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封信的旅途(上)
那封很重要的信件当天夜里就到了第一个传递者的手中。www.uu234.cc
接信的人手指粗糙,虎口处有明显的茧子,手心外缘处也有一层厚茧,手指粗大。
屋子里一股浓浓的新鲜木料的味道,旁边还摆放着一些锯子凿子斧子之类的木匠工具。
接信的这人是城中这一处的里正,当年子产变法之后郑国已经有了什伍制度的雏形,这几年接连和韩国作战,这种制度更加强化。
只是制度虽然存在,和后世变法后的秦国却还不一样,秦国是以吏为师,基层能够控制到的乡里一级,有足够的官吏。
但郑国的政治制度更为松散,当年关于乡校的辩论子产不毁乡校,催生了邓析的竹刑代替了官方鼎刑的事,使得郑国民间议政之风极为炽烈。
一个是经济相对偏远地区足够发达,再一个也是因为郑国的集权不够给力,后来子产死后乡校虽然被毁,但残余严重。
乡里之间的里正之类,也不是郑国官方指定的,而算是民众推选出来,或者也就是当地颇有威望的人物。
这人既是里正,却并不拿钱,终究郑国和变法之后的秦国不一样,中央财政根本无力发一些低级吏的工资,当然不发钱的也就算不得吏。
接信的人,本职工作是个木匠,理所当然是工匠会的成员,而且也是这里暗地乡校活动的重要人物。
名为墨车的独轮车传入郑国之后,工匠们的木匠们很是过了几年好日子。
他又是个热心肠的人,墨家往来城邑给人治病的巫觋也都和他熟悉,平时邻里之间有什么事自然找他,他又识的一些字,在邻里之间颇有威望。
可以说这就是个把“我是墨者”四个字写在脸上的人,但就郑国的基层控制能力,竟是无人注意更无人管辖。
韩国作为外来者,更是不可能明白这其中的道道。
小手工业者和城邑市民阶层,本来就是墨家在泗上之外扩张的基础,工匠们加入墨家不需要太多的原因,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故事。
接过信的木匠忍不住骂道:“昔年巨子做墨车,是为了利民便民。这倒好,魏韩不义之战,竟要用这样的车来运粮。郑贵族被赶走了,韩贵族也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送信的人劝道:“你不要急,总有一天会天下大利人人兼爱平等的。这封信很重要,你明日要去运粮,到了地方后会有人接应。你到了地方后,用白巾扎头,自会有人找你。”
说完,又递过去一块很白很干净的棉布,木匠接到手里小心地藏在了怀中,也将信件收好。
也不留客,便各自散了。
第二日一大早,邻里们都已经集结在外面,这几年独轮墨车已经普及,纵然不是人手一个,也是两家能有一个。
不少人发着牢骚道:“木匠,你说人泗上宋国那边出劳役都要给钱,咱们什么都不给。郑君管着咱们的时候不给,韩人来了也不给,那韩人来做什么?”
“就是,家里的活又要放下,车坏了还要麻烦你修,军中却不给钱。”
众人发了阵牢骚,总算是没有太牢骚,农夫们现在并不忙,而手工业者现在虽然忙可大多都听木匠的话。
木匠指了指远处的韩人士兵道:“谁让人家手里有这个呢?别牢骚了,走吧,总算不用自己带着吃的。”
清点了一下人数后,几十辆独轮墨车吱吱扭扭地来到了府库前,韩人正在那里清点,将一袋袋粮食抬上了独轮车。
里正认得几个字,便去了掌管的小吏那里,掌管的小吏也是郑人,用的却是如今已经通行方便的泗上的数字。
旁边的韩人小吏也认得,泗上的文字被蔑称为“贱字”,但也称之为“吏书”,二十年前泗上用次字的时候就说总有一日天下为吏者皆要用。
今日虽不说整个天下,倒是中原地区和秦地的吏基本都在用这种认字成本更低的文字了。
原本府库的粮食是直接堆积的,这几年随着棉花种植推广,使得棉布逐渐取代了麻布成为底层的衣服布料,一些粗大的麻也开始用来编织麻袋,浊泽已经有了专门制作麻袋的手工作坊,这里府库的粮食便不再用“石”、“翁”、“釜”之类的容量单位,而是用了泗上宋地那边的斤作为单位。
一个是容器的改变,另一个就是主要的贸易对象是泗上,那里已然成为天下经济之中,那里用的计量单位伴随着有目的有意识地宣传很快得到了半官方的普及,一如当年邓析竹刑之事。
府库小吏清点了一下数量后道:“八十人,四十辆车,每车三百二十斤,四日之内必须抵达。其中二十斤为路上食粮,若是少了定要惩罚。”
写下了简单的文书后,木匠带着满不在乎的语气半是嘲笑道:“咸菜还要自己拿。”
那府库小吏也是个趣人,也笑道:“昔年不止咸菜,连同吃的粮食还要自己带呢。韩人也算是仁政了,竟然给我们准备路上吃的粮食。”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笑着,都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情,这些人的上一辈或者他们自己都参加过郑国的几次政变和叛乱,三万士卒为了反对郑国对楚开战的国策能够一哄而散消极对抗,自是不在乎旁边的韩人怎么看。
待这边处置完,第一批运送粮食的劳役就此出发,第一批一共八百多人,领头的是个乡长,还有一些韩国的士卒押送。
除了泽浊不多久,便看到了从别处来的劳役也在运送。
或是运送粮食,或者运送火药,还有一些人正在修补前面一些有些坑洼的道路,后面跟着几门很大的铜炮。
到傍晚的时候,就在外面露天驻扎,一里一里地分好位置,点燃篝火,各自拿出自己携带的小瓦罐,开始做饭吃。
铁锅早已出现,但此时还算是一种日用品中的稍微奢侈品,这种服役的人也不可能带着自己家的铁锅,而是带着出征必备的小瓦罐。
这一路还算顺利,并没有下雨,第三日正午就到了营寨,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新郑的城墙和火炮的轰鸣声。
木匠按照那人说的,取出来棉布做的白布扎在头上,静静等待。
不多时,迎面便走过来一个人,看模样和服饰应该是韩人中的军官,年纪不算太大,看起来也不像是农夫出身,至少也是个落魄士人。
木匠略微有些紧张,他平日接触的人之中一般都是手工业者,很少见到能够有资格成为军官的士阶层,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情况。
对面那人的确是个士,曾经是郑人几年前归属于韩,成为了韩人。
因为识字,又是士阶层出身,很快在军中做了一个掌管军需的小官。
家中早已落魄,长大后开始接触识字的时候就墨家的学说已经印在纸张上四处传播了,郑国原本又是个较为开放或者说执政能力不行的国家。
听了几次讲学、进了乡校和人谈论了谈论,很快就成为了墨色分子。
他是郑地人,也不曾游学到泗上,后来秘密成为了墨者,都是单线联系的,他的上级也是郑人,原来在负黍开磨坊的。
基本上各个城邑的磨坊都是墨家半公开的据点,平时就是推推磨,毕竟麦子从贱食成为上食需要一个磨粉的过程,在城邑中也有一些直接买面的人,开磨坊的既是手工业者也是当地的小商人。
这种地方,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往,而且磨坊需要雇工,而雇工多是最穷困的一批人,人员常驻也方便掩护。
磨坊除了是联络点,还承担着类似于“教堂”的作用,平时讲讲故事、认认字都是在磨坊附近举行,偶尔施舍一些食物,看病的时候那些穿着巫觋服装的墨家医者也会选择在磨坊附近。
等到负黍归韩之后,磨坊主就被调走了,名义上是卖出了磨坊,实际上磨坊也不是他的。
开战之后,磨坊主便找到了这个单线联系的当军需小吏的墨者,为了可能要用先提前定下了接头的信号,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又是另一回事,毕竟军营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
这时候军需官自然不叫军需官,按照《六韬》的说法,主管军需的隶属于“通粮”一职。
六韬中也算是有了军中参谋部的雏形,号为“腹心、谋士、天文、地利、兵法、通粮、奋威、伏鼓旗、股肱、通材、权士、耳目、爪牙、羽翼、游士、术士、方士、法算”等诸多士人为主帅指挥部的隶属。
为通粮吏者,必要识字,懂得九数,这士人自然学过,加上他受的一部分是墨家的教育,于九数算粮之学可谓相较别人出类拔萃,在军中也受重用,非是寻常小吏,直接听命于通粮。
身边一些小吏要么是墨者,要么也逐渐成为了墨色分子,整个韩军的后勤部门已经被渗透的如同筛子。
因为这种小吏贵族自然不屑,但偏偏又要求识字会算数,然而既非贵族又要识字会算数的这些年都是些什么人?成分复杂,但要么认同尚贤、要么认同非攻、要么认同兼爱、要么认同平等……
可偏偏各国又没有办法,伴随着粮食产量提高、人口增加、火药出现、技术革新,战争的规模扩大了。
战争的规模在短时间内扩大,贵族体系培养的人才还是那么多,逐渐就要不够用,就只能选择用一些落魄士人和庶民承担日益需要扩大的技术后勤军官的职责。
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审查之类战兵中可能墨者的比例不多,但是诸如后勤、随军木匠铁匠之类的“技术后勤”兵种中,墨者或者同情墨家的比例相当高。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封信的旅途(中)
这士人走到木匠的身前,假装随口聊了几句家常,他是负黍人,距离泽浊不远,话语中稍微透露了一下接头的切口。www.uu234.ccwww.uu234.cc
木匠便将信趁着没人的时候递给了他,士人墨者找了个无人的机会,看到了信外面的内容尽快将信件送入城中。
他是管通粮的,知道并无这个机会,便又找到了和他同属于一条线的一名贵族庶子出身的墨者。
如果单从身份上来说,按说这名贵族庶子相较于落魄士人而言更不太可能成为墨者。
这名贵族庶子出身的贵族今年也就二十五六岁,他出生的时候墨家才刚刚经历了那次改变今后发展的改组。
出生之后因为是庶子,而且家族也不是太大,并不是作为继承人培养。
但也接受了一定的教育。
他的父亲当年参加了三晋伐齐之战和随后的晋楚之战,并且立下了战功。
三晋既是开了军功爵滥觞之地,加上韩国从随后的郑国之乱中获得了不少领土,使得他的父亲又被分封了一些封地,家族的原本封地仍旧在颍水附近。
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泗上爆发了墨越的泗上霸权战争,那场战争对于韩国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当时因为滕城数日被破震惊天下,刚刚和三晋一起欺负过齐国、逼得齐侯鲁侯驾车当警卫的越国君子军竟然全灭,火药武器和新式战法等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展露了身姿。
伴随着那篇关于滕城被破而传播天下的《天志理性的胜利》一文传到韩国,贵族庶子的父亲认为由嫡子继承封地和身份,而这些庶子应该去学习一下墨家的战法和技术以便将来能够再立战功广大家族。
这也是当年墨越之战后很多贵族的普遍想法,一方面那时候墨家还没有露出足够可怕的獠牙;另一方面那一次大战确实让天下震惊,尤其是吴起用了火药轰开楚国大梁导致了那场楚国大败之后更是如此。
的确,墨家的学说那时候在贵族看来,就是外面有一层油脂里面包裹着剧毒的东西。
可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学,那些旧式的贵族教育并不能使得贵族们学会那些新的东西。
于是就是这样,这名贵族庶子得以在家族的支持下进入到墨家当时被允许的开办的一些讲学堂,接受一些文字、数字、天文地理自然常识的教育。
看上去没什么太过僭越出格的东西,尤其是韩国那边还对学堂的讲学内容偶尔审查,但外面是油脂的剧毒也终究是剧毒……
尤其是文字这种东西,可以使得剧毒自发传播,根本不可控制。
慢慢的,这名贵族庶子知道了脚下的大地是圆的,然后原本建立在天地上下有别基础上的尊卑价值观逐渐在心中垮了;这名贵族庶子目睹了伴随着铁器新作物等传播在韩国带来的肉眼可见的一些改变,旧制度神圣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的信念垮了;这名贵族接受了上古之时道法自然的学说,君主制自古以来和贵族封地理所当然的价值观垮了……
平等、兼爱、同义、财富源于劳作、民众的苦难、诸夏的无意义的纷争、利与义……这些东西就像是决堤的河水,伴随着他的成长,溃堤的缺口一天天扩大。
学会了文字,从泗上那边传来的“小说”、“报纸”、“故事”也在慢慢腐蚀着他的心智,这是一种自发的腐蚀,每一次阅读都会带来极大的快感以及快感之后的空虚怨恨。
贵族是蠹虫的说法让他愤怒过,但愤怒之后则是无力改变和不得不接受的痛苦;兼爱的说辞让他疑惑过,但疑惑之后是越发想要知道其中推理过程的引诱;平等的说法让他恐惧过,但恐惧之后是出于自己庶子身份的自我觉醒。
种种这一切,都使得他越发相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在韩国本地也公开地发表过一些“墨色”言论。
但他不是庶民,终究还是贵族,是贵族的自家人,韩国也尚未完成集权,说的只要不是太过分也就是罚酒三杯了事。
然而他的父亲兄弟则对此充满了警惕,几番争吵之后,却发现和父亲长兄们根本不能够讲清楚道理,看着他们的那些生活让他感到厌烦,一种贵族出身的负罪感整日蔓延。
这种情况下他加入了墨家成为了一名秘密的墨者,随后收起了在公开场合发表这些言论的态度,随后在父亲的帮助下进入到年轻贵族的圈子当中,也算是“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
守卫宫殿的都是贵族出身的,做宫殿卫士不是一般人就能做的,主要是进入这个圈子极不容易,需要出身,而且又不能够扩大在贵族圈子中的交际。
五年前齐墨之战爆发,泗上义师再度震动天下,自太公望时代就是强国的齐国不堪一击全面溃败,火器兵种和马镫起兵、炮兵的作用更加明显。
在这种情况下,韩国也谋求组建一支新式的泗上义师一样的火器部队和新式骑兵。
这些东西不是闭着眼就能够训练出来的,魏韩和墨家的关系又不好,墨家也不可能派来教官,于是一些小时候因为父辈敏感而接受了泗上知识的贵族便成为了这支新军的骨干力量。
要贵族出身是为了忠诚,最起码墨家是反不劳而获的贵族的,一支新式的明线有着前景和能力的新军必须要在贵族的掌握中。
要知识是为了练军,旧时代的那些知识并不能适应新的时代,很多东西没有那么简单,虽然有一些泗上广招学生时候“留学”回来的贵族也不足以支撑起来,而且这些人或多或少地都受了墨家学说的蛊惑,韩国也不是太放心。
由是这名贵族庶子就成为了韩国这一支新军的军官。
说是新军,其实也不算太新,只是由车战为主力向步卒为主力的一个正常演化,就算没有这些新事物,最终赢得天下的还是变法后秦国的重步兵军团。
魏国的魏武卒等也都属于是一种尝试,无非是这种军制改革恰逢火药出现,使得变革的方向自然而然地朝着泗上的旧军制发展。
火绳枪和长矛手的混编,成为这支韩国新军的标准。
这名贵族庶子成为了新军的军官,管辖着两个连队,包括一个火绳枪连队和两个长矛手的连队。
只是这几年韩国并未有大规模的作战,暂时还未立下功勋。
这一次瓜分郑国,使得许多和他一样出身的贵族们觉察到了希望,渴望着这一次能够立下战功,一跃而起,和旧军事贵族们分庭抗礼。
事实也正像是他们希望的那样,这一次围攻新郑,是靠火炮轰开的城墙,虽然轰开之后进展的并不顺利,但无论怎么样都让韩国的新军军官们欣喜不已。
若顺利,那么就是火器立下的功勋,他们这支以往不曾有的新军会逐渐得到重用。
若不顺利,那就是新军的数量和质量不足,更应该值得上面重用。
这名贵族庶子很清楚,自己掌管的三个连队中肯定有墨者,至少也是一些亲近墨家受过墨家宣传的人。
虽然他是秘密墨者,和别人非是一条线,但是平日里的一些习惯若是仔细观察还是容易看出来哪些有可能是“自己人”的。
对此他管的也松弛,一些在韩国算是禁歌的曲调他听过不止一次;一些很明显是墨家那些平等兼爱同义学说的说辞他听过不止一次;一些很显然是泗上那边带来的新词也是听过不止一次。
但他并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既然信到了自己这里,外面也写着送入城中,这是上级的命令,那么他定然是要执行的。
如何送进去,他也已经做出了决断。
