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惟害无罪
费国都城。www.uu234.net
民众集会之处,人声鼎沸。
选出的贤人们坐在一起,下面是旁观的民众,一个身穿丝绸的富商站在场地的中央,旁边站着一名说话带着郑国口音的人,正在说着些什么。
这个说话带着郑国口音的人,师从于邓析之后。
当年邓析是郑国有名的讼师,自己在民间打官司打的太多,以至于郑国的民众只知道邓析子的“竹刑”,而不知道郑国官方的“鼎刑”。
后来驷喘执政,杀死了邓析子,但却无法扭转邓析子的《竹刑》通行郑国的局面,只能承认邓析子的竹刑就是郑国的法律。
邓析子死后,其弟子们还有再传弟子,主要以与人做讼师为生、与人辩论为乐、寻找各种理论百家学说中的自相矛盾之处为骄傲。
这郑国口音的人在泗上生活过一段时间,也参与到了这一次费国之变。
而他今天站在这里,却是以一个讼师的身份,为身边那个身穿丝绸的富商辩护。
面对着众人的目光,他倒是丝毫没有恐惧,冲人行礼后缓缓说道:“诸位民众推选出的贤人、费国的民众,今天我站在这里,你们也知道我是要做什么。”
“天下要有法度,要有规矩。你们既然认定众人之义为法,也认定墨家的道义中关于法、令、罪、禁的定义,那么诸位请听我一言。”
“原告的确囤货居奇、民愤极大,也的确操控了物价,从中谋利,侵害他人,这是我都承认的。”
那富商一听这话,心中顿时一慌,心中暗骂。
自从费国变乱之后,这富商和一些人操控物价,囤积一些日用品用以提高物价从中谋利。
只是民众们已经组织起来,暴怒之下,又有力量,于是冲破了这富商的庭院,将这富商捕捉。
而正在这时,这名有着郑国口音的讼师找到了富商,声称可以为他辩护,富商正是溺水之时如遇稻草,当时民众激愤,没有人愿意触碰这个霉头,却偏偏有这样一个人站出来,他连连感谢,只说若是事成愿意以珠玉金铜为谢。
郑国口音的讼师这番话说完,也激起了民众的呼声,不少人纷纷喊道:“既然知道,何不审判?”
乱哄哄的场面下,有人敲了一下铜钟,这才让场面安顿下来。
那郑国口音的讼师高声道:“可是,即便他这样做,难道就有罪吗?”
“墨子言:惟害无罪。造成了危害,如果没有禁令的话,并不是罪。犯禁才是违法。”
“我想问,在他投机囤积之时,可有法令说,不准囤积吗?既然没有说不准囤积,他就算是造成了危害,又怎么能够说他犯禁,又怎么能够用法令来惩罚他呢?”
“惟害无罪,在禁令没有指定之前,我认为他的做法是让人愤怒的,但却是无罪的。”
他刚说完,已经成为了“贤人”的柘阳子起身道:“此言大谬。如今所言,也没有法令规定,国君就不能勾连别人屠戮民众,那么难道国君就无罪?”
“难道民众们起来反抗暴政竟然是错的?难道我手刃暴君的行为,竟然是罪?”
“毕竟,你说惟害无罪,犯禁为罪。可是,杀死国君之前就有法令说要承受极刑的。”
他面红耳赤,仿佛对于这种投机囤积、损害了民众之利的商人深恶痛绝。
又不断地提及自己手刃暴君之事,民众们纷纷喊道:“柘阳子说得对!照你那么说,难道我们都是错的?”
那郑国讼师面对滔滔民意,看了一眼手刃暴君而为贤人的柘阳子,面带微笑。
冲着台上台下再度行礼之后,大声说道:“不是这样的,你们做的很对。但为什么是对的,且听我言。”
“老聃言:人法天地、道法自然。”
“墨子言: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
“天志即为自然,人要法自然。”
“也就是说,他们都确信,人可以用理性去发现永恒的自然、天志、天道。然后依据这个制定律法,才能够使天下大治、大利天下,是这样的道理吧?”
这是整个墨家学说关于法的根基,也是关于推翻贵族统治合法性的来源,这一点没有人反对。
郑国口音的讼师见众人都支持,接着说道:“这样的法,称之为自然之法。自然之法的根源,是天道、天志。那么对人有利,就需要符合人的求利本性,这也是没有错的吧?”
“那么,这自然之法却有一个大问题。”
“我做了一件事,即便违法了,那我认为这个法是恶法,那我只要认为这个是恶法,是违背我个人利益的,我就不认为这个法是正确的,难道这样是可以的吗?”
他这番话,引来了众人的思索。
因为这涉及到每个人的利益,如果说他说的对,那么自己反抗暴君就是无罪的。可是那个商人也就是无罪的,求利之心,正合于人性,又怎么是罪呢?
如果他说的不对,商人的罪就可以定下,可是每个人实际上却都是犯了罪了,因为之前的法令上可没说允许民众造反。
这怎么看都是个悖论。承认自己无罪,那么商人就无罪;承认商人有罪,自己就有罪。
正在众人无言以对的时候,卫让起身道:“你说的不对。”
“墨子言:上古之时,百人百义,天下混乱。义即为利,人人求利,便是人人求害,因为每个人为了自己的私利都可以伤害别人,这对于‘兼’之下的天下人而言,这是不利的。”
“在论法是否符合天志自然的时候,要论的是天下人,而不是个人。我求利无罪,可我若求利,伤害了别人的利,那就是有悖于自然的。自然生天下人,便是要让人过得更好,这里面的人是每个人,但却不是某个人。”
郑国的讼师冲着卫让行礼后道:“您的话,是有道理的。也就是说,您认为法有一部分是人定的,而人定的法是对是错、是好是坏,是要以是否符合天志、合于自然为准。”
“不合的,就是恶法,是可以不遵守的。”
“合的,那就是善法,是必须要遵守的。”
“那么,既问到这,商汤代夏、武王伐纣,是不是违法呢?”
“虽然,上古之时并无纸张,记载极少,可是我想,那时候夏桀与商纣,都制定了法,法中一定规定了不能谋反,这应该是没错的吧?”
卫让思索之后,迅速答道:“商汤、武王,这都是违背了人定之法。但是那时候的人定之法,不合于天志自然,违背了天下人之利,所以商汤、武王虽然违背了法,但是因为这个法不合于自然,因而无效。”
“故而,商汤、武王无罪。墨子虽说,犯禁有罪,可也一样说了,天志为规矩,天志至大。”
郑国口音的讼师点头拜道:“是这样的道理。这天下的法,至高的是自然、天志。然后才是人定之法。”
“之前国君的法令,并没有让民众得利,并且危害了民众之权,是以违背了自然之法,故而推翻暴君并没有错。这是合于天志自然的。”
“正是,汤武革命,革命无罪。”
这振聋发聩的八个字说出,在场众人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点点头表示赞同。
原本愠怒的心情,也随着这个郑国口音的讼师公开表达了支持民众的意见而逐渐缓解。
郑国讼师又道:“可是,即便是墨子,难道就能够知晓所有的天志吗?”
卫让摇头道:“不能够。如脚下大地是圆的这是以往不能够知晓的,比如太阳为什么热这也是不能够知晓的。天下人无人能说知晓了全部的天志,墨家也只是给出了验证天志的办法,却需要很久才能够知晓全部的自然之道。”
郑国讼师又道:“如此说来,自然法是需要随着人们对天志的理解,不断变更的。今日这件事可能是被众人认为符合天志自然的,但是明日可能就不对了,是这样的吗?”
“当然,也有一些可知的。比如说汤武革命、革命无罪。只要暴政侵害了民众的利,使得天下人受害,那么这一定是错的,这是一个准则。还有其余的准则,比如不能掠夺别人的私产,因为土地归于自然,人们通过劳动使得土地归于劳动之人,所以掠夺别人的财物也是违背自然天志的。”
“众人合义而制法,制定的法,是人定法。这个法要以自然天志为准则,但并不能直接用天志自然,是这样的吗?”
他这样一问,在场诸人包括卫让都不得不点头,说道:“你说的没错。”
郑国口音的讼师再次冲着众人和民众一拜,说道:“那么,问题就很简单了。”
“首先,任何的法要以合于永恒的天志自然为最善的法。那么,自然之道,可以作为人定法的纲。”
“若要制法,便要分出宪和法。”
“宪为自然、为天志。如人的利、人的权、天下之利、天下之富,这是总纲。”
“法为人定,为众义。如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盗者监禁劳作,这是细则。”
“你们要明白,杀人者死,不是天志、非为自然。而是因为杀人者侵害了被杀者的生命之权,众人商定之后,要定法处死。”
“天志可没说杀人者死。”
“天志只说人应该活着,人有生命之权。杀人者死的法,有利于兼人,合于天志,合于自然,所以这是善法。”
“人们通过知晓最基本的天志、人的最基本的权利,利用理性,以墨家说知之法,推出杀人者死,才能够利于天下人的生命权。”
“而不是说,天志说,杀人者死。天志只无言说了,人生于天地,活着便是最大的利。我们是由此。利用说知的理性,推出的杀人者死应该为法。”
郑国口音的讼师最后总结道:“故而,老聃言道法自然、墨子言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这说的是自然法。”
“而墨子又言,惟害无罪、犯禁为罪。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是人定法。”
“人定法要合于自然。惟害无罪之词,适用于人定之法。汤武革命,革命无罪,这是适用于自然天志之法。”
“商纣、夏桀没有违背人定法,但是他们制定的法违背了天志,因而天下人不需要遵守他们的法。因为自然大于人定,人定要合于自然,否则便可推翻、更改。”
“那么,你们昨日才规定了囤货居奇为罪,这只是人定法,是适用于墨子所言的惟害无罪的说法的。可是,这个人却是在昨日之前就囤积了而且昨日之前已经被抓,所以他惟害无罪。”
“但是,以后再犯,那就是罪。囤货居奇,抬高物价,颠覆集市,还牵扯不到宪纲之上,亦不是违背了自然天志,这只是违背了众人制定的法。”
“因而,我认为,应赦其无罪!”
“而且,既以自然、天志为纲,那么人定法若是不符合自然、天志的,是可以更改的。邦国不可无法,法的制定又要合于自然、天志,故而我认为应该先制宪纲,再制法令。”
“否则的话,又怎么知道制定的法,是否违背了自然、违背了天志呢?制法总要有个准则,总不能随口一说,什么是罪、什么是错。即便这法是善法,但是也违背了墨家的道义。这就像是一个人射猎的时候无意中射死了商纣王,与武王起兵伐纣让纣王死于鹿台,同样是纣王之死,看似结果一样,但其实根本不一样。”
第九十二章 墨道分歧
邓析子之学,本就以善于找寻漏洞著称于天下,这一口郑地口音的讼师言辞也处处把持着法的合理性,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www.uu234.net
台下不远处,作为旁听的孟胜、徐弱等墨家人物跪坐于地,或有点头称赞的,或有埋头思索的,也有咬牙切齿的。
徐弱嘴角不停地抽动,嘴里嘟嘟囔囔地暗自咒骂着什么,一旁的孟胜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徐弱的肩膀,示意让他不要说话。
徐弱不是不同意这个郑国口音讼师的话,也认可这些话中的道理,可是他觉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讨论这些屁事?
这费国的“国民”政府已经成立了一个多月了,可是这些人整日扯皮,根本不知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贵族们现在明显是在拖延时间,明着说各个封地的贵族都可以来都城进行商量,又说应该按照土地划分推选贤人,这样他们也能够成为贤人一同议政。
可事实上从各方面传来的消息看,贵族们就是在拖延时间准备武力,甚至有贵族出访齐鲁等国。
民众最关注的土地、税率、劳役这些问题悬而未决。
这些贤人们却整天在争论是不是应该限制最高粮价、贵族们是不是可以被选为贤人一同议政、费国都城的政策是否可以推广到都城之外的封地……
甚至今天为了一个囤货居奇的奸商,还要贤人们一起来讨论到底是不是罪。
徐弱觉得咬牙切齿的地方,不在于这个奸商的行径,事实上他在墨家多年,对于这个奸商“惟害无罪”的判定是支持的。
但是他觉得这些“贤人”们的行动能力和组织能力,实在是和墨家的那些同志差的太远。
这时候要做什么?
这时候要做的,是立刻将都城的民众组织起来,完成收获后,利用民心高涨的时候直接出兵到贵族的封地,强行推广授田于民分期赎买的政策。
若不同意,那就是违背了费国的律法,收回封地,驱逐了事。
若是同意,那就迅速实行,开始选拔一些通晓九数、田方的人才,准备最好授田工作。
春耕的牛马、种子;盐货的买卖、运输;军队的组建、城墙的修筑……这才是此时的当务之急。
可如今一天天的都在扯皮,这些当务之急基本上没做什么。
不少人还心存幻想,觉得只要不触动贵族封地的利益,那么自己这些人在都城的变革就不会受到诘难和贵族的反对。
到时候事实上等同于费国都城行一部律法,而都城之外的封地上还是实行井田礼制。
徐弱心想,你们和贵族们讲义、**、讲理、讲道……可是贵族们让你们服劳役、耕公田的时候,可曾和你们讲?
一些只在都城附近有田的人,想的便是自己身边的这些事,只想着现在公子峦已经承认宫室公田分与自己,那么都城之外的那些人便和自己无关。
要不然又要触怒了封地贵族,到时候也不好收场,不少人觉得最好的局面就是都城自治,其余贵族的封地依旧实行旧法,或是以仁义劝告那些贵族实行仁政。
徐弱心想,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蠢货。利己不是这么利的,利己也要分长远和短视的,这哪里是利己?这是害己。
你今日不管都城之外的那些封地之民,将来贵族们一旦翻脸的时候,那些人又岂能支持你们?
前几日听说今日要审判,本想着借着今天的事,这些贤人们能干点正事,赶紧盘算一下需要多少精通九数田方的人组织在春耕之前分地、赶紧给贵族们下最后的通牒让他们立刻实行新法否则就是违法……
可结果到现在为止,还是在干这件不疼不痒的事。
徐弱心想,定下法令,不遵守的就按违法处置,那些贵族若不同意,那就是违法,这么简单的事,难道还做不成吗?
既然人人平等,那就靠人数胜过那些贵族,你们学学我们墨家立刻派人去封地、村社宣扬这些,让那里的人推选你们为贤人只需要一个简单的“个人授田”就可以。
可你们不做,却还想着“合理”,要让贵族们参加议政,从而希望名正言顺的推行政策,自上而下的变革,真真可笑!到时候封地上推选出来的,肯定就是那些贵族,到时候你们是认还是不认?
正是因为越想越气,徐弱咬牙切齿,恨不能现在就站出来痛骂在场的这些人一番,告诉他们到底应该怎么做。
然而墨家终究是讲纪律的,孟胜轻按了一下他之后,徐弱也只能将满腔怒火压下去。
孟胜不但能够劝告徐弱安静,自己也真的有一种旁观者的心态,面带微笑,时不时给还在继续讲述道理的那些郑国口音的讼师拍手以示尊重和同意。
这邓析子之学的的士,并不是秘密墨者,这一次孟胜前来主持费国的大局,费国的一些秘密墨者的名单他已经知晓,这个人肯定不是。
不过这个人说的道理,倒还真的和泗上那边正在制法的道理相似。
早在经年之前,墨家内部其实就已经开始讨论这些问题,也分出了“道法自然、规矩天志的自然法”;和“惟害无罪、众义为法”的人定成文法。
关于武王伐纣这件事,有不同的解释。
墨家“非命”,但是认为有命的人,认为武王伐纣这件事是“天命”。
武王伐纣是否合理?墨家自然也认为合理,但却不能用玄之又玄的“天命”来解释。
于是用天志、道法自然的自然法来解释,而自然法本身就是一种“造反有理”的法。
不管是因为铁器牛耕火药的出现不合于“乐土”的阶段、还是因为现行的制度之下让贵族都是蠹虫而导致他们的封地利益不合理,这些都是一种“自然法”推出的不合理。
可是现行的礼法,却认定此时的分封建制、贵贱有别的天下制度才是法,所以墨家由自然法推出了现在的礼法不合于天志、不合于道、不合于自然。
按照墨家这些年发展的理论,墨子说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墨家的法走的是自然法的路子,确信通过理性可以发现最完美的“法”,从而使得所有人得利。
可墨家现在已经在泗上执政,而且本身又有严密的组织机构,这就又导致了一个新的问题。
譬如泗上之法,杀人者死,这是定下来的成文法。
可按照自然法而言,杀一人以利天下,当杀。
现在有个坏人,一个非是泗上暴力机关的人将其杀了,那么杀人者到底该不该死?
