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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逢池会(三)

    适笑的极为开怀,只觉得一扫这二十年的隐忍,终于不用再看各个诸侯的脸色,想办法从他们的矛盾中求生存了。www.uu234.cc

    现在墨家大势已成,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做完。

    主动进攻平定天下,兵力尚且不足,还需要等待天下有变楚国有乱的机会,可要是防守反击重创各国保证泗上不失却是绰绰有余。

    现在墨家不管汉中、高柳、河套等地,单单是泗上,便有些像是当年楚汉之争时候西楚霸王的局面了。

    定都彭城,兵力北达莒,控制宋地,南到淮水。

    只不过比起当年垓下之战,墨家有三个极大的优势,一个是秦魏之争不可避免,二是楚国之乱近在眼前,三是墨家以有心算无心,在魏韩主力集结汇集之前就可以先行决战断其一指,转为防守反击,等待楚国事成。

    因为秦国的存在和西河之仇,等同于西楚霸王和汉高祖决战于荥阳的关键时刻,萧何在汉中秦川反了自立为王……

    所以这一次会盟他可以肆无忌惮,愤怒离场,然后回去后发动舆论怒斥对王公贵族的最后信任破灭,完成对内部幻想派的最后一击,咄咄逼人地做好战争的准备。

    数日后。

    一间新搭建起来的“行台”之内,炉火荜拨。

    一张硕大的圆桌放在了房间正中。

    原本会盟那都是尊卑有别的,谁坐在什么位置都是有说法的,但今天不行,不得不反传统。

    墨家根本不认尊卑有别,再说墨家当年拒绝了周天子的册封,这算什么?

    按说这算“子”,所谓夷狄皆子,低于公侯伯一头,但当年吴国也是称王,最后黄池会融入诸夏体系之后才改成伯爵,楚国打着次王非彼王的擦边球也是活的好好的,墨家连个爵位都没有却不可能真的把他们当蛮夷子爵。

    而且这一次是类似于当年的弭兵会,但又不太一样。

    第二次弭兵会的参与方,不是诸侯,而是诸侯之下的各个实权大夫。

    但百余年过去,各国势大的诸侯要么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要么就被王权逐渐削弱,再不复当年大夫会盟的情势。

    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也只能按照墨家所谓“皆天之臣、各国平等”的理念,围绕在这种圆桌上,不论尊卑,只以各个代表所体现的各国“主权”而平等。

    若不然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像是适,他连个正统的士都不是,更别提大夫卿诸侯。

    但现在不准他和魏楚韩国君平等而坐,只怕魏楚韩自己都不会答应。

    适若是和魏楚韩国君平坐,那么代表着各国的大夫也会不满意:论起来我们至少是个大夫,他鞔之适还是庶民呢,凭什么他要坐在我们的上首?

    一如渑池会上,敲个鼓打个节拍那都涉及到国辱,今天这个诡异的会盟只能用和稀泥的方法,要不然今天这件事就没法谈。

    围坐之后,各国的表演就此开始,都想要争取最大的利益。

    当年第二次弭兵会是两超数强多弱的格局,晋楚往那一坐,你来我往是为了争夺势力范围,楚国当时处在下风,已经做好了带匕首穿皮甲掀桌的准备。

    这一次“弭兵会”天下的格局已经改变,不再是两超数强,而是处在一种各国皆强但隐隐有一强多弱的格局了。

    隐阳一战魏楚虽然大战了一番,不过也就只是为了争夺谈判桌上的优先,毕竟双方默契地停战了,而且默契地选择了一场规模不算太大的战争。

    唯独超出魏韩预料的,就是四万多机动兵力全军覆没,使得魏韩在中原地区彻底失去了战略进攻的能力,只能选择防守。

    非是说魏韩在中原就剩下那么点兵了,而是在中原地区的野战机动兵力就这么多了,真要是打起来拆了东墙补西墙是不可能的。

    楚国占了个便宜,但若是楚国的变法已经完成,楚王肯定会抓住歼灭魏韩野战机动军团的机会,再次兵临洛阳驻扎黄河。

    奈何楚国想要的只是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完成变法,以求战略收缩之下积蓄实力。

    况且,楚王也有自己的判断。

    若趁此机会夺回大梁,楚国等同于顶在了墨家西出豫东的第一线。宋国已经被楚国放弃,得到大梁就意味着想要稳住大梁必须要让宋国成为楚国附庸,这一年楚国做不到,那自然也就不希望夺回大梁去替魏韩挡墨家的扩张。

    魏韩实际上已经慌了,一是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当年被三晋压着打的楚国十余年的隐忍编练之后,新军的战斗力如此之强;二是实在没想到楚国打出来一场歼灭战,使得魏韩在谈判桌上处在了极为不利的局面。

    楚国的底线,肯定是想要许和鄢陵,从而使得楚国在郑地的防线左右联通,不至于被魏韩分割。

    魏韩知道楚国的底线,但是不知道楚国在取得了这场大胜之后是不是会提升价码。

    墨家在成阳展示了泗上义师当年击溃越国齐国的底气,也威慑住了齐卫等国,现在魏韩不清楚的是墨家的真实态度。

    墨家的《报天下人书》说的清清楚楚,但魏韩绝对不相信这是墨家的真实态度。

    因为现在这是不可能同意的事,所以魏击韩猷公叔痤等人都认为,墨家这是漫天要价等着就地还钱。

    先说的这么大,然后再提出一个小一点的要求,以逼迫魏韩答允。

    可问题在于,魏击和公叔痤琢磨了半个月,没琢磨出来能给墨家什么。

    成阳廪丘那肯定是不可能给墨家的,给了那里,魏国在中原地区的局面就彻底毁了,很容易被墨家直插黄河。

    成阳地区是富庶重城,也是能够集结兵力依托济水组织防御的最佳地点,放弃成阳廪丘,等同于墨家随时想打魏齐就能打,那是墨家向北的最佳集结地。

    因而在这一次会盟召开之前,魏齐之间已经秘密达成了一些一致的意见,无论如何不可能给墨家成阳廪丘,两国一起用“义”来施压。

    剩下的都和墨家不挨边了,宋国的事,本来可以作为一个筹码:以承认宋国换取双方弭兵。

    可问题是现在魏韩经过隐阳一战,已经没资格用宋国来威胁墨家了,宋国已经是墨家的东西了,这还怎么讨价还价?

    魏韩今天的局面,其祸根在十余年前的大梁榆关之战就已经埋下了祸根,或者说是从否决了吴起先西后东战略之后就埋下的祸根。

    文侯时候魏国强势,东征西讨,三晋伐齐势如破竹,越国还能在后面敲打齐国。

    那时候魏国想要的,是泗上的霸权。所以否决了先西后东的战略,准备拿下大梁、借助王子定之乱的机会,染指泗上。

    当时墨家还没有展示出可以对抗魏国的力量,在魏韩看来,泗上霸权要面对的敌人就是齐、越、楚。

    三晋伐齐,齐国的战斗力让魏国认定,谋取泗上霸权,齐国就是个渣渣敌人。

    结果吴起帅军忠实地执行了战略,大梁城一战打的楚国死伤惨重。

    然而……文侯去世,吴起帅军在外被召回,放弃了乘胜追击的机会,只是使得王子定复国。

    墨家则趁着魏楚开战的机会,击败了越国,从越国手里夺回了泗上霸权,而当时齐国还在舔舐三晋伐齐的伤口,顺带在处理田氏代齐的一系列问题。

    机会一旦错过,就难再得。墨家趁着魏楚开战赶走越国取得了泗上的霸权,楚国又被魏国暴打一顿,迅速转为和墨家结盟。

    魏国的机会丧失,赵国因为魏国最开始多难多占拿赵国当枪使的事已经不满,大梁城之战赵国就没出兵:打仗我冲锋在前,分赃的时候排挤我不准我进中原,文侯在的时候我不得不从,文侯一死你魏击算什么东西?

    吴起这边退兵,那边吴人异动越国空架子撑不住全面收缩南撤,墨家填补了泗上的霸权真空后迅速和大败的楚国结盟。

    楚国因祸得福,大梁城一战搞死了那么多楚王一直想要搞死的贵族,给了楚国一个集权变法的机会。

    再之后就是魏赵翻脸,中山复国,楚平陈蔡,墨家又趁机插了魏国一刀。

    到现在,大梁城在魏国手中,宋国对于一心想要战略收缩先行变法的楚国而言,实在是个连鸡肋都算不上的地方。若是大梁还在楚国手中,这一次宋国政变楚国肯定是要干涉的,可祸根十余年前就埋下了,这时候楚国才不可能为了宋国去拼尽全力。

    随后墨家又逼着韩国进攻郑国,魏国想了想韩国这个盟友还是比楚国靠谱,于是也一起瓜分了郑国,墨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弄出了隐阳之战,使得魏国在中原地区彻底丧失了主动权。

    甚至现在连谈判桌上的筹码都拿不出来了。

    唯一捏在手里的筹码,也就是在新郑软禁的那些墨者,所以不敢杀不敢动,好吃好喝伺候着。

    就这还未必够,魏国已经琢磨着是不是把襄陵以南的几座城“归还”宋国,以此换取墨家交出成阳廪丘,顺带着让楚国紧张于中原地区墨家的扩张。

    魏击和公叔痤都没想白,按说墨家提的这些意见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那么墨家到底想要什么?想了这么多,就没想过墨家公开宣传的那些,都是真心话,根本就没准备换什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逢池会(四)

    正是时来天地皆同力,楚国隐阳一战获胜之后,楚王的心思也活络的许多。www.uu234.ccwww.uu234.cc

    经此一战,魏国的霸权彻底丧失,在中原地区基本上没有了主动进攻的能力,楚国当然会知道下一步的大敌就是墨家。

    这一次墨家攻取了成阳廪丘,楚王觉得墨家的下一步是准备北进,尤其是济水沿岸修筑了那么多城邑堡垒,囤积了极多的粮食,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进攻发起地的后方。

    这一次会盟,楚国是准备先借墨家之力压迫魏韩,然后再想办法把墨家踢走,最好是煽动墨家和魏国的成阳廪丘的矛盾,把墨家的威胁转移到魏、卫、齐那边。

    这样的话,楚国转身就可以和魏韩达成和解,魏韩尊楚,楚作为中原地区防墨同盟的领头人。

    当然,不只是领头人,最好是让魏国在周天子那给楚国一个真正的名分。楚周之间的关系不好,魏韩又把持着周天子,虽然还不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步,但是很多事魏韩出面周天子是要给面子的,譬如田氏的名分就是魏国帮着解决的。

    至于墨家说的让郑国中立、改革制度、尚贤选拔、甚至是通过公开考试的方式选拔贤才、以及郑国中立之后举行的种种政治变革和土地分配等等,楚国肯定不会答允。

    墨家的势力已经够大了,郑国就算是中立,照着墨家那么一搞,楚国凭什么和墨家争?完整的教育体系之下,想都不用想,尚贤选拔的人才都是墨家的人。

    到时候郑国中立,墨家遥遥操控,转眼加入非攻同盟,楚国出了这么大的力,替墨家做嫁衣裳?自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楚国想到了折衷之法,就是把郑国的局面彻底搅乱。

    楚国需要的,只是许和鄢陵一带的城邑,将平顶山防线和阳夏榆关连在一起。

    再多的话,凭楚国自己拿不到,那么就不如让墨家也参与到“分郑”之事上来,激化一下魏韩和墨家的矛盾。

    比如可以将郑国东北的几座城邑划给墨家,实行类似于泗上当年“属宋而两制”的办法,让墨家在魏韩的眼皮子底下折腾。

    这样一来,既可以借墨家之力,威胁魏韩的同时,迫使魏韩不得不尊楚;又可以让郑国地区继续混乱,使得墨家魏韩为了这几座城整天剑拔弩张,再加上成阳廪丘之事,使得墨家的精力都放在魏韩身上,楚国可以继续深化改革从容变法。

    但是楚国之前和墨家密谈之后,没想到墨家一口回绝,大唱高调道这一次墨家是为了非攻之义而救援郑国、膺惩魏韩的。既要知行合一,那就只有各国吐出郑国土地以中立。

    楚王还欠着墨家不少钱,以及墨家牵头的一些商人成立了所谓金行的一大笔钱,楚王的意思是我帮着你从魏韩那里要地,你们给我免一部分债务。

    不曾想这些年看似大义凌然实则处处发展纵横捭阖的墨家,这一次居然像是转了性:钱可以先欠着,地我们不能要,我们是为了非攻大义,不是为了土地的,不然我们和你们这些为了私利兴不义之战的诸侯有什么区别?

    说是为了郑国非攻中立、天下弭兵、令立国联,说到就要做到,开战的理由是什么就是什么,不会因为胜利或者失败改变初衷。

    这让楚国也极为无奈,更是看不透墨家到底准备干什么了。

    楚王也研究过墨家的一些道义,对于“国联”之事也不陌生,说白了不就是一种换汤不换药的周天子体系?

    理想状态下的井田分封宗法制,其内核是军制,天子京畿千里,各路诸侯分了多少地,等同于可以有多少兵,尤其是农兵一体的状态下。

    下大夫就是下大夫,就是二十五辆战车,若干徒卒;大国三军就是三军,小国一军就是一军。

    唯独也就是这个所谓的国联没有周天子,而是一群人坐在一起扯淡,靠墨家所谓的投票来解决问题。

    但楚王想了想,觉得墨家不太可能这么傻,这么幼稚。就墨家这二十年所做的事看来,很明显这一次有点不对。

    其不对之处,就是以往墨家要干什么,基本讨论都是公开的。

    我们要达成什么目的。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们要面对哪些问题。

    这些问题一三三四五都是什么,具体又该怎么解决?

    可这一次,墨家搞的这东西,简直是奇怪到了极点。

    总结下来,楚王研究了一个多月,终于发现了墨家这一次提议的和以往的不同之处。

    这一次是我们要达成什么目的。

    达成这么目的后是多么的美好。

    只要达成这个目的,天下就好了。

    至于怎么达成,一句没谈。可能要面对哪些问题,一句没说。

    似乎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贵族们退一步、妥协一下上了。

    且不说这是不是墨家的风格,楚王明显可以感觉到这不是适的风格,他和墨家打交道太多,看的墨家的书也不少,很容易找出其中和以往不同的关键。

    事出反常,楚王便看不透了。

    就说这所谓的国联,其中要面临的困难和问题,楚王觉得就算是自己都能想出来几个极大的困哪。

    不提各国政改、军改、规定军队数量的事,就说西河、中山、郑这三个地方,这是靠坐下来谈判就能解决的?这三个地方的问题不解决,国联就是一句空话。

    要解决不是不能,墨家以一敌其余诸侯,逼着各国诸侯如此也非不能,问题是就墨家整日蠹虫蠹虫地骂着王公贵族,真要能这么干他们能不让天下归一以达利天下之“同义”之境?

    楚王怀疑泗上是不是出现了内乱或者政变?但斥候探子细作们却说泗上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事。

    这就搞的楚王无奈,墨家到底想要什么?搞不清对方想要什么,那就是谈判桌上最大的被动。

    如楚如魏,想要什么,底线一目了然,底线之外的缓冲地带就是靠各方嘴皮子和军事力量对抗达成的。

    可墨家现在想要什么,楚王确信不只是自己,怕是魏韩也看不透。

    针对这一次逢池会,头疼的不只是魏韩楚,还有齐秦。

    秦自不必说,这是准备彻底毁掉弭兵机会的,至少也不能够让中原各国达成一种弭兵非攻和约,以免进攻西河的时候被中原各国联手干涉秦国怕墨楚同盟做霸主,搞当年齐桓晋文楚庄之事。

    齐国头疼的地方比秦国要多的多。

    昔年济水一战,齐国西南地区墨家思想泛滥难控,田氏已经相当头疼了。

    现在墨家又攻占了成阳廪丘,整日耀武扬威,搞起边境摩擦,大有浑身有劲找机会打齐国的意思。

    齐侯下令不得抵抗,力避摩擦,只求以道义大义约束墨家。

    真要是被墨家占据了成阳廪丘,齐国西南地区那就真的等同于在墨家手中了,齐国岂能不急?

    这一次幸而站队站的慢,没有在魏韩号召会盟的时候就蹦出来,若不然今天更难收场。

    墨家占了莒城,齐国有使者经过后感慨道,不到五年时间,莒城之民满嘴都是利天下平等兼爱同义,哪还有记得自己曾是齐民的事。

    现在墨家占了沂蒙山长城,越国从琅琊迁都回江口,墨家的舟师习流驻扎在即墨附近的崂山,已然成为了墨家的一处港口,附近齐人多有逃亡。

    诸邑距离墨家太近,高密也到处讲学,墨家又占据着莱地,那里的莱夷皆从,竟然已经筑城,每年交给齐侯一笔钱只当借用,却又不能驱赶。

    齐人多有从事捕鱼捕鲸鲛者,这几年鲸油成为最好的照明油,泗上工商业发展又快,极为需求,使得莱地日益发展,齐民多有逃亡至此者。

    又有船队和箕子朝鲜贸易,商人蜂拥而至,齐侯想管都管不了,而且齐国也在尝试着变革,奈何墨家就在眼下,魏韩又经此大败……真要是墨家占据了成阳廪丘,齐国该怎么办?

    到时候真要是出了事,墨家一军经即墨、高密而扑临淄;一军经济水再攻平阴,各国就算想救都来不及。

    齐侯头疼的就是墨家下一步,是不是搞齐国?

