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战国野心家TXT下载战国野心家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战国野心家全文阅读

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新君

    孟胜说的轻松,可徐弱心中却放不下,这终究是关乎数千数万人的性命。

    他再看了一眼孟胜,极为郑重地说道:“既说名正言顺,可名是什么名?我们的义,我们的仁,我们的天下,与旧的仁义天下根本不同。我们难道非要尊从原本的名吗?”

    孟胜很喜欢徐弱这样的富有激情的年轻人,就像是能够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若是自己年轻时,面对这样的情况,只怕和徐弱想的一样。

    可现在不同了。

    徐弱又问道:“您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孟胜低声道:“担心民众流更多的血。如果这一次起义成功,民众可能会选择只要求自己的利,不可能去管都城百里之外的事。至少多数人会这样的。可是,不发动百里之外的民众,让他们也能得利,都城这些民众得到的利,终究会被贵族夺走,最终还是会失败……如果没有我们插手的。国君能叛国,难道贵族们就不会引魏齐之兵屠戮本国民众吗?”

    徐弱拍手道:“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我们现在就该出面才是,引导民众讲清楚道理。难道您非要等到民众知道自己错了、后悔的时候,我们才插手吗?”

    孟胜点点头道:“适说,原本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但费国距离泗上墨家太近了,所以可以有后悔药。”

    “费国太小,天下太大。你也看过泗上彭城演出的戏剧,总要做个排演然后才能正式演出。费国……就当做天下大戏的预演吧,让民众知道再遇到这样的事时,应该相信谁、应该怎么做、应该提防谁、应该处死谁……乱世即是舞台,天下民众才是优伶。”

    徐弱长叹道:“那我们就只能旁观?看着民众选择了一条近视的路再后悔?”

    孟胜摆摆手道:“是费国的民众选择了一条近视的路,天下的民众将来便不会后悔。路……还长着呢。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旁观,而是提出一些合理的建言。譬如城中的治安、城中的粮价、土地的分配、税率的制定……至于说国都的民众会不会丢弃最好的盟友……那些贵族封地之上的农夫……那是费国国都的民众所决定的。”

    “泗上之于费国,很强,所以可以慢慢来。泗上之于天下,不强,所以要未雨绸缪。绸缪的不是费国,而是天下的民众在面临这样选择的时候,知道该怎么办。”

    徐弱沉思片刻,终于点头道:“如此,您说服了我。希望这一次并不是错的判断。”

    孟胜颔首示意,心中也明白墨家内部的制度之下,一旦这件事判断失误,导致费国的局面不利,总要有人出来背“黑锅”,承担责任。

    七悟害和巨子是集体决议,代表的是墨家的意志,所以墨家不能够犯错误,犯错误的只能是个人。

    泗上的局面,是适主导的,说服了众人也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一旦出了问题,适可能就会彻底远离巨子之位,至今为止适的判断基本上都是正确的,墨家众人对他有一种仅次于墨子生前的信任,而这种信任总需要一直保持下去。

    孟胜得到的消息,远比徐弱要多,知道适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在为墨家争取更大局面的同时,又在拖延与天下为敌的时间。这种平衡一旦掌握不好,可能就是两者尽失。

    他作为墨家的高层,期待适的判断是正确的,所以他可以微笑地给徐弱讲述道理,可心中却也惴惴。

    说到底,费国的事不是费国的事,而是中原诸国的事。

    最终,费国的起义变为一场天下的预演和经验,墨家又能完全控制泗上诸国;还是费国的起义最终成为一场悲剧,魏齐等国没有按照适提前布置好的局面全力干涉提早将墨家拖入乱世泥潭?

    这是未知的,只能用说知推理之术来判断,险之又险。

    墨子逝世之前,对于墨家的期待归于两处,一处是天志,另一处就是墨家的规矩制度。

    不管是出于适一直以来判断正确的信任、还是在同义会之前适挨个进行了说服,程序上规矩上一点问题都没有,那么就算有人反对,一旦定下来了,就必须按照这个办法走下去,哪怕是失败作为代价。

    一时的胜利和失败,相较于墨子认为可以借此存于万世的规矩制度和程序而言,不值一提。

    …………

    但凡规矩,都是人定的,所以必要的时候总可以更改。

    费国的乱局,从季孙峦站出来说了那番支持民众的话之后,其实就已经演变为了变革规矩的乱局。

    都城的胜利是必然的,这是氏族时代和国人议政、国野之别、国人服役等制度留下的残余。

    和分散的村社不同,都城之内的民众可以有效地组织起来,在春秋乱世之中为了家族存亡,国君不得不允许民众的自组织,以维持自身的军力。

    这种自组织之下对于城邑、封地结构的小国国君而言,反噬的威力也足够大,国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君主是否能坐稳位子,只不过从前的背后主使者是明面的贵族,而这一次则是隐藏的墨家。

    背后站着的人不同,也就决定了规矩的不同。以往改变的,只是国君,而不是规矩。

    这一次看似也和从前一样只是改变了国君,实则改变了规矩。

    一直隐藏不出的季孙峦在宫室被柘阳子带着甲士占据之后,终于在“护卫”的保护下露面。

    而露面的第一件事,就是重申了一遍当初卫让在民众集结时候的说辞。

    他别无选择,如果出尔反尔,现在还在激动之中的民众很可能把他赶走一切都和以往不同了,现在已经有人觉得人无老幼贵贱尽皆平等了,甚至有人已经从墨家那里学到了没有“有血统”的君主的一系列制度。

    若是以往,民众没有选择,季孙峦或许可以抛开卫让。但现在,民众有了另一种选择,所以卫让也就成为季孙峦所认为的“挚友”。

    现在,他已经算是费国的国君了,只要他愿意。

    只不过这个费国的国君,名义上所能管辖的只有都城大小的范围。以往费君在规矩上礼制上拥有四境,可现在季孙峦手中只有都城三十里之内。

    能否坐稳这个国君之位,政变只是序幕,远没到真正可以决定的时候。

    许多的事需要处理。

    那些被抓获的贵族怎么办?

    那些远在封地之内的大夫们怎么办?

    费国都城公田授予农夫的制度,是否可以推行到都城之外?

    如果贵族们不同意,起兵反抗怎么办?

    实行什么样的军制?

    怎么征收赋税?

    怎么选拔官员?

    怎么支付官员的俸禄?

    怎么维持?

    怎么制法?

    种种这一切,看似需要国君考虑的问题,此时此刻却一件都和季孙峦无关。

    民众已经推选出了各自认为的贤人,民众需要自己来考虑制度的制定,民众甚至不需要一个国君,只不过出于以往的习惯以及需要一个能够和各国说清楚情况的人。

    季孙峦觉得,自己这个国君,就像是一个牌位。

    如果说一头猪有公族的血统,恐怕这头猪也一样可以被人当做国君。

    这对于真正有心做国君的人,或许是不能忍受的。

    可对于季孙峦,他背叛了贵族、背叛了公族、背叛了旧规矩,旧时代的“贤人”不可能为他所用。

    而新时代的这些“贤人”,要么激情满满精力充沛,要么就是处心积虑实力不凡,谁人都不会愿意让国君真正掌权。

    经历了这么多,季孙峦已经感觉到卫让在这些事中承担的角色,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明面上两个人依旧是朋友,那些公田赎买的收入依旧是季孙峦的,将来有什么产业季孙峦依旧可以凭借大量的收入和国君的身份投入,这才是最重要的。

    季孙峦不是什么贤公子,可也不是傻子。

    以这些天卫让的表现来看,如果卫让真的想要国君之位,大可以支持国人共政。而且那日在民众面前说的话,已经足够让卫让不可能学什么先为贤相再取禅让之类的流程,那无必要。

    所以季孙峦很快搞清楚了自己的状况:政策是民众来商定的,执政的实际上是被推选出来的贤人。

    自己要做的,就是称是、盖章,收钱、经营自己的产业,考虑那些收来的公田赎买费用怎么花,以及万一大事不妙逃亡泗上之后该做什么……

    于是他终于露面之后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旦稳定下来,将自己所得的那些公田赎买的收入,投入到泗上的金行之中,或是换为墨家的纸币,为将来准备。

    “如果不行,我就要逃走。或许他们不会允许我逃走,非要让我在这里,但提前准备,风声不妙就跑,亦或是说一些自己无才无德让位于贤的话,便可以走了。”

    “收入的钱,不能够在费国投资作坊产业了,这里不安稳。最好把钱都投入泗上,若是能够在泗上入股一些产业最好,若不行,就做个富家翁,和以前的日子一样甚至更好。”

    “若是泗上墨家也败了,便可以跟随他们一同逃亡到南海、杨越。在那里种植甘蔗炼制蔗糖,倒也不错,就是听说那些多热病毒蛇,不过已有人在那里筑城垦居,想来也不会太苦。天下之大,就算诸侯并力,难道还能追到杨越南海去?

第七十七章 贤人们

    他倒是很有新规矩之下做国君的觉悟,当然这个觉悟的物质基础就是泗上之地日益发展的商品经济。www.uu234.net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作为“朋友”的卫让都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稿子,到时候按着念就好。

    反正规矩已经立下,政策与他无关。有些话卫让只是告诉他,怎么说才能让民众不反对。

    他没有力量,更没有根基,甚至他的合法性都源于“支持民众求利变革制政”。

    宫室已经肃清,季孙峦却没有直接以国君的身份进入宫室,而是来到了都城民众集结的地方。

    当年伍子胥破楚,以弓矢怒射宫室之门,围观者雷动,这是一种态度。

    在民众面前做足了态度后,季孙峦与民众一起,来到了祖庙。

    民众皆立于外。

    季孙峦拜祭祖先,先是说了一番祖先的历史,又说到大义,最后又说自己是为了社稷祭祀以及费国万民,不得不谋取君位。

    一番仪式之后,季孙峦就算正是继位为君。

    然后,他来到了宫室之前,在民众集结的地方,冲着民众发布了他成为国君之后的第一道君命。

    按照卫让教的那些东西,朗声道:“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民为邦本,民利即为邦国之利。”

    “天志可知,铁器牛耕之下,公田井田之制,已经不合于天志,有悖于财富的增加。”

    “民众先治公事,公事毕乃敢治私,苦此久已。”

    “自今日起,破井田、开阡陌、废公田。凡宫室之田,在上劳作的民众皆可分得,以二十年为期赎买归于自己,使钱足以让我祭祀先祖,不至使祖先祭祀断绝。”

    说罢,取出一支箭折断,作为盟誓。

    民众欢呼,这是之前季孙峦的承诺,也是多数民众可以支持季孙峦上位的重要原因。

    这不只是卫让让季孙峦说的,而是如果季孙峦此时不说这些话,手中还持有武器的、刚刚前几日已经展现出足以横扫都城的力量的民众立刻就会将他赶下去。

    这是他的承诺,也是他能够“政变”上台的根本原因。

    但这一切,都只是满足了都城民众的需求,他说的这些,也只是作为一个“都城”的君主所能说的,而不是作为一国之君所说的。

    作为一国之君,如果他想做,那么就必须说国都之外的政策应该如何,然后自己还要有力量、有手段、有根基、有能力让自己说的变为现实。

    他做不到,所以他又发布了自己的第二道君命。

    “我才德不足,知道不足以为君。但我只是才德不足,而之前的暴君却是才德不修。”

    “正所谓,重木成林,众义为善。既要谋众人之利,便不可不让众人议政。”

    “自今日起,民众可推选出能够让你们信任得利的贤人。”

    “国不可无规矩、制度、法令。而规矩、制度、法令又该为民谋利,所以选出的贤人,应该制定规矩、制度、法令。”

    “对下能够让民众支持、对上能够告诉我可以让民众得利即可。”

    季孙峦说完这些,民众再次欢呼。

    如果说第一件事只是表达了诚意,或者说为了收买人心,那么第二件事便是真正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至于到底该怎么样,他把问题全都抛出去,他不想管,也不会管。

    以往没有这样的,他读书不多,根本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会不乱,怎么样的规矩才能被民众接受。

    但是,他相信卫让一定知道。

    从几天前,他已经想清楚这些年卫让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是为了今天。

    他想不通卫让的目的,因为他觉得卫让绝对不只是一个“朋友”。

    所以他不想深究,有些事不说破还可以维持,而说破了什么都不能改变。

    他读书少,可是墨家这些年一直在写书,费国都城内读过书的人可不少。

    在费国都城乱局初现的时候,墨家就在都城广泛地推广那本名为《论政》的小册子。

    里面讲到了在以“为民邦本、民利为先”为基础下,应该履行什么样的制度,才能够让这个政府合理的运行下去。

    本来,这是需要百年数代哲人思考构建的,需要一次又一次失败流血之后才能够总结出来的。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需要,因为适学的历史和他们不一样,适没有经历过流血和失败,但是他作为人类的祖辈们经历过无数次的失败和流血,这些总结出来的经验和规矩都是可以拿来用的。

    但现在,一切还不成熟,激动的民众尚且处在街头暴乱的阶段,距离稳定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于是在季孙峦说完那些话之后,民众们先做的就是在街头叫喊出了几十个人的名字,让他们作为被推选出来的“贤人”。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于是就像是墨子所言的上古时代千人千义一样,义不同,贤人的标准也就不同。

    那一日茶肆打斗之后,各方人都站出来宣扬自己的道义。

    既有宣扬之后被人所接受的,也有宣扬本身就是特定为了某些人的利而说出的。

    再加上这几日乱局之中表现突出的一些人,很快一场乱哄哄的、而又开天辟地、幼稚的、但又充满激情的、有些可笑的、但又打破了数百年规矩的推选就这样开始。

    被推选为制政策贤人的人数控制在了六十多人,明面墨家的许多人都被推选,但因为墨家的人隶属于墨家这个组织,在组织允许之前严禁任何形式的出仕,因而如徐弱等人皆推辞。

    选出的这些“贤人”们,有那日在茶肆宣扬“道法自然、复归自然之治”的人;有高呼应该并入泗上让墨家支持的人;有认为都城的变革就足够了只要贵族们来承认新君即可的人;也有……诸如柘阳子这样的人。

    卫让不知道被选出来的人有多少和他一样是秘密的墨者,但却知道墨家想要的是一种新的规矩而非是小小的费国,这种新的规矩是为了让天下人看的。

    小小的费国,相对于墨家想要的规矩不值一提;正如墨家认为一时的胜败,比起墨家内部的规矩制度章程不值一提;亦正如原本应该悲壮而死的徐弱孟胜等人在另一个时空看待生死比之墨家的传承与利天下不值一提一样。

    推选出来的贤人们其实要忙的事很多,大到政策法规、小到贤人们的俸禄。

    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摆在众人面前的头等大事,就是费国将往何处?这一场暴动、政变、起义或是革命,又该如何收场?

    仅仅这一件事,就足够这些人吵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

    而他们现在争吵的这些,可能将来天下别处也一样会遇到。只是费国太小,天下太大,可是经验却是通用的,于是费国争吵的这些事,便可以作为天下之大的经验。

    讨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被抓获的这些贵族怎么办?

    费国国都的公田赎买政策,是否用于国都之外?

    贵族们如果强烈反对,是不是可以只在国都变革,而国都之外的事,自己没必要为别人的利益流血?

    贵族的封地,到底直接算是贵族的私产?还是连封地都要收回分给民众?

第七十八章 悄然的改变

    在或真、或假、或心怀野心、或心爱天下的“贤”人们终于开始施展他们心中抱负的时候。www.uu234.net

    葵蹲在自己门前的一处石头旁,手里捧着一个陶碗,蹲在地上正在吃饭。

    旁边还有几个一起曾在义师服役过的人,包括那个曾在军营中和他打架导致他被蹲禁闭和挑大粪的伙伴。

    这些人手中都端着一个陶碗,姿势都是类似的。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勾住陶碗,食指卡在陶碗厚厚的碗底下,这样里面盛着再热的汤也不会烫到手指。

    左手的不端碗的其余三根手指握着一摞叠在一起的窝头,窝头中间的窝里放着几根用羊油烹炸过的辣椒。

    窝头是用地瓜面或是玉米面做的,很粗粝,但是正可以吃饱。配上能够叫人嘴里冒火的辣椒亦或是腌葵菜,时不时呼噜一口碗里面的盐水煮胡萝卜和芥菜缨,竟也吃出来了食指大动的感觉。

    这是胡萝卜、地瓜和玉米等作物传入到费国之后出现的一种吃饭习惯,原本中原附近的民众吃饭要么就是如贵族跪坐有案几,要么就是蹲在地上拿着碗。即便桌子和凳子之类的木器开始出现并且在底层流传、被贵族抵制;筷子等贱人多用的食器开始流传,费国之内依旧没有几家人拥有木桌。

    泗上的土地变革,不只是让农夫生活的更好,也让农夫有了足够的额外商品粮食进行交换,促进了一系列的手工业发展……泗上彭城沛邑那些做桌子凳子的木匠若是在费国,定要饿死街头。

    自从胡萝卜玉米等传到费国之后,墨家主导的这种吃饭的方式,也逐渐成为了贫民的主流:碗里面熬煮的胡萝卜或是地瓜段,玉米面的窝头扣在一起捏在左手,贵族们用来吃菜的筷子捏在右手又不需要夹什么,吃多少就把几个窝头卡在左手,右手捏着筷子从左手拿过一个往嘴里塞,然后猛灌上一口热汤将那些粗粝的食物咽下去。

    很管饱。虽然胡萝卜吃多了有些烧心,可若是施肥得当,家里几亩地就能够保证一家人不至于饿死,剩余的则曾要缴纳税赋,以及家里的青壮劳力去服劳役履行封建义务的时候能够让家里不至于没得吃。

    变革之下,风起云涌,讨论天下制度的不只是那些贤人,还有这些手里捏着窝头啃着胡萝卜的平民。

    高谈阔论并不是指声音很高扯着嗓子喊,可在民众聚集的地方,高谈阔论大抵都是曲解的概念。

    葵努力咽下去一口贵族家中的狗都不吃的胡萝卜,挥舞着空闲的右手,以筷子虚点空中喊道:“你们说的不对。我跟你们说,贵族王公就是信不过。不要信什么贵族们来朝拜便可认可公子峦这样的话,再说他们就算来了,难不成那些封地之内的农夫的苦,咱们就不管了?”