这几日攻城并不顺利,缺口虽然扩大了,可是后面的城防依旧稳固,上面已经开始急躁,时间对魏韩都极为不利。
很快就要再度攻城,他希望到时候作为先登参与攻城,找机会叛逃过去。
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己将和自己之前所拥有的一切决裂。
贵族身份、父亲兄弟、忠孝礼仪、家庭、朋友、一切的墨者这条线之外的交际关系、叛国的罪名……种种种种。
可只是略微犹豫,他便坚定了心志,心想:“苟利天下,死生以之。既许身于天下,这一切都可以放弃。”
总要做出选择的,无非早晚。
就在他已经坚定了死志的时候,一句很久之前听过的、古怪的话出现在他的耳边。
这番古怪的话只有一种人会说,那就是需要和他联系的墨者才会说。
错愕中,他抬起头,发现对面站着几个,并不是他们连队的,看来是在上厕所的地方等了他许久,这几乎是前线能够互相见面串联的唯一手段。
对面站着五个人,恰是一伍的士卒,为首那人应该是个伍长,此时正一脸郑重地平视着他。
只是这种平视,让他确信对面就是和他联系的墨者。若不然,伍长这样的庶民见到贵族,定然是惊惧紧张且又不敢直视的,这是一种很平常但很僭越的目光,目光中透出的是他读了十余年墨家文章中常见的“平等”二字。
平等,即为等级制下最过分的僭越。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封信的旅途(下)
验证过后,将信交到了对方手中,祝祷了一句,却不知道对方准备怎么把信送过去。www.uu234.cc
转念又想,看来韩军军中的墨者组织着实不少,怕是送信前来的那些运送粮食的民夫中不只是藏着一条线。
接信的那几个人是旁边连队的,之前并不认得,但是从刚才那些人回营的路线上可以知道。
鼓声催动,新一轮的攻城似乎要再度开始。
经过了十余日的争夺,原本几十步宽的城墙缺口已经扩大了将近两倍,但魏韩联军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缺口太小,里面的郑人既可以组织反击又可以利用火炮封锁,使得进攻难度极大。
城墙外的炮轰和爬城争夺,不可避免地要每天都付出极大的代价。
在付出了许多之后,总算是拥有了一个可以部署营垒、将火炮前移、可以囤积兵力准备展开的足够大的缺口,这几日魏韩联军的目的就是要稳住缺口。
堆积的尸体已经发出了一些恶臭,大量的尸体堆积在缺口附近的城墙下和缺口后面的空地上。
这时候天气还不是很冷,秋末冬初,新郑的气温还不低,尸体堆积在地上三五日就会胀发起来。
时不时还会传来一阵阵噗噗的爆裂声,这对魏韩联军的士气打击也很大。
主将帐中,作为主将肱骨辅佐羽翼、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的方士正在向韩军主将进言。
“将军,墨家的一些道理虽然荒谬,但也有一些道理是可以用的。如今尸体堆积,我军想要破城仍需时日,大军云集,疫病易生。”
“况且尸体堆积,于我军士气不利。不若遣派几名心腹之人,前往城中,约定清理尸体一事。”
“一则可以预防瘟疫,二则也可以使得士卒敢于用命。尸体堆积,士卒也不愿自己的尸体于烈日曝晒之下腐烂。”
韩军主将明白现在的状况,在援兵抵达之前想要攻下新郑已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
缺口处的争夺就持续了好几日,死伤众多,这才只是得到了一个可以展开进攻部署地的小地方。
除非等到援兵和后续的火炮抵达,一面主攻一面佯攻,再打开几个缺口,才有可能攻陷新郑。
战争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尸体堆积着,的确对于军心颇为不利。
死在城下的基本上都是一些魏韩联军的士卒,除了几天前城中趁着城外防御松懈的机会组织了一次反击之外,大部分现在还没有收容的尸体都是魏韩联军的,这就显得死人很多,士卒心惊。
方士为将帅的肱骨羽翼,主持各种平时的工作,打仗毕竟也不仅仅是两军对阵那几个时辰,方士提出的意见很合理。
韩军主将便道:“如此也好。菏泽会盟之时,墨家主张建立行于诸夏战场的救治医者,又是他们主张的尸体收容休战必须遵守。”
“他们应当不会拒绝,只是要快,不可给他们过多修整的时间。”
“待尸体收容完,即让术士安葬。”
安排什么人进里面去协商,那不是方士能够决定的,况且这件事也不是韩军一方的事。
方士进言之后便自行退下,话说到这也就够了,再多的他就不能说了,若不然将来出了问题容易暴露。
到傍晚的时候,进入城中协商的人回来了,城中同意在天黑之前收容尸体。但是不准携带兵刃,郑人也不会袭击,如果要是有人携带了兵器则视为有诈。
魏韩这边便组织了千余人,不携带兵器,进入到城墙的射程之下和后面的空地上,用各种工具将地上的尸体带回去。
有些已经腐烂到一碰就黏糊的地步,便就用铁锹之类的工具铲起来。
靠近城中第二道防线的地方,几个人悄悄看了看身后正在清理尸体的人,这里距离城中筑起的第二道简易城墙还有几十步的距离,这几十步的距离就是这些天进攻的最远端。
因为缺口处之前还未扩大,兵力不能展开,所以也就是打开缺口第一天死在这里的一些人。
人群中的一个伍长摸了摸怀中的信,想着怎么才能有机会把信送进去。
后事他倒是不必多考虑,家中父母已经亡故,也没有娶亲,同伍的几个人和他差不多,都算是韩国的第一批“职业兵”。
同伍的人也都是墨者,翻转尸体的时候心里对于这种不义之战更是厌恶。
郑国小国,没找谁没惹谁,魏韩就是觊觎人家的土地财富,便要杀人。杀郑人也杀自己人,这些死在这里的士卒的命,按照墨家的说法都该算在主张开战的魏韩君侯身上。
伍长甚至能够想到,占据郑国之后,如果韩国选择把都城迁到新郑,又将带来多少苦难。
如果韩国迁都,那肯定要顺带着一大批的韩人一同迁来,否则在和韩国有血仇的郑国国都上缺乏韩人,韩侯也要胆战心惊。
既要迁人,那么就得有人迁走,迁来的韩人不可能喝西北风,得有土地。
郑国被灭,郑国的公田、俸田、贵族封地肯定是归属于韩国的,但是土地上的人却不是韩人,这就需要互换:将这里的人赶到韩国旧的封地内做农夫,再把一些韩人迁徙到这里。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破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迁民,这是自古以来理所当然的事。
但也偏偏是这种理所当然理应如此,让越来越多的接受了百家学说启蒙的人开始对贵族的存在充满了仇恨,并且随着这种懵懵懂懂的自发仇恨延伸,逐渐理解了旧制度旧世界的不合理。
持着信件的伍长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合于大义的,也是利于自己的,毕竟自己的利益只有自己能够争取,而利天下最终才能利自己。
哀叹过之后,他想的只是怎么把这封信送进城去。
贸然跑过去,城上的人必然会选择用火枪弓弩射杀,五十步的距离不是那么容易跑的。
随着旁边的尸体逐渐清理干净,天也逐渐黑了,伍长忽然想到了自己该怎么做。
就在后面让他们快一些的呼喝声传来的时候,伍长和身边的同袍伙伴们忽然放下了手里的尸体,向前走了几步。
一条白色的棉布从伍长的怀中摸出,扬在手中高高飞舞。
他没有选择快跑,因为如果快跑,可能会遭到城上的攻击。
在身前身后那些人错愕的目光中,五个人开口用韩地的方言唱起了一首歌。
他们相信,不管守城的那些人是泗上的还是郑国的,不管能不能听懂他们这些方言在唱什么,但只要唱出来,便会让人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这是一首很欢快的小调,在这样的布满恶臭和死尸的傍晚唱出来,仿佛太阳又升起来了驱赶走了这些恶臭和昏暗。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庶民们今日一遍遍唱个不停。”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纵然还有人想要害天下,一切都会平定下。”
“庶民的敌人惶恐不安很害怕,我们却说太好了。”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昔日子墨子仿若在预言,唱着庶民的歌调,告诉天下人:”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纵然还有人想要害天下,一切都会平定下。”
“天下的庶民沉默千年,如今该让蠹虫们悔罪认错。”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蠹虫们该为不属于他们的财富认错。”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追随《乐土》的箴言,万民制定天下法,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我们要让蠹虫们屈膝,要让庶民们扬眉,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真正的道义会指导我们。”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庶民们今日一遍遍唱个不停。”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纵然千百年过去,民众还会把这记心中。”
“不义的统治终要终结,正义的力量终要获胜。”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庶民不再需要血统流传的大夫卿侯。”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平等成为天下道义的上流。”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把那蠹虫都踩死。”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把那蠹虫吊死在木桩上……”
这歌声很欢快,但从曲调的话听不出里面蕴含的那种血腥味儿。
像是天边的晚霞,颜色如被血染,但除非很特殊的情况,并不会有人去联想到血腥。
和郑国最流行的那些情歌或是民间聚会时候唱的那些俚曲很像,用的也是不是太标准但还能听出来的“赋”和“兴”的风格。
原本短暂安静的战场因为这一曲听起来很欢快的歌而变得更加安静。
那些在忙着清理尸体的魏韩士卒扬起头看着远处举着白色旗帜不断靠近新郑新城墙的五个人,茫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尸体,侧着耳朵在听他们唱什么。
原本听不清楚。
很快新的城防上也唱起了一样曲调的歌声。
然而更加听不清楚,因为那不是雅音,也不是魏韩方言,而是更加白话的郑国方言和泗上方言,于是更加茫然。
曲调一样,词音迥异。
会唱的人不会茫然,因为即便听不懂那些歌词却也听得懂这首歌。
不少听得懂的人,譬如营中的方士、新军的军官、随军的匠人、管辖的小吏……看着越发靠近城墙的那五个人,默默祝祷。
第一百二十七章 化繁为简
低矮的新城防上伸出了绳索,五个人攀爬着绳索,没有武器,没有呐喊,就这么轻松地爬上了魏韩联军围攻了十余天却只能止步于五十步外的新城防。www.uu234.ccwww.uu234.cc
送上了信,也终于第一次在许多人面前正大光明地互称同志,即便韩地方言和泗上方言不一样,却偏偏这两个字都听得懂,一如刚才回应的那歌声。
信件很快被验证是真的,也很快在一本《识字手册》的帮助下破译出来。
在新郑的墨家负责人读懂了信上的内容,因为能够被派往新郑主持工作的,是有资格参加泗上的一些委员级别的会议的。
翻看之后,其实总结起来内容很简单,也很血腥。
墨家曾经依靠着“非攻”之类的和平共处的原则,依靠着三晋和楚以及齐秦之间的矛盾发展着壮大着,虽然一直高喊着要有新的规矩要让墨家的道义成为天下道义的上流,但那时候实力很弱,只能借助矛盾。
而现在,“非攻”之类的和平共处原则,已经成为了一种束缚。
这种束缚之下,墨家反而要把这几个原则喊得更加响亮。
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喊就没有机会喊了,而喊这些话毫无意义,必然没有结果,所以要用声嘶力竭地态度喊出来,让天下人看到。
郑国将是最后一个地处中原暂时还不是大国傀儡的小国,这个小国即将灭亡,非攻扶弱国的口号将会是最后一次在中原大地上传唱。。
信上没写的这么直白,可新郑的墨家负责人看懂了。
郑国的覆灭不可避免。
从三家分晋泗上崛起田氏代齐一直到现在的春秋周礼旧制度的最后延续期即将过去,暂新的、确定诸夏今后规矩的、不可避免的真正的大战的时代即将来临。
郑国,只是一个牺牲品,如同熬过最后寒冬的柴。
墨家需要它燃烧,但现在已经没有用了。
墨家不会为郑国真的去履行“非攻”和“扶弱”之义,因为适不是非攻立国干涉平衡派的,而是统一战争利天下派的,现在这一派掌权。
非攻立国派即便没有掌权,在泗上以及天下仍旧有不少的信众和倾向于他们的士人。
要用郑国毁掉如今强大后逐渐觉得是束缚的“非攻”这个缠绕在墨家身上的荆条,也要用郑国的毁灭来彻底瓦解非攻立国幻想干涉平衡派,使得泗上真正的同义。
郑国的灭亡,意味着非攻之义在中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只剩下楚、齐、魏、韩的中原,刨除非攻同盟的墨家势力圈,除了不义之战外没有其余形式的战争了。
郑国的灭亡,意味着墨家的第三次弭兵会盟的幻想彻底终结、意味着非攻扶弱转化为一天下而止战的道义将成为最后的唯一的正义的选择。
在一天下以止战的正义之下,为何而一天下将是下一步墨家所要挥舞的旗帜。
是为了强国?是为了君王之利?是为了所谓荣耀?是为了所谓功勋?
还是因为旧时代腐朽罪恶,推翻旧的一切而去一天下以利万民?
郑国的事,就是五年前菏泽会盟适讲的那些话的延续:五年前的会盟,适绝口不提非攻弭兵之事,却也没有直接大肆宣扬不再非攻,依旧用非攻和平兼爱之类的道义,拴着许多泗上之外墨家的同情者,维系着泗上内部的平衡。
随着中原诸国的大战不可避免,判断战争正义与否的非攻落幕,迎来的将是利天下与害天下的评判,战争也只剩下害天下还是利天下亦或是狗咬狗的评价。
信中肯定保持自主,和郑国贵族有限合作,这就是旧的非攻之义再不启用的宣言。
信中赞扬以民众为本,守城是为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使得民众得利,这是墨家开始正式启用利天下害天下道义为最高评判的宣言。
发动民众,激发启蒙和觉醒,但不要在魏楚韩以及郑国贵族的夹击下起义,这是为了保留火种留以后用。
可是,火种是有年限的,如果在火种熄灭之前不用,那么还不如现在就点燃这颗火种引发大火,照亮别处,或许便有一两颗火星飞到别处。
既然要保留,那么便证明最多十年,在泗上燃起的大火将要烧到新郑,否则又何必保留?
信上满满都是赞誉表扬之辞,但却绝口不提泗上会全力出兵这种最关键的内容,而是谆谆告诫,楚国出兵干涉的话,郑国贵族会找个新爹,不要贸然发动反对贵族的起义。
这些话已经足够新郑的墨家负责人看明白,也足够让他明白适希望他干什么。
新郑迟早要陷落,新郑民众的诉求迟早要被毁灭和不承认,所以趁着这个机会,用更快更猛烈的姿态,将全力守城变为全力宣扬墨家的道义、组织民众、启发民众。
这是绝佳的机会,郑国的贵族需要强民以守城,楚国还未出兵,郑国贵族为了守住城邑会容忍许多之前不可能容忍的事。
一旦楚国出兵、一旦魏韩楚围绕着郑国展开最后的协商,那么这个机会就会错过,那些现在悔过并且表示将来一定会履行契约的贵族便会翻脸:魏韩赢了,那么魏韩自然会不认那些契约;楚国赢了,有楚国这个更粗的大腿,郑国贵族便用不到可能会烧到自己的民众力量。
新郑的民众想要胜利,不可能靠自己,因为四周的敌对势力太强大了,只有依靠将来有朝一日泗上义师打过来。
现在新郑民众要做的,只是明白泗上义师将来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天下,带着希望去怨恨继续的黑暗,既见过了光明才难以忍受黑暗,而若从未见过又怎么知道还有光明呢?
