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宥天下
孟胜说到这里,回过身冲着在宫室前聚集的民众,高声道:“墨家的态度,我今日便以墨家候补悟害之身份明确表示,墨家支持利国利天下之行。费国的事,是费国民众的选择,只要对费国有利,墨家便会支持!”
最后的这番话,实则就是表态:如果真的发生了“叛乱”,墨家也一定会支持。这就是在借着民众在场的时机,告诉民众你们随便去做,有靠山在后。
聚集在前面的民众顿时欢腾,人群中的西门屠也终于露出了微笑,看来墨家终于明确表示了要支持这种利天下的行为,总不是之前想的那种在泗上便怂了没有了勇气。
费国贵族们的脸色巨变,万万没想到墨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明确说出要支持民众的话。此时民意汹汹,正在怒火头上,若无人支持,或许还能够压制的住,可现在又如何能够压制的住?
孟胜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今日他出宫门宣告劝诫行仁政的建议被否决,只是引动了民众的怒火。
但空有怒火并不够,民众还需要组织、需要武器、需要更进一步的纲领。
墨家已经把路引到了这一步,剩余的还有后续的安排。
民众之前还对君主一言而断存在一些幻想,幻想君主能够自发变革,从而让民众获利。
可是今日的事,已经彻底否决了这种幻想。
这种幻想破灭之后,又该如何?
墨家的许多学说在传播,留给民众的选择很多,是时候在幻想破灭之后自己想一下该怎么办了。
是制法以约束君主的权利、如同宋国一样国人可以询政议政?
还是直接费除掉君主,选贤人为君?
这一切,都是之前对君主存在幻想之时不能够让人想到的一步。
而现在,这个基础已经有了,但是民众聚集于此却还未真正组织起来,需要时间。
或许费国的国君贵族们也需要时间,但是民众也需要时间,双方都还没有准备好,墨家确信民众在都城可以获胜,于是选择在这个时候拉偏架。
这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可能暴动起义的民众,有墨家这个强大的外援。只要能够在国都范围内可控的胜利,泗上便有能力帮着安定局面,名正言顺,不至于引发天下的震动。
如今墨家能够搞事的地方已经不多,唯余泗上之地。现在让赵国、楚国和秦国的事作为吸引天下目光的方向,墨家并不希望费国的事太过“骇人”以至于诸侯震动,消解弭兵也要全力干涉。
此时此刻,情急之下,宫室内的贵族们终于做出了一个急智的决定。
“变革之事,尚再议论。还请国人散去,等待几日,以定结果!我们也给墨家一个情面!”
说罢,贵族们让甲士退后。
孟胜出面,也劝告了心中极不情愿的民众,让他们暂时退去。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看似就这样被消解了,可更大的暴力和怒火也在逐渐酝酿。
孟胜等人暂时没有离开费国的国都,就在墨家的据点里等待着、观察着城内的局面。
越来越多的民众伴随着这一次的失望,对君主失掉的最后一点信心,开始考虑将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中。
越来越多的曾经在义师服役过的人,开始在酒肆、街市之间聚集,大量的武器通过各种的途径发放下去。
公子峦自从那天出面明确表示了对民众的支持后,便暂时再也没有露面,有传言说公子峦因为为民谋利而恶了国君六卿贵族,暂时躲藏在安全的地方。
公子峦虽未出面,可是关于他的消息,或者说借的口说出的许多言论却一点不少。
而一些关于公子峦的“传闻”也逐渐开始在民众之中流传。
宫室内暂时还没有向外传出消息。
城内靠近西门的一处小茶亭内,这一处平日墨家会在此讲学的地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民众,却已经开始根本不关注国君六卿到底是否能够接受变革。
一群持剑或是手持火枪的民众聚集在这里,各式各样,正在听一个人在那说些什么。
站在高处的那人道:“虽有传言,公子峦若能得君位,必会变革,可是……我却不信。他今日这么说,只怕明日又会变。就算他不变,若是将来我们的子嗣时候,谁人又能保证他们那时候的国君不会行暴政呢?”
这几天公子峦若为君必会变革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费国的都城,那一日季孙峦宫室之前的表现,也吸引了许多民众的注意和支持。这股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流言,愈演愈盛,而季孙峦又不知在何处,并不出面告诉民众自己到底是说了还是没说,这就让民众以为一定是说了。
墨家虽然整日宣扬“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之类的话,可是数百年规矩之下的贵贱有别,已经成为了一种习俗。
国人可以干涉国政,但是至今为止天下还从未有过平民上位的情况,就算赶走了国君、杀死了国君,也是从宫室中推选出一个继任的。
这种规矩,不是一两日之内可以改变的,或许必须一场激烈而血流遍地的风暴才行。
木台之下,葵挥舞着拳头喊道:“王公贵族根本就靠不住。让他们让利而富民,就像是劝说老虎不吃肉、牛虻不吸血一样。”
“公子峦今日说的好,明日又变了怎么办?要我说,就按墨家的规矩来,咱们就要制定法令,明确如何收税、如何服役,以约束为了将来!”
“法为民意,民为邦本,国君也该遵从才对!王公贵族们政变夺权,都会说的好听,可这天下夺权的贵族多了,又有几个真正行利民之政的?”
“我看,就该如宋国那样,民众议政,选为代表,君主也必须遵从法令……”
他说完,便有人叫好,却也有人发出了一些嘲笑。
西门屠厉声道:“王公贵族……他们凭什么就要做君主呢?为什么非要有一个君主呢?”
“墨家既言,人皆天帝之臣,上古之时选贤人为天子,这王公贵族在上古之时也不过是贤人,和我们并无区别,只是更为贤明。”
“选贤人的目的,只是为了能够让人得利。那么既要让人得利,为什么一定要有君主呢?甚至我看,连君主、大臣都不需要!”
“昔年老聃曾言,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这天下,越治越乱!”
“墨家既说,仁为利己,又说上古之时人为了利己,于是同义,选贤人为天子……”
“那么由此可知,人性利己为本能,而在利己之外,又很明确地知道如何才能求利,否则上古之时又怎么会同义而选贤人为天子呢?”
“凡有君臣,便有贵贱!依我看,就该无君、无臣、无法、无令、一切遵从个人的本性。”
“墨家说为利天下,于是需要同义,可同义便有法令,便是不相信人的本性。”
“天下越治越乱,这些乱七八糟的法令才让民众受苦。人们既然可以依照本性,在上古之时选择了最有利于每个人的义,那么现如今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人只要依照本性去做,就能天下大治呢?”
“天下要想大治,必要道法自然。没有任何的规矩,法令,使得每个人都依照自己的本性去做事,那么天下就会大治。”
“墨家也说,遵循天志,追求天道,以此为指导以利天下。可天道就在那里,就在每个人的身上,这明明只需要让每个人自由自在的去做任何事,遵从自己的本性,那么也就是遵从了天道。”
“墨家要有组织、要有法令,却又说这是符合天志人性以利天下的。这难道不就像是说:一株麦子明明已经长在水肥极多阳光充足的地方,墨家却又要把这麦子挪动道水肥极多阳光充足的地方吗?”
“人性就在每个人的身上,只要不去约束就可以达到天道符合天志,墨家非要法令和制度并且同义,来探寻如何才最有利于人,这是多此一举的行为。”
第六十九章 道法自然
西门屠的话引来了许多的喝彩,却也引来了许多的咒骂。
“滚下去吧!”
“你什么都不懂!”
“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法没有好不好,只是因为制法不是众义才不好,没有法怎么行?你们这群游侠儿做执剑平不平事之人?”
不少人喝着倒彩,亦或是高声喧闹。
喧闹中,传来一声金铁相交的咚咚声,一人持双剑站在高处,敲击着自己的铜剑铁剑,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后,这人说道:“你们不要骂人,我要替西门说出公道话。”
“老聃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墨家所言的天志,其实也就是自然。天下欲要大治,西门屠说的没错,就该回到自然状态。”
“无为,方能有为。不治,方为大治。都说利天下,墨家说利天下要依天志,天志即道,道法自然,那么利天下的最终,不就是让天下复归自然吗?”
“都说仁、都说义。这仁和义,又是人定出来的。世上没有人定出来的仁和义,也就没有不仁和不义。义不持久,唯道永恒。”
“还有法,也都是人定出来的。故而老聃言: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天下的法令越多,违法的人也就越多。天下的法令越少,甚至没有法令,难道还有违法的人吗?”
“你们想想如今的法令。不去筑城,就是违法;缴纳赋税无法活命,逃亡山林就是违法;饥不得食去偷盗贵人的食物,就是盗窃……这些法令,能让人得利吗?”
“墨家说,要利天下,要法自然,要循天志,然后便要同义、集权。这就是错的。既要法自然,要循天志,根本就不需要同义,甚至不需要有明文规定的义。”
“所以,要无法、无君、无政、无府,天下方能大治。”
人群中极多是墨家的拥趸,他们对于玄妙的“道”、“天志”之类的,其实本身理解的并不深,只是本能地觉得墨家的政策有利于他们而支持。
这种支持和拥趸,有时候是缺乏独立思考的。
于是葵冲着高处持剑宣讲的人吐了口唾沫,骂道:“你懂个屁?你凭什么说墨家的说法不对?”
持剑那人冷笑一声道:“我不懂?难道你懂?你又读过几本书?以墨家的说知推知之法,他们的说法本来就是错的,难道还不能说了?”
葵也不太明白什么说知推知之法,便骂道:“你才放屁,臭的要死!”
不少人跟着起哄,喊道:“下去吧!”
那人扔下一柄剑,以手指弹剑,笑而歌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你们且笑,你们不足以为道!”
这时候一名持剑之人站出来问道:“既说推知说知,你又怎么能推出墨家同义是不对的?”
弹剑而笑的那人高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人生于天地,天地法于自然,人便生于自然。那么,倘若这自然没有人,这天下对人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吗?”
“如今的山川、河流、土地,若没有人,这天下对我们而言有什么关系?”
“既无关系,那么要治天下,就说的是要治这有人的天下,而不是空的天下,这么说对吧?”
这倒是没有什么错,众人也觉得不好反驳,便点头。
那人接着说道:“由此观之,可以说,有人故有天下。治天下,便是让人归于自然、顺从天道,这么说也没错吧?什么叫治天下?你不能说一个君王一统天下就叫治天下,而是要让天下顺从天道,才算是治天下。”
“自然生天地、天地生人。人存于天地间,人的意义就是天地存在的意义。天地法自然而生人,可证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符合天道的,那么人的一切本性也都是符合天道的,这么说也没错吧?若人的本性不合于天道,自然为什么又要生出人呢?”
这些话,即便一些读过墨家文章的人,也不能够反驳。
因为墨子去世之后,掌握着舆论宣传和意识形态的适,用的是彰显“人性无善无恶、解放人性”的方式,用来对抗贵族和宗法制,这是一种物极必反矫枉过正的煽动方式。
人性之所以要被解放,按照墨家的道义,正是因为“天地生人、人既存在便合理,人性即为天志的一部分”,所以解放人性是合乎天道天理的。
《礼》言: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
已经露出苗头的法家又说,人性本恶,因而需要制法以化性起伪。
墨家要对抗旧规矩的合理性,又要避免被法家的道理占据从而导致墨家被消化吸收,就必须要在根源上反对性善性恶之说。
人民求利,是推翻贵族宗法礼制的基础。
求利无罪,是民众反抗贵族的合法性来源。
求利即为天理,这是让民众可以没有任何负罪感地为自己谋利。
否则,人不求利就不能推翻贵族的统治;人求利有罪,就会导致昏暗的压抑时代;人求利不是天理,就可能出现存天理而灭人欲。
这是环环相扣的,当人性的求利心抵达极致、并且不讳言求利的时候,才能够做到大乱大治。
持剑而言的那人抓住的,正是墨家说辞中的这一点。
在见众人并不反对之后,他便道:“那么,西门屠的话,有什么错嘛?人性即为自然、即为天志,人的自由才能彰显人性,而根本不需要墨家脱下裳放屁那样的再去‘同义’。只要绝对的自由、没有政府、君主、国家,那么人性自然就会彰显,就会合乎天道。我的话,难道有错吗?”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下的大治,就是回归自然的状态。”
“自然状态是什么样?”
“小国寡民,无圣无君,没有一个对人们进行裁判的权力的人世间的共同尊长。人们凭借人性,凭借法于自然而平等自由,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只不过后来有所谓的圣人出现,才让天地间出现了人们规定的义,然后权力开始集中在一些人的手中。出现了义,便出现了不义;出现了法,便出现了不法……”
他刚说完,便有人站出来喊道:“照你这样说,这国、法、权的产生,竟是偶然?”
持剑那人点头道:“是这样的。”
反驳那人大声道:“此言大谬。”
“你可知索卢参西行之事?向西数万里,所见所闻,人语不同、肤色不同,可是却多有国、法、君。就像是一匹马四条腿,两匹马四条腿,甚至天下的马都是四条腿,你还能说这是偶然吗?”
“以墨家之义来看,产生国、法、君是必然。不是圣人偶为之才出现的。”
“墨子言:上古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蠹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人的本性如此,符合自然,那么趋利避害就是自然的天性,是道、是自然。”
“既这样,趋利避害之下,上古之时必然不是那么美好的。我既求利,希望这天下的一切都是我的;你既求利,你便希望天下的一切都是你的。”
“混乱之下,父子兄弟离散、百姓水火毒药相害……这才是人趋利之下、私产产生之后的模样。”
“你所说的自然之说,墨家的乐土言语过,那是最初的乐土,最终还是因为利己、求利才是你说的小国寡民、怡然自乐的状态。”
持剑那人笑道:“都说墨家讲逻辑,依我看不过如此。人若求利,利己,上古之时又怎么会有小国寡民、怡然自乐的场景?墨家既承认那是乐土之初,又说利己,这难道不是矛盾的吗?”
反驳之人立刻说道:“以墨家之义来看,义即为利。利己为仁,求利乃是本性。”
“以适所作《乐土九重》之说,极古之时,人以石为器、以木为铲、茹毛饮血、住于洞穴。之后才有神农氏教稼穑、有巢氏教筑巢……”
“在此之前,以石为器茹毛饮血的时候,人的人性与现在并无区别。为什么那时候可以看似无私而利他?其实还是因为利己。”
“因为利己的首要,是要保证生命。在你将要饿死的时候,给你一斛粟,还有一块金子,你会选哪个呢?”
持剑那人道:“自然选粟米。”
反驳之人立刻道:“这就是一样的道理,极古之时,人们首先要活下去,这才是最大的利己。利己之下,人们选择的义,便是聚众为公。因为天地广阔,你只靠一块石头活不下去,所以必须要依靠他人。依靠他人,他人也依靠你,于是极古之时的义,便是兼爱,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利。极古无私为公,其实就是利己之极。”
“并不是极古之时人的本性就是无私,而是因为人的本性是利己,所以要依靠无私的行为来让自己生存。否则的话,难道人性从极古时候的无私,竟能变为如今的利己?上古的牛吃草,现在的牛也不吃肉。吃草是牛性、趋利避害是人性!”
“道法自然,不是因为无私是自然,而是因为趋利避害是自然,道法于趋利避害,才产生了极古之时无私之公有聚落。你这是将表,看作了因。”
持剑那人大笑道:“那你不是也承认,极古之时的自然状态,是人人相爱聚众为公的吗?又为什么说我说的错了?墨家又是怎么推出了国、法、义的产生,是必然的?”
第七十章 结党营私
反驳之人便道:“由极古至上古,有巢、神农等圣人出,民众学会了建筑房屋、制作弓箭、种植粮食。每个人为了利己,可以不再必须要聚众为公也能生存,天下便步入了下一个阶段。”
“这便是墨子所言的,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
“我为了利己,便认为可以有整个天下;你为了利己,也认为可以有整个天下。以天下论,每个人都是其余人的敌人;每个人的敌人都是除自己之外的天下人。”
“这种情况下,人们必须要选出一个‘义’,以放弃自己的一部分权力,换取自己不受他人侵害。”
“这就像是在丛林之中,每个人都有成为猛虎随意吃别人的可能。而其实大部分人都不过是兔子、老鼠,虽说有权力成为猛虎,但为了成为猛虎的可能却让自己随时可能被真正的猛虎吃掉,是不智的,也是大害而小利。”
“于是人们便开始选出了义、制定了法,以维护天下人之利。”
“这天下人之利中的人,是兼人,不是体人。墨家有兼、体之说,谋天下利,谋得是兼这个概念下的人,不是具体的某个人。好比你力大无穷,没人能够自己杀死你,而杀人又不犯罪,那么你就要去杀人去求利。现在众人制法,说杀人有罪,你说这侵害了你的利,但却求得了天下的利。人人平等之下,以多数人的利,为天下利,少数人必须要服从多数人的利。”
“于是法才得以出现,选贤人为天子。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
“只是,那时候人们并没有完全地领悟天志,不能够从制度上约束天子,于是天子为了私利,将天下公器变为了私器,从那一刻起,天子便不再是天子,而是违背了人们的众义、天下的盟约的私人。私人不能成为天子,那些背弃了众人之义的‘天子’,只是延续了天子之名,却不是天子。”
“就像是一头牛,总说自己是马,纵然天下人都叫它马,可他本性上仍是牛。这本性就是天志,是可以推断的、可以整理出来的。法理天志上的天子,和如今的天子,只是名字一样,却根本没有相同之处。”
这人说到这里,已经引起了许多墨家的拥趸的呼声,逐渐将那持剑之人带来的影响盖下去。
他又说道:“上古之时,集众义为法。但是,法却没有嘴巴、没有手脚、不能惩处。法是个虚幻的、不能够自行执法的。”
“于是才有了司寇、刑甲,以此来施展法的意志,也就是众人的意志之一。于是才有了司空,建造城墙房屋街市,来施展民众的意志,让民众得利;于是有了司马,集结军队编练百姓,来施展民众的意志,不让民众被屠戮侵害,这是让民众得利……”
“这样,邦国便产生了。邦国产生之初,只是为了维护众人的利,但是最后却被窃取为私器,这便是天下大乱的根源……”
“墨家既说要选天子,我看,这就可以制法度、选司寇、司空、司马、司徒等六官,符合民众之利的,就得以担任;不符合的,就撤换掉。这样才对!”