按照道家“道法自然”和墨家“上古之时百人百义”的说法,双方的出发点其实极为类似,只不过解决现实问题的方式道家是往回退到小国寡民的自然状态、墨家是继续往前走步入下一层“乐土之世”。
但在出发点类似的基础上,关于国、法等问题,道家和墨家的分歧就已经相当严重。
墨家承认道法自然,并且融合了规矩天志,那么就要承认在道法自然的上古之时,每个人都有理性可以以“自然”为法,每个人都有执法权。
这个人违背了“道法自然”,那么就去处置,那时候在“道法自然”的上古之世或许真的是美好的。
以墨家经过适篡改之后的《同义》篇来看,之所以认为舍弃了这种美好的上古之世,是因为人人逐利这是本性,而这种本性导致人们会违背“兼”这个概念上的人之利,以至于墨子所言的“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蠹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那么,鉴于这种情况的出现,于是人们放弃自己的一部分权力,以达成了一个超然于众人之上的“公共权力”,这个放弃的权力中,包含了自然之道的执法权。
个别的人没有执法权,因为在“选贤人为天子”的时候,等同于让出了执法权,将执法权成为一种公共权力,使得可以维护天下人的利。
从这一刻开始,墨家和道家的分歧就已经出现。
墨家认为,国家、私有制、的产生是一种必然。
道家认为,国家、私有制的产生是偶然。
墨家认为,国家和法,本身没有错,错的是国是谁的国、法是怎么定出来的。是否有以天志、自然为指导,从而让法更加趋近于自然之道。
道家认为,国家和法,本身就是错的。所以“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这天下要相信每个人都知晓自然之道,使得每个人都有执法权,小国寡民,从而天下大治。
墨家认为,法的制定,要以自然之道为基础,以天志为规矩,然后逐条验证。法应该是有利于天下万民,同时又能保护每个人的“权”、“利”等,因为天生万民,而万民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志之一,所以每个人的生命权、财产权这些,都属于自然之道。
道家认为,只要退回到小国寡民,重回人类的“自然状态”,那么天下也就不需要成文的法、成文的令以及各种暴力机关,要相信人天然的社会性和理性,将公共权力的执法权、立法权还给每个人。
墨家认为,天下利器、技巧的提升,使天下财富的总和增加,使每个劳动力创造的财富增加,所以这是进步的。只不过天下的制度,现在不符合此时的生产力,所以导致了现在天下的混乱和贫困。
道家认为,天下利器、技巧的提升,使得天下不可能退回到小国寡民的状态,从而使得天下大乱。是故”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已经得知自然状态是最好的,而现在天下是混乱的,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放弃这些技巧和利器,退回到自然状态。
第九十三章 借题发挥
道家认为,要退回到最完美的自然状态,就应该:“小国寡民。www.uu234.net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墨家认为,退回去是不对的,国和法本身没有错,错的是谁的国、法是否合于天志天道,要“选贤人为天子、集众义为天下法。众义即众利,法合于众人之利,以天志为规矩衡量法之善恶”。
今日的审判,其实就是那天费国国都酒肆之争在道义层面上的延续。
所谓局限性,就是以前的法,都是贵族的秘密法,在礼法规矩之下,法维护的是贵族的利益。
所以民众们很容易产生一种想法:法本身就是不对的,正是因为法令孳生,才导致盗贼多有。
墨家认为,错的不是刀剑,错的是持有刀剑的人。法本身没有错,错的是法的内容。
因为以前的法,是贵族制定的,而且可以论证这损害了天下多数人的利益,所以这法不合于自然之道,因而造反是正确的。
法是善法还是恶法,要以理性去推论是否合于自然、天志。相近合于,就是善法;不近不合,就是恶法。而天志自然对于人而言,最大的一点就是人性本身,天生万民,既然生了万民,既然人性无善无恶只是人性,那么就是说人性本身合于天志,所以人趋利避害的一切,就是自然法的基础。
墨家要推翻旧的规矩、旧的时代,这就必须要用自然法。
自然法是“造反”的法。
墨家发现了“天志”,发现在铁器火药牛耕时代之下,分封建制贵贱有别这一切都不符合于众人之利;发现人的权力和义务相对这是自然之道……所以墨家不是在“造反”,而只是在复归国和法的真正意义,合于天志自然。
但是墨家要建立天下归一的国度,这又必须要用人定的成文法,因为国家在墨家的定义中,是人们同义之后,出让了一部分权力授权于公共权力,出让的这部分其中就包含执法权。否则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义”,都有自己的执法权,在不确定每个人都能理性的理解“自然之道”的情况下,执法权必须归公共权力所有。
在人定成文法的基础上,墨子提出了“惟害无罪”的说法,也就是说你对社会造成了危害,但如果没有法令禁止,那么你就不是犯罪。犯罪要在法令制定之后再违背,这才算是犯罪。
因而,孟胜可以听那个郑国口音的讼师谈的津津有味,就在于这一切都是合于墨家道义的。
墨家不能舍弃自然法,因为这是造反有理的基础。正如商汤、周武一样,他们不是造反,虽然夏桀和商纣制定了法令不准谋反,但因为夏桀和商纣的法,违背了天志和自然之道,所以这是恶法,是可以不被承认的,因而他们有权起兵推翻恶政。
但墨家又不能舍弃人定成文法,因为这是执政的力量。犯了罪每个人都有执法权,必然会造成无政府的混乱,不能指望现在每个人都能理解“道法自然与天志”,又不可能舍弃“奇技利器”退回到“完美”的自然状态,那么人定成文法就是必须的。
问题的关键,也算是这个邓析子之后提醒了孟胜。
要有纲,再有令。
哪些适用于自然法、哪些适用于成文法,成文法是否合理又需要以什么来衡量,这就是问题的重中之重。
泗上正在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一旦这个问题解决了,那么造反的合理性有了,执政的合理性也有了,剩下的就是看谁的拳头硬了。
汤武革命,是对的。
明知那个人是坏人,而无执法权的游侠持剑杀之,是好的,但却是违法的,需要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好的不一定不违法,坏的不一定违法。
这其中怎么衡量,怎么区分,哪些适用于自然法,哪些适用于人定的成文法,这就是今日这些事的意义。
如果说墨家和道家在一些问题上还可以达成一些一致意见的话,那么和儒家之间的敌对状态是怎么都不可能解除的。
墨家认为人性无善无恶,人性是亘古不变的,是自然本身,本身就蕴含着自然之理,每个人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要以此为基础,墨家的义即为利,要在承认人的本性趋利避害的基础上,推出一个完美的天下制度,使得可以最大程度的保护每个人的利。
儒家现在还没有孟子等人的学说,但是基本上认为道德才是亘古不变的,由此推出的大治之世是以道德为基础的。
兼爱之说,儒家现在认为墨家是“无君无父”,但是对于墨家提出的“兼爱”之后的天下大治,并不反对,只是认为天下大治要靠兼爱达到这是痴人说梦。
但儒家认为的天下大治,是有差等的爱,然后君主爱人、贵贱有别、孝悌有道,家国同构,依靠道德,最终大治。
墨家认为的天下大治,是以人性趋利避害为基础,人人求利,人人爱己,但爱己在逻辑上的最高层次是爱人如爱己,从而兼爱以至于每个人都能得到最大的利,最终大治。
利是物,德是心,这就是两者之间最大的分歧。
也是原本历史上终稷下学宫几十年,几多名士想要调和儒墨矛盾都没有成功的重要原因。
孟胜没有像徐弱那样激动,源于在来到费国之前,墨家高层们便已经讨论过,如果费国的这件事完全由墨家主导,应该会怎么做。
这个讨论,是以刨除掉“国人共政”这个骇人听闻的、会让天下诸侯一致反对干涉的前提之下进行的。
以禽滑厘、适等为首的墨家的这群职业的、以推翻旧制度、确定新的义为首的专职“欲移风易俗、天下换义”的“造反”专家们看来,若是他们来处置这件事,或许真的会如徐弱所设想的那样。
利用都城的民众赶走或是杀死国君,立刻宣布土地制度变革,同时传告封地贵族,在贵族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利用高涨的民意组织军队,通过散播授田分土私产保护的宣言,逼迫贵族立刻表态:是否承认新的律法、制度、大义。
若不同意,立刻出兵将贵族击垮,通过广泛的宣传争取到贵族封地上的民众支持,以极为暴烈的方式结束费国之变。
不会给贵族们任何拖延时间的机会,这一点墨家之前已经有过经验:当年楚王明明说要变革弭兵,可等到牛阑邑一战赵韩君主一死局势一变,立刻食言,这一点墨家高层已经对王公贵族没有丝毫的信任。
这是孟胜并不指责徐弱反而觉得徐弱可期的原因。
但现实和推想的最大不同,就在于泗上墨家的存在,就在于墨家高层确定费国的事依靠自己本国解决不了,最终只能是一场干涉战争。
既然结果注定,那么不妨就冷眼旁观,让费国内部上演一幕幕或是奇怪或是令人想笑的故事,以此作为经验,以作传授,让将来的人不犯这样的错。
反正最终的结果,都是折腾到最后民众们才幡然醒悟,王公贵族靠不住。墨家义师就在附近,只要他们宣布以民众众义的方式加入泗上更为紧密的同盟,迅速就能击败那些贵族。
若不然,这一场内部的血雨腥风是不可避免的。一旦激愤起来,天下的贵族要吓得睡不着,可费国太小,不值得为了小小的费国就让天下的贵族这么早醒过来、团结一致消灭墨家的思想。
过于激进的以恐怖对抗恐怖的事,只会发生在内外压力极大的情况下,那是别无选择的时候不得不用的办法,无可厚非。
而现在墨家自信于自己的军事力量,费国除了依靠国民之外还有另一个选择,于是便可以这样温文尔雅地讨论着是否有罪这件看似不是当务之急的事。
孟胜静静地听着那个郑国口音的邓析子之学的士人说着关于法和自然的道理,脸上露出的微笑也是出于一种对于自身背后实力的自信。
而他也知道卫让是自己人,所以他在等待卫让做一件事。
当众人最终选择认可那囤货居奇的富商无罪的时候,卫让终于站出来,环顾四周道:“刚才既说,定法之后,方有罪错。如今国人既要定法,那么封地大夫、贵族,都应该盟誓认同众人众议定下的法令。”
“若遵守,那么就要服从法令,清查田洫,授田于民,分期付清。”
“若盟誓后又不遵守,是为违法,当行处置,收回封地,民众清付之前归于公库。”
“若根本就不盟誓认同众人众议定下的法令,那么就应该将他们驱逐出费。”
“昔年卫之成公,欲叛晋而亲楚,国人不从,众议之后,将其驱逐,以悦于晋。国君不服从众人的公意,尚且要被驱赶出国失去祭祀,况于贵族呢?这些大夫难道不是费国的人的吗?既然是费国的人,还不盟誓遵守众人制定的法,为什么就不能学当年卫侯出逃之事,将他们驱逐呢?”
“因而,我建言,就借今日众人均在之时,定下来费国的法令,迅速传书已让封地大夫前来都城盟誓认可、拜见新君!”
第九十四章 无德应亡于朝鲜
论证那个富商是否有罪很重要。
那个富商是否有罪是否受到惩罚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法令已经制定,讨论的无非也就是“惟害无罪”的适用范围。
卫让听到耳中的,不是那个讼师的长篇大论,他听到的是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认同着墨家关于法、义、自然、天志的论证,包括那个讼师也是在认可墨家道义的基础上从中做的论证。
这很重要。
卫让觉得,这就像是自己学的几何学一样,在认同一些定理的基础上,不断推导出新的内容,可能会推出错误的结果,但那些基石是不可撼动的。
早在许多天前,卫让接到的密令就是“借题发挥”,想办法迅速让费国这边的事安稳下来。
他并不知道墨家那边已经完成了外部的各项预防干涉的准备,现在一切就绪,就等一个机会了。
之前的等待,只是因为赵、楚、中山那边的局势还没有彻底定下来。现在,一切已经不同。
卫让作为墨者,即便不了解那些天下大势,依旧忠实地执行了组织的密令。
借今日之事,卫让提出了盟誓忠于法令的建言在法令出台之前的一切都可以算作既往不咎,但现在法令已经出台,就需要贵族来都城拜见新君、盟誓承认法令、承认新组建的政府。
既往不咎的,只是贵族之前的一些的一些违背新法的所作所为。
可既往不咎之外的,却是要挖贵族的根基:承认新法,就意味着承认放弃封地,分田于民、放弃封建权力、不能再使用封地上的民众履行封建劳役义务。
这些卫让确信是贵族绝对不能够接受的。
这是釜底抽薪之策,破坏了贵族的经济基础,那么贵族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没有了。反过来依靠道德礼制来约束贵族,可是经济基础依旧是封地农夫劳役制度,那么再多的道德约束也没有用。
春秋乱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弑君如同儿戏,道德与贵族精神并没有让春秋充满大义的色彩。
墨家要改规矩,那么中央和地方之间的关系这个规矩也要改。
以前的君主,只是一个贵族的代言人。贵族有贵族的封地,各守其家,各行其政。
可能同一国之内,这一处封地行十一税,那一处便行十二税。
贵族对于国君所要履行的封建义务,基本上只是军事义务,剩余的都是封地自治。
这也是如今这些人还在讨论政令只是适用于费国都城附近,还是适用于全国之内。
单就这一点来看,费国这一次的变革还是符合天下诸侯的主流的。战国之初,各国的变法其实都有一条主线:集权和贵族分权之争。
卫让的话,最先站出来支持的,正是柘阳子。
柘阳子高声称赞之余,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杀死了费君,自己纳了投名状投身到波澜壮阔的变革之中,如今地位已算是稳固。
他这样的人,必须口号和行动都比别人激进才行,唯有如此,才能够获得足够的权势。
现在原本宫室的甲士都以他为首,将来若是能够与贵族开战,那么他的威望、势力和权力也会逐渐增加。
放弃了封地的利益,换来的则是一场关乎地位的豪赌。
而他所处的位置,也自然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小小的费国都城的“贤人”,而是想要成为整个费国的贤人。
然而卫让的话,却也立刻得到了一些人的反对。
费国在别处有封地的贵族们也派来了士人来到都城,这士人就在一旁旁听,听到卫让的话,在柘阳子高声叫好之后,冷笑一声。
起身整理衣衫,环佩叮当挪步于众人之前,反问于卫让道:“你们既说,集众人之义而制法。”
“费六百里之地,都城不过百里。百里之人制定六百里之法,岂不荒谬?”
“贵族大夫,难道不是费人吗?除却都城百里之外的五百里土地,难道不是费国的土地吗?”
“无代表,不遵法!”
“如果都城之外的人,并没有参与制法,你们这法又凭什么适用于百里之外?”
“所以,还请让都城之外的贤人也才参与这一次制法,否则的话,你们的法只适用于都城之内,不适用于都城之外。”
这是贵族拖延时间的一个底线,贵族们在公子峦上位之后,鉴于许多贵族大臣被困在都城不能逃脱,于是提出的一个底线:让其余封地也推选出贤人来参与这次制法。
都城这边的人,纵然混乱不堪,可也不是傻子,也提出了自己的底线。
都城这边的贤人认为:选出都城之外的贤人参与制法,可以,但是需要先在分地之后才推选,而且是基于墨家认为的“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理念,按照人口比例推选一定数量的贤人。
都城之外的贵族们则咬定:分地这件事是法,要适用于费国全境而非都城,那么就必须要有费国全部的土地上的贤人讨论才能决定。你们说众义为法,那么其余土地上的人并没有参与制定这次的法令,所以你们分地的法令不合法,不能够适用于都城之外的土地。
因而,贵族们咬定这一点,必须是先按照土地的大小来分配贤人的数量,然后选出贤人之后,再定法令,决定是否授田于民。
正是,无代表,不遵法。
这个分歧看似只是涉及到“辩论”,可实际上却涉及到费国这件事的成败。
如果先分地、再选贤人,那么贵族们肯定落选,选上的贤人必然是组织分地的亲墨家的人,亦或是那些心怀利天下之心的士人。
如果按照土地面积来分配名额,先选贤人再定法令,那么都城之外的名额,必然都是贵族把控,到头来凭借土地面积数量上的优势,贵族们必然能够否决授田于民的法令。
贵族们不反对平等,他们反对的只是绝对平等,但却绝不反对自我之上人人平等。
贵族们也不反对共政,宋国昭公之乱、郑国七穆之争,其实都是贵族们联合在一起,反对集权要求分配权力的争斗。
他们反对的,只是基于人人皆天帝之臣之下的共政。
同样是共和,贵族共和和国人共和,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士人被贵族们推出来做使者,与费国国都的众贤人扯皮,其实就是在争取时间。
贵族们一方面寄希望于国都这边同意他们的意见按照土地分配名额推选贤人,实际上他们这一点也不怎么喜欢,但却可以堵住都城这边的嘴。
另一方面也利用这个时间积累力量、勾结强国准备反扑。
这士人提出这样的法令不合理之后,又昂首挺胸地对着柘阳子冷笑道:“你们推选的贤人,贤的标准难说,可若论德行,只怕一些人并无德行。没有德行的人,难道是可以执政的吗?”
“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你们推选的人中,有杀死国君的,这样的人的德行,连国君都能杀死,难道就不能够杀死你们吗?一个人没有德行,你们又怎么能够觉得他能够利于万民?”
“犯上作乱,便不孝悌;不孝悌者,便无本德。连自己的父母兄弟君主都不爱的人,你们还指望他们能够爱护天下人?”
话中一句不提柘阳子,可句句都是在骂柘阳子。
然而柘阳子自从那日作出决定之后,心坚如铁,意志如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连一起睡了多年的国君说杀就杀,岂在乎这样的辱骂?
为求富贵功名而随新义,若是还有羞愧之心,那可真是难成大事。
闻言,柘阳子放声大笑道:“如此看来,这天下应该亡了啊!”
“文王为西伯侯,其君为纣而反,无德之人!”
“魏、赵、韩侯为晋臣,而分晋自立,无德之人!”
“田氏为齐臣,取而代之,无德之人!”
“鲁伯御弑懿公,自为孝公,无德之人!”
“季孙友为鲁臣,而有费之祭祀,无德之人!”
“秦君被逐而谋篡位,无德之人!”
“楚王有弑父之嫌、兄弟反目,却不学当年泰伯让位奔吴,无德之人!”
“燕国惠公被逐,国人立悼公,此作乱也,无德之人!”
“蜀国鳖灵凿巫山而以功废杜宇,无德之人!”
“天下诸侯,不曾闻无德之事者,唯余箕子之朝鲜尔。”
“以你之言,这文华正统、诸夏德行,竟不在中原,而在朝鲜?”
“堂堂诸夏,皆是无德之君,或是无德之君之后,这天下竟不亡于朝鲜,竟是何理?”
那士人震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竟说文王无德?天下苦商纣之暴,文王立志、武王兴兵,是为救天下,如何无德?”