带着对这封信的理解,新郑的墨者们立刻召开了一个会议。
主持者扬了扬手中的信件道:“巨子赞赏了我们的做法,认可了我们的手段。”
简短的一句话,引来了会场上许多人的欢笑。
主持者绕开了这个话题,便提到了信上那些隐藏在赞誉之后的内容。
大致讲述之后,他道:“是故,现在我们的任务,不只是守城,而是通过守城和利用守城,组织民众,宣传道义。”
“城邑的陷落既然不可避免,此时起义的时机既然并不成熟,魏楚韩三国的干涉既然在反对民众上是一致的,那么其实到现在,城邑何时陷落对于利天下大业而言已无意义。”
“守城的意义,只剩下了一个。”
“城邑守不住,那么魏韩来了,民众的组织就要强制被拆散,我们也可能被魏韩抓起来,也就没有了如此完美的宣传组织的机会。”
“所以现在守城的目的,不是为了守城,而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让民众知道他们有力量,也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力量应该用来追求什么。”
他环视着四周还在理解这番话的墨者,沉声道:“诸位同志,郑国的覆灭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除了卫国这个附庸之外,中原唯一一个能够符合子墨子非公之义的弱国灭亡了,中原只剩下魏、韩、楚、齐以及非攻同盟了。”
他说的并不隐晦,非攻同盟不是一个诸侯国,而是一个以泗上为中心的势力圈。
郑国的覆灭,意味着今后的战争,必然是大国之间的战争,不再有非攻之义需要践行的地方了。
魏楚韩齐进攻非攻同盟的任何一国,等同于和泗上宣战,泗上不需要履行非攻同盟之外的任何非攻之义了,而非攻同盟圈内的守护,既可以说为了非攻之义,也可以说为了泗上之利。
五年前齐墨战争之后套在墨家头上的“非攻”枷锁伴随着郑国的灭亡被打碎了。
郑国存在,那么魏韩进攻郑国,这件事就不能用“害天下”、“利天下”的叙事方式和价值观。
管,那就很难在内部理顺思想、统一意志:郑国贵族也不是什么好鸟,魏韩贵族也是一个鸟样,明显是狗咬狗的事,却偏偏要去管,那么这就很别扭。郑国弱,所以郑国贵族的害天下行为就可以排在非攻之大义后吗?
不管,墨家一直以来都喊着非攻,也是依靠着非攻在之前列国的矛盾中壮大发展的。喊的久了,便让很多人真的信了,到时候若不出兵去支援狗咬狗里面瘦弱的狗,又要使得不少人一时间解不开心里的疙瘩导致意思混乱。
这个问题想要解决,需要泗上内部的再一次争辩和宣传,而且对于非攻立国一派的打压就要扩大,牵扯更多得人进去。
幸运的是,随着郑国的覆灭,这个内部的道义之争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解决问题太麻烦,那就让问题本身消失这是适上台以来的一贯思路。
解决不了兼爱中韩人不爱郑人、齐人不爱鲁人的问题,那就让韩人鲁人郑人魏人都消失,变成天下人。
解决不了郑国既不肯变革又整天挨打惨兮兮到底救还是不救的问题,那就让郑国消失,变成天下今后只剩下害天下和利天下的问题,而没有非攻还是侵略的问题。
郑国现在还没有灭亡。
可是适的信上几乎是明确地写出了,泗上不会大规模出兵保证郑国存在,所以郑国已经灭亡了。
那么,对于还在新郑的墨者而言,矛盾也就化繁为简了。
原来出于非攻之义,为了守城,需要对旧贵族忍让到什么程度?合作到什么程度?这还需要考虑。
而现在郑国已经等同于没了,只剩下新天下和旧天下的利害之义的矛盾,为了天下大利,和贵族之间不需要合作和忍让了,放飞自我,趁着新郑还在手中来一场最快意的宣扬。
第一百二十八章 换命
终于听明白了信上意思的徐弱嗤嗤地笑了起来。www.uu234.cc
“巨子这么说,我们就算是明白了。若不然,实在是有些紧张。”
“毕竟,你们都知道,咱们在泗上,是不承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法理的。到这边和贵族们签订契约,却要以承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法理为前提。着实有些困扰。”
其余人也都松了口气,虽然徐弱说的语气轻松,但众人都明白这是一个严肃的道义法理问题。
用任何可以用的手段争取民众的利益,这是个大前提。
不违背墨家道义的底线,这也是个大前提。
当有两个大前提,并且出现了矛盾的时候,很多事处理起来没有一个明确的指示实在是难做。
到时候在这边死拼,拼完了之后回去再挨一顿批判,说是过于妥协,居然承认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宗法分封制法理,那也就只能认着。
适既然写了信给他们背书,也给出了指导意见,众人顿觉轻松了许多。
主持会议的人最后道:“放心大胆地干,干成什么样都没事。巨子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就证明巨子会想办法收场,我们就算翻天覆地,也没有性命之忧。虽说我辈为利天下死不旋踵,我们不怕死,可也不能没事就主动求死。”
…………
商丘,即将前往陶邑的六指正在给适辞行,临行前有些话适要嘱托六指几句。
简单的饭菜,很随意的坐姿,两个人也都喝了一点酒。
“这一次渡过济水攻打成阳、廪丘,卫国的苟变会跟着一起。就记得一句话,告诉苟变,提醒苟变,如果魏人撤退到卫国,那么等同于卫国参与了这场战争。”
“此外,这一次要打出来苍鹰抓小鸡雏的感觉,要震慑一下魏韩。已经多年没和魏国人交手了,得吓唬吓唬他们。”
六指笑道:“巨子放心,我明白您的意思。”
“成阳紧挨着陶丘,紧靠着咱们的大后方,和咱们打砀山一样,都算是在内线作战。后勤、补给、人员……这都充足。”
适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打成阳,我们可以迅速组织一支五万左右的精锐。”
“但是,如果打安邑、洛阳,以我们现在的军力,可能后勤之类的问题也就只能支撑我们三万人甚至更少,火药什么的也会舍不得用。”
“所以,要用这个内线作战的优势,让魏国看到我们的力量……虽然你我都知道,我们现在也就能在三百里之内打出这样的攻势,但魏国人不知道。他们对于作战的理解,还停留着征召农兵、个人携带三十斤粮食就可以作战的时代。”
“他们看到我们在成阳的攻势,会以为我们打安邑、洛阳乃至于西河都会有这样的能力,实则不然。”
“还是那句话,多用火药、少用人命。炮兵先照着三日连续猛轰的态势,让魏人心有余悸。”
六指再度点头,看了一眼适之后,忍不住问道:“巨子,打成阳,除了威慑魏韩、示意我们为了履行非攻之义而出兵外,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打完之后……是不是要撤军?”
适轻笑着,盯着六指看了几眼,问道:“你还是觉得想要在中原打几场大仗先削弱一下魏韩的力量?”
从当初那个一旦全面开战则放弃宋国诱敌深入,拉平战线后包个大饺子的战略构想出台之后,适就觉得六指很希望在中原打几场大仗。
在战略上六指是认可先南后北的大略的,但他始终觉得魏韩是个威胁,所以为了将来干涉楚国的时候能够少一些腹背受敌的压力,不如提前和魏韩打几仗,削弱一下魏韩的力量。
六指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
适道:“此番成阳之战,退兵是必然的。现在局面很复杂,诸夏之争,不是说我们和魏韩打,别人就只看热闹。这一次我们利用郑国造成魏韩楚之间的矛盾加剧,前提是我们故意主动用‘非攻’的中立国捆住了我们的双手,造成一种假象。”
“楚、赵、秦的态度,我们必须要考虑清楚。这里面很复杂,你回去再想想。”
适随手从盘子中拿出几粒花生米,在桌子上稍微摆了一下道:“一旦郑国的事了结,在诸侯国看来我们下一步只能走三个方向。”
“北、南、西。”
“西线直面中原,楚国放弃了宋国,意味着楚国知道自己的国力现在不足以在中原争霸,他要处在守势,选择了收缩。魏楚韩在我们的西面,是很可能达成利益一致的。你别看他们今天为了郑国可以开战,一旦我们过于强势,他们立刻又能联合起来。”
适又拿了一根筷子,往北侧一摆,将两粒花生米放在了筷子的北侧。
指着筷子道:“这是济水。”
又指着筷子北侧的那几粒花生米道:“这是成阳、廪丘。”
“现在,假使我们快速地攻陷了成阳、廪丘,作出暂时不撤兵的举动,高兴的是谁?担忧的是谁?”
六指觉得这个问题过于简单,又仔细往深了想了想,觉得还是很简单,便道:“高兴的是楚、越。担忧的是魏、韩、齐。”
适点头笑道:“那么,实际上按照咱们的大方略,郑国事一了,谁应该担忧?谁应该长松一口气?”
他说的那个大方略,自然是北守南攻,复制孙武子三关奇谋直插江汉的战略。
六指道:“那就是反过来了。”
适笑道:“所以,我们要欺骗天下。骗的魏韩齐担忧而楚越暂时放心。这样一来,成阳就必须要打。”
“成阳廪丘一旦攻下,楚国会怎么想?会觉得,我们今后要向北发展,连接黄河,从而通过中山国将我们和高柳云中的地盘连在一起。”
“但是……”
适又在象征着成阳廪丘的花生米四周又摆了几粒,将其围住,说道:“但是,一旦我们表露出要北上的想法,成阳廪丘就是魏国不可能放弃的必争之地,对我们而言也将是一个如同鸡肋一样的突出地。”
“占据了成阳廪丘,东可以接齐鲁西南、北可以直通黄河、西可以攻卫插向魏国河东,一片平原,无险可守。魏国必然紧张,这时候,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地要回成阳廪丘。”
适指了指象征着济水的筷子道:“魏人会想要要回成阳廪丘,和齐达成同盟,将极大的精力人力财力,用在修筑沿着济水的防线上。”
“修长城也罢、修堡垒也好,总归他们肯定是不希望我们占据着这块可以威胁到他们腹心、将齐魏分割的突出地的。”
“如果我们不表现出北上的意思,那么这块地对于魏国就不算太重要;如果我们要表现出北上的意思,就首先要拿下这块地;如果我们拿下了这块地,那么这块地对于魏国就极为重要如同命根,那么我们可以用这块地和魏国谈很多条件。”
济水为隔,南部是墨家控制的泗水以北以及陶丘等地,北部则是一直到黄河都无险可守的大平原。
成阳等地在泗上“非攻”的时候,对魏国而言是东进齐国的突出地;一旦墨家摆脱了非攻的束缚,那么对于魏国而言就是软肋,使得泗上的骑兵、步兵方阵、炮兵优势在平原上无限放大的软肋。
同样,和宋国一样。如果墨家西进,那么宋国就是墨家必须不可放弃的地方;如果墨家要北上,那么成阳就是绝佳的战役集结地;但如果墨家要南下,那么宋和成阳就都是鸡肋和分兵的弱点。
适要用几次攻城战,逼着魏韩楚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修堡垒、长城、新城邑,以及逼着魏齐修筑济水防线。
人力物力耗用太大,会把魏国拖入深渊,使得内部矛盾更加激化,也使得魏国无力变革以建立更多的西河卒那样的常备军,使之死守或可行、进攻则不足。
至于魏国的野战力量,秦国会帮着墨家去清理的,以适的判断,吴起等人的年纪和秦君的年纪问题是不可不考虑的,吴起胜绰等这一辈功勋卓著的老臣死之前,秦国必定要夺回西河,这是政治问题,更是彻底确定变革合理性以及防止新君即位大臣权重的重点。
六指想着适这番话,似乎明白过来,问道:“那我们用成阳和魏国来换什么呢?”
适叹了口气道:“换在新郑活动的同志们的命。换新郑陷落后那些积极参与我们行动的郑人民众的命。”
六指饮了一杯酒道:“那换得值。希望新郑的同志们使出全力折腾,随便折腾,我在成阳这边保他们。”
适点点头道:“所以我说,你这一次打成阳,要狠、要咄咄逼人。要逼着苟变回去,不准魏人撤到卫国,能抓多少抓多少,不要打击溃战,要打歼灭战。顺带,把成阳、廪丘、雷夏的城墙,全都拆了。”
六指皱眉道:“卫人会不会受到魏国的压力,不得不允许魏军撤退到卫国呢?”
适指着六指郑重道:“这在你。”
“在我?”
六指一怔,适道:“没错,在你。你打的越狠、攻的越快、越让魏国觉得你势不可挡,那么魏国反而会主动告诉卫国继续中立不准魏军过境。反过来,你要是打的不够狠、不够震撼,魏国反倒会不守规矩,让魏军后撤到卫国。”
六指恍然,适笑道:“你打得狠,魏击公叔痤会把卫国拖下水让你一路高歌直插黄河把魏河东地一分为二吗?不会,他们反倒是会大喊着‘非攻、中立’的规矩,用规矩逼着我们不要入卫,用卫国中立作为他们最坚固的防线。”
“反过来,你打的不够狠,魏国一看,哎呦也不是不能一战,那就把卫国拖下去和你打呗,怕什么?”
“记得,打下成阳廪丘之后,派人去齐国边境搞摩擦,想方设法地搞、咄咄逼人地搞,就给齐魏一种感觉:你浑身是劲儿想打人,但你身上有规矩做枷锁,等着别人帮你解开枷锁的感觉……”
“成阳都是些老城,不用平行壕战术,就用炮轰。后勤又近,运输又容易,能运多少炮运多少炮、一天能用多少火药用多少火药,要轰的魏齐绝望暂时不敢和我们野战。”
“我呢,就在南边配合你,和楚人亲密地交谈,派点人帮着楚国去敲打敲打魏韩。你在北边帮我骗骗楚人我们今后要向北。”
“我想让魏韩齐老实几年,守守我们的规矩。你打得狠,他们就会很重视‘中立非攻’的规矩,因为要用这个来制约你西进嘛,喊得多了,他们自己也会很守规矩的守我们立下的规矩。”
“是他们三家分晋先撕碎了周礼的旧规矩,那新规矩的第一土,也得他们自己填。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嘛。”
“而且我得让天下人知道,墨家的人,和跟着咱们墨家一起要利天下的民众,不是那么好杀的。我们的同志就算把新郑的民众都鼓动的群情激奋恨不得把贵族都挂树枝上吊死、甚至真的吊死了几个,他们也得把咱们的人安然无恙地给我礼送回来。我用成阳换来的,不只是同志的命,更是天下民众的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后路
送走了志气昂扬的六指,适又借着酒意伏案,以墨家第三任巨子、墨子的弟子的名义,给自从商丘改组之后就从未联系过的胜绰写了一封信。www.uu234.ccwww.uu234.cc
信上用的是极为直白的语言,描写了他的各种臆测。
大意就是,按照推理,秦国已经变法了,这几年逐渐强势了,胜绰吴起等人也已经老了,赢师隙的年纪也逐渐大了,西河民众逐渐接受了魏国统治了,所以很可能会在这几年攻打西河。
距离太远,墨家是管不了的,虽然墨家是希望天下和平没有战争的,虽然秦国攻打魏国也是狗咬狗是不义的,虽然秦国现行的变法在正统墨家看来也是压榨民众的……
但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
适说,胜绰虽然咱俩之间有矛盾,虽然你反叛出了墨家,虽然墨子去世的时候你连服丧三日的资格都没有,但是……还希望你多少记起当年子墨子的教诲。
一旦你们要是攻打西河,请一定不要多伤害民众的性命,一定不要轻易屠戮,一定不要用活埋俘虏屠杀城邑之类的手段,这是害民的行为……
这一封信,完全就像是一封宋襄公一样的满嘴大义的人写的一封可笑的信。
但适相信,吴起等人会读明白适的意思:天下都知道,吴起善于谋国不善谋身,也就是历史发生了变化没有死在楚国的那场政变中,但性格肯定是不变的。
适在信上用了“说知”之术,意思也就是说,吴起胜绰啊,你们年纪大了,功劳多了,又是外姓外人。我听说去年冬天,秦君生下了一个儿子,按照人之常情,他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很好的政治局面虽然墨家反对这种父子相继的制度,但现实是现实反对并不影响推断。
再加上这几年魏国败多胜少,国力日衰,所以呢我推测你们很快就要攻打西河了。总不好留这么大的一个军功给将来的臣子吧,总归孩子还小,到时候给贵族贵族势力又大很可能反复变法;给外人怕是也不放心。
啊,我们是反对这种狗咬狗的战争的,可是我们又无力制止,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你们少杀百姓。
这就是一封满满阳谋的信,都是在告诉秦国你们今后这几年攻打西河是最好的机会,你们不知道我告诉你。
写过之后,适将信收好,叫人送回彭城,交由七悟害查看通过之后,再以他的私人身份送出去,毕竟身为巨子没有什么完全的私人信件,该存档案的要存档案、该说明白的要说明白。
写完了给秦人的信之后,适又写了一封给即将领兵和楚国合力北上郑国的将领的信件,这是一封将来要用的公开信件。
信上说,将来和楚国一起攻打魏韩,墨家会和楚国谈判最终要达成一种什么样的局面。
现在还不清楚,但十有**肯定是要谈崩的,一旦谈崩了消息传过去后,不管发生什么事,立刻退兵。到时候也要做好楚人忽然翻脸的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得不防备。
退兵的路线,要提前规划,不要到时候抓瞎,最好是沿着颍水一路退到淮河,沿途组织会出面接应。
在和楚国联合作战的时候,该打的打,但是明显是送死的任务不要去执行,骑兵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时候不该用,主动权握在自己人手中,一旦明显看出来这任务是去送死,拒绝执行。
这封信也写完了之后,适长松了口气,遥望着地处在商丘西北的新郑方向,心想:“后路已经给你们准备完了,宋国政变引发的一连串事件也要在新郑终结了,不知道你们会闹成什么样的地步?放心大胆的搞,出了事,我给你们兜着。”
…………
新郑,徐弱等人自然不会知道适为了新郑的他们、以及新郑那些跟随他们逐渐开始反抗和追求利益的民众都准备了什么。
但他们确信,既然信上说让他们坚持利民的大原则,不要过于妥协,那么很明显就知道他们会闹出很大的动静,而且又没有提怎么解决,显然泗上会全力以赴支持他们。
至于说如何支持,那就不是徐弱等人所要去想的了,有时候未必一定是把大军开征到新郑城下才能支持。
他们守城已经守了二十日了,看样子如果魏韩不增兵、不增加火炮的话,还可以守更久的时间。
至少徐弱信心满满。
他的弃旧墙不用而起新城防的手段,得到了实战的检验,二十天的时间魏韩联军抛下了极多的尸体,而守城的民众则是信心愈强。
贵族的力量在不断消耗,因为一些必要的反击需要有组织和主动进攻战斗力的贵族私卒从奴。
民众有城邑依托,组织力逐渐提升;贵族的精锐私卒从奴,又不是一两日可以训练出来的,城中力量当真是此消彼长。
于墨家而言,当真是没有比守城更惬意的宣传机会了。
贵族为了守城需要民强,城邑封闭之下民众又都组织到一起,宣传的效果当真是事半功倍。
城中的民众经过二十多天的守城战,也逐渐习惯了墨家的组织,城中的生活也算是井井有条。
晚上的时候,教教认字、讲讲故事、唱唱一些满满都是暴力反抗的歌曲。
白天的时候,城头守城,城中空地上操练一下。
每一天都这样度过,越来越多的民众知道了他们应该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郑国。
比如加入非攻同盟既不给三晋上贡也不给楚国上贡;比如每个人都分到一片属于自己的不能买卖的土地,而在这块份地之外的土地可以买***如君王征税应该是得到民众同意的;比如取消封建劳役地租和封建义务;比如天子诸侯不是从来就有的……
种种这些,都让郑国人真正地有了一个纲领,去想象一个完美的郑国,哪怕很多不现实,但终究这也是郑国人第一次尝试着用理性去建设一个属于他们的郑国。
他们逐渐知道了苦难的根源;逐渐明白了贵者恒贵的谎言;逐渐清楚了为什么贵族就要比庶民有文化的根本原因;逐渐弄懂了国君和贵族的存在根本就不合理。
郑国偏偏又是一个最容易搞这种宣传的地方,没有其二,因为郑国是民间议政传统最强的仅存的国度之一,也出现过许多次驱逐国君、国内政变、拒绝服役之类的事。
那一日唱着歌从城外进入到城中的五人叛逃事件,更是让许多郑国人学到了更多的满是反抗味道的歌曲,回味了自己过去承受的苦难。
魏韩之君不是好东西;郑国国君和一众贵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知道这是两坨粪,为什么非要从两坨粪中选一个呢?