    从局面上看,魏国数年之内疲软;赵国虎视眈眈盯着齐国;墨家在济水势力强大、在莒北越过了沂山,齐国已经无险可守。

    从齐国自身看,齐国富庶,工商立国,墨家道义的传播极快,齐国多墨,这是二十多年前就存在的现实,项子牛当年重用胜绰更为墨家提供了发展的机会。

    以及最最重要的一点……齐国算是各国之中民众最不信那些等级制度的,无他,因为田氏代齐之初没有得到周天子给予的名分的时候,自号安民保民,而且田氏自己打破了周礼等级制度,民众自然不会对血统神圣有多少信服你田氏做的,我们便做不得?

    齐国的恐惧当然有道理,所以当魏国找齐国密谈希望合力阻止墨家占据济水以北的时候,齐国当真是喜不自胜。

    至于别的,齐国也不强求,事已至此,除非天下有变,墨家的锁链松了,齐国才可能驱逐墨家对墨开战……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还是算了吧,魏国刚败,成阳一战泗上义师展示出的威慑,齐国觉得这时候开战就是作死赵国倒是可以引以为援,可就怕赵国和墨家合力南北对进,引贼入室。

第一百五十六章 逢池会(五)

    与会诸国中,除了表现最热烈、口号最响亮,实则想掀桌的墨家之外,局势最好的便是赵国了。www.uu234.ccwww.uu234.cc

    在逢池会召开之前,赵国已经接到了数国抛出的媚眼。

    最开始魏韩分郑,赵侯着实紧张。

    不管怎么说,当年魏击干涉赵国继承权、甚至想要将赵国一分为二为赵、为代的事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魏韩分郑之事一起,赵国大为紧张,魏韩再度如此亲密,赵国定然是汗如雨下紧张不安。

    赵国内部的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乱成一团。

    继承权之战结束后,墨家得利不少,煽动赵地商人用对草原贸易的专营权作为当年商人支持赵侯的抵押,每年倒是入税不少,可是眼见着商人的势力一点点大起来,这是哪个国君都不愿意看到的。

    赵国内部的贵族势力依旧庞大,赵侯想要借助胡人的力量,在朝中压制一下其余贵族,同时继续延续公仲连的改革。

    马镫骑兵的力量赵国也看到了,胡服骑射这种事骑射难说,可有些衣衫的样式肯定是要改的,战车和骑马并不是一回事。

    这几年好容易安稳了内部,魏韩就不声不响地分了郑国,赵国便觉得魏韩彻底挡住了赵国南下的路。

    虽说当年老臣公仲连的意思是中原虽富,但是入中原会消耗赵国的力量,不如积蓄实力慢慢等待,以求将来有变。

    为了这个战略目的,赵国甚至换了一下原本紧挨着卫国的几块飞地,断绝了和卫国的摩擦。

    可终究赵国是希望能够在中原打开局面的。

    正紧张的时候,谁曾想魏韩在隐阳一战打成了这个样子,使得魏国中原地区几乎没有一支机动野战兵力了。

    赵国顿时看到了机遇。

    秦国也很快派人去了赵国的新都邯郸,密谈了一番。

    当年公子朝之乱,魏国出兵干涉赵国,是秦国派了吴起驻扎重泉,使得魏国担心秦出西河,不得不延缓了调动武卒的时间,使得赵国挺到了齐墨的南济水之战,重新挺直了腰板死扛到底最终获胜。

    秦国便说此故事,又提当年赵氏之情,算起来两家都是同一个祖先,都不通婚的关系。

    最后又挑唆了一下之前三晋同盟的时候,魏国多吃多占、卡住赵国不准南下等等一系列的事。

    秦国希望拉拢赵国为盟友,等到秦攻西河的时候,赵国可以夺取邺地。

    一则西门豹已老,这几年重病;二则邺地对于赵国至关重要,得邺则邯郸安,否则就始终要受到魏国的威胁。

    赵国对此想法也是颇为动心。

    当年晋阳一战,唇亡齿寒之语那是因为智氏太过咄咄逼人,实力太强;现在的秦国,还没有那样的能耐。

    如果攻取邺地,将来为了防秦防墨防楚,少不得三晋同盟要重新组成,但到时候的三晋同盟就是以赵为尊了,那和现在就大不一样。

    这边赵秦密谈的时候,魏国也派人去了赵国,献之以中山国城寨山川之图,并且表示会取消公子挚中山君的封号,这明显是怂恿赵国去谋中山,向东至燕、齐。

    魏国使者乃能言善辩之士,以口舌之利谈及天下局势,只说秦有东进之心、墨家有翻天之意、楚国有问鼎之势,如今之计,三晋不能够再继续打下去了,应该同心协力。

    赵侯心里还有个疙瘩,便问当年魏国想要分赵的时候,怎么没说什么三晋一心的话?

    那使者面不改色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魏强,称雄天下,是以可以这么做;但此时魏弱,赵也没有称雄天下的能力,不如合作。将来之事,谁也说不准,不如交由后来。

    赵侯思索之后,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立刻拒绝。

    中山向东、邺地向南,这是赵国现在唯二能选的两个战略方向。

    高柳、云中等地,新建的城邑,多是一些奴隶迁徙过去,墨家在那边搞的有声有色,赵侯很清楚,攻打那里得不偿失,甚至于能不能打下来都是个问题。

    好在当年迁徙云中等地的时候,墨家的屈将子和孟胜等人与赵侯盟誓,只说此举是为了抵御夷狄野蛮侵害中原,此为第一大义:就算各国贵族混蛋,但是混蛋程度还是比不上草原那些抢掠民族害天下的程度,所以你不搞我,我们便可以不搞你。

    墨家还是讲信誉的,这一点赵侯是相信的,尤其是这事告于天下之后更是如此。至于有机会的话赵侯搞不搞墨家,那是另一回事。可就现在看来,赵国怕是要做好倾全赵之力才能彻底平定云中等地,而且得到的民众都是一群“平等同义兼爱”灌输过的,是个赔本买卖。

    如此情况下,只有南下东进两条路可选。

    南下的话,就要继续交好中山,削弱魏国,自己做三晋同盟的老大,然后在缓缓图中山。

    优势是秦国趁着隐阳之战的余波,肯定要打西河,魏国中原地区的野战军团覆灭,赵国只要配合秦国,就能得到极大的利益。

    东进的话,就要立刻和魏韩结好,重新结盟,三晋停止内战,先把晋国剩下的土地分了三家皆大欢喜、搞掉今后废为庶民,然后在三晋和平的前提下搞中山。

    优势是这么搞的话,暂时不用担心腹背受敌,同时搞定中山国这个心腹大患,打开太行山向东的路。

    劣势嘛,就是秦真的要打西河的话,赵国还得派兵去支援一下,就算坐地起价等着魏国用土地做贿赂来换,那该出兵也是得出兵。

    当然这两者的选择还在于这次逢池会的情况,赵国现在虽然是两面投缘,可也颇为担心这一次逢池弭兵真的成功,真的搞出来中原各国弭兵、谁违背条约就组织各国联军征伐如同当年齐桓征楚之类的事,那就大为不妙。

    本来赵国还在观望,观望一下逢池会能开成什么样,再说也不可能全都信任魏国。

    可等到墨家在天下巨城大邑大肆宣扬墨家的弭兵非攻国联安天下之策后,赵国便开始慌了。

    就现在这局面,真要是秦、楚、墨三家出面,就说西河是秦国自古以来的领土,逼着魏国归还,魏国怕是也只能选择归还一些。

    那样的话,局面对赵国就颇为不利。

    秦国可以选择向西打;泗上可以选择经营蛮越之地;楚国可以攻打苍梧洞庭;逼着中原弭兵不得作战,赵、魏、韩、齐往哪扩张?只要扩张就违背弭兵之约,赵若攻齐,齐大呼赵违背弭兵之盟,墨、秦、楚三家出兵干涉,肯定不行。

    赵侯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魏国怂了,真的在秦、墨、楚的压力下,交出西河的部分城邑,用交地的方式认怂,转为弭兵非攻以喘息。

    所以就在逢池会即将召开之前,赵国终于做出了决断:暗地派人表示支持魏国,大大赞同了三晋表里河山一致向外的决定。

    简而言之:不要怂!秦国要西河,我在背后给你撑腰,不会趁机捅你一刀。

    这边安抚了魏国,那边又派人去和楚国密谈。

    大谈墨家在赵国做的种种,各国诸侯都有亡国灭种之虞,墨家势大,这时候应该合纵,以防秦、墨,否则的话等到墨家势力再扩张一些,谁人来制?

    又说墨家在南海等地的经营,其速度之快,远胜于之前各国扩张殖民的时候,并说唯有合纵一策,才能够使得赵、魏、韩、齐、楚挡住秦国和墨家的扩张。

    同时言外之意又对楚国瓜分郑国的事表示赞同,并且暗示楚国如果墨家真的要逼魏韩楚放出被吞并的郑国搞非攻中立国,赵国必然反对。

    和楚国谈完了,又跑去和齐国谈,只说齐赵之间应该睦邻友好,否则的话墨家一旦得了齐国之地,那赵国便可以切身感受到唇亡齿寒之危。

    楚国之所以没有和魏韩全面开战、趁机夺回大梁,也正是出于种种内部外部的因素考虑,其中担心墨家做大也是很大一部分,是故一拍即合。

    齐国更是被墨家欺负的无处去哭,闻赵国之言也是敢动的泣涕纵横。

    合纵连横之事,此时出现,实在是被墨家给逼出来的。

    齐国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水平,变法未成,经历了二十多年田氏内战之后,好容易赢来的喘息之机被墨家生生打断。

    齐国自是没有结盟秦国连横之思,再说也没有那个实力,纵然魏国有隐阳之败,可齐国几年前的大败元气未复、田氏内乱也还没有完全安稳。

    可齐国也不敢明面上和魏韩楚赵结盟,只要结盟就是违背了当年和墨家的条约,墨家猛攻之下,齐国担心魏韩楚来不及救援。

    暗地里商量的事,很多不能拿到明面上。

    赵国既然选择了合纵以破坏此次弭兵,那么也就只能选择东进中山的战略。

    如此一来,这一场逢池会就更加的乱。

    口号喊得最响亮最大义凛然的墨家想掀桌;坐看中原大战的秦国想要西河;唯一没受波折的赵国想要合纵以得中山;新败之后知晓已无霸权的魏国想要休养生息;得到想要的城邑的楚国想要休战变法防备墨家……

    唯独诸夏的千万百姓,还在盼望着这一次弭兵会可以成功,贵族们各退一步,天下无战,交相得利。

    或者说,这是他们无数次失望之后的最后一次幻想。

    但这是好事。若从未有过希望,又何来的失望?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逢池会(六)

    数日后,逢池的这间小屋之内,争执已经到了最剧烈的程度。www.uu234.cc

    数天来,按说应该唱主角的墨家,一言不发,只是让那些速记员不断地记录着谈话的内容。

    口舌如兵,剑拔弩张。

    秦要西河,楚要大梁,魏“据理力争”,赵阴阳怪气,齐间而挑唆。

    到傍晚的时候,围坐的圆桌上终于传来适的声音。

    “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这次会盟,本来就该是魏楚韩墨四家唱主角,却不想秦国喧宾夺主。

    等到适开口,魏击韩猷熊疑等人均不做声。

    适双腿用力站起,环视四周,低声道:“我听了两日,唇枪舌剑,可我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的都是君王私利,竟无一句百姓民众之利。”

    “秦夺西河,魏守西河,我只想问,百年前西河属秦吗?三十年前西河属魏吗?”

    “魏夺西河,可曾有利民之策?秦要西河,可有让民众得利之法?若无,那么西河归属于秦、归属于魏,又有什么区别?”

    “墨家三表之言,诸君想来也听得多了。我只问,你们所谋求的这些,能够使得民众得利富庶吗?能够使得人口增加吗?能够使得国民财富总和增加吗?若不能,皆为私利,皆为不义之争。”

    秦国因为重用叛墨的缘故,对于墨家的说辞早已熟悉,只听此一句,秦使心中大喜。

    暗道:“这就是墨家所谓的狗咬狗啊!如此看来,西河之争不义,魏不义,我也不义,墨家必不会管!”

    秦国很明白,西河之争,此时此刻,墨家认定这是“狗咬狗”,就是对秦国最大的支持。

    因为秦国不需要盟友,需要的只是没有人干涉就够,隐阳一战魏国已经露底,外强中干,击狐假文侯之虎威!

    魏国却听出来另一重意思。

    既然秦国占据西河没有尊从墨家的所谓三表,魏国也没有,那么两家都是不义。

    在都是不义的前提下,谁先进攻谁就是引刀兵之祸,便更为不义。岂不是说,墨家支持的是西河维持现状?

    然而西河归属于谁,适一点都不关心。西河是魏国的,也是秦国的,但终究是诸夏大一统的。

    他只是在找个借口掀桌子而已。

    面对着这些此时天下的诸侯和有权的大夫上卿,适已然是见的多了,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青涩模样。

    他暴喝一声,怒目圆睁,大声道:“我们墨家今天坐在这里,不是来做强盗分赃的,是来利天下万民、为天下万民谋利的!”

    “这是我们的底线,若不然我们和你们这些为了谋求一己之利、谋求奉天下以养一人的王公贵族有何区别?”

    “西河之事,你们只在争论归属于谁,却从无一人谈及归属之后该怎么做才能让民众得利。”

    “郑国之事,你们争夺城邑,却从无一人谈及新郑城中民众的契约。”

    “今日之会,为的是弭兵。可为什么弭兵?不是因为各国都打不动了不得不弭兵,而是因为弭兵之事有利于天下万民!”

    “道不同,不相为谋。”

    “此次逢池之会,我墨家数万人之意,已经讲的清清楚楚,都在那张《报天下人书》之上。”

    “郑国之事,便为其始。”

    “楚国后退三舍、魏韩后退百里,恢复一年之前郑国的土地。”

    “郑君可以存在,民众推选贤人为代表,共商大事。”

    “土地归民众所有,分配土地,使得每个农户都有一份不可转让的足以谋生的土地。”

    “法令之主体为个人,人皆有私产,工商税赋,量出为入,由民众商定。”

    “推选贤人为执政之官长,制定政策法令。”

    “考试选拔贤人为行政之官吏,收税修水农正之事,有才者任之。”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

    “此方为利民之举。郑之归属,我们墨家不关心,哪怕没有郑君也没什么。”

    “我们关注的,是能否做到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

    “若能做到,魏楚韩齐秦谁都可以。”

    “可如何做到?要做到,就必须要合于天志。怎么才算是合于天志,就要按照《报天下人书》中所说的那般做方可。”

    “天下百家,诸夏百姓,谁人不盼着将来天下大同?”

    “若是郑之一地都做不到,那么天下纷争,也不过是狗咬狗罢了!这一次逢池会,也不过是强盗分赃而已!”

    若是二十余年前,适说这番话,怕是有杀身之祸。

    可现在,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并且怒拍了一下圆桌,众人也只是不语。

    这时一人站出道:“我本以为,君为墨家巨子,面对天下诸侯,必有惊人之论。却不想包藏祸心。”

    “若你所言,若是郑地官吏考核选拔,岂不是选中的都是你们墨家的人?论及巫医百工君子不齿之事,墨家最是擅长!墨家巨子这番话,却难道不是在为谋墨家之私?”

    他的话引来了一些贵族的哄笑,多少有些嘲弄之意。

    的确,巫医百工君子不齿之事,这些年墨家确实是最擅长的,难免被贵族看不起,视之为贱学。

    这番话有句句诛心,正是在骂适既要当营妓,又要标榜自己是烈女,按照这么改,岂不是郑国就是归属于墨家了?

    人中也有知道墨家《尚贤》之篇的,以为适必要长篇大论反驳。

    却不想适面对这个问题后,仰天大笑道:“然!就是为了墨家之私。”

    “墨家秉持天志,代表庶农工商之利,墨家之私利,便是庶农工商之私利。”

    “以利相合者,党也。墨家为求庶农工商天下多数人之利,并不讳言,我等就是为了谋天下庶农工商之利。”

    “墨家何曾隐藏过自己的目的?难不成你今日才知?”

    “我等死不旋踵、赴汤蹈火,所为何事?无非利也。只不过这利,是天下多数人之利,又有什么错?”

    “难不成你们王公贵族可以求利,庶农工商便不可以求利?既然可以求利,墨家参与此番逢池之会,当然是为了谋求庶农工商之利。”

    那贵族怒道:“君子朋而不党,为利而结党,丑陋至极!”

    适正色曰:“大谬。”

    “汝岂不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党,而周用以兴。”

    那贵族闻之,面露不屑之色道:“你们墨家根本分不清楚何谓朋,何谓党!”

    “为大道同志之人,谓之朋。为利益同行之人,谓之党。”

    “武王之臣,三千人皆为公义,岂可称党?”

    适疑惑道:“如此所言,只要是为了利而结在一起的人,便是党?”

    那人顿首道:“然。君子为义,小人为利。为利而聚,即为党。”

    适反问道:“那武王之臣三千,为了又是什么呢?难道是为了夺取商纣的土地财富?”

    贵族闻言怒不可遏道:“自然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这句话一出,顿时感觉到心中一凉,似乎又掉进了适的陷阱。

    果不然,适问道:“为了天下苍生!那么怎么才算是为了天下苍生?难道不是因为百姓为纣王所虐,不得其利,所以才反对商纣?既是为了天下苍生,那自然是让天下民众得利。”

    “如你所言,只要是为了某些人的利而结在一起的,就是党,那么武王三千臣,又为什么不算党呢?还是说,你认为他们根本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之利呢?”

    “你既说,为利而结党,丑陋至极。那么武王三千臣,为‘苍生之’利而结党,是不是也丑陋至极?”

    “何谓党?即为代表天下一部人之利,并且为之争取而聚集在一起的人,称之为党。可以为谋奉天下而养一人之利为一党;也可以为谋世禄公卿千秋万代之利为一党……那为什么为天下庶农工商之利而结党,便丑陋呢?”

