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隐阳之战(二)
墨楚联军的右翼,庶俘芈看着己方阵地上升腾起来的硝烟,拿出望远镜观察着对面魏韩联军密集方阵中出现的缺口。www.uu234.cc
几名军官笑道:“炮兵的同志打的越来越准了,我记得几年前我们和田氏作战的时候,炮兵还没有打这么准。那时候就怕炮弹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轰隆隆的炮声掩盖不住骑兵们对于几年前的炮兵的奚落。
现在的炮兵还在用着很简单的量角器,利用铅坠和绳子作为基准线,将简单的量角器插在炮孔中,等到铅坠和垂线稳定后计算炮口的角度。
他们不需要太大数量的计算,炮兵军官们九数几何很是不错,但是一般的炮兵主要还是会查表,像是一种死记硬背的方式,用以确定炮口的角度和攻击的距离。
只依靠装药量和调节角度,虽然很简陋,却还是胜于一切都凭借感觉和经验的对面炮兵。
更何况墨楚联军右翼的对面,并没有部署铜炮。
铜炮出现后,战斗一般总是由双方的铜炮打响的。
以庶俘芈的经验,刚开始的第一个时辰,双方都会选择炮轰,慢慢调整各自的阵型,等待一方承受不住炮击而发动进攻、亦或是等待一方觉得机会来临而发动进攻。
一般来说,炮击之后,他们这些骑兵很快就要发动一次试探性的进攻了。
但第一次的试探性进攻不会是他们,而是另外一个现役的骑兵旅。
这一次一共是两个现役的骑兵旅和庶俘芈的这个征召的骑兵旅参与战斗,三个旅都是泗上义师序列中的“不是武骑士的骑兵”。
虽然同为不是武骑士的骑兵,但三个旅各有不同。
最前面的那个旅的骑兵,可能也就是泗上能够养得起一些,别的诸侯那是决然养不起的。
那个旅的骑兵每个人都配备三支短铳,因为临战之时骑兵奔驰很难装填,所以只能依靠提前装填后补足。
这些短铳很昂贵,一个旅就需要配备将近五千支,那是一笔数额巨大的开支。
这种配置当然不是以泗上义师的步兵为假想敌,很明显是以魏韩这些重视方阵重步兵的诸侯国为假想敌。
火枪火药的出现,使得各国都在尝试新的阵型,许多旧的阵型已经不再适用于时代。
魏韩选择的是依靠原本就有的方阵重步兵优势,以火枪手配合方阵行动。
而骑兵冲击重步兵方阵,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若是那些精锐训练的武骑士还好,这些骑兵直冲不太可能。
所以那个旅就装备了短铳,利用机动优势,在靠近敌人步兵方阵的时候临敌三枪,打完之后当然没机会装填,就把短铳往腰里一插,拿出铁剑铁刀冲击。
如果能够打开缺口就可以冲进去,只要冲进去步阵就散了。
而如果说三支短铳全都打完,敌人的步阵依旧没有出现缺口,而是继续保持着高昂的士气,那么就可以退走了……
在步卒弓手和步卒火枪手面前,骑兵对射就是送命给步兵的。
另外一个旅没有那个旅那么阔气,每个人只装备一支短铳,临阵只有一次机会。
但是他们有步骑士配合,一般就是两翼夹着步骑士,利用机动优势快速迂回后,步骑士下马列阵开枪,两翼的骑兵旅立刻向前补足空隙冲击一次。
冲击的途中,步骑士会快速装填,如果骑兵打开了缺口他们就以火力支援;如果没有冲开对方而是退了回来,他们就需要齐射掩护骑兵撤退。
等轮到庶俘芈等这些重新征召的骑兵,装备就差了许多,就身上有一身皮甲,有一口铁剑,别的就没有了。
比武骑士他们比不过,那些武骑士都有铁甲;比这些正规的非武骑士的骑兵,他们也比不过。
是故总有人发牢骚,开玩笑说都是骑兵,武骑士那是嫡长子;现役的剩余骑兵是嫡幼子;他们这些重新征召的骑兵是庶子,还不是陪嫁的媵妾生的,而是贵族们喝醉了和奴婢生的那种。
庶俘芈对于这种牢骚听得很多,但他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据说是骑兵到底该怎么办出现了一些分歧。
武骑士自不必说,但武骑士训练起来太难,数量太少,泗上庞大的有马自耕农良家子群体可以保证数量足够的非正规骑兵。
这些骑兵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作战?军中高层各有不同的意见。
有说应该花费重金,每人身上配三支短铳的;有说应该放弃短铳,只配刀剑;有说应该配两支短铳,像是步卒一样,利用阵型转换射了就跑到后面装填的;还有说应该配长矛和剑,长矛都是一次性的,冲阵的时候用,冲击之后就扔掉换剑的……
每个人说的似乎都有道理,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也就出现了这一次派遣到这边的三个骑兵旅的装备都不一样的情况。
庶俘芈不是很喜欢骑兵配短铳,因为他觉得这样的话倒像是他之前在高柳经常打交道的那些胡人骑兵。
只不过胡人骑兵用的是弓,而泗上这边换上了短铳,他觉得效果并不好。
短弓固然射不了多远,可短铳也是一样,马上颠簸,射中很难,而且射来射去很容易让骑兵们不敢肉搏。
他始终觉得,骑兵就该是包抄、迂回、绕后或者出现缺口的时候瞬间扑上去,利用冲击和肉搏打开缺口击溃对方。
再说,他觉得就现在泗上已经有了燧石枪的情况下,骑兵放弃冲击和肉搏选择和步卒对射,那不是自寻死路?
然而现实却又如此的无奈,如果是选择和泗上的军阵军制对抗,骑射战术肯定是不行的,会被泗上的步兵直接射崩溃。
可若是和魏韩缺乏火枪手的步兵方阵对抗,似乎这种拿着短铳找机会打开缺口的骑兵还是有些用的。
想到这,庶俘芈看了看中军的那些楚军士卒,心下摇摇头,暗道:“以泗上的规矩,从来讲的都是步骑炮的配合。骑兵先冲逼对方结阵,结阵后用炮轰或者用步兵射,射散了之后再冲,结阵了再射……可若靠这些楚军配合,怕是不行。”
除此之外,他还觉得楚人的炮兵实在是太少了。
这些墨家支援的炮兵连队被联军统帅基本都部署在了阵型的前方,而在泗上义师之中,几乎每个正规的步兵旅都会配属三门小炮跟随步兵行动。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并不隶属于单独的炮兵指挥。
之前天下便有言,所谓三军统帅,指的是左中右三军,而在泗上则有五军统帅之说,所谓步、骑、炮、工、舟,各成兵种。
心里嘟囔过之后,庶俘芈便百无聊赖。
现在战争开始的第一个时辰,是无趣而血腥的,双方都不可能立刻发动进攻,而是先让铜炮轰击一阵。
双方的士卒就在炮声中忍受着,看着同袍伙伴们的尸体倒地后,在鼓声的催促下填补阵型的空隙,维持队形的整齐。
可以说战斗的第一个时辰,就是在比拼纪律。
谁的纪律不足承受不住炮击、谁的耐性不足率先发动冲击、谁的军阵率先挪动出现了缺口,谁就会被动。
好在庶俘芈所在的墨楚联军右翼面对的敌军并没有火炮,这么远的距离除了火炮之外也没有别的武器可以攻击到。
双方都有铜炮的方向是中军,但是显然墨楚联军这边的炮兵素质更胜一筹,魏韩那边的火炮本来就少,根本占不到什么优势。
日中一刻,持续了一个时辰的炮击仍在继续。
双方的中军都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缺口,有些被后续的士卒补平,有些仍然空着。
无聊至极的庶俘芈终于等到了一声盼望许久的鼓声,这是全军向前的鼓声,看来楚国的大司马已经准备尝试接近魏韩军阵了。
事实上楚国大司马不止是准备全军向前,而是利用炮击的优势做出全线进攻的假象,利用向前推进做掩护,将部署在二线的一部分步卒向右翼移动。
因为楚国新军的阵型有点像是泗上当年墨越战争之后一段时间的时间的阵型,火枪手的数量较多,所以阵线更长一些。
现在长度对等,实际上墨楚联军的一部分力量部署在了后面。
楚国大司马的计划并没有改变,利用右翼骑兵多而步兵少的特点这决定了右翼的行进速度更快,从而很容易前出于中军,使得墨楚联军的阵线向右前方偏斜。
这个特点之下,就可以调动二线的一部分中军步兵向右翼移动,从而在后面补足右翼的兵力,在右翼形式优势兵力。
一旦机会来临,骑兵利用北风和硝烟的掩护开始迂回绕后,右翼就可以发动一次进攻,使得魏韩联军的左翼没有机会调整阵型。
如果迂回的足够快,在魏韩联军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做出中军支援或者调整部署的时间了,唯一能用的也就是魏韩的那点精锐的武骑士去支援他们的左翼。
只要调动了魏韩的武骑士去左翼,楚大司马唯一担忧的己方左翼的安全也就得以保证。
右翼的兵力如果步兵也能够占据优势,那么只要能够获得一场小小的突破,就可以继续扩大从而创造出战机。
魏韩如果防备正面的步兵,就没有多余的力量防备迂回的骑兵;如果防备迂回的骑兵,那么正面对抗的步兵就容易被楚军突破。
魏韩军阵的移动速度,是最大的缺点,也是楚大司马想要利用的缺点。
随着墨楚联军这边鼓声响动,承受了一个时辰优势铜炮轰击的魏韩联军也开始做出阵型调整。
第一百四十章 隐阳之战(三)
魏韩联军的军阵本来就是略微交错的,为的便是可以发挥出步阵的防御优势。www.uu234.cc
楚大司马想要借助阵型的挪动,从而将在中军部署的二线部队悄悄移动到联军的右翼,选择在魏韩联军的左翼突破,其实和魏韩联军主将的想法不谋而合。
魏韩联军的主将也正想要借助阵型的调动,将主力集中到自己的右翼,在右翼形成兵力上的优势。
双方都明白,选择中军突破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很可能打成一场消耗战,这对于想要求胜的双方都是不愿意看到的情景。
的确,现在双方只是在隐水以北进行决战,看似战场也就是个几里宽的正面。
实则不然。
鲁阳、阳翟、榆关、大梁一线的双方其余的部队没有选择参加这一场约战,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因为那些部队的存在和集结等待,隐阳一战至关重要。
楚国大胜,则新郑以南一直到许,魏韩联军将无法再发动攻势,也可以和两翼的鲁阳、榆关等形成稳定的战线。
魏韩大胜,则许地楚国至少数年之内无法染指,而且还可以兵锋直抵召陵,从而迫使楚国退兵接受魏韩的条件和郑国已经被瓜分的既定事实。
双方实际上能够投入的机动野战兵力只有这么多了,战略战场上两翼的那些贵族城邑的部队,防守和威慑还行,野战终究不行。
中军僵持于双方都没有意义,所以双方都选择了对方的左翼作为突破口。
楚大司马选择左翼突破,是因为楚国在南而魏韩在北,他要借风向,将地不利化为天时。
魏韩主将选择左翼突破,是因为之前墨越墨齐两战泗上义师打出了名声,他不想选择中军,又觉得右翼的泗上军不好对付,只好选择经过王子定之乱后新组建的陈蔡之师。
墨楚联军开始挪动变阵的同时,魏韩联军的左翼也开始交错着向左后方退。
以每个步卒方阵为单位,互相形成品字形,撤退的时候凸出在前的步卒方阵先向后,两侧处在品字形凹处的则化为凸出部,等到第一批退走后,原本凹现在凸的方阵再向后撤。
整体来看,魏韩联军是以右翼为轴,整个战线略微缩短。
既在左翼拉开了和墨楚联军右翼的距离,又将兵力集中在了右翼。魏韩联军的主将认为,只是依靠那些骑兵,恐怕无法完全撕开击溃楚国的陈蔡之师。
所以他选择缩短战线,将部队朝着己方的右翼集中,在右翼让步卒方阵形成一个类似于直角三角形的阵型。
即在最右侧部署数个步卒方阵,厚度最大,向中军和左翼这边依次减少,仿佛一个勾为正面、股为左翼边缘的阵型。
这样的优势是一旦楚国的陈蔡之师崩溃,魏韩联军就可以迅速插入到墨楚联军的左翼,形成包抄包围。
到时候楚国的中军就必须要重新调整做好防御,而处在右翼的墨楚联军的优势骑兵也势必要放弃进攻,利用机动优势迅速回援左翼,从而缓解魏韩联军左翼的压力。
鼓声阵阵,双方的数万士卒都按照双方主将的意识开始了调动,这是双方决战决胜之前最为重要的阵型对抗环节。
墨楚联军的右翼。
炮兵仍旧在不断轰击着正在交错后退的魏韩联军的步卒方阵,对面明显出现了混乱。
之前一直的坚守,那是由军官强制约束的,否则在铜炮的轰击下阵型早就散了。
现在魏韩联军的左翼选择交错向右后方退,阵型不动的时候,尚且还能够维持不乱,一旦开始挪动,就出现了混乱。
墨楚联军右翼的主将是墨家的人,战前楚大司马作为主将执掌中军,右军的指挥权则交到了墨家派去的师级军官上。
如果没有主将那边传来的消息,整体上还是围绕着一开始既定的目标去打的,这时候通讯不易、阵型转换也难,战前确定的事一般不会更改。
右翼的墨家师长敏锐地察觉到了魏韩联军移动时候出现的混乱,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至于能不能突破,那需要尝试,但最起码不能让魏韩联军的左翼退的这么容易。
当然也不可能对楚军这个友军全然相信,不可能在一开始就发动全面的进攻。
一则是对楚人不信任,另一个就是墨家的骑兵师长确信自己这边进攻的速度更快,楚人中军行动缓慢,万一攻的太快反而容易让骑兵的侧翼暴露。
于是下令让那个装备了三支短铳的骑兵旅和庶俘芈的骑兵旅先发动一次试探性的攻击。
如果不能突破,那就骚扰一下,延缓对方后退的速度,打乱魏韩联军的秩序。
鼓声咚咚响起,号角声开始在战场上回荡。
炮兵们听到了命令,开始略微扭转炮口,轰击魏韩联军左翼靠近中军的一侧,为骑兵迂回袭扰让出空间。
庶俘芈和许多骑兵一样,按照军中的类似迷信一样的风俗,将许多骑兵试做吉祥物的那个马蹄钉握在手心中抱拳向前拜了拜,随后抽出了铁剑。
“慢步跑!”