柘阳子反问道:“暴君害费国之民,我刺而杀之,与武王伐纣何异?我有君子之勇,你试问四周,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柘阳子高声呼喊,四周的民众纷纷叫喊道:“柘阳子真君子之勇!”
那士人不能敌过众人的喧闹,柘阳子放声大笑,周围嘘声渐起,士人怒道:“即便你说得对,如今天下无德,难道天下无德,就是你也无德的理由?”
柘阳子正欲反驳,卫让起身问道:“德何以德?”
这是在问,德为什么是德,或者说德为什么就是天下适用的准则呢?谁规定的?
士人回道:“德、天定也。人生于天,天下有德。这是至高,德以为德,无需理由。日何以为日?月何以为月?永恒之物,人岂能改?”
卫让大笑道:“如你所言,德是天定之物。那么因为是天定的,所以人人都要遵守?”
他避开了德到底是什么,直接借着士人的话问起,士人也不多想,点头道:“是这样的。”
第九十五章 惊雷
一旁跪坐的孟胜听到卫让说出这话,嘴角已经荡漾起笑容,论天下善辩,如今墨家为首。顶 点 X 23 U S
脸上微笑,心中暗道:“此人入卫让之罟矣!”
这样的辩论,在墨家内部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孟胜在墨子、辩五十四、适等人的身边听了十余年,只是听了个开头,就已经猜到了结尾。
果不其然,卫让大笑数声,在那士人不知所以之时,忽然说道:“如此说来,分田授民,民之大利,民之大利,此乃自然生人之理,这是天志。那么,这样的道理,也是不需要别人同意就要实行的,有什么错吗?”
那士人闻言,心知中了圈套,面红耳赤道:“你们说那是天志就是天志?你们说那是自然就是自然?凭什么?”
卫让笑着,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缓缓说道:“这怎么能是我们说的呢?这是从天生万物、天地生人这些,一点点推论出来的。难道还需要我给你讲讲是怎么推论出来的吗?”
那士人也知道这些学说,其理论严丝合缝,至少以现在而言无法反驳。
可他明白这时候不能够认输,大声道:“歪理邪说,未必就对。我们不承认你们的义!你们的理!”
“我们还说,天下贵贱有别,诸侯有国、大夫有家这才是天志天道呢。若这是天道,你们的推论就全都错了。”
卫让大笑,走到众人之前,伸出双手冲着众人缓缓抬起,问道:“国人们!你们觉得到底是人人皆天之臣人皆平等是天道?还是贵贱有别、大夫有家这才是天道?”
台下众人原来既没有国,也没有家,而且还是庶民,天生低人一等。
卫让煽动起来众人的情绪,众人高声道:“人人皆天之臣,人人平等,这才是天道!”
那士人在如潮水般的呼声中,兀自冷笑。
待众人的呼声消解,他在自己的冷笑声中咒骂道:“你们这些人懂什么是天道?不过是因为相信这样的天道对你们有利,所以你们才信。”
“你们谋求的,不是天道,而是利益!小人哉!小人哉!万千之众,竟无君子,这是灭亡之道啊!”
卫让却也是冷笑道:“你们认为贵贱有别、大夫有家这才是天道,难道你们不是为了利吗?”
“不过都是为了利,你们为了利就是君子,我们为了利就是小人?”
士人血红着脸骂道:“小人!小人!我是为了大义!为了天道!我不是为了利!”
“我是为了诸夏之德!若天下无德,天下无有贵贱,这天下与禽兽何异?这天下与夷狄何别?”
可他的话,下面的人哪有愿意听的,人群中西门屠高声叫骂道:“滚下去吧,你们说是为了德、为了道,可一说到要分你们的土地,你们就露出来你们的尾巴了。你们就是为了利,要是今天我们说天道就是贵贱有别,你就能蹲下来舔我的话儿!”
葵也高声骂道:“利就是义,义就是利!你们有你们的义,我们有我们的义。”
那士人怒极反笑,反驳道:“你们说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你们的义为什么没有行于天下?因为你们的义错了,我们的义对了!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你们义的基础就错了吗?所以你们推出的那一切天道,都是错的。”
“历史已经证明,你们的义错了,天下人选择了贵贱有别的义,这才是对的!”
葵高声骂道:“放屁!那只是之前你们赢了而我们输了!现在,我们赢了,你们输了,你们就得遵守我们的义!”
越来越多的民众叫喊起来,人群中有人喊道:“他们不遵守,就用火枪、铜炮让他们遵守!”
“滚下去吧!你们这群蠹虫!”
“别说你们是为了什么诸夏大义,禽兽与人之别,你们也是为了利。我们为了利,我们承认,你们却偏偏还要给你们的利安上个好名声。”
“你们连营妓都不如!营妓还知道自己做营妓是为了利,你们自己做了营妓,却说自己是为了利于万民,这就是你们的德!”
“滚下去!”
“滚回你的封地去!”
“原来你们赢了,现在我们要赢回来我们该有的东西!”
墨家的义利合一的学说,很容易出现大问题,那就是墨子所说的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的情况。
放大到整个天下,这就是一个阶层有一个阶层的义、十个阶层有十个阶层的义,义不相同,理便不同。
鸡同鸭讲,这边的推论基础是人人平等劳动创造财富这些东西;另一边的基础是贵贱有别封地守土……
既然连基础都不同,口头辩论就不可能有结果。
墨子说:
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
辩论这种事,得有一些基础。
好比这个动物,大家都说是马,然后某个人指着一条鱼说这才是马,然后说所以可以得到证明:马在水中生活,有腮有鳍。
不能说这个人说的不对,但是天下人都把他认为的马叫做鱼,所以他以自己定义的东西来看说的没错,但是天下人则认为他说的有错。
那么要么就不和这样的人辩论,要么就强制天下同义,什么是马什么是鱼有个统一的标准,然后才能辩论谁说得对。
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到了连基础的“义”和“道”都不能够互相认同的局面了,再靠嘴巴辩论就没意义了。
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中,原本怒气冲冲的徐弱终于松了口气,嘟囔道:“就是嘛。为了利就是为了利,为什么还要说的那么好听,说是为了天道、为了礼、为了德、为了天下?大家把个人的利都拿出来谈,不是挺好的吗?你说你们这些人装的什么心怀大义啊?还不是为了你们那点封田和封建之权?”
孟胜笑着摇头,心想夫天下之大、费国之小,当真是一窥可见。
若是天下无双之辩士,何至于这样明显的陷阱都会掉进去?
孟胜想,你们今日就不该谈什么德、义、利,也不该说什么小人求利、君子求义之类的话。
又想,当初适开玩笑说,那些腐蠹的贵族才是职业的革命家,这话当真有些意思。若是贵族人人守贵族之德、贵族人人守礼、贵族人人仁爱众人,只怕纵然不合于天志,却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混乱中,人们的情绪愈发的激动,以至于卫让这样的民众都认可的贤人在挥手示意民众安静之后,喧闹声仍旧持续了半刻钟的时间。
当民众都安静下来后,卫让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根本无视在他旁边怒气冲冲的那个士人,面对着民众说道:“费国国都的民众们,刚才的审判,有些话说的很有道理。”
“法分自然于人定。人定之法要以自然、天志、天道为规矩衡量善恶,衡量是否可以成为法。”
“我们有我们的义,而我们正是因为相信我们有同样的义、同样的利,才一同站在这里。”
“今天,我们就该定下来,我们的义、我们认可的自然、天志、天道是什么样子的。以此作为宪,然后才能人定成文之法,得以实行,利于天下之人。”
“民众们,我们相信,正式因为天下诸侯王公、士卿大夫,以至于庶农工商对于天道、天志与自然之理的无知、忽视与轻蔑,才是天下大乱、率兽食人、民有三患、九州疾苦的唯一原因。”
“由此,乃决定在今日,我们将讨论、表决和议定出,呈现道法自然的、天帝赋予的、天道永恒的、天志可知的道理。”
“以便这个道理能不断地向天下人提醒他们的权利与义务;以便制法与执政的行动;以便评价天下众法的善恶;以便能够将天下的制度与此比较衡量是否违背;以便天下人今后能够根据简单而无可争辩的道理所提出的各种要求;以便让天下人得利与富足……”
“其一,我们应该承认,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自天帝而下,人人平等。”
“其二,我们应该承认,天地生人,人存于天地,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平等之下,每个人都拥有活着的生命之权、每个人拥有足以存活的私产所有权、每个人拥有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权力。天若不想让人活,便不会生活人而是生死人,因为天生活人,所以活着的生命权是天帝赋予人的权力……”
“其三,我们应该承认,劳作创造了天下的财富。包括稼穑、百工、商贾、运输、交换、经营、冶炼、铸造等一切需要双手或是头脑的活动创造了天下的财富,并且这是获取财富的唯一合于天志的手段。”
“其四,我们应该承认,上古之时,义不相同,人人逐利以至于天下大乱。天下人基于上述三种原则,出让了自己的部分权力授予公共之意,选贤人为天子、选次贤为诸侯乃至卿、大夫。”
“换言之,是在基于人人平等的基础之上,保障天下多数人的活着的生命之权、保障天下多数人可以利用劳作以谋生、保证天下多数人可以用劳作谋求财富和利益、保证自己依于天志所得的财富和私产不受别人侵夺……等等这些,天下人才立为国,国由此产生以治理万民,国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
“其五,我们应该承认,基于以上四点,一国之法是全部国民众意的表达。法令的原则,应以以上四点为规矩衡量善恶。鉴于天帝赋予民众的各项权利,法令有权禁止危害天下众人之利的行为。”
“其六,我们应该承认,惟害无罪,犯禁为罪。没有被法令禁止的行为可以去做,法令所未曾要求的任何人都不能够强制人们去做。”
“其七,我们应该承认,每个人权利的保障、法的实行、害天下之行的禁止,需要约束之剑、也需要执剑人。这包括军队、官吏等。这些是为了兼民之利而不是为了体人之利而设立的。”
“其八,我们应该承认,为了维护第七条之约束之剑与执剑之人,赋税是不可或缺的。赋税应在全体公民之间按其能力平等地分摊,包括土地的数量、财产的份额、岁入的财富等,而非按照单纯的人数进行征收,亦不可根据不合于天志的血统进行不合于理的征收或是免税……”
第九十六章 人人可为士
卫让不是那种声若惊雷之人。www.uu234.net
可他按照如今泗上那边正在讨论的这些内容一一念出后,每一句都仿佛有着惊雷般的力量。
那些还想讨价还价的贵族派来的使者,每听一句,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这些话能够从卫让的嘴里说出来。
孟胜知道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这些言论已经有些激进,这等于是借这几日的事彻底断绝了和贵族和解的可能。
卫让说的这些东西一旦通过,许多事都变得不一样。
这一次墨家在背后暗暗利用了季孙峦,如今国人议政的权力,等于是季孙峦给的,季孙峦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变数。
是否可靠、是否变心,那是谁都不能预料的。
可卫让的这些东西一旦被通过,那么就等于是这么一回事:季孙峦通过旧规规矩所允许的政变上台,将议政的权力授予了民众。民众在拥有议政权后经过讨论,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国君存在的意义并不神圣,民众有权在特定的情况下推翻。
劳作创造财富,这本身就是反封建理论,由此理论可以推出贵族的财富不合于天志,而庶农工商这些人理应获得财富。
那些天志、天道、自然的解释,又等于是彻底否决了天子神圣、诸侯神圣、贵贱有别之类的说法。
这些东西不是科学。正如凭什么天地生人,人就应该平等,应该有生命权?
凭什么说有什么自然之道存在?
凭什么说国家产生的缘由,就是因为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人们为了共同的利而推选出共同的义?
贵族心想,我还说国的产生源于天命,受命于天,天子封诸侯,诸侯封大夫,大夫养其士呢。
只不过是因为多数人希望如此,并且认为如此对自己有利,所以这种想法才会在春秋乱世之后、墨家开始大肆传播道义、铁器牛耕火药水力机械等东西开始改造天下的物质基础之后大行其道。
说到底,费国这里的事,只是一场伪装成政变的革命,是要改变一国之“义”的变革,而不是一场在不改变规矩、大义的基础之上的换个国君。
这件事口头的辩论、道理的争论,到最后只能绕回最初的起点:人人平等是对的吗?劳动创造财富是对的吗?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生活吗?
只有从源头上否决这些基础,才能够得出不同的结论,否则的话想要在认可人人平等、劳动创造财富的基础上反驳卫让说的这些“推理”,那是绝无可能的。
而只要想反驳,就会出现贵族和庶农工商彻底割裂的情况,成为两个拥有不同的“义”的阶层,然而就会你死我活,让自己的义站稳脚跟成为天下之大义。
一旦这种割裂出现,贵族纵然一时获胜,可最终还是会输。
此时此刻,当卫让念完了全部的三十条之后,贵族派来的士没有选择直接从最根本的起点反驳。
那个刚才被众人围攻让他滚下去的士人站出来,面对着卫让与众人问道:“纵然你们说的都对,纵然这是有道理的,可是,有道理的事就一定可以做吗?”
“我说,冬天太冷,最有道理、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太阳拉的更近一些,这样就能庇护天下寒苦无衣之人俱有欢颜。”
“这道理有错吗?”
他问完之后,又自答道:“道理是没有错的啊,可是却是无法做到的。”
“所以,要退而求其次,选择穿衣、生火、封窗,以度寒冬。”
“或许你们说的这些都是对的,可你们要做起来,就像是要把太阳拉的更近一些。”
“或许之前那些分封天下宗法血缘未必是对的,可是那就像是人们不能够把太阳拉近,而不得不选择穿衣、封窗一样啊。”
“只谈道义、天志、天理,会让天下大乱的啊!届时人人饥而相食、谋利而互杀,这样的事,是道理可以解决的吗?”
卫让奇道:“你是怎么得出我们要做的事,是等同于把太阳拉近这件事的呢?”
那士人冷笑道:“治国、执政,岂是人人能做的?先有诸侯,诸侯封大夫,之下还有士。”
“这是为了天下的安稳作出的选择。士人从军、理政,得到封地作为俸禄。如果没有这些,邦国必乱……”
卫让不等这人说完,便大笑道:“你说的这些士,难道贤人不可以担任的吗?”
“况且,水一战,越人勇士致师挑战,被庶农持兵轰杀,无士不军的说法,已经被证明是不对的。”
“以往邦国养士,分封土地,士以隶子弟耕种,自己不耕种,正是禄足以代其耕,操练武艺、从而辅佐诸侯。”
“以往,以上士乘车,以一敌百,故而无士不军。”
“可现在,你便是选出秦、晋、楚、齐最好的勇士,让他们乘车而战,能胜的过庶农工商组成的义师枪炮齐发吗?”
“以往邦国养士,分封土地,士以隶子弟耕种,自己不耕种,正是禄足以代其耕,其父多学,传之其子,使得士人世代得以识字、通史。”
“可现在,泗上草帛已出,纸张价贱,印刷有术,庶农工商皆可学习,以传承学识。”
“那么,以往士人得以辅佐国君,到底依靠的是他们士的血统呢?还是依靠于他们的学识呢?”
“从军作战,但从一国之利上讲,原本禄足以代其耕的血统之士已无必要,纯属浪费。士人如此多,可有士人能提十万之众,胜过鞋匠出身的适?”
“执政辅国,论及稼穑、百工、商贾、产业,又有哪些血统之士可以胜的过泗上诸贤?”
那士人闻言,睚眦俱裂,怒吼道:“你们这是要屠灭天下之士吗?你们这是人为士人的存在都无必要吗?你们这是要让天下之士都来费地血溅五步以抗其辱吗?”
卫让大笑道:“我们是想让天下人人可以成士,尚贤之理,人人贤可为士,而不是源于血统。我们只是要复归士的本质,让士复兴为文武之时可以安邦定国的士,而不是如今这些尸位素餐的蠹虫之士!”
“昔年文王伐纣、周公封国,分天下诸侯,诸侯又分大夫,不是为了让他们尸位素餐,而是为了让他们能够治理一方,使得百姓得利、产业殖兴。这才是当年封诸侯大夫之意。”
“如今的大夫,却以大夫之名,侵吞田产、积蓄财富、吞名逐利,已经忘却了大夫之意。”
“今后的费国,不但有士,还有大夫。只是这士和大夫,贤人居之,以使百姓得利、产业殖兴为己任,这才是复归文武之道。只不过取消了封地,授以俸禄,不再世袭!”
卫让盯着那个士人,其实就差骂出来:“你不是为了士的荣耀,你只不过为了士的封地和隶子弟以耕其田的权力”。
然而他没有骂,因为骂已经没有意义。
火药的出现,步兵的兴起、骑兵的黎明之光,让原本的车兵武士阶层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也让他们不足以对抗天下庶农工商的反抗。
纸张、印刷术、贱体字的出现,让原本的文士阶层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使得接受过泗上那边教育的年轻人都可以在文化水平上吊打这些家族传承文化的士。
墨家之所以缩在泗上这么久,其意义也就在于此。
更先进的文化,更先进的知识,让墨家得到天下之后,不再需要原本的贵族体系内的人,甚至不需要和他们合作,敢反对就把他们碾碎,而且还不用担心没有人成为官吏。
否则的话,就算得了天下,上台的还是那些贵族之后、士人之子,他们把持的一切,不会轻易放手,更不会主动执行墨家取消封地的釜底抽薪之策单独的人可能会为义而毁灭自己,但一个阶层不会自己毁掉自己。
士阶层是天下文化的传承者。
但泗上这边是另造了一种文化,并且用更为简单方便的方式传播,用以毁灭原本的文化,塑造新的文化。
正如之前柘阳子对费君提的意见,费国这件事,就应该搞成“圣战”,搞成天下大义之争,搞成旧规矩、旧文化、旧制度与新规矩、新文化、新制度的席卷天下的“圣战”,才有可能获胜。
费君否决的那一刻,就是柘阳子决定投身新义的那一刻。
现在,费国的局面已经难以更改,天下诸侯却迟迟不动,更没有放下彼此之间的争端,在火焰刚刚升腾起来的时候一致扑灭,于是今天卫让便在费国发出了这样的呼声。
他今日能说、敢说、可以放肆地说这些话,是因为墨家推断以宏观而论,泗上之地的物质基础已经发生了改变,旧时代的一切都可以推倒不要而不怕没人为基层官吏泗上每年那么多自耕农、工商业者出身的学生,他们会排着队等着一个新的空位,旧贵族旧士人不倒,他们怎么上去?