    “墨家从创立之初,便是为了天下安定,以至于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九州归一!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是谓大同乐土。”

    “此皆天下万民之利,从未掩盖。郑国之事,我所言,自然是为了墨家所代表的天下庶农工商之利,无需讳言,更无需隐瞒,我们墨家从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想法。”

    “是故我说,你说的很对,我们就是为了利,为了天下庶农工商之利来参加这一次逢池会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贵族愕然,不能答复。其余诸侯也是面带震惊诧异之色,虽说墨家这些话从未隐瞒过,可是在这种场合说出来,难免叫他们不安。

    适环顾四周,盯着众人的眼睛,问道:“我只问一句,这天下事,能否按照《报天下人书》中所言去做?若不能做,道便不同,又如何会盟?”

    他连问三遍,终究无人回答。

    适冷哼一声,点了点头,似是嘲弄。

    人群中一人怒声问道:“墨家巨子之意,墨家这是要与天下王公贵族为敌吗?”

    适郑重道:“若你们放弃蠹虫的生活方式,尊从天志之学,以《报天下人书》中所言那般去做,墨家自然倒履以迎。”

    “若不……那不是墨家要与天下王公贵族为敌,而是天下王公贵族要和天下庶农工商为敌!我辈墨者,为利天下,死不旋踵,赴汤蹈火。”

    “数万墨者同志同心,害天下者,必提三尺剑斩之!”

    “天下弭兵,已不可谈;天下恶乎定?必定于一。试看将来之诸夏,究竟是谁家旗帜。我只在此劝诸君,勿忘昔年菏泽之盟,天下将战,已不可避,但若有屠城决堤者,墨家必签诛不义令而灭之!”

    “道既不同,诸侯皆为私利,西河之争,无非狗咬狗,力者得之;郑国分赃,亦是如此,不同意尚贤选君分田之政,墨家不取一土,不分此赃。”

    说完,他转身遍行,数名护卫如翼笼其身。在场诸侯,竟无人敢作声,只留下余音袅袅似绕心中,惊惧不安。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影响

    适的脚迈出会场的那一刻,断绝了了很多的可能。www.uu234.cc

    断绝了墨子当时所设想的“凡诸夏三百国,国皆天之臣而主权平等,兼爱非攻,新定天下义,墨者为约天下之剑”的国联幻想。

    断绝了此时略微有那么一种可能的“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的联省自治的联邦幻想。

    也断绝了被墨家启蒙了二十余年开始感受失望滋味的中原民众对王公贵族的最后一次天真幻想。

    真正的乱世终于要到来,适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后悔,只是期待着乱世快一点结束。

    外面守卫的士卒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目送适上了一辆马车。

    这里是魏国的领土,负责守卫的多是魏人,魏国不敢动他半根毫毛,因为魏国离泗上太近了。

    至于“天下定于一”之类的话,这算不得惊世骇俗,天下许多人都已经看出了大势,只是不知道何以一之。

    踏上马车,隔着有一层窗霜的琳窗,适挥挥手道:“回去吧。”

    警卫的士兵们护送着几辆马车,但并不是所有墨家的马车都离开了,终于还剩下一些。

    …………

    三个月后。

    春暖花开,正是泗上油菜花绽放的季节。

    隐藏在黄花之间的驿路上,徐弱等那些在新郑被软禁了半年的人坐在马车上,摇晃在回到彭城的路上。

    驿路很宽,按照守城时候的规矩延续到至今,已经是行右车中的交通规矩,虽然周制早有规定,可是如此严苛规定的此时也就是泗上。

    徐弱看到了前面很多推着独轮车的人,并不是很混乱,还留出了一条路,旁边有骑马的士卒在维持秩序。

    看了看骑马士卒手臂上的红色袖标,徐弱心道:“这是督检部的内卫旅。”

    从新郑离开后,徐弱听到了很多的消息,据说好像是泗上义师要改名字了,好像是要改为解悬军,自然是解民之倒悬的意思。

    也不知道督检部的内卫旅会改成什么名字,或许可能还会配发新的军装吧?

    徐弱这样想着,好奇地问道:“前面那些人是要去哪?”

    马车的御手也不知道,便停下车,几个人下了车问了一下。

    骑马的内卫士卒道:“都是从城阳、廪丘等地迁徙到淮水的民众。这是最后一批了。”

    徐弱顿时了然,按说他们这些人是用城阳廪丘等魏国城邑换回来的,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只是并不知道当地迁民的事。

    离开新郑之后,自然有人接应,但是一路上都给他们讲一些大事,这种事算的不内部的大事。

    徐弱等人要在四月之前赶回彭城,回去之后事情很多,因为要召开一次墨家的扩大会议,与会人数将近一千五百人,远超正常的委员数量,基本上囊括了整个泗上地区的乡级的墨者组织,以及几乎全部的军中副旅帅级别的军官。

    这些天徐弱也知道了一些事,知道这一次扩大会议必是源于那场没有结果的逢池会。

    墨家同义,上与下同、下与上同,这种特殊的扩大会议召开的少,但遇到特殊情况的时候必须要召开。

    天下人都看得出,逢池会之后,天下将乱,而且是再没有一丝一毫和解的可能了。

    逢池会不久,魏韩就下令在魏韩全境严禁墨家公开讲学,但基层控制能力的薄弱,使得墨家于大城巨邑公开讲学是不可能了,可是暗地里书籍的传播是禁止不了的。

    历史上,哪怕是以“组织能力远胜六国”的秦国,也就是在秦川等地初步控制到了乡里一级,而新征服的地区都能够出现“郡事莫不决于项梁”、陈胜兵起六国贵族能够瞬间复国的情形。此时各国的基层控制能力,只能说聊胜于无,吴起等人杀了人就走,墨家之中极多曾经手上有命案甚至是贵族命案的人也是屁事没有。

    魏韩的这种命令,徐弱也就觉得笑笑就够了。可笑过之余也能够看出魏韩的态度,以及逢池会上怕是几个诸侯初步达成了一致,不然魏韩是不敢做这个出头鸟的。

    迁民,也是一种基层控制和组织能力的体现。

    徐弱知道这一次迁民不会出现万家同哭的场景,却还是忍不住想去问一问。

    只是现在正在行进,他也不好多问。

    好在走了一阵,这些推车的人便停了下来,正是一处村社附近。

    那里支着几口大锅,女人们正在烧水,看来是沿线早已经通知下去,各个村社需要承担一些诸如烧水之类的任务。

    一众人坐下休息喝水,徐弱走过去,看得出旁边几个人对于喝热水还是不太习惯,皱了皱眉头嘟囔道:“这么热的天,偏偏喝热水,还是咸的。”

    “泗上的规矩还真是挺多的,也挺怪的。”

    徐弱听得懂那里的方言,靠过去后笑道:“这规矩还是为了大家好。喝热水不容易生病,喝点盐因为你们走这么远的路总要出汗。”

    正在嘟囔的人显然有些紧张,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像是牢骚,连忙道:“是的是的,是我不懂。”

    可再一看旁边正在烧水的当地村社的女人,对于这些穿着军卒士兵和这些明显是泗上官吏穿着毛呢暖衫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害怕不安的神色,反倒是叽叽喳喳地在闲聊着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这便大不一样。

    徐弱看了看眼前这一家人,一家十口,一男一女自是夫妻,独轮车上还坐着一个老太太,还有三个应该是男人的弟弟,剩余的都是孩子。

    这些人身上还是有不少泗上的痕迹了,比如棉布的衣衫取代了原本的麻布、比如推着的独轮车、比如孩子们正在啃着的几个地瓜。

    看了看这一家人,这独轮车怕还是泗上这边提前准备的,除此之外也就剩下了几个不像样的石制农具,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农具,外加几件衣裳。

    除此之外,他们也就没有什么了。

    徐弱很随意的坐在旁边,从怀里摸出来几块配给的蔗糖给旁边的孩子,问道:“乡亲,这一次迁徙可还顺利?”

    男人见徐弱如此,便道:“顺。家中本来也没什么,就剩下一些地瓜土豆。那些家里有粮的,也都在那里换了钱,泗上不是只要有钱就可以买粮吗?”

    这一点确实如此,土地原本承载着铜器石头农具的农夫,一下子跨越到了铁器牛耕时代,使得泗上的粮食不缺,而且屡屡出现了谷贱伤农的情况。

    那男人又道:“哎,迁的好啊。本来说是分地的,我们就在济水边,早听过墨家的道义。可后来又说不行,要撤走,那我们便跟着走。”

    “前些年粮食棉花价贵,君子便收回了地,一家只剩下三亩地种些土豆地瓜以做食物,平日与君子耕种,自家份田里的土豆地瓜也就做食物。君子卖粮卖棉到泗上,我们便也就饿不死。”

    “还是以前好啊。”

    徐弱笑问道:“以前好?这是怎么说的?”

    老人道:“我听闻以前,都是井田,一家百亩,耕种完了公田便可治私事。若有百亩田,我便也有了铁器耕牛。可现在,君子把地都变成了他们的私田,又使得我们与他们佣耕,只余下几亩份地种植地瓜土豆便饿不死。家中尚有老母,若不然早就逃亡了。”

    徐弱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和泗上有着扯不开的关系。

    济水周围的地区,受泗上手工业发展的影响,很多地方的贵族开始圈占土地,占公为私。

    土豆地瓜的出现,使得原来一家百亩才能糊口的情况得到了许多改观,几亩份田种下土豆地瓜,并不够吃,再依靠给那些小贵族做佣耕生存。

    如此一来,贵族们可以卖粮卖棉有了钱;一些受不了的农夫逃亡到泗上泗上的作坊有了人;大量的粮食棉花又源源不断地涌入泗上使得泗上积累日多。

    不过这一点徐弱是站在适那边的,他觉得这样一来的确土地的产出更多、集中的土地也可以修缮水利,错的不是土地集中,错的是土地集中归属于谁,以及分配的问题。

    泗上也在搞土地集中以使用各种牛马器械,便于村社整体兴修水利种种,但墨家在泗上经营了二十年之久,干部也就堪堪够,不可能整个诸夏都用泗上的办法。

    泗上周边有泗上周边的情况,远处还有远处的国情,并不能统一视之。

    靠近泗上这个工商业最发达地区的济水等河流沿岸,这种经济模式已然广泛。但距离更远的地方,还是以贵族分封制度为主,那里的情况和这里又不一样。

    徐弱也没有和这户人讲那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只是问道:“你们这一次迁走,高兴吗?”

    农夫顿时点头道:“高兴。很高兴。”

    “去了淮水,便数户为一社,可以租牛马使用,也先借贷铁器,开垦之后便可以过得好了。”

    “原本就算是逃亡,逃去泗上河边多有士卒守卫看到了要抓回去,逃亡别处,什么都没有,又怎么开垦土地生活?”

    “加上这一路都有吃喝,这便是你们说的乐土啊。”

    有未来的希望,再加上此时还活着,对于一些农夫而言,便可以称之为乐土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云梦

    老农说到乐土,徐弱便忍不住想起半年前的新郑,也曾有许多人怀揣着这样的梦想。

    然而现在,那些人怕是梦想已碎,他也无能为力,至少现在无能为力。

    呼了几口气,让心中忽然荡起的烦躁消散,徐弱问道:“这一次迁民的人家有多少?”

    老农道:“可有三万多户吧。都是分批迁的,最开始是抽签一些,迁到泗上的各个村社,不少村社缺人,去了直接有地。我们这些人没抽中,便要去淮水了。”

    三万户,徐弱估计将近二十万的移民。

    好在墨家这几年着实搞过几次大工程,譬如泗水灌溉工程、譬如对齐一战的数万人行军、譬如疏通邗沟的工程等等,若不然这二十万移民肯定是要出现冻饿饥荒之事。

    泗上一直缺人,若比较别处,似乎泗上的人口已经够多,可现在泗上却像一个无底洞,仿佛再来百万人也填不满。

    为了弄人,煽动逃亡、赎买各国的奴隶、从南海更远处运送“长工”贸易……几乎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

    商人在别国不能随便买地,而且除了泗上之外商人的利益难以得到保证。泗上倒是可以保证商人的利益和私产,但是村社的土地不能买,荒地没有人买了也没用,如此这才导致了南海地区的“长工”贸易愈演愈烈。

    南海地区直辖的几个地方已经视作是“诸夏”的一部分,可更南端的一些小邦国却不算,那里受到墨家的影响和济水沿岸又不一样那里还是奴隶制,邦国征伐,多买火器,也多捕获奴隶卖到泗上做契约长工。

    之前墨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徐弱知道这一次的扩大会议也要讨论这个问题,有人提出来考虑这件事是否符合墨家的道义。

    种种问题,可谓是层出不穷,这一次的扩大会议上要讨论的事情实在太多。

    甚至于徐弱有种预感,这一次墨家的道义可能会发生一些修正,为一些事的存在找合理性,一些道义可能会被重新解释;一些原本处在灰暗地带模棱两可的政策可能也会真正立法。

    每个人对于这些事都有自己的看法,谈不上正确还是错误,也不可能不经过同义会就完全一致。

    哪怕是现在以组织严明为名的墨家,内部依旧有各种派别公开活动。

    徐弱正准备再问点什么的时候,一匹快马哒哒而来,远远便喊道:“可是从新郑归来的同志?有急令。”

    徐弱与那老者说了一声自己有事,便匆匆赶回,急令上竟然有他的名字。

    等传令者离开之后,徐弱看着命令,自语道:“急速回彭城?却有何事?”

    …………

    数日后,彭城。

    徐弱和适做了个执手礼后,听着适关于他在新郑选择新修城墙以防守的称赞后,内心颇为机动。

    论起来他也是老资格的墨者,虽然比起适这批人晚了一代,可终究也是墨家方兴未艾的时候就加入的。

    但这些年他基本一直在外,伴随着墨家内部一些老墨者的故去,他已经算是老资格,可却很少留在泗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地。

    如费、如郑,着实很少和适接触。

    和徐弱一起来的,还有几个人,其中几个徐弱不认识,但是听过名字,都是墨家内算得上一号的年轻人物。

    落座之后,徐弱心中略微有些紧张。

    适不紧张,但有些感慨,若按照正常的历史,徐弱今年已经死在了阳城,为了墨家巨子的权威和道义的传承而死。

    可现在,徐弱就完好无损地在适的面前。

    徐弱以为适是准备询问新郑的事,却不想适道:“今天叫你们来,也算是我点的将,经过开会同意的。安陆的事,你们知道吧?”

    徐弱一怔,似乎明白过来是什么事了,点头道:“知道。”

    就在隐阳之战前,楚国的安陆爆发了一次起义,这件事在楚王还在陈地的时候就已经传出了消息。

    起义者主要是当地的农夫,还有一些接触了一些墨家学说、农家学说的落魄贵族。

    当时攻占了安陆城不说,还烧毁了很多贵族的高利贷契约,至于后续的情况徐弱就不知道了。

    安陆此时紧邻着还极为磅礴的云梦泽,正是一处最容易隐匿藏身的地方,原本就有许多逃亡之人在那里藏身,楚国一些犯了事的人也多在云梦泽中。

    安陆的地理位置很重要,背靠大别山桐柏山,北傍三关,南依云梦,可制鄂地,西抵荆襄。

    如果能够控制住这里,或者至少保留一部分当地人的武装在那里活动,哪怕是暂时占山为王开垦耕种,对于将来也极为重要。

    徐弱是适看重的人选,主要就是在新郑事件中表现出的出乎意料的应变能力。

    适见徐弱知道这件事,便又大致介绍了一下几天前得来的情报。

    “现在的情况呢,有些复杂。这件事楚国肯定是要镇压的,毕竟这种头一旦开了,各地都会不稳。加上当地贵族的反扑,我看安陆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里面有咱们的人,还有一些相信咱们的民众。这一次事出突然,我考虑了一下,你们这些人算是很好的人选,所以急调你们回来,尽快赶往安陆。”

    “竟淮水到邗沟,走长江,跟着那些贸易往来的船只到云梦,去了之后当地的同志会接应你们。”

    徐弱蹙了蹙眉,这和他以往的活动方式不太一样。

    以前不管是在费还是在新郑,他都是在城邑活动,墨家除了在泗上控制者广大的乡里之外,出了泗上活动最广泛的地方还是那些城邑。

    控制了城邑,基本上就控制了此时的一些诸侯国,广大的乡村人口并不能够成为各国诸侯的兵员,基层统治难以到位。

    安陆虽然被那些起义的农夫们一度控制,但是想来也根本守不住,楚军一动,几乎可以说是必败之局。

    徐弱听适的意思,是让他们在云梦泽活动,不免有些不安。

    听适说完,徐弱便有些不自信地说道:“巨子,我是怕做不好。”

    适亦笑道:“没事,此时并无谁人能说做得好。咱们这些年一直都在城邑活动,凡事都有第一次。当初咱们在泗上武装割据一方,不也是没做过吗?”

    他说的也是实话,此时的情况,注定了在诸侯控制的范围之内搞乡村起义割据是不现实的。可以搞“传教而三十六方起义、黄天当地”的那种一举轰动的形式,但是想要站稳脚跟绝无可能。

    故而其实墨家如今没有一个有这种经验的人,泗上的情况也和安陆现在的情况不同;汉中也不一样;高柳云中更不一样,各有各的情况。

    适道:“你们这些人,一些人有临机变动之能,一些人对于道义的体会很深刻,还有一些在楚地市井之中早有名声。”

    “云梦泽与别处不一样。那里靠着楚都,也是楚王巡猎之地,四周封君密布,可以说想要在那里搞出来南郑、云中、泗上、南海的局面是不可能的。”

    “所以便要换一种方法,换一种方式。当然了,这边也会尽可能地提供金钱、武器、器械和各种用具的。怎么说,也比当初在泗上的局面更简单些。”

    墨家或者说和墨家有着各种联系的商队在楚国纵横往来,云梦泽又是沟通楚国东西南北的重要枢纽,江水支流汇聚,可以说在那里最是容易支援的。

    “云梦泽中,湖盗极多。有一些穷凶极恶之辈,也有一些逃亡农夫渔夫,还有一些在城中犯了事躲避仇家的侠士。那里面的情况极为复杂。”

    “这一次派你们去那里,一个是要你们加强一下那些退入云梦的安陆民众义师的力量;二则就是整合一下当地的群盗武装;三嘛……就是做义之河盗。”

    徐弱惊道:“河盗?”