他叫喊一声,身边的传令兵挥舞旗帜、吹动哨子,大半个参与这一次试探性进攻的骑兵旅排好了阵型,轻轻催动了一下马匹,跟在前面那个旅的后面。
骑兵出击,这是魏韩联军左翼最为恐慌的事。
本来他们这边就没有铜炮支援,将近一个时辰的炮击,使得魏韩军的士气跌倒了低点。
维持阵型不动的时候,在贵族军官的约束下尚且还可以结阵,可现在接到的命令是向后交替撤退,一旦动起来阵型就有些松散。
双方的距离不是很近,但也不是太远,骑兵一旦出击接近,他们就不能再撤了。
交错布置,互相呈品字形,本来就是为了防备骑兵的。如果骑兵冲击的时候还有撤的,那就等同于将侧翼暴露了。
如果纪律足够,其实在骑兵冲击接近的这段时间,是足以完成已经进行的后撤然后调整阵型的。
最好是己方也有骑兵掩护,和墨家的骑兵对冲一下,为步卒列阵防守争取时间,然而这边的骑兵并不多。
魏韩联军左翼一共才有三百多骑,眼见对面已经攻来,主将也只能让这三百多骑出击。
魏韩步卒中的弓手、火枪手紧靠着戈矛大阵,紧张不安地看着远方扬起了灰尘的骑兵,默默祝祷。
庶俘芈看到了魏韩联军的三百骑,都是一些轻骑,数量上也太少,他觉得这些轻骑根本不能够抵挡多久。
等到那三百骑冲近之后,庶俘芈前面的那个骑兵旅传来了一阵阵枪声。
那些现役的墨家骑兵就像是操典上规定的一样,在对面的骑兵接近之后,抽出早已经装填完的短铳,开了一枪之后将无法装填的火枪放回去,迅速拨转马头。
就像是一根悬在空中平直的线忽然被从中间割断一样,第一枪射完之后,第一排的骑兵迅速地朝着两翼调转。
随后第二排的骑兵也有了开枪的空间。
砰砰……
一连串的枪声之后,魏韩的三百骑只剩下了半数,而且两翼明显要被包围。
几乎尚未接战,剩余的魏韩骑兵就选择了撤退。
一则是胆战心惊,二则就是稀落落地冲过来根本就是送死,就算是再冲也需要退后重整队形。
那些溃逃的魏韩骑兵是朝着庶俘芈的右后方跑的,庶俘芈也没有叫连队去追击。
就在那些骑兵溃退不久,墨楚联军的骑兵也出现了伤亡,对面魏韩联军的弓手和火枪手开始射击,十余名前排的骑兵坠马。
庶俘芈稍微勒了一下缰绳,旁边的传令兵也做出了各个连队向右前的信号。
交战之时,弓手无非临战三射,而火绳枪手则更少,大部分只能选择一射。
这时候双方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前面的短铳骑兵开始以连队为单位,朝着魏韩联军的军阵射击。
第一个连队射完之后就向右侧转弯脱离,继续装填,而后面的连队跟上再射。
如是再三,魏韩联军最左侧的步卒大阵已经出现了缺口。
硝烟弥漫,庶俘芈已经可以看到惊恐的火枪手和弓手向步卒的后面撤走,也能看到那些被射出缺口的地方魏韩步卒不安的慌乱。
他平举着铁剑,选定了一个缺口,跟在他后面的连队朝着这个缺口冲了过去。
这个缺口选择的极为巧妙,既是出于本能的天赋,也是出于多年从军的经验以及学习中获取的别人用血换来的教训。
这里几乎是魏韩联军的最左侧了,缺口的位置既可以冲进去,又可以避开右边还没有受到冲击的魏韩军阵的弓手和火枪手的袭扰。
一个年轻的魏国士卒木然地挥舞着长矛,眼中随着靠近变得越来越大的战马和马蹄的踏踏声都让他的手有些颤抖。
之前的一个时辰中,他身边的六个伙伴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铜炮的铁丸击中,死在了身边。
那时候还有其余人填补空缺,他可以安心地按照平时操练的那样举起武器,纵然害怕,可是大家都没有跑,他也不能跑。
然而现在,刚刚被填补完的两侧又空了出来,才熟悉了不过一刻钟的伙伴死在了刚才的短铳骑兵的射击中。
看着越来越近的战马,这个魏国小卒下意识地朝着战马的胸口刺去。
然而没有两侧的帮助,沉重的长矛这么一刺终究太慢。
庶俘芈也几乎是下意识地拨转了一下马头,胯下的战马向左侧微微一跃,长矛擦着他的皮靴子穿了过去。
以命相搏,有时候就是一瞬间便可以定下生死。
庶俘芈心想,我又活了下来。
然后,微微弯腰,右手中的铁剑挥下,砍断了那个瑟瑟发抖的魏国小卒脖颈上不断跳动的地方。
第一百四十一章 隐阳之战(四)
这次试探性的进攻取得了很不错的效果。www.uu234.ccwww.uu234.cc
单从杀伤的情况来看,并不算多大的战果,除了杀伤了百余名魏国骑兵外,步卒也就杀伤了四百多人。
但是魏军最左翼的两千人步阵已经崩溃,大量的魏人向后逃窜,还有一些跑到了右侧的方阵之中寻求庇护。
炮兵不断轰击着靠近中军的方向,原本次序撤退的魏军已经不可能在骑兵的威胁下从容撤走,只能选择就地结阵。
步阵很强,一旦原地不动结阵,很难攻破。但缺点也很明显,一旦动起来就可能出现破绽和空隙。
如果没有炮兵,原地不动结阵,确实是很难攻破的,进攻一方只能想尽办法让其动起来才有可能抓住战机从而击溃。
但是现在有了铜炮,一切都不同了,结阵意味着炮兵可以杀的很爽,可以在步卒的远方撕开防御坚实的军阵。
这一次只是试探,炮兵没有跟上,步卒也没有跟上,但却为炮兵和步兵的部署争取到了时间。
等到这个方阵溃散之后,庶俘芈知道再冲下去已无结果,因为右侧的魏韩军阵已经做好了防御的准备,严阵以待,再冲下去徒增伤亡。
于是在追杀了一些溃逃的魏卒之后,这些骑兵开始后退,但也没有退多远,而只是退到了弓箭的射程之外。
这就是一种压迫,逼得魏韩联军继续后退的想法落空:
如果刚才那个魏**阵挡住了这些骑兵的试探性攻击,那么既可以使得整个魏韩联军左翼士气大振,又可以让军阵从容撤退。
可现在最左侧的军阵已经崩了,这就使得整个魏韩联军的左翼都心有余悸,不敢退也不敢动,只能选择在原地固守。
依靠着贵族军官的约束保持阵型,小规模地挪动以求维持防御。
庶俘芈撤退到魏韩联军弓箭射程之外的时候,墨楚联军的阵型调动也已经初具规模。
右翼向前行军和试探性的攻击,使得墨楚联军的右翼比之中军凸出了一些,但是因为主动进攻和魏韩联军方阵移动缓慢,这种凸出还不足以暴露侧翼出现危险。
炮兵在骑兵的试探进攻过程中一直在轰击魏韩左翼靠近中军的地方,连同最左翼的骑兵试探攻击一起延缓着魏韩军左翼的阵型转换速度。
处在墨楚联军中军的二线步卒,则可以通过向右转的方式,直接平移到右翼的二线。
阵线越薄,机动性就越好,这一点是楚国新军的优势,毕竟楚国新军是按照当年墨越之战的体系编练的。
转向之后的平移,比起魏韩那边整个军阵的扇形回转要快得多。
六千名步卒虽然还没有到位置,但却也快了,只要能够完成这一次机动,那么在楚国大司马看来,战场的优势就掌握在他的手中了。
魏军主将也看到了左翼的混乱,但是并没有注意到墨楚联军的二线步卒朝右侧机动的情况。
他手里没有多少预备队,因为双方的数量相差不多,魏韩联军的阵型太密,战线更短,为了拉平和墨楚联军的战线,他只能选择将大量的兵力部署在一线展开。
尤其是对面还有骑兵优势的情况下,为了保护侧翼,实在是没有太多的兵力后备。
但左翼的混乱现在还不足以影响整个战局,魏韩主将在等时间,等一个双方再接近一点的距离。
步阵移动缓慢,这就让魏韩联军主将必须要把握时机。
太早的进攻没有效果,会让对面做出应对,而且不能黏住墨楚联军的中军和右翼,他也不敢让方阵集结猛攻放弃侧翼不管。
马镫骑兵的作用,魏国不是不清楚。
当年马镫刚出现的时候,吴起的大梁城之战就是靠武骑士突破的,侧翼包抄迂回骑兵优于战车,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没想到不过二十年的时间,泗上的骑兵已经有了不同的作战方式,而且从效果来看,对付步卒大阵确实有些用处。
然而也就只能羡慕一下,那一身装备对于魏国而言实在有些昂贵了,魏国装备不起这么奢侈的一支骑兵。
好在这一次也只是击溃了一个方阵,左翼的情况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只要能够再撤一段距离,形成坚守的阵型,最起码不用担心左翼忽然崩溃。
他的手里还有一支武骑士,还有一些战车,只要再拖延一段时间,等到双方的接战距离再靠近一些,他就可以选择集中兵力向楚国的陈蔡之师发动进攻。
等待的过程,显得有些漫长,墨楚联军的火炮依旧发挥着他们的优势,持续不断地轰击着魏韩联军的军阵。
中军的对射已经分出了胜负,质量和数量都不如的魏韩炮兵已经完全被压制,无法做出反击。
当墨楚联军的步卒接近到三百步左右距离的时候,魏韩联军的主将终于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几乎已经来临。
“擂鼓!右军,中军进军!”
鼓声催动,忍受了许久炮击的魏韩联军终于开始了进攻,对于那些忍受了太久炮击的士卒而言,进攻总是欢快的。
最起码,要比站在那里等对方的火炮轰击强。
魏韩联军的阵型变动,也是为了能够让左翼拖延一下接战的时间,右翼向前的同时,一些在中军的步阵也开始向右挪动。
双方主将的战术构想基本一致,可能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魏韩发动进攻的是步阵,而墨楚联军这边发动进攻的是骑兵。
最终考验的,也就是双方的纪律谁更胜一筹、双方的训练谁走的更快、双方的士气谁能坚持到对方先崩溃。
然而魏韩联军变阵的时候,楚国原本在中军的二线步卒已然机动到了右翼,加强了右翼的兵力。
双方的火枪手开始互相对射的时候,墨楚联军的右翼主将觉得机会已经来临。
北风吹动,硝烟弥漫,西北风将大量的硝烟吹到了东南方向,使得西南方向也就是墨楚联军的右翼更右的地方满是烟尘,很容易遮蔽对方的视线。
之前的阵型对抗中,墨楚联军的右翼不断向前,而魏韩联军的左翼向后退;现在魏韩联军的右翼和中军向前,等同于将原本南北对峙的阵线逆时针转动了一个小小的角度。
这个小小的角度可以很好地遮蔽一下中军的视线。
只靠魏韩联军的左翼,是无法抵挡墨楚联军右翼的进攻的,必须要调动中军和武骑士才有可能防住。
但调动和重新部署都需要时间,对于墨家的骑兵而言,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刻钟的时间甚至更短。
只要在一刻钟之内魏韩的中军没有发觉他们的大迂回,那么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一刻钟并不能击溃魏韩联军,但却可以让魏韩联军调整部署做好防御的机会丧失。
那些可以轰击很远的铜炮继续轰击着魏韩联军的中军和左翼结合部。
几门马匹可以拉动的小炮已经牵引上了驮马,四个连队的骑兵做了一番佯攻,继续试探着进攻一下魏韩联军的左翼正面吸引注意力。
右翼的楚国新军步卒也开始向前进攻,利用投射兵力较多的优势,和魏韩进行对射。
剩余的骑兵、步骑士以及那些拉动着可以快速转移的火炮,则趁着北风起硝烟弥漫在右翼的机会,悄悄朝着魏韩联军的左后方进行着一场大范围的机动。
与此同时。
魏韩联军的中军,魏韩主将一直在盯着墨楚联军左翼的情况,透过望远镜他能够看到楚国的陈蔡之师其实也已经有些松动和混乱了。
之前的炮击中,陈蔡之师受到了一些打击,但随后魏韩的中军炮兵被压制,部署在靠近左翼的墨楚炮兵开始支援陈蔡之师,使得陈蔡之师得以稳住了阵脚。
这时候魏国的武骑士和隐藏的车兵都已经集中到了陈蔡之师的前面,步兵也开始转向挪动集中到了魏楚右翼,但暂时还没有调整到合适的位置。
魏韩主将焦急地踱步,心中急躁于己方步兵行动缓慢,如果能够再快上一刻钟,哪怕是再快上半刻钟,他也会胜券在握。
…………
魏韩左翼。
四个连队的墨家骑兵的攻击再一次被击退,结阵而守的步卒面对四个连队的骑兵坚韧如石壁,并没有被突破防线,也没有像是第一波进攻那样就溃散。
然而骑兵退下去后,右翼的楚国新军的步卒开始了进攻。
和魏韩这边的厚重大阵不同,楚国新军的戈矛手数量比火枪手略少,火枪手集中在步卒的两翼,步卒突出,而火枪手略微靠后。
在炮兵掩护的优势下,这些步卒整齐一致地向前推进,火枪手交替射击以掩护。
魏韩左翼的更左边,庶俘芈等要迂回的骑兵已经悄悄绕到了魏韩联军的侧面,现在魏韩联军还没有做出反应。
这个反应是指调动中军或者立刻派出最精锐的骑兵反冲击,或者立刻调整阵型,这都是很容易观察到的。
负责指挥墨楚联军右翼的墨家师长也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一仗已经就快要结束了。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扫向了战场的最左边,魏韩联军的武骑士和战车朝着陈蔡之师率先发动了进攻。
第一百四十二章 隐阳之战(五)
墨楚联军左翼。www.uu234.cc
重新组建的陈蔡之师在对面魏韩联军的铜炮轰击下已经坚持了一个半时辰。
这支陈蔡之师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支作为楚国中原战区主力的陈蔡之师,王子定之乱后,陈蔡地区的上层贵族遭到了楚王的清洗,在部分地区实行了授田制度。
授田农夫组成的军队按照楚国新军的编练方式训练耗费巨大,楚国担负不起,而且缺乏足够的基层军官,所以只能采取那种重步卒方阵的军制。
曾经作为主力的陈蔡之师现在是整个墨楚联军战线上的薄弱环节,这一点楚大司马知道,魏韩联军的主将也知道。
持续的炮击在一刻钟之前刚刚有所缓解,墨楚联军中军的炮兵占据了优势,有一部分铜炮朝这边移动,以支援他们。
士卒们站在原地,并未崩溃,即便铜炮射来的铁弹在军阵中打出了许多的缺口,但距离足够远不可能发动不听命令、承受不住炮击的冲锋;对面也暂时没有进攻。
总算阵型还稳得住。
然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魏韩联军的武骑士和战车出动,开始了进攻。
士卒们紧张不安地看着侧面扬起的灰尘,以及那些正在慢步靠近的武骑士,耳边响起了军官的大声叫喊。
“稳住阵型!乱动先退者,杀!”
鼓声咚咚,许多士卒喊着稳住阵型的口号,以给自己壮胆,这声音连成了一片。
对面的魏韩军中。
魏韩联军已经趁着刚才楚人进军的机会,稍微完成了阵型的调整,许多重步兵的方阵移动到了右翼,那种类似于直角三角形的勾股阵已然有了雏形。
虽然还不完美,尚需完善,但还有时间。
这一次骑兵和车兵齐出,后面还有一部分奋击之卒跟随。
奋击之卒是魏国的冲锋肉搏兵种,和武卒这种方阵兵不同,主要是承担冲锋、肉搏、维护方阵侧翼的任务。
魏韩联军的主将既没有把武骑士和战车作为决定胜负的关键,也没有将这些奋击之卒作为决定胜负的关键,而是将后面已经列成勾股大阵的步卒作为关键。
勾股之阵的精髓,就是集中兵力,选择一条侧翼突破。
因为魏韩步阵厚重,所以机动性不好,但是厚重的方阵也有厚重方阵的好处:可以集体转向。
这是楚国效仿墨越泗上霸权之战后的新军体系所不具备的,楚国的新军体系发挥的是火枪和投射兵力的优势,利用更薄的战线获得更多的投射输出和正面机动性,但是侧翼其实很薄弱,必须依靠强大的骑兵保护。
这一点也是墨家从容地帮着楚国编练新军的原因:楚国的骑兵很弱,侧翼防护很成问题,而泗上拥有如今天下最强的骑兵,楚国和泗上作战的话,侧翼将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而之前楚国新军交战的敌人,是洞庭、苍梧地区的还在用石头铜器的夷民;对抗的是本来就没有什么太强战斗力的王子定,而且攻打王子定的时候墨家还派出了工兵帮忙,自然是无往而不利,看不出什么问题。
战术的变革,需要用鲜血和失败作为经验,楚国缺乏。
魏韩的大阵则是出于一种无奈之下的选择,但未必就一定输给楚国的新军体系。
勾股之阵,正是魏韩联军的主将扬长避短的绝佳战术。
将大量的兵力集中在右翼,让左翼交替后退,让整个战线旋转,从而延缓左翼接战和崩溃的时间,缩短右翼攻击的距离。
一旦机会来临,集中了优势兵力的右翼迅速击溃掉墨楚联军战斗力最差的陈蔡之师,然后集体转向。
因为形成的是勾股大阵,所以一旦集体转向,实际上这个直角三角形的另一条直角边仍旧面对着墨楚联军失去了左翼的中军。
就算是己方的左翼崩溃,那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在左翼彻底崩溃之前击溃墨楚联军的中军,这场战役就算是胜利了。
到现在为止,魏韩联军主将还是志得意满的,战场的情况正按照他所预料的那样。
楚人先攻、左翼后退、旋转战线、兵力右翼集中、左翼溃散了一个方阵但是主力尚在、陈蔡之师移动缓慢拖累了整个墨楚联军中军的进攻速度因为要防止脱节侧翼被偷……
现在中军已经交火,双方的弓手和火枪手正在互射,这正是全力突破楚军左翼的机会。
骑兵和车兵开始冲击的时候,楚大司马也注意到了左翼的情况。
他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命令道:“车广之骑,支援左翼,驱赶魏韩的骑兵!”
号令声下达,其身边谋士道:“魏韩骑兵甚勇,昔年吴起攻大梁,便已有装备马镫的武骑士,上郡多马,又多马耕之民,恐不能敌。”
这一点楚大司马如何能够不知道?
楚国的骑兵不强,因为墨家帮着编练的只有步卒,却没有帮着编练骑兵,楚国的骑兵多是贵族骑兵,是效仿越国君子军的军制,只不过君子军都是持剑步战的贵族,而车广骑兵则是骑兵。
吴起虽然从魏国出走,但是魏武卒还在,其重视军阵和纪律的军制体系还在,大梁城之战中骑兵冲阵的经验还在,再加上魏国多马这一点楚国不及,这一次骑兵对冲必然是失败的。
但是,这不重要。
楚大司马很清楚,这一场战役的关键在于右翼,为了右翼的胜利,这些低阶贵族出身的车广骑兵都是可以放弃的,为的只是拖延时间。
楚军的骑兵弱于魏韩,但是墨楚联军的骑兵强于魏韩。
然而如果将骑兵平均部署在两翼,楚国的侧翼固然安全,可是想要集结兵力在一边打开缺口那也极难。
这一战至关重要,需要彻底击溃魏韩的这一支野战主力,才有可能让日后的谈判桌上为楚国争取更多的利益。
若是平均部署在两翼,最大的可能就是两翼的骑兵不足以撕开魏韩的侧翼,打成一场焦灼的对攻战,双方损失都很大。
就算胜利,也是无用,因为在阳翟、大梁、新郑等方向魏韩军还有力量,到时候以惨胜之军根本不足以拿下许城,威胁新郑。
身边谋士见他执意如此,最后劝道:“将军,车广之骑为最后的预备,这时候就用上,战局尚未焦灼……恐有些早。”
楚大司马扬鞭指着那些在二线列阵的步卒,豪气无限,大声道:“时代变了!如今这些步卒就可为预备,如昔年之战车广精锐投入冲击便可扭转战局的时代过去了。”
“陈蔡之师新建,为全军之弱,若不以骑兵驱赶,岂能坚守?”