“都说天下事治,有治标治本之说。”
“若行变革,那不过是治标。今日可以为民取利,明日又怎么样呢?”
“若行复上古之义,才是治本。能够为民取利的就上,不能为民取利的就下!”
“而刚才那人所说的自然状态,想要回去,只怕你没听老聃还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墨家说,乐土要与天下生产的能力相合。若想复归自然,除非放弃稼穑、百工、技巧;放弃文字、书籍、纸张;丢弃兵戈、弓箭、火药;**华服、锦衣、玉宝……让天下土地归为公,不得继承财产,将天下分为万千小邦,邦内人民自治,邦内财产土地归公。”
“这就像是为了一粒豆子而放弃了一亩地的玉米,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如若不然,又怎么可能退回去呢?”
他的话刚说完,便有几人喊道:“真要土地归公、财产不得继承,也未必不好。每个人都是从头起步,用公平的劳动换来公平的利益,这有什么不对呢?为什么非要绝圣弃智?”
那几个支持者刚说完,便有授田的农人喊道:“滚下去吧!你们这群流佣,什么都没有。我们却还想有土地!”
“他们就是群没有毛的鸡,就想让天下的鸡都没有毛!”
“流佣什么都没有,只能给人做工求活,你们当然盼着土地归公,财产不得继承。”
“你们滚到荆楚之南,墨家不是说再向南有大河,入海之处土地肥沃,你么去那小国寡民去吧!”
“我们要土地,要稼穑百工技巧、文字书籍纸张、要兵戈弓箭火药,只是要制定法度让我们能够得到就好!”
流佣也是城内的一个阶层,他们是空有劳力的手工业者,并不是工人,因为此时只有泗上才有基础需要协作分工的大作坊。
他们也有自己的诉求和幻想,这并不是什么错,虽然只是空想,但这是必然会出现的空想。
那几名支持小国寡民、天下归公、取消继承的流佣冷笑回骂道:“若是这样,贵族们继承他们的土地有什么错?”
“你们心里根本没有天下,只有你们自己的利。今日国君说免收你们的税,田产归于你们,你们就不会去管那些贵族封地上的穷苦人了!”
“呸!你们是群只爱自己鸡毛的鸡!你们的授田,和那些贵族的封田有什么区别?只是他们多你们少罢了!”
葵等人被说的已经有些迷糊了,可听到流佣们这样说,忍不住回骂道:“你放屁。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会不管天下别处的人?我们就算求利,也知道天下人的主流才不会反对,我们就算为了自己的利去帮那些人,只要能达成功利,就没有错!”
“贵族们的土地凭什么是他们的?墨家说,劳动创造财富,他们并没有耕种,凭什么说是他们的?我们的土地我们耕种,这就是我们的!”
几方人骂到最后,便有人开始推搡,接着有人喊道:“干他娘的,他们是要让天下大乱!要害天下!”
被这样骂的人也立刻指责道:“狗屁!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这群人,只要国君说保护你们的私利,但却不变革别处,你们就会安心做狗。你们不是反对天下不等不均,只是恨自己不是那个旧制之下得利的人!”
咒骂之余,便有人高声喊道:“这都是玄妙的道理,非是常人可以掌握的。咱们只谈利,就说这小小的费国,当变成什么样?”
便有人喊道:“我看,就该让公子峦为国君,驱逐现在的国君。让他制定法度,变革进取,以利天下。”
另有人喊道:“就算公子峦为君,也要制法以约束。不能够同意民众的众义,就让他滚下去,以法为先,君为虚。”
还有人喊道:“人皆平等,凭什么他公子峦就能当国君?就凭他爷爷做过国君?要我说,这天下的贤人多了去了,不若选贤人为君,制法度,定规矩,能够为民求利的就为君,不能做的,就滚下去。人只要贤,便皆可为君!不如让墨家的巨子做君以行政。他公子峦纵贤,难道比墨家巨子还要贤吗?有玉不用,却去求石,这不是傻吗?”
甚至还有人喊道:“就该个人有个人同意的制度,凭什么多数人的利就要遵从?愿意遵从的就留下,不愿意遵从的,就要小国寡民,众民议政,将费国分开。愿意集权制法的就集权制法;愿意复归自然的就复归自然……将费国分开,各行其政。”
几方人叫喊着,混战成一团,也分不清谁支持什么,这些年的抑郁之气、前几日幻想破灭的苦闷,都在这桩小小的酒肆之内爆发出来。
也不知道谁先开的口骂了很难听的话,己方的支持者便陷入了一场混乱,总算是知道轻重没有动兵器,只是靠拳脚。
一个无辜的人挨了很多的打。
一人冲过来问道:“你支不支持选天子?制法度?国人行政共和?”
那无辜的人心说我同意制法度,可是我觉得公子峦当国君还好,于是摇摇头,顿时挨了两拳
又一人冲过来问道:“你支不支持废除继承、天下归公?”
那无辜的人又想,废除继承可不好,若是能够变革,自己其实也可能会靠劳作致富,也能有财产以传承子孙,于是又摇摇头,顿时又挨了几拳。
好容易爬起来,又有人过来问道:“你……”
话还未问完,这无辜的人吸取了上次的经验,顿时点头道:“支持支持!我支持!”
然而却不想那人与人放对,手段高超,不需要别人支持,只需要知道谁人反对,一听这人居然直接支持自己反对的事,登时又抡了几拳……
混乱中,依旧有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安然淡定地坐在角落里,将剑横在案几之上,独自品茗。
一名壮汉怒冲冲地朝着案几走过来想要问点什么的时候,这人只是一闪身,以剑鞘一勾,将那名壮汉跌进人群,自己举起了陶泥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悠然地吐出了粗大的茶梗。
听着身边的混乱,这人摇摇头,叹息道:“为利结党,结党谋利,说为天下,皆为自己。可笑,不过利益而结党营私。”
“噫!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天下为为,我不为。我自虚之,天下乱,奈我何?不争方为大争、不治方为大治。”
“天下之大,与我何干?天下闻道者寡我不悲、天下闻到者众我不喜,我心寡欲,则天下归我。”
这人笑看着那些为了义、利、法、制而争斗的人,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诸夏大地的混乱,收起长剑,起身离开,不留名姓,不留只言,逍遥而行,天下之大竟仿佛俱在其心。
第七十一章 平叛
小茶肆的这场斗殴事件,很快传到了费国都城内墨家的据点之中,这让徐弱有些看不太懂。
孟胜既在,徐弱便去请教。
“您以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以为,这种情况之下,民众应该先该考虑制法、制度、变革这些细节,然后再去考虑玄妙的道义。是这样的吗?”
孟胜微笑,反问道:“既要说制法、变革,那么制法的理由是什么呢?变革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分不清出道,就不能够推演出术。变革的理由,是君主的怜悯来行仁政?还是制度本身就该为众人之利?变革是本分?还是怜悯?仁,到底是爱人?还是爱己?还是如道家所言仁义出而天下乱?”
“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是可以不去分辨清楚的吗?”
这对于徐弱而言,是一个不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他连忙道:“道理是这样的道理,我是可以明白的。可是,现在这样的争吵,难道不会分裂民众的力量吗?”
孟胜点头道:“所以,适说,要求同存异。也说,这利天下之事,要以墨家为主导。子墨子言,上古之时,千人千义。就算是利天下,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主义,以此依托,理性地去勾画天下的将来是什么模样。”
“凡事,都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义也一样。老聃之言,对我们墨家而言,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仲尼之说,子墨子也曾经常夸赞。符合我们的义的,便吸收、改造;不符合我们的义的,就该去除。”
“天下只能有一种主流之义,所以要尚同,否则天下必将大乱。这同的,是文字、语言,还有义。否则的话,赵人有赵人的义、楚人有楚人的义,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族类可以异,这义也一样可以异。天下不尚同,便会分崩离析。”
徐弱点头道:“以天下论,是这样的。以费国论,难道不也是这样的吗?有人希望虚君制法、有人希望国人议政共和、有人甚至希望将费多分小国寡民各行其政以自治……”
孟胜笑道:“但有人站出来说,如今的制度不可动摇吗?”
徐弱恍然道:“这倒是没有。”
孟胜道:“那就是了。你见过做陶器的工匠吧?做陶器要分很多步,第一步要把坚硬的陶泥挖出来砸碎加水调和,然后便要想是做陶碗、陶罐、还是陶釜?”
“现在的争端,是做陶碗还是陶罐。但对于打碎原本的陶泥加水调和这件事,是没有纷争的。”
“墨家……要做陶罐。那么我们就要掌握主导权,说服那些想做陶碗的去做陶罐,或者是先和他们一起打碎陶泥调和泥水,剩下的之后再说。”
徐弱叹息道:“我担心的,就是主导权的问题。以上面的判断,费国的民众可以自发地进行革命,从而自然地向我们靠拢。但是,乱局之下,千人千义,野心之辈频出。”
“墨家既不出力,如何能够主导?”
孟胜伸出手指了指天空道:“放眼天下,不要只看费国。费国的事,不是费国的事,是墨家和魏、齐等国的事。我问你,若是没有我们的武力支持,就算季孙峦上位变革,他能够支撑下去吗?”
徐弱摇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孟胜又道:“如果这是楚、晋、秦、齐等大国,国民如此暴动,商定制法、议政之事,咱们墨家必须要参与其中,不惜先死,这样才能够获得主导。”
“若齐晋如此,只要获胜,变革土地制度使人民得利,民众也能够明白什么是利什么是权,那么又何必如此麻烦?镇臂高呼参与其中,单单以齐晋民众的力量组织义师,天下谁人能挡?”
“问题就在于,费国太小,民众激情开智,但实力不足以抗争天下制度。所以,墨家最大的支持,不是在国人暴动的时候做先锋登城击鼓以战,而是在暴动成功后率先承认变革的合法性,以义师为依靠打退可能的干涉。这就是我们应该把握的主动权。”
“放眼天下,墨家今日赤膊上阵,对天下的将来不利。因为费国太小。如果这是楚、齐、晋,有今日的局面,咱们自然会赤膊上阵,只要成功,天下可期,无需考虑其余的后果,就靠民众求利之心、义师兵戈之利,让天下认同我们的规矩。”
“现在费国的事,稍不注意,就要弄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秦楚齐晋交战,看似仇怨,可真要是费国激进,国人议政,废除君侯,他们会立刻停手来压制利天下的大业。”
徐弱已经明白过来,沉默许久问道:“那么费国的局面,对于利天下而言,最好的结果……并不是费国民众最好的结果?”
孟胜道:“既入墨家,便要放眼天下。”
“昔日巫马子与子墨子相辩,说: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击我则疾,击彼则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故有我有杀彼以我,无杀我以利。”
“不放眼天下,就会如同巫马子说的那样,他是鲁国人,所以爱邹人胜过爱越人,爱鲁人胜过爱邹人,然后又爱自己家乡的人胜过鲁国别处的人……若是天下这样,你可知什么后果?”
这是墨家一直在宣传的东西,想要一统天下,就必须宣扬天下人的概念,坚决反对任何九州诸夏之内的“民族”主义,否则的话天下弄出来赵人秦人鲁人邹人的划分,将对天下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徐弱不言,便是自明。
在他看来,按照墨家的道义来看,费国的民众所能取得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彻底废除君主,可是现在看来这种态势,如果墨家不赤膊上阵很难,季孙峦终究还有一个公子的身份,时代之下民众大约还是会选择季孙峦。
他又不知道卫让是墨者,更不知道季孙峦一直没有出面,就是墨家在暗中控制,借一个傀儡,将费国的局面控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所以徐弱有些想不通,孟胜在用“利天下”来解释,就是说费国的局面可能不会是最有利于费国的,但却是能够在将来有利于天下的。这是一种局面之下的妥协和无奈,希望徐弱能够放眼天下,走出困扰。
徐弱沉默之后,缓言道:“那以利天下来看,费国的局面,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呢?”
孟胜再次引用了墨子的话道:“子墨子言,天下欲利,必要尚同而同义,定于一。现今泗上,只是非攻同盟,这是一种义。非攻是墨家之义,但墨家之义并不只是非攻。”
“最好的局面,便是泗上诸国的非攻同盟更进一步。非攻同盟、税费同盟、教育同盟、文字同盟、度量衡同盟、货币同盟……”
“不要急,等下去。时机一到,我们会做对天下有利的事的。”
孟胜望着城中宫室的方向,心想,自己出面让两边都有了喘息的时间,看上去给了费国国君和贵族准备时间,但实际上却是给费国的民众更多的时间。费国的国君和贵族,现在看来还没有弄清楚费国的局面:只要季孙峦政变上位,就算贵族不支持、旧势力起兵反对,那也没用。
墨家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费国的事,与费国关系不大,而是夹在魏、齐、楚、墨之间,决定他们走向的最终还是这些外部的力量。
…………
费国宫室内,费君急躁无比,近侍臣子也是愁眉惨淡,或有高声叫骂的,或有情急指责的。
宫室门前季孙峦出面说的那些话,让费君的局面立刻不利,这是大臣贵族们都没有想到的情况,季孙峦会站出来支持民众。
贵族政变,也需要民众的支持。但是,民众想要暴乱,贵族却不会支持,尤其是条件如此苛刻。做国君,需要得到贵族的支持,民众现在的意见,根本就是贵族都反对的。
贵族可以政变,但却不能革命,这种区别让季孙峦关键时刻的跳反意义深远。
不论是国君还是贵族,都不是天生通晓一切的,经验主义之下,他们只能从以往的情势来推断现在的局面。没有贵族在背后煽动的暴乱,是不可能成功的,这是一直以来的经验,已经仿佛成为了规矩。
当季孙峦跳出来的时候,费君这才发现局面的严重。
大臣贵族们纷纷谏言道:“都城民心已乱,公子峦蛊惑人心借此欲行乱政之事。此时此刻,都城之外尚且还好,应该急调各家私兵甲士,以勤宫室戡乱!”
“凡有暴乱者,杀。不如此,不足以威慑庶民。庶民求利而畏死,必以死惧之,乱方可平。”
现在城内乱成一团,持剑明枪之人四处联结,加上许多人都有在义师服役的经历,都城民众一乱,只靠城中的这点甲士根本守不住。
还好各个贵族还有私兵甲士,分封建制之下,这一点对统治阶层而言很好:不容易出现席卷全天下的起义,分散的甲士很难对抗外部的侵略,但是对内镇压不容易出现君权集中后天下云集响应的情况。
第七十二章 国君叛国
听到这样的建议,在一旁陪侍的柘阳子一言不发。
他认定费国的事,不是费国自己可以解决的,所以必须要靠发动天下诸侯“尊礼、护规矩”的理由,将整个天下拖入费国这块土地上,彻底将费国变为天下诸侯和墨家的战场,否则不可能解决。
但是费君之前已经否定了他的想法,前怕狼后怕虎,又不敢、或是不甘心逃亡以待将来复位。
当费君那一日做出决定的时候,柘阳子便已经做好了一旦国人暴动成功,他便要“首义”诛暴君以谋新义之下的富贵。
所以今日大臣贵族们说要调动甲士平乱,柘阳子一言不发。
有些事,太过血腥,也不能够当着众人的面说,就像是那日劝说费君的话,只能私谈,不能在众臣议政的时候直接说出来——贵族们会反对费国变为战场,而且墨家就在旁边,他们首当其冲,可能会摧毁他们的封地制度。
或许这些在场的贵族只是想要自己的封地不被墨家的怒火吞噬,但如果他们听到柘阳子的建议,一定会给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反对。熟读墨家经典的柘阳子对于利益分析之说深信不疑,他可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屠灭都城暴动民众的意见,到时候万一事有不济,自己就被会拉出去五马分尸以平息民众的怒火。
而此时此刻,柘阳子连同认同这些贵族建议让各个大夫召集私兵、派出心腹返回自己的封地征集隶子弟来对抗民众的意见都不支持。当然,也不反对,只是默默地听着。
默认,不是开口认同,将来一旦失败就有反正的机会。
费国太小,不能有雄心也不敢有雄心,于是造就了一群混吃等死只知道压迫民众的堕落贵族。
现在这些贵族却出奇地团结:既不想引魏齐之兵入境、又不敢触怒墨家作为礼制规矩的殉道者,便想着依靠私兵甲士来解决都城的问题。
至少,听起来除了几座大城外,别处都没有乱。别处的民众可能听过墨家的名号,可能也有逃亡泗上乐土的,但是问他们什么是法、什么是利、何以为君他们还是听不懂的。
依靠贵族的私兵来解决都城的乱局,这是唯一的办法。
可是,这些贵族们却不会就此出兵,既要只是都城乱了,他们就需要从中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几名贵族齐齐说道:“循古无过,法不可变。今日事,还请君上盟誓,自此之后,必无变法、各族相亲、不得侵攻。若违此誓,神明亟之!”