    “要我说,就该赶紧把在义师服役的人组织起来,编练军伍,号召变革。那些封地之上的大夫肯定不愿意让他们封地上的人逃亡或是离开封地,那咱们就该打过去……”

    显然这些人正在讨论这几日“贤人”们在一直争论的问题,如何对待那些贵族,以及那些变革的制度是不是只在都城实行。

    葵正准备讲讲自己在义师学到的那些道理,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叫骂声,都不需要回头,葵的脑海中就闪出自己的妻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指着他破口大骂的样子。

    “你真是吃着鬼指地瓜,操着钟鸣鼎食的心!天下人干你屁事?你把自己管好了别把家里人饿死就好!”

    “变革变革!整日说变革,整日说义,整日说要利天下……利来利去,连盐都没得卖了!以前是贵,可至少还能买得到,现在呢?变来变去,竟还不如以前!”

    刚才还在谈论着要高举义旗将贵族们逼着同意律法、心怀费国百里之外的葵,顿时蔫了,嘟囔道:“墨家那边说了,盐很快就会运到,他们的杂货铺很快就会卖盐,而且为了防备有人囤货,会按照户数限购……”

    “不用怕缺盐嘛……墨家在齐国、越国那都是有大盐场的,怎么会缺了盐……”

    女人厉声道:“我不知道齐国越国在哪,我就知道再没有盐,这明天的菜汤就要用汗珠子调调味道了!你们不是选了贤人吗?不是这些贤人都代表民众之利吗?”

    葵低着头道:“嗯……是选了……”

    女人骂道:“那这些贤人现在知不知道,要做的是要让市上有盐可卖、我纺的麻布棉线可以换些钱?”

    “这些贤人有吃有喝,家财千金,倒是可以在那里争论法的意义、国君因何而存,你们跟着谈什么?”

    “你是贤人吗?你哪里配当贤人?你要是真想着利天下,就去当墨者,你看人家要不要你?”

    “又不是墨者,又不是贤人……都城之外的人,和你有什么干系?”

    “你们拿着枪、矛起来闹暴动、逼国君的时候,那些都城之外的人在做什么?他们想求利,自己干呀。自己又不干,你们又何必为了那些人,恶了贵人?人家在外集结了私兵甲士,只怕公子峦承诺的二十年赎买私田的事都要被收回去!”

    刚还在那高谈阔论的葵顿时委顿下去,嗫嚅道:“这个是有道理的……”

    女人喝骂道:“我不知道什么道理,我就想知道什么时候能买到盐,什么时候这土地真的分给咱们!”

    葵正想解释解释这里面要互助抱团求利的道理,女人哼哼两声便回了院子。

    旁边众人都笑,葵的脸上倒没有挂不住,都是邻居伙伴,谁人都知道各自的根底,这样的事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便也不需要解释什么。

    等女人一进去,葵立刻与众人说道:“女人的话,不能够听啊。不说什么利不利天下什么的,就说真要是贵族们哪一天打回来了,赶走了公子峦、赶走了贤人,恢复了旧制……咱们这些人可都是要被受刑的,说不定还要被杀呢。”

    他说的咱们这些人,指的就是那些和他一起在义师服役过的伙伴,以及之前暴动时候闹腾的最厉害的、最早拿起武器集结成阵的一批人。

    生死之下,这种选择简单而又不需要过多的思考。

    有人道:”是呢。这种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墨家的适不是说过嘛,变革与革命,都是一些人用兵戈让另一部分服从这些人意志的事吗?就说这法,以前不去修宫墙,那就是罪,可谁人说这有道理?但没有道理,也是法啊……不听就要受罚……”

    “真要是贵族们复位了,我看咱们这些人都得死。就像是那年咱们服役时候,看到的悬挂在沂水上的那些贵人的尸体一样……”

    这几个人推选的贤人,并不是第一选择。

    他们有在义师服役的经历,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推选墨家在费国的那些明面的人物,譬如徐弱。

    其实他们也不怎么和徐弱熟悉,但徐弱是墨者,有这么一个身份就足够这些人信任。

    只是徐弱以消息不通,墨家组织尚未决定是否让他们出仕等道理,表示墨家暂时不会接受这一次推选。

    于是他们便推选了卫让,至少平日里卫让经常出面接济一下都城的民众,虽然不多,可至少有些贤名。

    几个人又谈了几句后,便有人到:“不过你家女人说的也没错。这些贤人只怕并不知道什么是现在该做的、什么是现在不该做的。这盐、粮价、布价什么的,他们以为这是小事;而什么是法、什么是君、什么是利、什么是道法自然才是大事。这可不对。”

    葵附和道:“是……当年咱们在沂水服役的时候,可是见过墨家在缯的变革,那才叫知道什么是标、什么是本。”

    说到这,他不再说话,而是大口地将剩余的饭食吞下去,拍拍手将碗筷放在门口,叫来自家最大的孩子收进去,便要起身。

    伙伴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去?”

    “去找咱们推选的贤人,把这些事说一说。”

    剩余几个人点头道:“该是这样,怎么说也是咱们推选出来的。”

    这其实算是一件破天荒的事,只是在这些人看来习以为常理应如此。

    以旧规矩来看,葵去找执政者说事,他连士都不是,只是个庶农,居然刚想着去找执政者提出自己的想法……这已经算是骇人听闻了。

    更可怕的,是这些义师里服役过的、经历了士兵委员会之类的机构、集体决议菜金使用权等一些看似无趣的小事的人,把这种事当做理所当然。

    把骇人听闻的事看做理所当然的时候,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这才是对贵族而言最为可怕的地方,可怕到就数百年的旧规矩的影响已经慢慢被根除。或许有些地方,有些人的身子还在跪着,可是心里的自己早已经站了起来。

    “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人人平等”

    这样大逆不道的道理之后,便是平等人缘何要心怀敬意与恐惧?

    葵心想的很简单:卫让这个贤人,还是自己推选上去的呢,自己自然有什么想法可以找他去谈。那在义师的时候,士兵委员会的人可都是要对士兵负责的,一样的道理嘛。贵族都说,欲治国者、先治其家……其实也差不多嘛。

第七十九章 经验之一

    怀揣着这种简单的仿佛有些可笑的想法,葵空着手只带着填饱的肚子和被妻子埋怨之后的郁结走到了商贾们居住的集市附近。m.www.uu234.net

    正是“凡仕者近宫,不仕与耕者近门,工贾近市”。

    卫让在成为被推选出来的贤人之前,正式的身份是商贾,因而近市。

    靠近卫让的宅邸后,门口的守卫并没有为难葵,葵只说:“我是来找我推选的贤人的,我是费国的国人”。

    守卫立刻去通报,稍微查了一下葵的身上有没有兵器,然后一个老手翻看了一下葵的手掌,笑问道:“也在义师服役过?”

    葵一听这个也字,便笑道:“做过火枪手。”

    那人点头道:“看出来了。请随我来。”

    一个简单的请字,正是义师之内常用的一些词汇。

    穿过前堂,就被引入到了卫让所在的厅堂,卫让便请葵坐下,问道:“请问名字……”

    葵报上自己的名字,又道:“那日推选贤人的时候,我推选的您。所以,您代表的是我们的利,有什么事我可以找您,是这样的吗?”

    卫让笑道:“正该如此。”

    葵坐下来,便像是在义师中在士兵委员会中召开会议时候那样,自然而又放松地将自己妻子说的那些事,一一道出。

    卫让凝重地点点头,拿出一封信道:“这件事……是我们做的不对。墨家也曾传书与众人,说起这些事。”

    “终究,虽然是被选出的贤人,可是从没有管辖一城一邑的经验。这就像是耕地的牛一样,没有学过的,怎么也不可能立刻就会。”

    “贵族们自小便有封地。他们不需要学习怎么稼穑种植,他们学习的就是治家,论及经验,这是我们所不能比的。”

    “不过……方向不对,经验越多反而越不好。就像是想去楚国却往北走一样,越快的马,离的反而越远……”

    葵接话笑道:“现在不是说咱们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吗?去楚国,往北走也未必就一定是错的。”

    卫让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深吸一口气叹息道:“你说的事,想要解决,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现在都城的局势难说,政策未定,商人不敢来此,又有奸人囤积。墨家倒是说了,要为民之利,会运送一些盐过来,只是还需要等几日。”

    “盐的事外,还有粮食、服役、府库等等的事,这都是需要做的。这样吧,我明日就把这件事提一下,尽可能在数日之内解决。”

    这时候尚且还没有出现过贤人们出尔反尔的事,葵点头道:“我就和我妻子说,这件事是可以解决的。”

    他看着卫让,忍不住又问道:“那么现在贤人们到底准备怎么做呢?难道就是都城变革?这可不对啊……”

    卫让也来了兴趣,询问道:“若是要费国都变革,恐怕贵族们不会喜欢。他们又有私兵甲士,到时候不免要流血……”

    葵奇道:“我看你这贤人也不怎么贤嘛。我在义师的时候听连代表说,以争求不争,则不争。以不争求不争,则无不争。这就和我们在市井和人打架一样,总有人打我,我若是忍者求人家不打我,人家还会打我。可我要是二话不说先抡上两拳,日后我不用求他反而他也不敢打我了……”

    卫让心中暗喜,他不知道葵这样的人到底有多少,但却知道只要这样的人在,自己的使命就可以完成,天下便有大利的那一天。

    这种熟悉的话语,源于墨家这些年的传播,但凡用这样的道理讲话的人,哪怕操着赵语与越语,也能够在听懂之后立刻觉得对方亲近。

    卫让便问道:“若是这样,恐怕你们还要从军啊。你家里的女人会同意吗?我刚才听你说……好像……”

    葵苦笑道:“现在是民众众义为制,我可以说我不想去。可以前呢?以前我不想去,是要被抓起来也要去的。这以前能去,如今怎么为了自己的利,反而不去了?”

    “这要是不去,将来不是连不想去的权力都没了?我可不想再回以前的日子啦。”

    说到这,葵倒是有点埋怨,嘟囔道:“倒是你们这些贤人。我这几日在市井间听闻,有人说只要贵族承认都城的变革,那么贵族的封地就不动,只要认可公子峦就好。这都是些谁选出来的贤人?”

    “就算说为了利己,这也不对啊。啥叫贤人啊?至少也得必庶农看的远吧?我这庶农都看出来了,若是这样,都城也安稳不得。这贤人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卫让心想,你已经看的比别人远了,你在义师学的那些东西,和旧时代格格不入,这些东西原本都是贵族的不传之秘,现在墨家却想要“人人为士”,自然便觉得有些不对。

    况且如今城内派系纷纷,各自不同,各人有各人的利,各人有各人背后阶层的利,许多事哪里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墨家想要让费国作为一场预演和经验,这一切也都必须要经历,否则的话不能够“以史为鉴”,将来还要重新流血才能够明白过来这些道理。

    卫让也有些苦闷,这几日商讨的那些事太多、太远、太大,充满了不同的说辞,吸引着不同的民众。

    孟胜从宫室离开宣布劝告无果的那一刻,只是让民众失去了对国君的幻想。

    而现在,民众依旧还持有对贵族互不侵犯的幻想:都城有都城的政策、封地有封地的政策、各行其政互不干涉,那么贵族便不会反对。

    这种想法是幼稚的,墨家这些年的宣扬不是没有效果,诸如葵这样的人从原本的幼稚学会了本能的斗争和仇视,可却不是多数。

    卫让便道:“我既然是你们选出的贤人,这些天你也听到了许多说法。我是坚持要把政策推广到费国全境的,可也有些人不支持,甚至反对。”

    “今日你说的这些事,其实这几日也有人借此说起:庶农工商,不懂政,不能治国。一邑尚且不能治,若要治国怕是天下大乱,不可行。”

    葵撇嘴道:“难说了。墨家的适,是鞋匠。我们以前的旅帅,在楚国与人佣耕。我们以前的连长,他爹是个流佣。曾治理彭城的公造冶,以前是铸客……这都是我听说的。”

    “墨家不是说,天鬼知天志,临死之前将天志汇入天下人头脑之中。其实每个人的脑中都有学识,只不过像是被锁住了,而学习就是开启锁的钥匙。”

    “我在义师的时候,连代表说过,贵族之所以能够治理,不是因为他们的血统,只是因为他们有机会学习。我们连饭都吃不饱,又怎么谈学习呢?所以,他们隐藏了真相,却告诉天下人这是因为血统,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葵起身,忽然行了一个义师的军礼道:“请您们这些贤人,一定要做好啊!怎么也要为庶农工商争口气,告诉那些贵族,庶农工商选出的贤人也能执政治国。你们要做不好,他们就会说:你看,这就是道理,以验为先,这样治国执政是不行的……”

    卫让赶忙起身,还了一个士人之礼,脸色郑重地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您是可以启发我的人啊。贵族们之所以会执政,不是因为他们的身份高贵自带的,而是他们学习的缘故啊。”

    …………

    数百里之外的彭城,一间宽敞的大屋之内,七八十个人聚集在一起,讲台之上站着的正是忙里抽空来讲学的适,他也恰好在说这番话。

    “贵族之所以能够治理,不是因为他们的血统,只是因为他们有机会学习。庶民连饭都吃不饱,又怎么谈学习呢?”

    只是在说完这些话之后的转折,适却没说什么这是可笑的之类的结论,而是说道:“所以,费国现在的事,对我们也是一个经验。”

    “如果,墨家可以出仕执政,能够治理一城一邑的,有多少人?能够管辖的井井有条的,又有多少人?能够知道一座成邑,每天需要多少柴、多少米、多少盐、怎么稳定物价、怎么不伤农又不伤商贾的,又有多少人?”