谋士不再说话,身边鼓手号手便传令击鼓,一直在等待的车广之骑早已经燥热难耐。
他们都是低阶贵族出身,以往车广精锐便是楚国最精锐的力量,也是楚王压箱底的力量,进入车广才有机会接近楚王。
而现在楚王正在集权,正在大胆地启用一些低阶贵族想要取代那几个大家族的掣肘,车广骑兵建立之初便是许多楚国低阶贵族梦寐以求得以翻身的地方。
但这支车广骑兵在泗上墨家看来,其实也就是和泗上的非正规骑兵差不多的档次。
纪律性欠佳、敢于战斗、作风勇敢、个人马术很不错、单打独斗的能力很强,百人堪称精锐,可要是千人也就不如自耕农出身严苛训练的武骑士了。
狂热自然狂热,可是韧性并不持久。
这些车广之骑在战场上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了立功的机会,当真是热情似火,在一些贵族的带领下朝着左翼移动,准备和魏韩的骑兵交战,想要将他们逐出战场。
墨楚联军的右翼。
庶俘芈的骑兵旅已经机动到了战场外围,并且正在一些树木的掩护下朝着魏韩联军的后方移动。
现在他们没有办法观察到魏韩联军是否对他们的机动作出了反应,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不过他们也不慌张,就算是被发现了,大不了撤走,总不可能去硬冲严阵以待的步卒方阵。
墨楚联军右翼的正面,得到了六千步卒加强的战线已经开始向前推进。
之前四个骑兵连队的攻击被击溃,但也吸引了魏韩步阵的目光,造成了一定的恐慌。
这边的步卒都是楚国的新军,火枪手的比例很高,远距离对射魏韩联军占不到便宜。
而因为骑兵的存在,魏韩联军的左翼也不敢轻易冲击,因为步阵一旦移动就容易露出破绽……在骑兵的注视下大步阵露出破绽,那等同于自杀。
双方的步兵已经接近到百步的距离,火枪手和弓手开始对射,戈矛步兵中的鼓手开始擂鼓,双方即将接战。
火枪手和弓手决定不了胜负,胜负的关键还是最后的肉搏。
楚国新军的优势,在于火枪手的数量更多,可以射出足够的缺口,使得己方的戈矛步兵可以打开缺口。
对于一个个处在军阵之中、左右前后都有同袍战友的小卒而言,他们不能知道整个战场的局面,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的左右。
所以,他们很有勇气,即便实际上楚国右翼的步卒数量并不占据优势,但士卒不知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隐阳之战(六)
墨楚联军左翼。www.uu234.cc
不出预料。
楚国的车广骑兵很快就被魏韩骑兵击溃,根本不足以驱赶魏韩的骑兵,只是迟滞了一下魏韩攻击的速度。
如果纪律性足够,一次失败退下后可以立刻重组,重新发动一次冲击,但这些低阶贵族出身的骑兵后退了很远,重组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魏韩联军的主将兴奋地搓着手,他能感觉到胜利的天平已经向他倾斜。
虽然己方的左翼即便后退,也仍旧没有延缓多久交战的时间,但是隔着那些硝烟还能看到左翼步兵的混战魏韩联军并没有处在下风。
右翼这边的战斗,那些看起来很威猛的楚国车广骑兵被击溃,而且短时间内看不出可以再度集结冲击的可能。
左翼的墨家骑兵只有一部分还在配合步卒冲击,但他认为,那些骑兵已经是正在赶往支援陈蔡之师的途中。
墨楚联军悄悄往右翼增兵的情况他才发现,但是增兵的数量并不多,看起来也就五六千人,他确信这不足以击溃自己的左翼至少在自己击溃了陈蔡之师之前不足以击溃。
现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己方的骑兵和车兵已经开始冲击陈蔡之师,奋击之卒已经在和那些陈蔡之师白刃战。
而就在后面不远,十个大型的步卒大阵形成了一个勾股形,正在用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压过去。
这时候战局已经相当明了,想来墨楚联军那边也可以看得到,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处在左翼的墨家骑兵若是再不赶来支援,陈蔡之师的崩溃几乎是必然的。
楚军左翼的陈蔡之师已经撑不住了。
之前的炮击让他们的士气消磨极多,己方骑兵的反冲击失败更是加剧了这种不安。
魏国的密集方阵排山倒海而来,更让这种不安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魏国的奋击之卒穿戴着皮甲,手持短剑或是短戈,冲进被炮击、骑兵冲击和车兵冲击弄得混乱的军阵中奋勇砍杀,最前面的两个大阵已经支撑不住。
第一个大阵的千五百人中的火枪手已经溃散,剩余的步卒不断收缩着原本就已经很密集的方阵,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踏踏……
远处的魏韩骑兵再度袭来,一枚铁弹正巧落入了几乎是人挤人的方阵之中,噗噗几声砸出了一条布满鲜血和短肢的痕迹。
“败了!撑不住了!”
“跑吧!”
面对着越来越近的骑兵,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
这一声叫喊,就像是涨潮时候第一道冲击悬崖的浪花发出的轰鸣,很快引发了仿佛退潮一样的波涛。
早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几个方阵再也坚持不住,向后狂奔,而之前受到打击较少的几个方阵虽然还在坚持,但也已经出现了混乱。
在远处一直注视着这边的魏韩主将,几乎是从观察的战车上跳了下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此战,我军已胜!”
“传令中军,向右集结!”
战场瞬息万变,对于魏韩联军而言,陈蔡之师的第一个方阵的溃散,便意味着战机已临。
步阵移动缓慢,必须要重新调整,才能够在这个难逢的机会下抓住墨楚联军的弱点扩大战果。
他要以中军继续黏住楚国的中军,将主力集中在右翼,从侧面彻底包住墨楚联军,从而一举击溃。
鼓声响动,旗帜飞扬,一直坚持不动的魏韩联军剩余的几个方阵开始挪动,魏韩的中军开始击鼓进军。
楚军阵中。
楚国大司马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举起望远镜再三确认了一下魏韩联军的中军后备力量开始挪动之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他终于动了!他终于动了!”
一连说了三遍,这是从开战之初他就在盼望的事,现在终于发生了。
魏韩的步卒大阵移动缓慢,站定不动的时候几乎难以攻破,可一旦动起来就意味着露洞……
天下没有一支大军可以在战场机动的时候保持完美的阵型,哪怕是现在公认的强军西河卒和泗上义师也不可能,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一旦动起来,将来后悔想要重新调整就几乎没有可能,因为那是魏韩的步卒大阵。
陈蔡之师的崩溃,在他的意料之中,楚国大司马一开始就做好了放弃陈蔡之师的准备。
为了这场胜利,他可以放弃那些精锐的车广骑兵只为了争取一点时间;可以放弃新编练不久的陈蔡之师只为了最终的胜利。
因为……他是楚王的大司马,是楚王用来集权和对抗屈、景、昭三族的大司马,这一战楚国必须胜利,而且要大胜。
之前的几次作战,他对抗的不是洞庭苍梧的弱鸡,就是王子定那样没有魏韩支持就必败的军队,还从未真正和楚国数百年的大敌三晋交手。
楚王的新军能够取得什么样的战果,等同于楚王的变法变革能有多少的阻力。
他在等魏韩联军挪动,只要动起来他就有机会,尤其是中军那一支机动的后备力量。
然而即便如此兴奋,他还是能够保持清醒,在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之后,传令道:“预备的二线步卒转向结阵!炮兵转动炮口,以二线步卒为左翼!”
这是在和魏韩比时间,楚国大司马所依仗的,是楚国新军的阵型更容易机动,可以再陈蔡之师彻底崩溃之前重新部署左翼的防御。
除了机动性,还在于楚国新军体系的特殊性:更薄的阵线,意味着等长的战线下更多的后备二线预备队。
魏韩本就不多的预备队已经动了,这意味着魏韩联军的左翼一旦崩溃,连带着中军也无法组织防御,毕竟大阵的移动速度要慢许多,重新调整部署已经来不及。
楚国大司马跳上战车,眺望着墨楚联军的右翼,心道胜负的关键,就看你们了。
墨楚联军右翼。
步卒们还在混战,胜负难分。
庶俘芈等借助北风和硝烟大迂回的骑兵已经出现在了魏韩左翼的后方。
负责指挥这些骑兵的旅帅正在听庶俘芈的建议,旁边的几个旅级干部也在侧耳倾听。
庶俘芈指着远处高高立起主将旗帜的方向道:“魏韩大阵已动,看来陈蔡之师已经撑不住了。这时候魏韩这边已经没有一支可以驱赶我们的骑兵,也没有两支可以经得起我们冲击的方阵了。”
“魏韩主将仍在中军,我们不妨直冲中军,斩首敌将。即便不成,魏韩大军必乱。”
“若不能冲下,我们也可以直冲中军侧后,中军一溃,魏韩左翼必溃。”
“虽然命令是让我冲击魏韩左翼,但战机难寻,若是冲击左翼,魏韩左翼虽败,大军席卷仍需时间,不若直冲中军主将。”
几名军官闻言,眼前均是一亮。
的确如此。
现在看来,魏韩大阵已动,整个魏韩军中再无一支可以阻挡他们这一支骑兵的力量。
他们这支骑兵无法冲开一动不动的大阵,如果魏韩的骑兵选择反冲击也有可能要被黏住。
但现在,能够制约他们的力量都没有了。
直冲主将,正如庶俘芈所言,胜了那就是旷世奇功,当居此战首功。
不成,大不了撤回来冲击魏韩左翼,现在双方步卒焦灼,只要稍微一冲就可以让魏韩左翼崩溃。
这完全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选择。
战机转瞬即逝,几个人瞬间表决了一下,兴奋异常。
两个半骑兵旅、八门驮马拖拽的轻便铜炮、五百名步骑士,这是一支除非两三个方阵结阵否则无法抵御的力量,哪怕是魏韩联军的骑兵还在,也不能阻止,这是他们的自信之处。
一声令下,已经埋伏了许久就等着魏韩军阵变动的墨家骑兵们开始朝着魏韩中军主将所在之处移动。
庶俘芈眼中火热异常,眼中紧紧盯着魏韩主将所在的位置,他确信那里只有少量的战车和少年的精锐步卒。
就算冲击不成,又能如何?就魏韩的重步方阵想要追上他们,痴人说梦。等到魏韩的骑兵回援,哪怕现在那些魏韩的骑兵没有和楚国的陈蔡之师黏在一起,等他们回援的时候自己也足以冲开几个已经焦灼的魏韩方阵。
前进到七八百步的时候,魏韩联军应该是发现了他们的行动,主将那里变得慌乱,但是鼓声未变。
庶俘芈心道,鼓声未变,那必然是不想引起军心混乱,可最近的一个步卒方阵距离那里还有百步距离,正在向右侧移动,这时候即便回援也无济于事。
此时的魏韩军阵之中,魏韩主将脸色灰暗,手起剑落,将刚才几个大声呼喊惊慌失措的近侍斩杀,喝道:“大胜喧哗扰乱军心者,杀!”
他心下骇然,心中喃喃道:“他用整个陈蔡之师做饵?墨家的骑兵绕到了后面?”
骇然之余,又看了一下楚军左翼的情况,冷声道:“你的左翼已经崩溃,你的中军又能支撑多久?胜负尚未可知!”
他换来身边亲信,叮嘱道:“你亲去传令,那两个方阵顿足转向回援,不可声张。”
指了指距离最近的两个方阵,亲信领命而去。
再看身边,尚有精锐之士五百,战车几十,奋锐之卒、贵族从奴数百,加在一起尚有两千余人,未必不能一战。
而且无需获胜,只需要拖延一段时间,一旦步卒回援,这些可恶的墨家骑兵必要后退。就算自己的左翼崩掉,那么无非就是一个左翼换左翼的战局。
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慌乱,需要发动一次反冲击,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将会引发整个战线的混乱。
他于战车之上,召唤身边的贵族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邦国养士,正为此时。敌左翼已溃,胜负已分,墨家骑兵无非做困兽之斗,我军必胜。诸位,与我破敌!”
他身边还有数百精锐,还有一些贵族的从奴,以及一些贵族身边的死士亲卫,这些都是最为精锐的力量,未必就不能反冲击获胜。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刻易胜负(上)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冲击和反冲击之战。www.uu234.cc
一边是自小脱产训练的贵族、武士、贵族身边的从奴家奴;一边是以自耕农和共耕社社员为主的良家子骑兵。
一边用着自己的财力购买了从泗上高价弄来的铁甲、从商人那里购买的上等马匹;一边是穿着制式的皮甲、骑着马场培养或是从中山国那边运来的差不多的军马。
一边是以各个贵族为中心、从奴和家奴私卒死士亲从环绕左右;一边是以连队为单位的平等同袍。
从某种层面上,这是一种象征,一场不亚于当年泗上义师对阵越国君子军的象征之战。
即便,规模似乎有些小。
经过魏韩主将的鼓动之后,双方都信心满满。
魏韩这边的贵族亲眼看到了墨楚联军左翼即将崩溃的现实,也确信自己和身边的这些自小训练装备精良的从奴战斗力很强,虽不敢说以一敌十,但是以一敌三并无问题。
他们还残存着一些贵族的骄傲一些本该被火药炸的粉碎的、曾经确实拥有过的、一个脱产之士足以冲散百名徒卒的骄傲。
他们眼中,泗上义师是异端。
军制,不该是泗上义师那个样子,甚至不该死西河武卒那个样子。最有贵族气质的军制,应该是战车、脱产的武士、身披重甲的贵族、身边的武艺超群的从奴家奴、投靠贵族的士人……以及那些拿着戈矛士气低落作为辅助的徒卒。
一鼓作气,一冲而散,鼓声交错间,胜负已分,然后胜者不追,日后相见贵族之间仍为朋友,尚可结亲。
古来如此,一直如此。
所以,他们除了信心,更有许多对对面墨家骑兵的恨意。
墨家这边,骑兵们也是信心满满。
他们不少人打过仗,很清楚一对一自己未必是贵族的对手,但战争从不是一对一的事。
不少曾经在赵国出身的骑兵见识过骑术超群的胡人,但是高柳耸立许久,墨家胜多败少,哪怕是百余人的争斗,那些骑术超群的胡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还有一些军官参加过之前对齐的战争,见识过那些装备精良的贵族和贵族从奴以及脱产武士,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对冲不过三次对面就要崩溃,而且……他们更多的是依靠武艺和本能作战,缺乏战术配合。
这也正是一众人明知道魏韩主将身边尚且还有一些力量,却仍旧认为那些不过土鸡瓦狗,根本不足以形成威胁而选择直冲中军主将的原因。
…………
与此同时。
楚军左翼。
陈蔡之师的防线已经崩溃,除了少数几个步卒大阵还在坚守之外,左侧的步卒已然溃逃。
魏韩的骑兵正在追击那些溃逃的楚人,还有一部分陷入了与方阵的苦战之中。
魏韩联军的主力步卒已经抵近,靠着慢吞吞的速度即将完成包抄,魏韩联军在右翼集中了主力,就是要利用右翼的优势从陈蔡之师的溃散之处碾压过去。
然而,楚国新军的优势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终于迸发出了他们该有的力量。
处在二线预备的王师新军经过了远胜从前的纪律训练,在鼓声响起的时候,他们迅速地转向,快速地朝着左翼机动。
他们在和魏韩的步卒方阵抢时间,魏韩的骑兵已经散乱,没有再度冲击的能力,魏韩最大的依仗就是那些步卒重阵。
更薄的阵型意味着更快的速度,这一点需要战争去检验,更需要用血来让魏韩吸取这个教训。
三个旅的王师新军在楚将的带领下,用将近于魏韩重阵一倍的行进速度向左移动,整个阵型的变换极快。
魏韩主将的目光没有再看那一场近在咫尺的骑兵之战,而是镇静下来,根本不去听后面骑兵的声音,而是用望远镜盯着楚军的左翼。
望远镜中的魏韩军阵挪动的就像是一只鳌鳖,这没有办法,这种大阵只能走这么快。
即便行进的如此缓慢,最前面的军阵也已经快要完成了包抄,很快就可以展开进攻,用方阵彻底压垮楚军。
然而,望远镜中却出现了一道让他震惊的场面。
一些楚军用远胜于魏韩重阵的速度,迅速地朝着左翼移动。
魏韩主将心中暗惊,以这种行进速度,只怕等到自己的重阵步卒完成包抄的时候,这些楚军也已经堵住了侧翼。
中军和左翼的交战,都是楚攻魏守,这一次是要魏攻楚守,他们守得住吗?
守得住如同山峰移动一样的重阵碾压吗?
这一切还是未可知之事。
但魏韩主将明白,自己身后的那些墨家骑兵很讨厌,却也不是让他完全没有获胜可能的。
楚军的依仗,还是那些预备的步卒,这些步卒能守住吗?能守多久?
望远镜中,他可以看到楚军机动到左翼的一共三个旅,数量不多,也就是三个横阵,而且还是批次靠近的,最前面只有两个横阵。
而在他们的对面,则是他的勾股大阵的五个步卒重阵,数量占据优势。
按照他的经验,这样的重阵冲击之下,敌军根本难以防守,尤其是在这种混乱的局势下。
魏韩主将仍旧没有回头去观看后面的战果,他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距离他最近的一个重步阵就可以结阵防御,那些讨厌的墨家骑兵就不可能获胜。
一刻钟,他击溃了陈蔡之师的重步方阵就可以完成包抄,从前、右、后三个方向围攻楚军中军。
按照他的认知,步卒的移动速度不会那么快,太快的话阵型散乱难以作战。
可楚国新军却就在他的眼下,展示了一下阵型和纪律的作用,在最宝贵的一刻钟到来之前,完成了调整和部署。
而此时,重阵缓慢的魏韩军方阵刚刚完成了包抄,但却被楚国王师新军的三个旅挡住了去路,使得他们的包抄没有了意义。
楚国新军的火枪手听到了军官的命令。
“六变三,齐射准备!”