“季孙峦借民众之乱,欲变祖宗之法,使得民众私心太重,必害于国。若是君上日后变法,又与季孙峦何异?”
“古云,名不正言不顺。此次动用甲士私兵,既是为国,也是为社稷,更是为礼法规矩。”
费君无奈,只能说道:“善!”
墨家给出的变革建议,不仅仅是针对民众,还有削弱贵族权益、要求贵族纳税等事。
对于大国而言,这是对大国国君很有诱惑力的建议。
但对于费国这样的小国,无异于给贵族们提前一个预防,国君……未必非和贵族们站在一起。
若不是这一次墨家的要求包含了很多削弱国君权力、财富、封地利益的内容,只是针对贵族的一些建议,国君未必不能接受。
贵族们见费君答允,又道:“此时城内太乱,若是以车马大张旗鼓而行,恐怕城内暴民会有所防备。”
“不如私密派人出城,先行稳住民众,之说变革之事已在商量。待日后甲士齐聚,再行反悔。”
这些在朝中的大臣贵族,身在都城,但是封地都在外地,他们的根基也在外地,想要调集私兵需要时间。
孟胜前几日出面斡旋,让双反没有在宫室门前爆发冲突,这些贵族也觉得可以利用墨家的愚蠢,来获取他们最需要的时间。
商量之后,费君与众贵族献祭牺牲,以血盟誓:日后互不侵攻,国君不会变法,若行税收之类的政策,需要与贵族六卿们共议,不得剥夺贵族的封地,不得征收贵族私田上的税赋。
反过来,贵族们也会誓死保护国君,不允许出现叛乱之类的事。
既盟誓完毕,便选定了几个机密心腹或是身边近侍,叫他们更换衣衫,趁夜离开宫室,出城以将消息传递到各个封地之上的大夫贵族,亦或是在朝中贵族的子嗣家族,叫他们点起私兵甲士,速来都城戡乱。
费君不是个能行大事的人,他想的便是,如果真的不行,再请魏齐等国出兵以讨伐墨家。
至于现在,却难以下这样的决断,因为费国离泗上太近,一旦下了这样的决定,就容易沦为逃亡之君。
他还存在着让贵族们平乱的幻想。
…………
几日后,费国都城之内已经乱成了一团。
不同的利益诉求者在街头演说自己关于变革的思索,吸引不同的民众。
城内的粮价日益上涨,商人们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囤积粮食,提升粮食的价格,准备谋利。
街头有人大肆传播墨家的新作《论政》,里面从同义提出的众义为法、法不能自己执行需要有执行者、执行者必须要和制法之权分开等内容,引起了更多人的思索。
那几日茶肆斗殴之后的乱局依旧没有解开,各自不同的支持者都聚在一起,商讨着他们所支持的内容,完善他们所支持的制度。
这种混乱的局面,终于被一阵铜铃声打破,一名骑手手里摇动着铜铃,在费国都城的街道上奔驰,每路过一些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的时候,就会高声呼喊。
“国君密令大夫贵族们出甲士私兵来都城屠戮我们!你们还在这里争论这些事?庶农工商们,集结起来,先不要争论了!”
这名骑手不知道归属于谁,也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但他摇动铜铃和之后的叫喊,立刻引来了都城内民众的关注。
一处正在商讨土地政策的聚集处,葵闻听了骑手的话,大声喊道:“你在说什么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骑手大声道:“国君……呸!暴君叫身边近侍悄悄出城,被人抓获,听说要召集大夫贵族的私兵甲士,平定我们的‘叛乱’呢。你们却还在这里为那些事吵闹!”
葵闻言骂道:“我早就说,贵族国君们靠不住!现在看看,他们哪有变革的心思?那日说再延缓之日,只说要再商量变革,可却是在商量怎么把我们都屠戮了!”
人群顿时哄闹起来,有人紧张,有人害怕,也有人怒火冲天,人群中有人喊道:“去集市!去集市!凡事在义师服役过的,都去集市,咱们学的那些本事,当年不就是说要让咱们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吗?”
“对!去集市!”
“不要怕!想要屠戮我们,我们也要先把他的血放干!”
这些人中纵有胆小的,可被众人裹挟之下,也都朝着宽阔的集市移动。
另一处地方,西门屠等人正在听一人宣扬无政无法以归自然的内容,在听到骑手的话后,西门屠冷笑一声,心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仁君?有君,皆恶!我当杀之,以成义士之名!”
…………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集市集结,集市的中心,已经搭建起了一个高台,几个人被绑在上面的木头上,还有几个人正拿着几封书信,有人正在念叨书信上的内容,正是费君希望贵族们带私兵甲士入都城平叛的话。
民众的怒火被点燃之后,一个年轻人跳到了台上,大声喊道:“庶农工商们!昔随大夫季梁言: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泰誓》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民众求利之欲,并没有错,民众的本性,是上天天帝都所喜欢的。”
“我们是民,我们的欲便是求利。我们所欲,天必从之,我们又有什么错呢?”
“《夏书》又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众是国本,而今日,我们的‘君’竟然因为我们求利,而要屠戮我们!”
“由此看,国君这是叛国!当诛!”
这是一句骇人听闻的话,一时间场面顿时混乱,许多人被吓了一跳。
国君叛国?
这一句听起来如此可笑的话,仿佛是疯言的话,在几句简短的铺垫之后,竟然如此合情合理,无有半点漏洞。
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由此可推,神居于民之后。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由此论证了民众变革求利的合法性,这是上天都喜欢的、必定会从民之欲的。加上墨家这些年鼓动利己为仁的说辞,更让这些话听起来合理。
或许原本,民众求利,会有负罪感,会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求利是因为有**,这不是好人。可这些年墨家却一直在鼓动:释放自己的**,求利,只要制定律法规定怎么求利不损害别人、什么样的律法能够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求利就行。
这种思想上的禁欲禁锢已经被打破,人们喜欢听自己想要听的话,这些求利利己的内容,已经将数百年间加诸于民众思想上的桎梏砸碎。
而剩下的便是一脉相承:民为邦本,民众即国。国君却要屠戮民众,却要因为民众求利而视为叛乱,这必然是天帝所不喜欢的,也正是“叛国”。
关键之处,就在于这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定义。是国君的国?还是民众的国?
若民众只是国君的“资源”,是耕种土地的劳力、是上战场的徒卒,那么国君永远不会叛国。我自己的东西,我不喜欢,便杀了,有什么错呢?难道杀自己的鸡杀自己的猪是罪吗?
然而墨家却说,劳动创造财富,土地无人耕种便无价值,是民众养活了国君贵族而不是相反。这是经济的基础。
剩余的,便可合理地推出“国君叛国”这个可笑但却严肃的结论。
国君叛国,真的很可笑,可也真的很严肃。
第七十三章 操控
这番可笑而又严肃的有些魔幻的话语,只是引来了民众的沉默,却没有人站出来惊呼这说法逆天理。
只是许多人还不能够接受这么激烈的说辞。
求生,求利,这是人的本性,这种本性所带来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几辆马车靠近前来。
这些天一直没有露面的贤人卫让,拨开人群,登上了高台。
卫让这些年颇有贤名,就像是墨子所言的选贤人为天子的说法,非有大智天才、非有家财财富者,在推选制下很难成为“贤才”,人们根本不了解你又怎么会有成为贤才的机会呢?
卫让有钱财,有墨家的暗中支持,于是他算是费都有组织的墨者之外的“贤才”。
众人都知道他与公子峦交好,公子峦那一日在宫室之前的话,也足够引起民众的好感。
但卫让明白,仅仅是好感并不够,民众需要的是实利。
而他背后的墨家集团已经将一份完整的变革制度书写出来,在众人只是感慨着愤怒和对将来制度展望的时候,墨家先走了一步。
重要的不是解释世界,重要的是改变世界,解释世界是为了改变世界,而不仅仅是解释世界。
当卫让登上高台之后,大声疾呼,表示支持民众求利、也表示公子峦支持民众求利,更认为现在国君的行为,真真切切就是叛国。
怒斥之后,卫让提出了几个意见。
其一,一旦公子峦执政,所有的公田按照曾经民众耕种的份额进行分配。
卫让表示,天下源自自然,自然之后,人的劳动创造了财富,只要施加了人的劳动,那么那些土地就应该被劳动者所有。
其二,公子连峦一旦执政,这些公田将按照二十年的赎买期授予民众,可以买卖。除此之外,要清田洫,只留出各地贵族礼法上应该拥有的田产,其余的按照人口进行分配。
其三,稳定物价,规定粮食的最高价不能超过一定的数额,将国人组织起来严查在都城乱局中囤货居奇、抬高物价的商人。但是在正常价格之内,商人可以自由买卖。
其四,由国人制定法令,费国通用,包括公子峦在内的所有人,都要盟誓遵守法令。按照墨家所言,制法、执政与执法分开,因为法自己没有手脚嘴巴不能自己执行,所以民众选出的贤人来执行,就算君主犯法也一样要进行惩处。
其五,由国人推选贤人以执政、制政,公子峦只是作为君主,为保祖先的祭祀,一切政策以有利于费人为先。
其六,取消城内工商的军赋义务,改收税赋,并且统一商税。
其七,打开府库,接济城内的穷苦人,免除今年的赋税,在国人制定出政策之前,不收取税赋。
其八,废除贵族的特权,所有人一体缴税、允许迁徙,废除任何的封建义务,贵族不再对其封地范围内农夫有调动劳役的权力。不采用宋国那种贵族和庶民分开议政的政策,按照费国的人口分派份额推选贤人,以此作为费国的最高权力机构。
其九,在按人口分配的土地之外的贵族超额封地,明码标价进行拍卖,价高者得。所得钱财,用于国家分配,不归于私……
林林总总的一共将近二十条承诺,基本上涵盖了费国的方方面面,照顾了大部分底层的利益。
究其本质,这是一场墨家暗中发起的、而非是新贵族们发起的革命,最终的目的是允许土地私有的前提下,提供技术革新和初步积累,开拓市场,利用漫长的时间完成土地兼并。
在土地大规模兼并之前,依靠墨家的自信来完成技术革新和手工业发展、市场开拓等。
这样一来,其主力也就必然是城市的手工业者、农夫,以及部分商人。损害的,也就是一些囤货居奇的投机商、贵族的利益。
为了能够将季孙峦绑架在这场革命之中,季孙峦获得的利益其实也不少,那些公田分配后的赎买收入都归属于他这个君主,但是赎买的价格必然极低,因为制定赎买价格的将会是广泛的民众——在这一点上,想要成为民众支持的“贤人”,就必然要把赎买价格压低。
这其实就是一份墨家为费国准备的革命纲领,一场起义往往需要喊出“均田免粮”之类的政策后,有了纲领才能够获得成功,纲领的本质也就是利益。谁能得利,谁就会支持。
墨家作为此时天下论及非土地财富最富有的庞大集团,不需要照顾那些囤货居奇的投机商的利益。
这种算是推翻了旧制度的变革,背后往往需要有商人、新贵族、想要遏制王权的贵族的支持。
但此时并不需要,因为历史上那些大商人、新贵族和大贵族们,有钱,有武器,有多年积累的战争经验,他们需要利用民众。而现在,论及钱、枪和战争经验,墨家什么都不缺。
相比于那些空洞的愤怒和口号,这一份精心调制的具体制度更加符合民众的口味。
几乎田让每说完一次,就有民众发出支持的呼喊。
看到民众的情绪日益激动,田让振臂高呼道:“昔日夏桀为政,以为自己乃日月,日月不亡自己便不会亡。民众苦夏桀之政,尝呼:时日曷丧,予及如偕亡!”
“太阳不会灭亡,夏桀也不是太阳。就算是,民众也可以自己做照亮自己、散播温暖的太阳!”
“庶农工商们,国人们!集结起来,推选出你们认为的贤人,既然别人要杀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先动手杀死暴君?”
他呼喊完毕,几十辆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车厢里装满的都是武器,这些武器正是当初秘密运送到费国的墨家那一批。
在场中的很多人,都有在义师服役的经历,这种经历不仅仅是让他们拥有武器。
人群中,葵跟在人群的后面领取了自己放下了许久但摸到手依旧熟悉的火枪和火药、子弹后,很快和附近的邻居们一同,按照在义师中学到的规矩和经验,推选出了他们认可的“贤人”,再由这些贤人中推选出更高一层的贤人。
很快,一支两千多人的武装就此组织起来,而且还有四十多名贤人被推选出来,成为国人民众的代表。
其中秘密的墨者有十余人,剩余还有不少都是和墨者走的很近、或是受到了墨家极大影响的。
这两千多人的武装也迅速推举出来了旅帅,旅帅正是由卫让担任,因为这些枪械武器都是卫让提供的,而且他身边还有一些“骑兵”。
这些骑兵,名义上都是季孙峦的“私兵甲士”,实际上就是这些年季孙峦的封田在墨家控制之后组织起来的。
两千多人的武装中,有服役经历的不少,但是没有一个连长以上的军官,人们就将曾经在义师中担任过司马长的人推选为连长,整体构架和义师基本相同,唯独少了的就是义师中的墨者代表。
被推选出来的四十多名贤人,只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进行了一场缺席的审判。
他们作为民意的代表,理论上拥有这一次暴动和暴动之后费国国都的最高权力,这个名义上的最高权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判:费国国君的叛国罪成立,立刻攻入宫室,进行审问。
民众的欢腾声中,卫让拿着一份完整的国都的地图,让人推选了几个人,带着几个连队先行前往城门,将城门关闭。
同时前往城头,宣告国君的罪行和新政府的成立,拉动守城的炮手参加,那些炮手都是在泗上培训的,他们骨子里早已经被染黑。
两千多人分成两队,一队集结在宫室附近,另一队立刻围攻府库。
这是一场可以说是“蓄谋已久”的暴动,从非攻同盟成立的那一天开始就在暗中策划等待的暴动。
两千多有服役经历的国人民众、暗中影响许久的炮兵、季孙峦封地上暗中操练的私兵骑手、大量的宣讲演说、足够的可以组织起义的人才,以及详尽的进攻计划……
这一切都已完备,当几个人来到城头,宣告了新政府成立的消息后,城头的四门大炮的炮手立刻宣布忠于国人的共同决定。
大量的民众自发地来到城头,帮着守卫城门,将那四门当初用来“守卫外敌”的大炮从城头搬运下来。
那些服役过的民众已经集结为方阵,在军中做过笛手鼓手的,甚至领取到了一套用于作战的腰鼓和笛子,可谓准备的极为齐全。
当城门被封闭、大炮被运送到街道上、府库被占领有人前去清点之后,千余人的武装行进到了前往宫室的道路上,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抵抗。
分封建制之下,抵抗的事很少发生在国都,往往都是依靠贵族封地的私兵完成的复国和复辟,国都的政局之前只是有封地的贵族们在规则之内的游戏,但现在这种游戏一旦打破,国都之内的局面也就大为不同。
控制了国都,未必等同于政变成功,在此之前的楚王子之乱、齐公子之争,控制国都的一方最终都被拥有封地的政敌击败。
若是民众自发的愤怒起义,或许不会想这么深远。但这一次终究是墨家在背后支持的,对于后续的情况都有所考虑,至少不会犯下这种需要血粼粼浇灌之后的错误。
第六十三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五)
“其二。www.uu234.net”
“先生,我今年十七,先生今年七十。先生逝后,谁来决定我是否是在行义?先生逝后,禽滑厘、公造冶、孟胜……我、哪怕还是孩子的六指等人都会死。我们死后,谁又能保证成为巨子的不是胜绰那样的人?”
“先生可以赏罚我,将来谁又依大义来赏罚那些违背大义的墨者?”
“人都是会变的。所以先生才要铸剑十三以备我叛。那么,怎么才能保证选出的巨子是行大义的?怎么保证巨子之心便是每个墨者之心?怎么保证上下同义的同时,又保证巨子之言秉持先生现在的义?”
“约后世的巨子之十三剑,又在何处?”
“这些人逝去后,怎么保证所有的墨者都尊巨子之言?只有巨子之义与天下墨者同义,方能保证,所以怎么保证巨子与天下墨者同义?”
“既可思辨、又能集中,方为后世正途。”
“这两件事不解决,弟子不敢答应。”
“不是怕死,是怕大义难行!我信先生,可我不信百年之后的巨子!先生在,禽滑厘、公造冶、孟胜、摹成子等人在,我不担忧我墨家,可我担忧他们逝去后的墨家!”
“仲尼逝,儒者六分。子思、子夏、子张、颜回之后、仲梁子、漆雕开,各传弟子。第一件事不解决,墨家亦有此忧;第二件事不解决,墨者亦或六分!”