    下面几十个人拿出鹅毛笔,劈开的羽柄沾着墨汁,在纸上迅速地记下来这些内容。

    时不时有人抬起头,看看还在那宣讲的适,微微点头,亦或是有走神的将目光投向写满了字的木板上面的横幅城邑执政培训班。

    讲台上开讲的,许多都是墨家的大人物,林林总总什么都讲。

    从农夫的期待、想要修沟渠如何发动民众、物价的控制、人口户口的计算、律令的推行,一直到颇为轮廓的城邑管理、执政经验等等,都会宣讲。

    适、公造冶、巫马博、高孙子、曾不受待见的告子、甚至于某个乡里治理的比较好的年轻墨者,都会每隔几日出现在这个讲台上。

    泗上的民众制法大会仍旧在进行,但是每天都有休息,今日费国的一些消息传来,适只是在讲讲关于城邑执政的问题,学员们都是年轻人,都是学校系统里成长起来的第一批可以从政的、或可堪大用的、新体系下的年轻人。

    十年前,墨家就算得到了整个泗上淮北,也难以执政,因为干部不足。

    这十年,墨家一直在偷偷或者说明着培养足够可以填充泗上的基层亦或是中层干部。

    这也是墨家这几年宣扬的口风日益强硬、激烈的底气之一,若不然……赶走贵族还得请贵族来执政,换汤不换药。墨家开创的新的文化、新的体系,至少此时若只论淮北泗上江口,可以完全抛开旧贵族了。

    适正在讲着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从门外悄然进来,腋下夹着一个牛皮包裹的记事本,走到适的耳边小声道:“有急会。楚王遣使来,求请咱们与楚师合力破陈事。赵侯薨,赵国那边有些事,具体我不能够知晓。魏侯遣使,质问吴起过泗上之事。越王也遣人来,说是要南迁回吴……都赶在一起了。巨子叫您速速回去商议。”

第八十章 大局

    这样的局面,适很高兴,如果能够抓住这一次天下大乱的机会,至少又能给墨家争取五年的发展时间。顶 点 X 23 U S

    这几年墨家的外交工作做得不错,手中有钱,甚至周天子都派人与墨家的人有过接触,借一些钱花渡过艰难的日子。

    如今周天子虽然算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是权威已经逐渐消散。

    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之后,周天子威望日低,等到这一任周天子驾崩的时候,齐国因为吊唁的事和周王朝发生了矛盾,田氏已经可以直接骂周王室成员“你妈婢也”。

    不过现在偶尔墨家也会通过在洛阳的商人,以金行钱庄的名义给周天子一些贷款已让周天子可以维持,只是为了别让周天子借机生事:对诸侯不利的时候,周天的话没人听,就怕周天子抗出礼法规矩的大旗来打压日益激进的墨家。

    周天子混吃等死,就没人举起大旗,主要现在有资格举礼法规矩大旗的诸侯不多,没有天子牵头很难。总归三晋与田氏不能啪啪地打自己的脸。

    列国纷争之下,为墨家的下一步发展提供了很大的机遇。

    适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这种机遇,并且扩大了机遇,只要不出问题、不过于激进太早与天下决裂,这天下巨变很快就会到来。

    带着这种愉快的心情去参加了同义会,众人的心情看起来也都不错,禽滑厘看到适进来,便拿着一封信递到适的手中,嘴角含着笑意道:“你看看楚国人的信,有些意思。”

    适接过信扫了一眼,自己也笑了出来。

    现在魏国算是中原霸主,墨家在泗上的活动最不愿意遇到的情况就是魏国干涉。

    为了提防这一次机遇期的魏国干涉,墨家众人从四个方向给魏国添加了麻烦。

    赵国继承权之争、楚国并陈蔡统一之战、与中山国复国集团接触、送吴起入秦。

    楚国解决王子定当年分裂入陈之事,正是这一次让魏国四面受敌的一个主要方向。

    楚人算是和墨家打交道最多的,之前魏楚争霸墨家左右跳反,俘获过楚王,又帮着楚国守鲁阳,最后又帮着楚王变革编练新军取洞庭苍梧。

    这种交道,从楚国给墨家的书信上就能看出来。

    按说王子定是楚王的弟弟,这也算是楚国的内政,楚王高举的大义应该是“一楚无二王”这种。

    可是楚国给墨家的书信上,却一句不提这种大义,而是按照墨家的“义”,去诉说王子定的“不义”。

    至少在书面外交上,楚王不得不承认墨家的义,而不能举过往的义,这一点虽然只是嘴上说说,却也难能可贵。

    这一次楚国为了能够平定陈蔡等地的叛乱、顺便清理一下因为变法而投靠魏国的一些贵族,也算是利用了天下的大势。

    郑国那边乱的厉害,负黍城一日三反,今日亲楚明日叛韩,楚国就在背后挑唆,让韩国的精力都放在郑国那边。

    陈地方向楚王集中了新军,想要获胜并无问题,但前提是魏国不能干涉,必须要速战速决,在魏国反应过来之前解决掉王子定。

    所以楚王想要请墨家征讨按照墨家定义的义而言“不义”的王子定,而不是用王子定僭越叛乱的不义来请墨家出兵毕竟墨子当年对白公胜之乱中楚公子宁死不从白公当傀儡的行为大加嘲讽,墨家可不管什么嫡庶礼法,有能你就上。

    楚王倒是没有希望墨家出动太多人,而是希望墨家能够提供可以挖掘坑道城墙的工兵和一部分专业的炮兵帮帮忙就行。

    而信的后面也很有意思。楚王说自己平定陈蔡之后,一定要变革那里的制度以利百姓。

    这听起来其实就像是一场交易:墨家以利天下为宝,所以楚王借兵,给予的报酬是以利百姓。

    不过不能说的这么难听,终究陈蔡那里是楚国的土地,他这个楚王不能像是拿着自己本国百姓得利这种事来和墨家做交易,终究太难听。

    至于出兵的费用,楚王也会以铜、黄金还有在下邳和越国附近的几座小城邑来交换。

    谁也没有前后眼,楚王不能判断魏国的霸权还能持续多久,纵然吴起走了可是魏国的底蕴孩子。西河在手,上郡开发,中原取大梁,齐国尊魏,又扶持了王子定这个傀儡政权。

    楚国现在面临的压力仍旧很大,一旦在中原的局面打不开,那么楚国就会失去东线有主动权的机会:南阳一带将会成为主战场,陈蔡方向不能够出击支援的话,一旦长城攻破,楚国就无险可守。

    而若是陈蔡榆关等地在手,南阳守则榆关攻、榆关守则南阳攻,局面就会好看的多。

    因而楚王急需迅速解决王子定的事,不想拖延下去导致魏国出兵干涉,这就需要墨家的工兵和炮兵予以支援。

    论天下守城和攻城的能力,终究墨家这边还是首屈一指。

    看过内容后,禽滑厘问道:“适,你怎么看?”

    适盘算了一下楚王大约还能活多久,摇头笑道:”王公贵族,都不可靠,信不过他们。当年的事,在楚王绝境之前,他便反悔了弭兵之约,后来吴起破了大梁城这才急冲冲来求咱们。”

    “楚王现在说的‘深明大义’,一旦权势稳固国内平定,他转手就要对付我们。”

    “不过总归来说,若以大义而论,迅速破城也能让民众少受兵戈之苦,咱们自己的义师是要以利天下为先的,讲究的是墨家的全部大义。而费、薛等国的义师则终究现在只讲非攻。所以咱们的人去,也不是不行。”

    禽滑厘点头道:“我正是这样想的。正是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若是楚王权势日高,他也会想着驱逐墨者。毕竟在楚国的墨者只知有巨子、不知有楚王,即便出仕墨家的规矩也大于楚国的国法。”

    墨家在楚国谋划了多年,从在南阳开始开办冶铁、帮着楚王进行变革、提供贷款之类算起,这些年墨家在楚国渗透的已经很深,但想要搞大事还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在墨家高层之中算是有一致的看法,那就是……楚王的死。

    楚王若是能够早死,这一次墨家便可以大规模援助楚国,将楚王和贵族的矛盾激烈化。

    楚王若是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么就不能帮楚王太多,否则楚王握紧了权力收拾了贵族,转身就要来对付墨家,这都是明摆着的事。

    适知道历史上楚王病死吴起的临死反击之计,可能会有些变动,但至少楚王不太可能在五年之内死,所以还需要再等等。

    至少……也要等到楚王传出得病之类的消息后,才能考虑在楚国的行动。

    既禽滑厘和适都决定部分出兵,众人也都同意,大方向就算是定了下来,具体细节如何打、出多少力,那就是之后要再完善的。

    禽滑厘既然先说了楚国的事,可见楚国这边被他认为是牵制魏国的最重要的力量。

    公造冶也这样想,便道:“如今费国的事,可以确定楚国不会出兵干涉,甚至不会发表什么不当的言论。至少在陈蔡平定之前不会这样。”

    适点头道:“这便是借势。当年吴起破大梁,借用了我们的火药破城之术,直接导致了王子定入陈。当年铺下的势,现在便可以借。”

    “以数百工兵和炮兵,换来楚国的绝对不干涉,这数百人相当于五个师的力量,否则王子定不入陈,十年前不曾谋划,今日便要准备五个师来防备楚国。”

    公造冶颇为佩服地点点头,十余年前适开始做的谋划,现在才显出效果。

    十余年前在巴蜀如今挡住了秦国南下汉中、十余年前在吴地的活动如今迫使越王不得不想着尽快离开淮北退回江南、而当年修大梁城的图纸暗暗送给吴起导致的陈蔡之地比历史上反叛楚国局面更加严重现在可以借势获得一个盟友。

    佩服之余,公造冶道:“如今,楚人不会干涉、秦人有求于我们,现在就要看三晋和齐了。赵侯已死,赵国必会大乱,我只怕楚国这边攻的太急、吴起入秦等事,导致魏击不干涉赵国选择和解,继续维持三晋同盟。”

    适摇头道:“没有这种可能。魏国想和解,赵国想吗?想和解继续保持三晋同盟,魏国需要作出一个姿态,最起码在中原之地的扩张,不能防备赵国,这样才能让赵国放心。”

    “赵国有飞地在顿丘。紧挨着卫国濮阳。东临齐国,又在中原。魏国想要维持三晋同盟,可以,但要允许赵国在中原扩张,亲兄弟明算账,在中原的扩张三家平分,这怎么可能?”

    “魏国会允许赵国插手中原吗?不会的话,凭什么魏楚打仗,赵国出兵?帮着魏国打了半天,分利益的时候一脚把赵国踢开。楚国和魏国打,总不能绕过魏国去打赵国吧?所以说,魏赵之间,和不了。”

    “吴起入秦、楚国击陈……你想的或许魏击会放下三晋矛盾,维持霸权。可问题在于赵国在中原难以立足,对魏国来说最好的选择,是……干涉赵国内政,扶植亲魏政权,以确保北部安平无事,才能抽调力量对抗楚国、秦国。”

    “所以呀,楚国击陈、吴起入秦,我觉得不会让三晋和好,只会让魏击心急干涉赵国内政。”

第八十一章 谋划

    适说完自己的判断,又道:“设身处地的去想,魏击看似继承了文侯的霸业,但却四面有火。事有轻重缓急,所以赵国事为第一、援陈蔡为第二、防西秦为第三,可能第四才能轮到泗上这边。”

    “魏国要有进攻的力量,才会想着泗上。这时候四面失火,他自保尚难,哪有心思琢磨泗上之事?”

    公造冶考虑了一下,问道:“如你所言,那么魏国这边也可以无视了?”

    适笑道:“费国之变,只要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就不会激起太大的反应。所以我们才可以将费国作为一场预演,冷眼旁观,等待机会再介入,也让天下人以史为鉴,将来明白该怎么做。”

    禽滑厘嗯了一声,手指拍了拍桌面道:“这样的话,只有齐国可能干涉。”

    适考虑之后回道:“这几乎是必然的。今年田氏刚刚将姜齐迁走,田氏内乱已经结束,现在正需要一场大胜来集聚人心。”

    “当年伐鲁,被我们阻挡,齐国在鲁国这边打不开局面,鲁国也一直担忧齐国的入秦。”

    “这一次费国的事,鲁国作为周公之后,又紧挨着费国,必然会极度恐慌。这种时候,齐国只要有借口,鲁国甚至可能会放任齐国入境,退出非攻同盟,来对抗我们。”

    “原来是齐强鲁弱,鲁国可以加入非攻同盟来自守。现在嘛,看样子我们要把鲁侯吓到了,免不得就要跳反。”

    听到适说要把鲁侯吓到,众人都笑。想想也是,费国怎么说也是当年鲁国三桓季孙氏分出去的,鲁国紧邻,这要是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想来鲁侯也不会傻到做齐国的刀盾,前期就帮着齐国出兵。最多也就是后期如果看到墨家败了有便宜可占,或许会出兵,可一旦要是齐国不胜,鲁国的态度也就会变得暧昧,若是鲁侯有些手腕,或许能够在魏、墨、齐三者之间的夹缝中存活下去。

    适想了想费国的局面,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齐国想要出兵,前提是费国的贵族推选了国君,另立国君不承认季孙峦,然后宣布退出非攻同盟,请齐国来平乱。我们到时候自然是支持费国的真正政权的,那么这场仗就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但是,依我看,这场仗咱们要变被动为主动。齐国若是出兵,那就集中兵力,攻破齐国的长城。”

    “一则展现了我们的军力,若能破齐长城,十年之内只要不是我们要与天下为敌,诸侯不敢轻动我们。”

    “二则,我们可以在我们占领的地方土地改革,事后可以退还给齐国,但留下了种子,为将来准备。”

    “三嘛……越国要走了,这泗上东海之地从三角变为了拔河,那就要趁着越国南下收缩的机会,让齐国无力染指,告诉齐国不要琢磨泗上和东海。”

    越王已经在北方撑不下去了,墨家整日渗透,当年被俘之后威望全无,吴国贵族在根基之地日益强大,他再不走,越国就要彻底栽在江北了。

    现在回去,放弃与自身实力不相应的霸权,战略收缩,或许还能过几年好日子。迁都琅琊,那是勾践为了争霸的桥头堡,可现在毫无争霸之力,再在琅琊那就是不自量力了。

    越人既然要走,那么走之前越国墨家合力守卫北部防止齐国南下的局面,就要变成墨家的独角戏,这就需要墨家主动反击,让齐国乱上一阵。

    既不灭国,也不割地,只是占据之后退回,在占据的地方快速地发动土地改革,等旧贵族回去后再收回去。

    真要全力和齐国死磕,要么速胜,又能扛过各国的干涉,否则的话最好还是赢了就走。

    席卷天下的时机还未到,条件不够成熟。

    现在十余年前教育的果子刚刚收获,还需要积攒个几年积攒足够的干部和人才,否则就算夺取天下也无意义,到头来天下大乱贵族四起不说,没有足够的干部只能任用低阶贵族来执行一些法度政策,基层怎么说百姓怎么信,到时候怕是要面临秦末的局面。

    禽滑厘说起魏国派遣使者来诘问吴起来泗上之事,便道:“这样看来,魏国也是觉察到了楚国的动静,这是来试探一下我们的态度?”

    适摊手笑道:“不用试探了,楚国的使者已经来了,魏击心里肯定嘀咕。他现在定是着急,急着先解决赵国的事,越快越好,好腾出手防备楚国和我们。”

    “以三晋而论,攘外必先安内。赵公子之争,魏击吃过王子定的糖,现在肯定还盼着赵国也是那样的局面呢。”

    “分裂赵国可是有机会呀。不要忘了,赵国还有代国的法理。从赵襄子、赵简子的时候,赵人就开始垂涎代国。若是能将赵国一分为二,魏国肯定会尽全力。这是绝佳的机会。”

    “西门豹在邺,却有才能,邺北逼邯郸、南抑中牟,魏国哪能放过这个机会?”

    除了对现实的判断,适也回忆了历史。历史上赵国公子之乱,魏国围困了邯郸,但是没打下来,错估了邯郸的防御。

    而现在,墨家这些年的谋划,让魏国比历史上还要急躁,这一次必然会倾尽全力来解决赵国的事。再不解决,秦国有吴起、楚国有墨家帮忙,魏国可真是要被四面围住了。

    按吴起当年的谋划,魏国应该继续压迫秦国,若是能够拥有渭河平原,那么魏国就有一个稳固的后方。

    当时魏国有文化优势,西河学派全面碾压文化落后的秦国,人才云集。

    当时魏国有制度优势,西河变革大量的秦人逃亡到魏国来安身。

    当时魏国也有军事优势,只要魏侯能够信任吴起,同意墨家提出的中原弭兵借助墨家的力量维系中原的均衡,把秦国排斥在中原弭兵条约之外,事情大有可为。

    适不知道现在的局面魏击有没有后悔,但现在就算后悔魏国也没机会再实行这个政策了。

    西河学派的文化优势被叛墨抵消,制度优势被胜绰的变革抵消,军事优势也就剩下了武卒,可编练武卒的吴起去了秦国,到头来三个优势全无,就算后悔也不行了。

    前几年为了遏制赵国插足中原,和赵国发生了不少的矛盾,又借助赵侯兄终弟及各有子嗣的事明着插手赵国的内政,这是摆明了要一条路走到黑:解决赵国问题,做三晋老大,在中原扩张。

    这是整体的路线问题,不是一拍脑袋就决定的,这十年魏国一直在沿着这个路数走,魏击必然有自己的战略判断和构想。

    这样魏国就不能一拍脑袋不去管赵国的事,而是放弃持续了十年的战略规划先进攻泗上。

    这一点判断适言明之后,众人也都认可,禽滑厘便道:“如此一来,费国的事,其实解决的根源在邯郸、中牟。胡非子那边做的好,费国这边咱们就能控制局面。那边做的不好,局面就会很难看。”

    适表示同意,又道:“所以我一直说,费国的事不是费国的事。要解决,要在赵国解决,而不是在费国解决。”

    “费国的那些贵族,义师两个师就能摧枯拉朽。算上齐国出兵,千乘五万之众顶天了。一波击溃,集结七个师迅速北上破齐长城,三个月可以解决。”

    “因而,随便费国怎么争论,咱们只需要先看着,看着将来民众选择这样变革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人跳出来,会有什么经验可以学习。”

    “胡非子在邯郸搞得好,守得住。屈将能够选择合适的时机南下,帮着公子章平定赵国内乱。那么魏赵决裂就是必然,魏国就算想干涉泗上,也需要几年的时间。几年的时间,足够我们填补越国南下之后的空缺,整合泗上的全部力量了。”

    之前派遣胡非子北上邯郸,大体的路线已经定了下来。毕竟千里之外,墨家在泗上只定战略,具体的操作还得靠那边的人,总不可能靠快马遥控指挥,那要贻误战机。

    此事既已敲定,认定了费国的事要在邯郸解决,众人便合力起草了给胡非子的一封信,正式向胡非子公布战略。

    即:一旦赵国公子之争起,魏国很可能派大军干涉,胡非子要组织人手依靠墨家的守城术守住邯郸。

    公子章内忧外患,公子朝又有部分赵国贵族支持,魏国这几年变革之下军事力量提升很大,必然极为艰难。

    要在公子章最艰难的时候,在高柳那边的墨家暂时解决掉草原上的骚扰,迅速南下,帮着公子章解决掉内有外患,乘人之危问公子章要战利品只要被解决的那部分支持公子朝的贵族手下的奴隶和童仆,不取赵国的一丝土地,筑城云中、九原,武装殖民尚且在胡人手中的河套地。

    这一点其实也是包藏祸心,一旦墨家在河套、九原、云中等地武装殖民,等于是赵国北上的路被锁死,赵国能够选择的也就只能是在中原杀出重围,这无疑等于加剧了三晋内部的矛盾。

    一旦公子章在无可奈何情急之下,同意了墨家绝对不过分的要求,那么就等同于魏赵和解在今后绝无可能,赵国除了在中原找出路别无他法:被墨家染过的、尤其是原本文化空白的土地,不可能再收回去了,北上无果,若再不求中原,等同于赵国放弃了大国争雄之心。

    魏国对三晋同盟的底线,是赵国不干涉中原。而一旦赵国公子之乱结束,赵国对三晋同盟的底线,就只能是三家合力在中原分利。

    两家的底线矛盾,完全不可调和,这样就彻底废掉了战国初年最可怕的三晋同盟,墨家在泗上的局面就好看的多。一旦魏赵彻底翻脸、云中九原的武装殖民成功,墨家就可以着手解决宋国的事。

    只要宋国的事解决了,楚王再一死楚国守旧派和变法派内乱墨家借机动乱天下,届时纵然天下诸侯干涉也不用怕了。

    众人将议定的大略仔细检查之后,核实无误,便装封好交于书秘吏整理为密信,即刻送往邯郸。

    在这几件大事基本上定下来后,高孙子又说了一件机密事。

    “中山国那边,乐池秘密前来咱们泗上。怕是中山国那边有复国之意,这些年咱们贩马之类常和他们接触,也一直在暗中支持,看样子他们也觉得时机成熟了。”

    适一怔,问道:“乐池?”