命令下达之后,原本排成六列的火绳枪手迅速地变换了阵型,用一种机械式的经过了多次训练的动作取代了他们的思考。
就像是后世初中生体育课上的四列纵队变八列纵队一样,那本身就是一种战场上搏命和用血换来的教训经验,更是一种极为正规的军事训练。
能做到此,此时便可称之为强军。
变六列横队为三列横队后,第一排蹲在了地上,第二排站好,第三排站在了第二排的空隙之间。
中间的戈矛手敲击着长矛,将长矛平举。
重新集结的车广骑兵开始驱赶那些因为追击溃兵和冲击军阵而松散落单的魏韩骑兵,在楚国副将的带领下维持着侧翼的安全。
最右侧的魏韩重阵已经靠近,魏韩军中的火枪手已经开始射击,但是楚国新军这边岿然不动,在等待着命令。
魏韩的重步方阵一步步地靠近,魏韩主将的目光也紧盯着那一处战场。
如果……楚军守不住,那么之前的掩护、骑兵的迂回,都将没有意义。
距离很远,望远镜中听不到声音,但魏韩主将却仿佛听到了魏韩重卒的呐喊声。
六十步、五十步……
一步步地接近,一个个蓄势待发的楚国火枪手被魏韩重阵间隙中的火枪手击中倒下,可是楚人依旧没动,阵型仍未散乱。
就在这时,魏韩主将看到了连片的白烟同时飘起,望远镜中的一切都已经被遮住。
魏韩主将焦急地等待着,当又一阵北风吹过,那里的一切再度在昂贵的望远镜中清晰的时候,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两个最侧翼的魏韩重步方阵已经溃散,部署在那些楚军火枪手中的戈矛手发动了反击。
明明已经近在咫尺,只需要那些重步卒再前进几十步就可以将那些火枪手赶尽杀绝,可是并没有。
遭受了刚才那雷霆一击的魏韩重步卒们似乎被吓到了,放弃了最后的三十步,开始了溃散。
魏韩主将手中的望远镜落在了地上,手捂着胸口,脸色苍白,沉重地呼吸着,半闭上了眼睛。
“败了。一切都没有用了。他们守得住。就算是那些墨家骑兵败退,只要左翼还能守得住,我军已败。只不过是现在败还是一个时辰之后败的区别。”
“败了……败了。”
他很清楚在远处发生的那一阵雷霆硝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楚国的左翼至少还可以撑一个时辰,意味着楚国的左翼即便在陈蔡之师溃败的情况下也还能坚持,意味着墨楚联军还有预备队……
意味着即便身后那些墨家骑兵被驱赶走,他们也可以从容地冲击瓦解掉己方处在劣势的左翼。
意味着以楚军的行进速度和那些骑兵的支援,墨楚联军会在他重新调整部署之前完成对他的反包抄。
意味着墨楚联军的炮兵优势可以轰击纵深更深阵型更密的魏韩重步阵,而墨楚联军中军和右翼的优势会被这些铜炮继续扩大,在己方的重步阵勾股阵突破楚军左翼之前,自己的中军和左翼就会崩溃,并且很快会形成反包围,因为楚军的阵型走的更快。
意味着如果一个时辰才能突破楚军新布置的左翼,那么一个时辰的时间,有着骑兵和炮兵优势的楚人中军和右翼必然会突破兵力不足的己方防线。
而如果刚才在望远镜中不是这番景象,而是魏韩的重阵和楚师新军的薄阵厮杀在一起,一切都将不同;更往回退一刻钟,如果楚军的二线预备队没有这么快的行军速度,一切也都不同。
败局已定。
魏韩主将终于扭头,去看看墨家骑兵和己方贵族从奴私兵武士的胜负。
这已经不关系到战役的胜负了。
而只关系到……他能带半数的人退回许?还是全军覆没……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一刻易胜负(中)
魏韩主将心中很清楚,自己的失败已成定局,即便现在常人看来胜负尚未可知。www.uu234.cc
这一场战役的重中之重,不是墨家的骑兵,而是楚国的步卒。
换而言之,是整个楚国新军体系军制对抗魏韩从对抗山戎就开始的重步兵方阵的时代之争。
弓弩换成了沉重的火绳枪,本质上的军制体系并无区别,重步方阵才是魏国得以称雄的基础。
墨家的骑兵只能弄垮自己的左翼,真正决定胜负的还是步卒,最终完成席卷包抄的只靠墨家的那四五千骑兵根本不够。
勾股大阵是魏韩常用的战术,当年大梁城之战,吴起就是用这种战术,配合有马镫的武骑士,一举击溃了楚国主力,使得楚国执圭之君多死。
而这种战术的使用,需要三个前提。
其一,敌方的兵力平均配置。
其二,不能一开始就布阵,而是需要在阵型对抗的过程中悄悄施展,将兵力集中在一翼。
其三,敌军的某个侧翼是全军的弱点,也就是最容易突破的方向。
这三个条件,墨楚联军的初始阵型都符合。
左翼是脆弱的新组建的陈蔡之师,这就是全军的弱点。
整个兵力几乎是平均布置的,并没有集中兵力于某个方向。
阵型对抗中,魏韩主将通过左翼的交替后退和整个战线的旋转完成了右翼接敌和主力集中。
这种战术用得好;或是吴起、伍子胥、孙武子之类的名将用起来,多可以名垂青史。
但若是用的不好,或是对于战局和战场双方的把握稍差一些的将帅使用,很可能就会贻笑大方。
用得好,以少胜多,全歼敌军。
用的不好,弄巧成拙,主力被反包围,全军覆灭。
十余年前大梁城之战,吴起用的勾股大阵,一举获胜,威震楚南,源于当时楚国的阵型依旧是原本的左中右三军结构,主力仍旧是车兵和徒卒。
吴起以铜炮对抗车兵,集结主力方阵于侧翼,辅佐以武骑士一举击破楚人侧翼,主力步卒从侧翼完成了包抄。
楚军当时明瞪眼看到了吴起的谋划,但却无计可施:侧翼防御被突破,预备队几乎没有,侧翼的相对侧冲不开魏军的大阵,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万大军被侧翼迂回包了饺子。
可现在,已经与十余年前截然不同。
侧翼已经被突破,可是突破后楚军的预备队和王师新军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完成了部署,并且用一次齐射威慑了魏韩方阵的气势,使得集结了魏韩主力的侧翼方向短时间内看不到突破的可能。
不是突破不了,人数优势依旧,问题在于现在突破和两个时辰之后才能突破完全不是一回事。
战场瞬息万变,莫说一两个时辰,就是一刻钟都有可能出现胜负相易的情况。
的确,现在魏韩联军现在在右翼占据了优势,即便楚军的王师新军可以堵住左翼的缺口,但终究会被击破。
可也一样,魏韩联军右翼的强势,意味着中军和左翼的脆弱。
所谓右倍则左寡、前倍则后寡,兵法之妙,正在于此。
右翼集中了主力的目的,是要以包抄之术、排山倒海之势,瞬间击溃楚人的陈蔡之师,完成对楚人左翼的包围,通过迂回侧翼从而使得墨楚联军三面夹击。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中军和左翼的力量必然薄弱。
争的,也是时间,从一开始的左翼故意后退,就是在争取时间差。右翼不能在左翼崩溃之前获胜,那就是败局。
双方的军力相差无几,右翼的强势意味着左翼和中军的弱势。
楚军步卒现在暂时在中军和右翼苦战,似乎和魏韩联军的左翼中军焦灼不相上下,但显然楚人是占据优势的。
按照现在楚人在左翼重新调整部署所花费的时间、以及刚才展示出的雷霆一击的震慑,魏韩联军一鼓作气的机会已经丧失。
一个时辰时间才可能彻底突破:继续机动包抄需要大半个时辰,而如果只是正面强攻又无法展开兵力优势,形成添油,所以一鼓作气不下,一个时辰是至少的。
然而墨楚联军的炮兵优势仍在,魏韩联军的重步阵最怕炮兵,因为方阵太重、纵深太深,而且投射兵力明显不足。
楚人在右翼和中军的突破,就现在来看,就算墨家的骑兵不偷袭,也最多半个时辰就会突破,毕竟兵力占优。
所以当楚人新军用了一刻钟调整了部署稳住了左翼防线之后,魏韩联军的主将就明白,自己已经失败。
无非就是大败、小败还是全军覆灭的区别。
若是小败,舍弃左翼、收拢中军,撑到天黑,总可以找机会撤退。
退到许地,修整之后,拒城而守,那么魏韩还有主动权。
是选择舍弃部分利益和楚国和谈?还是不惜一战发动大梁、新郑、阳翟等地的全面战争?选择权在魏韩手中。
若是全军覆灭,那么许地无法守,楚国兵锋直抵新郑,魏韩联军再无一支野战主力在三百里之内,战与不战、和与不和,楚人说的算。
这一战,谋的是许,谋的是楚国二十年内再无争霸中原的实力,谋得是魏国得到喘息以重组三晋同盟对抗变法已有成果的西秦的时间。
如果从一开始,魏击、公叔痤、韩猷就拉楚人入伙,三国瓜分郑国,这场仗也打不起来,而且泗上墨家的局面会很难看。
但是,魏韩楚之间的仇怨,相持数百年,厮杀许久,晋楚之争延续了整个春秋,围绕着郑国展开了多少次激战和外交纵横?
魏韩怎么可能选择与虎谋皮,与楚国一起瓜分郑国?况且就算一开始说要瓜分,楚国又怎么会同意?
最终楚国想要的,魏韩不想给,那就只能在战场上见了。
可现在看来,还不如当初就直接选择给楚国想要的几座城邑,不要吃独食。
因为这一战之后,不但许地等必然归属楚国,魏韩在中原地区的主力也损失惨重,至少数年之内在中原地区没有南下之力,只能选择防守。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是没有意义的,这一战之前,魏韩当然希望一战击溃楚军从而让楚国数年之内无力染指郑国之地,一旦稳固,楚国就更没机会了。
这不是魏韩的本意,却是被墨家生生逼出来的无奈选择。
为了反墨亲韩,魏国不敢保证郑国独立;为了防备新郑修筑成砀山彭城那样的新式城防,韩国不得不提前动手,如果再不动手,郑国就可以撑到各国干涉;韩国提前动手又有墨、楚、秦的威胁在后,魏国不得不顺势而为获取领土瓜分郑国;大梁城十余年前输给了魏国,使得宋国对于楚国不再那么重要,而原本和宋国并立重要的郑国成为楚国缓冲中原的底线;墨家推波助澜怂恿楚国开战,隐阳一战终究爆发……
对楚国而言,或许今日宋国政变的选择,在十余年前吴起攻下大梁城之时就已经注定。
宋国很重要,曾经楚人为此流过太多的血,看上去似乎楚国会为此再流一次血。
但实际上,于此时的楚此时的势,并不太重要。因为大梁丢了,更因为楚国选择了战略收缩变法图强。
此时此刻,隐阳一战似乎正打到最激烈的时候,魏韩主将却明白大败还是小败的关键现在就在墨家的那些迂回的骑兵上了。
贵族们反冲击得手,最近的两个步卒重阵可以结阵防守,左翼的溃败是必然,但是右翼的主力还能够结阵自守撑到天黑,从而撤退。
贵族们反冲击失败,墨家骑兵可以直冲中军和主将所在之处,一刻钟内整个中军左翼都会崩溃,根本没有时间再调整部署,到时候右翼的主力就要被墨家的骑兵骚扰不能轻动,墨楚联军的中军和右翼就可以利用他们刚才展示出来的行军速度完成包抄,一场歼灭战在所难免。
跑都跑不了,重步阵不提前调整部署互相配合,只要一跑就会露出破绽,骑兵抓住机会一冲就是溃败;不跑防备骑兵突袭,那么楚国步卒就可以从容完成包抄合围。
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可能,包括奇迹……哪怕是现在楚国大司马忽然身死,获胜的依旧是墨楚联军。
…………
北侧的平原上,墨家的骑兵们正在军官的口令下迅速展开,采用了一种不同于之前用过的阵法。
那八门随着骑兵机动的小炮,也用一种让魏国贵族瞠目结舌的速度部署着。
炮兵的军官们呼喊着口令,每一个口令就是一套标准的动作,那些炮手不知道磨练了多少次,已经形成了机械的习惯。
百余名精锐的掩护炮兵的骑马步兵迅速在炮兵的两侧结阵,形成了一道三排的队列。
这些精锐的骑马步兵装备的是燧石激发的火枪,他们神色淡定,根本不去看被他们掩护的炮兵的动作,而是机械地听着口令举起了火枪。
砰……
砰砰……
排头的第一个士兵击发了火枪,然后迅速低头不去看前面的情况,快速地从身上的口袋中摸出一个纸包的火药,将上面的铅弹含在嘴里,定量的火药从枪口的前面装入,吐出铅弹塞进枪口中。
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成百上千次的训练,每一包火药都是定量配比的,一如后世秦国制造弩箭的作坊。
第一个人开枪的瞬间,他身后的同袍也开枪,以比他慢半个呼吸的动作进行装填,第三个人依旧如此,然后轮到了第一排的第二个人……
枪声响起,便连成片,就没有停歇,仿佛这不是一群手持很原始的熟铁皮卷的火枪的士兵,而是几个手持永远不需要装填的火器的士兵。
连续不断的枪声连成一片,既是恐吓,也是威慑,更是一种对炮兵的掩护。
需要的时候,他们会分为以司马为单位的小队,交替掩护后退或者掩护炮兵的转移。
但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持续不断地射击,等待骑兵们的冲击。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刻易胜负(下)
庶俘芈的骑兵旅被安排到了左翼,与装配了三支短铳的那个骑兵旅还有一段距离,三个旅依旧是形成类似于品字形的结构。www.uu234.cc
但每个旅的骑兵也不是随意展开的,而是以连队为单位,将三分之二的连队放在了一线,三分之一的连队部署在二线。
这是泗上骑兵常用的战术,当一线骑兵和敌人缠斗的时候,出于二线的骑兵会选择包抄,从而使得敌人处在一种三面受敌的状态,依靠两翼的挤压彻底击溃敌人。
此时此刻,庶俘芈才知道自己带领的这个骑兵旅和那些现役骑兵旅之间的差距。
等到那两个现役的骑兵旅展开队形的时候,他的骑兵旅还未完成部署,毕竟他手底下的人多是一些退役的骑兵,集训的时间才刚刚不到半年。
嘟嘟嘟……
一声角号,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品字形前面的那个骑兵旅已经和反冲击的魏国贵族们接战。
魏国贵族和从奴私卒组成的精锐装备优良,这一点毋庸置疑,泗上的正规武骑士旅可能会有这样的装备,但那些宝贝疙瘩不可能用在这里。
最前面的那个骑兵旅没有用他们常用的射击后退装填的战术,而是在接近之后将短铳抽出,迅速激发之后,将短铳插到了鞍袋中,抽出的铁剑发动了冲锋。
在侧翼的庶俘芈也抽出了铁剑,侧翼的敌人并不多。
魏韩贵族组成的反冲击骑兵中,并不是专业的整日在一起训练的同袍,而是以每个贵族为单位的一朵朵梅花。
从奴跟随左右,隶子弟从属身边,贵族或是身先士卒或是夹在小阵之中宛若花蕊。
这不是阵法,而是军制结构导致的必然结果。
庶俘芈带着四个连队在一线,正面约有六百多敌人,而剩余的六个连队都在一线的后方两翼。
他最后一次摸了摸挂在胸前骑兵们几乎都有的一枚马蹄铁一样迷信的鬼神庇护之物,高喊一声:“为利天下!”