他说的,似乎有些危言耸听,但又不全是危言耸听。
此时荀子尚未出生,儒家八分之说还未出现,但是儒家六分之势已成。
六人均是仲尼弟子,各自认为自己的儒才是真正的儒,虽还未到互相指责对方为异端的地步,但也快了。
墨者如今可以这样嘲笑儒生,可墨家的下场也差不多。
孟胜被吴起临死反击之计所杀,成组织的墨者全灭,墨家的纪律被孟胜破坏:他在赴死之前将巨子之位传给了田襄子,墨者弟子却没有听从田襄子的命令。
骨干成员全灭后,墨家便一分为三。一入秦,一入楚,另一部分来到稷下学宫。
每一派都选出了自己的巨子,每一派都认为别家是异端别墨。
归其根本,就是在于适说的第一点。
墨子行义,却没有将这些道理体系化,也没有提出行义后的天下到底应该是什么样。
墨子的学识是后世墨者不能比的,比不了学识,那就只能学墨子其余的地方:以苦为乐。
本来吃苦只是为了行义,而后世的一部分墨者将吃苦变为目的和手段的统一,最终这一支没有入秦融合官吏体系的墨者也消亡他们不再比谁知晓的天志多、谁行的义大,而是比谁能吃苦、谁能如大禹一样累的腿上的汗毛都被汗浸秃了。
吃苦很难。
但相较于墨子其余的本事,吃苦学起来反而是最容易的。
当一个人成不了圣人却又想学圣人的时候,总会选择圣人身上最容易的一点去学习,然后再把这最容易的一点化为整个圣人,于是便与圣人更近了。
但圣人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人,而是自己造出来的一个有着相同名字的、古怪的、自我创造的异形。
孔子也是儒生的圣人,于是也被后世的儒生变为名字相同,却根本不是六艺精湛、精于驾车射箭的夫子。
对墨者而言,后世这种异化的苦修主义的墨家思想,又杜绝了更多的人加入墨家的可能。
从而在孟胜之死后,墨家的组织规模一直没有恢复,再没有到处平事干涉的实力了。
适现在处在墨家最好的时代。
墨子还在,墨家规模最盛并且还在不断扩充。
创立墨家的人还活着,一些漏洞还能被堵住、一些时代局限性的糟粕还可能被去除。
所以他必须在根源上解决这些问题,否则墨家的命运不可避免。即便避开了吴起的死后之谋,也无法扭转天下局势。
第一个疑惑,是为了让墨家从一个神秘团体变为一个有明确政治目的的团体;第二个疑惑,则是为了自己今后能够跻身为墨者的首脑人物,哪怕是之一。
墨子听到适的两个疑问,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指责,神情变得有些慎重。
他在那场大病之后,就在思索墨家的将来。
一为自己将死,一为鬼神之说难撑。
在村社处理桑生的那件事上,墨子亲眼看到,有所触动,似乎想明白了一些,又抓不住精粹。
明明那些农夫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意见,但最终的意见还是适的意见。
那不是墨者的组织方式,但却达到了墨子想要追求的效果。
适所讲的南辕北辙的故事,墨子也触动极深。
的确,他现在做事都是在行义,可就像适说的一样,驾车的人在听他指挥,驾车的自己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自己活着还好,自己死了怎么办?
自己死后,或许第二代巨子能知道驾车前往何处,第三代呢?第四代呢?
禽滑厘虽然聪慧,性格坚韧,可终究不是公尚过那样能够理解他的全部想法的人。
况且,禽滑厘年纪也大,禽滑厘死后呢?之后的巨子真的每个人都能如自己一般,知道明确的目的吗?
适说,儒家六分,这是连仲尼这样聪慧的人都没想到的。
墨子虽然非议儒生,但对仲尼很尊重,经常称赞,并认为对方极为聪慧,只是道理不同。
因而适最后的那番话,让墨子不得不慎重。
一众墨者也在那沉思这个问题,墨子便问道:“这些东西,都是那赛先生与唐汉先生教你的?”
适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唐汉先生曾评价过先生,不知道先生想不想听?”
既是评价,自然有赞、有诽。
墨子笑道:“能创出隶书之人,聪慧之才远胜于我,当然要听。你但说。”
适深吸一口气,揣摩着词汇,说道:“行义天下,墨翟虽独能任,奈天下何!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墨翟摹禹,无无毛沐雨栉风、亦有通天下川之能。其能为重,其苦为轻。然墨翟若逝,弟子能全其才者,鲜矣;能分轻重者,孤矣。是故百年,后世之墨者,必以裘褐为衣,以屐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或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胫无毛相进而已矣。然墨翟之才与天下心,罕有从者。盖因自苦易而知义难。墨翟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然其后,必衰!”
这是《庄子》天下篇中评价墨子的话,适略微修改之后,复述出来。这是后世的名篇。
这番话,稍微修改用在形容孔子,也是说得通。
能有孔子之才的人太少,所以能学的只是孔子之学中最容易学的那些,而抛弃了其中的精华。
糟粕,总比精华学起来容易。
适知道以此时自己的身份,说这样的话并不合适。但因为他所杜撰的赛先生与唐汉,可以借两人之口来说。
墨子像是给适提前盖棺定论一般,说了之前的那番夸赞。
适便反过来借杜撰的唐汉之名,也为墨子做了一番仿佛盖棺定论般的总结。
有些玄奇,也有些神秘。
他知道,如果不趁着今天的机会把话挑明,那么今后做事就太难了。
所以他说完这些,又道:“先生。豹子和老虎长得并不一样。一头驴披着虎皮,还有一头真正的豹子,那么到底谁更像老虎?只看重皮毛的人会说驴像、而看重本源的人会说豹子像。那么先生到底是希望后世的墨者如披虎皮之驴?还是如豹子呢?此弟子之一疑。”
“先生如虎,然而众弟子有虎牙者、有虎爪者、有虎皮者、有虎啸者,却没有一人可与先生并列。日后,牙、爪、皮、啸,谁为虎?四者相合,方为虎;亦或此四者皆为虎?此弟子之二疑。”
适说完这两个疑惑,场地间鸦雀无声,都在思索适的这番话。
包括仿佛被墨者遗忘的胜绰等人,也在思考这些话。
墨子没有直接回答适的疑惑,也没有直接解释这两件事,而是指着胜绰等人道:“这里的事,是墨者的事。你们已经不再是墨者了,也不要再听。墨者,送他们离开!”
公造冶起身,迈步向前。
胜绰等人虽然已经把话说绝,可终究心存感情。
眼看着这些熟悉的墨者又要相互讨论,自己却不能参加,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胜绰匍匐于地,沉声道:“胜绰辞别先生!先生之恩,必不敢忘。先生不求结环,弟子却不能不报先生之恩。”
“虽已非墨者,日后先生若有驱使,必为犬马。行义太苦,弟子难再坚持。但请先生相信,胜绰也曾有行义之心,非是那种心机阴狠之辈。”
“先生既誉适,他也已留此存证,弟子便祝他以此始、以此终!弟子之剑不如公造冶,若将来一日适背大义,弟子亦必罚之!”
说完长啸一声,不等公造冶来驱赶自己,便与那十余人一同朝着墨子拜了三拜,起身而行。
他抽出铜剑,用粗糙的手指抽打着铜剑发出叮咚的节奏,边走边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十余人步行几十步后,停住歌号,同时回身道:“先生百岁!愿先生之义大行天下!叛大义之弟子,辞别先生!”
最后一声悲吟,淹没于污土之墙间,再无声息。
第八十八章 雏鸟新啼风云动(二)
使者又说起了墨者前往沛地行义的事,具体要做什么他也不太了解,吴起对于沛地的形势也不太了解。m.www.uu234.net
但在心底,还是觉得这些人必有深意。
他对墨者有所了解,知道墨者做事不可能没有深意。
又再问了几句后,吴起知道再多的,使者已经不知道了,也是眼界决定所不能交流的。
送走使者后,吴起急忙叫人准备车马,连夜去见李悝。
主持了魏国变法的李悝已达知命之年,虽吴起是经由翟璜推荐的,可李悝对吴起的才能很认可,甚至如此评价过:“吴起这人又贪又好色,但要是论起带兵打仗的能力,不弱于司马穰苴和孙武子。”
司马穰苴早已去世,如今提及知兵,总要将他和孙武子并称,李悝则认为吴起用兵的才能不弱于这两人。
司马穰苴与孙武子是远亲,准确来说都是田姓,就是如今齐国内乱的田姓。
田穰苴因为官居大司马,被后世称作司马穰苴;孙武子的祖父与那位敞开后宫欢迎宾客的田常的祖父,是同父亲兄弟,孙武子与田常之间算是四代堂兄弟。
正因为对吴起才能的信任,加上西河之地的重要性,李悝即便忙于处理征服中山国后续的事,一听到吴起前来,还是以礼相迎。
分宾主坐下,吴起便借着“嘉禾”之事,说起了墨者。
墨者虽然不怎么在三晋活动,但禽滑厘在三晋名声很大,因为他本来就是西河儒的叛徒,而且是叛徒中名声最大的那个。
此时还不是魏侯的魏斯,招揽了大量人才,也有吞天地之心,因此仿照文王四友、仲尼四友的形式,也称自己有四友。
四友之一的段干木和禽滑厘年轻时便相熟,也有人将此二人与古之贤人傅说并称,称其为“其友皆好仁义,淳谨畏令,处官得其理”。
如果禽滑厘当初不叛子夏而投奔墨翟、又沉默三年终于得到墨子的认可,只怕此时在魏的地位不会弱于段干木。
段干木姓李,名克,封于段,做干木大夫。而曾经的好友禽滑厘如今只是一个墨者,穿着草鞋短褐背着铜剑,到处行义吃着糙米。
两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曾经为友,禽滑厘与墨者之名在魏地贵族中也不是陌生,偶尔也被提及。
吴起在鲁多听过墨者之言,曾申以墨者为死敌,一些墨者的理念也作为反面教材整日提及,吴起当然知道墨者的那些什伍编民、赏罚有据的理念。
儒墨两家在一些问题上就像是欢喜冤家,尤其是鬼神祭祀这件事上,当真是做到了“为了反对而反对”。
仲尼不语力乱怪神,却重葬祭祀,墨者说你们既然不语鬼神,那祭祀和重葬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墨子经常谈及鬼神,却又节葬,巴不得王侯贵族们死了就用三尺棺一装,也不要用陪葬品劳民伤财,儒家说你们墨者这是明知道要拉屎却不脱裤子。
吴起虽先学于曾申,因为不孝被赶走,后又在西河与子夏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儒家既已一分为六,西河学派与曾申之儒已然不同。
在他看来,虽儒墨死敌,但若墨者去除节葬、非攻、兼爱的道理,便可以与西河学合流而用。
上下同义、畏尊法令、编民什伍、举城皆兵的手段,并不会因为是否行义而变得无用。
这一次吴起返回魏都,听了不少墨者的消息,又听到宿麦的事,心中便想到了一些办法。
他与李悝对立而坐,四周静谧,也无酒水菜肴,只有烟熏从青铜器重散发出来。
李悝知道吴起不会无故说起墨者的事,知道这件事定然重要,于是静心去听。
吴起说道:“那在廪丘成名的叛墨胜绰,我也知道这人。又听说宋地种植冬麦的事。思虑许久,这正是君上的良机。若今年能借嘉禾祥瑞与伐齐事,主上封侯,日后争霸天下这两件事大有裨益。”
李悝忙做请教的姿势,吴起理顺了思路,说道:“我在西河创立武卒,不再是农兵合一,而是农养强兵、兵农分离。”
“养强兵需钱财帛粟,钱财帛粟从赋税中出,但赋税又从农夫手中种植出来。如果那冬麦之法、墨玉鬼指地瓜土豆等物引入西河,一年收两季、亩产曾一倍,亩数不变就可以增到四倍。”
“如此一来,原本十户农夫可养一武卒,得此法后,三五户便能养一武卒。武卒数量一倍,税率不变,民用又足……八万武卒,分出四万守西河,另有四万攻齐、卫、郑等膏腴地,霸业可成。”
他开创的武卒制算是职业兵募兵制度,但又有动员征召农兵合一制度的残留,算是募兵加府兵制,还涉及到免除赋税等制度。
这种兵制五十年内称雄天下,但五十年后形成的既得利益阶层和崩坏的田亩制度形成的基层军官团家族也会造成反噬。
但于此时,此军制无敌于天下,完全可以吊打此时诸夏的绝大部分国家,尤其是分封制最严重的楚国。
李悝主持了魏国的变法,吴起这样一说,他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若吴起手中有八万武卒,甚至将整个魏国的军制都变为武卒制,一方面可以加强君权,另一方面也确实可以强国,而且西边维持西河对秦的优势,分兵攻打东方中原的膏腴地,何止是霸业可成?
说完了宿麦和新作物轮作的事,吴起又道:“再者,廪丘成名的胜绰,早在齐鲁便有名望。墨者守城之术我素来知晓,三里之城,若墨子禽子亲临,我无五倍兵不敢攻取。”
“昔年禽子学于西河,后尽学墨翟守城术。胜绰精于战阵,虽守城不如墨子、禽子,但其守城手段也必高。否则廪丘被围,田布以地道挖掘攻入那些叛墨以墨守之法应对,只怕廪丘已破。”
“这些人既已叛墨,显然不再遵守非攻、兼爱、节用、不售义等墨者道理,正可为主上所用。”
“若放这些人于西河,守大荔、阴晋、武城、河曲……则秦人必不能破城。秦人疲惫,我再领武卒前往,以逸破劳,无需多费兵卒。叛墨守城,我攻围城疲惫之秦,又能省下一半兵力。”
“再加上宿麦新谷、什伍编成,西河之兵可分一半于河东。威慑赵氏,若得机会,攻取邯郸、中牟,赵膏腴地尽属魏。”
“齐乱外强,有牛子之乱、公孙会之乱、田和田昊兄弟相争,二十年内无力阻魏。”
“卫弱而肥,一攻可下。”
“韩郑血仇,韩地又近楚。楚王虽新立,但却勇武好争,韩若求存必求魏。二十年后,三晋中韩魏又可结为一。”
“如此一来,二十年后,天下大势可定。无非魏、楚之争。楚地大而广,不能一攻而下,百年之内如蚕食桑,这便是中山君以及子孙的事了。”
李悝知道吴起之才,不只在于军阵练兵,更有相才,雄图大略也非常人可比。
原本武卒选拔不易、又要脱产训练,以此时的亩产数量供养三五万武卒已是极限,不可能再多。
三五万武卒,虽然可以仅靠西河一地压制秦人不能东进,但却不能够分兵去帮助争霸中原。
若在别处训练武卒、改革军制,又会遭到魏公族的反对。
前一阵中山国被灭,魏斯封儿子魏击为中山君,已经招致了魏国公族的极力反对,甚至引发了一些动乱魏击是继承人,封他为中山君也就等于二三十年后君权直辖。再加上已经实施变法、之前属秦且没有公族势力阻碍的西河地,公族们明白二十年后国君的势力将不是自己能阻挡的,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
吴起却从冬麦新谷和那些叛墨中看到了一条不用过多触动公族利益,就能在原本基础上增强西河与国君力量的办法。
李悝如何能不重视?
略微一想,就觉得吴起的办法正可以实行。
如今函谷关、崤塞都在魏宗手中;华山、梁山这两座压制秦人的山脉也是魏宗所有,沿山脉修筑的长城保证了秦人如果攻不下西河只能在关中自绝于中原,绝无机会染指天下。
山西,是北方的战略制高点。得山西,攻守自如。
秦人如今被夹在山外,什么崤函之固的说法对秦人来说此时算是做梦,山河之险此时属魏。
如果能够多出三五万武卒,整个战国的局势就会出现变动。
宿麦新谷,将来必定天下种植,但天下诸国完成了部分变法的只有魏地西河,如果没有配套的变法来适应着新的生产力,并不可能发挥出全部的战争力量。
如果赵氏被魏氏逼得不能南下,那就只能北上发展。一旦赵氏攻取了河套地,不需要经魏人所有的西河,就能自北向南威胁到贫弱的秦国,到时候整个战国的局面就会大大不同。
再者若那些叛墨助吴起守西河,秦人急切间不能破城,待秦军疲惫,吴起再从容调动武卒围杀,可以节省兵力。
这样的守城等援的战术用上三五次,秦人不出动倾国之兵就不敢再来袭扰西河。而要出动倾国之兵,每一次攻击西河的间隔时间就会延长。
因为出动的兵力越多,提前做的准备就越多,所耗费的时间就越长,而吴起也根本不怕与秦决战,反倒是讨厌秦人三番五次找机会就围城。
如今如烂牛皮一样三五年就来一次,而如果给秦人几次教训恐怕间隔时间就会从三五年到积聚十余年才有可能来一次。秦国不改革,时间站在魏人这边,时间越长双方的实力差距越大。
那些叛墨又通器械、稼穑、什伍等手段,筑城筑墙之法也是天下一绝。只不过因为非攻这件事,墨者不可能前往三晋,如今那些叛墨就是最好的机会。
李悝不担心胜绰的事,这人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既然是喜欢俸禄功名,那就是和吴起差不多的人物,这样的人物需要给他们足够的舞台来施展他们的报复。
只要自己说动主上,遣车前往廪丘相迎,给他名望;给予他利禄,给他富足;那么这人必然能用。
可这宿麦、新谷、垄作、田亩等事,是那个叫适的人发起的,李悝实在是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于是问道:“君曾仕鲁,也曾见过墨翟,又学于曾申,对墨者之中人物必有了解。这个叫适的,是什么样人,可能为我等所用?他于宋地,不被重用,可能来魏?”