    高孙子脸上露出一些奇怪的笑容,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悲哀,说道:“乐舒之子、乐羊之孙。魏将乐羊吃过乐池他父亲的肉,中山国君杀了他父亲做成的肉羹。看来,他还是选择了效忠把他父亲做成肉羹的人。”

第八十二章 中山

    乐羊的名号,适自然是听过,一则有乐羊子妻的典故,二则墨家一直把魏国作为战国初年的第一列强,中山国的事不可能不做准备。www.uu234.net

    乐羊的祖先是宋人,宋戴公生公子,公子自乐父,后世便以乐为姓氏。

    乐氏一族在宋国也是共政三姓之一,乐羊算是宋国乐氏的远亲,攻打中山国的时候,乐羊的儿子乐舒在中山国,中山君便将乐舒剁成了肉酱,以惩罚乐羊为将攻打中山。

    为表忠心,或为了自己出人头地的抱负,乐羊吃了自己儿子的肉,以示自己对魏侯忠诚。

    因而常有笑言说,魏文侯之时,将相大臣有杀妻的、有食子的、有贩马的、有当掮客贩子的,可偏偏就是强盛一时。

    不过乐羊吃了儿子的肉,也让魏侯觉得有些恐慌:一个为了富贵权势可以吃儿子肉的人,怎么可能会对自己忠心?

    那易牙以儿子肉供奉齐桓公的前车之鉴才过去百年,最后齐桓公被易牙活活饿死,魏侯终究不敢信任这样的人。

    乐池是乐舒之子,乐羊之孙。

    适听高孙子大致说了一下,应该是中山国覆灭之后,乐池一直留在中山君身边。

    这个时代,两边下注的情况极为常见,乐羊又被封在灵寿,正是中山国故地,最后中山国复国之后定都灵寿,这其中的滋味便可以仔细品味。

    当年魏侯本来准备把中山国封给太子击,但因为群贵族反对最终封给了公子挚。

    现在的中山君是魏侯的弟弟,中山国夹在赵国之间,与魏国算是一片飞地,一切政治都由公子挚管辖。

    当年灭掉中山国之后,中山国的群臣连同中山君都躲藏起来,如今已经过了许多年,正是觉得可以复国的时候了。

    墨家在泗上这边击败了越国,名义上帮着不少小国复国,又因为屈将等人在赵国高柳,因而与中山国遗老之间的接触颇为频繁。

    为了对付魏国,适用了十面埋伏之计,纵然魏国此时的国力算是天下无双,这几套组合拳下来,魏国也必然无力,可能会迅速衰落。

    乐池此次来,想来也是为了能够与墨家商谈诸如贷款、武器援助之类的条件,高孙子一直在处理中山国那边的事,适也知晓一些。

    然而说到此事,禽滑厘便道:“如今年轻一点的墨者之中,以泗上本地人最多。现如今安稳过日子不要在天下搞革命的说法日多,都说每年投入到赵、蜀等地的钱太多了。如今又要加上中山国事,恐怕许多人会有意见。”

    虽说墨家提供各国方向的钱财基本上都源于贸易和官营手工业,但是毕竟本地人成为墨者的太多了,自然会偏向于本地的利益。

    第一代的墨者是墨子游历天下所收,天下人的概念深入人心。

    第二代也以商丘之战后,墨家开始广泛宣传而被吸引到泗上的天下人居多。

    可到第三代中,本地人日益增加,一些呼声也就有了市场。

    公造冶对此颇有感触,苦笑道:“总有人断章取义,说子墨子当年说非攻。或有人说,适的路线不对。既有公开的说法,也有一些暗流涌动。”

    适笑着摇摇头,不知道在场的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有些东西他总是要重申一遍的。

    于是说道:“如楚国陈蔡之事,我们投入数百人,就能够拉动一个共利的盟友。若不然没有楚国牵制,魏国出兵,我们又需要投入多少人?”

    “不要把仗打在自己家中。这是泗上本地的人求利应该有的想法。中山国那边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投入一部分钱,就能够少死许多的人,对于将来天下的局势也是有利的。”

    公造冶笑道:“在场的都是支持你的。这件事此时还不算严重,但也总要解决。主要是宣义部的口径,这是个问题。所以这一次制法众义大会之后,有些问题就要亟待解决。”

    “以往是非攻将泗上结为一体,现如今就要大胆说出利天下之辞了。非攻是利天下的一种,但利天下不只是非攻。”

    禽滑厘等人都点头,又道:“这件事终究要解决,但不是现在,还是要等一等吧。”

    高孙子道:“那中山国这边的事,我看就让适去和乐池去谈。一则乐池颇为敬重适,多次提及他的名字,年纪小些,也算是仰慕已久。二则虽说基调定下了,但是一些具体的细节,适去把握比较好。最后吧,也是显示一下咱们墨家的态度,也就咱们这几个人去谈最合适。”

    适想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去谈最合适,便和众人定了一下基调。

    说到底中山国的事,也只是墨家在泗上这边事情的外部延续,是对魏国十面埋伏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中山国虽然是白狄所建,但是身处在中原的文化优势和制度优势之下,早已经和中原文化融为一体。除了因为是白狄所建不在周天子体系之内不能封公侯伯子男只能称王称君之外,其余文字、习俗已经和中原近似。

    总不能说河北省不是华夏,更不能说石家庄不属九州。

    原本历史上,墨家和中山国也有过接触,而且留下了一个常用的成语典故无言以对。

    那应该是墨子去世、孟胜让墨家团灭于阳城之后,一名叫师的墨者因为赵国入秦中山国的缘故来到中山,与中山国的相邦司马发生过一场关于“非攻”的辩论。

    总结起来就是司马质问墨者师难道中山君攻打燕国你这个做臣子的也要反对吗?墨者师反问司马如果赵国攻打中山你会支持吗?并认为以天下而论,司马不是反对天下诸国弱肉强食的规矩,只是反对中山国没有成为强食者,接受这种规矩就要承担这种规矩的一切,不能只想得到好的却觉得自己可以避免坏的,于是司马无言以对。

    时也、势也。如今的墨家已经不只能依靠学识和人打打嘴炮,作为墨者去和一些人交涉往往已经不需要讲太多的道理,如楚国这一次请求墨家出兵就主动用了墨家的“道义”来证明王子定的不义。

    这一次与乐池交涉,已经不需要讲太多的道理,想来墨家为何要帮忙的道理中山国那边一定已经先行想好了理由。

    当适步入乐池等待的房间时,年轻的乐池面带着一丝紧张、还有几分面见倾慕偶像的兴奋,主动起身相迎。

    在靠近到距离适还有三五步距离的时候,乐池按照墨家的一些习惯和礼仪主动伸出了右手,等待适和他握手。

    握手礼早已有之,而且是一种极为亲近的礼节,如蔺相如的恩主缪贤与燕王私会的时候,就是燕王主动和缪贤握手小声告诉缪贤想和他交个朋友。

    不过墨家将这种礼仪发扬光大,因为墨家不守礼,自然需要自己的一套礼仪来对抗原本形形色色深入到骨子里的礼法。

    适微笑着伸出了手,和乐池握了握,指着一处闲置的木凳道:“请坐。”

    乐池却站着直到适坐下后,这才坐在了椅子上。

    他出生不久,父亲就被中山君烹杀,那时候适刚刚成为墨者。

    转眼二十年过去,适的名气日高,乐池看过许多墨家的文章,对里面不少的内容颇为赞同。尤其是关于人性的解放、忠诚的概念、勇气和智慧的定义这些墨家的新说法,乐池觉得很喜欢。

    抛却出身,适至今为止的一生也足够精彩,况于这还是一个遗留着看出身血统的时代,适这个鞋匠之子走到今天,足够让乐池充满仰慕。

    从中山国来此,乐池既负有君命,也有自己想要施展抱负的想法,更有一些年轻人对于新思想的狂热。

    有时候即便出身贵族,也会对一些新奇的想法产生许多梦幻般的幻想,至于再大一些会不会这样,那是难说的。

    既要谈正事,适也就没有好奇地去问一些不该问的问题,比如乐池为何还会效忠烹杀了他父亲的中山君,比如乐羊在这一次中山国复国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他大致能够猜测出来。

    双方先是说了一些废话,诸如魏公子挚不义不仁、中山之民多受其苦、墨家非攻实乃大义之类的话语。

    这当然是废话。

    大夫有家,庶民无国。

    中山贵族对中山民众的盘剥,未必就比魏国公子挚的盘剥要更香。

    想要复国的,也不是中山国的民众,而只是那些因为灭国而导致失去权势、利益的中山遗老,他们才是想要复国的主要力量,也是可以支撑复国的基础。

    乐池所言的这些废话,涉及到墨家的道义基础,有些话适只能一言不发以表示反对。

    乐池这是真正见到了倾慕之人,虽然早有准备,可是心里依旧怦怦乱跳,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叫适指责或是愤怒。

    当他说到这些废话的关键处时,看到适沉默不语,心头竟然有些倾慕之人可能会厌恶自己的紧张,小声道:“难道我的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第八十三章 三取一

    适心里是支持中山国这时候起来反对魏国的,因为这对将来的墨家席卷天下有利。

    但是,怎么支持,以什么样的理由支持,因为有墨家的“道义”这个至大规矩的存在,就必须要名正言顺。

    如果不讲政治,失去了道义,那么墨家关于中山国的一切支持,都会和只讲外交利益的纵横家没有区别。

    这是必须要说清楚的。

    否则墨家嘴里喊着往左走,腿脚却朝着右边拐,那么墨家将会失去最大的依仗激情澎湃而又认同墨家利天下之义年轻人的支持。

    乐池虽是贵族出身,但因为乐羊乐舒之事,成长环境和一般的贵族并不相同。

    他对墨家这几年的功业是倾慕的。

    墨家不居洛邑,厥怀天下。

    墨家不封尺寸,却治万民。

    而且墨家出身之中越来越多的底层平民走上了舞台,也让乐池对于墨家关于平等的说法有自己的认同。

    只不过他的这种认同,仍旧是断章取义。

    如乐池这样的人物,对于平等的要求是:对上求平等,对下求等级制度,简而言之是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这个平等的范畴在于“我”处在什么地位,而不是墨家所言的“天下人皆天之臣”的平等。

    因为如果支持等级森严,那么他这样的人物就没有出头之日。乐氏一族终究是子姓分支,乐羊的出身靠的是做魏国翟璜的门客。

    但如果支持墨家的人人平等,那么他这样的人物就不会高人一等。这样的一个阶层,需求的是赶走那些旧贵族自己上台做新贵族。

    这种隐于内心的区别乐池自己并没有觉察到,他喜欢的或许只是那句“选贤人为天子”的背后,有自己也可能成为国君诸侯天子的可能。

    所以他倾慕的,不是适这些墨者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情怀,倾慕的只是适这样一个鞋匠之子居然能够爬到墨家的高层。

    对于天下而言,墨家已经算是非国之国,水与援最之战后,已经妥妥的是天下列强之一。

    就像是中山国复国之后认为可以攻打燕国一样,燕国此时距离被齐国灭国浴火重生还早,墨家取代了越国“猛虎之国”的地位,成为了一支可以左右天下局势的列强力量。

    这一次中山国遗老想要复国,唯一能够借助的力量也就是墨家。

    乐池的紧张,既有那种见到传说中的倾慕之人的不安,也有担忧自己说错了话惹恼了墨家断绝了墨家支持的可能的恐慌。

    适见乐池询问,反问道:“中山复国,此事机密。你作为中山君心腹之人,又出于什么考虑觉得来泗上是正途呢?这是谁人的建言呢?”

    乐池起身拜道:“吾父为中山将,吾祖父灭中山。我无尺寸之功,便想效申包胥哭秦之术,为复国大业立功。为贤人者,当居高位,方可利一国百姓。”

    他觉得,墨家会喜欢这个说辞,而且或许也正是他自己的心里话。一个贤人,就该有功名利禄在身,身居高位,这样才能不负自己的贤才,才能够利于天下,这一点乐池觉得墨家应该会喜欢。

    昔年申包胥不泄挚友伍子胥之谋,以致楚国颠覆。申包胥求秦出兵救楚,复兴楚国。

    这个典故乐池说最是合适,覆灭楚国的伍子胥是申包胥的密友,而灭掉中山的也正是乐池的祖父。

    乐池又道:“况且,墨家言非攻,强不取弱、大不贪小。泗上诸国,皆赖墨家之力以复国,以我观之,复国之事,正合墨家之义,是以来求墨家助力。”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适立刻正色道:“此言谬矣。”

    “泗上诸国,墨家复国是为行义而利天下。越国无道,政治昏暗,制度之下已经阻碍了民众财富的增加,以至于民有三患。”

    “合墨家之义的,不是复国,而是复国之后的尚贤非攻利民通商之政。这是要搞清楚的。”

    “譬如墨家喜欢绿色,所以喜欢树叶。你却拿着一枚红色的树叶,认为墨家喜欢的是树叶而不是绿色,这就是错误了。”

    乐池虽然有些紧张,可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越国如果行仁义之政、利天下之民,那么墨家就会放任不管,不想助弱复国之事?哪怕是越国有席卷天下之心,墨家也不会管吗?”

    这正是墨家将来争雄天下的“名”,适哪里肯有一点的犹豫和迟缓,立刻郑重说道:“的确如此。所以诛不义为义,这是墨家的道理。”

    乐池一听这话,无言以对。

    沉默片刻才道:“我今日方知墨家何以成事,正是事事讲规矩,言语如一,行动如一,这是我们所不能够拥有的。”

    “可公子挚并无贤能,封地中山为君,多行暴政,百姓多苦。”

    适点头道:“那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墨家是以行义利天下为规矩。符合的就做,不符合的就不做。”

    “复某一国,可以利于天下,这便可以做。而你不能说墨家喜欢帮人复国。这一点如果搞不清楚,我们之间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乐池终究年轻,哪里能够和适这个已是中年的人谈及这些事情。

    看到适脸色不悦,乐池心中既是担心,也有几分钦佩,都说墨家的人行事守规矩,多有耳闻,今日见到墨家的高层人物也是如此,便有些惊人了。

    他来之前,倒是准备了许多的说辞,知道墨家讲规矩、喜辩论,所以乐池准备了许多证明中山国复国合法性的问题。

    从当年中山族人形成部落、再到武公学习中原风气制定典章制度,以此来证明中山国是有法理的,想要以此证明魏国吞并中山是倚强凌弱是不对的。

    可不想,准备的这一切什么用都没有,墨家的意思竟然是根本不承认任何的法理,哪怕是周公武王时代的封国,墨家如今竟然也只以义或不义来区分。

    乐池看了不少墨家的文章书籍,但是显然墨家这几年的路线正在逐渐发生变化,那些墨子时代的一些正确道理,现在已经开始抽丝剥茧地去解释当年为什么正确而现在为什么就不能削足适履了。

    这些变化,乐池终究没有在泗上以至于错过。

    其实墨家现在也是有求于中山国的,至少是相互利用的,但是中山国国君和乐池却根本没有看明白天下的大势,终究落了下乘。

    略微试探,适就从乐池有些紧张和惊慌的语气中判断出来,中山国根本没有认识到墨家现在也需要中山国复国之事来牵制魏国。

    既然对方没有看出来,那么双方的底线就完全不同了,适刚才那一番话,就是要掌握这一次谈判的主动权。

    造成一种假象:你们想要复国很急,但是墨家是否支持那是未必的。

    于是适叫来人,拿来了几本书,放在桌上道:“若想行仁义利民之政,我有三本书正可以传授于你,不过想来你也看过。”

    乐池打眼一扫,发现桌上的三本小册子正是《国富》、《论政府》、《稼穑百工奇技汇编》。

    除了那本新出的《论政府》外,其余两本乐池都看过,然而其实乐池并不喜欢看。

    他倒是更喜欢看看墨家的守城术、军阵法、火药时代战术等等书籍,而这三本都过于……枯燥。

    《国富》之说是墨家关于经济的理论,基础是劳动创造财富,如何最大话地发挥出铁器牛耕水力时代的优势使得制度可以让每个人创造的财富增加最多就是利于天下。

    这本小册子的人性基础,就是人性无恶无善、求利是经济假设下的人的本性,并且以此解释了一些经济问题。

    而再往深了说,这本小册子其实是推翻贵族封地合理性的战斗宣言,为庶农工商谋取利益取缔贵族政权提供了合理性的支持。

    《论政》则是以人性利己、上古不同义、众人之义为法等为基础,进行一些政府权力构建的完善和制衡。

    最后那本《稼穑百工奇技汇编》,则属于一些技术性的问题。

    这是墨子去世之前,适就已经开始组织人编纂的书籍,当时墨子就已经看出来了这些书的用意。

    《国富》之说,是在说民众求利推翻贵族合理。《论政》则是教授民众在推翻贵族之后,怎么建设新的制度。

    以武王伐纣做比喻,那么前一本书是墨家的《天命》、后一本书是墨家的《周礼》。

    环环相扣,其中那些墨家关于军事和技术的书籍,则是两者之间的过度:用暴力推翻,就需要学习军事知识和技术。

    这其中的用意,乐池自然是看不出的。可是看到适拍出来这三本书,乐池的脸色微变。

    虽说看的不多,可真要是按照这三本书中的内容进行复国之后的制度变革,那简直是说梦话。

    复国的主力都是贵族,怎么可能复国的目的就是为了自己赶走自己?