后面的同袍发出了同样的呼声,势同吹过树林的山风。
正常来说,军中多称同志们,但是一些人觉得“同志”这个称呼贵族味儿太浓了一些,原本“同志”就是贵族之间的称呼,而且还得是同姓贵族之间的称呼。
同姓同心同德同志,这是一脉相承的关系,固然有兼爱作为解释,可是一些人还是不怎么喜欢这个称呼,尤其是一些自苦以极派的,他虽算的不是,但他的诸多好友都是此派系的,故而他也少用。
庶俘芈冲进敌阵之后,很快他的连队就占据了优势,因为阵型对抗对面的几乎无阵型,优势极大。
他眯着眼睛,盯着对手,那明显是一个贵族。
头戴一个泗上兵工作坊卖出去的铁盔,身上穿着一身皮甲戎装,有几处关键部位还缀着用铁环穿着的铁甲。
敌人大约三十多岁,留着此时贵族们常留的胡须样式,胯下是一匹白色的战马,高大雄壮,一看就非是凡品。
这贵族身边的从奴已经被冲散,贵族手中拿着的是一口略长一些的铜剑,单看这一口铜剑就知道这人的出身必是下大夫以上,因为士人一般没有这么长的铜剑。
皮甲后露出的衣衫上缀着一些标志,应该是魏国某个家族的家族标记。
庶俘芈感觉到对方是个好手,因为对方的铜剑一直平举着,并没有那种第一次冲击时候慌乱挥舞的姿态。
若是马术不精之人在马背上,定然是身子摇晃,对面这贵族身子很稳,双腿紧紧地夹在马背上,脚踩着马镫,有点像是要站起来的态势,但又没有完全站起来。
两个人只是一个照面,对面的贵族就控着马匹,想要抢占右手位。
如果两个人都不是左撇子,那么谁先抢占了右手位谁就占据了优势。
对面的贵族将马横在了庶俘芈的身前,随后刺出了铜剑,直刺庶俘芈的面门。
庶俘芈侧了一下身子,右脚的皮靴后跟上的钉子刺了一下马腹,躲开了对面刺击的同时也调整了一下马匹的位置,使得两个人的位置处在交错的状态,各自都是右手。
贵族的眼睛一眯,看得出庶俘芈也是好手,刚才那一剑躲开并不能看出什么,但躲开的同时还能控制马匹抢回右手位,便可知道对面也是个在马上长了数年之人。
两个人交错的瞬间,两剑相交,庶俘芈控着马趁着两个人旧力已尽的机会,想要绕到那贵族的左面,和他处在一种并排的状态。
一旦并排,庶俘芈就是右手位而对面的贵族就要变成左手位。
庶俘芈心想,你的马快,可我的马也不慢,只要抢到位置,你除了逃也没有其余的机会。
却不想他刚刚从马尾巴的后面绕过,那贵族竟然将马横了过来,卡住了他抢占并排右位空间之前。
两人目光相触,贵族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似乎是说我看穿了你的想法的意思。
再次交错,两个人又拼了两剑,贵族脸庞微微变色。
论及控马,这贵族竟然有些不及,两人交错战斗的时候,庶俘芈可以控着马匹几乎是原地踏步地调整,堵住那个贵族想要效仿他绕后并排的战术,可那贵族的马渐渐有些不受控制,步伐逐渐有些乱了。
君子六艺,确有射、御,然而射御结合是在战车上射,控马的技术也是驾车的技术。
贵族华服本就不适合骑马,而且魏韩骑马也是从当年大梁城之战后才开始的,一部分贵族放弃了御之术,转而学习骑术,两者不是一回事。
泗上像是庶俘芈这样的骑兵,尤其是他们这些被称作非正规骑兵的传承,则是源于高柳以北的草原融合了马镫之后的骑术。
泗上最精锐的武骑士的骑术远没有庶俘芈等这些非正规骑兵好,但骑术不代表战斗力,如果魏韩发动冲击的是泗上的武骑士,庶俘芈确信现在自己已经败了,阵型已经被冲散。
可对面却是一些依靠个人勇武的贵族以及从奴隶子弟,这反倒是让他们这些人发挥出了优势。
当当又是两剑相碰后,庶俘芈可以看到贵族脸上流下的汗珠,因为庶俘芈没动,而那贵族的马因为步伐已乱又向前多挪动了两步。
就是这两步,让在高柳和胡人厮杀了数年的庶俘芈抓住了机会,猛然一个加速,趁着对面贵族胯下战马步伐乱了机会,再次选择了从后面并排的举动。
这一次那个贵族慢了一步,没有跟上庶俘芈的步伐,他想要转圈从新交错的时候,庶俘芈的马头已经卡在了他的马尾处。
那个魏韩贵族终于慌了,摇晃了一下身体,侧着身子,却没有选择将右手的剑交到左手。
“不是左撇子。”
庶俘芈暗暗嘀咕了一声,脸上漏出了笑容,趁着对面慌乱的机会,略微拉开了一点距离。
就在战马调整好角度,后蹄刚刚越过敌人马尾线的瞬间,他的两条腿猛然发力,皮靴子后面的马刺扎进了马腹之中。
右手举起了铁剑,一个加速,借着马匹的加速,将铁剑刺入了那个贵族的后侧肋部。
交错的瞬间,他听到那个贵族大叫了一声,铜剑落在了地上。
庶俘芈纵马向前,帮着前面的一个同袍砍死了一名纠缠许久的贵族从奴之后,这才回头看了一下。
和他缠斗了几个回合的贵族此时倒挂在马镫上,刚才那一剑刺破了贵族的下肋,伤口处正是骑马发力之处,受伤之下根本支撑不住。
那匹战马还不知道主人已经重伤,仍旧在原地打转,奈何已经无人操控了。
庶俘芈回过头,和几名同袍向前再冲,这时候后面二线的六个连队也已经完成了包抄,几乎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完成了分割。
一旦分割,就是在局部以多打少,骑兵对冲,最怕的不是正面交错的敌人,而是侧翼有敌。
肉搏之战,来的快去的也快,片刻后庶俘芈这个骑兵旅正面的六百多骑士已经崩溃,抛下了一百多具尸体,向后逃窜。
旁边的战斗还在继续,四个连队的骑兵已经朝着中间挤压,两个连队没有听从命令而是战的血热选择了追击那些逃走的贵族。
庶俘芈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这一场骑兵之战己方已然必胜,自己这边固然是以多打少,中间那些现役的短铳骑兵也利用了他们的优势临阵一枪打开缺口后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身边聚拢了大约两个连队的士兵,正在重新列队,庶俘芈紧紧盯着魏韩主将所在的位置,那里还有二百多近侍精锐。
远处两个步卒重阵正朝这边靠拢,正在行军,但是显然气势已夺军心已乱。
庶俘芈深吸一口气,心想我若此时直冲魏韩主将,若是一冲而下还行,若是一冲不下,那些步卒大阵将会黏过来。
若论擒杀敌将之功,他早已有,对于战局的把握只剩下胜负而非个人的功勋,几乎是瞬间他便做出了决定。
插入魏韩那两个重步阵和主将之间的位置,对行进间的重步阵发动一次冲击,不求破阵,但求那两个方阵停下脚步选择防御,拖延时间。
他确信剩下的骑兵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只要骚扰成功,那八门小炮调整部署,配合五百步骑士,后续的骑兵一冲足以破阵。
至于魏韩主将,只要那两个步阵不黏过来,那就是瓮中之鳖。等到骑兵重新集结,纵然有散开追击的,以一个旅之势一冲必下。
心意已决,便长啸一声,率领两个骑兵连队朝着步卒方阵想要靠近的方向直冲而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降
半刻钟后。www.uu234.cc
魏韩主将面如死灰。
身边贵族和从奴的反冲击失败了,而且失败的如此之快。
对面那些墨家骑兵在冲击之前列阵,一冲之下,以有阵对无阵,墨家骑兵侧翼出击形成了包围,只是半刻钟的时间己方的贵族骑兵们便纷纷溃退。
被他寄予希望的两个步卒方阵也停下了脚步,三百多名墨家骑兵发动了一次必然失败的冲击,但是这一次必然失败的冲击也使得两个方阵陷入了混乱,停下脚步的同时整理队形。
他还看到了让他羡慕而又嫉妒的一幕:那八门驮马拉拽的小炮在己方的骑兵溃散的同时,便在其身边精锐几乎是连射不绝的步卒的掩护下调整了炮口,没有选择驮马拖拽,而是一个炮组有序地转移了那八门小炮的方向。
暂时还没有骑兵冲击他这里,可是那些墨家骑兵却已经在打那两个重步阵的主意。
就在那三百名骑兵的必败冲击退回之后,五百名步骑士靠近了重步阵,一次齐射之后,重新列阵的短铳骑兵也选择了一次射击,从那三百骑兵冲阵的反向发动了一次冲击。
八门小炮的轰击、五百步骑士的齐射,以及短铳骑兵冲击之前的一次齐射,使得混乱的重步阵顿时在侧后出现了巨大的缺口。
一冲之下,方阵已经摇摇欲坠。
魏韩主将长叹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战场。
他寄予厚望的右翼,依旧没有按照他预想的,以重兵方阵碾压而过的气势突破楚军的左翼。
即便陈蔡之师已经崩溃,可楚国新军的三个旅仍旧稳住了阵脚,之前的一次雷霆万钧般的齐射之后,挫败了魏韩方阵一鼓作气的气势,使得魏韩方阵不得不选择继续向右绕从而包抄。
因为正面就那么宽,一攻不下,想要发挥人数优势只能选择继续挪动大阵而突袭侧翼。
可重步方阵一动……需要的时间便要以刻钟计!
现在来看,至少还要两刻钟才有可能突破和完成再度包抄。
因为陈蔡之师的溃败,魏韩的骑兵和车兵已经乱了,有的在追击逃兵,有的分散了位置,现在还未集结。
然而之前冲击失败的楚国车广骑士已经重新集结,掩护在楚国新军的侧翼,驱逐着那些落单的骑兵。
中军,魏韩的方阵已经摇摇欲坠,几门铜炮的阵地已经被楚军夺取,正在调转炮口。
左翼,楚国之前调动过去的步卒在炮兵的配合下逐渐有了优势,魏韩重步方阵的侧翼出现了危险,而且似乎有方阵注意到了后面骑兵迂回突袭的情况,阵型已经乱了。
右翼不败,甚至还处在攻势,可是不败不代表胜利!魏韩主将要的是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击溃陈蔡之师,迅速转向从楚军左翼形成包抄,这一构想没有达成,那即便右翼不败,于整个战场却已经是败了。
两个唯一能够黏住这些迂回的墨家骑兵半个时辰的重步方阵也已经垮了一个,另一个只能选择固守,他撤退到那边的路已经被封住。
退到中军,最是不智,现在中军和左翼即将被攻破,若是退入中军就要卷入溃军乱军之中,生死难料。
为今之计,只有选择退入右翼,彻底放弃左翼和中军,趁着墨家迂回的骑兵突击中军和左翼的时机,调整部署,将剩余的几个方阵集结在一起,撑到天黑。
右翼已经和楚国新军交火黏在一起的那三个方阵已经不可能唤回了,两个正在继续向右翼迂回的方阵也完了,能收拢的部队最多一万,甚至只有八千。
他也是决断之人,当机立断,立刻乘车向右奔去,彻底放弃了整个战场,只看能不能将这一万人带回去,撑到天黑找机会退走。
…………
两个时辰之后。
战局已定。
魏韩联军的中军先崩了,因为庶俘芈等这些墨家骑兵选择了直冲中军,再席卷左翼,整个魏韩联军的中军左翼连锁型的崩溃,楚军已经完成了包抄。
楚国的陈蔡之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可是墨楚联军依旧还有三万多的主力。
然而魏韩这边,只剩下了八千人组城的五个方阵,以梅花阵的阵法固守。
骑兵没了,炮兵一个不剩,只剩下了一千五百火枪手、六百弓手,还有六千多戈矛重步卒。
墨楚联军形成了三面包围,魏韩联军军心已无,鼓声阵阵中,许多士卒握着戈矛的手都在颤抖。
就在这时,几名楚国的士人举着白色的旗帜出现在了阵前。
“必是说客。”
魏韩联军的主将明白,看了看天色,却不得不选择和谈以拖延时间。
然而楚人士人进入军中之后,并没有拖延时间,而是直奔主题。
“将军之重步阵,若山峦,似乎极难攻破,将军多想,坚守至天黑,或可撤出。”
魏韩主将哼声道:“尚未可知。昔年齐墨一战,墨家名为六指者,也以梅花阵坚守,撑到最后。我今日用此阵,未必就败。”
数年之间,曾经默默无闻的六指也已经成为这些贵族大将口中的人物。
那说客大笑道:“将军缪矣。昔年齐墨之战,墨家六指以梅花阵坚守,其阵中尚有铜炮十余门,布阵之妙,使得无论何处主攻都有铜炮支援。”
“敢问将军,您可有铜炮?”
魏韩主将无言,他当然知道当年齐墨之战的南济水之战的情况,墨家为了防止史书“战略多于战术以致云里雾里使得读书之人以为战争无非智斗”,故而一直都将一些经典的战役编策,只要讲战术,齐墨南济水一战正在此列。
当时一战,六指在侧翼佯攻,吸引了齐军反扑,列以梅花阵,以重阵防守,炮兵处在阵中,部署之妙浑然天成,无论哪个方向都可以用铜炮支援,以此撑到了最后,使得齐军七攻而不破。
那说客又道:“重步之阵,一怕行进变阵被骑兵突袭,二怕铜炮轰击。”
“阵整而重,纵深等宽,最怕炮击。如今将军一门炮都没有,而我军铜炮数十,将军凭何而守?无炮,何以能结阵而守?”
“再者,昔年南济水之战,墨家巨子亲帅主力猛攻一侧,六指军中都知道他们必胜只需要坚守一段时间,敢为将军,此时魏韩之卒可有士气?”
“其三,昔年南济水之战,先以声东击西之策引诱,又以中心开花之术反包抄,将军此时不过困兽之斗,岂可并论?”
“若将军不降,则我军数十铜炮齐发,以火枪近射打开缺口,骑兵冲击之下,岂能守住?”
“昔年菏泽之盟,诸侯有约,不杀降卒,将军何不早降?”
“许地之兵,防守尚不足,岂能出兵来援?固然将军今日不降,坚守到天黑,明日又能如何?骑兵骚扰之下,将军一日可行五里?”
那说客大笑道:“如今之战,无炮,何以守?重步卒之阵虽整,却正被炮克,魏韩无炮,便无可守。将军可问军中天文术士,且问术士,今明可能有雨?若术士言无雨,将军除了早降,还能做什么?”
“胜负乃交战常事,吾王也不求文马为赎,将军何不早降?”
他说完这些彻底让魏韩主将坚信守不住的话之后,又小声道:“大司马又有机密事相告。请屏退左右。”
魏韩主将也知道,楚军胜券在握,如那说客所言,句句是实,没有铜炮,根本守不住,此时楚人必不会有行刺之事。
于是屏退左右心腹,那说客道:“大司马有言,晋楚之争,规矩之下争霸天下也。宋地之变,魏韩楚皆临墨家,不可不防。”
“今日之战,所为者,郑也,非是为了图谋魏韩故土。将军降,则魏韩之卒尚在,日后防墨反墨亦可大用。将军不降,围攻之下,死伤必重,若墨家发难,又当如何?”
“若将军降,则是降于楚王,非是降于墨者。吾王亦为天子分封,有争霸天下之心,却无墨家兼爱平等乱世之意。”
魏韩主将闻言,长叹一口气道:“如此,可降。只是五万精锐,被我毁于隐阳,有何面目去见君上?”
他慨叹数声,却没有自刎,而是选择了投降。
至此,由宋国政变引发的一连串战争算是暂时结束。
隐阳之战,墨楚联军借地不利而化为天时,以楚国新军的优势扬长避短,舍弃左翼诱使魏韩中计,以陈蔡之师诱使魏韩主将以勾股大阵突袭,借助新军体系的预备队和快速机动转向部署之优势,将计就计兵行险着,反包围席卷侧翼完成了包抄。
此战,宣示了魏韩的重步卒体系必须要变革的现状。
更宣告魏国了虚弱事实,以及想要一战压楚五年、外交纵横团结三晋移师防秦战略的破产。
魏文侯时代遗留的魏之霸权,彻底易手赵继承权战争的中山复国之事,尚有人觉得魏国休养生息卧薪尝胆五年之后便可夺回,但经此一战已成幻想。
此战魏韩联军全军覆灭,被俘两万五,被杀六千,逃窜万余,新郑以南门户大开。
魏韩想要夺回主动权,除非选择大梁、襄城、阳翟、新城等方向的全面战争,否则只有和谈一途。而全面战争,是魏韩楚三国都不愿意看到的,因为旁边还有一个等着鹬蚌相争的渔夫对魏国而言有俩,西边还一个呢。
墨楚联军死亡千五百,陈蔡之师溃逃于营垒处,集结仍可再战。且缴获了铜炮十余门,战马千匹,战车百乘。
略作修整,仍可再战。
新郑以南,魏韩已无可战之军,新郑以北,只余野战之军两万余,拼凑之下也不足四万,无力再战。
至此,楚国或可以选择和、或可以选择打,主动权在手。
若和,则必可得许、鄢陵。
使得楚之方城、鲁阳、汾陉塞、许、鄢陵、榆关连为一体,进可攻、退可守,不再面临可能被魏韩分为左右两线的危险。
若战。
向北,则可直扑新郑以分韩魏左右;向东,则可夺回大梁;向西,则可兵临城父,汝水之阴尽可夺之。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变数
隐阳之战后七日。www.uu234.cc
墨楚联军破许,许之守军望风而逃,墨楚联军陈兵洧水,以偏师强度,直扑鄢陵。
于此时,军中却来使者。
密室之中,楚大司马听到了使者传达的消息。
“王上言,陈兵于许,不得进军,修缮城邑,坐待和谈。”
“墨家若求战,不许,亦不得使之单独出战,以免魏韩反扑。若其单独出战,断绝粮草,逼其退兵。”
…………
墨家单独驻扎的营寨内,亦得命令。
“中央有令,急切求战,以救郑惩不义之号求战,要求楚人进军北上新郑。若其不从,只是呐喊。若楚人让我们单独出战,则以无步卒掩护为名不出,必求楚人一起行动。”
“全军戒备,做好撤退之准备。若楚人翻脸,则违背非攻同盟之约,可以直接入宋;若不翻脸只是龃龉,一旦命令下达,即刻经阳夏沿沙水南撤。”
…………
与此同时,楚之鲁阳、汾陉、阳夏、榆关、林;魏韩之城父、襄城、长社、雍丘、襄陵、大梁等地。
皆得类似的命令:集结整军,不得出战,各自据守,以作威慑。
…………
商丘,适背着手在室内踱步,面带微笑。
隐阳之战,墨楚联军获胜,兵锋直抵新郑。
成阳之战,六指威慑魏军,连破成阳廪丘,卫人不敢让魏之溃军入城,约战魏人于马陵之北决战,魏人不应。
形势大好。
适背着手转了几圈,放声大笑。
这一战,他没指望获得什么实际的利益,楚国不可能继续作战了,肯定要选择和谈,因为在打下去墨家就要不出什么力坐山观虎斗成为霸主了。
魏楚都不傻。
这一战对墨家而言,至关重要。
这是适坐稳了巨子之位后最关键的一战:这一战之后,泗上的非攻立国派、对诸侯还怀有幻想的派系,将会彻底失声,彻底成为泗上政局的配角。
即将到来的墨家的新一轮代表大会上,非攻派和幻想弭兵和约派将会迎来适的最后一击。
放弃幻想,准备斗争这八个字,终于不再是单单的口号,还是贵族君侯们啪啪的打脸之后的觉醒。
适掌控着局面,给了幻想派最后的机会,实则挖了一个深坑:出兵干涉郑国了,楚国也合作了,楚国会选择放出一个实行泗上政策的郑国吗?魏楚韩会承认郑国民众的诉求吗?
没试过,怎么知道?
靠讲道理,有时候讲不清楚,既然如此,那就让贵族们用事实和那些心存幻想的派别讲讲道理。
之前适故意提出了幻想派们最想要的结果:缔结盟约,诸夏国联取代周天子,各国弭兵,非攻不战,变革制度,不流血不战争。
这是以退为进,因为他很清楚,这个东西根本不可能实现。
但是,不能实现的东西,听起来总是美好的,很能蛊惑人。
不只是墨家内部有些派别,乃至于天下士人中的一部分,都觉得适成为巨子之后,墨家有些悖离了墨子之义,好战、斗争、不妥协、不退一步种种种种。
这对于墨家而言,算不得大事,但是在宣传上难免有些被动。
现在经过这一系列的事,墨家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非攻、弭兵、国联、以非攻和邦国不分大小一律平等为基础的国际法、民意变革、王侯贵族与墨家各退一步……
一切都在开战之初的宣传之中。
太美好了,似乎是这样的。
然而越美好、就越容易碎。
适要让那些摇摆派、觉得各退一步妥协一下便天下太平的人亲眼看到:不是墨家过于激进,是贵族王侯太过混蛋,二十年前第三次弭兵会无疾而终,二十年后弭兵会也一样会无疾而终。
不是墨家想打仗,不是墨家想诛不义以利天下,是诸侯贵族不给机会。
你看,弭兵国联,一切商量着来好不好?各国放开关税统一税率,同文同轨,墨家的便宜的手工业品利于天下好不好?天下尚贤,有才者则上无才者则下,好不好?