他想,这个叫适的学于什么赛先生与唐汉之类的隐士,或许这两人是老彭那样的人物。
新谷既是这个叫适的年轻人所得,那么稼穑之术必然精纯,若能用,重农之策更易推行。
在宋地不被重用,要行义还要请求权臣才能允许,或许能来魏地?
不想吴起听后,直接摇头。
“此人年轻,尚未及冠,我之前并不知道此人。但我却知道此人必不能为我们所用。千金或可聘胜绰,但聘那些不曾叛墨的墨者,绝无可能。禽子当年若不离开仍在西河,如今只怕已是大夫,可他并不后悔,墨者大抵如此。”
“这正是我来寻您商量的原因。”
上架感言
上架了,先感谢书友们支持、编辑虎牙和徐徐、费心管理书评区我却一句感谢都没说过的两位书友、以及看似和我有py交易的七月。www.uu234.net如果两位还在管理,请接受我的感谢和歉意。
我是机电狗,又是新人,写历史算是作死。阅历也不深,也算是抓着八五后尾巴拽着九零后的头发出生的人,所以一切还请多多包涵。
先秦历史难写,史料不全,微言大义,佶屈聱牙。很多事情只能在时代框架内虚构,学者们的意见也多相左,确实不怎么好写。
春秋战国是波澜壮阔的时代,而每个人眼中的波澜又不相同,所以更难写。
不是明末铁血与夷夏,不是唐汉盛世与扩张,不是清末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但却有着他独特的魅力。
切入的时机不好,卡在仲尼已逝、孟荀庄韩非未生的阶段。
当然主要是笔力有限,如果时间线再往后拖五十年,我想以我的水平是写不出来的。百家争鸣,要把百家的“道”写出来,想想就知道难于上青天。
单单一个看似简单的农家,也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样,涉及到一系列的思潮与诉求。
这些百家思潮才是那个大时代真正的魅力,那种诸夏襁褓中便抬头望向遥远未来的深邃与早熟正是魅力所在。否则又与五代十国有什么区别呢。
选墨家,大约是因为理科生的缘故,看到墨经中的各种定义、圆、杠杆、镜面反射这些东西,就觉亲近。
比如凹面镜反射原理,墨子除了搞混了焦点误认为焦点就是凹面球心外,别的堪称完美,可以进初二的教材。
很久前我在想,《几何原本》是以定义开始的,如果墨经中的那些定义换成几何学定义呢?
于是动笔。
墨家不好写。
墨家是重集权的,若无义只用术势,很容易与法家融合,关键在于义能不能形成理论体系。
秦国法墨融合的如此贴切,不是没有原因的。
编什伍、株连威慑、泰勒制军工、明细法令等等这些,如果没有了“义”这个意识形态的解释权以及以“义”为目的其余都是手段的理智,很容易变味。
如果写成机关术、科学、圣母般行义、刺客、游侠的墨,却更是变了味道。爽点是多了,只是那并不是墨家。
墨者非斗,最厌恶游侠争斗,也不怎么喜欢刺客,可偏偏后世游侠多认为自己行义属墨。
墨者兼爱,可是手段集权,守城篇中断斩株连的词汇层出不穷。
墨者希望有鬼神来约束天下人的道德,单从鬼神约束道德的事来看,大约相当于十七世纪的一些初级启蒙思想,可偏偏时代又是铁和牛耕都尚未普及的时代。
那些墨者的大敌们,此时大多还未出生。
后世黄老学派兴起的时候,有一支是终生致力于调和儒墨矛盾的,只可惜现在稷下学宫不曾兴起、孟荀等人未生,儒墨之敌又难体现。
此时尚存的最大敌人杨朱,此时难以形成真正威胁,或许以后生产力发展了会有极大的威胁。
墨家认为若杀一人利天下可杀,不但可杀还可以帮着杀。
杨朱认为就算杀这人真能利天下,也不能杀因为这样违背了人的生命权。
一毛不拔,是说无数毛汇聚成了身体,每一个都不可侵犯,那么这个身体便不可侵犯。
而墨者坚信天志,坚信自己能依靠天志分清哪个可以拔从而预防病症,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死绝无二话。
一旦生产力发展、私有制商品交换盛行,杨朱的思想一定会大行其道的,许是墨者大敌。
有时候读到这些先秦百家的言论,总会想到三国里水镜先生的那番话:不得其时。
有时候也在想,这是不幸,也是万幸。
如果祖龙一统晚到生产力发展到足够这些学说生存发展超脱时代局限的时候,民族这些概念也一样会产生,到时候只怕更不好。
动笔之前,也想过历史必然的过去造就了现在的华夏,变了之后又和我们现在有多少亲密的联系呢?
有人说,我们放弃了无数种可能,成就了现在的自己。
那些可能如果不放弃,自己还是自己吗?
可后来翻阅儒墨关于守孝问题的争论时,我忽然发现,看似这些百家的学说消亡了,实则一直影响着我们。
如今办丧事,至少在农村办丧事,可不都是按照墨者说的三天来办吗?
第一天停尸,第二天挖坟,第三天结束。
说到底,也可能决定这一切的,还是物质基础,一切都是物质基础之下的表象。
俗竞物择,适者生存。
倘若我们守着一些看似美好的东西,守孝三年,又和哪怕在工厂上班也定时做礼拜的守旧有什么不同呢?如今产假都是大问题,别说守孝三年了……资本可以战胜一切不便于盈利的习俗,用各种方式。
有时候想想,有些事也很神奇。
如今能流传下来的人和家族,在古时一定都是胜利者,属于统治阶层。
可作为他们的后代的我们,却又不会支持他们的一些行为,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为了现在。
家谱一翻,姓氏始祖基本各个是封君,可现在多数后代都反对封君贵族。
虽然血脉相连,可终究此时的屁股与祖先的屁股不一样,到底还是现实的屁股比远古的血脉更重要。
那么,就祝各位书友脑臀一致,这是最重要的。
晚安。
春好。
第一一九章 鬼神难辨吾且验(下)
以此时这个时间来推算,正是各种神在世界各地产生的时候。顶 点 X 23 U S
羊皮纸上的死海古卷或许正在万里之外的干旱之地书写;古蜀国向南越过那片丛林的湿润富庶之地,反对种姓制度的佛教和耆那教正如野火一般泛滥;诸夏之地上天帝还是唯一的真神信仰,楚王还在盼望天梯未断;破碎的希腊土地上,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还在庇佑着信奉他们的城邦;马兹达的圣火伴随着扩张的波斯帝国燃烧的正旺。
神话与宗教并不是一回事,却有着千丝万缕拉扯不断的关系。
适觉得当神并不有趣,逼格也不够,心想好容易穿越一次,总要拥有足够的逼格。
神所能做的极致,无非也就是创世。
假如创世就是“神说,要有空气,于是将水分为上下成了空气”这样的事,适觉得自己现在就能做。
然而逼格不够。
因为靠人集合起来的组织,却可以拥有让神存在或是不存在的资格。
适知道,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随着他带来的这些新技术,世界岛联系在一起的日子会更快更早的到来。
那些宗教流传到诸夏的土地上,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人总是要有一定的精神生活。
而他想做的,不是靠圣战去驱逐异端异教,而是当有一天这些宗教不可避免地传到诸夏后,无论是庙宇、寺院、教堂、圣火殿的外墙上,都刷上这样的诸夏特色的标语:没有墨者的认证,就没有佛、神、主……
于此时,天帝、上帝、鬼神之类的信仰,还不可能让民众完全丧失。
甚至文化水平更高一些的墨者、贵族、君王那里,上帝与鬼神这样的信仰也依旧存在。
这一切只能慢慢来。
神话与宗教,并不是一回事,但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神话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神话是已经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
而墨者传播的这个变种的大禹与涂山女娇的故事,却并非是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而是刻意为之。
在这个大禹治水的故事中,没有开山斧,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通晓了天志的大巫的智慧。
他通晓天志所带来的威力,并不亚于想象力受制于时代生产力下人们所能想到的开山之斧。
适看着台下那些面带虔诚、尊重和一丝恐惧的民众,心想此时的神力也就那么回事,生产力限制了人们的想象力。
若是在自己生活的那个年代,一台挖掘机、一辆汽车、一架飞机、一枚氢弹、放在这里都是神迹,而且都是此时的人们难以想象的伟力的神,比每个神的逼格都高。
既然墨者终究还有一部分人相信鬼神的存在,那么此时也就不必完全没有鬼神,只要没有可以显灵的神就好。
墨者非命,明鬼也只是希望以一种类似宗教的方式约束道德,明鬼的同时由极为重视非命,认为人的命运是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的。
这样一来,完全就可以来一场无声的宗教改革:鬼神存在与否都无所谓,那只是自然,并不显灵,而人的命运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的。
天志已经解决为不是鬼神天帝的喜好,而是通过万民之利推出的公意,剩下的就是改造明鬼。
这种化鬼神为自然的存在,最终也会变为一种不存在。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时间有的是,因而不需要那样激进。
借助着火药的威慑,借助着那个流传甚广的大禹治水的故事,适再一次讲起了胡编乱造的故事。
人掌握了天志,便可以拥有神话中神的力量,那些神话中的神,只是一些掌握了天志的人。
他没有立刻说自己之前造假的事,而是面对着民众,讲起来那些上古圣贤的故事。
“上古之时,人们茹毛饮血,冬日寒冷总有野兽侵扰。燧人氏祭祀天帝,请求天帝让冬日消亡、夜晚亦有温暖的阳光。但天帝却不能改变世界运转的规矩。”
“天鬼在消亡之前,已将自己所知晓的天志送与众人脑中,却需要启迪来让人们领悟。每个人的脑中都有宝库,但却需要一枚钥匙来打开。”
“燧人氏看着外面雷火引燃的树林、在砸石头的时候看到了火星,于是领悟了天志,于是燧人氏拿会用火。冬日不冷,夜晚不寒,借此称圣。”
“燧人氏之后,又有有巢氏。其时天气阴湿,经常下雨,人们住在山洞纵然有火也阴冷难捱。有巢氏见鸟儿织巢,领悟天志,于是学会了建造房屋。至此之后,淫雨不愁、夏湿不阴。”
“有巢氏之后,又各有圣贤。至大禹时,人们已经领悟了不少的天志。其时大雨倾盆,合川阻塞。鲧以堵法,不能治水。大禹观水自下流,终于领悟天志,开辟河川,终于治好了天下水患……”
爆炸声之后的静谧中,适缓缓地讲诉起许多圣贤的故事,却绕开了大禹开涂山之时的那声巨响。
但人们听过的是可谓为之的神话、听到的又是适借此谈及的种种圣贤,即便适不说,依旧还是有许多人想到墨者们想让他们想到的事:那名大巫,确实只是领悟了天志,安放刚才那样可以炸开山石的惊雷之后,没躲开以至被炸死了。
适一边讲着,一边默默地诉说着这种变种的知识观。
他说的这些获取天志的办法,是和他编造的神话紧密相连的。
本质上是唯心的二元论加部分理性主义,属于标准的启蒙思想。
启蒙的基础是文艺复兴,可如今诸夏正是百家争鸣的时候,又何须复兴这一步?
除了二元论和理性主义之外,这些故事中也融合了一部分的天赋认知论。
在这里,人的精神和物质是有联系的,但也是分离的,本质上还是唯心的。
人的知识在出生之时,就一直混乱地存贮在人的大脑之中,这是天赋论。
但因为混沌所以不能够直接地表现出来,需要某种特殊的钥匙。这枚特殊的钥匙,可能是经验、学习、推理、外物的影响等等。
比如数学,需要的就是逻辑、定理、以及最开始的几条几何学定义公式。
比如技术,需要的可能就是已存在的自然原理的启迪,从而将头脑中的混沌激活。
比如那些建立在理性推论上的几何学、物理学等等,都可以毫无滞涩地从这个神话体系中分离出来、并且合乎天志。
这些内容已经成为墨者内部的哲学观,相对于墨子没有总结出来的种种内容,适用自己的方式总结融合,也没有产生太大的排斥反应。
至于民众们现在能不能听懂,这并无关系,总有一天会被这种想法逐渐影响,而他们自己可能并不知情。
借着之前的爆炸,借着此时民众听的如痴如醉的情绪,适终于将半年前演示的种种神迹,自行揭穿于众人的面前。
众人的惊讶中,适道:“我并不是所谓的身有祝融血、金乌翼,只是知晓了一些天志,做出了真正身有祝融血和金乌翼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就像是那位帮着涂山女娇开山的大巫,他并不能直接请天帝来人间帮忙,但却因为掌握了天志,所以可以用这种办法来炸开涂山,帮助大禹通开阻塞的河流。”
“天鬼消逝之前,希望每个人都能掌握天志。而乐土之中的最高一重,便是人人都了解掌握天志之后的模样。”
“世上有鬼神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我们祭祀鬼神,也只是为了得利。如果能够掌握天志,那么又何必把希望寄于那些自称能够直接沟通鬼神的人身上呢?”
说到这,他指了指那些被炸死的、还没有被绞死的巫祝们,众人明白他的意思,也因为墨者给出了足够的希望以及今年的风调雨顺,并未愤怒。
适随后道歉,众人也接受了适的歉意,只问道:“那么人若掌握天志,难道还可以让不下雨的地方下雨吗?”
适笑道:“自然万物,都是符合天志的。我不能够和你们说清楚为什么会下雨,那么暂时便不能让不下雨的地方下雨。但我可以在这炎炎之日,做出寒冰。”
他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靠着硝石暂时性地做出了冰,传给众人观看,众人的惊奇中,也就相信了适的那番话。
或许,总有一天会有人知晓雨因何而下,那便真的可以水旱无忧了。
既然连冰都可以依靠天志在这样的天气中制成,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呢?
热与冷、夏与冬、旱和雨,在众人眼中都是一样的相对关系,只要能解决一件,剩下的似乎真的也都可以解决。
适没有讲什么众志成渠预防雨旱的道理,而只是讲了鬼神、天志。
看着这些已经笃信他的话的民众,适知道此时不能够说没有鬼神之类的话,因为墨者内部尚未统一思想,他而一个人什么都做不成,必须依靠墨者的力量,也就只能暗暗修正。
“鬼神难辨。墨者、儒生、杨朱、列御寇这样的贤人,每天都在争辩这样的问题。”
“你们知道墨者非命,认为没有天命天注定这样的事。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可以验证。”
“可鬼神怎么样验证呢?”
“鬼神难以验证。
“然而那些号称自己可以沟通鬼神的人,却是可以验证的。”
“墨者不能直接沟通鬼神,但却可以验证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沟通鬼神,就像是这些敛财的巫祝一样。”
“一个不去庖厨的人,未必不能知道食物是否美味,就是这样的道理。”
“一个真正可以沟通祝融的大巫,一定不会被祝融血毒死,也一定可以弹指成火、水火交融、不惧油炸。我做不到,只能依靠天志借助天地间的力量假装可以做到,但墨者却能够验证别人到底是真正沟通祝融还是只是依靠天志来欺骗众人。”
“那样的人可能有吗?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若有,最好,我们一定将其供奉;若没有却号称自己有,那肯定是要敛财或是为了什么害天下的事。”
“这样的人,会和这些巫祝一样,辱淫你们的女儿、掠夺你们的钱财、烧死你们的儿女,而你们还却要对他们充满信任与尊重。”
“你们愿意再受到这样的欺骗吗?”