    适点头道:“利用沼泽大湖,与楚师周旋,联络当地逃亡隐匿之民,与湖心岛上开垦种植。不劫商船,只劫掠那些楚人封君的船只。楚国封君有大功者,多有通行贸易免税之权,船只往来,不可谓不多,皆是民脂民膏。”

    “江北一直延续到安陆,都是沼泽,大军难行。军少则打、军多则退,利用地形在那里站稳脚跟。”

    “南海、越地都可以用商船支援你们。兵器盐铁,都不会缺乏,甚至于战船也不会少。这一次除了你们这些人,还有一部分舟师习流的水师精锐,也会前往。”

    这一次派往云梦的,不只是适说的这么多,而是几乎照搬过去了一个“县”级政府机构。

    除了一些精锐的习流舟师外,农正吏、教师先生、铁匠、木匠、皮匠等等都有。当然,部队不会太多,大约二百多名习流水师,百多名精锐步兵,以及三百多名会楚语的干部,其中还包括一些在楚国市井中有些名气的人物。

    这既是为了将来布局,也是一种尝试,一种有别于云中、泗上、南郑和南海之外的另一种政权割据的尝试。

    再又叮嘱了许多之后,适最后道:“其实,总结起来也就是那么几句话。”

    “压服群侠、收拢亡民、筑城垦荒、严肃纪律,传播道义,不攻城邑,建设政权,以政为主,以军为辅。”

    “分封建制之下,只要你们不攻城邑,封君也不会管你们。大军出动围剿你们也不可能,你们活动之下,那些流亡民众便有地方可去,人便越来越多,由村为乡由乡为邑。待成邑时,天下将安。”

    徐弱一一记下,最后适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听说那里鳄鱼、犀牛极多。组织民众,捕猎鳄鱼犀牛,一则除民害,二则也可以贸易。如今泗上老虎和鳄鱼都已被杀的差不多了,倒是许多年不曾见到了。”

第一百六十章 启蒙学说(上)

    临走之前适和徐弱所说的“鼍灾”、“虎灾”仿佛是个笑话,短短的几句话而已。www.uu234.cc

    可当几个月后徐弱踏足云梦之时,这才明白那些仿佛笑话一般的“鼍灾”二字,竟是如此的真实。

    鼍者,鳄鱼也。

    此时气候温暖湿润,原本泗上也颇多鳄鱼和老虎,然而这几年泗上的老虎已然有了灭绝的趋势,以至于徐弱已然忘了那些可怕的动物之灾。

    泗上这几年组织了极多的打虎队,甚至直接出动现役的士卒进行围猎,平时以高额奖励回收虎皮。

    有火器之威、组织之密、铁器之利,短短十余年间,老虎已经在泗上的各个村社绝迹。

    至于鳄鱼,虽然还剩余不少,可是加不住鳄鱼皮正是上好的皮甲材料,已然是被各种各样想要发财的人追杀的逃离人烟。

    这些在泗上绝迹的灾患让徐弱之前听来很难感觉到那种苦痛与可怖。

    然而到了云梦泽,等到亲眼看到这种灾祸的惨状之后,才体会到泗上的施政竟然让他已经遗忘了泗上之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就在他和先期乘船而来的几十人抵达云梦和当地的墨者联系上后不久,便在荒芜的云梦听到了哭声。

    故事一如孔子登泰山之时的那句苛政猛于虎的感叹,哭泣之人的孩子刚刚被鳄鱼吃掉,但哭泣之人并不准备离开,因为这里没有苛政,可以逃避劳役逃避军役逃避公田耕种逃避布税帛税。

    徐弱暂时没有多说什么,绕开了哭泣的人家,沿着一条根本算不上路的路,进入了浩渺波涛间有沼泽的云梦泽。

    麋鹿成群,虎兕之啸响彻云霄。

    他身边那些人倒是不怕,很多人去过南海,甚至有参加过八百人灭缚娄之事的老兵,身边兵器火器充足,不少人只觉得那犀牛的叫声意味着一张张犀牛皮的财富。

    船穿过一片小湖的时候,当地的墨者介绍道:“安陆起义之人,约有千五撤入了云梦之中。剩余的人有的留在了当地,那些当初不听我们劝告认为贵族会倾听他们愤怒反抗的头目留下了,都被斩杀了。”

    “那千五中多是咱们在当地宣传道义听从之人,领头的都是咱们的人。湖中鱼虾众多,麋鹿成群,却也不至于挨饿,只是隐藏其中。”

    最近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的人,通过商船、或者一些贵族的关系、贿赂等手段,那些从泗上调来的墨者通过各种手段朝这边集结。

    上面指派了徐弱为云梦泽的特派委员,已是这里墨者的头号人物,当地的墨者组织运转正常,省却了很多事。

    徐弱大概了解了情况之后,问道:“这里便没有穷凶极恶的湖盗之辈?”

    当地的墨者笑道:“你也看到了。穷凶极恶之辈,必有手段。若是在城中杀了人,或是有了仇家,有手段的可以躲避到别处,哪里会有几个藏身大泽之中惶惶不可终日的?”

    “倒也有些人,在大泽之中偶尔劫掠藏身逃亡此地的人,可也实在抢不到什么东西。”

    “逃亡至此,多以渔猎为生。也就是有些人能够劫掠一些犀牛皮、鳄鱼皮之类。不过人数也不多,藏身大泽之中,难以找寻。”

    “剩下的,多是逃亡过来的民众。三五成群,散居大泽之中。也少种植,多以渔猎为生,或是采摘莲子白耦、或是摘取野果,又无铁器又无工具,人数不少。”

    徐弱心想,怕是巨子将泗上的情况想做了这里,泗上商贸往来频繁,林泽之中曾也多有劫掠之辈。这里也真的没什么可抢掠的,攻城略地想来里面的人又非是盗跖那样的人物,更不可能。

    他也知道当地的墨者在这里活动不多,人手本就不够,肯定是多在城邑和城邑周边人口密集的乡村活动,不太可能深入其中。

    向里面深入的时候,偶尔也会经过几个村社,村社的人都外来者都相当警觉。

    这些村社大多都是逃亡过来的民众聚居而成的,还保留着浓浓的村社残留,村社自治,土地归公定期分配,春秋时候的村社气息极浓。

    在大泽中转了一日,徐弱大约明白过来临走之前适的那番话。

    这里工作的重点,和新郑完全不同。

    新郑是土地重新分配的问题,那是民众关心的。

    而这里……恐怕还轮不到土地分配的问题,而是最基本的政权都没有,想要在这里立足……原本很难。

    但若是墨家可以支援,递送货物,却可以仿一下当年泗上初建时候的模式,以建设为主。

    先做到自给自足,然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依靠商船和外部沟通,取信于民,建为根据,再谋他事。

    徐弱想,按照墨家的矛盾之说,新郑的主要矛盾是贵族和庶民的矛盾;而云梦泽中的矛盾,则是民众生存和残酷自然的矛盾。

    有了这样一个初步的判断,等真正见到隐藏在云梦泽中的安陆起义的那些民众之后,徐弱更是确信。

    说是千五百人,实则比千五百人要多的多。但是青壮男性也就千人,还有老人孩子女人。

    衣衫褴褛,面色枯槁,虽然里面墨者还能维持着,可在里面的墨者也显然没有这种逃亡的经验,能够维持住人心不散,已然是难得。

    接触之后,徐弱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获得了这些人的信服。

    他拿了一大包的盐,让这些退入之后一直吃不到盐的民众吃了一顿很咸很咸的鱼菜汤。

    一顿盐,一个泗上来的墨者身份,便让这些人重获希望。

    队伍中一共有六十多个墨者是正式的,还有十余个农家的信众,在这种地方墨家和农家不会有任何分歧墨家和农家的分歧,在泗上周边受工商业萌芽影响严重的地区。

    安抚了众人的情绪后,徐弱等人便安静等到,直到一个月后,泗上那边派来的人全部来齐。

    一个标准的泗上的“县委”班子,配套的工匠,二百余习流水师,一百多正规步卒,外加两艘战船甚至还有两门铜炮。

    墨家的巴蜀盐和泗上盐,基本上半垄断着楚国盐业的走私市场,各种物资的运送并不是问题。

    这不是泗上草创,而是有了根基之后的发展,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天下墨者是一家,语言虽略有隔阂,可是唱了几首众人都会唱的歌之后也便熟悉了。

    云梦泽第一次墨家的内部会议召开的时候,一百多人参与。

    徐弱便道:“此番前来,巨子只说,钱不是问题,物资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我们要站稳脚,使得四周逃亡的民众聚集于此,然后再往外发展。”

    “我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解决衣食住的问题。布料全部靠外面运,这个简单。盐铁器种子,也不是问题。但是,住房、城邑、田地,一定要在一年半之内解决。”

    “一年半后,我们至少要做到吃食自给;垦田有余粮。”

    “而且,也不能够全靠各地支援,这里的鳄鱼、犀牛,都是上等的皮料,至少要做到我们卖出去的皮料能够换回我们穿的棉布。然后……偶尔劫掠一下封君的船只,我看并非难事。”

    “这样吧,我看第一年,我们便要学学农家,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除了留下一部分泗上过来的义师脱产外,撤退过来的便都编在一起,先解决吃饭住宿的问题,再谋他事。”

    “只要我们在这里安安稳稳,我看一两年之内,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待这里城邑初成,再谈别的。”

    他既抓住了主要的矛盾,自然想到了农家的贤者与民并耕而食的想法,反正短期之内不会打仗,泗上还有源源不断的物资支援,只要能够做到粮食自给自足,那么便大有可为。

    提议既出,众人皆允。

    于是便在云梦泽中选了一处水不能漫之地,烧荒开垦,建造房屋,开垦土地。

    农具源源不断地运来,墨家如今又不缺钱,而这些退入云梦的农夫原本就是农夫,对于稼穑之事很是熟悉,又有泗上的技术支持和一整套的五脏俱全的县级机构,短短数月,这里竟有几分世外桃源之意。

    与泗上草创之时不同,这里不需要建设军工体系、不需要考虑煤铁、不需要从无到有培养人才,需要的只是向四周逃亡的民众表达一件事:这里很好,若是逃亡,不若迁居于此。

    泗上来的那个成建制的连队依旧保持脱产状态,整日狩猎犀牛、老虎、鳄鱼,数月之间这里已经难见虎兕之影,皮毛犀角倒是积累了一堆。

    草创之苦,一言难尽,可撑过去后,便见月明。

    数月之间,云梦荒泽之中逃亡隐匿之民之中多有耳闻:云梦荒泽之中有一城,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且无鼍虎之灾,铁器布匹盐巴尽皆不缺。

    投者日多。

    待到次年夏前,这里已成小邑,且有学堂一座,城邑已有模样。

    唯独就是在开会的时候,不少墨者便心生嘀咕。

    贤者与民并耕,所有外来的货物统一定价分配做到了市贾不二价,依靠劳动量来分配等价物交换券,民众统一劳作,整个城邑中没有商人也没有分工明确的工商业,这不是和农家的那一套一样了吗?

    人群中农家的几个人也是沾沾自喜,多有言墨家和农家在泗上争端颇多,可是到了这里却证明了农家的那一套正是可用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启蒙学说(中)

    因为墨家不是一个诸侯,而是一个以某种学说为基础的组织,包括其政权构成都是以说知之术的理性推断而形成且在内核上符合的,所以这种讨论也就很寻常。UU小说

    每隔几天一次的讲义学习讨论,都使得这些问题可以公开地讨论。

    而这种公开的讨论,以及百家争鸣的存在,使得这种讨论将墨家身上的圣徒好人的气息消磨的越来越来少,最终弄清楚本质还是因为利益的团体。

    原本历史上的天下大同之说,源于战国末期之后诸子百家的融合,即便是历史上正版的大同之说,也是融合了道、儒、墨等诸家的愿景。

    都希望天下越来越好,有一个笼统的幻想,总归没有人明着说人吃人的社会才是好的,对于美好的追求都是一致的。

    但正是因为都希望天下越来越好,反倒是使得诸子百家必须要分清敌我,独树一帜,证明自己的学说才是正确的理论,其余人的学说达不成那样。

    墨农之争,在云梦泽这个特殊的环境下,对立的少、合同的多。

    可若是放在了萌芽产生的泗上周边,则是对立的多,合同的少。

    农家固然希望天下大利,墨家也是如此,哪怕是杨朱、儒家、道家,其实愿景都一样,所差的就是怎么达成愿景的过程。

    冬日一过,这座取名云梦的小城中再一次争论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徐弱等人便出面开始讲解一下其中的区别。

    徐弱便问道:“你我这些人所吃的盐、所用的布、捕猎虎兕鼍蟒所用的火枪火药、开垦荒地所用的农具,可并非是你我生产的。”

    “这便是最大的区别。天下若要一而定,总要有分工。专门晒盐的,比之农闲之时去自己晒盐,定然是所消耗的劳动量更少。于天下财富总和的增加是有利的。”

    “况且……你们不要忘了,我们这里的情况特殊。每年耗费钱财无数,都是外面支援的,是故可以若小国寡民怡然自乐。一旦外面不支援了,只怕我们的日子要苦的多啊。”

    “盐、布种种,均不能自给。若是现在切断和外面的联系,你们还能觉得农家的这些手段是好的?”

    “是故农家为小国寡民百里之学,百里可为,千里万里,只恐天下不得其利,反受其害。”

    这话自引得那几个农家的弟子不高兴,可云梦泽的情况着实特殊,仔细想想确实也难以反驳。

    一名农家弟子只好道:“若将来天下归一,再无敌寇,则可以小邑寡民之政,天下分为千百邑,每邑都如云梦一般。”

    “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农忙的时候务农,农闲的时候一起织布,满足衣食,并不售卖。”

    “土地皆归于公,均分于民,不得售卖。各家交换,等劳动量而换,我不失利,他不得利……”

    农家根本上还是一种最底层农夫的幻想,因为最底层的农夫受到双重的剥削贵族和商人。

    这种真正平等的空想,即不现实,但却很明确地表达了最底层农夫的利益。

    徐弱闻言,微笑摇头道:“正好,你们也知道,泗上召开的扩大会议开了将近两个月的会,终于结束。前些天也曾将一些会议的内容传到这里,下发学习。”

    “里面恰好有关于这些问题的解释,我便说一段,大家既是学习,也是讨论,以达上下同义。”

    这里距离泗上有些远,而且原定于四月召开、徐弱因为情况特殊没有参与的扩大会议开了两个月,所以各种会议公开的内容传递到这里的时候已是几个月之后了。

    会上讨论了很多的事,大部分都是公开的,因为上千人参与的大会想要保密绝不现实。

    厚厚的学习内容足足有几本书,徐弱这几天也正在学习,听泗上派来的人讲解。

    他想了想书上的内容,便道:“巨子说,乐土之说,早已有之,硕鼠之歌,便有乐土。”

    “只是,关于乐土如何抵达,天下人各有分歧。”

    “如农家,可算得上是空想乐土派;而墨家所走的路,则是理性说知乐土派。虽都为乐土,却截然不同。”

    “空想者,井中月、水中花。若想真得月、花,却从水中井中去寻,无异于南辕北辙。理性的说知之法,才是现实的,可以真实得到的。”

    农家的人哼声道:“如何说我们的便是空想?你们的便是理性可以做到的?”

    徐弱也不急躁,面对着一起听讲的诸多墨者问道:“我墨家之乐土,有大同之说,自不必提。再简短地说,便是兼相爱、交相利。”

    “子墨子便谈过,兼爱的基础是爱己,也谈过爱人和用人的区别,所谓不知爱己便不会爱人。而兼爱,正是因为出于一种理性的推断:即我爱别人,别人也爱我,那么两个人我就能得到双倍于我只爱自己的爱、三个人就是三倍、天下人就是无数倍。是故爱己与兼爱,是辩证统一的,兼爱是爱己的最高形式。”

    这是二十多年前就有的学说,适略加以修正之后,已然成型,且宣扬了几十年,墨者自然明白。

    徐弱又道:“子墨子时代解决了爱己和兼爱的统一问题,这一次会上,适子也终于谈及了利己与利他,即所谓交相利和利己之间的统一。”

    “在这里,我先问个问题。倘若一个人有利他之心,但是却杀死了那个人,那么这算是利他吗?”

    众人都道:“自然不算。”

    徐弱又问:“若是一个人只有利己之心,但却使得别人得利,那么这算是利他吗?”

    众人也明白主观客观之别,纷纷道:“既义为利也,利唯物也,那么这自然是利他的,与心无关。只是……这天下怎么可能会有只求利己而却利他之事呢?”

    徐弱笑道:“这便是这一次扩大会议上讨论的事。我便试举其例。”

    “如一纺娘,最善织布,其布宽大华美。”

    “纺娘利己,他想要过得更好,用布匹换取美食、美酒,便只能用力织布,使得布匹越美越宽越好看越便宜,这样卖出去的多,自己所得的也就多,于是便可以换取钱财,购买美食美酒。”

    “这纺娘可有利天下之心?”