他今日能说、敢说、可以放肆地说这些话,是因为以如今天下的局势,墨家那边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楚国已经出兵陈蔡、魏国已经决意支持赵公子朝、中山国已经起兵复国、赵国内乱已起、秦国变法与守旧派之争即将随着吴起抵秦而彻底爆发。
第九十七章 投靠
时也,势也。m.www.uu234.net
论辩论,这些贵族派来的人不能够辩赢卫让;论人数,人热平等的天志之下原本不是人的人也成为了人;论煽动,这些贵族的口号谈着德却忽视了利反倒讽刺求利者皆是小人;论谋划,墨家本身就是为了让天下割裂为贵族和庶民并且闹的越厉害这裂痕就越明显。
在卫让的借题发挥之下,场面的主动权已经完全被那些隐藏的墨者控制,民众的怨气开始酝酿和发泄,到最后大势已成。
众人决议,稍微修改了一下卫让所言的那些惊雷般的宣言,立以为宪纲。
并且决议,所有在费国的贵族,必须要一个月之内前往都城,盟誓认可这个宪纲,然后表面上都城的人退了一步:只要贵族们来都城承认这个宪纲,之后具体的法令只要在宪纲为善恶标准之下可以慢慢商量。
实际上这是把贵族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一旦承认了这个宪纲,那么授田分地、取消封建义务等事就是必然的,否则众人可以裁定那些法不合于宪纲,无效。
一日的争论结束后,这些消息迅速传遍了费国都城的大街小巷。
被扣押软禁在都城的费国贵族们立刻开始了串联和密谋,众贵族各用手段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后,先是例行地咒骂了一番贱民求利这样的乱天下之行,随后便开始讨论起具体该怎么做。
“木无根则枯,水无源则涸。这宪纲,我们无论如何是不能够答应的。一月之期,到时候便不能再拖延下去。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这些贵族与外面是有联系的,只是他们不能够逃脱都城,因为一旦逃脱失败就要面临杀身之祸,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跑。
现在已经是万不得已之时。
一人道:“公子放尚在武城,不若我们推公子放为君,斥都城为叛,起兵诛公子峦为大义,邀齐、魏之兵为援,如何?”
刚才询问外面情况的贵族立刻摇头反对道:“事已至此,不能够推公子放为君。庶民已起,又有善知兵者治之……恐怕我们不能够取胜。”
“况且,齐、魏出兵为援,代价是什么呢?他们如何愿意出兵?到时候,割谁的封地为贿呢?”
说到具体的实利,那些本想着推在外的宫室子弟公子放的贵族们立刻无言。
那个否决的人悄声道:“不若效齐之公孙会、楚之屈宜咎!”
众贵族一怔,炫技明白了其中关键,纷纷叫好。
齐国公孙会反叛,自知自己不能够成功,将自己的封地依附赵国,宣布将廪丘投靠赵国,以此让三晋出兵。
三晋出兵后,屈宜咎依旧是廪丘的封地之主,只是换了一个履行封建义务的君主。
楚国屈宜咎,因为反对楚王正在进行的一系列的集权变法改革,将自己的封地一同投靠了韩国,也作为韩国的大夫,自己的利益丝毫未动。
分封制下,此处不留爷,爷便带地投敌国,这是常有的事,也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相反,他们都咂摸出了如此做的好处。
如果只是推公子放为君,那不过是费国的内乱,到时候齐、魏纵然出兵,也只是帮忙,最多也就是割让一两座城邑作为谢礼,而割让谁的那恐怕也是个问题:大家都为这件事出力,凭什么割让我的?
而且齐、魏也未必会费心,可能还要担心遭遇抵抗,权衡利益之后未必会出兵。
但如果效仿公孙会投晋、屈宜咎投韩这样的事,公子放自然做不成国君了,但是他们这些有封地的贵族依旧是贵族。
在齐国做贵族和在费国做贵族,并没有区别,只有国君才在乎其中的区别。
这样一来,等同于为齐、魏增加了土地,而且齐、魏的干涉也就名正言顺。
本来费国作为鲁国分出去的附庸国,第一时间考虑的应该是鲁国,但是鲁国太弱了,他们觉得投靠一个弱国只怕未必能够成功,不弱一劳永逸。
再者因为几年前齐国伐最之事,鲁国也是泗上非攻同盟之国,他们投靠鲁国,恐怕会引起墨家的不满,而鲁国国君也未必愿意要这块烫手的土地。
楚国和墨家的关系这些小国的贵族读书少,根本看不明白局势,只能下意识地以为楚国和墨家结盟。
而越国从水之战后彻底丧失了在淮北泗上的霸权,投靠越国也是不智之举,
也就只剩下齐、魏两国可以投靠。
此时却有贵族道:“只是此时公子放在武城,只怕他不能够同意我们以土投齐、魏之事。他如今正在斥责公子峦犯上作乱,欲举大义而召众大夫。”
提议投靠齐魏那人伸出手,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道:“事已至此,公子放当死。可嫁祸于公子峦。若公子放举大义,我们如何投齐魏?不投齐魏,祭祀难保。”
“投于齐魏,我们尚可为大夫。若公子放举义起兵,一旦被击败我们便要被都城暴民所杀。至于盟誓承认宪纲,更不可能。”
“可阴遣人于齐、魏。待一月之后,公子放当死于暴民刺杀,吾等投齐魏为公子放复仇。”
众人称善,那人又道:“我们如今困于都城,此时正该假意愿意盟誓宪纲,待时机成熟,再行逃脱。集结封地之兵,汇于武城,以投齐魏。”
…………
齐国,临淄。
此时距离田和始立为侯已过去了四年,不过若是从当年那场临淄街头的闹剧流放齐侯自号保民开始算起,时间更长一些。
田和已经老了,也深知自己可能熬不了几年了,幸运的是自己看样子可以熬死自己的兄长。
田氏从“窃国大盗”这个成语的源头田成子算起,靠的是家族繁衍,广纳姬妾、不禁宾客只要名义上的儿子的办法来谋取齐国。
大约是田成子自己忙不过来。
这种办法配合分封制,为田氏代齐铺好了基础,早年间齐国十分之九的封地城邑都归于田氏子嗣。
可这也让田氏内部的争斗一直没有停歇。公孙孙、公孙会、项子牛之乱中,田和田昊兄弟两人合力,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这胜利的结果,却是兄弟两人之间的矛盾日益上升,只不过刚刚取代了姜齐,这时候还不能够翻脸。
田和已经有了一个颇为聪慧的儿子,取名田午。
田昊自然也有儿子,取名田剡。
田昊的势力庞大,不亚于田和,当年楚国来请齐国出兵救援大梁榆关的时候,使者找的是田昊而非田和。
虽说现在是田和做齐侯,但也只是兄弟两人各自势力的一种平衡,下一任齐侯应该轮到田剡,这是商定好的事情。
后世的历史中,《史记》中根本没有田昊、田剡的任何记载,因为田和、田午父子俩将那一对父子的实际完全抹杀,仿佛齐国根本就不存在这两个人一样。
但是楚国的记录中、魏国的竹书中,却都绕不开这父子俩,互相印证之下,田午田和到底是怎么取得的政权也就可想而知。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导致田午弑君后五国攻齐,因为这里面涉及到了齐国内部之争,以至于田午弑君之后的齐国只怕不下于他父辈的公孙孙公孙会项子牛之乱时候的虚弱,这才让卫国这样的小国都参与了伐齐。
后世被称作桓公、留下了讳疾忌医的典故、创建了稷下学宫、以五德之说为自己谋求代齐合法性的田午,今年已经十五岁。
现在,作为一个阴谋家而言,年纪还小,实力还不足。
齐伯父田昊留下的势力还足够大。
此时作为齐侯的田和,已经积累了足够的优势,因为几年前的伐最之战,正是自己的兄长田昊指挥的,一场大败,说不得田和心里还是要感谢墨家当年的痛击。
虽说除了伐最之战那一场失败外,齐国这几年也算是安稳,姜齐被废,因为早已经削减了忠于姜齐的羽翼,因而根本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当然齐国众人对于天命、血统的轻视也正是没有大规模动乱的原因。
可是齐国此时仍旧算不上一个强国。
以体量而论,天下诸侯中也能排的上号。
比起从晋中分出的韩赵魏、比起已经开始变法的秦,田氏之齐现在只能算是弱国。
原本田齐的强盛,要到田午之子齐威王的时候。
法理上有稷下学宫以五德之说解释了代齐合法性、内部集权变革烹杀了一些大夫、外部有孙膑领军变革军制以弩代弓士等等,这才得以徐州相王成为天下强国。
可现在,当年靠着血缘分封的家族流,占据了齐国绝大部分的土地。
当原本作为“臣”的田氏成为了“君”之后,这种家族分封的后患也就显现出来。
田成子当年不支持分封制,不广生子嗣,就不可能谋齐成功;可等到田氏自己成为君主的时候,又必然反对分封制和贵族分权。
放眼齐国,俱是亲戚;环顾四境,处处封地。
靠着家族广泛分封取得了齐侯职位,便要承受家族分封不能集权的反噬。
此时此刻的田和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足够的积累威望的胜利,才能够为儿子铺好变革、集权、干掉自己的侄子和兄长残余势力的路。
分封建制下,没有大国的君主不想集权,只有做到和没做到的区别。
田氏能够用百年的时间谋取齐国,田和自然也愿意用更长的时间为儿子铺好路,彻底击败自己的兄长,完成集权,使得齐国成为天下大国。
这种心态之下,当费国贵族的密使来到临淄时,田和确信自己的机会来了,自己临死之前还可以为儿子做一件大事。
第九十八章 齐
费国贵族的密使已经将费国的消息传给了齐侯田和,田和召集一众亲信大臣,田姓居多。
费国的事,终于绕不开泗上的墨家。
一大臣进言道:“费国之事,非定于费。昔年水一战,费国盟誓非攻,入非攻同盟。守非攻之义,其誓约:凡有不义而攻入盟者,盟内诸国合力击之。兼爱盟国,便是爱己之国。”
“墨家贤人极多,禽滑厘、鞔之适、公造冶等人,皆世之人杰。伐最之战,昊子损兵三万无功,墨家军势之盛,不可不察。”
田和正欲言语,其子田午挺身而出道:“非也。岂不闻墨家非攻之义?昔年项子牛伐鲁,墨翟亲至临淄,与先君、项子牛与父侯讲义,是如何说的?”
当年项子牛侵鲁之时,田午尚未出生,但是侵鲁一战引的吴起出道、引出墨家守鲁、引出了胜绰被开除墨者等事,这些年墨家的势力逐渐增加,原本这些只是墨家内部传播的事,渐渐天下皆知。
齐将伐鲁,子墨子谓项子牛曰:“伐鲁,齐之大过也。昔者,吴王东伐越,栖诸会稽;西伐楚,葆昭王于随;北伐齐,取国子以归于吴。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也。昔者智伯伐范氏与中行氏,兼三晋之地。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用是也。故大国之攻小国也,是交相贼也,过必反于国。”
墨子的这番话以大国攻伐小国是大错为起点,举了许多好战亡国的例子,以证明非攻之义。
田午无需赘述,又道:“如今费国诸大夫愿意投靠齐国。那么这件事,就是齐国的事,与墨家何干?”
“费国只余都城,他们自参加那非攻同盟,我们只要不侵犯费国都城,便是齐国的内政。墨家曾言,不干涉各国内政,这是他们的义,难道他们自己会违背吗?”
田午的意思,就是说现在是费国的大夫投靠了齐国,那么诸如武城、筑虎等城邑,都是齐国的领土了。
费国的领土就剩下了费国都城那么点的地方,那里的人愿意加入非攻同盟,由他们去。只要到时候不去攻打费国的都城,那么就是非攻。
如果说费国都城的民众进攻齐国的城邑,这就是侵略,以墨家的道义怎么解释这件事的合理性?
被众臣和田昊派系的人支持立为太子的田剡出声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墨家行事,虽有规矩……可终究是人定。若是墨家万一出兵,以义师志强,齐师恐难抵挡。”
伐最之战,是田剡之父这一世最后的败笔,鲁国请求墨家出兵以全非攻之义,墨家六个师击溃了齐国五万大军。
战后,却又将复活的齐国士兵释放,将齐国士兵的尸首返回,顺带着做了一波宣传:这一次杀害他们的,不是墨家的义师,而是发动不义之战的齐侯。
这对于刚刚解决了田氏代齐问题的田氏而言,不得不说是个沉痛的教训。
田剡又道:“墨家,猛虎也,不可招惹。”
田午嗤笑道:“墨家无非有火器之利、铜炮之强。如今齐国亦有炮,泗上学成过来的士人亦有懂几何九数之学者,兄长何故畏墨家如虎?”
“况且,费国之事,非是叛乱弑君那么简单,你们也都听到了费国发生的那些事,那些所谓宣言……句句可诛。”
“费国与齐相近,若费国事成,只怕齐境千里也不安稳,此事不可不解决。”
这几年齐国也进行了一些军事变革,技术含量其实很低的火绳枪基本上和弩同时出现,井田制的瓦解,使得投射兵力急需扩充,弓手依靠原本的乡射、养士等方式完全不够。
火绳枪取代了刚刚出现的弩,成为了一种更为方便的兵器,可以快速地扩充弩兵部队,正是赶上了一个各国开始发展弩兵的时候,传播的极快。
青铜炮的铸造,在发达的青铜制造工艺和铸钟技术之下,也不是什么难点。火药的配方虽然各国都还不清楚,难以配比,但是从泗上那边也买了足够的火药,每年大额的交易中都有火药贸易。
齐国又是个重商国家,每年暗地里运送到齐国的火药也有不少,齐国的军队也在逐渐变革。
伐最之战,墨家的守城术和炮击给齐国留下的深刻的印象,这些年也算是猛醒过来,不断追赶。
伐最之战,说到底是田昊的失败,田和虽是齐侯,但是家族政治之下,正如当年项子牛侵鲁一样,都是田家人,项子牛侵鲁之事只是和齐侯打了声招呼,各地封君有一定的开战权。
田昊本来适准备侵犯一波鲁国,拿下富庶的桑丘、菏泽以及大野泽周边的土地,从而使得齐国在中原打开局面,也为自己一系争取更多的封地。
可不想那场失败导致了田昊的威望和势力收到了极大的损失,鲁西南地区仍旧在鲁国手中。
这一战也有地形的因素,想要吞并鲁国打开在中原的局面,就必须从鲁西南平原进军,否则鲁国有山区可守,实在艰难。
越国这几年势力衰退的厉害,可是墨家在那边支持,从莒地沿着东海扩张很难。
中原地区,卫国又是一个火药桶。赵、魏、齐三国围在卫国四周,那里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宋国这几年的国民议政承诺非攻,墨家和宋国的关系割舍不断,北面的燕国倒是可以打,但是鲁国这边的局面不打开,也最好不要招惹。
不是说考虑到墨家的非攻之义,而是考虑到攻打燕国的话,魏、赵、越、韩等国,绝不会放弃机会在背后捅齐国一刀。
伴随着铁器牛耕的出现,如今天下最肥沃的土地,便是宋、卫等泗上之地。
魏国想得到、韩国想得到、齐国也想得到。
碍于墨家在泗上,使得各方平衡,说都不能够有动手的机会。
各国的矛盾又不太可能调和,譬如几家合力瓜分泗上这种事,二十年前有机会可是都忙着内斗没空出手,现在不内斗了可墨家在泗上那边经营的太好谁也不愿意出全力。
原本历史上的宋国,那也是短暂崛起之后平齐镇楚,最终天下诸国瓜分了泗上之地。可那时候墨家已经消亡,现在墨家不但存在,而且已然成为天下七雄之一,背后楚魏之争还未结束,各国都是心怀鬼胎想捡便宜,可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不义”之国。
齐国东线南下,有沂蒙山相阻;中部有泰山。想要染指泗上,要么言东海,攻琅琊,破越国;要么绕开山区,得到大野泽、菏泽等地的广阔平原。
鲁西南是通往徐州、泗上、中原、大梁等地的毕竟之路。
得到费国,等同于齐国获取了在泗上的立足点,四面包围鲁国,使得鲁国成为齐国的附庸;又可以在泗上扩大影响力,一旦时机来临,真要是天下瓜分泗上的时候,也能够吃最香的一口。
齐侯田和挥手制止了儿子和侄子之间的争论,缓缓说道:“费国之事,寡人是一定要管的。”
“费国大夫无可依靠,求助于寡人,寡人不管,天下若再有这样的事,谁人能求援于临淄?”
“况我授侯位于天子,理应维护礼制。费国柘阳子弑其君,这是应该诛杀的,这样的人不诛杀,天下将无礼法,岂不是人人欲弑其君?”