原来没得选择,可现在似乎有了另一种选择。
城中的情绪越来越激进,甚至发生了几次民众不听贵族命令而与贵族发生冲突的事件。
不久之后因为几名贵族家中私藏粮食没有公开分配的事,引爆了一场城中大乱:魏韩联军在外面攻打,城墙上该守卫的守卫,但城中剩余的民众烧毁了那几名贵族的宅院、将那几名贵族绑缚着要求处死,并且在攻打贵族宅院的时候发生了流血冲突。
虽然最后这件事被墨家和贵族用各退一步妥协处理的方式压下去了,但问题并没有解决,而只是强行给压住了。
这种情况下,不只是郑君乙胆战心惊,贵族们更是心惊胆战。
对贵族而言,楚国如果出兵,那么墨家是不是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
选择墨家依靠,这是权宜之计,后遗症太大,宋国就是个例子,后遗症就是很可能二十年后大量的贵族被民众干掉。
对郑君乙而言,楚国也不是最佳的选择。
对他来说,贵族混蛋,分权夺利,他就是个傀儡;民众也不是好东西,而且似乎比贵族更加可怕。
夜刚入,宫室中的郑君乙站在内墙上,耳边遥遥传来一阵阵若是以前唱要被处死的歌声,城中的篝火闪烁,仿佛篝火都被这些歌声煽动起舞翩翩摇曳。
郑君乙紧蹙着眉头,围城二十多日,城中还没有慌乱,按说作为一国之君应该高兴,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城中和外面沟通的消息已经断绝,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没人知道。
墨家的高层知道楚国出兵但墨家不会大规模出兵的消息;然而郑国却并不知道墨家没有大规模出兵的消息。
歌声再起,越发激昂,郑君乙面向那日进言的近臣道:“你听到这歌声了吗?你知道国都国人一旦开始传唱一些歌的时候意味着什么吗?”
近臣点头,他太清楚国都国人开始凝聚在一起唱歌意味着什么,那往往是国人暴动的前奏。
以往国人暴动,并无纲领,是标准的反人不反制度。
国人有议政权,名义上还有册立权,但是没有继承权,最多也就是觉得国君混蛋,再换一个。
现在却不一样了,这天底下的“造反”第一次出现了纲领性的东西,这就了不得。
郑君乙看着城中闪烁的篝火,忽然问道:“你还记得襄公八年之事吗?我一想到当年的事,再看看如今,便觉得可怕。”
第一百三十章 郑君乙的决断
郑国臣子当然知道郑国的历史。UU小说
郑襄公八年发生了很多事,然而近臣很清楚郑君乙说的是哪一件事。
那一年之前郑国再度跳反,从晋而悖楚,于是楚庄王派兵攻郑。
连续攻打了十余日,没有攻下,就在第十八日……城墙不知怎么,大约是被水泡了,忽然塌了。
塌了多宽呢?
塌了和现在被魏韩联军轰开的那段城墙一样宽。
郑国人守了十七日斗志昂扬,可第十八日城墙忽然塌了,顿时心态就全崩了。
哭声连天,认为这是天要亡郑,城墙塌了还怎么守?整个郑国的士气全无,人心彻底崩溃,就因为塌了一段大约三十米的城墙。
那时候还是春秋时代,氏族和国人体制仍旧存在,国人守卫国都还可以用“国人爱国”的理由去动员,和现在国野之别取消国人不再是统治阶级的最底层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郑君乙说的就是这件事。
当年郑人志气如此高昂,城墙塌了一段,士气彻底溃散。
现在的郑人不比那一届郑人,可城墙塌陷,城中士气不降反升,被围攻二十余日,丝毫没有破城的迹象,这就极为可怕了。
这其中的问题出在哪?
毫无疑问,很显然是那些墨者带来的改变。
那么,下一步如果墨者要干别的,谁能防得住?
这新郑城守下来、守不下来,又有什么分别?
守下来,社稷宗庙亡于郑国庶民。
守不下来,社稷宗庙亡于魏韩。
对郑君而言,区别不大。
郑君乙遥想当年事,长叹道:“践田而夺牛,是为可笑;助耕而以田为酬,难道就不可笑吗?”
近臣也跟着感叹道:“可偏偏墨家就要以助耕而以田为酬当做理所当然,如果一旦成为了规矩,那么就不可笑了,反倒不这样做的才会被嘲笑。”
郑君乙闭目长叹道:“我担忧的,也正是这件事啊。”
践田夺牛,是陈国被灭的典故,楚国因为陈公“荒淫无礼”而惩罚陈国,然后要废国置县,被人评价为:“别人犯了个让牛把田地践踏了的错,你惩罚的时候却把人家的牛抢走了。”
郑君乙感叹的,是说按照墨家的意思,民众要保卫都城,这最多也就是帮国君贵族种地这么点事,结果呢,帮别人种完地之后,要把地要过来变成自己的作为报酬。
这简直比践田夺牛还无耻。
周礼的规矩毁了,废国置县这种事各国都在干,而原来最多是“惩罚”一番后退兵。
现在墨家又要立新的规矩,要民众重新成为国人,要民众分到土地,要民众议政,要民众和君主达成契约……
这新规矩,是无论哪一国的国君和贵族都不可能接受的。
在郑君乙看来,宋国贵族们奋起反抗墨家的无耻规矩,结果被国内叛乱之民和泗上墨家联合绞杀。
在他看来,宋国已经亡了社稷,纵然还有国君,可是宋国还是国君和贵族的宋国吗?
他不想步此后尘。
本来是想要借助民众的力量守城,但一旦民众的力量被真正激发出来后,他怕了,很怕很怕。
和襄公八年那件事的对比,让他确信墨家的确有“鬼神之力”,能够让民众迸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
他曾以为,他可以利用这股力量,但现在看来只怕这力量会吞噬掉他。
现在,他对当日和近臣商量的“开城请魏韩入城、削侯为君”的事,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愧疚感。
前日民众绑着那几个私藏粮食的贵族,气势汹汹地来到宫室前叫喊着要处死他们的事,已经吓破了郑君乙的胆,也让他坚定了借魏韩之力干掉民众的心思。
亡于魏韩,还可以做个封君,还可以沿承祭祀。
感叹中,近臣便道:“君上以襄公八年事为忧,臣却以为喜。”
“襄公八年城墙垮塌民无战心之事,君上知晓,难不成魏韩就不知晓吗?”
“如今城墙已破,城中依旧抵抗,魏韩心中作何想?”
“楚与泗上,岂肯坐视?久攻不下,大军云集疲敝,一旦援军抵达,只怕又是一场大败。”
“城墙破前,君上不可降魏韩,因为魏韩以为城墙一破则新郑必下,君上即便降,或如卫成公故事而受审判羁縻加诸身,或为庶人废郑之祭祀。”
“城墙破后,君上则可降魏韩,因为魏韩发现城墙破了依旧没有攻下新郑,恐慌于援军将至,此时若降,魏韩必喜。”
这还是那日那个借民众的血提升谈判价码的道理,郑君乙点点头,很清楚近臣的意思。
近臣又道:“君上且想,新郑之事,只有三个结局。”
“魏韩胜,自不必言。”
“楚人胜,则驷氏依附楚人,岂不闻田氏代齐之事?姜齐之事,君上可愿重蹈?”
“墨家胜,则必要民众革命,岂不闻宋、滕等事?到时候君不为君民不为民,民众怨恨,日后稍有不慎只怕万劫不复。”
“是故于君而言,魏韩胜负此时尚不可知,但降魏韩却最为有利。”
郑君乙问道:“那么何时与魏韩密谈最佳?”
近臣道:“此时,此刻。”
“魏韩连日攻城不下,楚与墨家必要行动,正是最为急躁之时。此其一也。”
“其二若楚人来援,到时候再投魏韩,只怕魏韩失败,届时反倒不佳。”
“其三墨家以非攻之义来援,君上主动投降,墨家便无义可用。我自愿投降,何须你来助我?”
郑君乙称赞道:“此言得之。只是此事需要机密,你有何良策?”
近臣再道:“君上可先派人出城,约定信号,届时控制侧面城门,开门以迎魏韩之师。侧翼被袭,城防自破。”
“君上可言:昔年驷氏政变弑君,你不得已而继君位,就是在隐忍,有朝一日能够屠灭驷氏以复公之仇。魏韩出兵之义有三,但这三项罪责都是驷氏所为,与你无关。”
“君上可脱去上衣,袒胸露怀,左手拿着牦牛尾巴做的旗节牵着羊,右手拿着杀牲畜的弯刀,迎接魏韩之师。只说希望魏韩能够顾及当年亲晋的友好,保留郑国的祭祀,自降为君,请以封邑延续宗庙。”
“郑地正处在魏楚相争之处,必不安稳,而且民众必然怨恨,君上可另请封邑,迁宗庙,以为魏韩附庸。”
既然连细节都已经想好了,郑君也就没有什么疑虑了。
思考了一下,魏韩的主攻方向是墨家和驷氏贵族在守,自己的心腹人也能够控制一段城墙。
只要能够和魏韩定好信号,不要约定时间,而是让魏韩伏兵一部于城门外,待时机一到,打开城门,那么城中的防御就彻底溃散了。
但前提是魏韩必须要答应他的条件,这才是重中之重。
想要答应,那么不但要密谈,而且要主动一点,一旦魏韩入城,自己要立刻组织心腹攻打驷氏。
魏韩攻打郑国的理由,都是驷氏引发的,包括郑韩血仇,那也是当年驷子阳上台之后以此为理由不断和韩国开战的延续。
最重要的,就是城中民众抵抗违法的命令,需要他这个郑君来下达。
如果能够封到一个大邑延续郑国的祭祀,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总好过亡于田氏代齐这样的惨剧,也好过亡于宋国国人乱政这样的暴动。
…………
数日后,自从知晓了墨家和楚国接触、自从知道了新郑久攻不下之后一直蹙眉的公叔痤,这些天终于第一次发出了开怀的笑声。
郑君的书信已经送来,这件事不是阵前的主将能够决定的,必须由相邦和国君决定。
主将没有资格答应“郑国自降为君,保留一座封邑”的条件。
公叔痤也没有,只有魏击有资格,但魏击距离太远,公叔痤有对郑之事临机决断之权。
这件事极为秘密,公叔痤只是给了几名心腹这个消息,笑声不断回荡。
“此事大妙!大妙啊!”
“郑君既降,则墨家无兵可出,郑君既说是为了隐忍以诛驷氏,那么墨家凭什么出兵?”
“新郑既下,则大军可以修正,以逸待劳,以待楚人北上,此战必可胜。墨家既传言要出骑兵炮兵,一旦郑君降,墨家没有理由继续出兵,那么楚人便无骑少炮,我军何虑?”
公叔痤喜不自胜,更是确信墨家会因此退兵,因为……墨家实在是太讲信用了。
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的仇恨,和是否讲信用,是两回事。
的确,墨家在公叔痤看来很混蛋,但是墨家的做法却有逻辑可循,在此规矩之内确实讲信用。
譬如墨家是枪决过齐公子午,天下震动,但这件事恰恰说明墨家讲信用,讲规矩,说要杀你就杀你,周天子派人来求请也没用。虽然这规矩不是天下原来的旧规矩,但新规矩是墨家定的,墨家自己肯定是要守的。
譬如墨家的许多道理完全和旧规矩不同,但墨家说宋国中立,那么出兵救郑就不从宋国走,而是宁可绕路。
譬如当年齐墨之战,说鲁国无辜不忍战火波及鲁国,不再中立国开战,泗上军就没有在鲁国伏击梁父大夫。
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的。
墨家为何出兵?因为非攻,救郑。
谁是郑?
公叔痤看来,郑君、郑国宗庙就是郑。
现在郑君乙主动投降,并且主动表示:我早就想魏韩来攻,隐忍就是为了除掉政变弑君的驷氏。
那么,这还非什么攻?
我自愿把东西送给别人,你觉得这不合理是强迫,可东西的主人却认为这是自愿?你凭什么管?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公叔痤的纵横
郑君的密信,真的可算得上是雪中送炭。www.uu234.ccwww.uu234.cc
公叔痤预想的计划已经因为墨家在新郑的介入出了大问题,他也已经是急躁了数日,现在这件事总算是出现了转机。
楚国不足为虑,只要郑国的事迅速平定,大不了可以割几块地给楚人,以平息楚人的怒火。
公叔痤明白楚人的愤怒源于何处,和墨家不一样,墨家出兵的理由是非攻,而楚国则是郑国这块肉你们吃了居然不分我?