都很好。
墨家巴不得如此,可贵族王公不答应啊,那便须怪不得墨家。
他踱步许久,终于沉稳下心情,给墨家的中央委员会写了一封信。
信上就三个意见。
成阳廪丘可以还给魏国作为诚意的象征,但是如果魏楚韩不能够达成墨家底线的要求,则要做好迁民的准备,将魏国数城的民众自愿跟随墨家的全部迁走。
要求魏楚韩履行非攻之义,退出郑国,答应新郑民众的合理要求,将契约之土地分与民众。
要求魏楚韩各国裁军,在答允裁军、退出郑国的前提下,召开第三次弭兵会盟。
其关键,就是要求楚国继续进军,直扑新郑,赶走魏韩,使得郑国彻底中立,民众推选新君、制定新法、分配土地,各国不得驻军。
以及……魏韩君主告知天下,以示道歉,表达对侵郑这一不义之战的忏悔。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当然是听起来很美好的。
所以,要大肆宣传墨家的议和提议、大肆宣扬墨家为天下和平作出的努力、对魏楚韩以维护中原和平为名义的会盟加以赞赏并且主动要求墨家也参与会盟,将魏楚韩防墨的会盟搞成墨家主导的弭兵会。
墨家是无所谓的,所有墨家提出的条件,墨家都能答应:就比如放开关卡之税、允许自由开矿、允许民众于诸夏自由迁徙、变革土地制度种种,墨家都能答应,甚至很多都已经再做了。
可是王公贵族敢答应吗?
墨家不是靠土地税的,墨家大不了摇身一变成为新兴资产阶级,有资本有技术有相对各国更强的工商业,各国敢放开土地农夫束缚和开矿权以及关卡税,墨家可以搞得诸侯不宁。
贵族有什么?
不束缚农夫的土地制度,还有贵族吗?有善良的贵族,却绝没有放弃土地束缚和封建义务的贵族阶层……因为如果放弃,那就不再是贵族阶层了。
这一战之后,墨家的战略意图已经达成。
魏国被削弱,宋国成为墨家附庸,郑国被瓜分魏韩之间矛盾增加,诱使楚国相信墨家的战略是向北,迁徙民众补足淮北地区,迫使各国修筑堡垒扩张军备……
占据天下大义,堵住那些质疑的心怀幻想觉得各退一步天下太平的嘴,只是顺道为之,当然也很重要。
对于这一次隐阳之战的结果,适很放心会按照他计划的来。
因为有双重保险。
就算楚国决定放出郑国作为缓冲,还有一层郑国必须进行全面的变革的保险,有泗上诸侯“珠玉”在前,全面变革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楚王不会不知道,他绝不对答应郑国“墨化”。
所以楚国不得不背这个“背信弃义、名为非攻实则求利”的大黑锅。
当然如果楚国为了防备墨家,而选择和魏韩和谈瓜分郑国,那么这个大黑锅就得魏楚韩三国一起背。
而实际上背后逼出来整个乱局的墨家,将是大争乱世之下最“纯洁无辜”的那朵白莲花……被王公贵族背叛,为了非攻大义而被人当枪使,无奈之下悲愤退兵再也不相信王公贵族的无辜纯洁。
对墨家而言,郑国现在那是连鸡肋都算不上的地方,扔了就扔了,得到也守不住,不如换个天下民心。
至于说等到墨家席卷楚地、猛攻各国以至于各国风雨飘摇,再拿出今天这番弭兵非攻的话的时候……时势易也,墨家上下当然不可能再有想着答应的人。
提笔落下最后一个字,适轻轻敲击着桌子,考虑着最大的变数。
最大的变数,不是秦国,而是赵国。
隐阳一战,宣告了魏国已经是外强中干,更宣告着魏国中原地区的野战机动力量的丧失,河西武卒必定要移师部分到中原。
新郑围城战,更会让秦国紧张:如果今后天下的攻城战如此艰难,如果魏国为了防备墨家向北突袭开始修筑堡垒城邑,那么秦国必然要考虑在魏国的西河防御完成之前进攻。
再加上吴起胜绰等人的年纪,秦太子的出生……种种这些问题,都可能让秦国在数年之内进攻西河。
秦攻河西之时,就是墨家入楚之机。
秦攻西河,则魏韩无力攻泗上。
泗上菏水济水防线基本完成,可以有更多的兵力攻楚。
五岭的运河基本开凿完成。
秦攻西河则无力攻汉中,汉中南郑之军可以顺流而下,偷袭襄阳。
楚王的年纪也到了,只要他一死,楚国必乱。
魏韩无力插手、秦人不会插手、齐国插手也难有威胁,当真是千载难逢之机。
但是,秦国距离泗上太远,真等到出事的时候,有心无力兵抵中原,反倒是这几年一直沉默的赵国,不能不考虑。
赵国的态度。
是趁魏乱要魏命,和秦合作共分魏国?还是唇亡齿寒放弃自身利益助魏防秦?
现在还很难说,这也将是今后几年墨家外交的重点。
对墨家而言,赵国怎么选择其实都差不多,高柳地区本就是可以为了最终胜利的弃子。
但对楚国而言则不一样。
墨家需要战略欺骗,要继续让楚国以为墨家的战略方向是北边。
赵魏之间的关系,经历了赵继承权之战后,很难再真心为盟。
历史上几年后赵国搞过一次魏国,正所谓君以此始必以此终,魏国参与过赵国继承权之争,历史上魏击死的那一年赵韩也参与了魏国继承权之争。
韩国是保守一些,希望将魏国一分为二,作为缓冲,因为韩国确信打不过赵国;而赵国则希望直接废掉魏惠王,立新君,割土地,做附庸,蚕食魏国。
现在的情况更为复杂。
赵国的战略方向出问题了。
如果三晋同盟达成,赵国不能南下,都城始终在魏国的威胁之下,用兵方向只能是四处。
夺高柳云中,意味着和墨家彻底决裂,魏国得吓死,因为泗上可能无法支援云中但却可以拿魏国当人质:赵国和墨家泗上的确隔着魏国,三晋同盟的存在,赵国攻墨,墨家肯定要啃魏,魏国不会同意,那么三晋同盟等同于瓦解,赵国不敢单独攻墨家。
攻中山,这是墨家堵住赵国北上、利用边境贸易为赵国提供源源不断税收之后的最佳选择,这件事得看隐阳之战的后续。如果墨家因为被王公贵族“背叛”,悲愤之下再也不提非攻弭兵之事,那肯定是最好的选择。
攻齐,就不得不考虑墨家的态度,魏赵合力攻齐,威胁到泗上的侧翼,墨家肯定不会答应。
攻燕,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比起攻中山而言差一些,中山夹在赵燕之间,最好是先灭中山再谋齐燕。
反过来,如果赵国不准备结成三晋同盟,攻魏的话,有利有弊。
利,和秦攻魏,拱卫邯郸,获取河北地,赵国的局面就好看的多。
弊,如果魏国完了,赵国就要直面秦、墨、楚三面的威胁,而且缺乏盟友。
当然,最好的情况,是秦得西河、赵得河北,削弱魏国之后再结三晋同盟,那么这个三晋同盟就是以赵为主导的。因为要对付雄起夹击的秦和墨,有共同的威胁,三晋同盟也就更可能一些。
第一百四十九章 走狗故事
至于到底会怎么选,一个是看秦国什么时候夺取西河,若是五年之内,赵国十有**会选择复当年“继承权战争”之仇,趁机吞掉黄河以北的魏国土地;如果秦国七八年之后才攻魏,那赵国很有可能在此之前会选择三晋同盟,攻打中山。www.uu234.cc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
赵国的选择,又和墨家今后的选择息息相关。
原本的历史上,后世将此时看作是春秋与战国的分水岭。
何谓春秋?何谓战国?
说法万千。
但于万千之中,便有一种说法,也可以算得上是自圆其说。
春秋之世,是两超多强众弱的局面,是周礼国际法体系崩溃之后、霸权国际法的初定。
晋、楚两国,主宰春秋,其余秦齐燕宋,皆为体系之内的诸侯。
有体系,有规矩,便不至于太乱。
战国降临,旧的国际法体系彻底崩塌,两超多强的局面伴随着三家分晋、王子定出逃大梁城之败被打破,楚不再能对抗完整的三晋,完整的三晋也变成了魏楚韩三国。
新的规矩还未定下,旧的规矩已经无法维持。
适明白,战国乱世,新的规矩其实很简单:强者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诸夏九州为一体。
但这需要一个过程,一个漫长的过程。
三家分晋、田氏代齐,本已经将旧时代的规矩打破,却偏偏墨家横空出世,延缓了整个旧规矩崩溃的时间。
二十余年前,商丘城中,适对墨子说出了“约天下之剑”,却也因为这个“约天下之剑”,导致了墨家内部的纷争。
约天下之剑,有很多种解释。
泗上单独立国,为一超而诸侯多强,以此定下新规,一如昔年千国万邦以殷商为首,泗上一国为约天下之剑?
还是这约天下之剑的剑,便是千万民众之意的化身,天下归一,约天下者,天下人也?
于前者,墨家已经可以做到,现在就能做到,只需要定出新的国际法,融合墨子的非攻、邦国不分大小尽皆平等的理念,以“法理”将西河许诺给秦,那么天下至少会和平五十年甚至于百年。
这就是这一次墨家假装要“弭兵、非攻、国联、新规矩”的理论基础。
于后者,墨者一直在做,到时候就是“统一无罪、战争有理、为利天下为兼爱世人,必须要同义同文同轨同天下”。
五年前菏泽会盟,适已经打好了基础,但还不够。
这一次宋郑之事,就是适准备彻底喊出来这番话的时机,宣告战国乱世的来临、旧的国际法彻底失效的时机。
于此之下,中山无罪,但赵吞中山,墨家便不会如郑国这件事一样去管,至少赵国不要杀人屠城不要搞民族压迫。
于此之下,赵国的选择就可以更多一些,就可以不至于觉得墨家的非攻压得赵国没有出路……马镫的出现,赵国得益最多;经此一战,赵国可以知道魏国外强中干。
总归,赵国不会因为头顶上那个“非攻”的枷锁,只有选择三晋同盟对抗墨家一条路,因为对赵国而言,对抗墨家得不偿失,而赵国的旁边还有中山和燕这两个弱鸡。
“得让中原打起来,得让中原诸侯爆发第二次中原大战,如此泗上才有更大的机会。”
适如是想,并且准备如是做。
…………
月余后,围绕着郑国宋国之变,中原发生了很多事。
消息的滞后性,使得在西陲的秦国刚刚得到了完整了隐阳之战的消息。
秦国新都。
十余年变革,秦已然和十余年前不同,至少秦国的王公贵族不再听秦国那些传统的“瓦之乐”,而是开始欣赏起来中原的丝竹之乐,邯郸的舞姬也开始在秦国贵族的府邸中旋转翩翩。
宫室之中。
年迈的吴起、胜绰等人,跪坐在秦君下首。
正值壮年四十余岁的赢师隙手指轻轻敲打着节拍,欣赏着他在魏国做人质流亡时候就已经熟悉和喜欢的中原音乐,尤其是郑国的靡靡之音。
酒香四溢,皆源于公营作坊。
秦国工商多归于公,私营工商业税费翻倍,以农为本,其法理就是叛墨们的“一切财富都源于土地、只有土地才能够让天下的财富总和增加,而工商业不过是将水变成了冰”的一整套的重农主义体系。
即便多年前索卢参从极西之地返回后,便在邯郸城内反驳了那些叛墨的道理,可这仍旧是秦国重农之策的基石。
民穷而国富,这是秦国此时的现状,垄断者对西域的贸易、攻打西戎获取人口土地的军功制度,都使得大量的平民得以成为类似于“府兵”的富裕小地主。
一两个西戎奴仆,百余亩土地,这就是秦国的政策基础,因为如果只是分地而没有人耕种,依旧没有用。
绕开了贵族这个“中间商”,没有人赚差价,使得秦君从秦国最大的贵族变成了秦国真正的国君。
此时此刻,余音袅袅,赢师隙挥挥手,那些乐师舞女停止了动作纷纷下去。
他看了一眼胜绰,笑道:“鞔之适的信,颇为有趣。”
他说的有趣,指的是心中丝毫不掩盖的“挑唆”:趁着吴起等人年纪大,赶紧搞西河,不然他们一死,你岁数又大,太子年轻,只怕贵族重新夺权,或者弄出来一个有西河大功的外臣压制不住。
胜绰微微颔首,面带微笑,有些事说开了总比说不开好,若是现在赢师隙发觉他自己重病,少不得要想办法除掉吴起胜绰等人,有些事总归是要说清楚的。
于此时,胜绰似乎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适当初那么在意“选天子”而非“以万民奉养一人”。
吴起迎着赢师隙的目光,也是面带笑容,说道:“君上,今日中原,让我想到了一件故事。”
故事,非后世的故事,而是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
赢师隙奇道:“何事?”
吴起道:“申公巫臣因夏姬之事入晋,随后访吴,传之以车战之法,吴越交替,楚之衰亡由此而始、晋之失霸由此而起。”
“晋景公即位之初,城濮之战,楚人威震诸夏。景公让申公巫臣使吴疲楚之时,可曾想过多年之后黄池之会?那个被晋国当做疲楚之器的吴,可以兴兵求霸中原?”
赢师隙脸色微沉,问道:“以卿之见,此时此刻,谁为晋?谁为吴?”
当吴起提及这个故事的时候,赢师隙不由想到了现在的秦国。
胜绰入秦,因为被墨家视为“知俸而不知义”,为秦带来的中原的筑城守城术和墨家守城术中的什伍编户之法。
春秋车战为雄,此时组织术为雄。
十余年前,墨家索卢参远赴极西之地,通行西域,使秦知晓极西之地可以贸易往来,国库日富。
再之后,火枪马镫传入秦地,草原车战之法占据西戎之土、角堡固守之术移民垦荒,秦日强。
铁器冶炼之法、火药配比之术,尽皆入秦,农耕种子各自传来。
昔年城濮战后之楚,如今伐齐三分之晋,一如彼时彼刻。
吴早已灭,越失泗上,整个天下最容易出现一支影响中原力量的泗上地区出现了墨家,天下将乱。
申公巫臣入吴,楚边境无日安宁,郢都被破,几近亡国。
墨家崛起泗上,伐齐之三晋连战连败内乱频发,三晋不盟,互相攻伐。
无论如何,这种被人当做“器”的感觉,都很不好。
吴起闻言,却不以为意,似乎感觉到了赢师隙心中的郁结,笑道:“君上勿忧。晋养出来一个对付楚的吴,可吴却不是晋国的走狗,黄池之会,夫差直面定公,甲士数万以示其雄,谋求称霸,晋侯又能怎么样呢?”
赢师隙哼笑道:“鞔之适这是让我做吴王,也让魏国边境无日安宁啊。”
吴起摇头道:“君上,略有不同。定公之时,晋有六卿之乱,内乱频频,终有黄池之会,昔年走狗可以和主人平齐以求称霸。可泗上墨家,何来六卿之乱?”
“君上继位之时,秦弱,南郑汉中之地,无力争夺。等到秦强,南郑被墨家所守,秦欲霸中原,只有向西河、上党,以夺山西之地。必须一往无前,进则存、退则亡。届时,赵、韩、魏皆为秦之敌,不进则退,不胜则败,并无休养生息之机。”
“届时,若无以一敌三之力,只能仰仗墨家鼻息,南郑更不可得。到时候,胜,则秦、赵、魏、韩皆疲敝,墨家兵临太行,谁人挡之;败……就只有向西开拓移民以谋纵深一途了。”
赢师隙眉头一皱,似乎听出来一些弦外之音,问道:“卿何意?”
吴起反问道:“越国放弃泗上东海,退入会稽。墨家直奔南海,越已必亡。若当年越人不谋东海泗上,而起当时若是已有铁器火药之法,谋取南海呢?”
“君上以为,若南海蛮越之民,依旧蛮荒以石为器,越人却有火药铁器又有墨家经营南海殖民之术,百年间,可否占据南海?所需兵力钱财,是否会影响谋取东海泗上?”
赢师隙知道火药铁器马镫和新式堡垒以及农耕之术出现之后对周边夷狄的碾压,更知道墨家不会做无利之事,若是百余年前真有铁器火药以及种种,并不影响越国谋求泗上霸权。
吴起见赢师隙点头,又问道:“若越得南海,即便泗上败、琅琊迁,越国是否还可称之为大国而非现在仿若墨家附庸?”