在得到众人不愿意的回答后,适退到一旁,由墨子以沛县政之府的名义,宣读了第一条特殊治令。
“凡沛县有自称可亲通鬼神者,可举报于沛郭乡。凡被验证造假者,举报者赏钱四百。凡被验证真实者,亦赏钱四百。凡被验为假者,服二十年劳役。”
“凡被验证为真者,可由墨者颁发草帛名书,未有而自称者,需先验证。”
“墨者兼爱,这也是为了兼爱世人,包括那些可能要自称可通天神者。先被验是假,他们便不能为害,总好过如这些巫祝一般为害后犯禁犯罪而被杀。”
墨子说完,冲着后面绞架附近的墨者道:“行刑吧。”
后面响起一阵拉动绳索的声音,墨子淡然道:“被墨者验证为假,总好过为害犯禁后这样死了,这便是害中取利啊。”
第一二零章 仇怨无解孰能分
适听着身后绞索的咯吱声,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伸出来的紫黑色的舌头,想的却和墨子想的兼爱之心完全不同。m.www.uu234.netwww.uu234.net
他想,落在我手里的通神之人,只怕死的比要比绞死惨得多,你们运气不错。
后面可能有个人身子太重、麻绳太细,竟然落下来一个。
泣涕满面,却因为颌骨被卸下来难以说话,又被后面的墨者用绞索给拉了上去。
等这些人都死的差不多了,验了验确定没气之后,全都解下来。
入土为安什么的就免了,挂在这里以后恐怕也没多少人来没有效果,不如带回到沛邑,挂在城墙之外以儆效尤。
这些尸体被收拢后,又让各个村社各选两名壮汉,再选一名老者,跟随墨者一同回沛邑去“要债”。
人死了,钱却还在,那些孤儿寡母什么的生前也是享受了这些钱财所带来的优渥生活的,总得要回来才行。
在这之前,适与各个墨者各拿着一张纸,征集所有人的签名和手印,以确定沛邑的万民律就此生效,同时也算是解决了看起来无需解决的合法性问题。
这些人当然不够,今后还要深入村社,将大部分人的名字都记录下来。也是为了今后什伍管辖更为方便。
编户齐民,有纸的做法和有竹简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别的地方还没有适应也没有机会适应纸张带来的种种改变。
…………
沛邑之内,这一次完全失势的巫祝余孽们,已经听说了那里发生的事。
大族豪族掾吏们,在这个关头,全都闭门不见,他们也不想惹祸上身。
墨者放他们走,是在转告他们这件事暂时不追究,没有明说但很容易想透。
如果真要是不知死活,还在这件事上打滚,那墨者已经杀过不少人了,也就不差这几个了。况且这种事大族之间不可能心齐,事更难为。
沛邑北门外的阡陌间,二十多名墨者持剑挡住了一些想要逃走的巫祝的路,用了一些手段让他们回城内等着。
欠债还钱,在私田私亩都已经露出可以租赁买卖曙光的时代,那就是天经地义。
沛邑存活的巫祝家属们惴惴不安,终于等到了气焰汹汹的墨者们带着各个村社的壮汉到来。
刚杀过一批人,又有民意支撑,更有欠债还钱这个大义在手,大族在这件事已然胆寒,竟是无人敢于阻挡。
几十名墨者在沛邑外面挖坑,埋好柱子,将那些被绞死的尸体挂起来,作为震慑。
市贾豚尚未归来,墨者中也有别的商人出身的人物,辨玉识宝的本事虽然不能与猗顿这样的豪商相比,但沛邑这些巫祝怕是也没有多少需要猗顿这样的眼光才能辨认的宝物。
并未被判处绞刑而是被判处“如钱不够偿还则在墨者工坊中服劳役偿还至还清为止”的祝寡妇霏,被几名墨者押送着回到了她在沛邑的住宅。
她的儿子、十岁的祝淮茸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那些平日的叔伯都在忙着逃窜躲藏,乱成一团。
他听过墨者的名号,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自己外王父,都是被墨者毒杀的。
或许他并不知道外王父是什么意思,原本也不是这样叫的,但后来家中的钱财逐渐多了,便用上了这样一个奇怪的称呼来称呼自己母亲的父亲,据说是那些真正的大族都这样称呼。
在小小年纪的他知道被墨者毒杀的之前,对墨者还是心存许多好感的。
因为那时候他相信自己的父亲与外王父只是去梦与神游去了,并非是他还没有深刻触摸到恐惧的死亡。
在不知道亲人被墨者毒死之前,他甚至还去听城内西南角的那家墨者的房屋听过故事、喝过豆浆、买过麦饼。
直到一夜之间,有人告诉那些人死了,是被墨者毒杀的。
所以他穿上了麻衣,放声大哭。
他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却知道那个疼爱他的外王父再也不可能给他糖怡吃了,知道那个看似严厉但却在意他的父亲再也不会教训自己了。
曾经对墨者的那些些微的好感,不可能敌过亲人死亡的仇恨。
而现在,自己的母亲被那些墨者绑缚着,押送到了屋内,一名年纪不大双眉秀丽的年轻人拿着一张奇怪的仿佛布帛一样的事物,正拿着笔在写着什么。
祝淮茸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些五大三粗的仇人,没有退缩,而是从旁边抽出了一支短小的木剑。
朝着那个正在询问母亲钱财藏于何处的仇人刺去,可他心中虽有仇恨,却哪里是那个常年舞剑见过真正战场的仇人敌手。
仇人轻轻一推,祝淮茸便站立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跌倒在地。
他哭喊着跑过去,死命抱住一名仇人的大腿,用力撕咬着喊道:“放开我妈妈!还我的父亲!还我的舅翁!”
这一刻,他还是脱口而出了原本的叫法,并没有叫那拗口的外王父。
可是那个仇人的身体壮硕的如同家中庭院内那棵粗壮的梧桐,任他怎么摇晃也不能扭动丝毫,不远处那个拿着古怪布帛双眉秀丽的年轻人反还在那笑道:“你看,小小年纪也知道偿还的意思,孺子可教啊。”
祝淮茸带着仇恨的双眼盯着那个刚才说话的、牙齿很奇怪地干净的年轻人,咬牙想要把妈妈从这些恶人仇人的手中拉开。
不想那个抓着他妈妈手臂的粗壮的如同梧桐树一样的仇人只是摇头看了他一眼,并不在意他的厮打,而是回应那人道:“既是孺子可教,咱俩便可做个博戏。你看看能不能和这孩子讲清楚道理,让他不恨咱们?”
另个仇人咧嘴一笑,明亮干净的牙齿在祝淮茸看来格外刺眼格外恶心格外让他仇恨。
“免了吧,我哪有这时间?祝寡妇霏,事已至此,钱财何处就说了吧。”
祝淮茸看着脸色苍白的母亲,恨意更盛,却不想母亲竟然说出了地点。
祝淮茸年纪虽小,却知道钱是何用,也知道那些青绿色的如同足铲一样的钱是可以买到吃的用的等等许多的。
这是自己家的钱,这些人凭什么拿?
想到这,他退到了母亲说的藏钱的木箱旁,毫不畏惧那几名粗壮的仇人,嘶吼道:“这是我家的钱,你们凭什么拿?放开我的母亲!”
十岁的弱小的身躯阻挡在众人身前、这些人一折便断的木剑挥舞残影,却只引来了那些仇人的嘲笑。
那个粗壮的如同梧桐一般的仇人回头笑道:“适,你若舞剑怕也是这般模样。我十岁的时候,便已经学会刺了,你若学剑,不知道多久才能不出劈砍挥舞?”
祝淮茸盯着那个双眉秀丽的牙齿干净的仇人,心道:“这个人就是适!就是杀死父亲和舅翁的人!我还小,等我长大,已经要学会剑术!杀死这个人!”
他正想着,只听母亲用沙哑而惜弱却又带着平日怜爱的声音道:“茸,让开吧……让他们去拿,听话……”
祝淮茸听着母亲的话,终于不再挥舞自己的木剑,恶狠狠地盯着那些仇人,退到了一旁。
这些仇人或许只是要钱,便放开了母亲。
祝淮茸跑到母亲身边,哭道:“妈妈,他们为什么要毒死父亲?为什么要毒死舅翁?为什么要抢我们的钱?没有钱,我们吃什么呢?”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想从母亲这里听到回答。
“孩子……他们是坏人。他们杀死了你的父亲,杀了你的舅翁,杀了你的叔伯,杀了好多亲人,还要抢走我们的钱和田产。不为什么,他们是坏人,记住这一点就是。你要记下每个人,将来将他们全都杀死!”
“你要做勇士,你看,你挥舞着木剑,这些敢杀死你父亲的人,却不敢杀你!”
祝淮茸哭道:“我记住了!等我长大,一定要把他们都杀掉!”
祝寡妇霏怜爱地抚摸着孩子的头,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墨者都不会杀她,因为墨者讲道理。
所以她便当着一众墨者的面,诉说着仇恨,因为她知道墨者不杀孩子。
所以她告诉孩子,做个勇士,即便她知道墨者不杀这孩子并不是因为挥舞木剑,却依旧这样说。
祝淮茸咬牙切齿地发着誓言,盯着那些屋内的人,记住了名字也记住了墨者这两个字,发誓将来总要将他们全部杀死。
他也记得母亲的话,做个勇士,做个随时都敢挥舞木剑去复仇与保护的勇士。
可他的咬牙切齿,换来的只是那个叫适的墨者的一句质问:“祝寡妇霏,你说你这个做母亲的,非把孩子往死路上逼吗?他长大了就算复仇,还不是死路一条?那又何必呢?想杀我们的多了,等他长大了,还轮不到他。墨者之中,让诸侯封君恨的咬牙切齿的人多了,你以为你是谁?算个什么?”
祝淮茸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听到这样的恨意,竟会毫不在意,也并不知道这种杀人不杀绝的做法也仅此一家,所以他才有机会仇恨。
他听到母亲用一种恶毒仇怨的语气,癫狂地喊道:“你们怕了!你们怕了!把我们都杀了吧!”
祝淮茸盯着那个叫适的仇人,却听那人嘲讽道:“墨者之义,不杀孩童。再说,杀你做什么?你还要去草帛工坊服役呢,差这么多钱,慢慢做吧。杀了你,谁来还钱?”
祝淮茸再也忍不住,心道你们骗我,什么墨者之义,是你们害怕我的剑!
于是握紧了木剑,喊道:“是你们抢我们的钱!”
可对面连声回答都没有,而是继续翻找着钱财,把家中任何可以换钱的瓶罐物件全都拿走……
很久后。
祝淮茸知道自家只剩下了一个屋子宅院,剩余的都被那些仇人抢走了,而仇人的范围也扩大到了所有墨者和周围村社的所有农夫。
原本美味的饭菜变为了粗粝难咽的粗粟,原本雍容和善的母亲也变得一天天消瘦,那双曾经抚摸自己双脸柔软的手也变得粗糙。
白天母亲要干活到很晚,据说是在制作草帛。
回来后也只有一些最难下咽的粗米食用,甚至没有了肉只剩下葵菜。
城内的人也用一种嘲弄、快意、仇恨的目光看着他,这让祝淮茸更难忍受,于是把仇人的范围扩的更大,只盼着将来有一日屠灭沛邑。
当这种生活继续了很久后,祝淮茸明白这样下去自己可能永远不能复仇,想到父亲母亲曾说过彭城尚有族亲,便在一日拿着自己的木剑,出了城。
彭城在哪他不知道,只知道要朝南走,小时候走过一次。他想,总能走到,至于路上吃什么他还没想,但他知道这样在家中是无法复仇的。
出了城,走了很远,遇到了狼。
他小时候见过狼,自己的父亲曾笑着射杀过剥去了他们的毛皮,所以他并不怕,冲着那些狼挥舞着木剑。
母亲说,自己要做个挥舞木剑的勇士。
可那几头狼并不害怕,而是跳着扑咬过来。
在锋利的牙齿切断祝淮茸喉咙之前,祝淮茸嗅着腥臭的味道,终于怕了。
可他想不通。
这狼是怕人的啊,父亲带他射猎的时候,这些狼只会远远逃遁,哪里可怕呢?
父亲死在墨者手中,曾经一同射猎过的叔伯们也死在墨者手中。那些让他仇恨的墨者,应该比狼都凶残,否则父亲又怎么会死在他们手下呢?
可自己挥舞木剑的时候,墨者都没敢杀他,为什么这些按说不如墨者凶残的狼,怎么会敢来扑咬挥舞着木剑的自己呢?
浪吃的饱了,松散着尾巴,离开了被咬的支离破碎的祝淮茸。
那柄曾经让墨者吓得“不敢”杀他、那柄发誓要把沛邑屠灭的木剑,沾满了血,再不能挥舞。
第三一九章 诸侯侧目市井谈(五)
看似魏赵韩三家初代封侯,死后谥号都是侯而非自称为公,看起来还是很尊重周天子的。
只是他们做的事,却在大方向上毁了周天子的规矩,剩余的这些都只是门面小事。
就如同捅了人一刀之后,却又给那人擦了擦身上的血,然后号称自己是个好人。
旧时代的天下规矩,已经行不通了。
魏斯也觉得自己老了,有些话必须和儿子说明白了。
于是他问道:“依你看,墨家人无非老幼贵贱,尚贤为任的道义,到底好不好?”
公子击摇头,没有回答。
魏斯叹息道:“为君为臣为世卿,对尚贤的看法都是不同的。你若为君,难道不希望尚贤为任,削弱世卿吗?你是世卿,自然希望贵贱有别尚血不尚贤。只是……你要清楚,你是世卿还是国君?”
公子击呐声道:“那就是……好的?”
魏斯又摇头道:“墨家的道义,有件事一直没讲清楚。是自君王之下人人平等?还是包括君王在内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所以……不能说是好的,但却不能说一点不对。”
“你不能因为他们认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就反对他们其余的道理,而是应该接纳他们尚贤为任的道理,去除掉他们认为君王也和贱婢平等的道义。取其善者,弃其不善者。”
君王眼中的善与不善,与墨家眼中的善与不善并不一样。
公子击若有所悟,魏斯却还想说的更清楚一些。
晋国被三家瓜分,源于公族太弱。可是公族太强,也不是什么好事,掣肘严重,又随时有政变的可能。
像是吴起这样的人才,此时正是可以用的,因为他无根基,而此时想要上位最起码也要有公族血统,或者说是如同齐国的田氏一样经营了百年才行。
魏斯希望有一种制度,既可以尚贤为任,又可以不让这些贤才做大,以免百余年后成为魏国的“韩赵魏”三宗。
但是吴起这样的人才,又实在难用,因为他们太有才能,而天下又不是一个魏国。魏国不能给他想要的,这些士人自然会去别国,魏斯希望儿子能够明白这个道理。
明白魏国的强盛,靠的是吴起、李悝、段干木、田子方这些人,而不是那些出身显赫的贵族。
更希望他明白,墨家作为一个组织,整个组织凝聚成一人的力量,远胜于吴起这样的人才,不要把墨家逼到楚国那边,更不要用“天下规矩”这样的说法去直接出面与墨家结怨。
韩赵魏三家,是最没资格讲周礼规矩的。
魏斯看着儿子在那思索,又问道:“若郑人不围阳翟,你帅七万之众,需要多久能够攻下小小的牛阑邑?需要死多少人?”
公子击回忆了一下古怪的城防,还有那些白烟雷鸣的武器,许久才道:“恐怕至少也要一月,损失不下万人,方能攻下。”
魏斯拍了拍那几张纸道:“这就是墨家所谓天下弭兵的基石。若是商丘那样的大城化为牛阑邑样的防御,十万士卒恐怕也不能攻取。损失数万,其余各国岂能放过咬我们一口的机会?”
他长叹一声,说道:“墨家的许多道义,为君的都会反对。可反对一些的同时,商丘一战牛阑一战,两战之后又有许多君主想要得到墨家的力量和贤才。”
“这种情况下,你纵反对,也不可说反对。你反对,就是让墨家说你是不义之君好战之君,到头来和他们怎么讲道理?还不是靠兵戈战阵?”
“可你以为只是对付那数百墨者吗?到时候要对付的可能就是和墨家一同痛斥我们是好战之君的齐、楚、赵、秦等国啊!”
“吴起守西河,区区一个叛墨胜绰,固守洛阴,让他止步。你想想若是你号令墨者不得在魏活动,并出面痛斥墨家的言论祸乱天下,数百个胜绰甚至比胜绰还要贤能的人物被你逼到别国,你能应对吗?”
公子击皱眉道:“之前墨翟游说各国,并未受到重视。如今父亲何故如此重视?”
魏斯指着那几张纸道:“因为这东西,因为那些火药稼穑机械,也因为商丘牛阑两战。原本的墨家,或许只是如滕、薛这样的百乘之国,谁在意?现在,他们已经可算是宋郑这样的千乘之国,谁敢不在意?”
“墨翟会守城,难道他就不会攻城?天下君主都没说墨家祸乱天下之前,偏偏你说,那你是什么?你是天下君主眼中的维护规矩的贤君?不!到时候你就是不义好战的暴君,他们夜里睡觉都会笑出声来!”
公子击犹豫片刻后道:“可……可我想,天下的世卿贵族,都会反对墨家的道义。”
魏斯大笑道:“可如今天下的君王,想要变法变革,哪一个喜欢世卿贵族呢?喜欢的,只是没能力反对,只好说喜欢而已。”
魏斯还想说点什么,寝外近侍传声道:“君上,西河急报!”
父子二人均是一怔,去年秦人刚在西河败在吴起手下,这时候会有什么急报?
西河毕竟是紧要地,魏斯不敢怠慢,待看到消息后,忍不住大笑。
西河传来消息,秦君薨,新君年幼即位。
如此一来,秦人少说又有三五年时间不能染指西河,虽说韩赵两国三年之内也难出兵合作,可少了西方的秦人,西河武卒便可调动,吴起也能够参与对楚征伐。
原本韩赵两国不能合力的阴霾,被秦君薨的消息扫淡了许多,魏斯松了口气道:“如此一来,王子定之事尚有可为。”
公子击恼怒道:“只恐墨家在楚国背后。”
魏斯笑道:“不会。你终究还是没懂墨家的道理,他们不过想要天下弭兵。所以需要一个楚国制衡我们三晋,因而才在牛阑邑赤膊上阵,他们不想王子定归楚而已。”
“郑国如今和韩国的仇怨不能消解,又占了榆关,楚人岂能不报复?到时候这算不算不义之战?墨家讲的清楚吗?楚人能不趁机伐郑吗?”
“墨家整日说墨者是天下人,他们能在楚人伐郑的时候还站在楚国那边吗?他们那么做,他们就是楚人,又让天下非楚国的游士怎么亲近?”