他这是已经坐稳了位置,得到了周天子的许可,若是放在十年前说这话,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可即便这么说,他也只能说柘阳子弑君这个事,而不能说费国民众暴乱这件事不对,终究他也是这么上台的。
费国的那些贵族希望投靠齐国,同时又希望魏国能够为他们伸张正义,因为魏国此时算是天下霸主。
这是田和所不能忍受的。
魏国已经在大梁等地开始扩张,陈蔡复国王子定自立的楚,那就是魏国的附属;卫国这几年弱的仰魏国鼻息成了魏国禁脔;郑国在驷子阳死后三分如今有二都归属于魏韩。
得大梁,又有当年公孙会叛逃带过去的廪丘、后面得到的成阳……
成阳故址在菏泽的胡集镇,距离菏泽也就四十里路。菏泽之南,便是天下之中最为富庶的陶邑,成阳、陶邑相距也不过百里。
现在魏国已经开始染指泗上,只要有机会,一旦泗上出现什么变故,便立刻可以挥兵而下。
换句话说,魏国的城邑,距离墨家第三师驻扎的营地,只有七八十里距离,两三天就能赶到。
而齐国因为伐最之战被怼了回去,现在想要攻鲁西南,魏国立刻就警觉。齐国在东海一线莒城方向,又根本不能攻破墨家和越国联军。想要染指泗上,又不被魏国反对,那么费国之事就是最好的机会。
看上去,为了防备墨家的激进思想,魏齐应该都是盟友。
可真要是想扩张,最先要提防的就是盟友。
背后捅刀子的事……春秋做了太多。莫说这种事,当年智伯围晋阳,智、韩、魏三方联军正合作着呢,真真正正的盟友,一转身韩、魏就在战场上插了智伯一刀。
这年月……谁也信不过谁。
费国的事,给齐国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不会被魏韩干涉的染指泗上的机会,正可避开敏感的火药桶一样的鲁西南地区。
第九十九章 魏
因而田和不会放弃。顶 点 X 23 U S
不但不会放弃,而且要比魏国反应的更快,他担心的是魏国趁此机会插手,到时候在泗上之地立足,就更难对付了。
在墨家看来,魏国现在有五路围攻十面埋伏之势,也就是三五年之内死狗一条。
可在齐国看来魏国仍就是天下霸主,四处扩张。
西河敌秦、越过太行灭中山、攻南阳、吞郑地、扶植陈蔡伪楚、占据廪丘成阳、顺带还能干涉一下赵国内政……
四面出击,战略的全面扩张,背后隐藏的也是墨家看到的巨大风险。
然而田和尚未看清楚魏国面临的危机,这些年习惯性的思维已经限制了他,魏国无往不胜、无往不利、攻无不克、灭国如儿戏,而且有传闻魏国准备迁都大梁以谋中原……
这一切都让田和觉得,费国这件事错过了,泗上这块肥肉自己就永无机会了。现在这块肥肉有墨家这个硬骨头,可墨家的新政是否能够持久?这种选人为巨子的制度会不会出现诸如各国公子之争一样的内乱?将来一旦威胁到各国的利益会不会各国合力瓜分?
这都是未来和将来要考虑的事,甚至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田和已老。
所以他要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为如今已经是自己家的齐国考虑,所以必须要考虑的久远。
他自己还能活几年?
自己死后,侄子上位,儿子如何才能干掉自己的侄子?
自己死后,哥哥那一派系的大夫们,如何才能削弱他们的力量?
想集权,没有威望、没有军事实力的威慑,能够做到吗?
不打仗,怎么集权?不扩张,怎么让那些外姓贤士有出头之日,从而形成依附于国君的非贵族的力量来对抗家族庞大的亲戚们?
这一切,田和所考虑的都没错。
而现在,他需要知道墨家的态度,知道魏国的态度,才能够作出最终的决定。
儿子说的没错,一旦那些大夫贵族投齐,那么费国的事就是齐国的内政,只要不主动进攻费国的国都,这件事似乎也不会扩大。
只要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先在费国站稳脚跟,那就是自己死前为家族后代所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思虑许久,田和道:“此事还需遣派使者问询一下墨家,再修书与魏侯,朝拜于天子,说明此事是为义、礼,非为齐国之利,寡人之私。”
…………
魏都。
宫室之内,人声鼎沸,群臣议论。
中山国起兵,泗上那边商人成立投机公司的消息传到魏国的时候,中山国那边的遗老贵族已经从山中走出,攻破了九门、肥、昔阳等地,公子挚告急。
赵国公子章上位,公子朝作乱,阙与、葛擘、武安等邑纷纷起兵支持公子朝,公子朝频繁遣使来魏,诉说与魏交好之意,一旦事成愿意割邯郸为谢。
楚王亲帅新军三万、铜炮二十门攻陈,楚王子定修书告急,请求魏国出兵援助,并说墨家似有插手,其破城之术迅疾如雷不能挡,背后必有墨家指点。
又有消息传来,吴起等人已过丹阳,不日将入秦,楚国遣使一同入秦,以修秦楚之好,秦君欲娶楚姬为妃修秦楚之好。
韩国负黍又反,郑人欲归负黍于郑,魏国吞并的酸枣、阳武等郑人也传来希望复城于郑的消息,人心不稳。
这是魏击上位以来最大的危机,而且在危机竟然是毫无征兆地在一年之内爆发,魏击已经数日不能寐眠。
文侯之时,虽然也是四面出击,但是那时候国力正盛,而且魏国率先改革,国力远胜于别国。
可魏击继位之后,文才武略皆不及其父,那些文侯开创的霸业,到了他手中,已然成为一种负担。
今日又有齐国的急信、费国贵族的请求,这些事聚在一起,让魏国上下出现了阵阵混乱。
魏击询问公叔痤道:“昔日季充君、翟璜为相时,能够在危机没有出现的时候就化解。现在您成为了国相,国家出现了这样的局面,难道您不应该为寡人分忧吗?”
公叔痤也知道今日的事,也是自己处境的危机。
虽说逼走吴起这件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魏击不信任这些外姓人,自己如何能有机会上位?
现在魏侯质问自己,仿佛是这都是自己的责任一半,公叔痤心中虽有怨言,可脸上却不能表露。
他行礼之后道:“事有轻重缓急。这些事不能够不一一分清。”
“最轻之事,当属酸枣、阳武郑人之乱。此事可解,又无需魏国之力。”
魏击问道:“如何做?”
公叔痤道:“韩郑之仇,已历三世。郑人仇韩。我魏国虽取酸枣、阳武,但是只不过是新土之下,郑人难服,时日一多,便都会服于君上。”
“如今韩迁都阳翟,距郑不过一河之隔。负黍又反,韩请求伐郑,君上不欲韩人得郑之余地,故而不许。”
“今日事急,可默许韩国侵郑。酸枣、阳武之地的郑人,必心恨韩,宁可投靠我们,也不愿意被韩国吞并。不若我们放出风声,只说韩国要换地,以少曲、野王换酸枣、阳武。郑人闻之,必愿归魏而不愿归韩,此地民心可稳。”
魏击听罢,拍手道:“相国之言,当真高见。此事可解,那余下事,孰轻孰重?”
公叔痤又道:“中山国事,为次轻。”
魏击摇头道:“公言大谬。我昔年为将,为先君攻取中山。中山地阔千里,人口数十万,又有太行之险、平原之沃。北可制燕、东可捍齐,西可迫赵。”
“中山于魏,一如代于赵、大梁榆关于楚,这怎么能够放弃呢?你怎么能说这是次轻之事呢?”
公叔痤道:“欲攻中山,必经赵地。赵公子章素来不遵三晋之盟,他既为君,如何能够允许魏军过境?”
“若公子朝上位,中山纵然复国,难道君上可以攻占一次,就不能攻占第二次吗?”
“所以,中山国之事,其实是赵国事。赵国事定,中山国可定;赵国事不定,中山国不定。是以我说,中山国事,为次轻。”
“赵国不定,三晋之盟土崩,中山便不复归于魏。”
魏击深思之后,点头道:“卿言极是。那赵国之变,我欲支持公子朝,难道我是做错了吗?”
公叔痤笑道:“君上,赵氏是否盟于三晋,以魏执牛耳,不在于公子朝、公子章,而在于赵魏强弱。”
“昔年智伯攻晋阳之事,难道你忘记了吗?韩国为何能够臣服于魏,又是什么样的道理呢?”
晋国六卿之乱,是魏国绕不开的历史,魏击自然不会忘记。
当年智伯邀韩、魏一同,要合力做掉赵氏,围攻晋阳。但最后,赵氏成功策动了韩、魏临阵反叛,智氏自此一蹶不振。
三晋之地,表里山河,理论上三晋依旧做晋国三卿,合力外扩,天下无人能敌。
可是三家又怎么能够没有私心?
魏韩两国合力,排挤赵国,不准赵国染指中原。
莫说这已经名存实亡的三晋同盟,便是当年韩、魏、智合力要做掉赵氏的时候,那可是都打到晋阳城了,只要城破赵氏就完的时候,依旧还能背叛,更何况现在?
韩国依附于魏,源于韩国可以合力和魏国在中原扩张,有郑国这块肥肉、有楚国这个威胁,双方的合作当真是亲密无间。
可赵国呢?
从公仲连变法、墨家一部分入赵活动之后,赵国日强。
就算今日签订盟约,哪怕是赵公子章割破手臂对天盟誓:赵国以后绝对攻略中原,赵国遵守三晋同盟,赵国只去苦寒之地绝不觊觎卫国的膏腴之地……魏击能信吗?
打死都不会信。大家都是靠搞阴谋和合纵连横起家的,当日智伯攻晋阳,三家还血誓了,又有什么用?
魏击从公叔痤的话中醒悟过来,说道:“以卿之意,公子朝、公子章……他们的话,都不能够相信?赵国弱了,那么自然会说三晋同盟合力;赵国强了,便是盟誓在手他们也不会遵守?”
公叔痤拜道:“君上聪慧,正是此意。一如当年先君何以支持王子定?难道王子定是贤人吗?难道是为了大义吗?还是说王子定入楚就一定会与魏交好?”
魏击恍然,笑道:“是因为王子定弱,而楚王强。是因为王子定可以削弱楚国,使得王子定之陈蔡依附于魏。”
公叔痤再拜道:“是这样的道理。”
“赵公子章多贤,筑城邯郸,又有墨家相助,贤人广收,实力日强。且是烈侯之子,正统之义在手,是为强。”
“赵公子朝贤不及其兄弟,但却是武侯之子,朝中亦有贵族支持,但是实力不强,是为弱。”
“公子章得公仲连之学、墨家之识,有集权强国变革之心。”
“公子朝欲想得位,便要认可分封建制、许诺土地权势,以此获取支持。”
“那么……君上是喜欢一个集权变革之后的赵国呢?还是喜欢一个分封建制贵族多权的赵国呢?”
“君上是喜欢赵国公子朝、公子章之乱波及千里、死伤数万呢?还是喜欢公子章继位安稳,百官朝贺,政治清明,赵国大治呢?”
“君上是喜欢一个盟誓说与魏结好、但铜炮百门、军士十万的赵国呢?还是喜欢盟誓与魏结果,内忧外患,混乱不堪,不依附于魏就不能够安稳的赵国呢?”
“这三种区别,还请君上选择。”
魏击大笑道:“你的话,我明白了。我喜欢分封建制贵族多权的赵国、喜欢公子之争波及千里死伤数万的赵国、喜欢内忧外患混乱不堪不结好与寡人便不能够安稳的赵国。”
第一百章 私利与国利
魏击称善,又道:“如卿所言,中山事,了于赵。www.uu234.net那么中山事确轻于赵。可如今多有传闻,有谋利商贾,在泗上成立了什么风险投机公司,多援中山钱财火器,以谋暴利。人心求利,则天下大乱。”
“中山国本善骑马,又有墨家马镫、铁剑为助力,如虎添翼,挚恐不能守。乐羊之孙为中山谋,是不是可以让乐羊去处置这件事呢?”
“那些在泗上谋划在中山取利的商人,是不是可以问询禽滑厘、鞔之适,让他们抄没那些商人的财产呢?”
公叔痤心想,君上这是这几日没休息好,竟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小意道:“君上封乐羊于灵寿。魏的灵寿、与中山的灵寿,对您有区别,对乐羊一族有区别吗?”
这话直击核心,分封建制之下,对君主只有封建义务,而非是直辖之下层层递进的官僚体系,半独立的封地对于君主而言自己可以得到封建义务,而对于封地主人而言,这封建义务效忠于谁似乎区别不大。
公叔痤有自己的私心,现在的局面,虽说是魏击本身对于吴起也不信任,但是承担了排挤吴起之名的还是他公叔痤。魏击若是信任吴起,吴起是什么才能魏击不是不知道,就凭公叔痤凭什么能挤走吴起?
但是魏击不想承担这个名声,那么责任就得由想借机上位的公叔痤来承担。
乐羊不是吴起,但是乐羊和吴起的经历极为类似。
在才能不足吴起的情况下,公叔痤必须要用德行来证明:留下吴起是个祸害,不如让他滚蛋。
于是他才问出了乐羊之事。
魏击沉默片刻道:“灵寿属魏、属中山,于寡人有利弊。灵寿属魏、属中山,于乐氏无利弊。”
公叔痤借机道:“乐池乃乐羊嫡孙。乐羊当年可以吃儿子的肉,因为吃了儿子的肉可能换取相国、上卿之位。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
“现在乐羊已近六十,难有子嗣。那么,现在让他杀死自己的孙子,君上能够让他做上卿、或是封中山之地给他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魏击本身排斥那些士人。就如当年田子方教育他的话一样,士人可以走,而自己家族的宗族族人离不开封地。士人可能今日属魏明日属楚,但自己公族的人最起码还可以信任。
乐羊这个人,和吴起很相似。一个杀妻求将、一个食子求将,一个有大功困于西河,一个有灭国之劳而封于灵寿只为大夫……
公叔痤再用乐羊的事,影射吴起,告诉魏击自己排挤走吴起是正确的,即便这样的人有能力,但是不能够重用。
现在经过公叔痤的点醒,魏击已经开始把乐羊和吴起画上了等号。
公叔痤现在要做的,就是一件事:逼反乐羊。
如果乐羊反,那么就似乎能证明吴起若是继续在魏,只怕将来也一样会有祸乱。
所以只要乐羊反,那么公叔痤排挤吴起这件事,就不是嫉贤妒能,而是提前为魏国扫清内部可能的叛乱者,实乃目光灼灼未雨绸缪的大功一件。
而要逼反乐羊,又不能说的太过明白,不能让魏击察觉,这正是公叔痤今日真正想说的话。
公叔痤的问题,魏击无言以对。
还能给乐羊什么样的奖励?上一次乐羊连自己儿子的肉都吃了,结果只混了一个灵寿的封地,完全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
那可是灭国之功啊。
中山国这么大的土地,真要封给乐羊?那么公族会怎么看?乐羊将来有反心怎么办?如今朝内之臣,又有几个可以替换,让乐羊成为上卿?
魏击摇头道:“乐羊此人,与吴起无异。贪恋功名,无情无义,不能够让他做卿,也不能够让他封地太广。”
公叔痤心中暗喜,脸上却沉重地点头道:“所以,君上想要解决中山之事,就应该用罚而不用赏。”
魏击点点头,似乎明白过来,又道:“那么,以卿之见,当如何?”
公叔痤道:“可派人,将乐羊妻子、族弟等人,接至安邑。修书与乐羊,质问其孙攻打魏国的土地,他当如何?”
“乐羊有才能,如果他能够全力为君,那么中山余孽不足为患。想来他可以平乱。只需给他半年之期,让他提着孙子的头来见,那么可以证明乐羊这样的人还是可以用的。”
“如果您先答应给他赏赐,那么他到底是忠于君上您呢?还是忠于那些功名赏赐呢?这是不能够看清楚的。”
“而您不先答应给他赏赐,如果他又能够杀死自己的孙子,证明他爱君上胜过爱他的孙子,那么之后再给他赏赐,这才是正途。”
“如果他听闻这些消息,便反叛投靠中山……那么证明他本来就有反心。如果他没有反心,为什么会害怕把妻子族人都送到安邑呢?他在灵寿反,不过是灵寿;可若是将来成为上卿再反,那就不是灵寿可以相比的了。”
魏击拍手道:“正是如此。若他真的爱寡人之魏,当年他说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忠诚因而吃了自己的儿子。那么难道他的妻子族人,竟比儿子重要吗?所以他若爱寡人之魏,不会拒绝以妻子族人为质之事。”
公叔痤称赞后道:“为防此事,可派勇悍之士一同入灵寿。一则督促乐羊。二则……若乐羊有反魏之心,可杀之,否则乐羊与乐池合力,则公子挚更难支撑。”
“乐羊虽有才,可未必有才就能够用。如齐之田氏,也有贤能;宋之子罕,素有贤名……”
这话说的很对,魏击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
公叔痤这话说的,有几个名字绕开了。
可若是不绕开,其实还能继续问下去:那赵、韩、魏等家族,也都是贤才,可这样的贤才,哪个国君愿意用?这魏国是怎么起家的,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看到魏击目光躲闪,公叔痤又道:“有才之士,能用则用,不能用、或是明知其必反,当杀,以绝后患。乐羊有才,可是其孙乐池为中山之臣,这是不能够防范的。若无乐池之事,乐羊或可堪大用。”
魏击点头道:“善。卿有谋国之言。那么,乐羊之事可以解决,那些投机中山的商人,是可以问询于墨家,让他们处置这些商人吗?很多都是魏国的商人,这是叛国之罪。”
公叔痤摇头道:“泗上有法可依,我听闻这些事,只要合于法度,便是禽滑厘、鞔之适也不能够干预。如果想要解决这些商人,需要让泗上的法改变,而泗上的法又源于墨家所谓的天志,所以要连墨家的天志一起扑灭。”
“那么,君上,现在魏国是可以放弃赵国、中山、郑国、陈蔡,而投入十万甲士死于泗上吗?”