    “并无,但因为他的利己,却让别人穿上了更华美更宽大更便宜的布衣,使得他人得利,那么这算不算是利他呢?”

    众人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均觉得确实如此,按照之前二十年所灌输的那些客观、唯物、利义统一的思维方式,这的确是利他的。

    可若是从主观、唯心、利义相悖的角度看,这又是利己的。

    因为墨家一开始就有义利统一的基调,所以这个问题不难思索,因为众人的三观接受的是义利统一的底子,所以很容易就得出了结论:纺娘的行为,是利他的。

    再以墨家之三表来论,此事不涉及到人口增加这一表,而以民众富、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二表来看,又的确符合,所以这种行为是合于道义的。

    即便如此,利己和利他的统一,还是让一些人难以接受。

    于是一名墨者起身问道:“如此说来,利己便是利他?这岂不是王公贵族利己便有道理了?”

    徐弱摇头道:“此事非是如此。你我都知道,财富源于劳作,纺娘那是劳作换来的。”

    “而王公贵族又是靠什么利己呢?靠的是土地的暴力占有,靠的是束缚农夫于土地之上为他们劳作、靠的是盘剥农夫劳役之利。所以他们的利己,实则是损人。”

    “利己不一定会利他。但乐土是兼相爱交相利,所以乐土之上的利己便是利他。”

    “这个问题,换种说法,就是天下是什么样子,才能够利己便是利他呢?利己不一定利他,但如果天下达成某种制度,使得利己和利他统一,这便是兼相爱交相利。”

    “如果天下的制度不是这样,使得利己为损人,那么对我们而言,要做的不是去劝说那些损人利己之人不要损人不要利己,而是要变革天下,使得利己理所当然,因为在新天下中,利己就是利他。”

    这些内容有之前二十余年铺垫下的基础,到如今已经几乎是水到渠成之义,加上泗上已经明显地出现了萌芽发展的商品经济和手工业的大发展,使得这种思维不再是一种看不到实物的空想推断。

    二十余年打下的基础,在这场于泗上千余人参加的、持续了两个月的大会上终于融会贯通达成了一致。

    兼相爱、交相利,从解决了爱己和兼爱的统一,过渡到利己和利他的统一,配合上早已经流传于天下的“劳动创造财富”之说,使得墨家已然完成了从诸子百家到资产阶级启蒙学说的跳跃,体系已成,趋于完善,对抗封建宗法制已然足够立于不败之地。

    义利统一,这是客观看待问题的基础,也是适可以修正理论的基石。

    兼爱的爱人爱己以及爱用之别,人性无善无恶之说,这是适可以借用“利己之性”推论出资产阶级启蒙学说的基础,爱己便要利己,爱人便要利人,兼爱的最终结论便是人人的劳动有利于我、我的劳动有利于人人。

    固然,适已经将墨家的学说修正的不成样子,但没有墨子当年打下的基础,这种修正也就无从谈起若认为义利相悖,求利可耻、宗法宗亲差等之爱,再修正也修正不出来启蒙学说,最多修正出来最反动的封建宗法社会主义,即披着天下大同之皮的封建宗法制皇权。

    墨家这么久只开过两次最大规模的,持续了月余的扩大会议。

    一次是很久很久前的商丘城下的墨家改组。

    一次便是弭兵天下非攻的幻想彻底破灭、适为巨子五年坐稳位子之后的此次。

    所差者,似乎就只剩下先锋队理论和启蒙学说之间的融合。因为果然有人问徐弱:“如若此,利己便是利他,又要我们墨者何用呢?”

    可从徐弱带着笑容的脸上看,似乎连这个问题也已经解决。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启蒙学说(下)

    徐弱便先问道:“诸位以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八字如何?”

    众人均想,理所当然,这不就是尚贤的翻版?天子尚且能选,区区王侯将相算个屁的有种?

    徐弱又问:“若天下制度不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意?”

    “无非就是你可以做天子,我可以做王侯,他可以做贵族。www.uu234.cc那么,这种情况下,如果说墨家仅仅是为了这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又和那些王公贵族有什么区别?”

    “在制度不变的情况下,利己便要损人,成为王公便意味着千百农夫的利益被你剥夺,你利己便是损他人之利。”

    “正因如此,所以才说,此时利己不是利他,乐土之下利己才是利他。”

    “那么,难道王公贵族可以主动改变天下的制度,放下自己所得的一切财富和权力,主动让天下变成利己便是利他的制度吗?”

    这个问题若是早几年问,众人虽然也会回答不能,但心中怕是难免觉得这或许是宣传,说不定贵族之中也有真正君子。

    然而逢池会后,王公贵族一大巴掌抽醒了几乎所有还心存幻想的人,众人再面对这个问题便哄笑声不断。

    “他们就像是蒸米饭时粘在锅上的锅巴,不用铁铲用力铲是不会下来的。”

    “是呀。”

    “他们可不会自己放弃的。”

    徐弱笑道:“是以,墨者存在的意义不就很明确了吗?因为他们不会自己放弃这个利己则损人的制度下的利益,所以就需要许多人甘为牺牲将他们拉下来,创造一个新的天下。”

    “正是,民为神主,民之所愿即为天意。子墨子曾言,要靠鬼神监督以达成天意,若民为神主,那么依靠鬼神监督便是靠民众。”

    “墨者既为维护天志的驷马先锋,便是鬼神之使,或称之为天之使者。民为天,你我墨者便为天使,披荆斩棘,真正创建一个理性说知之术推出的、兼相爱、交相利、利己即为利他的天下。”

    “只有让天下大利,才能够使得每个人大利。若不然,制度不变,天下不变,有人得利,便要有更多的人失利。”

    “王侯将相,自然没种。但王侯将相盘剥天下之民奉养一人的制度不变,我们便不能去做王侯将相。子墨子言,为官者给予俸禄权力,是为了把事情办成,那么所谓王侯将相,本来就是一个被民众所雇佣的要把事情办成的人而已。”

    “至于将来的天下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到底什么样才能够使得无需主观去利他、在客观上就可以做到爱己兼爱利己利他……这一次会上也都说了。”

    “在这个目的达到之前,利己就是损人,所以需要一群毫不为己专门利人的天之使者。”

    “待这个目的达成之后,那时候墨者自然便不需要存在了。但现在,却又必须存在。”

    徐弱的话都是源于这一次泗上的扩大会议的内容而谈的,会上解决了很多的问题,重定了纲领,也表达了另一种隐晦的想法:一旦天下定于一,墨家将从先锋队转为全民党,否定取缔了封建宗法之后新时代将出现的种种不公,将其视作各凭本事发财致富利己就是利他的一种时代。

    换而言之,一旦完成资产阶级启蒙革命,墨家不会继续往前走了,而是认定新时代的一切都是永恒不变的普遍适用的道理。

    今后的事,自有后人追求。

    墨家在天下归一之前,将会以吸收理想主义者为主,将会严格区分墨者和非墨者,借用已成的大势形成对旧时代的最后一击。

    至这一次扩大会议结束,适隐藏在墨家二十余年,提前铺垫和布局了许久,终于完成了对墨家思想体系的全面修正。

    将墨子谈及“非攻”的国与国主权平等的平等,修正为人与人的生而平等。

    将墨子的义利统一,修正为了反对贵族特权的阶级学说。

    将墨子的兼相爱交相利,修正为了启蒙学说的经济学法理:推翻封建制后主观利己、客观利他。

    新时代下,利己无罪、发财有理的伦理体系将会大行其道,冒险、发财将是对天志最大的尊从和尊重,这将是一统之后的新伦理主体。

    将墨子的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保留了下来,作为更遥远未来的真正自由的萌芽学说。

    将墨子的节用,修正为了劳动创造财富使财富增加的启蒙学说下的夺权法理。

    将墨子的明鬼敬神,修正成民为神主,让民众的监督取代了鬼神的监督,民等于鬼神等于天帝。

    将墨子的非攻,修正为了大一统,非攻的最终解决方式就是无可攻者。

    将墨子的重义,修正为一种精神贵族的自我牺牲精神和甘为牺牲的神圣,借用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来作为这一次天下巨变的主动力。

    将墨子的兼爱,修正成了以爱己为基础的、主观的爱,并借用义利统一的原则,反推出主观的爱是德、而客观的利己利他是道,道居德前,主观爱不爱在于自己,不影响天下将来的制度交相得利。

    将墨子的尚同,也就是其中的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修正为了民主且集中的制度,将“上”虚化为墨家的整体意志、实化为“巨子”作为这个整体意志的执行者。

    将墨子的尚贤,借助其中早有的“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也”修正为官吏存在的意义是人民公仆,是为了把利民之事办成的一种特殊的职业。

    将墨子的同义,修正为天下归一之后必须要书同文车同轨的必然性和必需性。

    将墨家的天志,修正为理性和客观规律,融合了道家的道,汇聚为自然哲学和启蒙社会学。

    将道家的万物自化,扭曲为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之下的道德滞后性即旧时代的道德不合于新时代,如果万物自化也能够用数百年的时间达成,但是却可以依靠说知之术的理性,缩短自化的时间,定下新道德。

    将农家的贤者与民并耕和市贾不二价的幻想,扭曲为乌托邦和小资产者的空想,并且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反对这种乌托邦幻想的态度。

    这些修正,有的是墨子还在世的时候适就正大光明地做的。

    有的是墨子去世后,适慢慢做的。

    有的是当时说出来难以理解,等到泗上工商业发展和商品经济萌芽之后才说出来的。

    有的则是提前布局好了前置所需要的一切道理,等到真正掌权之后融汇在一起。

    之所以交相利的利己利他的统一直到现在才完成,也正是因为这个道理之前是讲不通的。

    从适加入墨家之后,整体的修正思路是这样的:要利天下,于是需要严密的组织,组织之后借助天下的矛盾在泗上立足,在泗上内部宣扬劳动创造财富的观点,利用自然科学中的物质守恒批判击溃了叛墨的土地是财富的唯一来源而工商业只是将水变成冰的理论,泗上工商业发展,新的法规法权建立,可以让天下人以泗上的工商业体系理解主观利己和客观利他的道理后,推出旧时代的制度不合理,得出一个结论想要兼相爱交相利利己利他统一,就必须推翻旧世界的结论。

    绕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墨家最精髓的“兼相爱、交相利”六个字上,只是将主观的“兼爱利他”,变为了“客观利他”和“主观兼爱”,从而完成了墨家学说的修正,将其改造为标准的资产阶级启蒙学说,并为将来的新伦理奠定的基础摧毁封建宗法制后,求利光荣、发财有理、大作坊主就是客观利他、劳动和冒险致富就是顺从天志利己利民。

    要让诸夏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般的关系全都破坏。

    要最快最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利益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

    要把君子的道德、士人的热忱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

    要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

    要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法制下温情脉脉掩盖下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

    要让已经在泗上新政中取得了第一桶金的大商人、作坊主、土地主、以及可能将来的蜕化的墨者们,按照自己的面貌、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方向、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并且孵化出这个新世界所符合的新道德伦理。

    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需要一群拥有君子道德、士人热忱的人自我牺牲,变革天下。

    这些最后的、拥有道德、热忱、牺牲精神和利他之义的君子和士人,要么……牺牲在胜利之前;要么在将来也淹没在利己主义的和利益交易的浪潮之中改变了自己。

    今日的墨者,还是一群主观利他者,但他们想要达成的天下,却是一个名义上客观利他的天下。至少,在新的天下没有释放出全部的潜力之前,这是最简单的选择,真正同义平等兼爱的路太难走,适没有那个水平,也确信自己必然会失败,于是早早地选择了妥协。

第一百六十三章 枷锁

    就在徐弱于云梦泽开始讲那些会议内容的同时,南海、河套、南郑等地,也在组织学习着一样的内容。www.uu234.ccwww.uu234.cc

    修正后的墨家体系终于达成了自洽,从兼相爱交相利走到了兼相爱交相利,完整的启蒙理论的夺权法理以及新的纲领都已完善。

    泗上内部,适完成了内部的整合,通过这一次扩大会议,严肃了纪律的同时,将自苦以极的主观利他派和追求生活的客观利他派团结在一起,合力排挤和清理了最后的非攻立国派。

    通过的新纲领和完善的意识形态,等同于对其余诸侯的宣战书,但其余诸侯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因为他们觉得仿佛墨家一贯如此,这一次和之前的理念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唯独也就是泗上义师改名为解悬军一事,各国诸侯颇为不满。好在在赵地的墨家军队没有改名,而是延续着守北军的名号,在南郑的军队也没有改名。

    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那些在泗上许久的各国商人和作坊主,却嗅出了让他们兴奋的味道这一次墨家的理论,不止为他们求利获取了法理,更为他们将来求利合理奠定了道德基础。

    …………

    夏去,秋来、冬近。

    沛泽附近的一处村社外,一个脸被晒的黝黑、左眼带了一个独眼皮眼罩的年轻人,搭乘了一辆通往村社的顺路的马车。

    车上装着许多货物,有琳,有肉干,有糖,有棉布,还有一些平日用得上的日用品。

    赶车的人回头看着黑黝黝、带着眼罩的年轻人许久,终于惊奇地喊了一句。

    “庶归田?”

    待看到哪个黑黝黝带着眼罩的年轻人笑了,听到了那年轻人道:“我还以为出海这几年村里伙伴便不认识我了呢。”

    赶车的人惊奇不已地停下了马车,端详了好半天,忍不住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庶归田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并不在意,很随意地说道:“在海上整日用六分仪看太阳,看得多了,快瞎了。现在能不用就不用。”

    赶车的同乡人这才想起来,问道:“你们回来了?怎么没听说啊?”

    这是几年前一件很轰动的事,墨家和诸子百家辩论的时候,为了反驳盖天说的一些理论,也是为了证明天下真有一处不下于中原的富庶之地,一群悍不畏死的人乘坐着几条船出了海,势要找到索卢参西行之时听到的“身毒”。

    庶归田正在其中。

    当时谁都以为这是九死一生之事,不曾想今日居然回来了,可按说这么轰动的事,不可能没有消息。

    庶归田道:“下了船众人都思乡,便都放了假期,匆匆回家看看。消息还没传来。”

    赶车的人问道:“真的可以抵达那处富庶之地吗?”

    庶归田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颜色很亮、明显有着异域风情风格的银币,在手中抛了几下。

    那是一个方形的银币,上面刻着一些古怪的花纹,像是一群两条尾巴的蝌蚪在围绕着什么游动。

    “那还有假?巨子的两位先生可是去过的,我们去的地方和那些故事中描绘的差不多。那里有些人,信奉什么,从不杀生,连耕地都不耕,因为耕地都可能踩死虫子,所以只是做商人。琳珠在那里很好卖,我还见到了一些锦缎,好像是从蜀地运过去的,也不知道怎么运的。”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路途遥远,三不存一。活着回来的没有几个。可若是运去了货物,那可真是得利百倍。锦缎琳换回当地各色货物……”

    想到了那些在海上病死的、被风浪毁掉船只失踪的的伙伴们,庶归田心情有些不好。

    赶车的人并不知道海上的凶险,即便听说过可毕竟没有亲眼看到伙伴病死的惨状,看着庶归田手中的那枚方形的银币,啧啧称奇道:“你们要发财了。按着规矩,这一次远航你们的奖励可是不会少的。有功则赏,赏多少?”

    庶归田摆摆手道:“还行。这一次带回来的黄金白银和一些夷狄货物,五分之一归我们这些人平分。日后若是组建商会,我们这些人占二十分之一的股不需要掏钱。以后真要是组建商会贸易,我们这些人都可以优先做船长的。”

    赶车之人啧啧道:“了不起。了不起。可比你哥哥姐姐他们赚得多了。”

    庶归田点头道:“多的多。可在泗上不能买地,在南海买地又雇不到人种,这些钱要么投到作坊里,要么就入股那些海外贸易的商会。”

    赶车人想到了什么,说道:“对了,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你哥哥休假,你姐姐也从楚地回来了,家里人聚的齐,你爸一定很高兴。你回来后,有什么打算?”

    庶归田指了指自己带着眼罩的眼睛,半开着玩笑道:“我的一只眼睛已经献给了利天下的大业之中。剩下一只眼睛,我想留着做我自己喜欢的事。”

    “喜欢的事?”

    赶车人心想,你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去岁的会上已经说了要将利天下之业进行到底,到时候免不得要征召,就算是完成了役期的到时候只要命令下达就得去,哪怕是去了南海也一样。

    庶归田不再说这个话题,想要绕开这个话题,于是指着车上的货物问道:“怎么,你这是开了杂货店了?”

    赶车人笑道:“哪里是我的?这不是村社里的人嫌弃买卖麻烦,又觉得让别人买卖不如大家凑些钱,一起进些大家合用的,这样要便宜的多。村社便成立了一家杂货社,我就是个赶车的,哪里能是我的呢?”

    庶归田翻了翻身边的货物,看着一捆幅度比起以前宽了将近一倍的棉布啧啧道:“这才几年,现在能织出这么宽的布了?”

    “嗯,今年才开始有的。听说是制械所出的新织机,比以前真是便宜了许多。不过棉花的价还好,就是这几年村社必须要缴纳足够的粮食才能种植棉花什么的,若不然今年种棉花可是要赚许多。”

    赶车人说起村社的事,脸上便洋溢出了笑容,虽说粮价有点贱,可这几年村社的日子过得还是越来越好的,合作的造纸作坊再加上新开垦的土地,以及马拉的割穗机器的使用,都使得粮食的生产变得轻松了许多。

    棉布的价格比以前降了一些,琳窗已经逐渐成为沛邑附近村社能用得起的奢侈品,上面除了强制要求各个村社保留一定亩数的粮田之外,并没有强制太多,也不需要征收大量的粮食。

    庶归田看着马车中的琳窗,询问了一番价格之后,称奇道:“比起以前又便宜了许多?”