第一百五十章 东霸、西久、南一
赢师隙闻言,眼前一亮,若有所悟。www.uu234.ccUU小说
其实火药出世之后,若不走弯路将那些鲜血积累的经验快速越过的话,游牧民很快就会从所谓“武德充沛”变为“能歌善舞”。
当然,不只是游牧民,还有更为落后地区的断发纹身的原始聚落。
这一点在墨家守高柳、谋南海,以及秦国向西征伐月氏、义渠、西羌的时候,感受极为深切。
譬若秦之西伐,百余名手持火枪的士卒,配合可战可走的改良的战车车阵之法,便可以让千余名骑马控弦而用骨箭的义渠人无可奈何。
移民之后,多有捕捉“奴仆”者,占据土地,开垦生息,或是直接受封一地,依靠百余人就能够维护殖民统治。
于秦国而言,的确向西有贸易利润,但比之于中原的诱惑,无疑是中原更大。
吴起之意,便是说秦要做双头之隼,一边要盯着中原,另一边也要留有后手向西开拓。
反正向西开拓于此时算不得什么大功,武器战术以至于后勤人口的碾压,用火枪去征服尚且没有马镫没有铁器的族群,就算是得地千里,可能也不过是个五大夫之功,距离相当于卿的庶长还有段距离。
既是留作后手,也是为了能够获得更多的土地人口。
向西可以缓缓图之,向东却需要雷霆一击之后稳定局面。
秦国必须要先得西河,然后才能考虑称霸之事。
没有西河,秦国没有任何的战略空间,任何一场大仗打输了都可能是灭国之败,所以哪怕是后世入蜀也先要谋求西河作为缓冲。
秦国之前孱弱的时候,并未考虑夺取西河之后的事。
但随着变法的深入,国力日强,秦国君臣这才终于意识到墨家提前二十年布局的可恶。
秦想要争霸天下,要先得西河,然后夺汉中,找机会入蜀,这样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财力人力物力,支撑西河之东的长久战争。
问题就在于,不得西河,不敢全力入蜀;可有能力得西河的时候,墨家先走一步卡在了汉中。
这步棋对于秦国而言,恶心之处就在于如果得了西河,和三晋的关系必然紧张,这时候再去夺汉中,就会与墨家交恶。在西河对抗三晋,再加上墨家,那就是自寻死路。
而兵出西河,就必须要和墨家结好,这一点毋庸置疑,哪怕明知道墨家是让秦国做当年的吴国,也仍旧要交好。不交好就意味着三晋不需要面临两线作战的压力,全力在西河厮杀,那是秦国现在无法应对的。
换而言之……墨家堵死了秦国统一天下的路,只允许他们做个区域性的霸主。
要么,向西开拓诸夏之外的土地;要么向东,成为牵制三晋的棋子。失去了南下巴蜀的战略方向,也就失去了雄取天下的资本。
蜀地是现在变法后的秦国最好的战略后方,尤其是都江堰被提前修建、铁器农具和新种植方法传入蜀地之后更是如此,但于现在看来并无希望。
这一点吴起早已看的清楚,但是看清楚和有力量去解决,并不是一回事。
不得西河,秦国就永远没办法谋取天下,西河必夺,才能给关中平原留下缓冲,才能不至于一战失败就有灭国之虞。
可若夺西河,就等同于至少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之内要和墨家交好,应付三晋的反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墨家从汉中发力继续渗透巴蜀,断绝秦国问鼎天下的机会,只可能做西伯侯这样的一方霸主。
是故吴起说向东谋西河的同时不能忘记向西,就是在为秦国的将来扑一条路,一条万一失败、万一墨家强大到不可制约之后的路。
有备无患、未雨绸缪,善谋国者,当如是。
吴起见秦君沉思,便道:“为将者,不可不识山川地理之势;为君者,不可不计深远。”
“是故,向东可霸、向南可一、向西可久。”
“然若称霸为侯伯都不能,又岂能一天下?欲一先霸,霸则难一。”
这些战略性的东西,作为一国之君哪里能够不清楚?吴起当年和魏侯的分歧,就是因为战略上的问题,是维系魏国多线作战的霸局还是参与中原弭兵先解决西秦之事的分歧。
时过境迁,吴起再一次提出了自己的战略。
历史上他主政楚国,做的也是类似的是,向南得洞庭苍梧,为楚国打下了一个稳定的大后方,然后才徐图陈蔡,谋求中原。
这一次他说出了自己的见解,秦君慨叹一声道:“如你所言,不知要多少年。”
吴起明白秦君的感叹,便道:“要待天下有变。今日之友,明日之敌;今日之敌,明日未必便不能为友。天下归一,怕非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入秦之后自然研究过秦国的山川地理,墨家占据南郑也和秦川多有贸易,再者墨家入南郑之前,秦国和蜀国就已经围绕着汉中打了几十年,哪里能够不知道秦川巴蜀之势?
汉中入川,以吴起看来现在其实有四条路。
其中三条走不通。
子午谷路,这是自古就有的,张仪就曾说过以一军塞午道之语,当年武王伐纣,巴人也正是经过午道前去会盟的。
这条路走不通,墨家只要守住汉中,以墨家的守城之术,人少无用拿不下南郑,人多会被堵死。
陈仓道、褒谷道,这两条路也是不可能攻破的,至少现在是不可能的,道路险峻,墨家又善守。
唯一还剩下一条,就是经此时的武都,也就是后世的陇南陇右而入川,大约就是后世邓艾入蜀的阴平道方向。
那是一条唯一可能绕开汉中突袭巴蜀的路,否则就得在秦岭和墨家守卫的几处关塞硬战。
所谓得陇望蜀,想要望蜀,就得得陇,也就是得要继续向西扩张。
秦国这些年一直在向西,碾压夷狄,得利颇多,但是吴起觉得还不够。
秦国有“县”、“道”两种行政区划分,县是直辖的基本盘,道则类似于殖民地,所谓县有夷狄则为道。
向西,还有两个方向。
一个是如今随着贸易发展日益重要的河西走廊,秦国的势力已经深入到那里,并且有了不少的移民。
如今上古第二大泽猪野泽还在,各条河流还没有干枯,灌溉农业在那里可以发展,伴随着向西贸易,那里逐渐开始多了许多文明的气息。
另一个方向,就是沿着秦穆公当年的西征之路,经略陇西、陇南,秦国已经在这里设置过一些县和道,有着秦穆公时代打下的基础,发展的也算不错。
向西北,经略河西走廊,既是为了贸易,也是为了给秦国留一条路……秦人祖先既然可以从山东迁徙到这里,将来一旦天下实在难以容身,秦人也可以沿着这条路向西继续迁徙,另谋封国。
向西南,则是为了等待吴起所谓的“天下有变而一天下”的机会,也就是攻取蜀国得到巴蜀的机会,虽然现在看来这个机会有些渺茫。
但终究还是要早作准备。
如果有一天真的和墨家翻脸了,那么既可以从子午道、褒谷道等途径突袭,也可以从陇南想办法直接入蜀。
蜀帝封墨家的人于南郑的目的,很明显。
颇为类似于历史上蜀帝封苴国的心态。
一则是巴蜀之间争斗不断,秦国又为了汉中和蜀国打了几十年,使得蜀帝根本无力守住汉中,不得不交到墨家手里,又结了姻亲,以求守住北大门。
二则就是墨家在蜀地的势力越发的大,名声越发的高,难免牵扯到一些贵族的继承权问题,蜀国又是个封闭之国,来了这么一支又是挖井盐、又是贸易水银开矿修江堰的外部势力,肯定是要想办法给他们扔到外面去,以免内部出事。
蜀国和汉中墨家的关系很微妙,汉中墨家的那些人也是经常征伐一些周边的夷狄小国,在守北大门这件事上做的也确实不错。
但是……蜀国也对汉中的墨家很担忧。
后世有石牛之谋,有五丁开山的故事,实则石牛道早已存在,只不过原本不适合大军通行,因为毕竟蜀国早就和秦国围绕着南郑打过好几次仗,而且还涉及到当年巴蜀都参加了武王伐纣之事,这道路早已存在。
现在墨家正在以“贸易往来方便”为由,修缮这条此时还不叫石牛道的石牛道,使得蜀地大为不安。蜀国本身就是个巫术崇拜的国家,随着中原文化的渗透逐渐诸夏化,而墨家去的那些人又是中原文化最先进的一批人,掌握着文化优势和钱财优势,又有民心,伴随着墨家一些学说的传播,蜀国不担忧是不可能的。
这也正是吴起认为,既要向东,又要向西发展的重要原因。
向东得河西,是秦国称霸乃至于参与中原之事的第一步。
西北,经河西走廊,那是贸易路,是秦国国库财富之路。
也是万一有一天中原统一秦国向西迁徙在西域打出一片天的后路。真要到了那一天,大不了向西立国,夺波斯名为巴克特拉之封县,谋传闻富庶不下中原之身毒的后路。
向西南,经营陇西陇南,那是为了将来万一有一天机会来临,时机一到,秦国可以直接入蜀,切断汉中,从而获得一天下的大后方。
欲霸,则必亲墨;欲一,则必反墨。何时亲、何时反,都需早做准备。
第一百五十一章 壮汉打孩童的中立
一直默不作声的胜绰听完吴起的话,忽然问道:“若是……若是墨家先修完了从南郑到平周之路,其势已成,又将如何?”
平周,指的是蜀国和南郑之间的一个诸侯国,算不得正统,应该称之为方国而非诸侯,乃是炎帝之裔所建,大抵在后世的广元,也就是汉中到成都平原的必经之路上。www.uu234.ccwww.uu234.cc
此时尚无石牛道,平周还是方国,若是南郑的墨家修好了从汉中到广元的路,秦国只怕便是失去夺取蜀国的机会。
吴起闻言,轻笑道:“昔年商汤立国,可能知武王伐纣之事?夫差灭越,可能知卧薪尝胆之事?昔年勾践尝胆之时,就能确定将来一定可以吞吴吗?”
“不谋万世,不足以谋一时。若墨家得巴蜀、又得泗上、乃至灭楚,则大势已成,不可阻挡。届时便有再多谋划,又有何用?”
“是故我说,要待天下有变,才有一线生机。若天下有变,墨家无夺蜀之能,我等却在陇南无兵,到时候岂不后悔?”
“若天下有变,墨家南得蜀楚北迫太行,届时我等却在猪野泽以西并无势力,宗庙无地可迁,子嗣无地可为君,到时候岂不后悔?”
“如今之事,只有先夺西河,后谋巴蜀,以待将来。”
“如鞔之适所言,秦欲霸,必先取西河。欲取西河,十年之内就是最佳时机。一则君上之臣皆一时人杰,二则便如鞔之适所言的……我等年迈,君上尚壮,若我等死,太子敢用何人取西河?”
那封信直问人心,将一些秘而不传的所谓“帝王心术”当做很平常的一件事说出来。
赢师隙点头道:“正该如此。隐阳一战,魏韩五万卒覆灭,魏国之弱,可以观之。”
“当年武卒数万,兵临北洛水,秦国上下瑟瑟,左右发抖。再观如今魏国,已无当年之威。”
“欲得西河,皆赖汝等之功。”
说完,他看了一眼吴起,欲言又止。
当年吴起奔秦的时候,便曾说过,他若不死,绝不会亲自领兵去攻打自己费尽苦心训练出来的西河武卒。
这是一种承诺,一种士人所独有的情怀,赢师隙在中原游历做人质许久,他能够明白这种士人的情怀。
若不然,他也不可能聚拢这些一时人杰。
吴起感觉到了秦君的目光,起身叹息道:“我自入秦以来,就知道西河必有一战。西河武卒,除非老迈不能持械,否则终身为兵。我入秦不过数年,老卒犹在。”
他长叹一口气,目光看着宫殿的柱子,似乎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半晌,说道:“昔年,我主政西河,为西河之将。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骑马乘车,亲自背负着捆扎好的粮食和士兵们同甘共苦。”
“曾有士兵害着恶性毒疮,我用嘴替他吸吮脓液。”
“可这个士兵的母亲听说后,就放声大哭。有人说:你儿子是个无名小卒,将军却亲自替他吸吮脓液,怎么还哭呢?”
这件事此时尚且还很少有人知道,即便是已经变法的秦国,这件事依旧有些惊世骇俗。
即便变法,数百年的习俗不是那么容易就被颠覆的,人与人之间天生的不平等和等级制度深入人心,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抹平的。
不少大臣惊异地看着吴起,觉得颇为不可思议,一军主将,那也是卿大夫一样的人物,怎么可以给最底层的私兵吸允毒疮?
吴起半闭上眼睛,扬起头,似乎回忆起了那些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事,许久道:“那位母亲回答说:不是这样啊,往年吴起替他父亲吸吮毒疮,他父亲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就死在敌人手里;如今他又给我儿子吸吮毒疮,我不知道他又会怎么死,因此,我才哭他啊。”
谁人都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连同赢师隙在内都呆呆地看着吴起,回想着那个老母亲所说的话,心中终究一软。
他们这些人可能为了某个目的,杀很多很多的人,秦国变法,上百颗头颅就在河边被斩杀,可那不过是个数字。
当这些很具象的言语在他们脑中形成影像的时候,终究比起砍下的数百个头颅要沉重。
吴起不去看众人的神情,只是苦笑摇头道:“这是我的练兵之法,如墨家所言,确实有‘用人’而非‘爱人’之心。”
“可……可终究,我不想我带着曾经的敌人,去屠戮西河武卒。那里有百千个和那个被我吸吮过毒疮的士兵一样的人,我不想亲手杀死他们,击败他们。”
这是士人的坚持。
就像是当年他为了一句话杀死许多人一样,这是士人的情怀和风骨,说不做,就不做。
吴起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为了混不好我就不回来的誓言,母亲去世都没有回去服丧;为了功成名就,不受魏击重视转眼就可以投身魏国大敌秦国……
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也知道为那士兵吸吮毒疮是为了“用”而非出于“爱”。
但这不妨碍他坚持自己当初的诺言。
秦君觉得,攻取西河这件事,非吴起莫属,却不想吴起直接表示了拒绝。
正要说点什么,吴起却道:“君上勿忧。以隐阳之战的情况来看,以及我对武卒的了解,秦之新军足以战胜西河之卒。”
“我之才,出将而入相。孙武子言,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昔年我经泗上入秦,观泗上情势,便想明白了一件事……战之胜负,现在与内政,后在于军制,最后才在于战场临机。如今军制已改,变法已初成,只要不是庸才,数年之后都可以夺取西河数城。”
他可能是怕秦君不信,郑重道:“如隐阳之战,楚国胜在何处?”
众人当然知晓了隐阳之战的全部情况,以往可能只是道听途说,但自从墨家从上崛起之后,每一战都会在报纸上还原当时的战术,以避免那些只谈战略不懂战术的夸夸其谈之辈。
懂得人,自然懂。
众人思索一阵,胜绰率先明白过来,点头道:“此言得之。隐阳之战,楚人赢在一刻钟之内,预备队可以行进到左翼并且展开,挡住了魏韩勾股之阵。”
“换而言之,赢在楚之新军的纪律、训练、军阵。若无这些操训军制,就算楚司马当时做出了决断,又能如何?”
秦君恍然,再一想,更觉有理。
是啊,如果楚国不是新军军制,而是重步阵或者是更古老的车战徒卒之阵,那种情况下,莫说一刻钟,便是半个时辰又怎么可能堵住左翼?若是半个时辰还不能堵住左翼,就算墨家的骑兵突袭了魏国侧后,输的也是墨楚联军。
楚国赢在了那些帮着楚国编练新军的墨者,赢在了隐阳之战前的十年苦功,而不是赢在了那一场不过半天的战斗中。
吴起的话已经非常明确了,就现在这个情况,秦国只要想夺回西河,稳扎稳打,最起码可以向前推进百里,让前线不再是最后的渭水和北洛水。
徐徐图之,秦国每夺一块魏地,秦就强一分,魏就弱一分,等到真正决战之时,魏国已经无力反击。
对秦国而言,变法之后,每攻下一个地方,当地的百姓很快就可以转为秦国的人口,士卒、后勤、生产粮食的农夫。
魏国……只怕还不行,因为魏国没有一个彻底清算贵族的机会,外敌虎视眈眈,四面被围,敢在这种情况下深化改革,不如自隳宗庙焚于鹿台。
吴起看着胜绰,又行礼于秦君道:“昔年在鲁,胜绰曾与我战,竟有平解之能。攻魏,不在话下。公叔痤之人,虽有朝堂之智,却无将帅之能。我军稳扎稳打,今日三里明日五里,疲敝魏人。”
“魏人新败于隐阳,不敢决战,因为尚有墨、赵虎视,只能退让。数年之后,待魏疲敝,一战可胜。”
他这是将西河之功让给胜绰。
胜绰心喜,吴起又道:“君上,我既言西进之事,不如将西征之事交于我。”
西征事,不是简单的军事问题。
更涉及到内政、赋税、制度、法令、殖民地政策、同化等等一些列的问题。
西征若以军事论,不过是五大夫之功,但要将西部变为秦国的纵深和国土,非得要“出将入相”大才之人方可。
而且,不能死根深蒂固的贵族。
放眼朝堂,能够军事、内政、赋税、制度、法令、同化一把抓的人,除了吴起,并无更好的人选。
向西辟地千里,不是难事。
难的是辟地的千里能够转化为秦国的本土和力量,收上来赋税、搞出来兵员、弄出来马匹、稳定下反叛。
赢师隙也是个敢于用人之人,况且吴起已经年迈,而且后人几乎没有,在朝中也是众人反对他当年搞西河的时候,秦人贵族多有死在他手上的。
是故闻言后大喜,道:“善,安西之事,非卿难成。”
赢师隙用人不疑,又有各种牵制,当即便决定将西征之种种权责交由吴起。
当然,派遣官员这种事,还得经由君王,而且秦国的官吏体系是那些叛墨垄断的,和吴起不是一个体系内的。
此事已定,赢师隙又问:“隐阳之战后,墨家与楚、魏、韩必要会盟。墨家一直在言弭兵非攻国联之事……此事当如何应对?”
胜绰闻言大笑道:“此事易耳。”
“隐阳之战,魏韩无力,弭兵之事,在秦而不在魏韩。君上变法以来,秦国日强,且昔年有穆公之霸,没有秦国的国联,算什么国联?”
“只需派人前去参加会盟,只言:西河乃秦自古以来不可分割之地,亲人先祖筚路蓝缕以有尺寸之地,若不夺回,愧对祖先。”
“欲成国联,先还西河。魏人敢还西河,秦人便可入国联,否则免谈。”
“若魏人不还,则我军战而取之。若墨家真欲非攻,又何必之前投以尺素‘斥责’秦欲得西河乃不义之想?墨家定会调停,只怕会提出西河魏秦一半一半之说,魏人必不肯。”
“魏人不肯,则国联弭兵之事必不成。弭兵之事不成,墨家只能中立。墨家中立,隐阳魏人已败,我军自取之,谁人能挡?”
说到这,胜绰想到当年商丘城中那个可恶的、上纲上线把他踢出墨家的适,嘴角竟荡出笑容。
“中立非攻?无有隐阳之战,墨家中立是真中立。隐阳之战已定,墨家再中立非攻……何异于一个壮汉殴打一个幼童,旁边一人言中立非攻谁也不帮?”
“壮汉殴打幼童的中立,到底算不算中立非攻呢?”