魏击当年在牛阑邑失败,导致了李悝举荐吴起的话像是在打他的脸,对于墨家虽然愤恨,可终究知道墨家守城之术。水、援最之战后,魏击就明白这时候一举击破泗上墨家,恐怕非有十万之师不能够成事。
这魏国的商人投机中山复国,魏击心中愤怒,可是那些魏国的商人居住在陶丘一代,产业也都在那里,抓人都没处抓去。土地又多封给贵族,商人手中土地不多,当真是商人无国,而且国法想制都不能制,因为那些商人在魏国没什么产业。
魏击叹息道:“如此一来,除非乐羊忠诚,否则中山事就不能解。若是复国,也只能等到赵国的事完毕后,再前排甲士将帅攻占。那么,赵国的事,的确事重于中山事的。”
公叔痤点头道:“当前吴起私心而谋,欲先灭秦得渭水之原,以绝魏西患,然后再谋中原。文侯否之。若灭秦,非吴起不能。吴起若灭秦,其攻卓著,此人好功名,必求封于渭水。然而秦人得渭水,可列战国。吴起出将入相,能练兵治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能变革法度,使国富民强人民效死。这样的人,不能够封于渭水。所以中原借弭兵、先灭秦而霸天下的策略,是不能够用的。”
“韩赵魏三家皆出于晋,然而三家又不能合力。如当年葵丘之盟,齐桓强于列国,故可成盟主。魏强于韩赵,三晋方可成盟;魏弱于韩赵,即便成盟那么魏国也是不能够答允的。魏国这样想,韩赵也是这样想,表里山河,赵强则魏弱、魏强则赵弱,这是不可能韩赵魏皆强而不内争一致对外的。”
“如今赵国有乱,西门豹于邺有强兵,西门豹又有贤能,邺南扼中牟而北胁邯郸,此地可攻可守,这是君上可以兵临邯郸的根基。”
“吴起入秦,虽有大祸,可却也要在数年之后。吴起得西河,杀秦将,追秦公,入秦之后,秦贵人必怨。”
“如吴起言: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吴起入秦,秦必不和于国。西河武卒,皆可调往河东,而不用担忧秦人这时候出兵谋西河,秦必内乱。”
“以西河武卒之强,赵人不能敌,那么公子朝之事可成。”
“若能得邯郸为贿,以西门豹之能治邯郸。北接巨鹿,平原无险,那么中山与魏连为一体,赵人困于囹圄三面皆围:西有上郡、西河;南有河东、中原;东有中山、邯郸、巨鹿……如此一来,三晋霸业可成,赵人必仰魏之鼻息。”
“不得邯郸,则中山始终是飞地。得邯郸,有太行之险,太行以东的平原链接中山,日后缓图,皆可归于魏。”
“赵人受困,只能向北,国力又有公子之乱而衰,魏国霸业可成。”
第一百零一章 泗上火药桶
公叔痤虽有私心,可这一番谋划也是谋国之言。m.www.uu234.net
若魏得邯郸,那么太行山以东,就彻底和赵国没有关系了;中山国这块飞地,也能够成为魏国的核心领土,加上西门豹本身也有治政之才,治理邯郸若能治理的如同邺地一样,那么邯郸就成为魏国在太行山以东和中山国地区的桥头堡,任中山国怎么跳都没有用。
邯郸是公子章的封地,现在并非是赵国的都城,公子朝用这个来换取魏国的支持,因为支持他的都是旧贵族,不变法的情况下,在贵族们扎堆的中牟作为首都并无阻碍。
如果能够趁此机会得到邯郸,魏国的局面就算是彻底打开了。
届时,邯郸为轴,将中山与魏中原联系在一起。
北上,可攻燕;东进,能攻齐;南下,本身就在和楚国争霸;西征,又可以通过西河击秦。
这对于一个谋求霸权一统、谋求天下的国家而言,在进攻期其实是一个扩张的选择。
不能说这是四面受敌,因为如果魏国保持着二十年前的那种势头,这可以叫四面开花,关键就在于魏国本身的实力如何。
本身魏国就是四战之地,不存在我不进攻我就猫着防守的情况。蜀国可以这么做、楚国可以这么做、燕国可以这么做、秦国也能这么做,唯独魏国不行。
魏国不攻,不是守,而是亡。
只是公叔痤没有看明白天下的局势,魏国的强势源于最早变法和文侯留下的底子;源于西河学派的文化优势和文化渗透。
而现在,各国都在谋求变法,西河学派的文化优势彻底被泗上墨家学派压制,其实魏国的优势已经没有那么大。
如文侯时候,可以西边抽秦得西河、南边攻楚夺大梁、东边伐齐拆长城、北面灭国取中山……卫、郑等小国瑟瑟发抖忠贞不二,其实走的是和公叔痤此时四面扩张一样的战略。问题就在于魏国现在有没有这样的实力,四面开战?
公叔痤也能够觉察到现在魏国的实力并不足以支撑四面开战,其实魏国不弱,只是别国都强了,强弱的差发生了变化。
所以在北线,公叔痤希望先放弃中山,全力谋赵,因为在北线魏国已经经不起一场双线战争,只能先取其一再谋其二。
若是文侯的时候,或许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可能一边干涉赵国内政,一边让西门豹、乐羊就把中山的叛乱平定了,甚至可能中山国都不会琢磨着叛乱。
魏击本身也是支持干涉赵国的政策的,这是文侯时候就定下的,从赵籍死的那天开始,魏斯就针对赵籍之弟上位这件事开始了谋划,已经十余年,这是魏国不能够放弃的。
魏击也不想放弃中山,但是公叔痤还是说服了魏击,在北线不要双线开战,先努力解决赵国的事,中山国唾手可夺;赵国的事不解决,中山国也解决不了。
魏击又问道:“那么,楚国攻陈蔡、费国邀寡人为君的事,又该怎么样呢?”
公叔痤道:“以魏国论,北为赵、中山;东为齐;西为秦;南为楚、墨。”
“赵、中山已有定计。齐田氏尊君上,不敢轻动。秦人内乱在即,不需防范。那么就需要考虑楚国和墨家的事。”
“君上,若得天下,必要南下。晋楚争霸,贯穿春秋。以楚国论,楚国可分为东西两线。东线以陈蔡、泗上、淮北;西线以南阳、方城、昆阳。”
“如今魏国的力量,不足以全线出击,东西并进灭亡楚国,那么就不能不谋划。”
魏击笑道:“此事我知晓。先君夺大梁、榆关,使陈蔡复国,这是在谋求楚国的东线。南阳鲁关之地……嗯,不易攻取。”
当年王子定之乱,魏击为帅,兵败鲁阳,使得一举攻破南阳入王子定的计划破产,也让魏击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失败。
魏国因为种种因素放弃了吴起先灭秦后谋中原的战略后,对中原、泗上、淮北这些土地就成为魏国最佳的扩张方向。
包括刚刚公叔痤说起的赵国和中山国的事,都是为这个战略为制定的。
让赵国削弱,而不是全力攻取赵国,是为了魏国“后方”的稳定。
既然将赵国方向看做后方,那么有后方便要有前线,魏国的前线就是楚国,魏国想要扩张的方向就是泗上。
公叔痤将楚国分为东线、西线,又说魏国现在的国力不足以支撑在南线的双线作战,那么就只能从东线、西线中选出一个。
原本是挺好选的。
墨家在适出现之前,是一个学术组织加一个游侠组织,实力不是很强。
墨家没有占据泗上之前,泗上就是一片弱鸡的集中地。
宋国、卫国、鲁国,这都是平原地区,极为富庶,哪怕是千年之后的后世,抛却掉人口增加的因素,在不考虑黄河泛滥改道的前提下,鲁西南、河南、苏北,这都是农业时代的富庶之地。
如果没有墨家的出现,泗上就是齐、魏、楚等国的角逐地,一个标准的诸夏火药桶。
西线的南阳地区,那是楚国的根基。一旦南阳攻破,那么从鲁阳到此时名为鄢郢的襄阳,都是大平原,无险可守。
南阳方向是楚国的根基,魏国在大梁、榆关方向的优势,楚国尚且可以容忍,但是一旦攻破鲁阳,进入驻马店长城,那么相当于直接威胁到楚国的核心,这是楚国必然拼死反击的。
反过来对魏国也一样,要么从南阳攻破,一路攻到鄢郢,以襄阳为界南北分隔。不然一片平原,攻下来过几年楚人又打回去,这就毫无意义。现在魏国没有能力从鲁阳一路打到襄阳,这就让魏国彻底放弃了西线,转而将精力投入东线。
东线的问题从墨家开始武装割据之后,就变得相当复杂。
宋国这国,说强不强,说弱不弱,有底蕴有根基,偶尔雄起,那是可以平齐镇楚;一旦雄起的过了头,就会被四面围攻。春秋时代的两次弭兵会,都是在宋国缔结的,宋国的大夫们在春秋乱世中以小国之臣留下了不少故事。
除了宋国之外,鲁国不强,费、薛、滕、邳、邹、倪这些小国,都是在大国的夹缝中求存。楚国、越国、齐国、三晋各方的势力在此交汇,而且都是各国势力范围的最远点,一如后世欧洲的巴尔干,牵一发动全身。
这里但又富庶,尤其是铁器牛耕垄作轮耕出现之后,煤铁徐州、没有黄河水患和盐碱化的鲁西南、黄河没有夺淮入海的淮北,这简直就是最适合铁器时代农耕的土地。
适进入墨家的时候,正赶上晋楚争霸、齐国内乱、楚国内乱、三晋瓦解,谁都没精力将全部力量投放到泗上。
等到各国缓了口气苏醒过来的时候,墨家已经像是那些索卢参从西方带回的苜蓿,在泗上扎了根,不太可能短期内清除。
越国一走,齐国觊觎泗上、魏国觊觎泗上,楚国其实也觊觎。
但是适利用魏楚矛盾,弄得楚国分裂,导致楚王现在连陈蔡还未收复,更别提泗上。
越国外强中干,水一战露出原形,天下人这才知道原来越国已经不是勾践时代的猛虎之越了,可是晚了,墨家先走一步。
魏国这边好容易得到了廪丘、成阳,距离泗上陶丘百里之遥,可是适又想办法让魏国面临赵、中山、秦的压力,使得魏国现在也是只能眼馋不能真正去谋取。
公叔痤谈到楚国的东西两线,魏击心中也有打算。
西线南阳,楚国可以走伊、阙方向,进攻洛阳和韩国的精华地。
楚国强,那么韩国就要依附于魏国,大梁榆关在手,楚国从河南入中原的通道被锁死,想北上只有从韩国、周王室的地盘上经过。到头来最防备楚国的,还是韩国,韩国就得依靠魏国来对抗楚国。魏国和楚国的南阳西线不接壤,而有韩国做缓冲,这是魏国的有利局面。
魏国若是和韩国合力攻打南阳,得到好处的还是韩国,毕竟魏国要经过韩国的土地去打南阳,真要是在南阳打开局面,那是为韩国做嫁衣裳。楚国在南阳势力衰弱,韩国和魏国的同盟就会顷刻瓦解。
楚国的强大,是魏韩同盟最可靠的基石。除此之外,哪怕魏韩之间连接姻亲,都不如楚国的威胁有效。
东线虽然有墨家在那,但是以各国诸侯对于组织形态的理解,都认为墨家要出问题。
七悟害中选巨子,那选谁?不选谁?岂不是谁的拳头大谁说的算?现在墨子去世、禽滑厘威望高,一旦禽滑厘去世,可能鞔之适还能稳一稳,之后岂不是必然内乱?
泗上的局面现在诡异的情况,源于墨家这几年以渗透、传播道义为主。若论实力,把宋、鲁、费等国绑在一起,可能也不是墨家的对手,但是墨家仿佛根本不在意土地的大小,还真的和他们结成了非攻同盟,这让这些诸侯颇为不解,可也保证了泗上的稳定。
最强的那个,正常来说是要四处吞并的,墨家这几年哪怕一根手指就能灭掉薛、邹等国,可却根本没动手,这就导致了泗上局面的稳固。
这就像是文侯时候的魏国,忽然决定天下非攻,那天下必然稳固。这放到泗上,也是一样的局面。
这种局面下,齐、楚、魏、韩等国,谁都不能先手。谁先动手谁吃亏。
但是各国对于泗上淮北的贪婪,却也一直都在密谋进行。齐国伐最、楚攻陈蔡、魏国从赵国那里换来了廪丘攻占了成阳,这都是在为泗上做准备。
天下诸国,除了秦、赵、燕之外,谁得泗上,谁就是天下霸主。
现在费国这件事,既然公叔痤和魏击都是以争霸天下的视角去看,问题也就远比墨家高层担心的要轻微。
费国的事,如果是旧规矩和新文化的圣战,那么对墨家而言就会很麻烦。
如果只是从争霸天下的角度,那么墨家就可以继续利用诸侯之间的矛盾。
公叔痤谈到了楚国的东线,其实也就是在说费国现在发生的事,而且是从争霸天下角度的去谈。
魏击想听的,也是魏国怎么做才能从这一次费国之乱中谋取到最大的利益,而不是想用整个魏国当祭品,去当旧规矩、旧文化的殉道者。
第一百零二章 鹬蚌相争
魏国的南线,其实有三个问题。顶 点 X 23 U S
但因为现在的魏国不可能支撑一场四线战争,所以必须要作出取舍。
酸枣等地的郑人想要复归于郑,这不算什么问题,公叔痤的意见魏击深以为然,只需要放出要换地的风声,利用郑韩之间的三世之仇让郑人觉得:与其归属于韩,不如归属于魏。
这个问题不算,那么剩下的三个问题就值得玩味了。
中原加泗上,这是魏国放弃了吴起利用墨家非攻弭兵先灭秦后取中原之后的战略重心。
陈蔡问题,涉及到的是魏国以大梁为中心的中原战略,楚国是魏国的第一大敌,楚王攻王子定,这是魏国必然要干涉的。
这件事是重中之重。
一直以来都是魏韩合力,但是之前魏国的吃相有点霸道,韩国现在是出工不出力。
而且如今想借助这件事,在提醒魏国:让我出力可以,你得让我吃了郑国。不能说我在前面给你当马前卒为你打拼,到头来我吞个郑国你还叽叽歪歪,各种调停。
现在韩国都已经把都城迁到了距离剩余三分之一的郑国土地的一河之隔处,魏韩一同出兵,魏国必须得付出代价,默许韩国对郑国的侵吞。
韩国自己可以灭郑,无需魏国帮忙,但需要得到魏国的同意,因为魏国一直不希望韩国吞并剩余三分之一的郑国,想留到将来自己吃。
但现在,韩国人选了个好时机,魏韩合力干涉陈蔡,再次和楚开战,又提出负黍反叛的事,背后的意思很明确。
魏国既干涉赵国,又要对抗楚国,韩国不出力有些困难:这几年楚国一直在变革,墨家在楚国的活动颇多,加上楚王聘墨家帮助修筑了郢都城、帮着训练了新军,楚国的战斗力比起当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王子定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是楚王攻城的速度很快,手段娴熟,而且善于利用挖掘坑道和炮击,很明显是有墨家的人参与其中。
但是在魏都的墨者一口否决,只说墨家没有派兵,而且那时楚国内政,墨家不会干涉,墨家只是帮着楚国训练了一下新军为了用来非攻护楚,这一次出征墨者都没有从军为将的。
至于说楚王军中的那些炮手和挖掘坑道的工兵,很可能是一些在义师中服役的人退役后,被楚王聘用的。
亦或者,有些人认为,这件事有利于天下,是自发自愿参与的,这也说不准。
距离太远,又没有实证。
不过,信不信其实无所谓,墨家参与了也好、没参与也好,墨家在这边的使者说的话,那就传达了一个态度:墨家明面上不会参与这一次魏楚争霸,一如上次。
态度很重要,哪怕是真的出兵了,嘴上说没有出兵那就是说这件事还有操作的空间。
魏击为此问公叔痤道:“那陈蔡事,王子定言有墨者参与,此事卿如何看待?”
公叔痤反问道:“君上怎么看?”
魏击摇摇头道:“未可知啊。当年商丘一战,墨家阵斩楚大司马,与楚几族有仇。王子定咬定说楚声王遇刺是墨家或是宋人所为,而且反对墨家的变革。陈蔡毗邻于宋,接近于墨,墨家肯定是不喜欢熊定的。”
“但是他们又说没有参与,或者说是一些人自愿参与的。这是墨家不想与我们为敌?”
公叔痤笑道:“正是此意。若不然,以楚、墨合力,攻打陈蔡。君上以为,现在我们会得到什么消息呢?”
魏击笑道:“若是那样,熊定怕是已经逃亡到寡人身前了。”
公叔痤也笑道:“正是这样。这样陈蔡稳固,我们就算想要出兵,只怕也来不及反应。可见墨家是不想和我们为敌的。至于陈蔡那些攻城的炮手工兵,是不是自愿的、是不是墨家派去的,都不重要。”
“有,我们假装不知道。没有,我们就真的不知道。那么,陈蔡的事,就是魏韩和楚之间的事。若是我们质问,或者说我们知道了还说出来,那么陈蔡就是魏韩和墨楚之间的事。”
“君上只怕不愿我魏之甲士,面对楚人车广、墨家义师吧?”
魏击点头道:“不愿。难敌。那么,费国的事,又怎么说呢?他们投靠寡人,而且寡人欲得泗上,这正是个机会。可费国紧挨墨家之地,我只怕此事恶了墨家,到时候他们与楚人合力……”
“若是放弃费国之事,这就像是有脂肉就在嘴边,却非要丢弃不食,寡人心有不甘。”
天下间最肥的肉,就在泗上,泗上以北的陶丘,更是天下之中、膏腴之首。公叔痤自然也希望自己为相的这些年,能够取陶丘为封地,据说陶丘每年所收的工商税便可让陶丘及得上三万户别处的封地。
泗上、中原、淮北,这是魏国争霸天下所必取的。前提就是对赵、中山的战略完成,占据大梁,继续扩张。
魏击说这是一块肥肉在嘴边,公叔痤心中又何尝不是这么认为?