    赶车人笑道:“你不知道啊?沛邑新建了一个大作坊,可多人在那里做工了。这个作坊奇怪的紧,说是用铁矿还有盐什么的就能做烧琳的碱。报上说,越国那些在海边烧海草灰做碱的贵族都急了,价压得太低,那边就只能压榨他们的做活的人,好像大上个月还有一次起义呢,砸了好几家烧海草灰的作坊,说要请求越王要恢复旧制使得各有其田。还有一些人则是起义后逃到了咱们这边,咱们这边还和越国交涉呢,痛斥他们害民,舟师和越国打了一仗,使得那些起义的都过了江跑到了咱们这边。”

    庶归田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用铁矿还有盐什么的就能做出碱,但这些年泗上千奇百怪的东西太多,他已经是见惯不惊。若是想知道,大可以去问他的小叔,然而他并没有兴趣,只是在琢磨……这些琳、瓷器、铁锅什么的,若是能够卖到他回来的那个地方,可是能换回不少金子。

    至于赶车人道听途说来的故事中隐藏着多少血泪、多少绝望和多少新旧之交的苦难,他其实并不关心。

    他觉得自己和父亲不一样,和哥哥姐姐也不一样,他们或许有一颗利民之心,他却没有。

    可能曾经有过,但伴随着齐墨战争中他去帮着丈量土地的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已经没了。他觉得那是一群愚昧胆小的人,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父辈曾经也是这样,但父辈们已经把那些过去抹去了,塑造了泗上的新的精气神,脱胎于此长大于此的他,对于那些外面农奴的困难怜悯,可却一点也不想自己这一辈子都去拯救他们,去做那些细微小巧不快意的事。

    甚至于他都有种逐渐脱节的感觉,泗上一直在宣传的天下人为一体的话,他越发觉得有些接受不能:他很难接受那些蒙昧恐惧于贵族的农夫和他是一样的人。他知道墨家要改变整个天下,重塑天下的观念,也知道三十年前泗上也是这样,可他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庶归田心想,恻隐之心我是有的,看的那些人受苦,我可能扔下一块金子。可若是让我再如当年在齐国扎根村社去丈量土地,去讲授道理,去真正地解放他们……那还是算了吧,我宁可自己这只眼睛也瞎了,也绝不会去做那种无趣至极的事。

    他想,我不去,自然有人去。真要是逼着我去,那我便要跑到南海,带上一些和我一样的人,弄一条船,天下之大,凭我的本事凭我手里的火枪,哪里闯不出一片真正自由自在、率先达成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的天地?

    在海上久了,看惯了那些高飞的鸟;在泗上久了,习惯了人人平等的天下;靠着父亲的付出和自己的努力学到了一身的本事……于是便觉得,同义、平等、兼爱,应该换成自由、平等、恻隐。为了同义,为了兼爱,真若是逼着自己去别处村社乡里教书,那便只能揭竿而起逃亡海上寻觅自由了。

    想了想和自己一样有本事的,和自己一样接受了足够教育的那些人,庶归田觉得,墨家的利民利天下,已经是锁在自己这些人身上的枷锁。

第一百六十四章 功名险中求(上)

    回到家中,自是一番感情流露。www.uu234.cc

    哭过笑过之后,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吃了一顿丰盛的菜肴。

    作为姐姐的庶君子看着弟弟半瞎的那只眼睛,想到了另一件关于眼睛的事。

    她从楚地回来后,现在庠序大学堂中整理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大学堂里发生了一件极为轰动的事。

    有人为了探求人眼能够看到五颜六色的真正原因,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了。

    因为墨子对于光学的研究很深,已经提出了光学八法和凹面镜凸面镜的反射原则,以及小孔成像和光沿直线传播等问题。

    所以作为墨子“最器重的弟子之一”的适,当然要把这个皮好好地披在身上,也所以泗上很早就做了三棱镜的分光实验,以及与光学有关的望远镜等一系列的发明。

    这也算得上一种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然而等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就真的有人想要探究天志之理了,于是在庠序大学堂中经常会出现一切让人感叹或者啼笑皆非的故事。

    既说阳光实质上是七色的,而没有阳光之后一切都是黑的,那么人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察觉到各种不同的颜色的呢?

    于是某个人提出了一个猜想人的眼睛也是仿佛一个三棱镜一样的装置。

    而根据三棱镜必须要形状特殊才能分光七色、而人的眼睛又是可以看到七色光的,所以他设想了一个验证自己猜想是否正确的实验。

    假设……人的眼睛里也有一个类似于三棱镜的星状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先是用手指戳自己的眼睛,也就是眼眶下的那部分,用力挤压,力求使眼睛变形。

    用力戳了几次后,发现脑海中真的会出现各种奇幻的五颜六色的色彩。

    于是为了证明,他将力量加大了数分,经常如此,然后记录下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

    结果某天用力大了,戳的太深……左眼碎了。

    碎了之后,他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的眼睛不是一个类似于三棱镜的东西,而是另外的原因导致了世界是五彩斑斓的,至于是什么原因,暂时还没有结果,但却绝对否定了另一种可能。

    这件事出了之后,还导致庠序学堂下达了一条新规定禁止为了探求天志的真理而自残。

    因为在此之前已经出现过数次可怕的、拿自己的命去探求所谓天志真理的情况,这一次戳眼睛事件不过是那个禁止自残规定的导火索。

    在此之前有人尝试了一下各种奇怪矿石的味道、记录下了服用之后等感觉,已然是死了好几个了。

    当然还留下了几本相当奇葩的笔记譬如当年泗上淫祀事件中被适毒死的那些女巫男觋中用的磷,等到索卢参西行归来带回了大蒜之后,有人记录说磷中毒之后有一股大蒜味,怀疑大蒜中含磷很高云云。

    至于如何得出的结论,如何观察到的,那又是一番细思恐极的故事。

    这种在泗上之外看着过于奇葩、甚至于庠序之外都感觉过于奇葩的事,在庶君子等圈内的人看来再正常不过。

    莫说庶归田瞎了一只眼睛,就是这一次绘制山川地理图,也死了几个人,庶君子觉得弟弟能够活着回来就已经是万幸。

    觥筹交错间,一家人喝了许多酒。

    庶俘芈看着弟弟喝了许多酒仍旧清醒,笑道:“行啊,走的时候才会喝酒,现在酒量这么大?”

    庶归田放下白瓷的酒杯,嘿然道:“在海上,我们少喝水多喝酒。酒能存的住,水却存不住。你不知道,南海那边出去用琳珠子换金子的商人,可是让番禺那里的甘蔗渣都变成了酒。”

    看着桌上的一盘儿冬日里的豆芽,庶归田指着那些豆芽道:“只要是上了岸,我是一口豆芽都不会吃的。”

    做父亲的便笑,母亲的手很灵巧地将那盘豆芽换了个位置,换上了一盘儿粉条儿炖鸡。

    又是几盏酒下肚,庶归田看着庶君子问道:“姐,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你们那地图是怎么画的?我天天晚上看星星,从这边一路走了那么远,天上的星星全都差不多。月亮也是差不多。我们这也就能算出来纬度,你们是怎么算出来经度的?”

    经纬此词,自然早有,泗上这些人也都习以为常并认为理所当然就该这么叫。

    《考工记》就言,九经九纬;《左传》又言,天地之经纬也。

    原本是指麻织品的经纬线,借而引申出南北左右道路,等到了泗上的宇宙观出现后便借用南北东西和经纬线之意。

    庶君子对于这一次参与绘制九州图一事极为自豪,可想了想又觉得和弟弟解释起来太过麻烦,只好道:“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就是太岁星可以做天下最好的水漏计时之器。一天十二时辰,经度不同,时辰不同,故可算出。”

    “你看星星月亮的高度,便可知道此地此时是夜里几时几刻;看太岁星的月亮运转的位置,可知彭城此时是夜里几时几刻。略一算,自然知道此地经度几何。”

    说到这,她想到了一件事,看着一只眼带着眼罩的幼弟,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脚下的大地是圆的这件事,好像用不到非要绕着大地转一圈了。经度可测,越往北每度的距离越小。大地肯定不是平的,而是个球。”

    在场的几个人没有一个相信大地是平的,庶归田琢磨了一下,问道:“姐,你们那种测经度的手段,能用在船上吗?”

    庶君子立刻摇头。

    “用不了。就算有望远镜,可太岁星的月亮太小,稍微颠簸便看不到,而且还要算呢,总是很麻烦的。不过要是靠岸在陆上,是能算出来的。”

    家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问道:“你还要出海?”

    庶归田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当然要。待天下归一之后,我可能要常去海上,打完仗了,总得生活。”

    母亲嘀咕道:“你现在的钱,也花不了了。”

    这种钱都是用命换来的,当初一起出海的人,只回来了三分之一,这还是做足了各种食物后勤上的各种准备。

    当然获利也多,不说日后庶归田所言的商会的二十分之一的那些人均分的股份,便是这一次五分之一的黄金归属他们平分,也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庶归田闻言嘁了一声道:“谁在意钱多钱少啊?天下如此之大,将来史书上总要记上一笔,我庶归田也参与过第一次远航到印度的壮举。将来航海行商之人,必要记住的。”

    “只不过……这次我就是个实习生,人们记住的多是我们的船长和墨者代表,却记不得我。”

    “我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得让人记得住的。钱嘛……我还真不在意,因为我不缺啊。”

    他看了一眼一直在家的二兄,说道:“二哥,要不你去登记下,我给你找个去南海的事做?只要肯玩命就发财多。我在那边又不少的同窗。”

    庶俘越摇头道:“还是算了,我在家挺好的。再说我去了,你嫂子侄儿怎么办?我才不想去呢。村社有去的,既有发财的,也有得病死掉的。”

    庶归田撇嘴道:“我早就说,当初巨子给咱们起名字的时候,咱俩应该换换。”

    他又看向庶俘芈道:“哥,我走之前,就听说巨子有意去寻找他两位夫子说的产硫磺、金银、和铜的一处地方。而且距离咱们并不远,找到了吗?”

    庶俘芈点点头道:“自是找到了。就离着驹丽不远,过了海就是。不过那里……可不像是你们这次去的富庶地方。”

    “那里的人还在用石头呢,连刀耕火种都算不上。拿着琳珠子去了,换回来一堆陶盆,谁愿意去?”

    “倒是留下了一个连队的人在那,靠着海边扎了个小城。招了一些齐地的逃亡之民,人也不多,三五百人,去了那边。”

    “商人又不愿意去,只能是去找金矿铜矿硫磺之类。可就算找到了,这开采也是个问题。”

    “船队绕着海岸走了很远,听说是很大。有些部落手里确实有些金子,都是些水中捡的吧大约。他们可不会淘金。听说过一阵还要再派人去找矿。”

    “其实只要找到金矿银矿铜矿,哪怕是硫磺矿,只要有人采就肯定多。可就是没人啊。”

    “你问这个干什么?”

    庶归田一拍手道:“干什么?这是史书留名的机会啊!哥哥!”

    “你想想,当年番禺城,八百个人啊,八百个人就把番禺城给拿下了。番禺城再差,还有铜器。你说那岛上有什么?部落夷民还在用石头呢,还在上古之时炎黄之前的模样。”

    “只要有手段,三百人足以纵横那么大的岛上。”

    “部落之间,必有厮杀。炎帝黄帝还打过仗呢,我若带着人上了岛,不用太多,三百人足以作出一番大事。”

    “没人开采?简单了,当年泗上初创之时是怎么做的?各个村社轮流派人服役去采矿挖渠啊,难不成泗上能用,那里便用不了?”

    “偌大的岛,总归有个几十万人,那还有不能开采的矿?现在硫磺、金银,还有铜,那可都是急需的啊。”

    “你想想,不需要多少人,三五百人,外加一些会采矿探矿的工匠,足以。巨子既说他的两位先生知道那里有,那里自然有。这么大的功勋啊……”

    说起这个,庶俘芈踉跄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你能想到了,上面能想不到?不是这么简单啊。”

    “我有个在先登营的朋友参与了第一次探险,这里面的事很多,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就问你一句,九州的地还种不完呢,淮北江南有的是土地,尚且还没有人去呢,谁会冒着死的危险往岛上跑?”

    “还不是为了金银?可为了金银,金银铜挖出来,必然是要上面管着呢,不可能私人随便挖,而且就算去挖你得有种粮食的吧?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的确,那些部落还在用石头,奈何他们不是番禺那样的邦国,而是原始的村社,土地归公,一切归公,几无私有之制,也就没有丝毫的组织性。番禺那里的人,的确有奴隶,可就算是奴隶,他们被释放之后,也知道听命令,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那些一切归公的原始村社,他们知道什么叫服从命令吗?”

    “挖矿……人家不愿意去挖,大不了跑到山里,茹毛饮血,以前也是那样生活的。这得想办法让他们去挖,想办法让他们接受,你看……南海都不愿意要南海本地的‘长工’,为啥,因为他们熟悉南海的环境,往丛林里一跑又能如何?”

    “上面也在考虑,怎么才能控制那里,既不作乱,花钱又少、用人又少,又可以提供大量的金银铜和硫磺。里面的事太复杂,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真要是那里有个仿佛南海诸邦那样的邦国,打贵族分田地耕者有其田天下人平等,人心归附,事情反倒简单了。”

    “那里的村社成员本来就是平等的,土地本来就是归天下人所有的,财富比之农家所幻想的平等交换还要更平均,我们怎么搞?让谁去搞?让那些想要谋求私利而损人的人去,上面不可能同意再说他们也不愿意去那种地方,毕竟泗上发财的地方就很多,他们会跑去换陶盆?让心怀天下服从纪律坚信平等兼爱的墨者去搞……道理又说不过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功名险中求(下)

    庶俘芈拍着手道:“弟弟,咱们要的不是土地,而是金银铜矿。www.uu234.ccUU小说麻烦就麻烦在这。要是九州没有多余的寸土,那就简单了,移民至那皆有百亩田,一切好说。问题是九州还有的是土地,缺的是人口,是挖矿的人口。”

    “一个挖矿的人,得有三四个种地的,这还得是铁器牛耕普及的情况。现在他们还在用石头,挖抗总不能不吃不喝地挖啊。”

    “占据简单,你说的没错,三百人,利用部落之间的冲突,足以立足。当年我在高柳,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事。”

    “但问题就在于怎么把这些还在用石头器皿、公有土地一切归公的村社,让他们种植粮食,挖掘矿石,冶炼矿石,采集大木,营造船只……”

    如此一说,庶归田才觉得自己刚才想的过于简单了。

    他很羡慕那八百人破番禺的故事,觉得若是还在用石头刀耕火种都做不到的聚落,怕是三百人就足以再造一个南海。

    可听哥哥这么一说,才明白自己想的简单了,根本不是一样的情况。

    番禺那里,墨家当真是无往不利:数百人攻破城邑,枪决贵族,毁掉文字,祭祀阶层以有害民不食己力之罪名统统扔到甘蔗田砍甘蔗,解放奴隶、重分土地、取缔贵族封田的封建义务,以阶层斗争的手段几乎是瞬间就在那里站稳了脚跟。

    可真要是如哥哥所说,那里还没有邦国的概念,还是仿佛上古时候的原始民主议事制度,就算学会了一丁点刀耕火种的技术也是土地公有的情况下,在南海无往不利的阶层斗争在那里一点都用不上。

    挖矿得有粮食,得实现最基本的统治哪怕是学当年泗上草创之时,强制各个村社必须出多少人去轮流挖矿,那也得当地人知道政权是什么意思才行,否则的话就算打不过,难不成不能跑?反正原本就是茹毛饮血的生活,跑到山里一躲,能耐我何?

    诸夏的移民?那就更不用想,诸夏的土地极多,没开垦的地方有的是,泗上处处缺人,但凡没到不去就死的地步,谁能愿意主动往那跑?

    庶归田皱眉道:“如此说,那里就不管了?”

    庶俘芈摇头道:“管啊,肯定得管啊。之前……哦,对了,那时候你还在海上呢。之前确实是有过几次集思广益的会议,就在谈这件事。”

    “如果是长久打算,为了将来人口增加之后的生存所需的土地,那倒简单。缓缓图之,那里本就没有文字、连铜都不会用,日后便可作为诸夏九州之一也未可知。”

    “但现在不是求短期之内的办法吗?金银硫磺还好,铜现在泗上是真缺啊。如今铜陵的铜自然归属我们,大冶山的铜属于楚人……”

    “你是不知道啊,最好的炮都是铜的,炮兵不喜欢铁炮,铜炮打的又远又准还不容易炸膛。现在又正在练军,要在几年之内达成每个步卒旅都有小炮三门,炮兵的数量也要增加。”

    “那岛上多铜、多硫,真要是能够解决,不说那些金银,便是那些铜就足以堪称天下第一大功。”

    庶俘芈接着又苦笑道:“所以问题也就在这。”

    “商人求利,泗上重工,商人之利,源于转运货物。然而现在就是把泗上的琳铁器运送到那里,又能换回什么?可能也就能换回些毛皮,因为那里的人手里没钱,就算是学会了种植,这几年粮价如此之低以至于南海贸易必须要‘一船必须携带粮食某石否则倍数’的地步,跑去那里转运粮食,那家里怕不是得有个金矿?”

    “挖矿赚钱,上面肯定不会允许金银私自开采的。商人要是想挖,成本太大,又要扶植当地人教会他们种粮,又要投入数年时间以让当地人知道服从和交易……若从泗上南海等地运人,且不说成本商人担负不起,便是泗上现在处处缺人,哪里能轮得到那些商人抢人?他们抢得过咱们墨家吗?”