    《论政》这本新出的小册子乐池虽然没看过,可是看看书名就能想到里面的东西可能比《国富》更可怕。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拿起了最为无害的第三本道:“凡事不可一蹴而就。以此三本书可以行利民之政,可取其一也算是利于百姓。三取其一,相较于无,亦可谓利。”

    适闻言莞尔,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置可否。

    乐池初见适摇头,心中惊慌,以为自己的选择恼了适,恐怕难有作为。

    后见适又点点头,虽然并非十全十美,可终究也算是同意,心中大喜,正要说一旦复国之后要推广奇技以让百姓得利的时候,适却问道:“这三本书的内容暂且不提,你们若想复国,又有什么谋划呢?”

    “中山依太行之险,却四面都是赵邑。魏人据中山,公子挚无能,你们或可成功。可是却不能不考虑赵国的态度,你们对此有什么打算吗?”

    费国泗上之事,墨家定下了在赵国解决干涉可能的大略,那么即便利用中山国复国之事,也必须要在这个大略之内进行。合理利用中山国,以达成瓦解三晋同盟的目的

第八十四章 拖下水

    双方的底线不同,掌握的信息不同,谈判上的胜负手主动被动已然决定。顶 点 X 23 U S

    乐羊以为适只是单纯地询问一下中山国复国之后的外交政策,被赵国夹在其中,严重威胁着赵国的东线,这是赵国不能容忍的。

    魏国先行变法,有李悝吴起等名将名相,得以在赵国的东线插了一刀占据了中山,中山对于赵国而言是不可能放弃的。魏国强大的时候或许能够忍受,一旦魏国衰落赵国翻脸,中山就是赵国的禁脔。

    能够干涉中山的也就剩下了燕国,但是正如“无言以对”的成语典故中所折射出的信息,中山国认为燕国是弱鸡,自己可以攻打,其实力等同于赵国攻打中山。

    乐羊对此也有一定的认识,听适询问,便道:“若赵倚强凌弱,我既为中山之臣,就不能够不带兵攻打赵国。”

    “若能复国,中山有太行之险,可修长城,以御赵人。”

    适摇头道:“或有人说,在德不在险。民众若能得利,则可为自己之利而战。”

    “如今天下,王公贵族为求私利,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帅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

    “若中山复国,只是利中山之王公贵族,这不见得利于天下之民。墨家实在不能够帮助。”

    “只是你既说三取一利,总归比从前要好一些。中山近赵,旁边虽有弱燕,可若中山不非攻,中山可攻弱燕,强赵便可攻中山。”

    乐池起身拜道:“先生恐怕错了。如果中山不攻燕,赵国就一定不攻中山吗?我不杀人,别人便不杀我吗?”

    适笑道:“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乃墨家之法。可以杀死杀人者,难道就不能够惩罚发动不义之战的国君吗?墨家有约天下非攻之剑。”

    此一时彼一时,墨家现在说起非攻的时候,已经不是二十年前在国君面前讲道理的时候了。

    利用诸侯之争,说你不义你就不义,虽然墨家现在的路线并不只是满足于做约束诸国的一柄剑,可这时候和乐池说这些话还是有些底气的。

    乐池闻言,这才想到墨家早已经不是那个单纯的学术组织,而是拥有数万义师、火炮火药之盛冠绝天下的一方势力。

    适既这样说,乐池心中也自嘀咕。

    现在的中山,尚未复国,远还不到可以喊“我就不遵守非攻”的时候,实力不允许,这时候还只能靠“非攻”来请求墨家的援助。

    况且就算复国,赵国在旁虎视眈眈,三晋之中,魏赵最强,赵**力人口城邑都远胜中山,中山又处在赵燕之间,有太行之险,有平原之广。

    赵人对土地的执着,也是天下皆知。当年代国之事历历在目,那代国可还是赵君的姐夫。

    思索之后,乐池便道:“请教于先生,若是复国,我们应该如何做,才能够保中山之弱不受强凌呢?”

    适笑道:“有上中下三策。上策便是行仁政。”

    乐池一怔,奇道:“儒生多言行仁政,儒墨死敌,难道墨家也认为只要行仁政,就能够让民众举着木头就能击败敌国的甲士吗?”

    适反问道:“可行仁政之下的民众举着兵器,是否能够击败不行仁政的敌国举着同样兵器的甲士呢?墨家有实验之说,总要变数相同才能比较,墨家可不曾说过只要行仁政便可使制梃以挞坚甲利兵矣。”

    “况且,墨家所谓的仁与儒生的仁又不同。爱己之仁,民众制法以为爱己之利,人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如何能够不效死战?”

    乐池顿时想到了之前适给他的那三本书,看来自己没选的那两本,就是上策。

    可这上策,又是绝对不能用的,否则的话贵族为什么要复国呢?复国去为人民求利,这不是贵族能够做出来的事。

    于是他再拜道:“上策不能行。”

    适也不讽刺,只是淡然道:“那中策呢,就是变革一些制度,推广农具百工,以解决民众三患。”

    “对外,宣扬非攻,并且承诺天下:中山非攻。赵不攻中山,中山不攻赵;中山不攻燕,燕亦不攻中山;中山不攻燕而赵攻中山,那么墨家自然会履行非攻之义。”

    下策尚不必说,乐池已经心有所属。

    他却不知,在适看来,赵与中山之间将来必有一战,但十年之内绝不可能。所以他表表墨家其实发了一张空头支票,但听起来极为美好。

    至于十年之后,天下局势必定大变,届时墨家可能要与天下诸侯为敌,又何必在乎一个赵国。

    这个十年是墨家所需要的。

    但是,因为适的提前布局导致的赵国内部新老贵族之间的矛盾日趋加深,这一次赵国公子之争会比历史上波及的范围更广,这十年之内赵国也需要休养生息。

    有时候这种战乱,对于一国之君而言不是坏事。贵族腐朽,已经不可能自我清除,靠一场内外勾结的战争,说不定还可以浴火重生剜去腐肉,一如历史上燕国的浴火重生之路。

    这十年之内,许多国家都已近感觉到了风云激荡,都会忙着抓住最后的机会。在适看来,这最多十年的时间,就是墨家最后可以闷声发展的时间了。

    所以十年后才要履行的承诺,适可以答允。

    乐池却知道墨家对于关乎“大义”的事,想来守诺,说一不二。

    墨家既然承诺只要中山非攻,那么谁去打中山墨家就会出面支援,除非中山国自己违背了盟约。

    乐池急忙感谢道:“墨家信守承诺,言不行。国君想来也定然会同意。只要中山复国,定行三取一之仁政,认可非攻之义。”

    “只是,若想复国,尚需一些准备。国君遣我来,是听闻当年楚王变革、越王复位之事,墨家都提供了贷款,分期付清。”

    “国君之意,若是墨家愿意提供一定数量的贷款、武器,中山国愿意出让食盐专营之策,以此为款项,分期付清墨家的贷款,利息以年息十一来算。”

    这是原本墨家在越、楚两国实行的办法,效果显著,国君需要大量的金钱一时间难以筹措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看看能不能从墨家这里得到。

    这种抵押偿还、附加政治条件的贷款,如今大行其道,不过乐池却又想错了。

    墨家就在泗上,与楚越毗邻,施加的政治条件可以转化为力量和利润,但是中山国太远,那是三晋禁脔,又处在齐、燕、赵之间,在那里附加的政治条件毫无意义。

    墨家对中山国暂时没有什么兴趣,相隔千里,最多也就是利用,还谈不上有什么觊觎之心。

    然而适也有别样的考量,于是先是脸上露出一些迟疑之色道:“只是墨家如今钱款也不充足……”

    乐池一听,心中不由紧张。

    可适话音一转道:“不过墨家在泗上、陶丘多与天下豪商有所交流。也有金行,有天下豪商的参与。”

    “既说天下纷纷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求利,墨家倒是可以出面帮着牵头,募集资金。中山国拿出什么偿还,墨家也只是个中间人,具体还是要分到那些商人手中,以让金行盈利。”

    这是一种新型的模式,不属于这个时代,但乐池这些年看了不少书,也多少明白其中的意思。

    现在天下豪商多与墨家接触,由墨家牵头的许多经营性的“公司”都有豪商的股本,募集资金用的金行也有不少豪商参与,每年分红不少。

    这是一种典型的墨家吃肉,豪商喝汤的办法,关系到国计民生以及战争、冶炼等暴利行业,墨家是不可能松口的。

    但是诸如武装殖民、开拓南方、营造货船之类的项目,则是放的很开,允许外部资本的介入,单靠墨家的钱也不足以做成极大的规模。

    若以资本而论,墨家算是如今天下最大的资本家,其余豪商也不过如此,依附生存。

    正如当初说起塞北草原的事,解决的本质问题是诸夏如何一样,南方诸如珠江等地因为制糖业而逐渐发展起来、武装殖民的地方,再怎么样只要中原的事解决了,那里也一样可以归于版图,因此那边墨家放任商人投入。

    商队、货船、城邑、土地这些都是暴利之物,而这些暴利之物又让墨家吸引了更多的天下豪商靠近,用他们的钱投入开发南方,每年获利十余万的大商人极多。

    泗上之地这些大商人就算想要染指也无能力,一则管理森严,二则人口尚且不足,三则制度政策不能让他们毫无下限的谋利,这是墨家的根基之地。

    中山国那边,依旧有利可图,而且资本介入的越深,将来变革的时候就越容易接受一些东西。

    特许的垄断专营,正是资本抱团取利的最受欢迎的方式。

    既然以推翻贵族封建制度为第一要务,那么大商人这个阶层也是一个需要争取和合作的阶层。

第八十五章 各取所需

    这一次中山国之变,正可以做一次免费的广告,让天下商人开始参与到政治之中,开始谋取他们自己的利益。m.www.uu234.net

    让钱而非封地成为衡量社会地位的方式,这是变革所必须要经历的。

    新时代会有新的痛楚,但不能因为新的痛楚就彻底复古。金钱主导的社会,不好,但不能因为这种不好就把贵族请回来。

    最好的贵族,只存在于追忆之中。

    尤其是到了那种“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的境地时一些人开始怀念贵族精神的时候,那是贵族距离“好”最近的时候。

    再多的细节适没有解释,只是和乐池商讨了一下大约需要多少钱的贷款、购买多少武器、以及作为复国之后财政开销的钱财数量。

    中山国紧靠黄河,此时黄河在古道,沿着齐国可以行船进入到河北平原,将中山国需要的物质、钱财、武器等运送过去。

    而中山国想要偿还,就需要拿出食盐、开矿权、土地买卖等一系列政治条件,否则墨家的意思就是商人不能得利所以不能够募集到钱。

    这年月,没钱复不了国。

    以前大家都拿着青铜兵器挥砍,有点核心贵族和部族,就可能复国。贵族脱产,若有战车,以一敌百徒卒。

    可现在想要复国,军装、火枪、铅弹、火药这都是需要的,而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钱,没有钱只怕一些城邑根本攻不下来。

    只不过商人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农夫可以允许甚至幻想一个“贤明”的君主存在,甚至容易把君主看做他们与压迫的贵族、谋利的商人对抗的一支力量。

    但是商人……只怕最是不喜欢绝对的君主,哪怕是“贤明”的,他们也不会喜欢。尤其是墨家这边不断地发布一些理论书籍让他们看到了另一条路之后。

    这些东西重要的是后续的细节,适与乐池交谈了一阵后,又道:“中山若想复国,首先要有行仁政之义,这样可以获得民众支持;其次要有金钱兵器,这才能不至于使制梃以魏之坚甲利兵;最后还要有天下局势,这是不能够不考虑的。”

    “你可听闻赵国公子之争?”

    乐池这一次来到泗上谋求墨家帮忙,中山国众人抓住的也正是这个机会,于是连连点头道:“有所耳闻。我也听闻,赵章多贤,而赵侯之子公子朝少德。”

    适笑了笑,说道:“之前既已经说到了非攻,那么这天下的局势就不能不利用。如果中山国可以言非攻,那么赵公子难道不会支持吗?”

    “邯郸传来消息,说赵侯已薨,赵国内乱将起,这是不可不注意的大势。”

    墨家的消息远比乐池灵通,准备好的交通线传播消息极快,乐池听了适说这才知道赵侯已经没了,惊道:“这正是复国之机!我应速速返回才是。”

    适道:“昔年烈侯薨,传位其地。封其子公子章于邯郸。公子朝与魏交好,魏人恐为入公子朝而伐邯郸。”

    “中山故地,与巨鹿泽相交。过巨鹿泽,便是邯郸。魏强而赵弱,中山若想复国,赵人的力量也是可以借用的。”

    “若魏攻赵入公子朝,中山诸众起兵复国,若能支持公子章,一则复国更易,赵与中山合力,事便可为;二则将来魏人败走,也可与赵交好,以成非攻之盟。三则若得商人募集的贷款购买了武器,也需要沿大河运输,途经赵地,这是不可不和赵人商量的。”

    如果说魏赵之间还存在一些历史遗留的信任的话,那么如果能够让中山复国、赵公子之争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话,魏赵之间仅存的那点信任恐怕都不复存在了。

    中山国如果喊出支持公子章,同时反魏,那么公子章总不能用冷屁股去贴中山国的热脸。

    一旦既成事实出现,魏国那边必然会觉得公子章这是谋划已久,甚至资助中山复国。

    中山国这边暂时与赵公子章的利益是一致的,都是反魏,那么这一次复国明着喊出来支持公子章,也没有什么损失,还能把自己绑在赵国的战车上。

    想要把武器运送到中山国,其实不难。中山国的故土有一部分紧挨着此时的黄河河道,最南端大约在后世的衡水、冀州一代。

    那里距离邯郸已经不远,魏国想要出兵的话,除了西门豹所在的邺城方向,中山国的公子挚恐怕也需要出动部分兵力。

    一旦武器运到,中山国遗老们借此复国,便可以减轻一下邯郸方向的压力。

    但是这种减轻,实际上从长远看却是加重。

    如果只是赵公子之争,围邯郸不胜,三晋的香火之情还在,事后还有和好的可能。

    但是中山复国的事一旦和赵国内乱和魏国干涉绑在一起,短期来看公子挚要应对中山复国不会出动兵力围攻邯郸,邯郸的压力可以减轻。

    但长期看,魏国必然觉得赵国做的太过分了,甚至怀疑赵国这是准备谋取魏国的土地,必然会把一场干涉之战加大兵力,甚至可能会调动西河之兵,力求尽快解决赵国之事。

    适一直在为魏国准备这样一种紧张的氛围:不解决赵国,后方不稳,一旦秦、楚缓过气来,魏国就要完。

    这一次中山国的事,无异于火上浇油,魏国会觉得赵国这不仅是公子之争,这更是要做三晋的老大、削弱魏国的力量。

    墨家的谋划都是为了墨家的将来,但说出来却仿佛处处在为中山国谋划。

    适说的,正是中山国此时最佳的选择,依靠魏赵之争,一则复国,二则在复国之后能够与赵侯保持良好的关系。

    乐池的消息远不如墨家这样灵通,这个信息差让乐池急不可耐。

    乐池自然也有自己的考虑,如果不能趁此机会立下功勋,那么自己的地位就不能够提升。

    自己的祖父乐羊被封在灵寿,本来就因为食子之糜的事不被魏斯信任,如此大功封在中山国靠近太行山的城邑,这已经算是冷落了。

    等到魏击继位,吴起出走,这问题就更加严重。

    外来的士人是否可以信任?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当年魏击尚且是太子的时候,禽滑厘的朋友段干木就说:士人比你们贵族要骄傲,你们有家有国,离开了家国狗屁不是。士人只有才能,天下纷争,道不行言不用,转身就走,秦楚齐燕哪里都能去。

    本来这是劝告魏击要尚贤的话。

    但是,随着吴起出走这件事,这些话的味道也就变得不同了。

    那些不是贵族、不是公族的士人,信不过!