“墨家昨日可以站在楚国那边防卫牛阑,明日也会指责楚国兴不义之战售卖器械协助郑人守城。他们评断对错的,不是国与国的仇怨,而是他们心中的非攻之道。”
“你既厌恶他们,就先要了解他们。墨家的言论,不妨多读读,多看看。”
说到这,魏斯又笑道:“韩赵新君即位不能出兵,这本是坏事。可正如墨家所言秦翁失马焉知祸福?声王之前曾与墨翟盟誓弭兵,期限即至,我倒要看看楚国是不是会放任这样好的机会不去攻打郑国。”
“这三年我失韩赵之援,楚却也失了墨家之心。甚好!甚好!韩侯不薨,郑人不叛,他楚国不是想要弭兵利天下,而是一直被打没有机会做非攻之战,到可以装作利天下弭兵与墨家成盟。现在,我倒要看看楚人还会遵守这盟约吗?”
“天下纷争与盟誓,无他,不过利尔!昨日有利便盟,今日无利便悖。墨翟大贤,只是却希望说动天下君王罢战,岂能成功?他说利天下,可何利于君王?”
公子击想到之前禽滑厘来这里游说弭兵时候的话,笑道:“墨家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们只说,国民财富便是君王的财富,弭兵休战休养生息,二十年人口翻倍财富翻倍,一国的财富也就翻倍……这便是他们利君王的道理啊。”
魏斯也笑道:“是啊,可这样的君王,摆上一块木头一个陶俑也可以做。可如今天下的君王,谁又想要做这样的君王呢?”
“道理是对的,可对的就一定要做吗?若是这样,天下哪里还有纷争?哈哈哈哈!”
公子击也跟着笑了起来,说罢了墨者的事,魏斯道:“如今秦君新薨,你若为君,应该如何?”
公子击想了想道:“正该让吴起猛攻洛阴、重泉!”
魏斯摇头道:“你错了。这时候应该严令吴起,不得攻拔秦人城邑,还应该主动派人吊唁以作修好之态。”
公子击不解,魏斯解释道:“秦君新薨,本又是篡夺君位。如今继承者年少,主少臣疑,新贵旧贵有恨,这时候攻打秦人,这是在帮秦人平息疑惑和仇恨。”
“公子连又趁去岁西河之战,让胜绰替他在秦地守洛阴扬名,这时候再攻秦,难道不是相助公子连?他有雄心,不肯为附庸,虽杀不得,却不得不防。”
“他虽年幼就出逃,可他依旧是秦赢公子。这一次守洛阴,也足证此人在秦地仍有根基,否则胜绰哪有机会入洛阴?”
“况且,王子定尚在,正要全力谋楚,此时不合招惹秦人。你若为君,需着眼天下。魏地困守,秦齐楚赵韩相围,稍有不慎便有亡国之虞,你不能够不清醒啊。”
公子击跪拜示意自己会记下。当即,魏斯便叫人准备吊唁所用之物,派大夫入秦,又遣人前往赵韩,为新君庆贺。
第三四三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三(
见适已经看完,高孙子道:“此次来之前,沛县众人商议了一下。m.www.uu234.net你我先在这里布置下之后的事务,九月份要举行一个扩大的同义会。这一次参与的约有百人。”
“不只是沛县,连同彭城以及滕地可以参会的墨者都要参加。主要就是两件事。”
“其一,还是上下同义。晋楚都不会参与弭兵会了,墨家内部还有不少人认为,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要极力促成中原弭兵。是不是需要晋强则义师助楚、楚强则义师助晋?还是说,继续在泗水一旦扩张,暂时不去管晋楚之间的争端?”
“现在大家想法很多,有些人疑惑,我们如今似乎已经有了兼爱非攻弭兵中原的能力,为什么不去中原?”
适嗯了一声,他虽掌管着宣义部,不过墨家内部的想法本身就多样化,这种想法的分歧正常历史上导致了墨家的分裂。
这是可以预见的。
如今墨家似乎已经有了些家底,很多人便开始心存幻想,可以让墨家继续做平衡大国争端的砝码,从而避免中原全面开战的可能。
这种想法很危险,适估计应该是这一次墨家内部的高层内部也出现了一定的分歧,所以墨子才会选择这种扩大会议的方式,来进行最后的协商。
越扩大,对于适这一派系的想法也就越有利,相反那些威望极高的早期墨者们受制于时代,仍旧抱有弭兵中原的想法。
适暗暗赞叹,这一办法用得好,墨子如今的威望可以压的住,同时又要走正常的程序规矩,彻底确定墨家今后的路。
如果只是高层商讨,可能最终的结果可能未必会呈现全面的优势。
高孙子又道:“其二,就是越人可能报复的事,这需要动员墨家所有的力量。如何整合?如何准备?又如何说服众人?这都需要尽快定下来。”
“你是管宣义部的,这件事还是得交由你来做。巨子的意思,是让你提前做一些准备,多做宣传。”
“能不能胜?胜利后对于民众有何益处?不能够单要说服利天下的墨者,还要考虑到民众的想法……”
“毕竟,我们现在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会招致天下诸侯怨怒。”
适表示同意,皱眉道:“只能说,这一年很重要。可能要吃一些苦,可能要进行全面的动员准备。”
“很多人的想法,也需要说出来商讨下,毕竟上下同义才能成事,方为同心同德同志。巨子怎么看?”
内部意见的分歧,是必然出现的,墨家之前已经经历过一次胜绰事件,适想知道对于这件事,墨子的态度是什么样。
高孙子道:“巨子说,此事与胜绰悖义之事不同。此事众人心中依旧有‘利天下’之念,只是怎么对于‘怎么利天下’、‘天下将如何’有不同的想法。”
“所以,最终同义之后,对于这些不同的想法,还是允许存在的。只是必须要和他们讲清楚,在道义上占据上流,以为墨家之义。”
“可以有不同,但是必须要遵守。”
当年胜绰之事,与高孙子和适都有着密切的关心。
在适加入墨家之前,是高孙子去了墨子那里打了“小报告”,任何胜绰背叛了义,要惩处同时剥夺胜绰出仕的权力。
适加入墨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协助墨子改组了墨者,将胜绰这件事定性为“踏着众人尸骨以为私利”的恶劣行为,并且最终导致了胜绰等人叛墨离开。
高孙子嫉恶如仇,对于一些事极为在意,对于墨家的纯净也向来有自己的想法。
他至今还打着草鞋、穿着破衣,自苦以极。
而且之后也和适发生过几次冲突和争论,尤其是在适提出生产一些烈酒、琳换取贵族的金钱发展墨家这件事上,高孙子认为适这是“肥天下之一隅,而害天下之四方”。
因为高孙子认为,这些烈酒琳之类的物品,和珠玉类似。一旦出现,王公贵族必然喜好,多搜刮民众以求,这是违背墨家“非乐、节用”的道义的。
他与适之间的想法冲突,一直存在,不过两人也互相尊重。
适敬重高孙子自苦以极的生活方式,也赞誉高孙子严重不揉沙子的处事原则。
高孙子佩服适的手段,也认可适并没有用这些事谋取私利,也确实一直恪守着墨家的道义。
对此,高孙子说完了巨子的想法后,略带一丝怨气地看着适,说道:“这件事,终究是因你而起。”
“你还记得当初公孙泽死于商丘之战,你评价商丘多君子、谈及公孙泽与当年宋襄公?你说这些规矩礼仪,不过是诸侯用以控制士的效忠的,襄公蠢就蠢在自己都信了。”
适莞尔一笑,想起了这话确实是自己大嘴巴说的,为的是说“庶农工商与诸侯大夫士,不该用一套道德”。
高孙子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不敢说你想干什么,因为你一旦说了,墨家就会让诸侯震惊、贵族惊动,与天下贵族诸侯为敌。此时尚不是时候。”
“所以墨家还必须要说非攻弭兵之类的说辞,以此让墨家所做的一切都能够在墨家的道义上‘师出有名’。”
“只是,你遮遮掩掩的说得多了,自己许多人也信了。以至于一些人便想,我们就该促进天下弭兵,就该制衡诸侯平衡……”
适闻言苦笑一声,当真是有利必有弊。
利处是这样说,不会招致诸侯的恐慌反对,为墨家争取到了一个利用诸侯矛盾以生存的空间。
坏处就是墨家内部出现了这种正常墨子死后就会出现的想法,而且愈演愈烈。
问题就在于,此时墨家内部那些足够清醒的、被适所影响的、放弃了幻想的一部分人,和他一样,不敢说出墨家真正的目的,导致纲领随着墨家实力的增加,出现了不同的解读,而且都是符合纲领的解读。
但也没有办法,总不可能这时候就喊出来新的纲领:掀翻贵族,安定天下!
今天敢这么喊,明天晋楚就会放下双方的争端,先行灭杀了墨家。暂时还没有与天下诸侯一较长短的实力。
纲领出现了不同的、歧义的、但又说得通的解读,这就导致了这一次关于道义和将来路线的争端,实属正常。
高孙子看着适在那苦笑,也知道刚才自己就是那么一说,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这件事他是坚定不信任王公贵族那一派的,但为了墨家长远的发展也知道此时不能够将纲领制定的太过尖锐。
但是,有些话高孙子还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和适讨论一下,而且是一些他认为将来会出大事的事儿。
他又道:“在一个,商丘一战之后,墨家名震天下,心怀天下的游士纷纷前往沛县,以为墨家救世。这就产生了你说的那个词……嗯,良莠不齐。”
“那些游士,有的是为了天志。”
“有的是为了非攻,认为墨家是要天下弭兵。”
“有的是庶农工商出身,认可墨家人人皆平等的想法。”
“还有的,认为应该说动王公贵族,或者墨家出仕为任,这样可以劝谏王公贵族以行墨家的仁义之政。”
“还有的就是为了出仕,就是为了搏名……”
“墨家扩充了数倍,沛县为天下游士最多之处,部分新加入的墨者对于劝说王公贵族行墨家仁义之政、对于以墨者的身份出仕利于国利于民……这样的想法很多。”
“凡事有利有弊,这件事也需要解决……”
适刚想要说点什么,高孙子黯然道:“巨子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好了。长桑君去看了,虽还硬朗,但却已大不如前。巨子心急,这件事若不解决,他担忧自己死后,墨家一如仲尼之学六分,各执一词,墨家的学问和利天下的大业,恐要挫折……”
在场众人,除了已经知晓的高孙子和市贾豚外,各自吃惊,不少人惊问道:“巨子如何?”
这些在场的人,多是墨子的弟子,也有少部分属于适嫡系的后进墨者。但对于墨子的感情和关切,都是相同的。
适虽然知晓墨子也是凡人,不是天神,总有逝去的一天,可却没想到这一天似乎真的快要来了。
高孙子见众人惊慌,叹息道:“惊慌倒不必,我墨家节葬节用,虽敬鬼神却也不求长生,不惧生死。人哪能没有生老病死的?”
“巨子说,他墨翟死了,巨子却可传承。他墨翟随死,墨家之义尚在。有什么可以悲伤的呢?”
“况且有天下闻名的长桑君,巨子的身体还好,不必惊慌。巨子只是希望九月份的聚会,能够商讨清楚墨家今后该怎么走,往哪走……这件事若不解决……”
适点点头,在场的人物都是要参加九月份扩大的同义会的人,高孙子也并非不知道轻重,既然直接说出来这件事,恐怕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在大方向上,适和高孙子没有分歧,否则墨子也不会极力主张高孙子来与适配合,恐怕也是为了两个人先能够和众人通气。
两个人的分歧,主要集中在经济方面,集中在墨家的“非乐”这件事上,从而引申到墨家的一系列经济变革的政策上。
墨子对于非乐的态度,可以引申出各种不同的含义。
后世有所谓,我注六经、六经注我。
这件事在墨家内部,也是存在类似的情况的。
墨子说:
今王公大人,虽无造为乐器,以为事乎国家,非直掊潦水,折壤坦而为之也,将必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古者圣王,亦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舟车。既以成矣,曰:“吾将恶许用之?”曰:“舟用之水,车用之陆,君子息其足焉,小人休其肩背焉。”故万民出财赍而予之,不敢以为戚恨者,何也?以其反中民之利也。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则当用乐器,譬之若圣王之为舟车也,即我弗敢非也。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即我以为未必然也。意舍此,今有大国即攻小国,有大家即伐小家,强劫弱,众暴寡,诈欺愚,贵傲贱,寇乱盗贼并兴,不可禁止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天下之乱也,将安可得而治与?即我未必然也。是故子墨子曰:“姑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无补也。”
大致就是说,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有个卵用?
舟、车这些东西,天下万民都能得利。
但是你搞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这些东西,能够解决“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的问题吗?
再者这些东西这么昂贵,哪一个不需要民脂民膏?王公贵族搞这些,必然要盘剥百姓,这样的礼是害天下的,这些东西总不能变出来吧?
现在天下百姓还在挨饿,还在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劳不得息,王公贵族把搞礼乐的钱和劳动,用在发展产业上、发展农业上不是更好吗?
任何东西超脱了时代去看,都是不对的。
若是后世,人人吃得饱了,大可以指责墨子“不懂艺术”、“反对文化”、“民粹主义”等等。
但此时这个人均寿命不足四十、还在使用石器铜器牛耕尚未普及的时代,这么指责墨子那就是完全站在了贵族的角度上去看问题。
只不过关于“非乐”的看法,也造就了适与高孙子之间的矛盾,主要还是其引申义。
靠奢侈品赚贵族的钱,然后发展墨家,这件事到底对不对?是不是违背了墨家“利天下”的道义?
沛县发展的模式,如果按照适那么来,就是再靠手工业和技术,吸天下的血。
比如高孙子一直反对的琳,这就和钟鼓一样,是奢侈品。民众不会得利,贵族盘剥加重。
适则抓住墨子关于“非乐”中“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则当用乐器,譬之若圣王之为舟车也,即我弗敢非也”的论述,与高孙子极力争辩。
墨子说“然而乐器要是也这样反而符合民众的利益。我则不敢反对。然而当象圣王造船和车那样使用乐器,我则不敢反对”。
这“乐器”的引申义,就是奢侈品,或者说一些民众所不能使用得利的“手工业品”。
适认为自己的办法,长久来看是符合民众利益、是如同圣王造船造车一样的。
高孙子则认为,适的想法结果是没错的,的确是可以发展墨家最终变革天下的,但是这个过程是有问题的。那些贵族们盘剥加剧,墨家的这些烈酒、琳之类的奢侈品,是不是要负责人?
比如三晋的某个贵族,将来琳真的出现,他加剧了对封地的压榨,有人死了有人逃亡甚至被压榨的家破人亡,做出琳并且售卖的墨家,需不需要负责?
为了利天下,过程的正义到底需不需要遵守?可不可以为了结果不去考虑那一切过程?
墨家内部都知道适和高孙子在这件事上的看法矛盾,从烈酒一事上就闹得墨家内部人人皆知。
然而这一次墨子派遣了高孙子前来,同时让市贾豚也跟随,其实这样的安排极有意思。
三人级别都高,在墨家内部也有威望威名。
三人在墨家今后发展的大方向是一致,对于王公贵族的不信任一致,对于墨家扎根泗水“武装割据”、渗透楚国“国人暴动”、以为将来“选天子”这件事都表示支持。
九月份的大聚会,要讨论的大方向就是这个,但是一些小问题也需要一并解决,看来墨子不准备在死前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争端。
适的经济政策和态度,市贾豚是绝对支持的,他掌管墨家的财务系统,对于墨家的消耗心知肚明。
高孙子眼里揉不得砂子,一直对适的一些经济策略持疑惑态度,是墨家内部“自苦以极”这一派的代表人物。
派遣这两人前来,一则是墨子心中已经认可了适关于墨家今后发展方向的意见,二则是希望在大方向一致的前提下,“自苦以极”的纯粹理想主义派系和适为首的部分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派系能够在内部先行达成一致。
从而在九月的大聚中联合一致对抗那些对王公贵族抱有幻想、理想化地认为墨家应该继续维系天下弭兵的派系。
市贾豚所代表的的,是墨家整体现实。庞大的开销、高昂的支出,这需要有他作为现实的一面,用残酷的现实调和适和高孙子之间的争端。
第七十四章 弑君
宫室内,从中午开始就已经乱成一团。顶 点 X 23 U S
费国的君臣已经知道了民众截获了那些使者的消息,并且外部得到的消息是民众们已经集结起来。
各方上卿大臣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若是平时的政变,这些贵族们可能会早有准备,握有私兵甲士以在政变中纵横捭阖获取最大的利益。
宋后悼公的那一次政变就可算作典型,贵族们依靠手中的私兵,制定了“三族共政,互不侵害”的政策。
但这一次,愤怒的民众和准备了数年的墨家没有给这些人丝毫的准备。
国君没死,墨家只是借助边境逃亡之事将火点燃,利用孟胜求施仁政的方式将风吹起。
从求仁政失败再到双方缓冲,不过数日的时间,贵族们根本没有时间将兵力集结。
国都内的国人,本身就是君主最大的依仗,但现在国人已经站在了君主的另一边,费君已经无奈。
情急之下,君臣各谋生路,有人建议费君从宫室后面的狗洞离开以逃走,费君也放下了贵族的优雅身份,决定去钻那个狗洞。
甲士们暂时还有组织,正在宫室墙上守卫,他们迷迷糊糊,以往教育的“忠”是要忠于国君,也许有些人会动摇,但此时组织尚且没有完全混乱,宫中的人还能做到保持守御。
费君收拾了大量的金玉,决定从狗洞逃走之前,为了“爱”,还是让柘阳子与他同行,一旦逃出去也能够做护卫和驾车。
柘阳子的手指微微触碰了一下剑柄,在混乱之前,他曾登到城墙观望了一番。
观望的时候,大炮还没有靠近,但他看到了已经结阵持枪的民众,还能够听到一些宣讲以及那些结阵后行动的鼓笛声。
只是看了一眼,柘阳子就确信,这一次“政变”绝不简单,和以往全然不同。
宫室内的数百甲士,根本不可能战胜外面的民众。
而他也有自己的判断,外面的民众如此有组织,结阵前进,难道背后的人不知道封闭城门吗?