况且,郑国覆灭,割让土地给楚,可以割韩国的部分,以此挑唆韩楚矛盾。
本来那些土地是不属于韩国的,而是郑国的,但是在瓜分计划上已经划给了韩国,现在又被楚国抢走了,那么韩国肯定会怨恨楚国。
同时,又可以把韩国推到防楚的第一线,从而让魏韩同盟更加紧密,为重塑以魏为主导的三晋同盟战略做准备。
公叔痤也明白,这是魏国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这一次没有成功,即便三晋同盟再复,也不可能以魏为主导了。
他一面立刻写信凑请魏击,一面告诉传信之人一件事。
“一旦破城,切记,墨家之人不可轻杀。如果他们抵抗,则击破他们;如果俘获了他们,一定不要杀戮,要以礼相待。”
“不要给墨家以借口,更不要让楚国借墨家之力。墨家为天下大患,但魏国不可出头。”
“另外城中民众,万万不可屠戮。至于那些反抗之人,尽皆留下,约束军纪,秋毫无犯。”
“毕竟,新郑要归韩,非是魏地。将来这些烂事,交给韩人解决。杀人,韩人愿意杀就让他们杀,也不要去制止。但如果是我们俘获的,千万不能杀。”
“尤其是在新郑的墨家头目,切不可动。非到万不得已诸侯一心之时,不可轻杀墨者,以免报复。”
使者一一记下,公叔痤又亲书一封给郑君的信,大意就是他隐忍负重为了除掉弑君贼子的事,是值得大义赞赏的,请封为君之事,也已经奏请了魏侯知晓,必会答允。
又谈了谈当年郑国臣服晋国的历史。
但是,最后又提点了一下郑君,当年郑国所谓“晋楚无信,我焉的有信”的想法很危险。
当年楚国如日中天的时候,进攻郑国,你们派人求援,完后援军没到呢你们就投降了楚国。结果决战的时候,你们郑国按兵不动,然后挑唆晋楚决战,放言谁赢了你们就从谁。现在再有这种想法是危险的,不要玩火,要投降就赶快,否则太晚了将视为郑国无信,就不接受投降了。
信的最后,公叔痤又表示虽然暂时攻城不顺,但是魏韩已经起大军前去,新郑必破,如果郑君不抓紧,到时候就不算主动请降。一些当年和驷氏血海深仇的七穆之族多在魏国,你郑君乙也是他们认为弑君的人,你要洗清你的污点就不要等破城之后,一旦破城就没机会了。
若是以往,公叔痤还可以写一封诸如“再不投降,一旦城破则尽屠之”的威胁,奈何菏泽会盟之后众人实在没有这个胆子,除非要和墨家彻底翻脸,或者说国君下令。否则真要是墨家打来,国君一看挡不住把下命令的交出去公审枪毙那又不妙。
这年月,奋进之士刺杀横行,以此为荣。非有十分的胆子,谁人敢下一些诸如屠杀挖河之类的命令,再说泗上大军难挡,诸侯心思不一都想渔翁得利,谁也不敢轻动底线,只能遵守墨家立下的规矩。
规矩有时候就是这样。
周天子有军力可以把齐侯扔进锅里煮熟的时候,诸侯们都很守规矩,哪里敢僭越。
墨家出兵冲到临淄城下逼齐国交出公子午公审枪决后,诸侯们也都很守规矩,最起码不轻易屠城了。
公叔痤很清楚如果天下诸侯一心,泗上墨家未必能敌,可问题就在于天下诸侯不一心,这就导致大家都只能守墨家的规矩最好别招惹,否则墨家这边猛打,再被其余诸侯背刺,一国也就完了。
就像是这次号称要干涉宋国的会盟一样,公叔痤心里很清楚,没有赵、秦参加,这个会盟就不可能成功,所以也就喊喊口号借机瓜分郑国那是最好的选择。
什么时候逼得秦、赵也主动参加了反墨的会盟,那才是真正对墨家动手的时候。现在看,似乎还远。
再者来说,新郑在瓜分计划中是归韩国的,新郑现在被墨家染得乌黑,公叔痤巴不得韩国去头疼呢。
同盟是同盟,合力瓜分是合力瓜分,但魏国可是一直防着韩国的,否则郑国何至于能活这么久?
留一堆受墨家影响的郑人给韩国,让韩国吃也吃不下、吐也吐不出,又在南部和楚为敌,到时候还不是乖乖认魏国做盟主,跟在魏国后面?真要是让韩国吞了郑,韩国国势一强,只怕到时候这盟主你魏国做的我韩国便做不得?
既然这个魏韩同盟还要继续保留下去,魏国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于明面上坑韩国,只能选择在新郑掺沙子。
就公叔痤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新郑就算被攻陷了,对韩国来说也会是个大麻烦。
郑国人什么样,公叔痤不是不知道。
因为郑国经济发展的早、社会更富庶一些,所以郑国的民众算是觉醒的比较早的。逃战、避战、唱歌、驱逐国君、议政……这些事本来就很麻烦。
现在围城这么久,城墙也塌了,结果新郑现在还没有崩溃,公叔痤心想,等到韩国占据了新郑,这些问题只怕会更严重。
新郑是座大城,韩国为了灭掉郑国把国都就安在了韩郑边界上,那么新郑将来作为韩国的国都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想要当国都,得迁民、移民、赶走一些人、带来一些人,到时候这些问题积攒在一起,还有个不出问题?
公叔痤心想,墨家的事不能用以往的经验和手段来处理,我处理不了,想来韩人也处置不了,那我又何必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呢?
将这一切都吩咐下去后,公叔痤便又亲书一封信,选派府中能言善辩之士出使楚国。
楚国想要什么,公叔痤很清楚。
然而想到和得到之间还有一个做到,楚国要是能一战把魏韩联军全灭战线压到黄河、洛阳,那么楚国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实现。
可就现在来看,楚国怕多是想要打一场不大不小的胜仗,在郑国被瓜分的前提下分到一部分土地。
这件事源于什么呢?公叔痤也清楚,源于楚国的变法。
虽然楚国的变法才刚刚开始方兴未艾,但是总归是变了就不变要强,平定了陈蔡王子定之乱后,楚王的力量得到了增强。
一改当年大梁城一战后全面溃败的态势,但也还没有到庄王时候饮马黄河的强势。
打墨家又不敢打,那就只能选择和泗上在郑国这件事上结盟,压一压魏韩,展示一下力量。
毕竟和墨家开战需要全面战争,需要动员整个楚国的封君,而郑国争夺战也就是一场可控的会战。
公叔痤希望楚国想一想泗上传来的那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并且表示很支持楚国之前提出的中原共同防墨的盟约。
双方这一战不可能扩大,最多也就是围绕着瓜分郑国来打,关键就在于双方都有自己的底线。
楚国想要的,无非就是榆关的侧翼、颍水以北。
魏韩独吞郑国,对于楚国确实相当不利。
从地势上讲,后世的许昌现在的许,是郑国的;许昌西南的襄城现在是韩国的;襄城往南是楚国大县叶县;往西是边境重地鲁阳。
楚国面临郑国的城邑是召陵,这时候或者叫召陵或者叫隐阳,在隐水之阳,后世叫漯河。
楚国的边境,大抵就在后世杨再兴战死小商桥的小商桥附近。
以召陵为界来看,东边是楚国重镇陈,西边可以不用绕伏牛山直接威胁楚国的边境重县叶、舞阳、方城。
楚国花费重金人力修筑的汾陉塞要塞,被许昌和襄城夹在中间,等同于废掉了。
楚国的中原梦想依靠着许昌、鄢陵东北的榆关苦苦支撑,榆关以东已经被魏国占据,如果魏韩再得了许昌、鄢陵,楚国在中原地区就彻底丧失了话语权,魏韩想什么时候打楚国就可以什么时候打。
反过来,如果许昌、鄢陵在手。
东可以支援榆关、西可以连接汾陉塞,使得楚国在中原的局面很好看,进可攻退可守。
如果魏韩攻楚,那么必须要先攻许昌,许昌不攻下,楚国随时可以抄魏韩后路:走鲁阳平顶山一线,楚国可以从许昌攻襄城反击;如果攻许昌,楚国可以从鲁阳叶县出兵攻襄城,威胁韩国都城阳翟。
所以魏韩攻郑,楚国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的确,墨家的道义楚王很讨厌也很防备,但是只要楚国一日没有争霸中原重蹈辉煌的国力,宋国对楚国就不重要;而哪怕是为了防御和变法,郑国的南部也必须要握在手中。
墨家才崛起了几年?楚国和三晋打了多少年?围绕着郑国楚晋之间斗了二三百年,死了少说几十万,怎么可能就轻易松口?
公叔痤不是不知道,但泗上崛起了,我魏韩就占了郑国了你楚国能怎么样?和我们全面开战让泗上墨家摘桃子?
出于此种判断,公叔痤希望欺骗一下楚王,诱使楚王期待通过谈判的方式解决,字里行间中貌似有那么几分许昌鄢陵未必不能让给楚国、魏韩楚之间不要开战让墨家占便宜的意思。实则是在拖延时间,一旦新郑城破墨家没有出兵的理由而退兵,那么楚国自然会退。
只要三年时间稳定下来,加强许昌等地的防御,逐渐站稳了脚跟实现了有效的统治,楚国就轻易不能夺回这些地方了,同时也让韩国如芒在背,不敢轻易忤逆魏国。
第一百三十二章 敌在萧墙内(上)
乱世就是这样,幸于此时混乱纷争的诸夏尚无一个体量足够的外敌。www.uu234.cc
马镫和步卒军制改革、新作物农业技术的革新,使得诸夏在某种程度上联系在了一起,诸国之间的征战不再是两国之间的事。
小国的存亡由不得自己,甚至由不得主攻的一国。
新郑城中,围城第二十七日。
魏韩再度增兵,调集了数量更多的火炮,使得城中军民抢修城墙的速度赶不上破坏的速度了。
但是城邑仍旧在坚持,民众在盼着一个希望,一个赶走了魏韩便可以让君主贵族履行契约拥有自己的新生活的希望。
新郑城内西北。
这里是郑国的宫殿区,也是宫室城区的所在地,贵族们居住在城邑的西北,而平民和贵族们之间隔着一道内城的城墙。
新郑的城墙只有北面有行墙马面的结构,因为修筑这种结构尤其是配合火药而形成的防御体系花费高昂,北面直面宫城,所以防护森严。
溱水和洧水形成一个类似于“y”的交叉地,郑国的三面都是依托着洧水溱水修筑的,防御起来要容易得多。
这一次魏韩联军的主攻方向是东北角,西北这边反倒是被攻击的不那么猛烈。
西侧的城门处,几个打着哈欠的士卒终于盼来了接替他们的人,验证过之后,一队精锐的武士接替了城门附近的防御。
这里非是魏韩联军的主攻方向,但外面仍旧有不少的魏韩士卒驻扎。
外面正是墓葬区,贵族的墓葬区,魏韩联军并非是几十年后攻下临淄城的燕军,也没有有人进言诸如“挖城中祖坟以恐吓城中促使投降”之类的“高见”。
这倒并非是魏韩联军的素质更高,而是因为联军中还有一部分当年新郑政变之后逃亡出去的六穆贵族,那些墓葬区也是他们的祖坟。
城墙上,交接换防后的郑人士卒等待着一个机会。
他们是郑君的心腹,也是郑君的封臣,这也是郑君乙这些年得以堪堪和驷氏抗衡的资本。
之前的几次守城反击中,郑君的私属精锐并没有全力参与,倒是那些贵族的私卒损失有些大。
现在这一侧的城门处大多都已经是郑君的心腹人,卒兵未必是,但军官大多都是。
宫室外,郑君乙看着就在宫殿南侧不远的宗庙,心中为自己找的那个开城迎接魏韩的理由似乎更加地有道理。
郑国最开始的封地不在这里,在秦地,烽火戏诸侯之后,郑国才迁徙到了中原,最终选择了最为有利的真正中原,也曾凭此称霸过。
俱往矣,郑君乙明白新郑的宗庙恐怕也要再度迁走,魏韩那边已经答允可以封他一邑,以延续郑之祭祀。
车辚辚、马萧萧,郑君乙带着自己的精锐力量,以巡视城防为名,靠近了已经部署了自己力量的西侧城门。
负责和魏韩联络的心腹小声道:“君上,可以开始了吗?”
郑君乙担忧地看了看外面,不知道魏韩那边是否做好了接应的准备,也不知道魏韩那边到底信不信他的话。
就怕万一魏韩那边觉得这边有诈,自己又暴漏了,那可不妙。若是能出城逃亡还好,万一失败,出城逃亡若不顺利,只怕会被愤怒到极点的民众和贵族砸的粉碎。
但郑君乙已经没有选择,有消息说,楚国已经出兵,墨家也已经出兵。
而城中如今最得人心的,除了那些墨者之外,就是那些面临着死亡威胁的驷子阳余党。
他们明白他们所能依靠的只有城中的民众,而且魏韩不会接受他们的投降。
因为……魏韩出兵的理由之一,就是弑君。
弑君的理由,决定了当年政变中搞死了郑公、驱逐了其余六穆、弄死了太宰欣的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若不然,打着杀死弑君之徒、彰显天道的魏韩却接受了驷子阳余党的投降,这就是最大的笑话了。
况且,郑国当年三分之后,魏韩各自得到了一部分土地,这部分土地的法理是那些逃亡的郑国贵族带着自己的封地投靠了魏韩。
就像是当年的齐国政变一样,公孙会立于廪丘,廪丘的封地是公孙氏的,所以最终三晋伐齐之后的条约规定“齐国不得进攻廪丘”,而不是说齐国不得和魏韩再度开战。
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如果魏韩接受了驷子阳余党的投降,那么当初根据这个法理得到的郑国的那部分土地,就很可能出现反叛。
有一部分是魏韩控制的,还有一部分仍旧在郑国逃亡贵族的手中,对比之下,一旦破城驷子阳余党只有死路一条。
正是因为这种死亡的威胁,驷子阳余党们当日听从了墨家的意见后,当即斩杀了提出反对的贵族。
随后又大肆“收买”民众,不但拿出更多的金钱赏赐那些守城立功之人,更是放出豪言以后要真正爱民,要把封地授予民众……
真假不知道,但就现在而言,郑君乙明白自己这个傀儡的位子只怕也快做到头了。
齐国开了个田氏代齐的好头,各国贵族自然是有学有样:若是春秋时代,弑君的事也有,然而弑君的基本上都被各国联合起来搞死了,现在田氏代齐,各国不但没有讨伐,反而是魏国出面和周天子为田氏要来了名分,那贵族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田氏做的,我驷氏便做不得?
再者而言,当年驷子阳的确是反楚的,甚至导致了大军交战之前,郑国人的集体消极对抗,尚未开战就全都跑路跑到城中等着投降的事。
但随后楚国大梁城之战一败涂地,死了一大堆执圭之君,甚至中枢大臣,楚国选择缩回去舔伤口。
郑国政变后,本来是亲楚派的其余六穆反出都城,那时候也不可能投靠势弱舔伤的楚国,只能投靠魏韩。
而当年六穆亲楚,也只是为了对抗驷子阳。驷子阳那是为了给郑国找一个崛起的机会,他可不是亲晋派的,要知道他上台的合法性就源于他一直主张“复仇主义”对韩开战,利用魏楚韩的矛盾想要找出一条复兴之路。
现在楚人若是入城,驷子阳余党肯定会投靠楚人,这一点郑君乙清楚。
而投靠楚人之后,驷子阳余党势力更大,民众呼声也高,取而代之也非难事。
如果主导援郑的是墨家,那就更不消说。
郑君乙心里不是没有过一丝愧疚,尤其是刚才面对宗庙的时候,心中难免会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对不起先祖。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今天走到这一步,都是墨家和驷子阳余党逼得。
如果墨家不是大肆宣传那些泗上的奇怪道义,什么平等,什么权利之类,他又何必担心民众将来反叛?
如果驷子阳余党不是邀买民心,欲要勾连楚国,当年犯上作乱让他做傀儡,他又何必担心将来郑国也出现田氏代齐之事?
越是这样想,郑君乙越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做的大义凛然,做的被逼无奈,做的坦坦荡荡。
最后在心中念叨了一下自己这么做的无奈之后,郑君乙来到了城头,就在自己的心腹之人居多的地方,发表了自己的演说。
演说的内容无非还是那么几句话。
无非就是当年驷子阳余党政变,自己无奈之下被推为君,本想着学习一下楚国白公胜之乱时候的王子闾宁死不从,舍生取义。
但是却想到了墨子的话,墨子说当年王子闾做的算不得仁义,有能力就上以救助万民;没能力那就隐忍以为将来掌权除掉白公胜云云。
所以他隐忍了二十年,就是为了等来这一天,诛杀掉真正的乱臣贼子驷子阳余党。
慷慨激昂之后,只靠这些大义肯定是不足以说动所有的人,于是他又说了一下更为具体的利益。
众人不知道他的打算,除了一些心腹。
还有一些“君子”真的以为魏韩是因为郑国弑君的事才来讨伐的,所以相信一旦君侯起事诛杀了驷子阳余党,那么魏韩就会撤走继续保留郑国的存在。
有此基础,郑君乙便道,凡是立下功的,下大夫升中大夫、下士升中士、中士升上士、庶民则可以提升为士。
这番言辞后,他的心腹们欢声雷动,却也有一些受到了墨家宣扬的农兵不解。
按他们所想,每升上去一个士,就得有人为这个士干活。
贵族是贵族,地主是地主,这不是一回事。贵族的贵,源于拥有封地之民的封建义务和劳役地租,自己经营土地致富的那叫暴发户配不上贵族,哪怕是士那也是最低级的贵族,是有封地管辖权和庶民控制权的。
既如此,土地既然已经要分给民众了,那么哪里还会有什么士和大夫呢?再说就算土地有,那么谁去土地上干活呢?