但公叔痤没有直接谈及自己的想法,而是说道:“前些日,臣自无聊,夜半看书,看了看墨家泗上乡校的蒙童课本,有个故事很有意思,请臣为君上讲述。”
魏击大笑道:“卿亦看墨家之书?”
公叔痤拜道:“《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魏击点头,便请公叔痤讲述。
公叔痤笑道:“那墨家的课本,多用乡间土语,非是雅音,而且皆是口语,都是些孩子学的东西。臣请转述为文。”
“曰: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箝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擒之。”
“墨家课本上,称之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又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是一样的故事。”
“现在费国之事,齐国也有参与,墨家也未必就能容忍齐国占据,所以这正是一个机会。”
“君上欲得泗上,齐人难道就不想得吗?”
魏击叹息道:“这田和封侯事,还是我请于天子,只是他既封侯,也未必就肯听从于我。”
公叔痤道:“那是必然不会听从的。昔年晋文逃亡,娶秦姬,又赖穆公之力上位。难道秦晋之间,便无争斗了吗?齐国欲得泗上,正如饥困之人欲得食物。”
“现在齐国既要出兵,正是鹬蚌相争,君上可坐得渔翁之利。”
“欲得利,这件事不能不参与,否则便师出无名。可是要参与,又不能使得墨家和楚合力,坏了陈蔡事。参与的时候,又需要想办法让齐国倾尽全力,才能削弱齐国,为君上将来据成阳、廪丘而得泗上做准备。”
“若齐与墨家相争,筋疲力尽,君上有成阳、廪丘在手,陈蔡之事平定、赵国之乱平息,泗上又不会飞走,岂不是终究是君上所得吗?届时便无理由,又能如何?我自强盛,心欲取之,谁敢不服?”
魏击大喜道:“我闻鹬蚌相争之言,亦有此意。卿深知我心。只是我恐鹬蚌虽争,却不尽全力……如何让齐国尽全力呢?”
公叔痤道:“泗上,齐人欲得、君上亦欲得。齐人知君上欲得,君上亦知齐人欲得。但是,齐人因为当年伐最之前,恐怕对墨家军力有所忌惮,所以要想办法让齐人敢于出兵。又要想办法让齐人敢于出兵后,与墨家全面开战,倾尽全力。”
“墨家行事,难以琢磨,齐国行事,却也诱惑。”
“如何让齐人不忌惮墨家的军力?这个就需要君上修书田和,说费国之事一定要管,示意魏韩与齐合力,分土于费。君上之书,必定让田和有所底气,不惜与墨家开战。”
魏击叹息道:“只是既要费心于赵,又有中山之乱,还有陈蔡之盟……恐怕不能够出太多的兵。而且,若是出兵太多,又怎么能够让齐国消耗国力呢?”
公叔痤笑道:“君上修书于田和,那是让田和敢于开战。可是,君上随后又修书,就说调集甲士粮秣需要时间,又说西河武卒移于河东少说半年时间。请齐侯稍等半年,到时候合兵一同出击,到时候一人一半。”
说到这,魏击已经醒悟过来。这西河武卒要用于赵地,不可能用在费国方向,至少此时不能,那么这么说其实就是在诈骗田和。
果不然,公叔痤道:“西河武卒之强,天下皆知,君上这么说,田和必然已经君上要将精力放于泗上。一旦武卒抵达,一人一半,齐国只怕不甘。”
“君上这么说,齐侯更加确信,君上一定会出兵,那么田和会想,一旦和墨家作战不利,我们魏国也会援助,所以这样更加助长了他出兵的决心。”
“但是,齐侯又会认为,等到半年后准备就绪,齐国就难以在费国取得优势,他们他们必然会用各种理由,说此事紧急,然后迅速集结兵力出征,以求抢在我们前面。”
“君上为了让齐侯更加确信我们要抢泗上,而且也让他更加相信我们可以作为他攻打泗上墨家的盟友,可以就近派遣万人。先是不断修书让田和稍等时日,田和一旦出兵,这万人也立刻出征,就像是迫不及待也不想让齐国抢先一样,宁可武卒未到也先派出万人争先。”
“这样就让田和确信我们心怀泗上,又和田和同盟,让田和放手去做,同时也让田和出兵更急,更多,力求抢在我们前面。而我们则静观其变,若是墨家与齐国决战消耗极大,想来那时候赵与中山皆平、陈蔡事定,墨家与齐国结怨,齐国又衰落,到时候田和岂不是只能北面而视魏?”
“结盟中最难的事,便是防备盟友要胜过防备敌人,这是大争之世的道理。魏国防备齐国,齐国又如何不防备魏国?然而有文侯之盛,齐不知魏的底细,仍以为魏可以四面开战而不败,这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您越说要合力出兵,迟缓半年,齐国会越着急。您越说要调动武卒一同行动,齐国会越想着单独行动。但您要是直接说不干预,齐国又怕咱们看他和墨家相争而取利,也可能反而不动。”
第一百零三章 课本
魏击闻言大喜,公叔痤又道:“君上可修书一封与田和,曰:墨家的道义是天下大害,这是各国的君主要协力抵制的。m.www.uu234.net这样,在田和看来,魏国和他们在泗上之事上结盟就更加可信。”
“同时再修书与墨家,只说费国大夫投魏,您不能够不接受,看看墨家怎么说。”
“如果墨家说,这件事是违背他们道义的,那么立刻收兵,全力反击楚国,就算发现墨家悄悄帮助楚国,也只当不知。否则的话,墨家若是发起狠来,与楚国合力,对魏大为不利。”
“如果墨家说,这是费国国内的事,他们管和不管都是将这件事看作是费国国内的事,那么那万人便可伺机而动。若是齐人战败,便退回看戏;若是齐人获胜,就立刻进入费地掠夺城邑。”
“弑君、国民暴动之词,只说给魏国,不可说给墨家。于墨家,对费国的事,就一口咬定那是费国的大夫投靠魏国,而不说您是因为国民暴动和费人弑君而讨伐;于齐国,对费国的事,您就说弑君、那些不合于天下的道理是您不能忍受的。”
魏击明白过来公叔痤的意思,对于魏国而言,在陈蔡大梁榆关这些地方岌岌可危的时候,不能够考虑泗上,即便心有不甘,那也只是留下一个将来干涉的余地。
骗齐国和墨家死战,用自己对泗上觊觎的态度,让齐国田和紧张,让他迅速出兵,吸引墨家的力量,从而为援助王子定这边别让墨家参与。
让墨家放开手和齐国死磕,等到赵国中山陈蔡这边的事都解决了之后,再取渔翁之利。
魏击本有计较,公叔痤之谋正和于他的计划,于是乃下令。
命公叔痤为将,将西河之兵五万,屯于朝歌,兵锋威胁赵都中牟。
命西门豹帅邺地之兵,围困邯郸,以援于赵公子朝。
命魏翔子领潞地之兵,屯于羊肠,穿太行而攻赵。
命人帅勇士甲士持君侯之命,取乐羊之族人妻子,迁于安邑,阴使人看乐羊的反应,若其有不满之色,当即诛杀,以夺其兵。
命公子挚帅中山之师,守卫城邑,不可野战,不可轻动。
命公子缓领大梁之兵,应楚王子定之邀,过大梁而入陈,与楚师决战。
命人前往阳翟,与韩侯密商,邀韩侯出兵共同伐楚,默许韩国占据郑国的马陵和许,威胁楚国侧翼,以此为交换换取韩国出兵伐楚。
又令人持密信前往临淄,备说自己对于墨家的言论颇为不满,希望齐国等待半年再出兵,共分费国之地。
再叫人秘密前往泗上,询问墨家对于费地之事的态度,并询问墨家关于楚国攻打陈地王子定之事是否参与,选派能言善辩之士,以墨家非攻和不干涉各国内政的学说,逼迫墨家表态,一旦表态立刻传播天下,令墨家不能够违背自己的道义出兵援助楚人。
遣人西渡渭水,传播关于吴起凶残的谣言,以此策动秦国贵族的反叛,来平息西河空虚的危险。
再请韩国屯兵于汝水,作出威胁楚国方城、叶、昆阳等西线的态势,不求韩国主动攻楚,只求韩国能够牵制一部分楚国南阳方向的兵力,不让他们参与陈地之战。
…………
魏国东北重郡,邺。
这里北可伐邯郸,南可制中牟,正是卡在赵国腹心的一颗刺。
邺令西门豹此时正在房中读书,翻看的书籍正是从自己的庶子那里得到的一本墨家的“课本”,自己的庶子西门彘与邺地活动讲学的墨者交好,这件事他一直知道,但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去管。
如今魏侯命他出兵邯郸的消息已经传来,可他却不急,而是悠然地品着从泗上那边运来的、如今刚刚流行起来的奢侈品,茶。
里面放着一勺雪白的甘蔗糖,淡绿色的色泽配上微微苦涩的味道,确实适合读书。
书中的页数,正翻到《西门豹治邺》这篇课文,从上面粗浅的文字来看,应该是墨家用来传播文字的。
里面的故事不错,西门豹看的津津有味,正说到他治河伯、修水利的种种故事。
写书的人看起来水平很高,能够从粗浅的语言将这个故事讲得很清楚,然而也加了不少掺杂了“墨家道义”的内容,正是墨家宣义部润物无声的手段。
里面说到,西门豹治理了祭河伯之后,发动民众挖掘运河水渠灌溉的时候,有民众感觉到辛苦,多有不满之词。
西门豹作为亲历者,很清楚当初自己说过什么。
自己当初说的是:“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之言!”
墨家并没有太大的改动,但是表现出的道义上,却是千差万别。
这墨家的课本中,说的是:西门豹听到父老乡亲诉苦,不愿意挖掘沟渠灌溉。有亲近人说,百姓反对您,而挖掘沟渠对您又没有什么好处,您又落了一个坏名声,您又何苦要做呢?
西门豹于亲近人之前便念了两句诗,道:“苟利于万民,岂意身前身后名”?
作为亲历者的西门豹也觉得,墨家的改动颇有些意思。
原本他的话,重点是突出民众愚昧、短视,自己比民众多看了一百年。
可经墨家这么一改,一个为利天下不惧身前身后名的贤人,跃然于纸上。
西门豹对于这样的改动,很是喜欢,但是也明白墨家这样做的用意:这就是无孔不入地再宣传墨家的义:为万民之利为上。
这课本都是从小时候开始学的,长大后学过这些东西的孩子,脑子里关于“义”、关于“天下”的那一套学说,全然都是墨家自小灌输的内容。
实际上民众比西门豹之前所预想的,要更明白谁对他们有利,治理了河伯、挖掘了漳河水渠之后的五年,加上后来邯郸开始冶铁铁器,民众有了铁器之利配合上漳河沟渠的灌溉,使得邺地成为魏国重要的粮食产区,当地的百姓也多赞颂西门豹的义举。
而且,传颂的细节,完全都是墨家课本中的这些内容,在夸赞西门豹的同时,又宣传了墨家关于“善恶”、“义与不义”、“贤与不贤”的价值观。
这一点让西门豹颇为惊叹于墨家的宣传能力,实在是各国的小司寇所不能比的。
西门豹之前和墨家的关系其实不错。
邺地位置重要,正是大邑,有墨家在这边的据点,多讲道义,若不然自己的庶子西门彘也不会和墨家走的那么近。
墨家也派人来过邺城,专门拜访西门豹,交流治水和挖掘沟渠灌溉的经验,传播了先进的耕种技术,也带来了许多新奇的谷物。
西门豹听说,当初来这里观摩沟渠治理的一些人,如今已经到了蜀国,在那里完成修筑了都江堰,也不知道在这里学到的东西用没用得上。
再后来墨家的人派人千里迢迢,给邺地送来了几车名为“土水泥”的东西,在漳河的灌溉沟渠附近给西门豹立了一个水泥像,立像之初万民欢腾。
西门豹倒是也问过来到邺城的墨家人物,因为他听说泗上的灌溉系统做的也很好,便问墨家是怎么做到的。
墨家便交流了经验,西门豹听后默然无语:墨家强大的宣传能力和组织能力,给民众讲清楚了利弊,又通过规划使得民众自发上阵,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完成了泗上庞大的运输和灌溉体系。
墨家的办法虽好,可西门豹清楚,没有墨家的宣传鼓动和组织能力,照着学只能是用墨家课本上的那个词来形容: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削足适履。
他今日有心情看看庶子看的这些书,倒不是在怀念和墨家这几年的交情,而是在等待一件事,一件他确信会发生的“家事”。
正当他看完了那篇《西门豹治邺》而翻到下一页准备看看这篇名为《九州南北与东西》的课文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一声略带几分怒气的叫声。
“父亲!”
西门豹回过头,看到庶子西门彘正行礼,笑道:“你果然来了。”
西门彘今年不过十六七岁,正是激进热情的年纪,穿一身贵族的宽大华服,腰间亦佩玉。
见父亲这么一问,西门彘却不惊奇,反问道:“父亲,难道您真的要起兵去攻打邯郸吗?这是不义之事,民众不能得利而死伤遍野,您一定要这样做吗?”
西门豹所等待要处理的家事便是这一件,听到庶子发问,西门豹大笑道:“义与不义,又怎么说?难道公子章就义、公子朝就不义?你学于市井,难道那些墨家的人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西门彘却不惧怕,正色道:“进步的、有利于民众的、有利于天下的,那就是义。反动的,不利于民众的,不利于天下的,那就是不义。”
“非是公子章义而公子朝不义,而是公子章若执政,有变革之心,顺应天下大势而动,变革土地、尚贤为任,这便是进步。公子朝勾连落后的胡人,继续分封而不动土地所有,任命官员以血缘为近,这就是反动!”
“您现在去帮助公子朝,那就是反动,就是不义。难道,您忘记了当年为您立像的时候,万民欢腾的场景吗?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您所做的一切,于民有利?请您不要再错下去了!”
进步与反动这样的词汇,也是出于墨家的一些言论,一听这话,其实便能知道这人和墨家肯定是牵扯不断的关系,真到宁可错杀一万的时候,开口说出这样词汇的人,抓起来杀头准没错。
西门豹听了儿子的话,放声大笑,反问道:“这就是你学来的东西?你啊你,还是太年轻!”
笑声中,西门豹也暗暗赞叹,不是赞叹自己刚说完幼稚的儿子,而是赞叹墨家的宣义部,赞叹墨家的那几个掌舵之人,心道只怕这言论又是那鞔之适的手笔。
这些话……哪里是称赞啊?
西门豹心想,这是在捧杀公子章啊,这是在把赵国往一场大乱里逼啊,这是在逼着魏国干涉、逼着赵国内乱,不乱都不行!
这么夸公子章,西门豹看来,在自己儿子这样衣食无忧、天真烂漫、十六七岁尚不知人世险恶的人听来,那是振奋的、激动的、可以为之慨然而歌的。
可在他听来,这句话的背后是在说什么?
这是在告诉魏国:不能让赵公子章上位啊,否则赵国就要变法,就要强大,就要威胁魏国的后方了!
这是在告诉赵国:不能让公子章上位了,否则你们的封地就要被他收回,你们的封建权力就要受到限制,你们的血统贵族地位就要受到那些平民出身的贤人的威胁。
这是在告诉赵国的贵族:起来,起来,赵国的贵族们,一起干掉公子章,否则你们就要被集权了,这时候可要选择正确的站队啊。
这是在告诉赵国的贵族:你们的阶级觉悟还没苏醒,只是凭借本能做事,现在我们墨家来点醒你们的阶级觉悟,一定要反对公子章上台后变革的可能啊。你们应该结党为利,拥公子朝为党魁,干掉变革派。
当然,反过来另一面,也是一样的道理。
西门豹心想,这话里明显是说,血统贵族和封地制度反动,与之相对的就是进步,愣生生把赵国分为了进步和反动两个族群,生怕赵国的人找不清自己的屁股坐在哪边,墨家这边先把座位上写上名字排好让赵国的人一目了然。
可是,这些东西却不是阴谋。
因为句句都是实话,墨家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现在天下都传遍了,哪怕公子章现在说: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改革派……谁信?魏侯信吗?贵族信吗?魏侯和贵族都不信,公子章只能依靠和他们相对的那些人。到时候不是也是、不想也想,否则众贵族何必冒着他说谎的危险让他上台?直接让公子朝上去岂不是一样?
第一百零四章 六艺与时代
简单易懂的道义便于理解;真实不修的道义便于宣传。www.uu234.net
贵族出身的西门彘算是在西门豹的眼皮子底下给父亲诠释了一下这两句话。
父子两人今天所要争论的内容,西门豹和西门彘都心知肚明。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走到今天,走到西门豹在书房中等着儿子来质问自己这一步,并不是一蹴而就忽然就这么发生的。
这是一个漫长的,而又在时代的波涛中不得不经历的过程。
曲折,而又无奈。
西门彘既是贵族出身,原本的君子六艺所谓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这六艺,是统治阶层的“义务教育”,精通六艺,然后才能够学到那些勾心斗角、战争艺术以及统治术。
六艺是很好的。
即便西门彘是庶子出身,但是家庭条件让他依旧有足够的机会学习六艺。
西门未必都是如同井上、村下之类的贱姓,也有可能是某个贵族子弟居住在城邑西门而以此为姓氏。
西门豹出身不低,家中的封地足够让家族子弟接受良好的教育。
六艺本身也很好,可是西门彘对于这六艺却是学的不多。
射、御之术,这是军事贵族和武士阶层安身立命的根本。
西门彘即便是庶子出身,这样的本事也是需要学习的,而且家族也会提供士人作为夫子,以教授他们御射之术。
水之战,看上去只是墨家和越国关于泗上霸权的争夺,可对天下而言,有些影响远胜于泗上的霸权。
开战之初,越国派勇士致师挑战,几名越国闻名的勇士欲学两棠之战的许伯、乐伯、摄叔,结果被墨家义师的火炮和火枪齐射轰成了筛子。
开战之初,越国精锐的一百五十辆战车冲击义师的左翼,结果被火炮和重火枪的齐射直接灭掉了一半。
战至最烈,义师的五百马镫起兵,从侧翼发动的突袭,直接击溃了越军的左翼,逼得越王翳不得不调整部署,间接导致了最后的失败。
这一场大战,对于那些年轻贵族的冲击是巨大的。
射,在庶民可以结阵而齐射火枪、火炮的时代,有意义吗?