    乐羊被封在灵寿,乐羊不是公族,而且他的表现,实在和吴起有异曲同工之妙:吴起在鲁杀妻求将、乐羊在中山食子求将。

    两个人都有将才,都有能治政以致路不遗失之能,出将入相之贤,然后两个人都是为了功名似乎没有亲情的人,那么这种对比之下,乐羊自己也该明白自己在魏国的政治生涯到头了。

    他是不可能再去投身别处了,自己的孙子乐池在中山国,自己灭了中山,而自己的孙子又被重用……

    很显然,乐羊已经在为自己的家族谋后路了。乐羊可以死,可以吃自己的儿子,因为那时候还年轻。

    现在老了,孙子长大,已算成才,那么自己就该为自己的孙子铺路。

    历史上中山国复国之后的国都,正是乐羊的封地,而乐羊的孙子乐池也做了中山的相国,这并不是什么巧合。

    原本中山想要复国,取得墨家的援助这是一个极大的功勋。乐池正想以此为进身之阶。

    现在,墨家这边已经松口,援助多少那再另说,可赵国内乱魏国干涉,正是复国的最佳时机,这时候若是自己不能够在中山,如何能够立下功勋?

    适见乐池焦急,便道:“军国大事,情势如火。你若是继续乘车返回,恐怕时间来不及。墨家有商路通巨鹿,你若不嫌颠簸,正可以乘快马返回。”

    “此外,昌成、扶柳等地……情势如何?”

    这些都是些机密事,但乐池心急,也知道墨家的意思,说道:“只要船能到昌成,那么货物我们就能得到。”

    适道:“那就好。巨鹿地,正有一批兵刃火药和马镫,你若到巨鹿,墨家派人跟随,正可接洽。”

    “天下局势虽变,可却不能够急躁。魏不谋赵,中山不能复国。你能够明白吗?”

    乐池点头道:“先生的教诲,我是可以明白的。如果魏不谋赵,那么中山力弱,想要复国便难,徒使百姓死伤。”

    适满意地颔首称赞,心中却想:“若是你们在赵国内乱之前复国,我害怕魏国过于恐慌,以至于和赵国和解,放弃一部分利益……那可大大不妙。”

    对于五路围攻十面埋伏削弱魏国的毒计,适也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适得其反。

    若是控制得当,可以让魏国心急如焚,毕竟吴起入秦、楚国变革都需要时间,先把赵国解决了就好。

    若是控制不当,给魏国造成的压力太大,也可能会让魏击放弃一部分中原的利益,与赵国结盟,甚至出让卫这个附庸国的部分利益。

    这一切就在于一个度。

    中山国复国太早,这度就过了。中山国趁着魏国干涉赵国复国,那这个度就正好可以加剧魏赵矛盾。

    魏赵矛盾加剧,齐国就只能唱独角戏,魏韩就算出兵干涉泗上,数量也不会多。齐国也不太愿意让魏韩染指泗上,能够唱独角戏以田氏家族的性子也会担心魏韩摘果子,反而可能会不等魏韩率先出动。

    只有这样,才能各个击破。

    乐池知道墨家的手段高超,既说有商路可以通行,他便拜道:“如此多谢墨家之义!”

    若是回去晚了,赶不上起兵的第一波,只怕日后的地位便要大大受到影响。而且和祖父乐羊的接触,也必须自己亲去才行。

    这一声对墨家的感谢,当真是发自肺腑。

    他对中山国没什么忠诚,但是中山国却是他可以向上爬的阶梯,这一次复国之变也是他能够跻身天下名士的一条通途。

    墨家为这件事谋划多时,从调动第七师前往费国边境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为各种可能的后果做准备。

    索卢参归来时候经过的巨鹿泽的墨家据点商栈,早已经囤积了预备邯郸之变、中山之乱的各种武器火药,而且邯郸本地尚且还有墨家的冶铁作坊,这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因而适可以让乐池经过巨野泽,从那里得到一部分武器。

第八十六章 商贾新风

    墨家只要同意一部分贷款支持,中山复国之事在乐池看来就算是已经成功了大半。www.uu234.net

    如今赵国内乱在即,魏国一旦干涉,中山国复国之事就算是十拿九稳。

    至于说和中山国的一些协定,乐池的级别并不够,但是适根本不在乎中山国国君复国之后是否守信。

    从魏国的领土上复国、被夹在赵国领土之间、衡水距离邯郸不过数百里距离、距离燕国的都城也不远。

    除了坚守非攻之义外,中山国的出路很少,唯一可能会支持的也就是楚国,但是距离太远最多来点嘴上的支持。

    况且这一次适要拉动天下的豪商一起进行风险投资,敢不支持,这些商人们会迸发出让各国国君恐惧的力量不承认资本要求的国君商人就会想办法推翻他,而公族那么多人,中山桓公不想当被资本承认的国君,有的是人抢着当。

    后果可能就是各个大国的国君开始警惕商人的力量,实行对商人严禁的政策,这样一来就等于把天下的资本都逼到了泗上那边。资本没有腿,可是商人却有腿,他们会有脚投票去支持哪边。

    适已经和乐池进行了接触,剩下的事,就可以派遣墨家的全权代表前往中山国。

    一则进行军事援助,二则也是和中山君谈各种条件。

    …………

    月余之后,天下之中的陶丘。

    来自洛邑、安邑、临淄甚至楚国的大商人,都聚集在一处宽阔的庭院之内,许多人交头接耳。

    从墨家在泗上开始扎根、开始利用免税等条件开拓越国、楚国甚至百越等地的市场后,陶丘就已经汇聚了天下各地的投机商人。

    一种新型的股份制公司的模式已经在泗上和陶丘出现,许多墨家牵头的泗上之外的公司,已经开始盈利,许多人将大笔的钱投入进来。

    不是不能投入到别处,而是别处利润不高。

    开放了土地买卖的,也就是泗上附近的一片区域,宋国的土地已经开始兼并,大量的失地者逃亡泗上或是开垦或是做工,原本宋国的一些小贵族摇身一变成为了经营性的土地主,商人就算想要购买土地盈利却也很难有出售的。

    至于别处,购置田产还好,可要是购置土地经营,实在是没有太多利润。除非靠近济水、泗水、菏水、沂水等河流,购买土地吸引逃亡农夫,轮换着种植靛草、棉花、土豆、粮食之类,可以就近销售,否则别处的土地且不说不准买卖只能分封,便是买到手利润也不高。

    但是诸如越国的土地、百越蛮荒之地的专营垄断贸易、船运贸易、蔗糖贸易这些,墨家都是开放允许天下商人投资的,这些贸易每年获利极多。

    尤其是一些人开始在珠江口筑城,在那里抓获百越、南海一代的民族作为耕种开垦的类似于“奴隶”,依靠船运将许多泗上等地需求的茶叶、蔗糖以及一些热带才有的香料运送回来谋取利益。

    伴随着玻璃等一些奢侈品的生产,珠玉为上币的习惯也逐渐出现了改变。

    商品经济的发展、各国开始铸造青铜火炮等活动,导致金属货币越发缺乏。泗上的纸币流通尚可,但也是在宋国、泗上、越国和楚国东部一带。

    黄金依旧作为大宗货物的结算货币,原本只是用来制造器皿的白银也开始逐渐成为一种代替珠玉的货币。

    有人在楚国越国交接的南方发现了金矿,一夜暴富,黄金成为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货物。

    或许在别处,贵族的血统还是身份的象征。

    但是在泗上等地,有钱就等于拥有大部分事物,除却墨家管控的一些产业外几乎都能买到,而且不会随意剥夺商人的财产,这使得天下大量的商人开始将财产转移到泗上。

    大宗货物的交易,货币的短缺,又催动了“金行”这个新兴事物的发展。许多商人结算的时候,为了方面直接通过金行的票据进行交易,而且信用一直很好,商人也极为放心。

    泗上正处在一个急速的发展期,许多的股份制的产业这几年都是盈利的。

    比如八十万钱一年买断的余干水以南杨越地区的贸易专营权,每一年都能回报远超放贷利息的利润。

    比如在南海江口一带拍卖的土地,在那里可以用骗、用半强制亦或是用引诱的方式获得大量的本地人口进行劳动,依靠火器镇压和先进工具,几乎四五年就能收回全部的成本还能年年获利。

    大量的从义师退役的人口,使得许多商人得以组织小规模的军队,人数百余人,在南方一些尚且刀耕火种的地方,筑一座星状小城,就能够获得那里的鹿皮、粮食、酒类、桐油之类的贸易,获利极多。

    这种状况之下,每一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在泗上、陶丘那里聚集的商人中引来一番热潮。

    譬如去年在阳禺发现的金矿,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有青铜文明的方国,那里的人不知“义”,但是那里有金矿,于是成立了一个金矿贸易公司特许专营那里的金矿,墨家占据半数以上的股份。

    短短七八天之内,陶丘的商人们就认购了剩余的份额,组织了一支人数在二百人的退役无地喜欢做专职佣兵的义师士卒,在那里筑城、组织开矿,一年之内竟已盈利。

    商人们的资本开始流动起来,在《国富》之说的指导下,资本雇佣劳动是可以升值的,天下各地的商人云集泗上陶丘,幻想着一夜暴富。

    一夜暴富,需要机会。

    而今日云集的商贾们,已经敏锐地嗅到了另一个暴富的机会。

    从前几日开始,陶丘就出现了一个传闻。

    赵国内乱,公子章继位后贵族许多不同意,认为应该由公子朝继位。魏国表示公子朝应该继位,认为公子章虽然是烈侯之子,但却不是赵武侯的嫡子,公子章继位违反礼制。

    又说什么宋国有殷商陋俗兄终弟及,以至于有九世之乱,所以赵国恐怕要出现大乱之类的话。

    这些传言之后,又有传言说中山国众想要复国,急需资金支持,以购买铁器武器等。

    为此,中山国愿意拿出食盐专营、土地购买、售卖魏国贵族占据的土地等等政策,以求能够或许足够的资金支持。

    这是暴利。

    几乎是传言刚出,陶丘的商人就轰动起来,纷纷打听这件事是真是假。

    有人说这是绝对正确的,说是乐舒之子代替中山君亲口说的。那乐舒是谁?可是当年率领中山**队杀死了魏相翟璜之子的人,虽说后来被中山君烹杀,但是其子在中山国的地位显然不低。

    有人则认为再需要观望,投资有风险,入行需谨慎,万一中山国复国失败,自己的这些钱可等于是全都打了水漂。

    可也有人觉得,富贵险中求,就像是赌玉石一样,当年若是卞和手里那块玉还是顽石的时候就花钱买下,如今和氏璧在自己手中,获利何止万倍?等到中山国复国都已成功,那还能有什么利润可言?

    还有一些人,则是盯着那些之前就和墨家合作多次的商人,心想只要他们入股,自己就入,这干涉各国内政虽说之前没干过,但确实“奇货可居”,一旦成功那就是获利百倍不止。

    万一这中山国事像是去岁阳禺的金矿一样,到时候岂不是悔死?这些入股的票据只要不丢,就能传给子孙。

    贵族有封地,商人如有股份票据,那也算得上是“素封”之家了。

    而今日,墨家的市贾豚“恰好”来到了陶丘,市贾豚主管金行,世人皆知,而且又是墨家的高层人物,人们纷纷想要知道墨家对此是什么态度。

    然而市贾豚对此的发言,听上去模棱两可。

    只说,墨家以墨家的道义与天志为最高规矩准则,符合人民得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就支持。不符合的,就反对。

    又说中山国事,如果只是复国,墨家不支持也不反对。但是如果能够行一些能够让民众得利的政策,若魏能实行就支持魏的行为,因为这符合于义;如果中山国复国能够实行让民众得利的政策,就支持中山复国,因为这符合于义。

    至于墨家到底是支持还是不支持……却语焉不详。

    然而,很多人却听出了墨家的意思,因为之前的一些传闻中,有一条是商人们不是很关心的有传言说,中山君失国之后痛定思痛,总结了为什么失国的道理,并且决定痛改前非。

    这个传闻在今日之前,商人们并不感兴趣。自己又不在中山国,你是不是痛定思痛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只要盈利即可。

    可随着市贾豚今日出面说了这么一番话,前几日这个最不受商人关注的传言,立刻变得价值连城。

    市贾豚什么都没说,可却什么都说了,这明摆着是墨家是默许中山复国的。

    而且赵国内乱、楚国发动对陈蔡的反击、吴起入秦等等一系列的事,都让商人觉得这一次投资大有可为:魏国要完,就算不完也是半残,中山复国之事只要有钱,恐怕就要成功。

第八十七章 天下的另一支力量

    聚集在一起的商人们讨论着这件事,几名被推选出来的商人中的佼佼者成分复杂。

    有几个人在墨家泗上兴起之前籍籍无名,不过几年之内就成为陶丘中有名的商人。

    或有传闻,这是某些墨者高层人物的子嗣,泗上政策太多,墨家家法太重,因而这些人的子嗣隐姓埋名在陶丘成为商人。

    也有传闻,有些人其实根本就是墨者,只不过不方便公开,身在商人之中却在为一些墨家不便于做的事出力。

    或真或假,有鼻子有眼并不足以让这些人成为商人所拥护的,但这些人的消息、财产、股份胜于其余人,则恰恰可以成为商人的领袖。

    后世不过数百年间,吴楚七国之乱的时候就有投机商买汉王朝的期货,获利百倍。

    此时这些商人的嗅觉并不比他们的后来人差,这魏国看似强大,可是连续的几件事都让魏国暴露虚弱的预兆。

    几个来自魏都安邑的魏国商人正在讲述魏国这几年的政治变迁,从李悝、段干木、田子方等一批文侯时代的老臣去世;再到吴起出走、乐羊被冷落、西门豹做了一辈子邺城守等话题说起。

    说到最后,一名魏国的商人道:“魏公子挚,才能不佳。若不然,有楚国恭王众王子之乱的前车之鉴,文侯岂能将公子挚封于中山?那中山国东有太行之险,西有千里平原,公子挚若有才能,岂不是自立为中山王?”

    这魏国商人说罢,又道:“乐羊被封在灵寿,也受冷落。你看吴起的功劳足够吧?破中山、夺西河、取大梁,最后呢?让公叔痤做了国相,公叔痤凭什么做相国?”

    “这乐羊难道还能像当年吃儿子的肉一样那么忠诚?我看未必,他孙子可还在中山呢。自己都老了,就剩下个孙子成才,难不成还要把他孙子杀了让自己家族断后没了祭祀?”

    “哪怕他吃了儿子的肉,孙子仍旧会祭祀他。可他就算吃了儿子的肉以示忠诚,难道魏侯能祭祀他?”

    “所以我说……魏国这一次必败。我都想了,若是真能成,我愿意买上三万钱的股。”

    这魏国商人的话,立刻引来了不少魏国商人的附和。

    商人无国,魏国的商人只不过恰好出身在魏国而已,他们又不是贵族,自然觉得魏国和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难不成暴利在前,就因为公子挚姓魏就放弃发财的机会?再说自己又不姓魏,也不配姓魏,连封地都没有,哪配姓魏?

    大夫才有家,诸侯才有国,这就是礼法。商人的行为很符合礼法。

    这几名魏国的商人说完,最喜欢投机的赵国商人道:“赵国之事,我看也难说。公子章封地在邯郸,墨家在那里可是有冶铁作坊的,公子章这几年与墨家交好,我看公子章也不愿意做魏侯的狗。”

    那魏人点头道:“是这么回事。上次吴起出兵大梁,赵国可就没参加。当年公孙会叛齐,以廪丘之地献赵人,认的是赵侯做领主,可现在廪丘归谁?我要是公子章,我也信不过魏国。”

    那赵人又道:“墨家在高柳守御北境,以防胡人南下。因为胡人不义,他们也不懂得什么才是农耕铁器火药之下的义。之前阙与君走私铁器刀剑给胡人,就是墨家出面抓获的。我看墨家这一次怎么也会支持公子章。就阙与君那样的,已经定下了是不义之人,用墨家的话那叫害天下之人……你们也都知道在墨家之义中,害天下是怎么样的评价吧?”

    一鲁国商人笑道:“不下于儒家之义中不忠、不孝、不悌这样的评价啊。”

    那赵人拍手道:“着啊!墨家岂能愿意让阙与君这样的人物上去?公子朝能怎么办?阙与君为他上位出力,总不能上位之后就为了结好墨家杀了阙与君吧?那岂不是让支持他的贵族寒心?”