    “商人指望不上,那就还得靠组织。可组织现在缺的是铜,不是缺土地,更不是泗上人口已经多的无地可耕不得不远赴海外了。数年之内若不能得利得铜,那么就可以数百年缓缓图之,也就不需要把精力、人才浪费在那里。”

    “所以上面还在讨论这件事,难以决定。”

    说到商人,庶俘芈忍不住嘀咕一句道:“商人最靠不住了。你看着吧,等着以后那里的人会种田采矿了,商人肯定想办法跑去,而且肯定会走私避开航船通商之关税。可要指望他们开发那里,走完最难的从无到有的第一步……哼,有那些钱他们现在何不投资到赚钱更快更安全的地方。”

    他对商人意见很大,对于上面的一些政策也颇有不满,借着酒意,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庶归田并不在意商人的本性,明白兄长说的没错,像是他之前远航的那个地方,商人肯定会不怕丢了命也往那里跑,因为那里已经有了文明,可以贸易换取金银财富。但至于说此时还在刀耕火种的岛上,商人不可能去的,实在是无利可图,还只能靠墨家的组织去办成这件事。

    不过对于他想知道的,他已经听懂了,皱眉思索了片刻,忽然间用筷子一敲饭桌道:“哥,那现在这个铜的问题……是有没有的问题,不是是否得利的问题,对吧?”

    庶俘芈点点头道:“没错。这么说吧,现在泗上有钱,有人,有粮,有各种手工货物,有布匹,但是……缺铜,缺硫,因为正在扩军。怎么把钱变成铜,这是个大问题。因为现在泗上多用纸币,所以钱不能直接化为铜,而且铸炮所用之铜又和钱铜不一样。”

    “铜现在不是铜钱,而是铸炮的铜,这两个并不一样。”

    庶归田心中砰砰直跳,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便问道:“那么既然不缺钱,南海之南还有不少的‘长工’,铜陵等地也有不少的矿工,若是那里真有大铜矿,直接运过去,譬如干三年,却发这里六年的佣金,上面专营,专人管辖,也未尝不可吧?”

    庶俘芈苦笑道:“弟弟,你们在船上,不知道路上行军之事。如今要去那里,需得从南海过越,至泗上,过齐,至莱地,渡海,至箕子朝鲜国之南,沿着海岸向东南,至驹丽,再向南渡海……”

    “不说数万里,可万里之遥当非虚言。其中耗费多少?期间又需多少时间?”

    庶归田笑道:“哥,你在陆上知道的是陆上的事,可海上的事你不知道。每年四月,南海便要起风,直吹东北。那为什么非要经箕子朝鲜国沿海岸至驹丽再渡海呢?若是有一条航路,可以从南海吴越之地,直通那里呢?”

    “运人至那,开采铜矿,经齐返回,也未尝不可。”

    他转向庶君子问道:“姐,你们测绘禹之九州,想必上次初航至那岛上,你们的同窗也必测过那里的经纬吧?”

    参与山川地理图整理绘制的庶君子自然知道,说道:“知道。你且等等,我看看记的。”

    她匆匆回到自己房中,翻出了一本笔记,说道:“若以最南端之测……”

    念了一个她和庶归田都可以立刻明白、但桌上其余人听着不是太懂的经纬度之后,庶归田揉了揉脑袋,摇了摇头仿佛要把之前喝的那些酒都晃出去一样,用筷子沾了一点酒,喃喃道:“让我算算……让我算算……”

    庶君子伸出筷子,将弟弟在那里算数的筷子打开,笑道:“张帆航行风云变化之事,我不如你;可论及九数几何,你不如我多矣。”

    “若以最南端算,纬度和会稽城相仿;若以东西算,最近处也不过商丘至南郑。”

    她没有说数字的距离,而是给出了一个直观的城邑相距。

    庶归田相信姐姐不会算错,喜不自胜道:“如此看,并不远。若有航路达通,自番禺以北运送十年期之长工、或自会稽运送铜陵之矿工,也非难事。”

    “番禺东北,有大岛,若能沿岛而上东北,此路未必不通。”

    他是在南海更南的地方玩过命的人,沿着海岸线一路航行找到了那处传说中富庶不下中原地的人,遥遥数年,对于这种东西不过商丘到南郑的距离,并不放在心上。

    若是上面有心支持……自然风险重重,可能会遇大风、可能会船毁人亡……可一旦要是找到了这条航路,自己的功勋定将被后人记下,如此方才不虚此生。

    他算了一下,三年时间,足够北面已经可以航行过去的人找到铜矿金矿银矿和硫磺,也足够那里的村社学会了种植交易粮食。只要能够找到一条更近的航路,能把人运过去解决急需的铜矿和发财的金银,想来上面愿意付出一二百人的代价,以及支持航行所需的财物人力。

    越想越是兴奋,便道:“姐,过几天你给我弄一张你们绘制的地图。印刷绘制麻烦的话,钱不是问题,我可以找人专门去画,无需版印。”

第一百六十六章 留下痕迹

    做母亲的总是心疼自己的小儿子,再加上正是在身边的孩子不亲反倒是远离身边的孩子亲,听到这番又要九死一生的话,看着兴奋到手舞足蹈的小儿子,起身揪着庶归田的耳朵骂道:“我看你这只眼睛也不想要了!”

    “哎呀呀呀,疼疼疼……”

    叫唤了一声,骗到母亲心软松了手,庶归田嘻嘻笑道:“这只眼睛瞎了我不怕,我就怕以后那些眼睛不瞎的后人遍读书本却见不到我的名字,不知道曾经这天下有个叫庶归田的人。www.uu234.cc”

    无论在外面的时候什么样,回到家只要父母还在,便总是孩子。

    他闪到一旁,说道:“哥哥姐姐,爸爸妈妈……这天下就这么大,无非八万里方圆,不是无穷无尽的;这天志就这么多,道理也不是无穷无尽的。既不是无穷无尽,总归要有人做第一个。人们总会记住第一个,却不会记住第二个,我想在这些有穷有尽的天地间,留下自己的功名。”

    “我不为利天下,只为自己的功名。可换句话讲,我为不为自己出于本心,可天下是否得利却以物利而算。”

    母亲怒道:“我看你是想功名想疯了!”

    正欲去寻笤帚,一直在那里不做声,觉得自己已经老到听不懂孩子们谈论的事、或者在沉默中感慨这天下变化太大的父亲叹了口气道:“算了。当年巨子给他们起名字的时候,也是盼着他们能够做许多的事。”

    “这样吧,明天进城。我听说庠序又弄出了个什么东西,能把人画在纸上,虽说挺贵……不过一家人一起让人家给画一画,留个念想。”

    “坐下吧,吃饭。”

    …………

    说是第二日去,可第二日一家人都宿醉未消,到第三日早晨这才早早出发前往沛邑,也就是泗上的第三大城市。

    数年之间,变化极大,多了不少的作坊,不等靠近城邑就已经有很多的人。

    河流两岸也是各种作坊林立,船只航行,一些支流修筑起了高高的水坝用来推动一些水力作坊。

    “现在一些作坊都在山谷间,离城邑远。因为山谷间才有最好的可以推动水排的河流。”

    “那里的作坊都要给雇工安排住宿的,因为距离城邑太远。不过听说制械所正在研究可以烧煤就用的器械,可能十年也可能五十年也可能百年或许就能成功,到时候作坊就可以在城中了。”

    “等到那些作坊搬到城中的时候……”

    车上,对泗上这些年的市井之事较为了解的二儿子再给姊妹兄弟讲一些自己从报上看到的消息。

    他回忆着报上的内容,正要描绘那些美好的未来,庶君子想到自己的先生,或者此时该叫自己的小婶婶说的那些话,冷声道:“到时候,做工的人会更苦,因为会优先雇佣有住处的,这样会节省很多钱。同样是一天十个钱,有住处的便会接受,没有住处的就很难接受。”

    冷水泼下,庶归田忽然想到了回家时候乘车听到的一件事,捅了一下身边的姐姐道:“姐,我听说现在制碱已经不需要烧海草灰了?怎么弄的?”

    庶君子收敛了刚才一闪而过的沉郁道:“术业有专攻,我哪知道。你问那些作坊的人怎么绘图,他们也不知道啊。反正我听说也就是烧铁矿,做酸,酸和盐加热,再用木炭和石灰烧回来?不过好像直接用芒硝也行,但泗上芒硝矿却少;高柳以北芒硝多,可那里有湖直接可以晒碱。”

    她当然不能了解的那么细致,本身也不是她这个专业内的学识,不过既然现在就可以开办作坊,自是于如今技术并无太大难度,只在于成本需求。

    以硫铁矿和陶缸法做酸,再以炭还原法制硫化钠,最后再与石灰石反应,沉淀过滤结晶。

    原本不曾建造,那是因为越地贵族的利用封地之民强制劳作的烧灰作坊足以提供泗上所需。

    可伴随着泗上工商业的发展,对外贸易的展开,玻璃制造、染色、造纸、日常食用、肥皂业、纺织业都需要碱,各种作坊的扩大使得碱的需求量日增,这种作坊也就有利可图,于是开办。

    如今泗上奇奇怪怪的作坊很多,各个专业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大,但对于民众而言,大部分人渐渐已经习惯了这些古怪作坊生产出来的一切。

    这一家人抵达那一处传闻可以画人像的地方后,庶君子看着外面挂着的一些画着门、城市之类的黑白画啧啧惊奇。

    这些黑白的画,逼真的有些骇人。

    开办的人看着这几人的表情,笑道:“好看吧?只要花钱,就能留下你们家人的模样。”

    庶君子却打趣道:“我在学堂见过更好的。彩色的,和真的差不多了。”

    开办那人拍了拍额头道:“那是画,得用笔。和这个不一样。再说了,那种画得花多少钱?你知道那是怎么画的吗?”

    庶君子摇摇头,开办那人道:“靠的是透镜,在后面铺上纸。拿着色彩一点一点地图绘出来,那还有个不逼真?可那样的话,画个人就得三五个月,除了那些游荡到这边的贵族公子,谁人会学?谁人画的起?好几个月天天往那一坐,谁也受不了啊,对吧?”

    “所以说,虽然这是黑白的,但是民众可以得益。巨子言……”

    庶君子听着这人又要来一段巨子之言,连忙打断道:“好了好了。那么,就画吧?”

    那人笑道:“有不一样的价钱。有的呢,模模糊糊,那个便宜。有的呢,清晰的多,就贵。就算是清晰的,价也不一样。”

    庶君子奇道:“都是清晰的,怎么价还不一样?”

    那人指着后面一个暗呼呼的屋子道:“这种画人法,得透光。透光用的东西不同,透光的时间就不同。”

    “清晰点的,就得用琳片和鸡蛋清。但是吧,鸡蛋清融不了多少感光的药,所以你们得坐在那坐个一两个刻钟吧。”

    “不需要坐一两个刻钟的也有,但是用的材料可就贵了,那是一种可以代替鸡蛋清而且比鸡蛋清更透亮的东西黏在琳片上。而且配起来容易着火爆炸,所以就贵得多。”

    “你们要是能搞出来透明的、还能黏住感光粉的、而且配置的时候还不会着火爆炸的,肯定就便宜了啊。再说弄出来上面还奖励多少金子,以后但凡用这个法子的都要给做出来的分红钱呢。”

    庶归田挥手道:“就要那个容易着火爆炸但是快的。”

    那人道:“那我得去问问先生。配那个药,得先生来,我可不行。你们稍等。”

    他跑进里面,片刻后出来道了声歉道:“先生说今天没法配。你们还是坐久一些吧。”

    庶归田瞥了一眼奇怪的木箱子,问道:“这个不用你们先生亲自来吧?”

    那人呲牙笑道:“那倒不必。鸡蛋清不着火也不爆炸,就是不算太清晰,而且坐得时间也久。诸位最好别笑。”

    “为什么?”

    “哎呦,你想啊,笑两刻钟,那嘴不得抽筋啊?就跟服役时候站队列时候的表情就行。”

    一家人一想也是,若真要坐在那坐两刻钟,一直笑着那可真是要抽筋,反倒难看。

    于是这一大家子便都整理了一下衣衫,父母坐在中间,抱着孩子的儿媳和孙辈坐在两侧,四个都服役过或是走南闯北有劲头的,便站在了后面。

    也不见对面那人提笔,只是钻进了一个黑毡子的小帐篷,不知道鼓捣了些什么,然后喊他们面对着那个木箱子,静静等待着漫长的两刻钟。

    两刻钟其实不长。

    但两刻钟不能说话,不能聊天,不能走动,还要保持一张严肃的脸,这就有些漫长。

    漫长的等待中,众人各有心思。

    庶俘芈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东西,前一阵他们的骑兵旅整建到骑兵师的时候,他这个旅帅和同袍以及师长们一起照过一张,不过那一次快的很,有专门专业的人配药,既没有爆炸也没有着火,而且也不需要等太久。

    他看着木箱子,心里想的却是和这木箱子完全无关的事,他在想过一阵假期结束之后的种种。

    这一次泗上扩军的事不是机密,肯定是要准备打大仗了,济水那边还在修城邑堡垒。

    回去后他所在的骑兵师就要调到莒城附近,庶俘芈心想难不成要和齐国开战?理由总归是好找的,齐国的骑兵也很弱。

    再就是上面终于定了下来,以后哪怕是非武骑士的骑兵,也只装配铁剑,愿意装配短铳的自己购买,但是不再配发,放弃了骑兵用短铳的战术,庶俘芈觉得这算是一件好事,打开缺口的事就交给炮兵和步兵就是了,拿着短铳的骑兵算是怎么回事。

    庶归田则心想,这倒是个好东西,自己远离家乡,可以让父母时常看看。

    但转念又想,这又不一样,自己和二哥长得其实很像,毕竟同胞而生,自己也就是瞎了只眼睛,晒黑了许多,别的却也区别不大,父母想看的不是模样,而是自己。

    然后又想,若是自己真的死在了海上……倒是得提前告诉二哥一声,若是父母有病非要想见自己的时候,得让二哥戴上眼罩,最好再留一套习流水师的军官服装,到时候也可以让父母了却个心愿。

    他想,这件事得和哥哥姐姐们商量下,这不是小事。

    作为父母的两人,看着眼前的木箱子,看着旁边贴着的那些仿佛是实物的黑白画,感慨最是多。

    他们的父母做了一辈子的农夫,不能离开土地;他们这一辈经历了墨家入泗上的一切,流过血、纺过布、打过仗、挖过渠……无怨无悔,只为了当初“乐土”的梦想。

    于今日看,那时候仿佛遥不可及的《乐土》诗篇,如今早已达成,甚至胜而过之。

    当初觉得吃饱了、有自己的财产土地、孩子们能够如君子一般识字,就算是乐土,而且是遥不可及的乐土。

    现在想想,当初的诗篇竟是那样的不敢想象,当初说的草帛做窗,一些人家已然换成了琳窗,更不要说那些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许多事。

    两人都守着规矩静坐着,纵然说着要严肃,可嘴角还是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庶君子则在想,以往会有无所不知的圣人,想来今后不可能有了。自己学了这么久,便纵有天才,也不可能只是一观就能够和她在测绘天文上的水平一般。

    就像是这个画人术一样,自己若是去学,应该不难,但是要想去改进,那就等同于不可能了。她多少有点自负于自己的聪慧,但也知道庠序学堂之中如她甚至于比她自负的人多得是,各学一摊,术业专攻之下,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哪怕是巨子本人,可能很多事也就知道个大概,就像是画图测算,巨子便不如自己;观察星空,巨子可能知道哪颗是太岁星,但让他看一眼太岁星的月亮就知道时间,也肯定是不行,那都是用无数的时间堆积计算出来的本事,泗上她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中的才俊,都把自己的十年乃至更多献给了利天下的大业,枯燥而又艰苦,就像是自己当初做人肉算筹时候一样,巨子若是能够知晓肯定就写出来了,很显然他不知晓……

    唯独就是没想到她整日用的望远镜涉及到的光学,竟然还能这么用?倒影之后,在纸上用油墨临摹作画,怕是也只有那些有钱来游学的贵族公子们可以这么玩了。

    之所以想到那些贵公子,因为有个和家里早断绝了关系的曾经的贵族公子在追求她。作为一个女人,难免觉得对方小时候接受的那些六艺还是加分项的,最起码音乐这方面……泗上出身的这一代人很难比得上。

    墨家从非乐修正到非贵族奢靡之乐,她也去剧院看过几场将“宣传”和邯郸踮屣舞组合在一起的舞剧,也听过几场“要让民众也能听到贵族所听的钟鼓之乐”的音乐,不得不说这些东西还是很美的。

    这一次之后,听说她们这一批人就不再外出了,以后都要靠新人了,自己似乎可以安定下来了,生活会很美好的。

    “嗯。会很美好。”

    自己轻声地回答着自己心中的问题,目光转过那个古怪的木箱,绕过街上那些匆忙而带着笑容的行人,看着远处冒着浓烟的作坊,心想,胜利是必然的,所以作为不需要上战场的那些人,现在就可以去生活了。

    她走过很多地方,荒凉的草原,潮湿的南海,闭塞的九嶷,浩渺的云梦,所以她知道,泗上和别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就像是眼前这个奇怪的木箱,那意味着墨家胜利的理由;而当这种木箱也可以出现在草原南海九嶷云梦的时候,大概便意味着天下已然大利了。

    她想,还有许多地方不曾去过,比如传说中的昆仑,比如极北之处的肃慎,比如西河的华山险峻,比如索卢参书中记载的那些国度。

    有些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去了,但有些,等到天下归一的时候,是可以去的,而且到时候去的时候,便只是因为想去而去了,那真是极好的。

    遐想中,两刻钟终于过去。

    几天后,几张黑白的、于此时的眼光看来栩栩如生堪称神技的画片回到了家中。

    一张留下。

    一张跟随着庶俘芈去了军营;一张跟随者庶君子去了庠序学堂;一张被庶归田藏在怀里去了彭城,将来可能还要去遥远的海上。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七年后

    逢池会后七年。www.uu234.cc

    这一年在极西之地,正值奥运之年,一名裁判亲自上场,获得了赛车比赛的冠军。

    而在万里之遥的中原,也发生了一件类似于裁判上场的事……掌握着舆论权和义还是不义裁定权的裁判墨家,指责越国不义的种种行为,兵力云集,大有诛不义之意,越王遣使哀求不要判罚他们不义,然而似乎并没有用,大量的军队开始向淮河集结。

    天下或有讽者曰:越国之不义,不在其不义,而在秦伐西河、赵战中山、楚王薨而王子乱,大战再起,各国无暇,是故越不义。若不然不义之事早有,何以非要今日才说?

