来。
辎重、运输络绎不绝;参谋们制定着行军计划和补给交接;年轻的军官生们纷纷加入到作战部队之中,熟悉一下连长这一级别的军官必须要掌握的扎营、驻扎、行军之类的工作;宣传部门铺天盖地地宣传也随即发动,既宣扬了新郑之战墨者的聪慧表现,又诉说着诛不义的大义。
在成阳的墨者也开始和魏国驻扎的主将贵族们秘密接触:打仗可以,烧桥不行,济水上的桥梁那是南北交通贸易的要道,修筑不易,如果断桥,视作战争犯,将来必要审判。
…………
整个泗上、楚国的陈蔡、鲁阳地区都开始为战争准备的时候,新郑城是否陷落、何时会陷落也就成为了中原众人关注的焦点。
那封关于新郑防御、墨家和郑国贵族关系、今后局势的准备等的指导性的信件,也已经抵达了郑国。
但距离新郑还有一段距离。
郑国、泽浊。
这座原本历史上齐国恳求魏文侯帮他从天子求来名分的城邑,距离新郑不过四五十里。
魏韩大军过去的痕迹留下了很多,譬如在街上巡逻驻扎的都是韩军,本地的一部分当年参与了政变身上和那些逃亡贵族以及韩人有血仇的贵族都已经逃亡。
城中却并不萧条,郑国人打累了,也不想给国君贵族卖命了,一切如旧,驷氏的贵族走了,换来了韩氏的封主,似乎也并无区别,而且短期看至少服役这种事少了。
郑国这里的人不说是箪壶食浆,也没有说一致反抗。
一座酒肆中,几名膀大腰圆的墨者在上层的隔间中安静地吃着饭,这里自然是一座墨家在当地的联络点。
基层控制的如同过滤豆腐的纱布一般,韩国又是新来的,根本不知道这里的情况。
在隔间的后面,从商丘来到这里的墨者道:“巨子希望尽快将这封信送进城去。我知道很难,现在正在围城,但很重要,你们想想办法。”
在浊泽地区的墨家负责人想了一下道:“真要是必须要把信送到,那就得启用一下在魏韩军中的关系,我只能负责联络,具体的情况还得他们那边议定。”
从商丘来的墨者问道:“多久?”
“两天,两天之内给你答复。”
酒肆的店主也知道这件事很紧急,此时也没有别的通讯手段,围城之下想要传递消息确实太难,但也并非是没有办法。
这种秘密墨者的联系很多都是单线的,商丘来的也不便过问。
酒肆的店主又说了几声,便安排了一下住宿,随后出了门,去往西街靠近城门的一处地方,没有逗留太久,便又回去了。
傍晚时候,一个人进了酒肆,到晚上睡觉之前,酒肆的店主便见了商丘来的墨者,于密室中相谈。
“那边只能负责把信先送到魏韩军中,到了魏韩军中再想办法将信送进城。”
“明日一早就要征调一部分人运送粮草,我们的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把信传递到魏韩军中。”
“到了军中,再由那边的同志想办法。”
酒肆店主想了一下下午的那几个墨者,笑着摇头道:“你们就不必去了,一看你们就非是寻常人,也不是泽浊本地人,你们的任务就是把信送到这里,剩下的交给我们就是。”
“也好。”
商丘来的人也点头同意,这些来的人会说一口流利的新郑方言,也都忠诚可靠,但毕竟不是专门干这个的,的确有些容易惹人注意。
他也不想多添事端,只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吧,待此事有了结果,我们再走。”
店主安慰道:“会有结果的。有些消息,可能魏韩郑的君侯还不知道呢,咱们就先知道了。这天下,虽被那些窃取天下人土地的蠹虫们分为了韩人郑人魏人,可终究还有许多愿意舍生取义以利天下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