    “反正以我观赵国之事,只要墨家支持,魏国这一次必败。再加上你们魏人说的乐羊之事,我看只要有钱,中山复国并非难事。”

    这些商人讨论了一阵,一名洛邑的商人笑道:“没钱怎么复国?前年周天子都穷的要借债了,现在还没还完呢。”

    说到这,这商人忍不住骂了一句道:“我当时也是瞎了眼,贪图周天子的那点利息,这边阳禺发现金矿的时候我正在陶丘,手中却无现钱。我甚至用年息十三的高利去借,不曾想等我借到的时候股都分完了!”

    他骂周天子的话,顿时引来了一些洛邑商人的共鸣,也正是没钱什么都做不成。

    只要欠钱,莫说诸侯,就是周天子都要逼得他债台高筑去躲债。

    天子尚且如此,那几名准备买魏国必败的魏国商人更是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论起来,周天子尚在,诸侯算个什么玩意。

    这些商人又笑骂了一阵,便纷纷去看坐在前面的几名众望所归的大商人。

    一个这几年忽然间声名鹊起的年轻商人说道:“咱们今天能聚在这,有些事就不必说了。”

    “魏国若胜,咱们都得赔的血本无归。那大家都聚在这里了,显然是都觉得可能会败。试想,明知道肯定赔钱的生意买卖,谁人去做?”

    一群商人都笑,心想着年轻人的脑子就是好使,既然都聚在这里了,也就不用说什么胜败的事。

    那年轻商人又道:“这几日我们几个就商量了一下。算计了一下。若想支持中山复国需要多少个数目。算了算,其实也不多。”

    他伸出手指,说出来一个若是小国诸侯或是贵族封君听到后可能会咂舌惊呆的数目,下面一群商人却不以为意,纷纷道:“这个咱们可是得限购啊,众人得利的事,咱们得商量出个章程。”

    这个让贵族可能会觉得震惊的数目,在这些商人看来若不限购,只怕自己竟要轮不上。

    那年轻商人笑道:“这钱买什么?”

    “火药、铁剑、长矛、马镫……这些东西墨家的冶铁作坊都卖,这是一笔大订单,我们也去问了,货源充足,绝对可以买到。”

    “就是……火枪嘛。墨家卖的少,又得牵扯到一些律令,还得证明是为了买来防身或是买来去蛮荒百越之地做生意防卫用。一下子买不到那么多不说,买了中山人也未必会用。这玩意……中山那边,可不是随便就能凑出几千参加过义师服役的人。”

    其余商人点头道:“是。这边买枪有用,那边的话,还不如长矛和铁剑。火药的话,中山那边应该有士人也会用。”

    正说着,之前说话的那魏国商人冒出来道:“要我说,枪也能买。中山人不会用,咱们不会雇佣一些会用的人?只要有钱,莫说枪,就是炮,也能找出几个会用的吧?退役的炮手也有一些……炮价嘛,咱们买个七八门还是买的出的。”

    他这番话也算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以往从未有过这样的模式,众人哪里会想到?

    可是如今在杨越等地的武装殖民垦荒、或是深入百越等地做贸易的人,身边哪一个没有个十几人的持枪的护卫?

    在那边垦荒的,更是有一些在田里做五年劳力,换一片地、一把铁犁和一支火枪的习惯。

    那魏国商人见众人都在沉思,或有点头的,信心更盛,扬言道:“泗上之外,陶丘本地,做士兵的也有不少。卖命赚钱,有钱投机,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都是服役过三四年的老兵,还有些在商队做了几年的,那打起仗来,寻常卒伍哪里挡得住?”

    “找一些做过司马长的,找几个大约会开炮的。弄上个几百人,七八门炮,咱们扶他在中山做个将军,也未尝不可。如今读过兵书的多了,打不过义师,还打不过公子挚吗?”

    魏国商人说罢,迎来了一阵阵喝彩声,有人喊道:“你这办法真是绝了!好办法!”

    “是啊,可行。”

    “再说,要是中山王复国之后不守契约,咱们的人就给他拉下来,换一个。”

    “还是泗上好啊,什么东西都**令。别处还要担心诸侯违约。诸侯就得有法限制才行……”

    一群人嘀嘀咕咕的时候,前面几个大商人的后面,站出来一个手里拿着账簿的。

    有人喊了一声静一静后,那拿着账目的人就低头算了算,显然这是个泗上学堂里走出来的人物,只是没有进入墨家,而是做了商人管账目亦或是家族本身就是商人。

    几个式子列了一下,那人道:“这样算的话,我给你们说说咱们大约需要多少钱。”

    “从泗上的纺织作坊,购买一万军装。”

    “从宋国那边,可以买两千套皮甲。”

    “五千斤火药,用来炸城墙。”

    “铁剑五千,长矛一万。”

    “马镫五千。”

    “乱七八糟的如千里镜、帐篷之类的,这个另算。”

    “真要组织技击之士的话,就按半个旅来算。火枪得千支、炮五门,火药另算、铅另算。加上军装、皮靴、衣甲、几个月的薪俸。”

    “走的话,沿济水入海,从大河运到昌成,船只水手这都好说,货船足以。”

    “粮食的话,从卫国买就好。从卫国沿河运到中山,卫国今年丰收,粮价正低。”

    将每一项数目所需要的金钱数量说出,又迅速加在一起,最后道:“数目就这些,这今后经营,咱们就按泗上那些公司的模式如何?按股分红,各项产业贸易专营,不得谋私,凡谋私者股份归属举报者和发现者……”

    规矩很多,不止这些,但泗上已经颇有几家运转起来的贸易公司,已有经验可寻。

    只是只是说了个大概,聚在一起的商人便都点头,这点钱摊在每个人的头上也不多,正是必然谋利的事,都在想着怎么把手里的现钱弄得足够。

第八十八章 风林火山之后

    这些商人所讨论的一切,在贵族眼中都是骇人听闻的。www.uu234.net

    商人的力量很强大,尤其是当旧的土地制度解体在即、商品经济开始发展、火药铁器等步入历史舞台之后,这种力量会被时代放大。

    天下诸国除却那些大国,今日聚集在这里的商人想要颠覆一个小国简直是易如反掌。

    而他们一旦开始尝到其中的滋味和利润,便会乐此不疲。

    只是现在,他们讨论的再多,最终还是绕不开墨家。

    要成立这种股份制度的合作公司,需要有一个强大的武力和制度保证其中的一切规矩和制度的合理性。

    就算他们在陶丘商量,最终成立这个投机公司的时候,还是要去泗上进行注册。

    不在泗上注册,许多人不敢投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抵不过规矩制度和法令对人的约束。

    除了墨家管辖的泗上,天下别处都不允许或者说没有这种事的先例。

    泗上可以,而且有制度可循、有规矩可依,还有专门的交易所。

    虽然每一次交易都要收取一定的税费,可是这些税费比起所有权的确定和票据内包含的巨大利益,人们宁可去缴纳这在他们看来比较低廉的税费。

    而且他们所讨论的这些事,也确实绕不开墨家。

    军火、武器、军装、马镫这些,只有墨家在彭城一带的庞大作坊群可以提供。

    加上很多人手中现金不足,很多的票据都需要在金行进行兑换交易,他们已经与墨家的利益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虽然这种联系是无形的,可却比什么血缘之类的关系更加紧密。

    这件足以颠覆一国、谋取超额利润的大事,引来的是陶丘等地无数商人的关注,已经算是这些年来商人眼中最大的一件事。

    他们计划中募集的资金和票据数量,也足以震撼一个拥有数百里封地的封君。

    可这一切在前往陶丘的市贾豚眼中,其实并不算是一件大事。

    这些年市贾豚一直掌管着墨家的部分财政,从当年适为墨家用麦粉之类的事物谋取到第一笔资金之后,水涨船高,墨家的财政愈发负责膨胀。

    这些商人们谋划的事,是墨家默许的。

    在市贾豚看来,适为中山国准备的这件“大礼”,对泗上墨家而言等同于一笔巨额的收入。

    军火武器服装帐篷,这些东西除了在泗上购买,别无他处。

    市贾豚觉得,适是个雁过拔毛的人。

    即便中山国复国在墨家的大战略之中,为了牵制魏国的力量防止魏国干涉泗上。

    适还是利用这件大为有利泗上的事,从商人手中吸收了大量的金钱。

    市贾豚估计,这些钱的半数之上,都要用在购买作坊里的各种货物,这等同于商人把钱投入到手工业当中,只是这种投入不是商人主动的,而是适定下了一个圈套,转了墨家一手后投入进去的。

    复国贷款,这种事墨家已经干了不止一次了。

    从楚到越、从越到郑、从郑到鲁、再从鲁到中山,每一次复国贷款背后,都能带来泗上手工业的大发展。

    技术垄断之下的火药作坊、分工合作下的武器作坊、已经出现大规模雇佣劳动和水力机械的棉纺业作坊,天下诸侯的每一次战争都会带来巨量的订单,刺激着泗上的发展,也让泗上的社会财富总和增加了不知道多少倍。

    市贾豚估算了一下,这几年泗上墨家的收入中,土地税的分量正在减小,各种以前不起眼的行业竟然已经隐隐可以和土地税分庭抗礼。

    采金、煤铁、军火、修路、船运、建筑、玻璃奢侈品、百越扬越的贸易公司、茶马铁贸易、票据交易印花税、南海土地经营拍卖……这些林林总总的收入,使得泗上之地可以对拥有土地的农夫实行“仁政”,乱七八糟的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什一税,已然远低于别国的税费。

    商人工商业出钱、农夫出人、墨家的垄断作坊调节市场的三足鼎立的形式,确定了泗上的稳固。

    就算出现难以支撑的情况,金行还可以发行利天下债券,支付利息以度过最艰难的时刻,市贾豚估计若真到了那一步,可以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募集出足以武装十几个师的钱。

    至于现在,还远远不到那一步。若不是泗上的教育支出连年增加,恐怕泗上这些年的收入足以组织起一场争雄天下的远征,只不过即便是管钱财的,市贾豚依旧支出适提出的把大量的钱投入到教育之中的提议。

    这种隐性的实力增长,这些年已经有所体现,泗上之地识字的人越来越多,一些行业职业的素质日趋提高,士兵的素质更是随着泗上年青一代的加入愈发惊人。

    泗上的实力越强,市贾豚的腰板越硬、眼界越高。

    因而陶丘这一件让商人轰动、让贵族骇然、让各国国君开始警惕商人的大事,在市贾豚眼中,不过是:商人们合力,支持泗上手工业的发展,为泗上手工业提供了大量订单。

    他来陶丘,催动这件事的完成只是额外任务,真正的任务远非如此。

    半个月前的墨家高层的扩大会议上,一致通过了适做的“做好可控范围之内的战争准备”的提议。

    这一次墨家要彻底整合泗上的力量,从当年吴起攻破大梁城、郑国三分二分归魏韩开始,泗上就已经成为了中原的火药桶。

    齐、楚、魏、韩,四国对于泗上其实都虎视眈眈,只不过适纵横捭阖以外交手段解决了楚国,使得泗上的局面至少在十年之内只需要担心齐、魏、韩三个方向。

    半个月前的会议做的是“可控范围的战争”的提议,那么也就不需要泗上进行全面动员,只需要利用现有组织的义师进行一场战争即可。

    打仗的话,墨家上下并不害怕,做最坏的打算就是各国联军攻入泗上,但是进入泗上如同进入泥潭,密密麻麻的新型堡垒、加固之后的城墙,都会让各国联军寸步难行。

    但泗上经不起长期的战乱,因而这一次要做好各国一旦干涉,立刻出兵在泗上之外解决战争的打算。

    半个月前的会议之后,义师已经开始秘密调动,第六、第七两个师调动到了缯、郯方向,一旦费国的局面不可控制,一旦接到费国决议加入更加深入的同盟的决定,立刻出兵解决掉费国的贵族反抗。

    剩余的主力,则开始在沛、滕等地集结。

    大军集结,市贾豚并非是军事委员会的成员,可这些集结作战的事却和他有着扯不断的联系。

    义师数量的增加、作战方式的改变,都让以前那种”因粮于敌”的战略出现了巨大的问题。

    《孙子、军争》曾有一段总结作战的经典的“风林山火”四字名言。

    正是: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然而,在“风林火山”紧接着的下一句,就是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

    军队行动,按照孙子所言,需要依靠掠夺百姓、分兵行动来进行,否则的话后勤就足以成为一场灾难。

    所以一般情况下各国作战出兵的时机,都是选择马上收获的时候,这样就能做到“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秆一石,当吾二十石”,一方面可以削弱敌国的战争潜力,一方面又能解决自身的后勤问题。

    从功利的角度看,这无疑是正确的选择。

    但墨家不能用。

    因为墨家说的是“天下人”的概念,只有楚国是楚国人、赵国是赵国人的情况下,才能掠夺“敌国”的百姓。

    可墨家认为自己没有固定的国,而是隶属于天下,那么这么做等同于掠夺自己的百姓,这从自己道义的逻辑上就说不过去。

    如果你把别人当敌国,别人也会把你当敌国,这是一样的道理。

    况且,义师后勤充足、待遇尚可,又灌输了“利天下”的概念作为军队思想的核心。

    敢有军事主官弄出来“掠乡分众”的政策,可能当天就要进军事法庭被审判炮决,这是底线。

    要心怀天下,要眼光万里,就不能为了一时的小利去做什么掠乡分众这样的事,哪怕为此输掉了一场战役,也不能坏了规矩。

    规矩,才是墨子生前认为墨家足以发展壮大利于天下的两条最重要的根基之一。

    因此,墨家要为战争做准备,就必须提前组织一下后勤,这才是市贾豚来到陶丘的最重要原因。

    现如今没有比墨家更有“钱”的组织、个人亦或是诸侯,所以掌管墨家财政的市贾豚心中,解决此事的办法就是“只要有钱,在宋等地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商品经济的发展、土地私有的开始、宋国圈地种棉粮的深入,市贾豚的想法在别处可能不怎么对,但在这里是没错的。

    以宋地而论,包括鲁国的一部分,卫国靠南的一部分,只要有钱,粮食根本不是问题。

    但问题在于一旦开战,粮食可能会不好购买、价格上涨、而且难以集中。

    因而,市贾豚要在开战之前,沿着胡陵、方与、亢父、楚丘、陶、安阳、煮枣等一代,开始准备大量的粮食。

第八十九章 做贼心虚

    选择宋国、卫国方向的城邑囤积、准备补给站等,也是墨家高层对于这一次可控战争方向的判断。顶 点 X 23 U S

    如果各国闭着眼睛只当费国、泗上整合其余各国的事不发生,最多也就是花了钱买了许多粮食,赔点钱做好准备赚到和平发展,墨家众人会乐开花。

    可若是各国干涉,齐国是最有可能赤膊上阵的一个,魏韩就算不能倾尽全力也可能会出动一部分兵力,那么地方进军路线的选择,就是个战略问题。

    判断错了,墨家可能会措手不及。

    这个判断,是以禽滑厘、适为首的墨家高层的集体判断。

    建阳、巨陵、琅琊方向,一则越国尚未南下,越齐之间的矛盾深重,墨家在琅琊附近和琅琊都城还驻扎了一些军队,这些都足以让齐国不敢选择从那个方向进军。

    一旦从那个方向进军,就算获胜,齐国得到的也不是他们最想要的中原沃土。

    从这几点上判断,齐国若是出兵干涉,不会选择东海方向进军,莒城的齐军最多会进行守卫和防备。

    齐国想要争霸中原,就必须得到泗上、得到鲁国的部分土地、得到大野泽附近的沃土。

    占据了后世的鲁西南地区,西可以进军河南威胁魏韩、南可以入军淮北得到如今富甲天下的泗上。

    鲁国的态度,墨家认为可能会很暧昧,尤其是费国原本是鲁国的附庸国,费国的事必然会在鲁国引起轰动,导致贵族的紧张、儒家的不满,从而导致鲁国可能会放任齐国借道。

    甚至可能割让部分土地,祸水南引,让齐国和墨家相接,以便于鲁国在双方矛盾下生存。

    在贵族眼中,平民暴动这是大逆不道的,为了对抗这种大逆不道,完全可以割让部分土地城邑。

    魏国这边,虽说墨家已经为魏国准备了许多的掣肘,但是适觉得魏国的力量依旧强大。

    原本历史上的中原大战爆发之时,魏国四线作战,虽然最终耗尽了国力、外交环境全面恶化,可至少证明魏国有四面作战的能力。

    现在魏国的触角伸的太远,楚国反击陈蔡威胁魏国大梁。墨家在宋国的力量日益增加,宋国坚定不移地执行中立非攻的政策可是墨家在咄咄逼人,都可能让魏国感到紧张。

    韩国作为魏国的跟班,楚国削弱的时候,魏韩之间围绕瓜分郑国的事会有许多矛盾。

    可楚国开始反击陈蔡,魏韩之间的关系会立刻缓解。

    墨家高层估算了一下各国可能出兵的数量和后勤压力,得出的结论就是如果要发生决战,魏韩齐出兵的方向便是沿着济水、菏水推进。

    水运可以减缓许多的后勤压力。

    至于出兵的数量,墨家高层的判断也是觉得胜券在握。

    若是出兵太多,少说也得一年半载的准备时间。

    而且进军的过程,肯定不能集结在一起行动,否则的话,那就是一场后勤灾难。

    正如当年三晋伐齐,进军路线是韩、赵、魏三国分开,一直到齐国长城平阴之后,才开始合兵,最终签订了让齐国拆除长城的盟约后迅速撤军。

    以现在墨家的实力,不进行总动员只以现在的服役义师的数量来算,各国联军少于十五万,根本不可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而各国联军要是出动十五万,后勤压力会逼着各国分兵合进。