“所以,只要咬住两件事。其一,西河归秦,否则不谈弭兵国联;其二,郑国独立中立,否则不谈弭兵国联。两件事,便可让这弭兵会化于无形。以西河与郑为本,以标本杠杆之术,搅动此局。“
第一百五十二章 逢池会(一)
辛丑年腊月,魏侯,韩侯,楚王,墨家巨子会于逢池,齐、卫、宋、赵、秦或遣上卿或使大夫与会。www.uu234.cc
隐阳之战后,楚国没有继续进攻。
再继续进攻的话,很可能因为过于靠前被两翼的魏韩断了后路,是以在洧水沿岸扎营与魏韩对峙,而且必然会引发整个战线的对抗,这不是魏楚韩想要的。
墨家高喊口号,数次要求北伐,楚不许,郑地哗然。
既然打到了这种地步,三方都不想打,而喊得最凶势要北伐膺惩恢复郑国中立的墨家更不想打,一场似乎依靠谈判桌解决问题的会盟便不可避免。
会盟的地点,四方都想要在自己的地盘上举行。
墨家给出的会盟地点是商丘,认为宋国是中立国,而且之前两次成功的弭兵会都是在商丘举行的。加上之前依旧在修筑弭兵会盟台了,算是早有准备,最为合适。
魏韩给出的会盟地点是荥阳,认为这里距离洛阳更近一些,天子也可以派人参加,顺便会盟之后还可以去朝见一下天子。
楚国给出的会盟地点是陈,因为陈乃大都,再者当年武王曾会盟诸侯于陈,虽然此陈非彼陈,但陈承虞祀,迁到哪里哪里就是陈,此地正适合会盟。
魏楚韩再加墨家四方唱主角,其余诸侯只是配角,郑国已降,四方关于会盟地点的扯淡扯了半个月,最终选定在了大梁城外的逢池。
一则在大泽大池会盟是诸夏这几十年的传统,毕竟当年晋文公称霸时候会盟的口号是“邀请天子射猎”,大泽大池是最适合射猎的地方。
二则就是大梁城的归属楚国认为大梁还是楚国的,只不过被魏国强占了,所以可以同意在逢池会盟。
三则就是大梁城是四方军事力量都可以辐射到的最边缘地区,真要是出了什么事,谁也占不到便宜。
此时的逢池,还是归于公有,是为公田公泽的一部分,不允许民众随便开垦打渔,所得收获都是在此地的隶属于公中的隶民。
历史上一直到魏国迁都大梁之后,逢池才允许开垦打渔捕猎,史载“梁惠王发逢忌之薮以赐民。”
发者,废也;薮者,无数草也,喻指芦苇丛生的沼泽湖泊。
这时候山川大泽,还基本属于王公贵族所有,民众不能够随便去那里谋生,被抓到要被重罚。
这里垄断于王公贵族手中,可以利用奴隶农奴获取利益;二则也是这种地方一旦放开了,现在铁器已经开始普及,民众争相逃往,隐匿于大泽之中,便少了赋税人口兵员。
这时候正是寒冬,尚不至于千山鸟飞绝,倒是芦苇荡已经黄了,覆上了一层白雪。
无数的车辙、马蹄和人的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了痕迹,一些鸟儿纷纷飞来围绕着那些落下的马粪寻找还未消化的玉米粒。
会盟还未开始,会场已在布置。
逢池不远的大梁城中。
此时按说正是最闲的时候,冬日无事,原本是祭祀的月份,之前偶尔也就是冬日演武狩猎,维持一下原本的分封体系的军制。
可现在街上的人却并不怎么多,战争的阴云还在笼罩,许多人被征召服役,不只是当兵作战,还要修缮城墙、运送粮草。
打仗苦的从来是天下百姓。
大梁城中的一家很简单的酒肆内,一些年纪稍微大一些的人早已经遗忘了自己是楚人的身份,因为这并不重要。往上再数几年,大梁便从来就是楚国的吗?
这时候还能够在酒肆中的人,自然不会是最苦最累的农夫,而是这些年城邑中新兴起来的市民阶层,或是从事手工业,或是从事商业,脱离了农夫的身份也脱离了原本国有手工业者的身份。
天气正冷,最适合喝上几口烈酒,也无需什么好的菜肴,这几年开始种植的花生蚕豆便可下酒。
酒肆有着浓浓的泗上韵味儿,卖的是烈酒,坐的是椅子,靠的是桌子,窗上贴着窗纸,门上挂着写着一些吉兆话的桃符,少了许多传统的味道,却在中原很快流行起来。
开酒肆的不一定是墨者,但大梁城这么多酒肆中肯定有老板是墨者,剩余的即便没有也和墨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或是因为没钱借贷过金行的钱以作股本;或是加入过工匠会之类的组织学过一些手艺;或是曾听过讲学学过几个横平竖直的隶书贱字。
这几年茶肆、酒肆逐渐取代了原本郑国“乡校”的作用,成为国人发牢骚和议政的地方。
一方小桌旁,一人问道:“你们听了吗?”
他没有说听什么,但这语气看起来好像是说不需要提主体众人都会知道一样。
果然,便有人回道:“自然听了。若是真要是如《报天下人书》中说的那样,弭兵和平,非攻兼爱,各有所得,天下大同,便可真的好了。”
看得出这个所谓的《报天下人书》很有蛊惑性,或者说很切合他们想要的,许多人纷纷点头,都围了过来。
不久前中原的大城巨邑中都流传出来了墨家所写的《报天下人书》的内容,用各种秘密或是公开的渠道,迅速流传。
对诸侯而言,或许民心无用;但对墨家而言,必要得民心,因为墨家不是诸侯,他们的法理源自民意而不是分封体系和延续千年的规矩。
里面的内容浅显易懂,当然大多都是一种站在某个角度上的强词夺理的合理。
比如各国放开人身束缚制度、各国允许民众自发迁徙开垦、各国承认民众私有制度和产权制度、各国的法律主体应该是人而不是家族、各国统一税率、各国放开关卡、各国允许商贾开办矿产作坊、各国统一文字、各国统一度量衡……种种种种。
站在魏韩等诸侯王公贵族的角度上看,这当然是不合理的,而且是断根挖坟那样的不合理。
这些东西于此时不是靠嘴皮子就能够得到的,世上没有互相妥协各退一步就能够完成的大变革。
但至少,这并非是不能实现的,而是一个明确的、民众都知晓认可的纲领。
如果各国做不到,那么墨家就只能用暴力解决:王公贵族既不肯放弃土地和人身依附封建权利,又不肯主动投降以统一,那就只好使用暴力,此为诛不义也,乃非攻的最高境界。
这也算是墨家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图穷匕见”。
酒肆内的多数人并不知道后世的一句俗语,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失望有时候是一种力量,一种反抗和暴虐的力量,这种力量伴随着失望的那一刻会迸发出来。
而现在,他们还在讨论着让他们沉醉的美好的未来。
但这种沉醉中也蕴含着一丝说不出的嘲弄。
“你们听说了新郑之事吗?新郑之民拿着当初郑国贵族签订的契约去找魏韩,却被视作反叛。”
新郑被攻破已经有段时间了,当初在守城时候签订的守城换取自由和土地的契约却换来了一个让新郑民众气愤但又觉得情理之中的结果。
韩国拒绝了新郑民众的“合理”要求,认为那契约是无效的,因为那是和郑国的驷氏贵族签订的。
而驷氏贵族已经被屠戮干净,郑君也已经投降魏韩,所以郑国的土地应该归属于胜利者。
这在最开始的时候,在新郑的墨者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但正如当日新郑的墨者和徐弱的那番对话,这个结果对墨家是有利的。
如果说,谁的拳头大那么土地就归谁,那岂不是就证明造反无罪、分地有理?
既然拳头大就是道理,那么既然贵族当年可以凭着拳头抢走“应属于天下人的天下土”,并且认为土地属于贵族就是道理,那么民众再用拳头抢回来岂不是依旧合理?
提及这件事,酒肆内的人难免心有戚戚,或有人道:“当时新郑的人就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换了姓氏,其实还是一样。我看这一次会盟,怕也难有结果。”
“墨家所想之事,皆我等之所愿。岂不闻墨家多言,天下的人被贵族们分为了阶层,每个阶层有每个阶层的利,没有普天之下都适用的德,也没有普天之下都适用的利。有人得利,便要有人失利。”
他们并不能够理解墨家的道义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却因为墨家和杨朱在反封建这件事上的和解,使得人文主义思潮泛滥。
过分的人文主义,必然会引起个人的私欲膨胀、泛滥和社会的动荡,这又是反对数百年宗法制的矫枉过正的可以接受的表现。
各国,尤其是中原各国的民众,开始考虑自己的私利,没有对“国家”的忠诚,没有对“国家”的奉献,而开始去想到底是谁的国谁的家。
春秋乱世数百年的战争,造就了民众厌战、反战、反礼法、反那些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束缚,甚至于有些病态地出现了“一毛不拔”的思想,并且成为了显学。
酒肆内的民众,或许不会因为新郑那里民众的诉求而挺身而出,用墨家的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道义去支持新郑民众的诉求,但却不代表他们就认为韩国对契约的反对和违背就是合理的。
他们暂时不会为了距离他们百里的郑人去反对魏韩,但却希望这一次四方会谈中墨家可以为他们争取来他们想要的东西。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逢池会(二)
逢池。www.uu234.cc
适看着那些从四面八法汇聚来的市井间的民心民意的种种怪话情绪,心中很高兴。
身边一人语气中带着喜悦道:“巨子,看来魏韩民众对于我们的《报天下人书》很是赞同。”
适看着一份文件,反问道:“何谓报?”
身边那个负责情报工作的墨者道:“报者,答也。昔年成王之子言:庶邦侯甸男卫,惟于一人钊报诰。后仲尼有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此其一也。”
“其二,柳下惠曾言,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此报者,是为下于上之祭言。既民为神主,则民为上,吾等为下,故以称之为报天下人书。”
墨者之中,博闻强识者多矣,对此回答,适不以为异,笑问道:“我们之前在大城巨邑流传之报,你以为是取柳下惠言中之报?还是取康王言中之报?”
那人亦笑道:“我曾以为,是告知之意。后来再想,并非如此。”
“名为报者,应是取柳下惠言中之报,即为祭祀回应之意。”
“天下大乱,民众皆苦。是以民众问,怎么办?之前的报,就是一种祭祀,回应民众该怎么办。只不过常人祭祀以牺牲为祭,我们墨家则以道理为祭。”
“今日之报,多有回复民众对我们这几年的疑问的意思。或有人说,若是各退一步,天下便无战争,我墨家先攻越后攻齐,咄咄逼人,仿佛这天下战乱真是我墨家引发的。是故巨子以‘报书’为名,答复民众:乱天下者、害天下者,非我墨家,实则王公贵族。”
适放下手中的文件,慨叹一声道:“正是如此啊。”
“道家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礼者,规矩也。周礼,便是周的规矩。礼之于此,不过是借指之用。”
“譬如别人称我为巨子,我仍是我,巨子却可以是子墨子、子禽子,但此时称呼巨子便是特指的我。”
“礼亦是如此。此时的礼,便特指周礼,周之规矩。我曾闻,殷商多用人祭,是故商之礼,便是用人祭,而商之礼非周之礼,只不过此时特指借用而已。”
适这倒并不是又在篡改修正什么,礼者,本来就是祭祀的仪式,上古的宗教仪式本来也是国家制度的形成法理之一。
这又是个类似于“白马非我”的话题。
然而墨家不是诸侯,而是一个学派,墨家的高层必然要弄明白墨家之辩术以及矛盾辩证之类的内容,这是墨家有别于诸侯的一大特点。
是以适这样一说,负责情报工作的墨者顿时就明白了适的意思。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既然礼是规矩,那么需要用规矩来约束的时候,证明规矩本身不是“自化”而来的,是需要暴力来维系的,本身就是不合于天志天道的。
墨家讲天志,也就是道,因此对于礼有自己的看法。
墨家的《报天下人书》,本质上就是一种新的“礼”,但是这个礼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这源于道,而如今天下已然失道失德失仁失义,又怎么可能不需要暴力维持就能够推广新的礼呢?
尊卑有序是礼,人人平等也是礼,这里的礼是礼而不是特指的周礼。就像是吃麦子此时指的是吃面粉而在此之前指的是吃麦粒一样。
适道:“失道而后德。道是什么?大道万千,若以治国治天下论,道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适应。旧的生产关系已经不适应新的生产力,因此无道,诸侯这才谈德,用旧道德来束缚众人。我们是求道、求天志的,所以若是顺应天志,就首先要反德、反仁、反义、反礼。”
此仁此义此礼,非是本仁本义本礼。若是尊卑有序就已经是礼了,大家都认为如此,那么我们就要反礼。破而后立嘛。别的也是一样。”
“子墨子当年和仲尼之徒争论仁、义,其实也就是找不到别的词来代替,想要借旧词而生新义,到最后难免被许多人所不解,似乎墨家也谈仁义、儒家也谈仁义,实则仁义与仁义根本不是一回事。”
适扬了扬手中记录着市井之中民众的那些怨言的纸,笑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那人道:“我看到了民众反仁、反义、反礼,并且认为反这些东西是可以大谈特谈而不是觉得这么谈自己就不是人。他们开始想要求自己的利了,并且认为约束他们的旧的礼和旧的仁义都已经是枷锁了。”
适大笑道:“是啊,所以这是最好的消息。我们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如今,虽然只是在中原地区如此,但也足够了。”
“或有言说,杨墨乱世,我看,乱的好。贵族的道德,就是封地之民只干活不反抗,一旦反抗便有人谈天下大乱,不要求自己的利便是有德之人。我还真怕这天下不乱。”
墨家参与这一次四方会谈,当然是有底线的,也是有目的的,这不是适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该走的程序必须要走,该有资格知道的都该知道。
负责情报的这名墨者当然有资格知道这件事,因为有些时候他需要出面去和魏楚韩的相国司马令尹等人谈。
“巨子以为,一旦我们谈崩了,怒而退场,愤而退会,天下会怎么看?”
适想了一下,淡然道:“怎么看?诸侯不义,贵族不仁,墨家无奈。还能怎么看?二十年间,诸夏中原的仁和义,已经是我们的仁和义了,不再是旧的仁和义了。”
他抖了一下手中的纸道:“纸张草帛印刷术一出,天下大义舆情,在我们手中。我们定义的仁才是仁,我们定义的义才是义。”
“总之,记住一句话。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个谈判桌上,没有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们无欲则刚,可以说走就走、说退就退。”
“既然无欲,那么大话空话不现实的话,都可以说。因为……我们知道这些东西不是靠谈判桌上就能得来,而且我们根本不认为我们能够得到,所以我们可以说的高不可攀飘至云端。”
正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墨家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而这个谈判桌上没有任何墨家想要的东西。
宋国事已定,经历了隐阳一战,魏楚韩承不承认宋国政变的合理性都没用了,墨家已经在宋国站稳了脚跟。
郑国事已定,墨家想要的从不是郑国的中立,也不是瓜分郑国,而只是一场民众的觉醒哂笑和魏楚韩的争端。
成阳廪丘,墨家根本不想要,一旦谈崩,立刻可以迁徙那些愿意跟着墨家走的民众,安排到现在尚未形成的洪泽湖地区分配土地农具。
魏楚韩对墨家的防备,谈判桌解决不了,任由他们去,任由他们修筑城邑堡垒。
成阳一战对魏韩齐的威慑目的已经达到,隐阳一战魏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已经传递给了秦国看。
适想不到还有什么墨家想要从这次谈判中得到的。
毕竟墨家要做的,是掀桌。但掀桌,总得有个理由。
墨家这一次掀桌的理由,大抵就像是几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墨家拿出一瓶剧毒的鸩酒喊每人二斤鸩酒,不喝就是瞧不起我。
魏楚韩自不会喝,于是墨家怒而掀桌,而且天下人皆会言:魏楚韩简直混蛋居然不喝。
对于墨家想要愤而退场的事,负责情报的人知晓,而且就现在的情况看来,这场会盟无疑又会是镜中月水中花,哪怕墨家真的有弭兵和平各国平等的想法也不可能。
“巨子,秦人今日言,若弭兵,必得西河。并说西河自古以来就是秦国的土地,魏国霸占,实为不义,理应归还。”
这墨者谈到了今天秦国使者所说的内容,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自古以来?这倒有趣。”
他笑的是自古以来这四个字,说起来秦国当年就是个附庸,这附庸算是爵位。
秦国的封建法理,往大了说,也就是岐山以东。
秦国的第一块正式封地,是天水,都跑甘肃去了,和陕西都不搭边,莫说河西。
但若是以三十年论,秦倒是有资格谈自古以来,毕竟魏国是抢的西河。可再往早了说,秦国也是灭了不少的国才得的西河地。
这就是这一次逢池会不可能成功的原因。
谈判桌上到底是拳头说话?还是法理说话?
若论拳头,那么弭兵就不可能。
若论法理,哪的法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法理?早完了。
若不尊此法理,又凭什么来区分哪些是“合理”的要求,哪些是“不合理”的要求?
这一次逢池会当然不会像第二次弭兵会一样,各国大夫暗藏匕首身穿皮甲准备在谈判桌上开干,所以最起码还是要得讲道理的。
可偏偏,没有道,哪有理?秦国说西河是秦国的,魏国说西河是魏国的,都有道理也都没有道理,那就没办法谈。
法理总得讲原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原则,被魏赵韩齐等诸侯破坏了;新的原则还没有产生,这就根本谈不下去。
适心想,怕是秦国也担心真的弭兵,以至于中原和平给予魏国喘息之机。如今魏国新败,秦国变法有小成,就算是墨家想要弭兵,秦国也不会同意。
若是以往,这一次会盟戛然而止的锅,适定是准备让秦国背的。但此时,适不准备让秦国背,而是准备在讨论到西河问题之前,先行怒而退场以示抗议,不然没办法接着做文章万一魏国打蛇随棍上,说他想要弭兵,希望墨家支持魏国守卫西河,那就不妙了,到时候便说不清道理了。
想了想这其中的问题,适叮嘱道:“这样,既然秦国这么说,那么我们就先行一步,莫让秦人抢先。明日,直接发难,告诉魏楚韩,我们的底线就是郑国中立,民选郑君,新定律法,分配土地。否则……免谈!”
那墨者轻笑摇头道:“这一次会盟,怕是几日就要结束。”
适也笑道:“不会。我们走了,魏楚韩齐赵还得商量怎么对付我们呢。不如我们先走,给他们空出地方,若不然他们还要遮遮掩掩隐隐秘密,怪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