    这一年,彗星划过天空。

    二十年前天下人都以为那是一种预兆,而今日泗上却在一边准备着战争,一边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用望远镜观测,巨子说,那不过是个冰球,尾巴是被太阳吹出来的,那些用望远镜观测的各色人全信不疑。

    不过天下大多数人还是觉得,这是一场预兆,一场天下即将大乱的预兆。

    江南,七闽郡,闽中县。

    七闽者,古已有名,所谓夏官之责,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

    七闽非越,历史上越国亡国之后才开始大规模南迁,而此时越国已无南迁的机会。

    闽中县这些年已然是一大港,甚至会有远行至数千里之外贸易的船只在此停泊,加上前些年有人从这里寻找到了通往日出之岛的新航路,每年这里都会聚集极多渴望着发财的人。

    如今墨家的道义越发让这些渴望发财的人喜欢:只要不是强取豪夺、只要不是妨碍他人之权,那么利己就是利他,多卖出一些货物就等于使得做工作坊主人多卖出一些,既发了财,又合于道德,自然喜欢。

    闽中的港口上立着一座石像,石像有个很明显的特征,一只眼带着眼罩。

    石像所代表的人没死,当年从这里找到了通往日出之岛的新航路后,立下了大功,他便主动提了个要求给他立个石像,要流传千古。

    在这里谋求发财的人也对这尊石像很尊重,不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发财的机会,更因为这个人命很大……大到参加过到印度的探索,发起了寻找通往产铜金银岛航线之事并且成功了,居然还没死在海上,这样命大的人当然值得尊重,或许也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好运气。

    石像就立在了码头上,此时码头上人们正在忙碌。

    这里既是番禺通往越地的必经之路,又是东航到金银铜岛的之地,南来北往的货物多经于此。

    此时尚无海盗,因为周边的发展程度太低,墨家几乎垄断着所有的对外贸易,做海盗没有敌对国势力扶持难以立足。

    再加上销赃也是个问题,除了躲到诸夏九州,别处还是穷山恶水原始时代,又无处可躲。

    在闽中对面的大岛上倒是有几个居民点,但那里也不是法外之地,而且就算是那几个居民点也是半求着、半用免税自治的方式逼着一部分人去的,若不然这年月谁往外面跑?

    如今的贸易最赚钱的,其实还是人口,各种利用中原先进的耕种技术组织起来的大型的种植园需要劳动力,诸夏九州之内又严禁这种行为,法律严苛,一些商人便铤而走险从更南边弄。

    虽说经过公证都是契约长工,没有奴隶身份,可能不能活十年都是两回事,活下来之后也就是分到一块土地,雇佣他们十年的庄园主给一些农具,就此两清,长工们也获得诸夏的公民权,但一般情况他们很快就会沦为赤贫,然后去作坊做工或者再度进入到大的种植园中当雇工。

    实际上关于这种贸易,在万民制法大会上也讨论过。

    持反对意见的人认为,此事有害于民,就算不是自己捕捉的,那也是煽动当地邦国互战而捉,有悖于天下之道义。

    持支持意见的人则认为,此事有利于民,首先可以使得天下的财富总和增加,使得民众可以买到更便宜的糖、粮食以及各种急需的矿产。

    其次,这些持支持意见的人认为,既然乐土是分九重的,那么那些尚且刀耕火种使用石器的人,应该用最快的速度走到下一重乐土之中,而长工贸易正是一种最为有效的手段。

    再三,如果要教化,需要更多的人力和钱,那么就要加税,否则的话谁人愿意去那种地方教化呢?再说诸夏九州尚且干部不足,权衡之下,事有轻重缓急。

    最后更说,这是让他们步入文明最为快捷有效而且不用加税的办法,还能够使得民众得到更便宜的货物,一举多得云云。

    最终,万民制法大会上,最终以二百三十票支持、一百五十票反对,一百二十票弃权,通过了允许长工贸易的法令,但对于这种贸易作出了诸多规定。

    当然,规定是可笑的,这种事只有有和无的区别,只不过为了防止到泗上与当地的雇工争利,这种贸易严禁过长江。

    靠着种种千奇百怪的贸易方式,以及闽中县所处的优势位置,闽中这些年发展的很快,船只日多。

    此时码头上的工人正在装卸一船的蔗糖,这是泗上官方收购的,这几年泗上扩军,蔗糖的需求量激增。

    一个是作为配给品发下去作为士卒的福利慰藉,二则是蔗糖相较于粮食能量更高,必要的时候会在战斗间隙用糖补充能量,所以每年官方都会收购大量的糖。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沉重的钟声。

    三声巨响之后,一队士兵快速地进入了码头,码头上的人遥望着远处钟声响起的地方,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朝着码头附近的广场聚集。

    就像是演练过许多次一样,并没有慌乱。

    两刻钟后,人群爆发出一阵嗡嗡声。

    开战了,和越国开战了。

    这时候台上的传令已经接近了尾声,和在场的人都息息相关的一件事就是“征调所有的注册过的船只、所有注册过的水手、所有退役三年之内的人一个月内立刻在本地武装部报道。”

    有人喊道:“我们的都是商船,没有桨,没办法打仗啊。”

    台上的人喊道:“辎重后勤。还有什么问题?没有问题的话,所有船主和商会的船长去县公所开会。”

    和各个诸侯开战,算得上是意料之中的事,众人并不诧异。

    七年前逢池会后,谁人都知道天下弭兵这样的事不可能了,大战肯定要打,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打。

    一旦开战,肯定是要征调退役三年之内的士兵的,不管是南海还是泗上,每家都有服役的经历,这是强制的,对于这些事倒不陌生。

    可之前都是陆战,从未有过征调船只的情况。

    商船以最大利润为目的,载货多,几乎没有武装,只有船上的水手携带火枪。

    当然,这对于周边贸易已经足够,事实上甚至对于一些捕获“长工”的不法商贩也已经足够。

    诸夏有水军的诸侯就这么几家,越、墨、楚、齐。

    齐国水师已经被摧毁,数年之内又不准重建,至今元气未复;越国水师有海战的能力,楚国水师则是善于在大江中战斗。

    不管楚还是越,作战的环境注定了诸夏的水军是以帆桨战舰为主力的,跳帮战接舷战还是主流。

    用于运送货物的纯粹帆船并不适合战斗,而且很容易被人俘获屠戮,因为没有桨意味着转向不灵,而水战若是转向不灵等同于死亡。

    这一次征调所有的船只进行辎重运输,众人均想,这得是多大规模的一场大战呢?

    只是越国,值得调用这么多的力量吗?

    十余日后,闽中外的海面上出现了一队船。

    最前面的一艘船极大,约有十三四丈长,宽约两丈,上面除了有商船必有的风帆之外,两侧还伸出了一些长长的桨。

    这是泗上舟师的主力战舰,改良于吴越的战舰,增加了风帆,又保留了桨手。

    船上单单是桨手就有一百五十人,这些桨手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可不是随时征召就可以服役使用的。

    船上还装备有十四门铜炮,船首有撞角,前面还备有当年公输班设计的钩拒,用来接舷战。

    此为改良版的楼船,也是标准的近海和内河战的主力。

    船上,庶归田志得意满地脱下了自己那件没有领章和军衔的海上军装,换上了刚刚配发的一套的毛呢的、带着上校领章的海军军服。

    他不是船长,只是搭乘这艘船,说实话他不是很喜欢这艘船的名字,因为……有点晦气。

    这艘楼船名为“余皇”,乍一听霸气侧漏,实际上却因为典故,使得这艘船的名字不是很吉利。

    余皇是当年吴楚之战时候吴国的旗舰名,当这是命途多舛,先是被吴国接舷战俘获,晚上又被吴国夜袭夺了回去,没多久就又沉没在吴越之战中。

    这艘船之所以叫余皇,因为吴国已经没了,而当初建造这艘船之后的首批水手大部分都是越地的吴人,故以余皇为名。

第一百六十八章 存疑

    余皇舰上,庶归田眺望着已经逐渐靠近的闽中港,身边的船长走到他身边,拍了怕他的毛呢军装道:”你看,还是军装好看吧?”

    言外之意,颇有些对于他退役只能穿没有领章的军装一事有些感慨。UU小说

    两个人是同窗,当年庶归田在习流水师学校学习的时候的同窗,也一起参加过齐国那次土改的辅助测量工作,算是老相识。

    不过舰长的军衔要比庶归田低一级,只是中校,庶归田算是重新征召之后的特殊服役,之前用命换来的功勋和名望,是故直接给了个上校的暂时军衔。

    庶归田却指了指自己的领章道:“我这个上校,其实就是个参谋。我会航海,打仗却不行,没打过仗……这一次也就是让我组织一下商船航行,打仗还得靠你们。”

    这一次征调的船只不少,南海、闽郡都有将军坐镇,但是这些水师的将军们会打仗,也会组织,但是这种长距离的商船航海就不如庶归田。

    墨家只有舟师水军,没有海军,因为海外没有敌人,潜在的敌人都是只能打打内河沿海水战的。

    反过来也一样,庶归田之前虽然是搏命,可都是和大自然相斗,却不是与人斗。航行所到之处,主要也就是勘探下航路,寻找下地标,根本就没见过一个可以海战的敌人,倒是偶尔会在陆地上和当地的原住民发生冲突。

    用他的话说,他这个水师上校,其实可以当个陆军的下校,真要是进入水师估计也就做个领航员。

    之前他花了三年时间,死了几十个同袍,总算是找到了一条通往金银铜岛的航路,名声大振。

    随后他又自学了天文学和更深一些的九数和几何学,学会了绘制海图地图,这几年一直在南面到处游荡,身边的水手换了一批又一批,他却一直安然无恙,也堪称神迹了。

    这一次刚从海上回来,就接到了重新服役征召的命令,这边正是缺人的时候,直接给了一个上校的军衔,让他做这一次商船运送物资、可能还要调运陆军的船队特殊的大领航员。

    身边昔年的同窗便开玩笑道:“打仗你不行,航海我不行。不过我还是希望不要打仗,这些商船上的水手打打陆战还行,水战我还真担心。”

    庶归田笑道:“你放心吧,打不起来的。越人只要不傻,肯定是把能用的水师都放在了长江上。长江一败,无险可守,陆战他们哪是我们的对手?这一路上,不会看到一艘越人的船的。”

    “越人的舟师和你们一样,近海大江之中还行,远海航行……他们既不知道航线,又不会用六分仪指南针,不会遇到的。”

    这番话颇有些高屋建瓴之境,倒也真的应验。

    集中在闽中的船队抵达江口的“射雁搏笑城”的时候,当真是毫发无伤,一个越人都看不到。

    这射雁搏笑城隶属于海阳县,源于长得非常丑的贾大夫射野鸡搏妻子一笑的典故。

    此时崇明岛连影子都不曾有,要一直到唐代才会有崇明岛的第一缕沙州,后世的南通此时的射雁搏笑城也便是长江北岸最接近大海的地方。

    此时这里已经是千帆百舸的景象。

    因为邗沟的存在,按说墨家的陆军主力都该集中在广陵附近,但水师主力却集中在海阳江口附近,这让越人很紧张。

    很明显,墨家这是打算海战击败越国水师之后,利用水师优势,直扑越国的根基吴和会稽,所以这一场水战也就成为了似乎关乎到越国生死存亡的一战。

    这一战墨家的水师可谓是倾巢而出,除了留下了保证对齐优势的水军之外,所有的习流舟师全部集中到了海阳。

    这是墨家占据泗上三十余年后的家底,余皇号那样的大型改良楼船十七艘,各种小型的帆桨战舰一百三十余艘,其余更小的纵火船、捕俘船等更多。

    越国则有大型楼船六艘,剩余的都是小船,单从纸面和数字上看,墨家的优势极大。

    主动权也掌握在墨家手中,因为越国没有布满重铜炮的港口,所以越国没办法缩在港口内避而不占。

    实际上那种布满重铜炮或者重铁炮的港口,也是越国此时的财力无法支撑的。

    内部吴人贵族的残余势力日大,从上一任越王就留下的“政变为君”的传统,被墨家吸了这么多年血之后残破脆弱的经济,都使得越国只能保持一支似乎可以自保的水军,陆军力量实在是拿不出台面。

    越国无法避战,只能拼死一搏。

    之前的几次小交火,墨家也都获胜。

    墨家的舟师习流的师傅很多,很杂。

    底子是当年墨子手底下的精锐备城门之士,等到长矛和火枪手成为陆军制式军制之后,这些剑盾兵基本上都去了习流舟师,接舷肉搏战这些人很擅长。

    之后又融合了越国的水军、楚国的舟师、索卢参西行归来的希腊水战法等等,再配合上火炮的使用,使得墨家的水军走了一条和吴越楚都不同的路。

    只不过因为内河和近海交战的缘故,帆桨战舰和楼船就是基于物质基础的自然情况的标配。

    庶归田抵达海阳之后,很快就被叫到了指挥部中。

    此番水战的主帅是个越地出身的墨者,名义上也曾做过庶归田的先生,庶归田这几年名声日盛,自然认识。

    坐下之后,主帅便道:“这一次征召你却不能让你作战,你没什么怨言吧?”

    庶归田赶忙道:“我能有什么怨言?水战我还真不会,真要让我指挥一艘船,我还怕导致船毁人亡。有时候权力固然让人喜欢,却也可能会害死自己。我虽喜欢搏命,但我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可不会为了功名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元帅闻言,笑道:“有点杨朱学派的味道。不过你既然披上了军装,上面也已经下达了征召的命令,那就还是要听从指挥的。当然,也不能瞎指挥,物尽其用方可利天下嘛。子墨子言,就想筑城一样,你善于担土就去担土,善于夯土就去夯土,这是为帅之道,这点道理我这个元帅还是知道的。”

    如今墨家军中元帅不多,这人当年也是对齐水战中搏出名声的人,悍不畏死的时候庶归田还是个学生,还在丈量土地呢。在这种人面前,自是收敛了许多。

    本身只要收到征召,就要服从命令,当然可以不服从,只要不被抓到就行,但只要来了就得服从。

    庶归田急忙问道:“不知道有什么任务?”

    元帅拿出一张地图,指着会稽之东海上的一座岛屿道:“你知道此地吧?”

    庶归田这几年恶补了许多知识,制图绘图的水平日增,这种图一看便知。

    “这是甬东。当年勾践灭吴之后,准备让夫差迁徙到甬东,分给他百户,让他做臣。夫差拒绝,于是上吊死了的地方。”

    甬东,也便是后世的舟山。

    元帅道:“正是甬东。那里正对着会稽,也有一些越人在那,人数不多。主要是呢……你也知道,一旦开战,必有走私之人运送各种紧俏货物入会稽,禁绝极难。”

    “二则就是控制这里,建一座堡垒,驻军若干,时不时地威胁一下会稽城。”

    “你的任务,不是打仗。主要就是选择建堡垒的点,调剂一下南来北往的船只运送物资,这一次调拨的船都是商会的,你在里面能压服那些船长。陆军的事你不用管。”

    “然后就是注意一下风云变换,可能陆军的人会找机会上岸袭扰,也或许会有越国仅存的船只阻拦,你就是定下时间,处理一下小规模的交战。”

    “帆桨战舰多用桨手,补给消耗太大,不能常驻,所以这一次调派的船只都是帆船。还有两艘配了火炮的帆船,没有桨手,在外海海上你经验丰富,也算是跟着你学一学。”

    庶归田盯着图上甬东的位置,明白自己这一次又是一个“参谋”的位置,大约也就是协调一下那个商船帆船,定出航行补给之类的事,再加上甬东基本上是个荒岛,他在荒岛上的经验丰富,所以才叫他去。

    只是他觉得略微有些奇怪,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如果说墨家真的真被以诛不义的名义彻底搞掉越王,其实只要长江口水战获胜,那就等同于越国亡国了。

    会稽城他也去过,吴城他也去过,根本守不住解悬军的攻击。

    若是长江口一战墨家失败,那么在甬东这点兵力也难有作为,越人夺取了制海权之后可以迅速搞掉甬东,没有支援和后勤,那里就是片死地。

    随后他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墨家痛斥越国不义,将要诛不义,但是长江口水战结束后,未必会灭亡越国……否则的话,在甬东驻军骚扰就毫无必要。

    长江口一战获胜,水师封锁长江,陆军过江,越国根本守不住,何必如此麻烦?

    若是不是为了灭越,那是为了什么?总归不能花费巨大开启动员,就是为了练兵吧?

    不过他也知道军中的规矩,也便没有多问,接下了命令之后,便被送去了另外的营寨之中。

    他不是军事主官,也不是政治主官,这种重新征召的人也就是做个高级的参谋,该他负责的事会告诉他,他有否决权资格的事也不会落下。

    待庶归田走后,舟师元帅便与身边人道:“广派斥候,密切关注楚人的动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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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