有胆大的刚刚开言质问,就被郑君乙身边的心腹和那些早就对墨家的宣传政策不满的贵族们斩杀,定罪为扰乱军心。
甲士们是这里的支柱力量,都是从于郑君的,于是点燃了火焰升腾起烟雾,打开了城门,又在城下布阵以防城内的人发现情况反击。
第一百三十三章 敌在萧墙内(中)
烟雾既起,早已经埋伏在城外的魏韩军发声喊,便以精锐之士为先驱,朝着这边城门进发。www.uu234.cc
于宫殿区隔着一段城墙的新郑城中,也有人看到了这里的烟雾。
“是西门被攻陷了吗?”
许多刚刚打退了魏韩联军一次进攻的民众望向身后,原本因为这将近一个月的胜利而愈发稳定的军心开始出现了慌乱。
西北方向一直不是魏韩进攻的主要方向,那里本身就有精锐甲士守卫,又有新郑最早的有行墙马面的城防体系,按说那里是最坚固的。
魏韩联军依靠的是大炮,但是大炮却都部署在东面,因为数量太少根本不足以轰开城墙。
而能轰开城墙的铜炮转运起来又极为麻烦,城中不可能不注意。
时间紧迫,城中修筑的第二道成体系的凹凸角防线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集中人力在魏韩联军最可能攻击的方向修筑。
而且这几日魏韩联军在东面的进攻一直很猛,增兵之后,铜炮的数量也增加了一些,守卫起来也就更加困难。
若是宫殿区被攻破,魏韩联军很快就会攻击到守城军民的侧后,那里的防御根本不成体系。
新郑城是和于礼制考工的一座都城,大城和小城是分开的,有城墙间隔的。
就算是组织城防,也不可能把本就捉襟见肘的力量,用在防御宫殿区那边,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若是西部被攻破,也就等同于整个城防的最脆弱部分被攻破,会直接导致整个城防体系的崩溃。
守城军民的恐慌并非没有道理,在一线指挥的一些墨者也纷纷抬头。
徐弱站出来先让众人不要慌张,稳定住这里的局面,又派人询问。
在这边守卫的一些贵族也大为惊慌,守城的各方人员的领头人物碰了个面之后,墨家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消息。
贵族说,君上今日要巡查城防,鼓舞士气,以告诉民众楚墨联军即将救郑的消息,以便激发众人守城的信心云云。
几乎是一瞬间,驷氏的几个人猛然道:“敌在萧墙之内!敌在宫室!”
他们已经醒悟过来,如果发生了魏韩攻城的事,肯定会有人传讯。
但没人传讯,就算在那边守卫的甲士都是一群猪,也不可能说魏韩联军刚刚冲来就导致城门被攻破。
那肯定是那里的人在和魏韩勾连!
几乎是一瞬间,驷子阳余党们全都面如土色,之前支撑他们的一切就像是在瞬间被抽空了一样。
新郑完了,陷落是必然的了,他们是必死的了。
那边一旦被放开,根本守不住,这哪怕是刚刚学过守城的人也知道。
那里只有一层防御,就是城墙,宫殿区和平民区的城墙那里根本没有多少防御的力量。
而那里又恰恰是整个城防体系的背心,那里被插一刀,不说民众的士气瞬间崩溃,就算是不崩溃,也根本来不及做出调整。
就在这时,鼓声又起,魏韩联军很违背常理地在刚刚退却之后又发动了一次进攻。
很明显,这是在配合那边的行动,使得这边更加混乱无法做出支援。
墨者们都很淡定。
因为新郑城不是他们的,至少现在也不是他们所守护的民众的,狗咬狗的结局在他们意料之外,但却算得上失之无悲。
只要来支援的主力不是泗上义师,那么他们就没有守下去的必要。
他们的淡定,源于他们不在乎城邑的得失。
可在驷子阳余党看来,墨者淡定如此,或许还有坚守下去的手段。
几名还算是清醒的贵族心想,墨翟时候,墨家就善于守城,善守之处使得攻者无可攻,屡屡能够在逆境中绝杀出人意料。
这些墨者一个个如此淡然,莫非他们还有守卫的手段?
当即那几个人便行军礼道:“诸位墨者,城邑危在旦夕,若有坚守之法,你们但请说。不止是我们的甲士、私卒,便是我们自己,也听从调遣!”
几名墨者互相看了一眼,一直主持新郑活动的那名墨者道:“我们的规矩,需要商量一下。”
那几名贵族立刻从这番话里听出来一种仿佛溺水之人听到了木筏一般的感觉,连连答允,只当墨者们如此淡定,必有手段。
西边现在到底出了什么情况还未可知,此时也只能立刻派人前去查探,这还需要一段时间。
按说若是名将,此时定是需要立刻做出决断的。
然而战争是为政治服务的,目的如果都不清楚,又如何能战?
这几名墨者很快在无人处聚在了一起,也没有平日开会的那些繁琐话,就现在的情况做了一下判断。
西边宫室区那边肯定是出事了,但至于说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十有**是郑国国君叛国。
徐弱直截了当地问道:“守?还是不守了?”
若按最开始墨家的计划,其实到了这一步,守不守都已经无所谓了。
守下来,要和楚王以及郑国的贵族君臣做斗争。
不守,要和魏韩做斗争。
对于民众而言,区别当真不大。
此时此刻有此时此刻的情况,和后来的战国末期动辄斩首十数万以杀人以削弱各国战争潜力的情况截然不同。
战国末期,各国基本都已经实行了变法,大量的自耕农或者是授田农夫成为各国主要的军事力量。
列国纷争,只剩下几个大国,斩首削弱主要敌对国的力量既是因为后勤难以支撑的无奈,也是为了彻底让敌对国失去战争潜力。
而且到了那个时候,各国都已经有了各国的一点国族意识,这固然是长久战争导致的民族主义觉醒,也是因为变法之后各国的主要人口从封田农夫变为了自耕农和授田农夫。
而现在,人口尚且不多,各国尚未变法,各种劳作总需要人来干。
韩国不可能把郑国人屠戮干净,既无必要,且大为有害,而且还有当年的菏泽盟约以及墨家强大的武力在维系这个与之前时代截然不同的盟约。
既是这样,在墨者看来,和楚人郑君臣斗争;与和魏韩斗争,其实并无本质的区别。
在天下人的概念囊括诸夏各国的前提下,其实墨家内部也就只剩下了“庶民”和“贵族”之争。
在此前提下,参与讨论的墨者近乎一致地认为:“守不住,便不守了。”
徐弱是提出这个问题的,他也作答道:“我也正有此意。咱们守城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民众们在这段期间知道了很多道理,也明白了很多,并且已经很倾向于我们了。”
“这件事该怎么了结?还需要商量一下。”
…………
一刻钟后,参与讨论的墨者纷纷回来,仍旧是一脸淡然,看样子显然是得出了结论。
这种淡然让那些贵族欣喜不已,认为这就是“守得住、尚且还有办法守”的表现。
然而凑过去后,却听到墨者用那种极为淡然的声音说道:“守不了、没救了,放弃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敌在萧墙内(下)
那几名尚且清醒、对墨者还带着最后救命稻草般期待的贵族们顿时崩溃,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几名淡然无比的墨者,用一种略带颤抖地声音反问道:“守不住了?”
“守不住了。”
墨者们重复了一遍他们刚才的回答,和刚才没有任何的区别,就像是说黄河的水会向东流那么确定。
徐弱一脸平静地看着这些几近崩溃的贵族,理所当然地选择继续活下去以保存力量。
原本历史上,他自杀而死,并认为理应如此。
因为那段历史上,孟胜做了巨子,他认为墨家必须要依附贵族和国君才能够实现利天下的梦想。
既如此,那就要显示出有被利用的价值,要忠于自己说过的话,要在守城中显示出自己的手段。
孟胜认为,墨者不死,那就是背弃了承诺,天下谁人还会再用墨者?墨家利天下的大义如何才能实现?
孟胜没错,但此时此刻不再是彼时彼刻,所以徐弱理所当然的活着也没错。
因为之前的信中,适已经明确地表示了,墨家现在不需要依附任何的贵族国君,甚至于可以不再借助贵族和国君的矛盾将要贵族国君一起反。
既如此,徐弱找不到自己去死的理由。
他要活着,为那些活着的人争取更好的生活,争取他们应得的一切。
况且,这一次墨家守城的缘故很简单:非攻盟约没签,魏韩就打了过来,徐弱等人守城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让贵族和君主答应民众的要求。
现在既然守不住了,既然这些贵族都要死了,那么这契约的乙方就要换人了契约的乙方是土地封地的所有者,而不是人。谁继承了封地和土地谁就是乙方,而非是和这些贵族的躯壳去签的,既然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伴随着封地所有权易主,现在的贵族已经不再是契约乙方的贵族,自然无效。
慌乱的贵族中终于站出了英雄。
“今日,战亦死、不战亦死,君子于世,当谋大事。”
“敌在萧墙之中,敌在宫室之内,诸位随我杀出,擒杀叛国之贼!”
“无非是死,何苦要受被俘之后的屈辱?难道诸君以为我们这些‘弑君之贼’还能够活下去吗?”
这些话当然是和贵族们说的,毕竟墨家背的是“害天下之贼”,可不是什么“弑君之贼”。墨家平等无君兼爱无父,连君都没有,自然没得弑。
这贵族也明白墨家和他们更多是一种暂时合作的关系,但他知道墨者之中英豪人物极多,难免希望依靠这番话能够激发一些人的热血,猛冲一阵或许真能扭转局势也未可知。
然而那些墨者如同木头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无一个英豪。
那贵族倒是号召了不少茫然无措的贵族,这种时候需要的就是举旗前锋的勇气。
这些贵族刚要前去冲杀,不想几名墨者拦在了前面。
“你们这是何意?既不助我等反击,难道还要让我们投降不成?降亦死,难道你们期望依靠你们的兼爱之义,使得我们免遭屠戮屈辱吗?”
为首的墨者笑道:“若是讲道理有用,第三次弭兵之约二十年前就已经达成了;若是说教有用,早四十年前子墨子讲义兼爱非攻的时候,天下就已大定。”
“你们此去,必死。此事若真的是郑君叛国,那么魏韩岂无接应?”
贵族闻言一怔,不知墨者是什么意思,却不想那墨者道:“你们既是必死,死后无非只需三尺之穴,再多的土地也已无用。”
“既如此,何不在死前履行契约?写一封文书,将你们的土地都交还民众?”
“民众最是善良,我们也可做担保,虽然我们墨家薄葬,但到时候民众定会收拢你们的尸身将你们厚葬;你们的妻子我等也可替你们养育。”
那些贵族本来气质高昂,带着必死之心准备死在冲锋亮剑的途中,哪曾想这些墨者竟会如此煞风景,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趁火打劫。
为首的贵族冷笑道:“死生之事,英豪之气,竟然丝毫对你们没有影响。当真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对你们而言这些大义英豪还不如几亩土地吗?”
墨者微笑,摇头道:“随你们怎么说。此外,我还有一番话能够说服你们。”
那贵族一怔,哼声道:“若都是这些只知利而无义之言,我看你们也不必说了。”
墨者想到刚才商量的结果,郑重道:“你们交给我们,魏韩会同意吗?他们不同意,民众自然反对他们,将来有一日众人揭竿而起,你们也算是大仇得报,岂不美哉?”
“你们此去必死,又指望谁人给你们复仇呢?所以,与其就这么死了,不如临死之前做一些事,总归比不做要强。”
此时西边已经传来了一阵阵纷乱的声响,那里的烟尘愈发的大,贵族们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也知道这一去死怕是定然的事。
临死之前,听到关于复仇的话语,心中也终于放下了刚才的愤怒,点头道:“如此,甚好!”
说罢,那墨者当即拿出了刚才拟定的一份文书,书面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这些贵族的封地全部分给民众,同意的就签上自己的名字、留下自己的信物。
这些贵族明知必死,也不再留恋,被逼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无可奈何,纷纷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持剑,高呼几声,一些忠心耿耿的甲士和一些被这种英雄亮剑之气影响的民众竟然真的跟随,影影绰绰约有数百,朝着西边杀过去。
待那些贵族一走,徐弱便问道:“就算文书在手,魏韩难道就会答应?”
领头的墨者笑道:“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他们肯定不会答应。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拒绝的理由。”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拒绝?”
徐弱想了想道:“可能很多。其一,他们不需要理由,认为这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不需要考虑也不需要讨论,直接没有理由理所当然地回绝。”
领头的墨者笑意更浓道:“如此甚好。新郑的民众会知道,郑君、七穆、亦或是魏韩之君,都是一丘之貉,并无区别。他们会愤怒,可能暂时会隐忍,但当有一日有人让他们看到胜利的希望时,他们定然会站出来。”
“巨子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让民众觉醒、愤怒,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民众也会在将来某日为他们自己的利益而战。”
“很好。”
徐弱点头,表示同意,随后又道:“其二可能,他们会认为天下征战,这土地虽然是分封的,但是灭国之后,自然归属于战胜国。他们有分配权。”
领头的墨者更笑,说道:“既如此,今日他们能抢别人的,是不是在告诉民众,等民众将来力量强大了,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抢回去?”
“我喜欢这个理由,这个理由简直就是说,谁最能打谁就该得到土地。那么其实民众是最能打的,尤其是有了火枪和铁器之后,所以用同样的理由抢回土地,民众心中唯一的那么一丁点负罪感也没有了。”
“就像是巨子讲过的那个故事一样,庶民质问贵族土地为何多,贵族说是父亲传给他的,庶民又问那你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以及祖先的土地从哪来的呢?贵族说,那是征战得来了。庶民就可以说,那我们今天要做和你的先祖一样的事。”
“我看这个理由挺好的,我很喜欢。”
徐弱也笑了,点头道:“我明白了,魏韩不承认,对于我们而言目的达到了,无论他们用什么理由,都可以让民众明白他们的无耻和蠹虫的天性。”
“如果魏韩承认,那么我们的目的也同样达到了,使得民众真正获得了土地,让民众知道之前的那些规矩不是理所当然的,他们通过斗争可以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
“唯一担忧的,就是他们会举起屠刀……”
领头的墨者笑的更加厉害,仰头道:“只要泗上还归属墨家,只要泗上还有一支随时可以拼死一搏干掉一国诸侯的义师,他们就不敢。举起屠刀的时候,他们担心的不只是咱们墨家,还有楚国秦国,他们不会为了屠杀而征伐魏韩,但却一定会因为我们和魏韩不死不休的战争而出兵抢夺利益。”
“魏韩主将不敢杀,公叔痤不敢杀,魏击韩猷也不敢杀。”
“他们看似尖牙利爪如同於菟,只不过他们这於菟是草刍扎的。”
他拍了拍徐弱的肩膀,用泗上剧院里常用的一句话总结道:“不要急,好戏才刚刚开场。”
徐弱问道:“那么,现在呢?”
“现在?”
领头的墨者摊开手,大笑道:“既然和民众签订契约的乙方死了、要换人了,那么这城也不必守了。”
“传令下去,举起白旗,守城军民集结,准备献出城邑。另外也要集中起来,防备魏韩士卒做出杀掠之事。所有墨者带上墨家的缠臂赤帻,维持秩序。”
“民众集结,待魏韩主将入城。”
“举白旗!”