    若是少于十五万,韩国出兵一万、魏国出兵八千的样子,那倒是没什么可说的,估计也就是走个过场。

    哪怕是对于战略方向的判断出现了失误,齐国从莒城南下出兵,那也不怕。

    从莒城南下出兵,齐国等于放弃了盟友的合力。

    哪怕是魏韩仍旧出兵,墨家也可以腾出手,让齐国沿着越国、墨家、鲁国三国交界、经营了十年的筑城地带一点点地往前爬,在宋、卫方向先把魏韩联军解决,足以腾出手再去反击齐国。

    从十余年前适开始利用楚国王子定之乱布局、故意在大梁坑了楚国主力之时起,墨家在泗上之地的后顾之忧,就已经靠外交解决了。

    弄出了魏国这样一个看上去极为强大的“天下霸主”,将王子定之乱发挥到极致,楚国现在只会和墨家继续合作。

    当然,这种合作可能很快就要结束,甚至反目成仇:一旦魏国被墨家的五路围攻十面埋伏之计弄得筋疲力尽、魏赵翻脸、楚国平定了陈蔡王子定的伪楚,墨家和楚国的蜜月期也就算是结束了。

    但现在,墨家最多只需要两线作战,足以各个击破。

    原本墨家的几次作战,都是标准的防守反击。

    利用墨守成规的优势,引诱敌人攻城,削弱力量从而组织力量反击。

    只是,时代变了。

    当年弱势的时候,无可奈何地选择防守反击。

    现在势力正盛,自然要选择主动进攻,在泗上之外解决掉各国干涉。

    战略定下,后勤问题也就成为这一次作战准备的重中之重。

    和上一次水一战不同,那一次属于内线作战的防守反击,后勤压力极小。

    这一次后勤若是出了问题,行军速度跟不上,一旦最坏的情况魏韩齐合力出现,不能在合军之前击破一翼,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就要易手。

    市贾豚明白自己的任务到底有多重要,想要击破可能的分兵合进,任敌人几路来,我只一路打,尽可能先行歼灭一部阻止会和,就需要义师的行军速度要快过各国联军。

    粮食、补给站,这些东西的建立,市贾豚准备利用一下这次关于投机中山国的股份公司之事。

    商人逐利,犹如鲨鱼见血。

    在陶丘的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各国商人,他们能够预感到里面的巨大利润,必定会想办法将钱投机其中。

    可是现金并不是每个商人都那么充裕,还有一些转卖转运的商人手中积压着大量的货物,还有一些商人可能只有亲信在陶丘自己并不在,手中的资金数量不足等等问题。

    这些问题想要解决,若是时间很长,自然可以依靠金行的贷款,靠每年的分红收入减去贷款的利息作为利润。

    但是若是时间很短,恐怕一些商人就有些力不从心,看到眼前的利润却不能够入股,当真是如同钱已经到手却又丢了一样难受。

    市贾豚在陶邑逗留了几日,下面的人收集到的消息五花八门,但有一样却是一致的:陶丘的许多商人正在疯狂地脱手货物、去金行准备贷款,亦或是加急叫人从外地赶来。

    先进去的人想要把后面的人推下去、后面还没上去的人则盼着能够挤上去,总是一样的道理。

    就在许多商人为忽然升高的私家放贷的利息所痛苦的时候,市贾豚居然在陶丘召开了一个邀请各地商人参加的聚会。

    商人们闻讯,蜂拥而至。

    这种邀请商人参加的聚会墨家已经举行了许多次,二十年前第一次举行的时候,出售麦粉磨坊的经营技术,那些当年投入的人如今都已经获利颇多。

    而之后泗上许多次墨家召开的这种聚会,几乎每一次都是充满了利润的诱惑墨家把自己吃不下、或者不愿意吃的汤水留下一部分,或是墨家精力不足不能够安心经营的方向,都是有利可图的。

    一如二十年前,凡是接到邀请的、亦或是没有接到邀请的、商人不在陶丘而委派的亲信,纷纷齐聚。

    一番言辞之后,市贾豚便先唱了首歌。

    鸱鸱,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唱罢,市贾豚便道:“这母鸟尚且知道予所蓄租,提前准备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他本来取的是“未雨绸缪”之意,以作比兴之开端,不想他这番话却让不少商人紧张不已。

    市贾豚的身份在这,墨家的实力在这,有时候可能稍微一句话,都会被商人们理解成许多不同的意思。

    而为了一些保密或者说公平的缘故,市贾豚平时在商人面前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是“外交辞令”,语焉不详。

    可这一次唱出《鸱》,说到予所蓄租,予口卒,曰予未有室家的时候,不少商人便误解了市贾豚的意思。

    如今商人在许多诸侯国也算是人人喊打,名声当真不怎么好,往往成为诸侯国君转移矛盾的盾牌。

    商人投机取利,低买高卖、囤货居奇、坑蒙拐骗、操控物价……这都是商人逐利的本能。

    秦国变革,第一件事就是彻底不允许商人买卖粮食,为了就是防止商人操控物价。

    若只是买卖也就罢了,一些商人还提前囤积,抬高价格,甚至人为制造一些风声传言导致粮价上涨。

    泗上这边还好,粮食墨家一直处于一种半放任的政策,囤积了多年的粮食,在泗上搞粮食投机就是找死。

    可别处,却实在是名声不好。有时候国君就会说:天下饥困,都是因为商人。以此将商人作为转嫁国内矛盾的一种方式,商人的地位之低也多源于此。

    市贾豚的本想说:鸟都未雨绸缪,这几年风调雨顺,但是荒年总可能来到。所以想要建立一些义仓,从宋国到卫国都要修筑一些,囤积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可以将收购和建设的事承包给商人,墨家会通过金行先行支付,这些票据可以用来入股中山国的投机行业,墨家的信誉根本不需要实打实的黄金,因为这些钱很大一部分还是要购买墨家作坊的手工业品,而且信誉票据等同于现金,正是许多商人急需的。

    但在一些投机商听来,那就是:你们这群鸱,弄得民众穷的叮当响,你们对于民众就像是鸱对于小鸟一样可恶……

    别人若说,商人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问题,整日骂他们的人多了去了。

    可市贾豚这么一句话,着实把一些商人吓的浑身汗如浆出,心说这一次恶了墨家,日后一些生意就怕是难做了。

    更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商人听闻一些风声,说是如今泗上的代表齐聚彭城,同义制法,据说不少农夫选出的代表们正在提议:从泗上之外进口的粮食征税,或是在粮价低于某个数值之前拒绝进口……

    这些商人心想,难不成墨家这边的粮食政策有什么变动?一些手里积压着不少粮食的商人更是吓的心咚咚狂跳,这政策稍微变动一下,可能就要赔掉许多的钱财。

第九十章 准备就绪

    市贾豚没想到自己就唱了两句诗就会引起这样的风波。顶 点 X 23 U S

    这风波的背后,折射出很多的问题。

    既有商人逐利有时候会被国君利用转嫁矛盾的历史、也有泗上的民众真正开始明白为自己的利益发出声音的改变。

    拥有土地的农夫不喜欢粮价太低,尤其是宋国的政策过于自由,过于“扶强凌弱”,大量的成片的使用佣耕者的土地每年出产的粮食很多,而宋国底层的人均粮食消耗又远远小于泗上,这导致了宋国每年有很多的粮食流入到泗上的市场,冲击着泗上的粮价,使得民众受损。

    商人们听过这个风声,市贾豚自然亲身听过这个意见,如今泗上那边还是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他想说的也根本不是这件事。

    一名商人在听到市贾豚唱完《鸱》之后,即刻发声道:“正所谓,人法天地、道法自然。这自然之理,是不能够改变的。”

    “譬如如今田地多种棉、靛、谷。今年谷贵,明年便多种五谷而少棉靛,谷价明年便贱。”

    “这是你们墨家在《国富》中的道理,这也算是天志吧?墨家既法天志,以天志为规矩,难道这是可以干预的吗?”

    其余商人交头接耳,纷纷赞同,市贾豚恍然,笑道:“今日不谈天志,只谈利天下。我不是要说这件事,我是想说……如今虽然风调雨顺,可天无常好、地无常丰,不可不察。”

    他将自己真正要做的事说出来后,明显不少商人长呼了一口气,纷纷道:“墨家心怀天下苍生,这正是天下有志之士齐聚泗上的原因。以天下论,泗上之外,亦是天下。当修义仓,以备不时之需。”

    市贾豚倒不在意这些夸赞之词,之所以不用墨家自己出面,原因很多。

    譬如墨家不是在任何城邑都有势力,而商人在不同的城邑有着广泛的关系网,可以调动本地的力量;又比如墨家亲自管辖收购,又可能会有一大堆的问题,又需要大量的干部;再比如墨家出面去修筑收购,可能会有别样的怀疑。

    如今聚集在这里的商人,天南海北均有,正堪合用。

    市贾豚便说了二十多个城邑的名字,说道:“这义仓终有一日墨家是要修满天下的。你们刚才说的那些天志,也算是有道理的,但粮食和别的东西不同。真要饿死的时候,珠玉与钟粟,这怎么选择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说的这二十多个城邑,有大有小。半数在宋国,尚有半数在齐、魏、卫等地,都在泗上周边。

    市贾豚明白要以利聚人,中山国投机之事已定,那么许多商人需要的就是可以投入进去的现金。

    甚至有不少人准备借贷高额利息的贷款,这时候抛出用商人手中的关系网、和贵族本地大族的势力交往、积压的粮食等等一系列的物来换现金的方式,必然能够引来商人的参与。

    市贾豚便道:“收购粮食、修筑义仓,这样的事,墨家能做。但是需要人手,墨者人手不足,所以便想要承包给你们个人。”

    “粮价就按照今年粮食的均价计算,修筑的费用也另出,你们计算一下自己能够承受的,出价低者得。”

    “墨家会直接从金行支付票据,票据随时可以兑换,也可以直接投入到各种公司之中以为股本,这一点你们应该是放心的。”

    商人们纷纷点头,心道自然放心。

    墨家信誉极好,况于金行本身就是墨家的产物,再加上这一次投机中山国需要的许多货物都需要从墨家进行购买,这是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就以现在墨家的实力,商人们觉得哪怕市贾豚红口白牙空口说出借贷,什么都不需要抵押,说好利息,只靠信誉也足以借贷不少的钱财。

    不少商人对于投机中山国之事极为热心,只是时间匆忙,恐怕难以募集到足够的现钱,正为此发愁。

    市贾豚的话当真是如同久旱逢甘霖。

    不少商人和一些经营土地的贵族有所交往,如今秋收刚到,粮价正低,只要熟悉不需要现钱也能够先行弄一批粮食。

    还有一些商人手中积压着不少粮食,却不得不观望,因为泗上那边的政策未定,一旦泗上那边定下来粮食在不低于某个价格的时候才进口的政策,许多粮食可能就要砸在手里,因而这时候无人接盘。

    运送到泗上,还需要运输费用,途中损耗等等,若是能够就近消化换为现钱,他们倒是恨不得把手里的粮食都扔出去。

    市贾豚考虑到了一旦战争开始,可能会有商人违约的事,他也只要求在泗上有些产业或是票据可以抵押的商人参与。

    这其实已经是相当优厚的条件,大致等同于无息贷款,而且可以立刻得到足够用于投入到中山国投机的现金,远胜于用票据产业去借贷高利。

    市贾豚又说了一下其中细节,包括粮食囤积的数量、粮仓营造的大致规模等等。

    最后又说五日后就在此处进行最后的招标,只让商人们回去准备。

    这一场最开始因为《鸱》而让商人有些紧张的宴会,在一种振奋而又感激的情绪中结束。

    虽然最后的结果还未揭开,可市贾豚确信这件事能够做好。

    对于提出这件事的适,市贾豚心中也是愈发折服。

    原本天下可是并没有这样的办法,物质基础不足,这种办法也根本不可能实现。

    最多也就是有些商人跟随在出征的士兵之后,兜售一些货物,或者暗中经营妓院,从而获利。

    这件事在市贾豚看来最大的意义,其实也算是一种“因粮于敌”,只不过可以往那种掠夺乡众的方式不一样。

    适提出的这种办法,是出于此时物质基础的条件考虑的。

    本来出征就要花钱,这笔钱怎么也省不下。

    但是将出征用的粮食运送出去,也需要人,这样一来粮食的消耗量就要提高极多。

    以百里为距,一个民夫以独轮墨车运送粮食,运送百斤,来来回回就需要消耗二十斤,而且距离越远这个数量越大,这也是一项巨大的开销。

    然而适的这个办法,可以省却了动员运量民夫的力量,即便现在有货船可以沿河运送,但自己运输消耗量也不会少。

    这等于是花钱动用了宋、卫、齐、魏等国的一部分战争潜力。

    商人们想要建起粮仓,这需要人手,而且肯定是雇佣当地的人,不需要泗上征发军役。

    商人们想要囤积粮食,这就需要就近购买,并不会动用泗上本地民间的粮食。

    而且这些商人们投机的钱,很大一部分要流入泗上的手工业市场,这又可以刺激泗上经济的发展。

    真正的一举多得,只不过也只能适用于泗上附近商品经济比别处发达、农业变革逐渐完成的地方,用在别处就很难有这样的效果。

    原本庞大的后勤压力,就这样用这种办法转嫁了许多,尤其是在齐国靠近鲁国方向的一些城邑要建立义仓,等同于是动用齐国的粮食、齐国的劳动力来做后勤,让墨家和齐国交战。

    而墨家只需要拿出钱,然后派几个人去各处的义仓进行检查和监督即可。

    这其中的门道,市贾豚也有过琢磨,仔细一算,只怕这一次泗上整合、费国之变,墨家其实等同于没怎么花钱就可以解决。

    或者说,墨家这一次出征的军费,等同于是中山国的民众支付的,因为复国需要的武器从墨家这边购买,而这些花销算一算也可以支撑一场几个月的墨家与各国干涉军的决战。

    市贾豚心想,这一次,适真的可谓是调动了天下人的力量,而且这种调动并不是强制的,反而可以让人趋之若鹜为求利益。

    中山国君臣遗老和民众,只怕根本不关心费国这边的事,但是他们却为此出钱。

    赵公子章只怕也根本不关心费国民众求利制法是对是错,但是赵公子章却为此出力。

    魏侯和公子挚肯定也不会支持费国的那些事,但是魏国的商人却为了逐利通过帮助中山国复国之事,作为媒介将中山国今后许多年的钱提前送到了泗上。

    这些手段的运用,市贾豚只觉确实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一点他是极为服气的。

    五日后,人声鼎沸之中,以“未雨绸缪”名义建立的义仓,全部都招标出去。

    按照契约,这些义仓每一处都要储存大约五十万斤粮食、以及足够数量的木柴或是煤炭,修筑的仓库形制也必须要合乎标准。

    众商人以自己的一些产业票据作为抵押,利用秋收之后并不演武的时机雇佣劳动,在明年三月春耕之前完成交付。

    如果逾期不付,墨家会收回中山国投机的那些股份;而在验收之前,那些股份票据暂时收拢在墨家手中。

    至于其中的过程、和当地贵族的交涉等等这些问题,都算作是商人自己的事,墨家根本不管,只是派人监督监制就好。

    当一切都签订之后,投机中山国的投机公司也正是在泗上挂牌成立,并且很快募集完了股份。

    市贾豚在完成这些工作后,立刻写了一封报告将具体的安排和一些细节报备上去。

    在报告的最后,市贾豚写道:“我不分兵敌分兵、我自一路敌需合进的态势已成。”

    这不是虚言,因为这件事办完,意味着墨家可以利用这些提前布置的补给站,不分兵快速机动。

    而魏韩齐等国,巨大的后勤压力让他们根本没有合兵一处一同进军的条件,除了分兵他们并无他法。

    只要指挥得当,打出一个在合兵之前先行歼灭一部的胜仗,泗上面临的压力就会小许多。

    而这一切,市贾豚也明白其实都是为了泗上诸国整合之事的铺垫和准备。

    提笔写罢最后一笔,市贾豚心想,费国那边的情况,如今怎么样了呢?

    他巴不得自己所做的这些准备到最后都没用上,那证明费国的事解决的很完美,可他确信不会这么简单。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8490/ 第一时间欣赏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作者:最后一个名所写的《战国野心家》为转载作品,战国野心家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战国野心家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战国野心家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战国野心家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