自己跟随国君逃亡,一旦城门封闭,自己就会被抓获。而民众愤怒到这种程度,听说有人说国君叛国,这将不会是一场让国君出国逃亡的政变,而是一场弑君的政变。
他的手指按在剑柄上,听着国君危急关头还在让自己一同逃亡,心中终究还是有所触动的。
只是,这件事可以有不同的理解。
可以理解为这是爱,国君爱他,所以在如此危急之下,依旧不忘让他一同从狗洞逃亡。
但也可以理解为这是用,国君要用他,在逃亡的时候有人护卫、驾车、保护……
柘阳子几乎没有犹豫,选择了理解为后者,于是心头最后一丝愧疚也变为了一种愤怒。
从他如此爱我我却还要杀他的愧疚,变为了他这样对我不过是为了用我保护的愤怒。
也或许,最根本的原因,只是因为柘阳子看到了外面集结的民众,猜测到城门已经封闭,如今逃亡只有死路一条,自己的富贵和地位会就此终结。
于是就在国君伸出手要挽着他的手一同逃亡的时候,柘阳子猛然抽剑,一剑刺中了费君的腹部,迅速一搅,用贵族脱产训练出的、用来维护礼法和保护国君的杀人技术,捅死了费君。
费君死的很快,快到根本没有时间流露出诸如怨恨、不解、被背叛之后的愤怒之类的种种眼神。
因为柘阳子下手很快,手段很高,他必须要杀死费君,因为他和费君说起过将费国变为战场、屠戮民众的建议。
而现在,费君已死,便没有人能够知道他曾说过这番话了。
然后,他举着血粼粼的剑,杀死了费君身边的其余几名护卫,优雅地擦了擦剑,蹲下甚至砍下了费君的头颅,提在手中。
从狗洞中爬出后,柘阳子将血粼粼的头颅放在一旁,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用费君的衣衫擦了擦血,恢复了翩翩公子的优雅,将费君的头颅悬在腰间,径直走向了民众集结的宫室大门之前。
他走的很震惊,嘴上洋溢着一种仁人义士成就大义的笑容,看着那些已经朝这边拖拽的铜炮,愈发在心中佩服自己的判断。
当他靠近到结阵的人群约有几十步的时候,伸出手举起费君的头颅,喊道:“不义之君,已被我诛之!”
连喊三声,有人终于认出来了他,惊问道:“你莫不是柘阳子?”
柘阳子提起头颅道:“正是。”
人群中有人喊道:“那真是暴君的头吗?你不是他的近臣,为什么要杀他呢?”
柘阳子放声大笑道:“昔年文王为纣王之臣,为何武王要伐纣?这不是天命,而是因为文王武王遵从天志,为天下百姓之利而诛。诛不义为义,你们问我为何要杀他,那么你们又为何拿起武器来到宫室之前?”
“你们问我为何,难道不就像是一个饿的人正在吃饭,却问旁边也在吃饭的人,为什么要吃饭一样吗?”
“为费国之利,杀一人而利万民,为何不杀?”
他说的斗志昂扬,提着头颅,似乎根本不在意身边那些惊奇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向了卫让所在的位置。
在靠近到十步之外的时候,他将腰间的剑放在地上道:“我的剑,是用来诛杀不义之君的,不是要行十步一杀之事的。这是费君的头颅。”
“如今宫室尚且还有甲士,他们亦是百姓,不知大义,可有勇士愿意随我一同到宫室之前,劝说那些尚且不知大义的人放下兵器?”
说罢,他威风凛凛地喊道:“可有勇士愿随我来?”
他举起费君的头颅,连喊三声。
随后又叹道:“若攻宫门,便有死伤。我有兼爱之心,天下人皆爱惜自己的性命,又如何忍?虽有凶险,可能少死些人,也算是利于天下了。”
当即便有几十持剑之人喊道:“真义士也!我等愿往!”
西门屠更是弹剑赞道:“柘阳子举首义、诛暴君,当为首功。又有仁心,不忍兵戈之乱,真贤人也!”
柘阳子大声道:“宫室之前,或有危险。然而为举大义、为利费国,死不足惜。若我死,请记住我为大义而死!”
一时间虽无秋风,却有了几分萧瑟之意,几十个勇士持剑跟随在柘阳子身旁,柘阳子绕开了武装集结的民众,来到了宫室之前。
宫墙之上,有人看到了柘阳子提起的费君头颅,高声骂道:“柘阳子,费君待你不薄,给你封地赏赐俸禄,你杀君是为不忠!”
柘阳子大笑道:“非也!我的俸禄,是民众用劳动创造的。食人之俸、忠人之事!我吃的俸禄是民众提供的,我忠于费国民众之利,怎么能够说我不忠呢?”
他说罢,回过头冲着跟随而来的民众喊道:“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民众们齐声呼喊道:“对!”
柘阳子在民众的呼声中,将费君的头颅举起道:“如今民众求利,以利费国。你们却在宫墙之上,阻挡利一国万民的大事,这不是忠诚,而是愚钝!”
“暴君已被诛,你们难道要与费国万民作对吗?”
“枪炮在后,你们还要顽抗,这就是自求死路。”
“为大义而死,或可留名千古。”
“可你们为何而死?为暴君而死,是为不义。费国的血,不该流这么多,暴君已死,新君当立,仁政当施,既利于百姓万民,你们也是万民百姓之一。民心不可违啊!”
说罢,他将费君的头颅放下,轻展袍袖,对着宫墙之上的甲士行礼道:“为了费国,为了自己,为了不再流更多的血,请放下你们的兵器!”
“若天下议论费国之事,就让我柘阳子承担弑君之名!为义,命尚可抛,况于名乎?”
“若行强攻,双方都有死伤。我有兼爱之心,我爱惜自己的性命,也爱惜天下人的性命,既如此,若是你们不能够放心,请让我入宫墙为质!”
“暴君之政,您们都不曾参与,民众不会伤害你们。我为人质,若是有伤害你们的行为,大可以将我杀死!”
“而诛不义为功,那些谏言国君行暴政以死惧民的大臣,都是费国的罪人,你们难道不趁着这个机会立大义之功吗?”
墙上尚有几名贵族,闻言大骂道:“弑君之贼!你有何面目在这里谈义!天下人若无忠义,与禽兽何异?甲士听令,将此弑君之贼射杀!”
跟在柘阳子身边的几十名奋勇之士闻言,立刻挡在了柘阳子身前,喊道:“柘阳子为民谋利,忠于万民,何谈不忠不义?谁敢放箭,得火炮齐鸣,攻破大门,尽皆大罪!”
墙头之上的甲士眼看君主已死,又看到街市上集结了越来越多的民众,心中惊慌之余,也开始考虑自己今后的事。
那几名贵族尚在叫喊的时候,几名甲士忽然抽剑将那几名贵族杀死,喊道:“柘阳子请上城墙!我等愿为义立功!”
当即有人抛下绳索,柘阳子将头颅悬在腰间,与身边勇士一同登城,知道宫城之内尚有不少贵族子嗣庶子为卫需要清理,柘阳子心想:“如此一来,我名望既高,宫中甲士尽皆服我,以我为首谋取其利。便纵新君立,我亦大功,富贵可存!甲士服我,我便无忧。”
第七十五章 大幕才拉开
柘阳子登上城头之后,那些城头的甲士纷纷喊道:“我等无罪!”
柘阳子正色道:“无罪非是有功。www.uu234.net你们的父母妻子,俱在城内。国人求利,此乃义事也!岂不闻墨子言,义即为利?此时正是慷慨赴义之时,不可居于人后!”
“若你们能够立下功勋,我必可以为你们明言,不能少了你们的功勋。新政既立,必赏善而惩恶,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这是必须要知道的。”
城头上的甲士眼看到城下民众集结,人数众多,武器精良,训练曾经有素此时也剩余许多阵型的残余。
柘阳子又已经杀死了国君,他们纵想忠于甲士之责,却也无人可忠。
值此之际,他们担心的就是愤怒的民众认为他们是君主的走狗,将来便要遭到打压清算。
柘阳子登城为质,他们竟似找到了一个代言人亦或是主心骨。终究柘阳子曾经也是费君的近侍,与宫室内的甲士多有交集。
柘阳子环视四周,高声道:“随我登城的人,都是城中市井间闻名的勇士。我在宫中,亦多耳闻。他们也有人被城下选作民意之表。”
看着四周的甲士,柘阳子道:“你们你们能够立下功勋,难道你们的功劳不会被人知晓吗?我今日既登城为质,为救双方,我便可以做你们的代表,只要你们能够立下功勋,不但没有任何的罪行,还要受到赏赐!”
众人正是不知所措之际,乱哄哄的如同无头苍蝇,柘阳子的话顿时就让他成为了这一群乱蝇的头目,众人齐声道:“君子之言,我等必从,与君无异!”
柘阳子道:“此时宫室之内,尚有人不能够明白民众求利无罪,宫室的大门尚且关闭。城下已经集结了大炮,可是一旦炮击,只怕会伤及到那些被蒙蔽的人。我们正该打开城门,围困那些‘恶来’之样的臣子。”
“是恶来,还是微子,这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想来新政既立,定会审问清楚。”
“诸勇士,随我来,打开城门,搜捕勋贵!”
若这是一场政变,君主的死亡就意味着政变暂时的结局已经定下。
甲士们都想,是柘阳子杀死了君主,而他们如今跟随,最多也就是从恶。况且君主已死,这时候跟随柘阳子冲杀,便从从恶变为了举义。
新政到底如何,一些人也有所耳闻,正和他们的心思。
于是城头甲士便推选柘阳子为首,盟誓之后,柘阳子持剑,以慷慨赴义的姿态,带人冲下了城头。
或是冲杀,或是劝告。
有费君的人头在手,军心瓦解,竟然是无往而不利。
他却先不打开城门,而是带人在宫室之内将那些贵族们抓获。
贵族中却也有不少硬气之人,怒斥柘阳子是“弑君之贼”,柘阳子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既决心靠近新义以求富贵,那么旧义对他的辱骂,在他看来就是新义的赞扬。
至少他自己都暂时相信了自己就是为了“利民之义”而诛杀了暴君,不但不是不忠,反而正是大义。
现在唯一一个知道他曾提出了最残忍的建议的人,已经被他亲手杀了。
正是论迹不论心,现在他的行为,正是举义之士,至于他心里是怎么样想的,又有谁人能够知道呢?
现在,他成了宫室之内甲士的头目,有人支持。
并且他通过言语和身份,让自己成为了这些宫中甲士的代表:他终究原本也是费君的近侍,如果他遭受了处置,那么甲士们必然惊慌以致作乱,所以这些甲士成为了柘阳子确保自己不受新政损害的盾。
杀至寝宫,一路流血,反抗虽多,但是甲士们既然已经动了兵戈,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而且若是杀的少了将来还可能被反咬一口,宫中可谓是血流成河。
柘阳子回首看看这一路的血迹,心中自有计较。
如今这场政变,看似已经成功,但实际上才刚刚开始,分封建制之下,都城的成败不代表成败,重要的是封地贵族的反应。
当年楚国白公之乱,即便控制了都城,可叶公子高依靠自己的封地,依旧可以平定。
甚至于后世秦灭楚,楚败亡,但最终楚国的贵族势力们依旧强大,最终也算是复国。
而像是齐国、卫国、郑国的政变,大抵都是这样,控制国都的人未必是最后的胜利者。
柘阳子明白。
他饱读书史,看过春秋,读过左传,也看过墨家的许多关于政治和历史分析的书籍。
正因为这样,他才比别的贵族看的更远,也看到了费国的事,除非把魏齐等国拉下水,变成一场旧规矩与墨家新规矩之间的圣战,否则绝对没有获胜的可能。
但是,费君拒绝了他的建议。
他不是费君,他依靠费君,所以费君不用他的意见,那么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他并不愿意成为旧时代的殉道者。
如果费君用了他的意见,提早逃亡,提早引各国之兵入费屠戮,那么他作为提出意见的人,便是晋文公身边的赵衰、狐偃、贾佗、先轸、魏。
可费君不用他的意见,在那种时候才选择逃亡,那么他就是纣王身边的恶来、飞廉。
柘阳子很欣慰自己的决定,果决的人才能够在时代浪潮之中立于潮头。
现在都城已经被控制,柘阳子在赌,赌墨家会不会出面支持。
他观察墨家这些年的行为,确信墨家不会做那种愚笨的空谈道义的人。当年水之战、复滕之战、援最之战,墨家无一不是主动出手,一举打开了泗上的局面。
在柘阳子看来,复滕之战的后续是水之战,水之战的后续是援最之战,驱逐了越国、阻碍了齐国,墨家不会允许其余人染指泗上,若不然当年援最之战就不必打。
费国的贵族私兵甲士是什么水平,柘阳子很清楚。
若只是都城的民众,也足以做到自守。而墨家诸义师中哪怕只有一个师投入进来,那些贵族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顷刻间就会被压制。
至于说魏齐等国会不会主动干涉,柘阳子也想过了后果。
当时准备钻狗洞的时候,如果跟着钻了,自己八成要死。
如果自己不杀国君,那么自己纵然不是大罪,但什么富贵功勋全都没了。
所以自己当时必须要杀死费君,杀死那个唯一一个知道他曾提出那些残忍计划的人,换取新规矩之下的“义士”之名。
就算将来魏齐来攻,墨家失败,那他觉得自己依旧可以跑到南方。墨家不是已经行船到了极南之地,已经和楚国最南端的临武城等城邑有所交流了,这是他从墨家的书籍上看到的。
至于说新君即位之后,会不会有人觉得自己是个“小人”,那不重要。只要自己高呼大义之旗,民众们便会认为自己是义士,只要没有证据,自己就始终是费国“诛暴君的君子之勇者”。
所以,他要杀人比别人杀的更狠、喊大义的口号喊得比别人更响、以及最重要的时时刻刻说明自己的身份:自己是君主的近侍。
这个身份,会让他成为宫室甲士心中的风向标。他不倒,甲士们便会安心。他倒了,甲士们就会心慌。
所以他可以倒,但也要在城中的局面稳定下来之后才会倒。
而这一点,柘阳子觉得,只要自己站稳几个月,那么想要把自己弄倒却也不易。
于是在寝宫之前,柘阳子心想:墨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面?墨家出面,自己才算是走过来最危险的一步,否则的话,就真的要先考虑逃亡的事了。
…………
墨家的据点之中,不断有墨者传来城中的消息,大体上都在意料之中。
卫让手中的武器,是“买”的墨家的。
卫让手中的城中图谱,是墨家提前测绘的。
关于城中暴动的具体计划,也都是适等墨家高层做参谋编写的。
唯一的意外,就是柘阳子杀死了费君这件事。
不过,徐弱等人却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这终究也算是一件利好之事。
在这里统筹全局的孟胜,心如止水,只是偶尔听一下那些墨者的回报,在地上踱步不语。
徐弱想到之前孟胜所言的“主导权”之事,心中却焦急,忍不住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面呢?”
孟胜回身,看着徐弱,缓缓问道:“墨者要利天下。民众是否愿意利天下呢?都说利己的最终,是利天下、是兼爱,可是民众又有几人有死不旋踵之心呢?”
徐弱猛然醒悟,惊道:“您这样说,是说民众和我们暂时并不是一心?”
孟胜摆手道:“你说错了。是我们和民众的利是一致的,但这是从长期来看。短期来看……泗上的民众日子过得很好,他们又有多少人心怀利天下之心?千里之外秦晋的苦难,比起他们身边邻人的苦难,他们更关心哪个?但天下不定,天下不一,泗上的好日子终究会被湮灭在乱世之下,所以长久看是一致的,但短期看却不一致。这就需要我们来说服教育民众。”
孟胜叹了口气道:“费国的事,我只怕民众只关乎都城,却不愿为都城之外封田上的人流血。只要都城附近变革了,他们或许就会满足,就会同意,至少会有很多人同意。”
徐弱急道:“若如此,就该快些出面。”
孟胜摇头道:“我觉得是该慢些出面。教育与说服,未必只靠我们的嘴。你告诉小孩子,不要靠近恶狗,他们或许会听。但如果恶狗扑咬过一次,他们一定会记一辈子。”
徐弱一听这话,厉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放看着民众流血,就为了让他们记住这些事?这是有悖于墨家利天下之义的!若您这样说,我要求召开代表会,罢黜您在这里总领的资格!”
孟胜看着激动的徐弱,哈哈大笑道:“谁人告诉你会流血呢?义师不过百里之外,只要民众知道自己将要流血的时候,义师就会赶到,怎么会流血呢?可义师如果到的早了,民众又怎么知道那些贵族不会因为他们的妥协就不让他们流血呢?“