第一百三十五章 济水畔
城中举起白旗的时候,已经集结准备接下来进攻的魏韩联军发出了阵阵欢腾的叫喊。www.uu234.cc
他们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从未见过城墙塌陷还能继续坚守的城邑,这个月以来的多次进攻都付出的极大的代价。
按照正常的演化,火药出现和几何学的发展,必然是攻方先优、随后发展守方优势、最终又从新攻方优势。
墨家这边越过了自然演化,这种守城技术是魏韩从未经历过的。
每一次进攻付出的人命不多,但只要到一定程度,攻城的那边就会退下去。
许多士卒看着城墙上举起的白旗,心有余悸,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白旗挥舞了数次之后,他们才确信城中的人的确想要投降,举白旗是菏泽会盟时候提出的意见,不管各国想不想认都已经明白旗帜中的含义。
这一场攻城战,更使得魏韩联军士卒越发确信:墨家守城,难以攻破。
城中的战斗还未结束,贵族区和宫殿区那里还在流血,但对于整个新郑城的攻防已经没有了意义。
魏韩联军不会入城后屠杀,一个是当年菏泽会盟之后墨家定下的底线:为了这个底线,墨家可以把墨者拼干净以维系这种“理所当然”。
再者也是因为韩国魏国是为了占据郑国作为本土的,随着时代的进步和技术的传播,战争的规模越发扩大,人口极为重要。
既要作为本土、甚至于准备迁都于此,自然不会搞大屠杀这种事。
公叔痤示意魏国不要杀人,以留下城中的“刁民”,为韩国制造麻烦。
韩国则想要把都城迁过来,有些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城中,民众在墨家的组织下没有成建制地溃散,而是集结在一起,等待着魏韩联军入城。
他们组织在一起,也是为了防备出现什么意外,一旦出现意外也好能够抵抗。
…………
新郑陷落的那日。
济水南岸。
几名泗上义师的工兵军官正在河边用一些堪堪可以称之为“仪器”的工具测量着河面的宽度。
一个简单的望山一样的支柱上,定着一个直角尺,望山的一端对准了河对岸的一块石头。
直尺的下面垂着一块铅坠,利用重力让铅坠上的线笔直向下,再调整望山尺的角度使之垂直于地面。
在相距三十米外的地方,还有一个和那一个望山一模一样的工具。
远处的工兵眯着一只眼睛,对着直角尺让副望山调整一下角度,副望山的上面还有一个简单的量角尺。
这是一种泗上工兵常用的工具,需要三角函数表配合就可以迅速测量出河流的宽度、敌人的距离,这是炮兵和工兵军官都需要掌握的技巧。
那些用来测绘山川河流的人,技术最为熟练,除了用太岁星的卫星定位经度之外,这种最基本的三角测量法也是必须要熟练掌握的。
墨家既然慕禹,那么这些据泗上最近的传说是大禹当年治水用的工具当然要掌握。
军官们看着量角器上的角度,翻看着去年刚刚修正过一次的三角函数表,记录下来。
现在正是济水的枯水期,济水是距离泗上北侧最近的一条河流,水文特征早已掌握。
工兵们接到的命令,是要搭建起来几座浮桥。
浮桥这种东西诸夏早已出现,上溯到文王时候,就有“造舟为梁”之语,梁即为桥。
这一次墨家算是集结了整个泗上所有的“技术兵种”,近乎大半的炮兵、大半的工兵都要参与到这一次对魏韩的“膺惩”之战中。
对面的魏军选择了沿河列阵,几座之前建造的桥梁也不敢焚烧,因为一旦焚烧要担上“战争罪”的名声,墨家早已表示这样的罪行会签发诛不义令,当地的贵族大夫不敢冒险。
而在济水以南,这里是墨家经营了二十年的地方,后勤补给充足不说,因为这里特殊的经济地位,道路交通也算是天下之最。
天下之中的陶邑、天下手工业最发达的泗上,联通北方的重要通道,以及大量的逃亡人口转化的劳动力,都使得墨家可以在内线作战中集结一支魏军所难以想象的巨大后勤压力的军队。
这里是看似最容易渡河的几处之一,魏军选择沿河修筑营垒,一共集结了大约一万五千的农兵,这就是魏军在这边的全部力量。
若是对齐开战,附庸的卫国是可以提供一定的兵力的,但现在魏国不允许卫国参与,以免墨家找到借口。
一万五千名农兵根本难以守卫,野战也不可能获胜,尤其是泗上义师这些年未尝一败的名声,都给魏军这边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可沿河筑垒也是魏军此时最好的选择,因为墨家展示出的强大的攻城能力,使得据城而守的想法早已被抛弃。
济水之南的营地内,旌旗招展。
六指看着地图,和身边的人感慨道:“跟着巨子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打几场以多对少的仗了。”
众人都笑,均想的确如此。
二十年的发展,在砀山攻城战中墨家才算是第一次能够在全局兵力上超过对方。
这一次更是集中了主力,更没有任何的后勤压力,大半数的铜炮都几种到了这里,一些没有参加过砀山围城战的军官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军力碾压的快感。
他们一些人参加过当年的墨越泗上霸权之争,更多的人参加过当年的齐墨战争,然而当年墨家的军队人数总是少数。
战争胜利的根本,就是通过调动使得在局部地区以多打少,兵力越少,需要将领调动和士卒机动的地方就越多。
现在济水对面有一万五魏国农兵,根本不是魏国的精锐。
而墨家这边,则有三万步兵、三千正规的武骑士,以及数量庞大的工兵和炮兵,以及在战前就已经明确表示过“火药随便用、多用火药少流血”的命令。
这样一来,很多战争的技巧六指便都可以娴熟地利用,比如声东击西之类的手段。
这一次诱使魏军列阵筑垒的地方,并不是六指真正想要突破的地方。
他现在兵力充足,时间足够,而且正值济水的枯水期,六指知道就算是强攻强渡魏军也守不住,但他还是不想流太多义师的血。
现在炮兵集结于此,看似要强渡,实则只是诱敌。
六指决定分兵一部分在十五里之外渡河,利用泗上义师最强大的机动行军能力快速渡河。
除了携带一部分野战小炮之外,渡河部队不会携带重型的攻城铜炮。
反正时间有的是,六指想要让这一万五千名魏军听闻渡河的消息后仓皇撤退到城中。
这里和新郑不一样,也不可能弄出来新郑那样的新城墙的防御体系,在铜炮完全克制夯土墙的情况下,攻城战攻方的伤亡可能比野战还少,而且还最容易打成歼灭战。
对于六指而言,他的任务就是夺取魏国在济水以北飞地的所有城邑,威胁卫国同时和齐国制造摩擦以恐吓他们。
营地中的一处,卫国使节团的苟变看着一排排正在部署的青铜炮或者昂贵的黄铜炮,面色不惊。
实则心中已经不安到了极点。
他和墨家的很多老人都熟悉,年轻的时候也曾见过面。
他出仕,是孔仲尼的孙子子思推荐的。
而他出仕的时候,墨家当时正在卫国活动,高石子当时已经成为了卫国的卿。
那时候苟变还是个小吏,虽然有才能,但是因为吃了人家两个鸡蛋因而一直不被卫君所用。
后来高石子因为卫君不用墨家之义,愤而辞职,受到了墨子的表扬,再后来高石子去世后苟变还去吊唁过。
墨家在卫国的活动不可谓不多,苟变也深知墨家的一些道义,等到墨家开始扩张后,卫国距离泗上太近,苟变不可能不关注泗上的军事变革。
他不是没想过通过泗上争取卫国从魏国附庸国的身份中解脱出来的办法,但是墨家在卫国的影响力主要集中在民间;而魏国在卫国的影响力都是贵族,再加上墨家相对于以往人畜无害的“非攻兼爱”而转向“诛不义”的激进政策,都使得卫国的掌权者对于墨家更多的是提防。
苟变深知卫国根本不是泗上的对手,他对于卫国这一次中立极度支持。
因为卫国是魏国的附庸和缓冲国,国小一旦卷入墨家和魏国的战争,下场不堪设想,必然是灭国之灾。
这一次墨家倒还是做了“宋襄公”,但是在这之前,墨家已经郑重警告过了苟变:中立可以,但是魏军如果借路卫国,那么等同于卫国放弃中立卷入战争。
这一次随军前来,苟变也知道这是墨家在“持干戚而舞”。
卫国的贵族不满墨家平等兼爱利民的道义,但却也知道现在总算墨家还讲道理、允许中立,真要是参合这趟浑水,只怕卫国就要被强制“变法”。
之前宋国出事的时候,最紧张的就是卫国,好在魏国那边为了用道义堵住宋襄公一样的墨家允许卫国中立,否则的话卫国贵族们怕是要崩溃。
苟变作为卫国的大将,戎马多年,以前只是听闻,现在亲眼看到了营中的一切,心中对于这一场战争胜负的判断已经定下。
“若是卫国卷入这场战争,灭国只需一个月,都等不到魏人集结来援。”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战而退
两日后,可能是火药出现以来最为猛烈的野战炮击开始了。www.uu234.cc
魏军修筑的营垒很快就出现了一个个缺口,普通泥土修筑的营垒根本无法抵抗那些铜炮的轰击。
而诸如挖掘壕沟躲避之类的想法,魏军主将还没有傻到那个份上,以魏军这批农兵可怜的投射兵器数量,挖掘营垒和步卒举手投降没有任何的区别。
济水对岸枯水期露出的河床处部署的铜炮,用着极为缓慢的速度发射着。
时间不急,所以炮兵会按照操典,等到烫人的铜炮冷却后再装填,而不是如同野战时候那样急速射。
工兵们利用后方民夫运送过来的各种木料和上游的树木,以及征调的济水的船只,慢慢地搭建浮桥。
对面魏军仅有的几门铜炮根本不能够打到水面上,多数都是一些类似于虎尊炮、麻绳炮、皮炮之类的近战火器。
数量不多的火枪手和弓箭手根本不能结阵,一旦结阵就要受到墨家炮兵的猛烈袭击,因而只能分散开来自由射击,毫无命中率可言。
工兵军官们精通木匠技术,里面也有不少木匠,这也算得上墨家在技术上的老本行。
这些年逐渐正规化之后,工兵不止是会挖洞挖坑,包括筑垒、修桥之类的技术也逐渐成熟。
硝烟中他们也和那些慢吞吞的炮兵一样,用很正常地速度修着浮桥。
只是他们眼中的正常速度,在魏军眼中便成为了一种宛若全力的态势。
魏军知道野战不可敌,所以想要半渡而击之,可照现在的架势,这半渡而击的想法很不现实。
浮桥一点点地延伸着,六指也命令部队做好了分兵别渡的准备。
再三确定了情报之后,六指等到浮桥修的差不多之后,命令分兵别渡的部队就正大光明地沿河机动。
两个师的步卒、大半数的骑兵以及那些野战炮兵部队,整好队列后,就用行军纵队的方式沿着济水向东而去。
没有遮掩,也没有任何的掩饰。
分兵之后,在这里的泗上义师的数量也足以对对岸的魏军形成碾压,声东击西的战术如此正大光明,可谓是前并未有。
魏军营中,魏军主将成阳大夫把持着精巧的铜制外壳的望远镜,看着济水对岸正在行军的义师部队,嘴角抽搐了一下。
只是思索了半刻,他便命令道:“传令全军,准备后撤,撤入成阳。”
其下谋士立刻道:“将军,我军野战不如墨家,砀山一战更是证明墨家可以轻易破城。唯有半渡而击之方有可能获胜,何故撤军?”
成阳大夫摇头苦恼道:“若非不战而降君上必要治罪,我已然下令投降了。此战不需打了。”
“半渡而击之?我们凭什么半渡而击?”
他的穿着戎装的儿子正值年轻气盛之时,闻言道:“父亲,不战而退,惹人耻笑。若如当年城濮还好,父亲却畏敌如虎,这……”
话没说完,成阳大夫一巴掌扇在了儿子的脸上,怒斥道:“你懂什么?”
“我问你,现在对面已经分兵了,你准备如何做?”
年轻人捂着火辣辣的脸,咬牙道:“他纵分兵,也定然要选方便渡河之处,不如分兵堵截沿河布防。”
成阳大夫大笑道:“这就是你想的办法?你看看对面行军之速,不慌不乱,井然有序,就算是在我们眼皮子下行军,我军可追的上?”
“追不上,又凭什么半渡而击,又凭什么阻拦对方?”
“不追,等到那些人渡河,包抄之下,我军也是必败。”
“追,且不说能不能追的上,这边直接渡河,又如何阻拦?”
“既是必败,不退兵又能如何?”
年轻人道:“可退入成阳,不也是抵挡不住吗?既然都是抵挡不住,何不在这里与之决战?”
成阳大夫怒斥道:“愚蠢!在此决战,家中私卒精锐都要损失殆尽。墨家昔日尚未满万之时便不可敌,如今三五万人,又如何战?”
“不若退入成阳,待城墙破,即可投降。墨家既不杀俘,又讲兼爱,我这些年也无劣迹,且又听他们的不曾烧毁桥梁,自然无事。”
农兵为主,又没有变法,而仍旧是封建义务的征召兵,军制模式必然是以少数精锐为主的。
一如之前的车士车战时代,那是以精锐的士决定战争胜负的,徒卒的作用就是充充数量、维持战线。
现在井田制基本被破坏,大贵族的土地越来越多,原本的宗法体系配合的军制也开始崩坏。
真正的脱产士人数量虽然不少,可根本无法支撑越来规模越大的战争,以往几十辆战车参战就能主宰胜负的时代过去了。
马镫的出现,又使得骑兵的战斗力提升。
这时候一些贵族开始养士,战争的时候依靠养的士、从奴、精锐私卒为主力。
这些养的士、私卒、从奴往往充当骑兵,成为贵族手中想要获胜的最重要的一张牌,也是贵族力量的基石。
哪怕封地没了,只要养的士、从奴、私卒还在,那么换一块封地很快就能够组织起来一支可以争权夺利的军队。
但若是这些从奴私卒都没了,那么整个家族很快就会衰落。
正常一个下大夫的封地内,在战争的时候,只需要提供二十辆战车以及与之配套的徒卒。
在井田制没有被破坏的基础上,士是有封地的,他们脱产训练,在必要的时候履行自己的封建义务。
但现在战争的规模扩大了,伴随着铁器的出现、泗上工商业的发展、新作物和种植技术的推广,在成阳一代仅存的那点宗法制残余在经济基础上已经毁了。
粮价日贱,工商业越发发达,士阶层越发落魄,甚至破产,难以维持原来的生活。
就算还有那么点封地,伴着各种手工业品的冲击和粮价过低的无奈,分封的那点土地根本不足以维持他们完全脱产。
大贵族们不断兼并土地,最底层的士人不断落魄,自耕农的数量本就不多,大量的徒卒都是封地上的和土地绑定的农夫,这种情况下除了依靠从奴、私卒保持战斗力外,贵族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维系一支野战部队。
然而成阳大夫很清楚,这样一支以从奴私卒为主力的部队,打打贵族之间的争田、争权的内战还行,和以自耕农为主力兵员的泗上义师开战,那就是自寻死路。
泗上是服役制的常备军,定期的军事训练,那不是农兵三年冬季演武可比的。
以往生产力水平不足,不管是秦楚还是燕晋,大家都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军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现在却不一样。
谁能先变法、谁能弄出更多的授田农夫、谁能养出一支常备军、谁的农业生产能够支撑常备军的后勤、谁的政治体系从分封宗法先过渡到集权官僚制……谁就能赢。
泗上先行一步,源于泗上是自下而上的暴力变革、拥有新体系下的和贵族没有关系的识字人口和官吏后备军。其余各国贵族权势越大的变法越难,因为那是在革贵族的命。
成阳大夫不知道这些一国战略层面的东西,但却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更知道这一战他打不赢。
直接退兵等着城墙破掉后投降,是对他最为有利的选择。
墨家不喜欢杀人,他又很听话地没有烧桥,不是战争犯。
不战而退直接投降,将来对君主不好交代。
野战很可能自己的私卒从奴精锐损失太大。
那还不如退到成阳,到时候就不是自己不守,而是因为城墙破了实在守不住了,国君想来也不会治罪。
这仗换谁来都打不赢。
成阳大夫心想,就算是吴起不远走西秦,就凭这点兵力,别想着打赢。
毕竟当年吴起在鲁国的时候,齐鲁之间的军力差距还没有现在成阳和泗上的差距大,依旧是被胜绰打出了一个平手,况且现在?
他现在不担心别的,就担心墨家在这里不走了,分了他的土地、再把他送回到魏国去,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他也是养了不少的士,可是这些落魄的士人是什么德性他太清楚了。有封地有钱有势力的时候,自然会贴过来谋生;没钱没势的时候,这些士人就会离开,并没有多少人会觉得尴尬,最多也就剩下几个心中有“忠义”的士。
到时候封地没了,那可就全完了。
墨家若是占据了成阳不走,他就算被放回去,国君又去哪给他找封地去?
中山国复国后,一些魏国贵族顶着空头衔,却还没有实际封地呢,魏国的中山君公子挚现在还有个中山君的头衔,可还不是连封地都没有?