即便我精通五射,可是我一个人能够打得过五个火枪手吗?
我作为贵族子弟,从出生开始学习了十几年的射术,磨破了不知道多少次手指,最后换来的就是面对五个训练了三个月的持火枪的农夫都未必能胜。
御,在马镫和马鞍以及起兵结阵密集冲击的时代,有意义吗?
我作为贵族子弟,从稍微大一点就开始学习驾车、车左、车射、持戈。可我花了将近二十年学会的这一切,在那些农夫组成的马镫起兵面前,有任何的优势吗?
当贵族不能做到以一敌百的时候,贵族本身的军事价值实际上就已经不复存在。
车士、骑士、武士,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
没有火药,民众贫苦,披甲与脱产训练的武士,可以做到以一敌百。甚至更多,在征召为主的农夫徒卒面前,一辆三士人的战车可以冲垮数百人的防守。
可火药一旦出现,他们做不到以一敌百,那么国君便有了别的选择,于是他们不再是国君权力的支柱,而是国君集权的阻碍,因为国君可以用更为便宜的农夫,花更少的钱取得一样的、甚至更好的效果。一辆三士战车,绝对冲不过三百火枪手组成的阵线,甚至摸不到任何人。
西门彘十三岁的时候,放弃了御射之术的学习,上面的一些话就是他面对西门豹的斥责时的理由。
西门豹便问西门彘,如果不学御射,他想学什么?
西门彘说,火炮和火枪可以击垮御士,所以我想学几何学。
西门彘说,火枪结阵可以击败射手,所以我想学火枪和骑术。
西门彘非是嫡子,只要能够想要学点什么东西,西门豹都是支持的,总比射猎走马留恋市井花丛要好,再学一学当年晋侯半夜出城幽会情妇被人刺杀,那还不如学点骑马和火枪。
当时墨家在邺多有活动,一些夜校也聚集了不少市井中人,一开始学字,后来便开始学习一些高深的内容,比如勾三股四弦五。
西门彘因此放弃了御射的学习,而是投入到墨家在邺城的夜校之中,开始脱产地学习这些新奇的东西。
西门豹身居高位,即便清廉,可也有封地,花点钱给儿子买了几支上等的打猎用的火枪,一套最好的马镫和鞍羁辔头。
既开了这样一个头,后面的事就变得有些界限模糊。
六艺中的两个,西门彘直接选择了不学,然而剩余的九数,又以泗上为最优。
九数之学,曰: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
一共九种,包括几何学和代数学。
方田,是指的计算土地面积,平面几何的面积计算为主。
粟米,是指的计算交易额的加减乘除,这算是后世小学五年级的内容。
差分,实则为衰分,这个衰和丧礼中的斩衰中的衰是同一个意思。按照丧礼来说,做儿子的穿几道经纬的麻衣,按照差等的亲缘关系,按照等差或者等比数列进行排列。差分谈的就是等差数列和等比数列。
少广,则是说知道长方形或者正方形面积,求斜边或者一边长度的问题,引申出来就是开平方类似的这些问题。
商功,则是说知道正方体的体积,计算正方体的边长,引申出来就是开立方。
均输,则是求公平数,好比一个村子距离战场需要八天的距离、而另一个村子距离战场需要十天的距离,那么均输的意思就是让距离战场八天的村子八户抽一、而距离战场十天的村子则是十户抽一,这是用数学来求公平的一种算法。
剩余的方程、盈不足自不必说,所谓旁要,就是勾股。
这九数也算是六艺之一,能够学的精通的人不多,然而天下间泗上墨家那边放出狠话:论九数之学,适为天下首。
这狠话放出来十几年,以墨家的德行,没有足够的把握从不会放这种狠话,放出来就是为了求人去打脸的,等了十几年,还是没人能够撼动这句话。
喊了十五年,天下间已经默认这句话就是真理,提及九数,就算是洛邑那些掌管图书的文吏也不得不说:九数之学,俱在泗上。
西门彘因此便和西门豹说,父亲这九数我也在墨家这边学了。
西门豹一想,得,这天下九数之学以墨家鞔之适为首,无人撼动,这学九数自然还是墨家最好,便也同意了。
如今纸张什么的虽然还不算便宜,可是远比之前的竹简方便,也比原本的丝帛便宜,西门豹便让人给儿子买了纸、笔,让儿子专心学点东西。
当时他对墨家颇有好感,加上墨家确实有真才实学,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当时也就没多想。
在和吴起的通信中,吴起也提及过时代变了,今后御射武士可能要被专职的农兵取代的问题,对于西门彘舍弃御射而学几何、九数和火枪、骑马的事,西门豹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这六艺中已有三艺学的是墨家的内容,等到六书的时候,西门彘直接说不去族学里学那些六书了。
西门豹当时有些愤怒,心说不认字怎么行,可是儿子开口就背诵了几篇文章,告诉西门豹说文字只是知识的载体,如同自己想要的是马车上的货物,但是是驷马单辕的车拉来的、还是单马双辕的车拉来的有什么区别吗?
正所谓: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
这“小学”的名号,在秦汉之际就已经存在,而且小学的意思就是后世小学的意思,只不过可能那时候是八岁上小学,而两千年后大约是六岁上小学。
什么开蒙之类的“古韵之词”,论及年代远比不上“小学”,就像是军制中军、师、旅、连等,这才是复古,而那些古怪的各个王朝听起来很炫酷的名字实则才不复古。
在春秋战国说小学,很多人立刻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说开蒙却会被人难以理解,觉得这可能是九州之外的称呼。
在春秋战国说师长、连长,各国的人立刻就能想到师长大约率领着几千人,连长率领着一二百人,而说什么指挥使之类的称呼,听起来就像是蛮夷。
在春秋战国称呼同志,那就是同姓贵族之间的一种比朋友密切的尊重称呼,早已存在,以至于墨家互称同志,天下皆以为然并不以为这样的称呼怪异。
既说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
这小学里教的六书,是君子六艺之一,正是:
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
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
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武信是也;
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
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
这正是汉字几千年来的基本结构。
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合格的贵族,真正通晓六艺,在六书上,要做到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六书,教的是“造字的方法”,而不仅仅是认字。
真正六艺精湛的人物,譬如孔子,你拿出一个字,他可以告诉你这个字的典故、由来,是象形字啊还是指事字还是假借字?
这个字为什么要这么写?
这么写有什么意义?
其中折射出怎么样的哲理?
而不是说通晓六书,只是说认字,那是最低级的要求。
第一百零五章 主与粹
当君子不容易,真正能做到六艺精通的君子,那必然是天下雄才。m.www.uu234.net
这一点上,墨子当年对于自己的御车和射术就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当年放眼天下,能入得了墨子眼中的英雄人物也就是孔子,可是两人之间差了一个时代,难以比较,墨子对此向来耿耿。
这六书之学也是一样,想要做到精通六书而不是识字,可能不花个几十年时间学习是不可能的。
西门彘顶撞西门豹的话,绝对不对,因为六艺中的六书不仅仅是识字,而是要让人知道字的本源,必要的时候精通六书的人可以造字。
西门豹也算不上是精通六书,但是对于六书的含义他是了解的,于是当年也驳斥了西门彘的话。
西门彘便道:“墨家的贱体字,老妪在夜里学习一年,亦能读懂墨家的粗浅报纸。君子纵然懂得造字、知晓字的根源,可对于天下的利处,真的及得上墨家那些人吗?”
“我的兄长从八岁开始学习六书,现在他能够诵读的文章,我全都看得懂。他不会的,我依旧看得懂。”
“可能论及某个字为什么这么写,有几种写法我不如兄长,可论及才学,他却不如我。他知道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吗?他知道天上的云是什么吗?他知道为什么会有四季吗?”
“他看的书中,没有这些。而我看的书中,我用墨家的贱体字所能看懂的书中,这一切都有。”
“听闻,泗上的民众,二十岁之下的,没有不认得五百个字的。父亲治理的邺,是魏国最为富庶的地方了,又有多少人可以认得五百个字?”
从六书开始算起,剩余的五礼、六乐,这已经涉及到了价值观、世界观的分歧。
墨家非礼、非乐,天下皆知。墨家服丧三日,说服丧三年影响生产,天下必然大乱,这其中涉及的价值观就是“德”和“利”的分歧。
就像是不久前在费国关于“德何以德”的争论之中,那名士人没法说“德是为了天下变得更好”,因为一旦这么说,德就没有了神圣性,为了天下变得更好,那还不是为了天下得利吗?
所以德必须是永恒的、不变的、无需理由的德就是德,才能够立住脚。一旦说德本身是为了天下更好,那就是转到了墨家义即为利的道义之中,只有德和利分开才行。
而德和利分开,为什么还要遵守德?就只能赋予德一种神圣性,一种不需要理由的、永恒的真理,因为德是对的,所以要遵守;而不是因为德是有利于天下的,所以是对的,因而要遵守,这其中的区别极大。
区别就在于,有一个德为什么是对的论证过程。
墨家说,要以理性的推论,以天志自然为规矩,以人性的本质为基础,来说知出一个最完美的“乐土”。
这是天下第一次试图用理性去建设一个完美的天下,而这个过程,也必然包括理性的道德、理性的法律、理性的遵守与不遵守、理性的取舍、理性的一切……
因而西门彘学习六艺,从六书开始,与父亲西门豹之间的争执就已经不能够弥合。
御、射、数这些东西,只是术而不是道,其中的分歧没有那样大。
从六书开始到五礼、六乐,这分歧就开始变得难以弥合,不能妥协,各执一词。
西门彘争论起墨家的“贱体字”可以有利于天下,使得天下更多的人识字,因此可以放弃一些佶屈聱牙的内容,让天下多数人能够学习识字便可。至于六书的含义,那就应该是学成之后尚有余力的人,选择性的学习,而不是作为评价一个人是君子还是庶民的标准。
西门彘说的是六书,但他所说的不只是六书。
今天西门豹知道儿子一定会来,也知道儿子那一身宽大的贵族长袍的里面一定穿有一套青褐色的短衫,甚至知道儿子今天会带着一腔的怒气来指责他这个做父亲的。
这一切,都源于一年前的那场争论,直到今日西门豹仍旧记忆如新。
西门豹记得那时一年前,西门彘和他谈论起起墨家的文字,并说墨家的小学不教六书,只教文字,并说这样做正是可以利天下的。
利天下、利天下,这几个字听得西门豹脑仁有些疼,当时也是心怀怒火,便喝道:“这就是君子与庶人的区别。庶人即便识字,却不知道这文字源于什么,更不知道这些文字中蕴含的道理。”
“譬如一个最简单的人字,人为什么是人?为什么要这么写?因为人懂得谦恭行礼,知道礼仪,所以人写在竹简之上,躬身而立,腰背挺直身子前倾。学会写人,就知道怎么行礼,更深一些,由六书中学会的人字,可以知道怎么才算是人,知道其中的礼仪。”
“墨家的人字,怎么写?全都站了起来!倒是简单了,人没有礼仪,这还是人?况且,那些庶民按照墨家这种教学的方式学会的字,纵然认得这是人字,却根本不能够知道人这个字中蕴含的道义!”
人字原本长得很像是入,只是腰臀明显,正是一个挺拔着后背而行礼的样式。西门豹在意的不是人怎么写,而在意的是这些字背后隐藏的含义。
西门豹记得,当时西门彘直接回道:“人本来就该是站着的!天生万物,以人为首,人活于世,就该站着!”
西门豹当时的脾气也来了,怒斥道:“天子祭天,尚且行礼,哪有站着不行礼的人?礼不下庶人,正是因为庶人不能够懂得礼中的真意,墨家不去教化也就罢了,反而连文字本身蕴含的道理都改了。”
“这贱体字,是鞔之适和墨家众人所创。好,他鞔之适学于隐士高人,或许不通六书。可墨翟、禽滑厘、孟胜、公造冶等人,哪一个没有君子之艺?哪一个不知道人为什么这样写?”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还嫌这天下乱的不够厉害?人人求利,那人人都想做君主,这天下还有得治吗?”
西门豹记得自己说完这些后,西门彘便讲了一大堆“利己”、“兼体”、“众义”、“君主为国之主权而非实体之人”之类的道理,说到最后,西门豹记得西门彘问道:“父亲,您看过墨家流传过来的一个故事吗?”
“在宋国,曾有一个真正的君子叫公孙泽,他的妻子也是一个贤女子,通晓礼仪,有仁爱恻隐之心。”
“有一天,他的封地内的一户农夫家的幼子死了,那农户算是公孙泽的隶子弟,公孙泽的妻子心想,那农夫家里该多么伤心啊?于是就去看望。”
“可是一进门,却看到一家人正在吃饭,而且还在喝汤。”
“她就问,为什么你们还在喝汤?”
“那家人回道:因为汤里有盐。”
“其实公孙泽的妻子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们的儿子死了,你们还有心情喝汤吃饭,为什么不悲伤?”
“可农夫听到的,却是最浅显的问题,以为只是问他们为什么要喝汤,于是便用最简单的道理回答,说汤里有盐,因为盐很贵,因为汤已经做好若是不喝第二天可能就馊了,就要倒掉,那就浪费了,所以要喝。”
“公孙泽听到这个故事后,感叹道:昔年卜子夏失子,悲伤之下,哭瞎了眼睛。而真正知道礼仪的人,若是家里面有长辈去世了,连饭都不能吃,要守孝三年,前三个月只能喝粥。当真是礼不能下于庶人。”
“这就是礼,这就是礼不下庶人。父亲,难道庶人死了亲人就不悲伤吗?难道庶人天生就比我们贵族低贱,就比我们不知晓礼仪?不知道人世间的悲伤痛苦吗?可喝汤,难道就不痛?”
“那些礼,那些乐,这是民众所需要的吗?贵族的仁,本可以治标治本,既要仁,要爱人,那么民众渴求土地,为什么不把土地授予民众?就像是一个人在荒野快要饿死,这时候他却给了这个人一块玉而不给他食物,这是仁吗?”
西门豹当时便怒道:“如你所言,这天下的富足之人,就该把自己的一切都给民众吗?”
西门彘挺直身子道:“那要看是怎么富足的。以劳作、资本、身体和头脑富足,那是天帝所乐于见到的!贵族的封地,凭什么就是贵族的?他们劳作了吗?他们只是蠹虫,是被民众饲养的猪狗,却以为自己在牧养民众!”
“我也一样!”
西门豹记得,那一次争吵的时候,西门彘说到这里,便脱下了身上的长衫,露出了里面的短褐,说到:“父亲,我为自己是蠹虫而感到耻辱,您能知道我心中的苦闷吗?”
“我曾经所自豪的血脉,如今就像是一颗刺扎在我的心头。”
“我吃饭的时候,想到的是‘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兮’;我衣着华服的时候,想到的是‘不纺不织,胡着丝绢三百匹兮’。”
“我去外面求学,那些一同求学的人指着我说,我一个贵族,懂得什么?”
“我若去学什么五礼、六乐,脑海中想到的礼,便是公孙泽的那个可笑的故事。脑海中想到的乐,就是王公贵族让民众铸钟铸铜用在毫不能利于天下的乐声!”
“父亲,我觉得我从出生开始,身上就背着对不起天下民众的罪,就因为我们的封地和那些封地上农夫对我们的义务!”
“我只是……我只是想赎罪!”
“礼、乐,毫无意义,只是劳苦天下民众!都应该废除掉!”
西门豹仍记得,仍记得当时儿子脱下长衫之后,越说越激动,最后跪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可他也记得,当时他听到儿子对礼、对乐的评价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用一种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语气问道:“你既然学过字,可知道粹字是什么意思?”
当时西门彘一定是惊讶于父亲会说起这个毫无关联的事,便道:“粹、米之精华也。最干净的米,便是粹。”
西门豹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说道:“墨家的精髓,在于同义、利天下。而利天下源于利每个人,是故他们要做的,是‘民为神主’。”
“而你……跟着墨家学了这些年,你学到的,是‘取民之粹’!纯粹的、民众的、就一定是对的?那些民众用不到的,就一定是要废除的?”
“当年我修水利,父老乡亲皆不理解,或有咒骂,我就说过,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若天下都依着民众,这天下必然大乱!”
“民为神主和取民之粹,若你不能够想清楚这其中的区别,你以后也不要再去听墨家讲学了。否则的话,你在这里痛苦,就算你去了泗上,也一样被排挤像是一个外人。”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你看到的是民众苦于分封之苦,可你以为泗上就是乐土?你知道宋国那里,墨家默许土地兼并、使得民众成为佣耕或是被迫前往泗上作坊劳作吗?你懂个屁的墨家之义!你以为墨家是讲恻隐之心的仁人?你以为我这里肮脏墨家那里都是好人?你知道当年禽滑厘守城,城中失火,禽滑厘明知道那个人是去救火可违背了墨家守城之令,当即射杀?你知道适当年在泗上治巫,笑吟吟地毒死了几十人?”
“泗上不是乐土,墨家也不是一群你心中的‘善人’!”
“你的痛苦,源于你的幼稚!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