现在各国都在集权,哪里会有多余的封地给他?
然而成阳大夫想到当年墨家从齐西南撤军之事,心中又宽慰自己道:“墨家只是号称膺惩君上不义之战,多会如当年对齐一般,惩罚之后便撤军。”
可转念一想,墨家在齐西南的确是撤军了,可是在短时间内却在齐西南弄了一场清田洫之类的土改。
想到这心中又是一寒,若是那么办了,自己还是无路可走。
打必输,不打又会被国君治罪借口收地,城破投降墨家又可能分地,这真真是把他逼到了绝路。
对于各国贵族而言,不止是郑国贵族觉得“敌在萧墙内”,大多数贵族也都觉得“敌在萧墙内”,王权集权和墨家的平等,都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利剑,并不见得哪一个就更好一些。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南北对进
成阳方向,魏军不战而退,快速地退入了成阳。www.uu234.ccwww.uu234.cc
六指兵不血刃地渡过了济水,用明面的声东击西战术迫使魏军后撤,全军迅速在济水北岸修筑了营地,巩固了浮桥。
士卒的机动行军能力,是可以让一万人当两万人用的,这是以弱胜强不可或缺的素质。
可现在泗上这边军力本来就占据优势,成阳大夫想要守住济水,在泗上义师的机动能力面前,至少还需要三倍的军队才有可能防卫。
既然没有,那么六指做出了明修浮桥分兵渡河的态势后,成阳大夫的撤退也就成为了一种必然。
时间有的是,六指并不着急,魏军至少在一个半月之内无力支援成阳方向。
卫国派遣主将苟变为使和墨家谈中立,也是在表明态度,绝对不会出兵,因为卫国很清楚夹在魏墨之间,真要是趟了这趟浑水他们会先完蛋。
齐国之前为了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参与宋国之乱的想法,并没有在西南部集结兵力,再加上之前墨家在莒城方向的挑衅,也使得齐国不敢调动大军离开临淄和东南方向。
是以六指得以从容地修筑营地、加固浮桥、稳固后方,然后围攻成阳,用最猛烈的火炮攻城震慑一下各个诸侯国。
…………
南线,隐阳,或者叫召陵,后世的漯河。
楚国的大军在此集结。
重组的陈蔡之师成为了这一次对魏韩作战的步卒主力。
其余方向的楚军和魏韩军像是有默契一般,并没有调动。
魏韩和楚都很默契地想要把这场战争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既是要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就不得不又重新采取春秋时候类似于约战的方式。
若不采取这种有些复古的战法,局面很可能不受控制,使得战局超出魏楚韩三方的预料。
楚王不希望战争扩大,而是希望这是一场关于郑地瓜分的战役。
魏韩也是一样的想法。
如若不然,那将是一场从鲁山一直延续到许的绵延数百里的战场,侧翼中军主攻佯攻的配合,将会卷入魏韩楚三方近乎大半的军事力量。
这对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可能是楚国不可接受的。
这一次楚国集结的野战部队约有四万,不包括支援的农兵辎重。
其中还有一部分精锐的楚王车广骑兵车兵、以及一部分手段相当可以的弓手。
此时的火药使用技术下,魏韩楚三方的弓手都是强于他们的火枪手的,只不过精锐弓手的数量不多,用一次就要消耗许多,那不是各国可以支撑的起的。
训练这样的一批合格的弓手,至少需要四五年的时间。
的确,经过四五年训练的弓手强于火绳枪手,然而面对火绳枪三个月的训练周期,弓手已经越发难以适应烈度越来越大的大争之世了。
现在楚军正在修筑营垒,他们作为战役的发起方,是要选择主动进攻的。
但是在进攻之前要先准备营地,而且还要等待墨家支援的炮兵骑兵和一部分工兵。
墨家支援的几个野战的炮兵连队已经抵达了陈地,而数量大约四千多的骑兵尚且还在行军的途中。
数量越少,行军的速度越快,而且炮兵是先启程的,数量少集结起来也容易。
这一次楚国算不得名将云集,主要还是楚王中枢核心的一些贵族为主,楚王并没有亲自指挥作战,而是将作战的全权交给了和魏韩谈崩了而返回的大司马。
楚王仍然留在陈地,应付后续的一系列外交纵横。
楚王既然选择了鲁阳等方向采取屯兵防守并不进攻的方式,也就说明白了楚国的底线,并非是想要郑国全境,而只是想要许等对于楚国而言至关重要的城邑。
楚王对于这一次对魏韩作战还是很有信心的,魏韩方能够集结的野战兵力也就五六万,数量上和楚国差不多。
但质量上,精锐的武卒并不多。
楚国最弱的骑兵,有墨家帮忙支援的数千非正规骑兵,至少能够做到和魏韩联军的骑兵抗衡。
野战炮兵的数量上在有墨家支援的情况下也是优于魏韩的。
墨家已经答允了楚国出兵成阳,并且按照之前的约定,现在应该已经出兵了,魏韩一方也绝对不希望这场仗打的超出控制。
…………
楚国下蔡之北。
一列骑兵正沿着楚国内较好的一条道路行进。
庶俘芈的骑兵旅和另外两个现役的骑兵旅一起,作为这一次支援楚国的骑兵主力。
他们启程的时间比那些数量更少的工兵和炮兵要稍微晚一些。
不过在从泗上到下蔡的这一段路,庶俘芈感觉就像是和在泗上行军没有太大的区别。
淮河一线虽然属于楚国,但实际上泗上的影响力更大一些。
楚国的精华地区在江汉,而泗上的都城在彭城,对于淮泗的影响力自然是墨家更大一些。
加上那年大灾之后泗上的救援,使得骑兵们这一路来很是感受了一番“箪壶食浆”的感觉。
后勤方面沿着淮河补给也极为容易,一路上船只往来,每日行军的速度可以保持最大,而且也不需要用临敌状态做各种警戒,行进速度极快。
过了下蔡之后,便和在淮河流域的感觉不太相同了。
虽然民众还是很支持,并不害怕墨家的队伍,然而终究多了许多不一样的目光。
庶俘芈这几日的心情很好,这不只是建功立业的梦想所带来的,更因为他的姐姐在楚国测绘地图。
之前有消息说楚国扣押了很多在楚国活动的墨者,虽然庶俘芈确信墨家可以解决这件事,但血浓于水,心中终究还是有些担忧的。
等到他接到命令和楚军配合以膺惩魏韩之后,这种担忧彻底放下。
既然和楚国合作了,那么想必在楚地被扣押的那些墨者也不会被楚人为难,他的姐姐也就安全了。
这一路心情极好,众人也是一路高歌,在保持队形齐整的情况下,时不时就有人起个调子,很快就会有成千上百人一起歌唱。
唯一就是经过楚人聚居地或者城邑的时候,这些泗上出身的骑兵都会闭嘴,而是由随军的一些通晓楚语的人唱一些墨家的歌曲。
泗上这几年精通楚语的人越来越多,庶俘芈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知道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军官和干部都开始学习楚音。
事实上自从墨家确定了定楚而定天下的战略之后,这种针对楚音的培训就已经开始。
每年都有大量的新加入的楚人墨者来到泗上,每年又会有更多的泗上出身的墨者前往楚国。
如果现在泗上需要,至少可以组织出大约八千名通晓楚音的司马长或者村正以上的干部。
这一次跟随骑兵前往楚国的,也有一部分楚人或者精通楚音的人,他们要沿路进行宣传。
在淮河沿岸还好,可一旦过了下蔡,楚国当地的官员大夫都很害怕墨家的宣传,屡次提出的抗议,进行的不是很顺利,可依旧艰难地进行着。
等到了陈地之后,楚王亲自派人出面示意墨家不要在楚国宣扬墨家的那些道义,以维护此时双方的合作,墨家也终于暂时放弃了宣传。
第一百三十八章 隐阳之战(一)
庶俘芈等人抵达召陵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初,天气已经很冷了。www.uu234.cc
楚军已经在召陵前修筑了营垒,魏韩联军的主力也已经抵达,也修筑了营地。
双方的交战兵力已经聚齐,魏韩联军野战部队的数量和楚国差不多。
魏韩一方集结了将近五万野战部队,虽然这一次魏韩联军攻郑的数量很多,可是真正能够在一线作战的也就这么多。
再多的话,反倒容易使战线出现漏洞,被楚军抓住机会突破。
楚墨联军将近五万,双方的数量相差不大。
魏韩联军的优势,是一批重步兵,魏国是最早将步兵作为战役主力的诸侯,当年征伐北戎的时候魏氏还未封侯的时候就已经采用步兵战术。
等到吴起在西河练兵之后,结阵而战的重步兵更是成为了魏**力的支柱。
魏韩两军一共有三万六千名步兵,二十六门铜炮,二百辆战车,精锐的武骑士三千,以及一些轻骑和三千名精锐弓手。
步兵中以戈矛手为主,火绳枪手作为戈矛手的辅助力量,采用密集方阵,行动缓慢。
楚军则是因为墨家帮助编练过新军,军队的组成和魏韩不太一样,火枪手的数量更多一些,而且吸取了当年墨越、齐墨战争的经验,将火枪手作为主要的输出力量,而长矛手则主要起到掩护火绳枪手的作用。
楚墨联军一共有八千名骑兵,其中包括只属于楚王的两千精锐车广骑兵。四千五百名泗上的非正规骑兵,再加五百名步骑士。
加上墨家支援的炮兵,楚墨联军的炮兵数量占据优势,共有四十二门铜炮,其中二十四门是墨家支援的,其中还有八门骑乘拖动的快速机动的小炮。
楚国也有两千名精锐弓手,以及一百二十辆战车。
剩余的都是步兵,步兵中一部分是楚王直辖的王师,数量两万略多,都是按照墨家帮助编练的新军模式,火枪手的数量略多于长矛手。
除了楚王的直属王师,剩下的都是陈蔡之师,走的是魏韩联军那样的路子,厚重的戈矛方阵阵型掩护火枪手。
训练不足,陈蔡之师并不能形成如同王师一样的纪律性,很难做出快速转向、交替前进之类的战术动作,所以采取了更为笨重但是只要不移动防守起来更为坚固的密集阵型。
随着火药的出现,以及随之而来的军制改革和半常备军的出现,战场的宽度越来越宽。
原本交战,各国不得不结阵,因为若不结阵,根本无法控制数万军队,而且士卒过于松散既容易被突破,也容易出现混乱。
必须要依靠密集阵型来控制部队,使得各部都能够听到鼓声召唤。
泗上可以搞那种略微薄弱一些的阵线以增加交战的宽度、延长战线宽度、从而在劣势兵力下保持战线等长,不代表其余诸侯国也可以如此。
十一月初九,双方约战的日期到达,便开始走出营地展开部队,准备交战。
既然确定了这是一场小规模可控的战争,双方的战场也已经固定。
鲁阳方向、叶城方向、榆关方向以及对面的魏韩城邑都是采取守势,并不会投入战场,也就不存在战略机动和各种谋划。
早早吃过了早饭,楚国这边率先出营,大约在上午九点的时候展开的阵型。
楚人的左翼是陈蔡之师,中军是楚国王师主力和八十辆战车,以及楚国的精锐车广骑士。
楚人的右翼,则是墨家的骑兵,还有四千名步兵,配属了十二门铜炮。
剩余的铜炮都集中在了楚国中军。
楚人左翼的陈蔡之师因为采取密集阵型,所以宽度和对面等同,但依旧留下了三千人的预备队。
楚人的中军王师的宽度其实相较于魏韩联军更大,但是每个旅都有三分之一的作为预备队,因而整个宽度和魏人那边相差不多。
中军的前面还有楚国精锐的两千名弓手,他们列阵排开在炮兵的空隙之后,到时候会利用他们的射速优势配合炮兵打开对面的缺口。
对面的魏韩联军则将兵力全部展开,除了预留了一部分直属的预备队之外,将所有的步卒以密集的武卒方阵的方式排列,错落有致。
这里一片平原,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地形优势,但是魏韩联军占据了上风向,算是略微有一点地利。
魏韩的铜炮主要集中在中军,车兵隐藏在自己的右翼也就是楚人陈蔡之师的方向,同时在他们的右翼还部署了十门铜炮。
魏韩联军处在守势,这一点有利于他们。
加上魏韩主要以重步兵为主力,阵型密集,虽然战时移动缓慢且需要互相配合以免出现漏洞,但在站在布阵上是有优势的。
魏韩联军的主帅只懂魏韩联军的弱点和优势,也知道楚墨联军的优势和弱点,他制定了极为有针对性的应对方式。
楚人最能打的部队是中军,以及右翼的墨家骑兵,而且这两支部队的行军速度很快,远胜于密集方阵的魏韩重步兵。
这既是优点,但如果能够抓住机会,也未尝不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
因为楚人的左翼是新组建不久的陈蔡之师,仍旧是密集方阵的阵型,而且不论是士气和战斗力都和中军右翼没法比。
最关键的是楚人左翼的陈蔡之师的行进速度比之中军和右翼都要慢许多,魏韩联军若是能够利用楚人中军和左翼进攻行进速度不一样的问题,有可能完成对楚人左翼的突破。
一旦陈蔡之师崩溃,魏韩联军就可以迅速从楚军左翼和中军的结合部全力突击,形成包抄。
故而这场战役的关键在魏韩联军看来,就在自己的右翼。
因此魏韩联军的主将在布阵的时候,有意地削弱了一下自己的左翼,加强了中军和右翼。
依靠楚人主动进攻的形式,利用空间换取时间,让自己的左翼主动后撤,诱使墨楚联军的右翼和中军急于求战建功,而突击的过快和左翼的陈蔡之师出现缺口。
同时,若是魏韩联军的左翼能够主动后撤,就可以利用中军靠近右翼的点为轴缓慢转动,从而在中军不不需要大规模调动的情况下,将兵力都压在了楚人的左翼上,形成局部的兵力优势。
…………
楚墨联军的主将是楚大司马,二十年前楚国的大上任大司马死在了墨家手中,现在却又合作。
如果说魏韩联军是想要利用地利,那么楚大司马便想要利用天时。
和魏韩联军想的楚墨联军会采取中央和右翼突破的想法不同,楚国大司马巧妙地想要将魏韩联军的地利优势转化为对自己的天时。
魏韩联军占据上风向,这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刮的正是北风,楚人在南,这本是不利的。
但是楚大司马则看到了另一种战机。
一旦开战,双方铜炮和火枪对轰一阵后,必会产生极多的硝烟,而处在下风向的楚墨联军本来是不利的。
可是如果能够中军和右翼主动进攻,那么一旦风刮起来,这些硝烟很容易遮蔽战场的东南方。
到时候,墨家的骑兵和那些骑乘炮兵、以及步骑士就可以借助硝烟的掩护,快速地机动到魏韩联军的侧后。
如果能够一举突破,那固然好,就算是无法突破,魏韩联军也必然慌乱,到时候还要调动部队支援魏韩联军的左翼。
一旦魏韩联军调动起来,那么楚军就有获胜的机会,因为魏韩联军的方阵不动的时候很强大,可一旦动起来就会出现破绽。
到时候如果右翼包抄偷袭的骑兵不能打开局面,那么中军就利用魏韩联军混乱的时机发动进攻,迅速突破魏韩中军,击溃魏韩联军。
战场当然是瞬息万变的,但善战者多会在对阵之前就先预定好自己的计划,是否能够实现那是一回事,战场瞬息万变机会出现却不把握而是继续按照原计划那又是另一回事。
双方都把突破点定在了对方的左翼,颇为巧合,但也有几分互相之间故意引诱的原因。
这时候,谁进攻谁处在弱势,最好不要轻易发动进攻,而是打防守反击。
可是总要有人先攻,楚墨联军看起来是有优势的,所以虽然魏韩联军也是把突破口定在了对面的左翼,但却是准备用防守反击调动的战术。
反过来楚人则是希望主动进攻,利用进攻挪动阵型,从而完成地利天时的转换,借用冷飕飕的北风和战场的硝烟,来一场大迂回。
双方都把突破点放在了对方的左翼,其实这场仗本质上就是谁的左翼先崩、谁的左翼崩溃后还能够迟滞对方的包抄,谁就有更大的可能获胜。
当然,瞬息万变的战场不可能总会朝着双方统帅的想法去发展,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那就是所谓的临机决断的能力。
谁能够在战机出现的时候把握住,往往可以扭转败局亦或是一举获胜。
隅中一刻。
战场的第一声炮响从墨楚联军的阵地上传出,这一场爆发在隐水之阳的战斗正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